第七章(2)
第七章(2)
“啊,到底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变成这样?”他睁大眼睛,茫然自问,“莫非、莫非我当初参与进来,是决断错了么?但要是不参与进来,任凭鞑子人踞中土,又如何保有我华夏教化?而为着保有华夏教化,在目前的情势下,就惟有竭力维护朱姓朝廷;而这么一来,就不能容忍任何有损于它的行为。但是,这个朝廷其实又已经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即使侥幸得以‘中兴’,充其量也不过是旧曲重弹,让百姓万民再遭一轮磨难……”这么想着,再加上这些日子里的种种所见所历,黄宗羲就觉得,自己似乎正落在一个愚蠢、盲目、残忍,并无任何道义和崇高可言的旋涡之中,不管最后是成是败,也许结果都极其悲惨和荒谬,根本不是自己所一心期待的。他摇摇头,打算摆脱这种感觉,却反而被这种感觉更紧地抓住了。他不由得恐惧起来,试着逃开,却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迈脚,慌乱之际,竟然双腿一软,浑身像散了架似的坐倒在地上。
轰!轰!轰!三声巨响从对面的山坡上传来。这是号炮。它向军容鼎盛地集结在山下的各支兵马宣告:阅兵仪式就要开始了……五黄宗羲在这一刻里的怀疑和恐惧,并没有妨碍大阅兵的顺利举行。正相反,在接下来的两个多时辰里,由上万精锐之师在官山下耀武扬威、往来驰骋所展现的壮观场面和勇猛声势,不仅使鲁王君臣看得如醉如痴,大为兴奋;就连钱塘江对岸的清军官兵,也因为从五云山顶远远看到了这一幕,而止不住摇头惊叹,啧啧称羡。当然,他们免不了照例把这种军情修成塘报,派人火速送往南京,向洪承畴报告。
现在,这件塘报已经静静地躺在总督行辕签事房的公案上。一方乌木镇纸压住了它的一角,而洪承畴本人,则倒背着手,站在东面的一扇敞开的窗户前。冬日的阳光从屋檐上斜照下来,透过梧桐树光秃的枝桠,洒落在窗沿上,并在他那剃光了的前额,以及沉思的脸孔上勾画出几道灰色的暗影。
在平定了徽州的反抗之后,按照洪承畴的计划,本来接着就要集中全力打垮割据浙东的鲁王政权。但是,当他从徽州赶回南京之后不久,就接到朝廷的紧急命令,调派随同他一道南来的平南大将军勒克德浑和都统叶臣,立即率领所部的八旗兵开拔,全力驰援湖广,以对付那里的农民军和明军残部的联合反攻。说起来,尽管清军人关之后,一路攻城占地,势如破竹,实际上所凭借的,只是区区十万的八旗军队。一年多来虽然陆续收编了一些归降明军残部,但要对付偌大一个中国战场,仍旧捉襟见肘,远远不够。因此,即使是江南这样重要的地区,当初投放的军队其实相当有限。如今再这么一分兵,力量更加不足。何况勒、叶二人离开后,江南的整副担子,顿时全压到了洪承畴的肩上,也使他感到有点顾此失彼,力不从心。正是这种软弱的地位,使洪承畴不得不谨慎起来,转而集中力量巩固已有的地盘,不再采取大规模的军事行动。
无疑,他也已经估计到,变攻为守的结果,不可避免地会引发抗清势力的乘机蠢动。但他也同样认准了:只要做到南京这个大本营,还有杭州这个扼控着浙、闽、赣地区的重镇确保不失,江南的局面就不至于发生大的动遥不过,近一个月来,鲁王政权在钱塘江一线的反扑势头却不可轻视,不只前所未有地使清军遭到重挫,还一直攻到杭州城外的草桥门!那么接下来,他们会不会发动更猛烈的攻势,甚至企图把清军一举逐出杭州呢?从近日对方又是阅兵、又是拜将的动向看,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嗯,为着避免闪失,自然最好是尽快派兵增援杭州。
但是眼下,就连南京本身也只有区区四千守兵,为着维持局面,这些天已是煞费苦心,尚且处处捉襟见肘,又哪里再抽得出兵来?”心中这么为难着,洪承畴就不由得烦躁起来,于是转身离开窗户,跨过门槛,走出庭院去。
这是一个位于二进的庭院,由于屋宇宽大,这庭院也相当阔大,一色的青石板铺地,西边墙角还砌着一口水井。一株高出屋脊的白皮松向四面八方伸展着枝桠。时节已是仲冬,那针状的叶丛虽然仍旧保持着苍翠,但也枯瘦零落了许多。
大约被脚步声惊动,一只栖息在上面的喜鹊正扑扇着黑中间白的翅膀,飞了起来。
“是的,”洪承畴一边绕着庭院踱步,一边不无忧虑地想,“从近日的塘报来看,浙、闽这边且不说,江西、湖广那边的乱子分明是愈闹愈大了。何腾蛟、堵胤锡自收编了流贼郝摇旗、刘体纯、李锦、高一功所领的残兵之后,竟然号称拥众四十余万,而且还不算江西夏万亭、艾南英和万元吉、杨廷麟那两股乱兵。
难怪朝廷十万火急地一再抽调各地之兵前往进剿。可是,如今张献忠还占据着四川,云、贵和两广尚未归顺,而且听说山东、陕西也在一个劲儿捣乱。这么四面八方一齐闹起来,光凭我朝从关外带来的区区十万八旗精兵,以及那些陆续收编的前明降卒,应付得了吗?当然,眼下还不至于即时便有逆转之虞,但若是耗日费时地长久拖下去,将来局面会变成什么样子,可就有点难说了……”由于想到,清兵初下江南时,各府县眼见前明气数已尽,纷纷望风归降,如果能全力抓住时机,速战速决,事情就会好办得多;谁知忽然节外生枝,颁下了那样一道剃发令,结果闹成如今这个八面受敌的局面,洪承畴不由得从内心发出苦笑。为了摆脱困扰,他摇一摇头,干脆停止思索,转身走回签事房,在公案前坐下,把下面的一份公文拿了起来。
这是书吏房的幕僚草拟的一份给朝廷的揭帖,内容是关于上次平定徽州一役的详细情形,以及对所擒获的金声、江天一、吴应箕等“匪首”如何处置的请示。
这件事是洪承畴本人吩咐办的。本来,自从把金声等人带回南京之后,他希望这三个人的态度会软化下来,同意投降,免遭杀身之祸。谁知他们在总督行辕旁边的馆驿里住了一个多月,受到种种照顾优待,却一直顽固异常,毫无回心转意的迹象。至于黄澍揭发他们暗藏兵械火器于山洞,图谋再起那桩事,也审问不出什么结果。眼看到了必须上报朝廷的期限,洪承畴于是只好决定不再等待。现在,他把草稿反复看了两遍,觉得文字也还清通,便提起笔,略加增删之后,打算在上面批上“呈”字,然而,心念微微一动,不觉又停笔沉吟起来。
“唔,也许还是最后再审一次?虽然这几个人死硬得很,未必就会顺从。可是要抚定江南,最终还是以收服人心为根本。更何况这战局,今后到底如何演变,也还难以逆料。那就更要多留活口,少开杀戒。这也是为日后预留地步之一法……”这么想着,洪承畴就把揭帖放下,拿过一张笺纸,写了几个字,然后吩咐在一旁侍候的中军官:“你即刻着人去隔壁馆驿,提取这三个人来见我!”
等中军官接过笺纸和一支令箭,应诺退出之后,他往椅背一靠,闭上眼睛,考虑到时这一场开审该如何着手。直到有了一个主意之后,他才重新伏回案上,亲自动手起草另一份机密奏章,向朝廷报告浙东义军近日的动向,并力陈南京和杭州兵力过于单薄,而且装备十分破旧,一旦有事,就会岌岌可危,请求朝廷尽快派兵增援。这样过了小半个时辰,只见那个中军官匆匆走进来,行着礼说:“启禀中堂大人:三个人犯已经提到。如何处置,请大人示下。”
“传我的话——就说:请吴次尾先生大堂说话,其余二位且在花厅奉茶!”
这么吩咐之后,洪承畴照旧坐着不动。直到中军官再一次报告吴应箕已经被带到了大堂,他才放下毛笔,收好草稿,站起来,端正一下衣冠,慢慢向外走去。
在决定再审的这三个人中,洪承畴之所以首先选择吴应箕,并不是彼此有什么旧交情。相反,由于出仕得早,加上长期在北方做官,他过去并不认识吴应箕。
不过,自从对方成了俘虏之后,彼此倒是接触过好几次。在洪承畴的印象中,此人不止傲慢偏激,言辞锋利,而且行为和想法都有点古怪,往往超越通常的路子和规矩。以洪承畴这些年东征西讨,与各种各样的人物都打过交道的经验,知道这一类人往往性格耿直,有真情血性,只要一旦觉得意气相投,就会不惜为朋友豁出命去干。至于想法超越常规,反而往往比那种死心眼的蠢材更易于拨弄,只要找到一条能够进入对方心思中去的路子。因此,在过去的审讯中,虽然重重地碰过钉子,甚至弄得下不了台,但是洪承畴仍旧决定首先选择这个人人手。
现在,洪承畴已经来到大堂,并且一眼就认出那个身穿直裰,束发簪髻,由一名狱吏监视着,正在屋子当中昂然而立的高身量男子就是吴应箕。虽然已经多时没有打交道,但这位前复社的头儿看上去并没有多大的改变,依旧是又黑又瘦的一张脸,依旧是刺猬似的一腮拉碴胡子。而且,与在徽州山村中逮到他时相比,像是还胖了些。显然,一个多月的囚禁生活,随时随地都有可能降临的死亡威胁,并没有妨碍他的吃喝睡眠。甚至此时此刻,置身于威严肃杀的总督行辕大堂之上,他也丝毫没有表现出任何局促不安;相反,就像在自己家里似的,神态安闲地站着。如果不是那双交叠在肚子下面的衣袖,露出来一段粗黑的铁链,简直没有人能看出他其实是一个囚犯。倒是站在旁边的那个身材矮胖的狱吏,显然被他那种放肆的态度吓慌了,眼见洪承畴已经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吴应箕却反而傲慢地仰起脸孔,急得叫也不是,动手拉扯也不是,末了,只好自己迅速把袖子捋下,屈膝弯腰,向上司行起了“打千”之礼。
“罢了!”洪承畴摆一摆手,随即转向吴应箕,打算同对方行礼相见。然而,对方身上那段锁链所发出的声响引起了他的注意。
“唔,我不是明明吩咐把吴先生‘请’来此问说话的么!”他皱起眉毛,向那个狱吏说,“你们这是怎么请的?快点,马上给我把吴先生手上的东西拿掉!”
那个狱吏呆了一呆,连忙答应,随即从身上掏出一串钥匙,手忙脚乱地把锁链除了下来。
洪承畴这才重新堆起笑脸,对吴应箕拱一拱手。看见对方一动不动地站着,并没有还礼之意,他也不着恼,只点点头,径自走向自己的座椅,坐了下来。
“哦,先生请坐!”看见吴应箕仍旧站着不动,洪承畴蔼然地做着手势,又回头吩咐狱吏和那些跟进来侍候的随从:“嗯,你们可以退下了!我要同吴先生静静地说话。”
“不必了!”一直傲然站立着的吴应箕,忽然冷冷地开口说,“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我吴某一介死囚,连性命都在洪大人的掌握之中,又哪里值得如此礼遇?想来大人这些日子费尽心思,所欲求者,无非是吴某的名节。若是这等,奉劝还是早早断却痴念!皆因吴某平生,视名节更重于性命,是断断不会让大人得去的!”
这几句话说得尖刻决绝,不等谈话开始,就一下子把大门关死了。不过,洪承畴与对方不是第一次打交道,对于这种令人难堪的言辞已经见怪不怪。因此,他只是微笑着摇摇头,依旧把随从们打发了出去,然后才回过头来,平静地说:“先生休要误会。学生今日请先生来,并非欲向先生索要什么名节,而是久慕先生学养渊深,见识超群,适值今日偶闲,意欲与先生品茗共话,切磋学问而已!”
洪承畴这样说,自然是预先考虑好的。鉴于目前对方仍旧十分顽固,他估计,如果继续直截了当地劝降,恐怕很难有什么效果,弄不好,还会一下子弄成僵局。
因此决定绕一个弯子,借助读书人所感兴趣的“切磋学问”的方式,来消解对方的敌意。至于“切磋”的题目,他也想好了,并且觉得手中握有充分的根据,完全有信心折服对方。也许因为这缘故,在等待吴应箕作出反应的当儿,洪承畴甚至少有地生出了一种急迫之感。
谁知,吴应箕却一声不响,对于他的解释仿佛根本没有听见。
“嗯,学生今日请先生来,是意欲切磋学问!”洪承畴重复了一句,并且稍稍提高了嗓音。
吴应箕仍旧神色漠然地站着,没有任何反应。
洪承畴眨眨眼睛,感到有一点难堪。他沉吟了一下,决定先不理会对方的傲慢态度,于是伸出手去,从方几上端起茶盅,揭开盖子,一边在杯沿上掠着沫渍,一边微笑着说:“嗯,洪某今日欲与先生切磋者,乃一至大至重之题目。岂止关乎学问,且尤关乎苍生关乎天下。闻得先生是复社领袖,平生以天下为己任,褒贬时政,量裁人物,直声播于朝野,必有真知灼见,可以教我!”
说了这几句开场白之后,他也不看对方,垂下眼睛,接着又说:“学生所欲请教之事,说来惭愧,却是人人眼前都摆着的。这使是大明三百年基业,恩泽被于中国,仁德布于宇内,何以会亡?大清起于关外,人不过百万,地不过一隅,何以会兴?此中必有极精深不易之理。学生平日也曾反复思之,始终若明若暗,不能穷其究竟……”提出这样一个题目,洪承畴自然同样有他的考虑。因为明之亡和清之兴,是把举国上下都卷进去的一场巨变,不管是谁,都无法回避。而对方作为一个以天下为己任的士人,对此中因果必然有所思考,而且还会思考得很多、很深入。但无论如何思考,都不能改变明朝衰亡、清朝勃兴这样一个事实。只要拿出强有力的证据,从道理上说明这种结果是必然的、无法改变和不可抗拒的,那么不言而喻,为明朝尽忠守节,就是一种不明事理的、没有前途的愚蠢行为。洪承畴觉得,这样来切入问题,较之浮浅地从生死荣辱来威胁利诱,更能动摇和摧毁对方的信念。至于他自称对这个问题仍若明若暗,无非是故作盘旋,诱使对方开口而已。
然而,仿佛看穿了这种花招似的,吴应箕仍旧沉默得像一块石头。如果说有什么变化,就是黝黑的脸上多了一丝揶揄的冷笑。
洪承畴不由得皱起了眉毛,觉得此人确实傲慢得可恶。但是,就此中断“切磋”,把对方轰出去,他又有点不甘心。迟疑了一下之后,他终于只好决定硬着头皮,自己先说。只是,由于弄不清对力的虚实,加上那种莫测高深的冷笑也使他感到不自在,因此说话的口气就不免变得有点踌躇,失去了先前的自信。
“据学生所知,”他试探地瞅住对方,选择着字眼,“此一题目虽则思之者不少,惟是往往就事论事,未穷底里。甚至有谓明室之亡,乃因流寇与我大清一里一外,两面夹击之故;又谓我大清朝此番入关,乃背信弃义,乘人之危云云,尤属谬妄!其实明亡清兴,譬犹日夜四季之消长,自有必然之理在焉……”这么先端出论题之后,接下来,他就以自己分仕两朝,洞悉内情的见闻经历,列举出种种事实,说明明朝政权是怎样的极端黑暗和腐败,灭亡乃是必然之理。
即使清朝不介入,这天下也不会再是明朝的天下,而势必会落人“流寇”之手。
如此一来,广大缙绅之家就必定会受到无法无天的抢掠和报复,就像在无数地区发生过、最后又在北京城中发生过的那种情景一样。总而言之,是倾家荡产,死无葬身之地!那么与其如此,倒不如让清朝来人主中国。因为清朝毕竟打垮了万恶的“流寇”,为明朝的臣民报了不共戴天之仇。而且清主雄才大略,君臣上下一心,八旗兵骁勇善战,所向无敌。入主中国,可以说是天命所归。其实,清朝也没有别的过分要求,只要肯剃发归顺,就不仅可以保住昔日的地位和财产,还能乘时而起,风云际会,一展抱负。就像包括洪承畴本人在内的许多明朝旧官所正在做的那样……洪承畴以一个饱经世故的长者姿态述说着,如果说,在开始时,还有点犹疑踌躇,字斟句酌的话,那么,后来就渐渐变得流畅起来。由于感到自己所说的都是无可辩驳的事实,不管是谁,只要肯用心去想一下,都会发觉其中所包含的见解又是多么的精辟有理,博大纯正,与人为善,他的语句甚至越来越雄辩,态度也越来越诚恳,而且具有一种布道者般的崇高意味……“哈哈哈哈!”一阵大笑忽然响起,使沉浸在述说的兴奋中的洪承畴吓了一跳,反射似的定眼看去,这才发现,一直冰冷地沉默着的吴应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到一张椅子上,而且发出了那一阵突如其来的笑声。
“那么,”只见吴应箕蓦地收敛起笑容,“照洪大人之意,大约已经认定,所谓明亡而清兴,乃是天经地义,不容抗拒之理了?惟是以吴某看来,却是未必!”
洪承畴看了对方一眼,没有立即说话。今天带到行辕来谈话的这几个人,都是死硬分子,绝不会轻易就范,这一点他是清楚的。但自己费了半天唇舌,只换回对方这么一声冷笑和一句反驳,却使他多少感到有点泄气。当然,对方从一言不发,到终于开口,又说明自己的一番话毕竟发生了效用……这么掂量了之后,他就把态度放得更加谦和,微微一笑,客气地问:“噢?愿闻其详。”
这当儿,吴应箕的目光已经移到屋梁上。只见他的脸上现出深思的神色,自言自语说:“大明已矣,虽有复兴者,或者也难;惟是清国之兴,却似筑沙成塔,垒冰为屋,终是枉然!”
“噢——此话怎讲?”
“怎讲么?”吴应箕把视线移回洪承畴的脸上,嘲讽地说:“须知中国之与夷狄相敌,有如人与虎狼相搏。虎狼或可食人于一时,却无法胜人于长久。此乃万古不易之理!否则,今日吴某也不会同洪大人在这高堂华屋之中,品茗焚香,‘切磋学问’,而只能伏于荆榛草莽之中,作狐兔之嗥鸣了!”
把崛起于关外的清人,说成是凶恶的虎狼,算不得人类,这是坚持反清立场的中国土人们一种普遍的看法,也是他们目前借以号召民众的一种颇为有效的手段。无疑,那些来自蛮荒之地的征服者,未经中原教化,不善耕织,生计简朴,一味崇尚武力,不谙文治之道,固然是事实;但是,以洪承畴本人投降清朝之后这几年来的经历见闻来看,中低层的官员民众且不论,若是说到上层的王公贵胄,包括顺治皇帝和摄政王多尔衮在内,对于中国的文明教化其实是十分向慕,而且一直在努力学习的。洪承畴私下里觉得,只要他们愿意这样做,就不仅可以像历代的许多统治者那样,坐稳天下,而且中国传统的文明教化也得以保存不灭。而想做到这一点,就恰恰需要有大批汉官参与进去,共同设法去推动和促成……当然,这样一种设想,在实行时要极其谨慎小心,而且绝对不能明白说出来。因此,怎样把这种意思传达给吴应箕,倒使洪承畴感到颇费踌躇。
“先生此言差矣!”半晌,他缓缓地说,“我朝入主中国之后,典章制度,一如前明,归顺汉官,俱得起用,而且开科取士,仍由四书五经,又岂得以虎狼视之!”
“岂得以虎狼视之?”吴应箕的眼睛顿时睁圆了。他霍地站起来,咬牙切齿地说:“建虏占我土地,掠我财货,焚我居屋,杀我人民,淫我妇女,逼我剃发,只江南一地,便有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阴之戮,百万生灵,尽遭灭绝,虽虎狼食人,亦不致如此之惨!你还要我以人类视之,真亏你说得出口!还有,你洪亨九生为汉裔,幼承名教,世受国恩,不思一死以报,却苟且偷生,认虏作父,引狼入室,可谓不知人间有羞耻事!今日居然还在此惺惺作态,要与我吴某切磋什么学问。试问你配么?啊?”
这一顿臭骂,可谓狗血淋头,然而,却又都是事实,令洪承畴无从反驳。而且当初他在生死关头,出于对性命的眷恋,投降了清朝,虽然至今并不感到后悔,但心中到底有点自觉理亏气短,腰杆直不起来。不过,面对对方咄咄逼人的指责,完全不回答也不成,于是,他只好勉强地说:“鼎革之际,战乱频仍,生灵涂炭,无代无之,这也是迫不得已之事。何况前明朝政浊乱,民心厌恨已久,大清以新朝气象,清扫浊秽,可谓应天顺人。之所以兵祸未已者,实因江南若干缙绅黎庶斤斤于剃发改服之事,作无谓之争。其实教化之存亡,在于典章制度、经籍文字、纲常礼乐,其余俱属旁枝末节。而彼数大宗者,我朝俱从善如流,一仍其旧,并无更改,此亦可见新主之见识胸襟也!
凡有良知者,又安能不改容动心乎?”
吴应箕眼神凝注地站着,使洪承畴觉得对方正在琢磨自己的话。然而,只一瞬间,他的期待就再一次被猛然爆发的笑声所打破。
“哈哈哈哈!那就等他们都学会做人之后,洪大人才来对吴某说吧!不过,就怕虎狼终归是虎狼,到死也变不成人;反之,那引狼入室、为虎作伥之人,自己倒先变成了禽兽!哈哈哈哈!”这么笑骂着,吴应箕就转过身,大摇大摆地向外走去。
洪承畴没有动弹。有片刻工夫,他失望地望着对方高瘦的背影,心中滚动着那些石头似的话。“看来我是白操心,根本没有用!这种人偏激太甚,只会逞才使气,图一时之快,即使投降过来,恐怕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那么,就成全他的名节好了!”他苦笑地想,随即向在堂外站立侍候的狱吏做了一个手势。
等后者急步走进来之后,他就板着脸吩咐说:“嗯,把他锁起来,打人死牢去!”
那个狱吏应了一声“喳”,然后又请示说:“那么其余两个……”洪承畴略一迟疑,随即使劲咽了一口唾液:“算了,统统押进牢去。本督这就上报朝廷!”说完,他就站起来,一甩袖子,头也不回地向后堂走去。
六
一嘲切磋学问”闹成了这样的结果,吴应箕和金声、江天一等三人的命运,也就成了定局。不仅如此,洪承畴最后还以没有功名、不属于要犯为理由,把吴应箕的名字从揭帖里勾掉,不再上报朝廷,而是改为发回原籍,斩首示众。因此,吴应箕甚至要比其他二人更快地结束他那倔强的生命。
对于这样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在总督行辕的幕僚班子里,人们照例会议论上一阵,然后就抛到一边,继续为各自的事情忙碌去了。不过,有一个人却例外,那就是黄澍。作为与这件事有密切关联的人,近一个多月来,黄澍对于金声等三个人的命运,一直异常关切。这不仅是由于那几个人都是被他出卖的老朋友,而且还因为在徽州时,为着逃避直接出面审讯,他胡诌了那样一个谎言。本来,他以为洪承畴一怒之下,会立即把金声等人处决掉。谁知洪承畴没那样做,反而把金声等人带回了南京。结果弄得黄澍大为紧张,整天提心吊胆,生怕那个谎话一旦被拆穿,自己会吃不了兜着走。现在,这种情形没有出现,相反,金声等三人的死罪已定,只等着处决。这确实使黄澍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私下里感到说不出的轻松。不过话又说回来,在南京进行的这几次审讯里,洪承畴却没有再召他商量,也没有让他参加。对此,黄澍猜测是上司的有意关照,但同时又多少有点疑心:他的那个谎言其实已经被拆穿,只不过洪承畴老谋深算,暂时不声张罢了。
由于想到如果真是后一种情形,那么自己今后的前程,也许就会变得有点不妙,黄澍又开始忐忑不安起来。因为事实上,直到目前为止,洪承畴始终没有给他安排任何官职,他在行辕中仍然只是一名普通幕僚。
现在,黄澍就是怀着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乘着一顶小轿,缓缓地走在南京城中的街道上。这是连接大中桥西南的一条通衢,名叫文思院街。仅仅半年前,这一带还是店铺林立,行人如鲫的热闹处所,可是到如今,由于大中桥以东的旧皇城区已经成为清兵驻扎的军营,就迅速变了样。虽然不少店铺仍旧在开门营业,顾客却大多数换成了身穿号衣的清兵。前一阵子,在勒克德浑和叶臣还坐镇南京的时候,前来光顾的兵尤其多,其中有不少还是满人。他们一边操着刚刚学到的几句汉话,一边做着手势,指这个,买那个,却是十有八九都不会讨价还价,加上前些日子他们一路南来,或多或少都发了横财,因此出手还颇为大方。结果那些大商小贩,只要敢大着胆子留下不走——自然还得加上嘴甜舌滑,都能连哄带骗地赚上一笔。不过,自从满族兵开拔了以后,这种热闹景况也随之消失了。到如今,那些店铺虽然仍旧大开着门户,但生意已经清淡了许多,就连街道上的行人也明显稀落了下来。
不过,黄澍却并没有注意这些。因为他这次出来,并不是为着买东西,而是要到桃叶渡旁的长吟阁去,访他的老朋友柳敬亭。说起来,黄澍虽然早就知道“柳麻子”的大名,并且听过对方说书,但是两人密切来往,却是在左良玉镇守武昌那阵子。当时黄澍任左营的监军,而柳敬亭则被左良玉聘为幕僚。由于两人同东林、复社都有点关系,因此,在针对马士英、阮大铖的那一场恶斗中,彼此尤其意气相投,明里暗里没少使过劲。后来到了左良玉起兵“清君侧”,半路病死之后,他们便各奔东西。黄澍投降了清朝,而柳敬亭则回到了南京,依旧以说书为生。直到不久前,黄澍也来到南京,得知老朋友的消息,找到长吟阁,两人才又重新有了来往。只不过,近一个多月当中,却是黄澍有事没事都往这边跑,而柳敬亭至今还一次也没有回访。
现在,又已经来到长吟阁。黄澍凭着是熟客,一下轿子,也不待长随通报,就径自往里走。这个以说书场子闻名的长吟阁,在南京城里,可以说几乎无人不晓。要在以往,碰上柳敬亭开讲,不必说总是黑压压地挤满了听众,就连闭场休歇的时候,这里也成为人们消闲聚脚之所。不过,自从经历了半年前那场巨变之后,这所阁子也如同许多别的有名去处一样,明显地衰落了。不仅那种人头攒动、如醉如痴的景象已经荡然无存,就连门边那块公布开讲书目的招牌,也漆彩剥落,一副灰暗失神的样子。不过,黄澍已经来过好几次,对此不再感到诧异。他踏入门槛,发现书场子里空荡荡的,那摆成一圈一圈的长凳上,连个人影也没有,就回过头,对跟进来的长随说:“你去寻个人问问,看柳老爸可在家?就说我来了!”
长随答应了一声,先把手中拎着的一壶酒和一包下酒物放在长凳上,正要转身去找人,就听见二进门里传来了脚步声,接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厮跨了进来。
“哦,原来是黄老爷!”那小厮连忙站定,行着礼说,“黄老爷可是要寻我家老爸?不巧,我家老爸出门了。”
黄澍一听,顿时皱起了眉毛:“怎么,出门了?到哪儿去了?”
“好教黄老爷得知,也去不远。我家老爸说,半个时辰就回。到如今,去了已有一阵子了。”
“那好,我等他!”这么说了之后,黄澍就走向长凳,坐了下来。
“黄老爷不去阁子上坐么?”那小厮眨眨眼睛,讨好地问,“方才来了两个客人,也是要见我家老爸的,现正在阁子奉茶哩!”
“噢?”听说有人比自己先到,黄澍有点意外,“是什么样的客人?”
“一位余淡心相公,与我家老爸也是相熟的。还有一个和尚,却不曾见过。”
“余淡心!怎么,他也来了?”黄澍一下子站了起来。因为这个余怀,同他不只是旧相识,而且上一次他到长吟阁来访时,彼此还会过面。现在柳敬亭不在,碰上个熟人,正好免却等候的无聊。“好,我这就上去会他!”
这么说了之后,也不等小厮答话,黄澍就径直向场子尽头的那道楼梯走去。
所谓阁子,是指书场顶上的一层屋子。黄澍已经不止一次上去过,知道它同样面向街道,但是比书场要小上一半。里面摆设着些桌椅古玩,还有一张卧榻,是柳敬亭平日接待客人的地方。现在,他登上阁子,发现有两个人在里面坐着,其中一个果然是余怀,于是大声地招呼说:“啊哈,淡心兄!巧遇,巧遇!”
余怀想必也认出黄澍,连忙站起来,拱着手说:“哎呀,黄大人……”“淡心兄几时来的?怎地如此之巧?”黄澍走过去,一边还着礼,一边继续表示着惊喜;接着又转向那个身材瘦小的和尚,“这位师父是……”“黄大人怎么不认得了?”余怀微笑说,“他是沈昆铜呀!”
沈昆铜,就是沈士柱。黄澍自然也是认识的。不过,他记忆中的沈士柱是儒生打扮,即使到如今剃了发,也不外就像自己和余怀这样。然而沈士柱竟然剃得一根头发也不剩,压根儿就成了一个和尚。这确实出乎黄澍的意外。
“噢,原来是昆铜兄!”他惊讶地说,随即也就认出来了:漆黑的眉毛,亮晶晶的眼睛,再配上一张清瘦的小脸,眼前这人确实就是沈士柱。至于对方把头发全部剃光的缘故,黄澍也猜到了。自从剃发令下来之后,一些人因为不愿意把束发改为留辫,但又无法继续保留前明的式样,于是干脆落发为僧,从此不问世事。对于这种行为,清廷倒还是容许的,因此黄澍也就不加避忌,照旧兴冲冲地同对方寒暄:“不想别来才只年余,昆铜兄已成方外之人!只是未知祝发何方,法号怎生称呼?”
“不敢!”沈士柱合掌当胸,“贫僧贱号法明,是今年六月在杭州灵隐寺皈依我佛的。”
“恭喜恭喜!只不知我兄皈依佛门之后,那《六韬》、《三略》,可还句句不离口么?”由于想起沈士柱平日说话,最喜欢囫囵吞枣地搬用兵书上的语句,黄澍继续打趣说。
“阿弥陀佛!”沈士柱连忙低眉垂目,“罪过罪过,法明以往种种,俱如昨日死,哪里还敢有一丝妄念萦于胸中。如今只觉四大皆空,才是无上之境!”
“哎,黄大人请坐!”余怀从旁插进来,做出相让的手势,“听柳老爸说,大人公务繁忙,今日怎么得空,来此间走动?”
黄澍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说:“忙是不假。不过那些事,就算再卖力地给他干,又有什么用?横竖我黄某充其量不过一个幕僚,既无权也无责,该出来散心,还是得出来散心!”
听他这样说,余怀同沈士柱对望了一眼,都没有做声。
黄澍看出两位朋友心存疑惑,不过,要把肚子里的牢骚一古脑儿端出来,毕竟又不合适,他只好把手一摆,故作放纵地说:“哎,二位怎么还站着?来来来,弟今日特地带了酒和小菜来,本想与麻子把盏共话的,偏偏他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那么我们就先饮它三杯再说!”这么说了之后,也不等对方答应,就回头吩咐站在楼梯边上的长随:“快,把东西都摆上来!”
那长随答应一声,走近前来,把提着的一壶酒、一个荷叶包放到桌上,并按照他的指点,先去橱里拿来三只杯子、三双竹筷,又替他们挨个儿斟上酒,然后把荷叶包打开,却是半只熟鹅,外带一堆五香豆子。
“来来来!”黄澍首先端起杯子,“弟与淡心兄虽然已经见过,但尚未曾共谋一醉,与昆铜兄却是劫后初逢,尤其难得!且满饮此杯,以表庆贺!”
说完,看见余怀也端起了杯子,他就转向沈士柱,却发现后者坐着没动,于是催促说:“哎,昆铜兄!”
“阿弥陀佛!”沈士柱再一次合掌当胸,“贫僧是戒了荤的!”
“那——就光喝酒好了。这酒却是素的!”
沈士柱仍旧摇摇头:“贫僧自入空门,已经连酒也一并戒了!”
黄澍不禁皱了皱眉毛,觉得有点扫兴。看见这样子,余怀连忙提议说:“难得黄大人盛情,昆铜就以茶代酒好了!”
对此,沈士柱却没有拒绝,顺从地举起茶杯。于是黄澍也就点点头,不再勉强。席面上的气氛,这才变得融洽起来……七“哎,淡心兄,近日不知可有什么新鲜时闻?”当三杯酒下肚之后,黄澍把一片鹅肉夹进嘴里嚼着,笑嘻嘻地问。
余怀的目光闪动了一下,乖巧地说:“黄大人每日出入总督行辕,什么事不知道?还来问小弟!”
“弟不是说那种劳什子公事,而是说城中的里巷传闻。”
“这个么……”余怀朝嘴里丢了一颗豆子,随即微微一笑,“倒有一件,还是说的我辈的一位熟人。只是中苒之言,说出来恐怕难免可羞可叹呢!”
所谓“中苒之言”,就是指的闺房丑事。黄澍一听,顿时来了劲,连忙追问:“此间又没有外人,说说又何妨!”
余怀仍旧踌躇着,不过,终于还是点点头:“也罢,这件事近日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说的却不是别人,而是钱牧斋家的那位大名鼎鼎的河东君!”
黄澍眨眨眼睛:“河东君?”
“就是牧斋的如夫人柳如是。河东君是牧斋给她起的号。”
“原来如此!可是她怎么了——这柳如是?”
余怀摇摇头,说:“出了大丑事了!本来呢,这柳如是原是盛泽归家院的一位姐儿,早年弟也见过,论姿色不算绝顶,才情风调却是万中无一!她嫁给牧斋时才只二十四岁,而牧斋年近六十。老夫少妾,当时许多人都料定牧斋降不住她。
后来也就果然听说牧斋对她畏惮得很。不过除此之外,倒还不曾传出别的事来。
谁知这一次,牧斋被豫王带去了北京,她独自留在此间,立即就生出纰漏来了!”
说了这么几句之后,余怀就停了口,举起杯子。不料杯子是空的,于是他伸手去拿酒壶。黄澍急于听下文,连忙把酒壶抓过,一边亲自替他斟满,一边问:“生出纰漏来了?莫非竟是红杏出墙?”
余怀呷了一口酒,叹息说:“正是如此!闻得她搭上了个旧日的相好,日日朝来暮去,打得火热。起初还遮遮掩掩,怕人知道,后来竟是越来越大胆,连日间都不回避了。结果弄得街知巷闻,丑声四播,连带牧斋也遭人耻笑。幸好他远在北京,否则一张老脸真不知往哪儿搁呢!”
“这,她如此大胆,莫非家中的人也不管束她么?”黄澍不解地问。
“闻得她与正室不合,早已别居一院,与家中的人甚少往来。况且,她有牧斋宠着,家中的人即使想管,也管不了她。”
余怀这么说完之后,有片刻工夫,屋子里变得寂然无声。黄澍只顾捋着胡须,回味着刚才听到的秘闻;沈士柱则始终低着头。一声不响。看见这样子,余怀的眼珠子转动起来,瞅瞅沈士柱,又瞅瞅黄澍,末了,他哈哈一笑,说:“罢了罢了!谁叫钱牧斋一世风流,临老还不收心?这也是自作自受!我辈听听就是了,为他费神设想,却是一百个犯不着!咦,黄大人,你日日在总督行辕走动,想必新闻更多,何不也说说给我们昕!对了,闻得两浙和湖广近日闹得挺凶,何以大清朝不早早发兵,把它一鼓荡平?”
黄澍眨眨眼睛,还在想着:柳如是出了那样的丑事,如果钱谦益知道了,不知会怎样想,又会做出怎样的举动来?不过,他终于回过神来,并且弄明白了余怀的话,于是随口回答说:“哼,一鼓荡平,谈何容易!兵呢?洪亨九有兵吗?
别瞧他装模作样,从容澹定的样子,其实心里慌着呢!”
“噢,怎么?”
“他能不慌吗!偌大一座南京城,只有四千兵,而且还是不中用的降卒,衣甲刀枪都残缺不全。万一有人真的作起反来……”说到这里,他忽然意识到这些都是军事机密,泄漏不得,便顿住了。
余怀和沈士柱却像是并不怎么在意,看见黄澍闭上嘴巴,也没有继续追问。
于是三个人继续一边喝酒,一边说些别的话,无非是前朝旧事、故人生死。在这当中,黄澍始终小心地回避开有关吴应箕的话题。他发现余、沈二人对于吴应箕在徽州被捕,并且同金声、江天一一道秘密押解到南京一事,似乎一无所知,因此就更加讳莫如深。这样谈了一阵,忽然听见楼下传来响动,接着,就听见柳敬亭熟悉的大嗓门在问:“谁来了?余淡心相公么?还有谁?一个和尚?还有黄老爷?哪个黄老爷?
是黄仲霖老爷么?”
阁子里的三个客人互相看了一眼,不由得现出惊喜的神色,余怀首先站起来,向楼梯走去。黄、沈二人也连忙离开椅子,跟在后面。
“哎呀,原来是你们三位!不知三位光降,有失恭候,麻子该打!该罚!”
当他们从楼梯上鱼贯走下去的时候,柳敬亭急急迎上来,大声说。
“是该罚你!”余怀板着脸说,“老等你都不回来,真是可气可恨!幸而黄大人带来了好酒和好菜,本来是要等你回来共享的,现在我们把它全吃光了,让你没份,这才好歹消了一口恶气!”
“啊呀呀,淡心一向恨着麻子,倒也罢了!不想连仲霖兄也是如此?”柳敬亭故作吃惊地叫起来。
黄澍笑着摇摇手:“别听淡心的。酒菜都还有,却说不上好,就等着你老爸回来呢!倒是正巧遇上淡心、昆铜二位,把酒共话,免却等候之苦是真!”
“嗯,这才像是实话!”柳敬亭点着头说,“果然如此,麻子之罪,好歹可以减却几分!”说完,他又转过身,特地走到沈士柱面前,“我说呢,怎么还来了个和尚?原来是昆铜兄!久违了,久违了啊!”
还在最初看见柳敬亭的一刻,沈士柱的眼睛就变得闪闪发亮。这时候,他连忙合掌当胸,向对方深深地行下礼去。
“那么,老爸,我们不如仍旧到阁上去,也好坐着说话。”看见寒喧已经差不多,黄澍于是建议说。
柳敬亭点点头:“麻子来迟,正该洗盏更酌,稍补失礼之过!那么,请!”
虽然这么说了,但是,当大家移动脚步,他却忽然回过身来,说:“啊,几乎忘了,小老还带回一个朋友来!”说着,急急向门边走去。
也就是到了这时,大家才发现,那里原来还坐着一个人,看上去身材硕大,分明是个胖子。不过,令人不解的是,柳敬亭称他做朋友,可是在刚才那一阵子里,他却尽自全身蜷缩,没精打采地坐着,始终不过来同大家行礼相见。
这当儿,柳敬亭已经走到他身边,开始同他说话,大约是邀他过来,但是声音很低,听不清楚。只见那个光着脑袋、辫发蓬松,而且衣衫破旧的人一个劲儿地摇头,像是不肯。这样说了一会,又见柳敬亭招呼小厮过去,吩咐了一句什么,那小厮答应着,走进里屋,片刻之后,重新出来,把一样东西交给柳敬亭,柳敬亭又转交给那个人。那人接过之后,便站起来,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瞧着这种情形,楼梯旁边的三位客人都不由得暗暗纳罕,等柳敬亭重新走回来,便一齐投去询问的眼神。
“列位认得那是谁人吗?”柳敬亭苦笑地问。看见大家都不做声,他才叹息地说:“知道么,他就是当年堂堂魏国公府的二公子,徐青君!”
“什么,他就是徐青君?”余怀首先失声叫起来。因为说起这位徐二爷,在南京城里可以说无人不晓。他家的先祖是明朝开国功臣徐达。凭着这份福荫,他家在南京足足安享了二百七十多年的荣华富贵。直到不久前,他的哥哥徐弘基还担任着明朝的南京守备,而这徐青君则无所事事,终日斗鸡走马,看戏游园,过着穷奢极欲的生活。用当日侯方域的话来说,就是此人的银子多得简直令人“恼火”。余怀还记得大约三年前,侯方域和顾杲等人因为黄宗羲的一部什么宋版书,曾经在大街上同徐青君发生过一场冲突,狠狠敲过他一笔银子……柳敬亭点点头:“想当年,他富可敌国,园林房产多得数也数不清。可是到如今,一应产业俱遭官府抄没,旧日的姬妾仆从都作鸟兽散。他同妻儿只能住到养济院里。列位可知道他如今靠什么为生么?”
“……”
“说来可怜,他自出娘胎就是锦衣玉食,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自然什么营生都不会。结果到如今,只能凭着身躯肥胖,经得起打,因此便日日到衙门口守着,遇到有人犯事,要挨板子,他就出来顶替,好歹换得几个钱去买米,这才不致饿死。不过也真是破落到了家了!小老旧日因蒙他看得起,常常请到他府中去说堂会,所以彼此认得。适才行经上元县衙,见他站在门外,等候接活计,还遭到那一干闲汉泼皮的欺凌戏弄。小老一时看不过眼,才把他带了回来。方才本想请他过来与列位相见,他死活不肯,自然是如此落魄,羞于见人。没奈何,惟有给他点银子,让他去了。”
大家听了,这才恍然。不过,想到仅仅大半年前,徐青君还是何等富贵,何等尊荣!转眼之间,就落到替人挨板子糊口的地步。这种命运的剧变,较之一下子被杀身死,甚至还更惊心动魄。只是话又说回来,徐青君宁可用自己的皮肉躯体去挣钱,而不肯辱没祖宗,去做沿街讨饭的乞丐,似乎毕竟还算有点骨气…_.正是这种复杂而又强烈的感受,有片刻工夫,把大家的心情弄得既沉重,又混乱,以致重新登上楼梯时,全都呆呆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