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第八章(1)
一
黄宗羲终于决定同方以智结伴北上,到京师去游历,并且就近在那里参加今年八月的乡试。三月底,他离开苏州上嘉兴去,找到正在那里访友的二弟黄宗炎,筹措了一笔旅费,并把老母和家事托付给宗炎和另一个弟弟宗会照料。随后,黄宗羲便带着书童黄安重新北上,计划在四月底赶到镇江,同约定在那里等候的方以智会合。黄宗羲这一次赴京应考的目的,固然是打算把他那个上书朝廷的计划付诸实施,而在此之前,还想亲眼瞧一瞧朝廷的情形,估计一下时局将会如何发展;但另一方面,经历了虎丘大会那一场风波之后,也使他决定暂时改换一下环境。
那件事,对黄宗羲的震动和刺激确实很大。他做梦也没想到,这桩卑鄙阴谋的策划者不是别人,恰恰就是自己一向崇敬和信赖的钱谦益!仅仅在事情大白的前一天,自己还不辞辛苦地跑去拜见他,恳求他出来主持大局。一想到自己是如此愚蠢幼稚,对方又是如此虚伪奸诈,黄宗羲的心里就充满了愤怒、痛苦和羞愧的感情:“哼,仅仅为着复官起用,为着他自己的功名富贵,便置天下大义于不顾,干出这等寡廉鲜耻的事情来!还亏他是个东林耆宿,怎么配!怎么对得起以身殉志的东林列位先贤!这些年,我真是瞎了眼,错看了他,完完全全地错看了……”近两个月来,黄宗羲一直被这种心情困扰着。他不止一次地想到,应当赶到常熟去,当面向钱谦益提出质问,并毫不客气地表明,如今自己是多么鄙视他!甚至要说的话,黄宗羲都准备好了。他一再兴奋地想象着他们一旦见面时的情景:自己如何声色俱厉,义正辞严;对方则丧魂落魄,呆若木鸡……不过,说也奇怪,当他认真地考虑要采取行动时,心里又踌躇起来。他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愿意看见钱谦益,甚至还有点怕看见他。“嗯,不,不是害怕,而是讨厌!对的,这样的人,如果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只怕会作呕的!”他这样自我解释说。所以,这一次,当他乘坐的天平船行经苏州时,也就没有绕道到常熟去,而是继续沿运河北上,径直前往镇江。
不过,说实在的,即使不是那样,黄宗羲此刻也没有心思再去理会钱谦益。因为一路之上,到处都在哄传着令人吃惊的关于时局的种种噩讯,把他的情绪弄得十分激动、紧张。这些消息照例分成两类:一类是关于“流寇”的。说是李白成数万大军围困明朝总兵左良玉于河南郾城,朝廷命陕西、三边总督汪乔年率兵驰援,结果在襄阳兵败。李自成攻破城池,活捉了汪乔年,把他杀死在城外,左良玉则逃到湖广去了。如今李白成连陷西华、陈州、睢州、太康、宁陵、考城、归德之后,再次进围开封。与此同时,张献忠、革里眼、左金王等“贼”军则攻陷了安徽的合山、和州、庐州。南京为之震动,已宣布戒严云云。另一类是关于“建虏”的。据说山海关外的松山城已于二月十九日最后失守,总督洪承畴死战力竭,被俘不屈,已经壮烈殉国;同时被害的还有巡抚邱民仰、总兵王廷臣、曹变蛟等。又说,位于松山附近的锦州也被清军攻陷,守将祖大寿率众投降。这一连串的噩耗,把黄宗羲惊得目瞪口呆。虽然这些年来,他听到的全是这一类的坏消息,几乎已经习以为常,而且像松山陷落这种结局,本来也是预计到了的。可是几件事合在一起,突然传进耳朵里,黄宗羲仍然感到异常震惊。特别是松山一战,实在关系重大。如今一败,山海关屏障尽失,形势便岌岌可危了。黄宗羲痛心焦虑之余,对洪承畴的壮烈殉国,又非常钦佩赞叹,觉得大丈夫立身处世,正当如此。他并不认识洪承畴,而且前些日子,他同朋友们谈到松山战事时,还激烈地攻击过洪承畴,说他这一次全军覆没,全在于指挥无能、畏敌如虎之故。可是那一切,如今似乎都不重要了。洪承畴的形象在黄宗羲的心目中忽然变得高大起来,并且被赋予不平凡的意义。“不管怎么说,作为社稷重臣,他是竭尽孤忠,完了大节!同他相比,钱牧斋真该愧死了!”他感慨地想,希望知道更多一些洪承畴就义的情形。可是打听的结果,说法却很不一致,有的说是死于城破后的巷战,有的说是被俘后绝食而死,还有的说他绝食未死,是后来自缢殉国的。“嗯,赶快到镇江去,那里来往的人多,一定能打听到!”这样拿定主意之后,黄宗羲觉得自己的心情仍然平静不下来,忠臣烈士们舍身报国的崇高行为久久激动着他,使他热血沸腾,心神震荡。“啊,我得赶快抓紧,而且,要更认真一些!”他想,于是立即吩咐黄安从行囊里拿出他的那一份上书的草稿。他靠坐在船舱前,定一定神,然后埋下头去,一字一句地推敲起来……直到农历四月的最后一天,黄宗羲乘坐的船,才来到镇江城北的北固山下。因为事先同方以智约定的会合地点是金山寺,所以黄宗羲没有进城,吩咐船家径直往西,摇到金山去。
金山又名龙游山,是矗立在长江上的一座小岛,离城也有五六里远近,与焦山、北固山崎角相望。山上树木扶疏,雄伟壮观的金山寺从山下一直修到山顶,远远望去,只见一重一重的台阶,一段一段的院墙,一幢一幢的殿宇,一道一道的廊阁,向两旁迤逦延伸,把整座山层层包裹起来。飞檐和高阁上的彩绘,被上午的阳光照耀得闪闪发光。山顶上的慈寿塔,在晴空下巍然屹立,显得分外肃穆庄严。
“大爷,《白蛇传》说的‘水漫金山’,可就是这个金山?”黄安伸长了本来就细长的脖子,睁大一双圆鼓鼓的眼睛,盯着越来越近的金山,好奇地问。他是头一回上镇江来,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格外新鲜。
“不错,是这山。”黄宗羲点点头,同时对今天山上游人之多感到有点惊奇:嗯,瞧这密密麻麻的样子,只怕少说也有好几千人哩!
他们都是干什么来了?
“那么,禅杖还在么?”黄安又问。
“什么禅杖?”
“自然是法海禅师的禅杖呀,会变金龙的!”
“蠢材,哪有什么变龙的禅杖!一个话本故事罢咧,你也当真了!”
黄安眨眨眼睛:“那么,韩蕲王(指南宋杭金将领韩世忠。)大破金兵——也是没有的了?”
“嗯,这却是有的。”
“那么黄天荡……”
“在那边。”黄宗羲朝西一指,“远着呢,你瞧不见。”
“哦——小人听说,本朝洪经略相公文武双全,也是韩蕲王一流的人物哩!”
黄宗羲“唔”了一声,没有马上回答,脸色变得阴沉起来,半晌,才叹了一口气:“洪经略自是难得的帅才,可惜……”他正要说下去,忽然,天平船剧烈地摇晃起来,一艘涂饰得红红绿绿的大游船正挨着船舷驶过。船上坐着几个缙绅模样的男子,正围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妖冶女人在吃酒打闹。江风拂处,传来一串吃吃的艳笑。
黄宗羲不由得皱起眉头,重重“哼”了一声。
黄安兀自愣愣地目送着如飞而去的游船,只听船家在舱外大声说:“今儿是四月三十,这些人莫不是来瞧赛龙船的?”
端午节虽说是五月初五,可是这一带向来的习惯,龙船总是提前好几天就开始出动。“怪道今天山上游人如此之多!”黄宗羲恍然想道,这么一来,心里更感到不快:“屈原忠心为国,遭小人谗害,屡遭斥逐而矢志不渝!
他忧伤宗国沦亡,悲愤自沉,欲以一死以励后人,高风亮节,千古共钦!不期今日,却反成了醉生梦死之辈寻欢作乐的题目,真是可恨可叹!”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又“哼”了一声。
这当儿,天平船已来到金山脚下。因为挤聚在码头上的船只很多,上岸时着实费了不少工夫。黄宗羲领着黄安,在人丛中挨挤着,进了山门,穿过天王殿,从大殿后绕过去,刚刚登上一道带石栏的台阶,就听见江面上响起了“咚咚锵!咚咚锵!”
的鼓钹声。周围的游人“哄”的一声,都朝山上拥去。黄宗羲立脚不住,被一下子挤到角落里。回头一看,却不见了黄安。他急了,提高嗓门喊了几声,倒是有了答应。原来那小书童因为挑着担子,转身不灵,又一心想瞧赛龙船,反而被挤到了栏杆边上,主仆二人现在相距就七八步远。可是人群不知为什么又停住不动了。黄宗羲挤了几下,挤不过去,不禁情急起来,大声嚷道:“哎,你们堆在这儿做什么,快快让我过去!”近旁的几个人回头瞧了瞧,见他是个儒生,倒也稍稍向两旁让了让。可是一来游人实在太多,而且看来前头又给堵住了,无法动弹。也有些人见黄宗羲不过是个衣着朴素的穷秀才,没把他放在眼里,仍然挤着不动。黄宗羲哪有心思瞧什么赛龙船,他眼见自己过不去,黄安又出不来,心想:这一耽搁,不知要拖延多少时候!于是,又跺着脚叫嚷道:“你们听见没有?快快让我过去!听见没有?”
“哎,这位相公,非是小人存心不让,实在人太多……”站在跟前的一个店伙模样的小伙子被他迫急了,回过头来,委屈地说。
“嘻嘻,这龙船又不是他家的,人人都看得,凭什么要人家让道?莫非那船上坐得有他的干娘么?”一个油腔滑调的声音说,周围的人听了,倒有一半哄笑起来。
“尔等休得放肆!”一个深厚的声音制止说。那是位衣着华丽的中年儒生,长着一部浓密的大胡子,他回头对黄宗羲点点头:“尊驾请勿焦躁,你我既置于此地,正所谓形格势禁,只有安心等候而已。”
黄宗羲仿佛没有听见,他睁大了眼睛,怒气冲冲地环视着众人,突然厉声叫道:“大明的江山就要亡了!你们还这等安心么?”
这句话,犹如炸响了一记霹雳。人们哆嗦了一下,都惊竦地回过头来,呆呆地瞪着黄宗羲,一个个脸上都现出错愕、恐怖的神情。
站在近旁的几个,更是不由自主地向两旁闪开,给他让出一条道来。黄宗羲紧咬着嘴唇,一声不响地走过去,扯住黄安,回头就走。
这一次,没有任何阻碍,人们畏缩地退向两旁,呆若木鸡地目送着这个来历不明的、在此时此地向他们发出可怕预言的奇怪书生,摸不透这一主一仆究竟是疯子,还是秉承天帝意旨来向人间示警的神人。要不然,他怎敢在大庭广众之中说出这等不顾死活的话来呢?
黄宗羲挤出了重围之后,领着黄安又登上一重石阶,然后向右一拐,正打算绕过妙高台后面,径直上楞伽台去。忽然前面起了骚动,像刚才争看龙船那样,人们猛地向前挤拥了一下,随即又忙不迭地后退,照例又把黄宗羲挤在一边。黄安这一次倒有了经验,寸步不离地跟着主人。“哎,又是怎么回事?”黄宗羲气恼地想。
这时候,人们继续向两旁后退,让出当中一条道来。与此同时,全场变得鸦雀无声,大家都伸长脖子,瞪大眼睛,仿佛着了魔似的,一动不动地瞧着正从妙高台那边走下来的一男一女。那个女郎约莫十八九岁,穿一袭薄如蝉翼的西洋红夏布短衫,退红衬里,皮肤白皙,体态轻盈。虽然她手里拿着一柄生绡白团扇,轻轻遮住了半张脸蛋,只露出一双略带几分忧郁的、梦幻似的大眼睛,可是一望而知,必定是位绝色丽人。不过,如果仅仅是她,也许还不至于引起这样的轰动,因为尤其令人惊叹的,是与她并肩同行的那个男子,竟然也是个美得令人目眩的人物。他儒生打扮,一身素白,手上摆弄着一柄折扇,俊美的脸上带着一种漠然的、懒洋洋的神情。他微微昂着头,在人们自动让出来的路上不慌不忙地走着,就像漫步在自己家中的庭院里那样自然。而对于周围投来的惊愕、叹赏、妒羡的目光根本不当一回事。显然,这一切对他来说早已习以为常,既不会使他不安,也不能令他产生任何兴奋了。
“啊,原来是他!他也来了镇江——只不知那女子是谁?是陈圆圆?不,一定不是。那么……”当黄宗羲认出这位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便是一个月前在苏州分手的冒襄之后,心里本能地冲动了一下,打算走上前去同他相见。可是只一瞬间,这种冲动就消退了。
与此同时,一种阴沉而有力的思想抓住了他:“哼,国事败坏到如此地步,一面立志要拯救社稷苍生,一面却迷恋于醇酒妇人,这是荒唐的!以往我同他们混在一块的时候太多了,今后决不能再这样!”所以,尽管冒襄就在眼前经过,黄宗羲却别转了脸。等游人稍稍散开之后,他就领着黄安循路登山,径直找方以智去了。
二
黄宗羲的反感,冒襄无疑是不了解的。他甚至不知道黄宗羲站在人丛当中注视过他,因为他压根儿没有留意周围的人。他正一心一意在考虑:到底用什么办法,才能把身边这个董小宛打发走。
现在冒襄颇为后悔,当初他一时心软,竞答应让董小宛随船相送。他是这样想的:尽管董小宛的动机十分可疑,但只要自己把得稳,她到头来也只能是枉费心思而已。可是,随着旅程的推移,冒襄越来越意识到,这个想法过于简单了。因为董小宛显然不是那种容易摆脱的女子。这倒不在于她是多么地善于胡搅蛮缠。但由于她的坚定和固执,以致在长达二十七天的旅途中,冒襄试图劝导她离船的一切努力都归于白费。她不仅像一个最温柔体贴的妻子、一名最驯良服从的奴仆那样侍候着冒襄,使他领略到包括在同陈圆圆一起时,都不曾有过的舒服和适意;而且,她还像一位最知心而多才多艺的腻友、一位最忠实而聪明的学生那样,同冒襄娓娓谈心,陪他弹琴、下棋、抹牌、度曲,怀着专注和崇敬的神情,聆听着冒襄的教诲,并时不时以一两句令人解颐的妙语来表示她的颖悟……恰恰是这样一些缘故,迅速消解了最初冒襄因她强行相送所引起的恼怒,使她在冒襄的感觉中不再是一个陌生、隔膜、居心叵测的风尘女子,而变得较为值得亲近和可以理解了。所以,每当她坚持着要再送一程时,冒襄竟然感到很难板得起脸孔、狠得下心肠。不过,这也就使他暗暗吃惊,觉得事情有点不妙,意识到有堕入对方设置的感情陷阱里去的危险。哪怕现在已经弄清楚,这是一个不含恶意的陷阱,但他仍然不愿意。“这是不可能的!
无论如何,她比不上圆圆,比不上!况且,我既然失去了最好的,又岂能退而求其次,白白招人笑话!”他冷冷地想。所以,抵达镇江之后,冒襄就决定当机立断。
今天一早,他特意带了董小宛来登金山,打算尽兴一游之后,就此把她打发走。谁知刚才在妙高台上,没等他提出来,董小宛就像猜测到他的心思似的,竟抢先指着大江发誓,说什么“妾此身有如江水东下,断不复返吴门!”他大吃一惊,当即板起脸孔,严辞拒绝。随后,也不管小宛已是神色惨淡,仿佛马上要哭出来的样子,他立即就动身下山。不过,虽然已经把话说清楚,但董小宛是否就会听从,冒襄却仍旧有点吃不准。所以,一路上,他都在继续打主意。他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这一次决不能让步了。
现在,他们已经走出了山门,站立在三间四柱石坊之下。时近晌午,江面上龙船的钲鼓声经过前一阵子的大敲大打之后,正沉寂下去。江岸上依旧人头攒拥,大约是在等候观看第二轮的比赛。
今天游金山,本来张明弼也同他们一块儿来了,不过他知道冒襄有要紧的话要同小宛谈,船一靠岸,就借口去访本寺的住持,管自走了。这会儿,冒襄估计他可能已经回船了,便也朝码头走去。
“公子,”行出几步之后,默默地跟在身后的董小宛忽然叫住他,“龙船很快又赛起来了,我们顺着这岸边再走走,好么?”她嫣然微笑着,要求说。
冒襄瞅了瞅她,倒感到有点意外。“嗯,莫非她到底想通了?”
他想。本来无心再走,但对方既然提出来,冒襄也不想显得过于小气。而且,只要对方不提婚嫁的事,别的他倒无所谓。于是他点点头,还特意停了一下,等小宛走到同他并肩时,才一起沿着岸边的石堤,慢慢向前走去。亲随冒成和一名挑食担的仆人见主人不回船,也只好继续在后面跟着。
这当儿,“咚咚锵!咚咚锵!”的鼓钹声重新响起来。五艘龙船冲波激浪,出现在江面上。这些龙船,都安装着精工雕刻的龙头和龙尾,一条条昂首奋鬣,鳞甲鲜明。船上搭起了漂亮的彩篷,前后插着旗、幢和绣伞之类,迎风飘扬。后梢的兵器架上,刀枪剑戟森然罗列。二十名精壮汉子,扎缚得紧凑威武,分两排坐在又狭又长的船舱里。每人手中都拿着一柄大桨,应和着本船的锣鼓点,齐起齐落,把船划得如脱缰的马,如离弦的箭。每一只船的龙头上,还头朝下、脚朝天地倒立着一个小伙子,龙尾下面还用绳索悬吊着一个八九岁的孩童,他们在龙船的高速前进中显得那样从容自若,不断做出种种惊险的姿势,使旁观的人叹赏之余,都禁不住为他们捏上一把汗。
不过,此刻沿堤岸一带的游人已经忘了瞧赛龙船,他们的目光都被缓缓而行的冒襄和董小宛吸引去了。这一对儿恍如天仙临凡般的仪容和风度,如此令人惊叹、着迷,以致无论他俩走到哪里,哪里的人们都像生怕亵渎了他们似的,纷纷自动让开。待到他们走过之后,才又合拢来,远远地跟在后面瞧。而这一骚动,又招引了更多人的注意,情不自禁地参加进来。今天金山上的游客,少说也有好几千,到后来倒有一大半都在若即若离地跟着他们的身影移动……“公子,但愿你能记得今天。”董小宛向身后的人群瞥了一眼,幽幽地说。
冒襄怔了一下,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微微一笑:“今天我们成了神仙眷侣啦,怎会不记得!”话刚出口,便觉得不妥,于是又改口说:“也难怪他们如此惊羡,须知‘秦淮二董’,原不是浪得虚名!”
董小宛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虚名也罢,实名也罢,奴家此生只盼公子垂怜,便死也甘心了,谁知公子……”冒襄发现她又来了,顿时冷下脸,默不作声。
董小宛从团扇的边上窥伺着他,“噗哧”一笑:“好了,奴家不说这个了,不说了!”她移开扇子,噘起嘴巴,轻声地、撒娇地说,“怎么哩,还不成么?”
冒襄“哼”了一声,半真半假地警告说:“你要再说那些个扫兴的话,我可就……”董小宛连忙用扇子掩住他的嘴巴,“奴家知道,知道啦!”她挨近他,柔声地说。停了停,她又问:“大比之期将近,公子这一回去,只怕要到七八月才能再出来了?”
“嗯……”
董小宛眨眨眼睛,忽然笑道:“奴家可料准了,公子这一回,定能高中!”
“噢,何以见得?”
“这是神明告知奴的。”董小宛认真地说,“这些日子,奴家天天在神前烧香,默祝公子今科高中。昨儿夜里神明来托梦,说公子前身是杜牧之,一生风流倜傥,才华绝世,当年遭李德裕之忌,未能尽展襟抱。因此天帝垂怜,特遣公子重游人间,扶助大明真命天子,只应在今科了。”
冒襄瞅着她,现出半信半疑的神色,“嗯,岂有此理!”他说。
“啊呀,这可是千真万确。神明还对奴说,公子自降世以来,怜贫惜弱,广施仁义,又事亲尽孝,声闻朝野,天帝甚为嘉慰,已命增禄三秩。所以公子此去,岂止科甲连登,今后只怕还要人阁拜相呢!”
冒襄怔了片刻,随即呵呵笑起来:“更属荒唐,更属荒唐!”他摇着头说。不过,虽然如此,心中也觉受用。他抬起头,张望了一下,看见那几只竞渡的龙船,此刻正聚集在离他们不远的江边上,一个劲儿地击鼓鸣钲,却不怎么前进。冒襄早就发现,从他俩出现在堤上的一刻起,这几只龙船就一直有意无意地跟随着,他们走到哪里,它们也跟到哪里。这时他兴头起来,回头大声吩咐冒成:“你去——问问他们是些什么人,老跟着我们做什么?”
冒成答应了。他走到岸边,做了个有话要问的手势。那几只龙船立即停止击鼓鸣钲,等冒成大声传达了冒襄的询问之后,其中一只龙船就划了过来。从船上走下一个瘦高个儿的汉子,他来到离冒襄还有五六步远的地方,便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叩着头说:“公子爷、奶奶在上,小人周阿六,给公子爷、奶奶请安!”
冒襄打量着这汉子,正觉得有点面善,冷不防听他这样称呼,倒愣了一下。
“罢了,起来吧!”冒襄摆摆手,然后又问,“我瞧你有点面善,莫非哪里见过?”
“启禀公子爷:旧年秋天,公子爷奉老夫人从衡州回来,便是小人撑的船。”
周阿六低着头回答。
冒襄“哦”了一声,顿时记起来了,“不错不错!果然是你!”他高兴地说。
那一次从湖南回来,正碰上大饥荒,盗贼蜂起,沿途风险还真不少。快走到苏州时,因为争航道,还同某太监的船冲突起来,双方干了一仗。当时虽说有兵卒护卫,但启航停泊等一应事宜,还真亏了周阿六小心安排维护,才得以平安到家。“哦,我记得你们总共有一二十人,他们可都好?”冒襄又问。
“托公子爷的福荫,他们都好。”周阿六说,又回头用手一指:“那不,都在船上哩!”
话音刚落,仿佛应和他的话似的,龙船上的鼓钲蓦地大敲大打起来。接着,全船的人放开喉咙,齐声高喊:“恭祝公子爷阖府福泰安康!”
“哦,好,好!”冒襄点着头,高兴地说。他回头吩咐冒成:“你回船上去,封二十两银子,再把昨儿买的‘兰花三白’也挑两坛子,就烦周六哥带回去给大伙儿助助兴。”
周阿六听了,连忙重新跪下,叩头谢过,又走到江边,向伙伴交代了几句,这才随冒成去了。
龙船上的人显然知道了冒襄有所赏赐,鼓钲敲打得更欢了;随即把船划离江岸,同其余那几只龙船重新合在一起,在江上排成一字形。船夫们以更加响亮的呐喊,再一次朝冒襄欢呼致敬之后,五名倒立在龙头的小伙子,和五名悬挂在龙尾上的孩童就卖劲地表演起来——拿大顶、竖蜻蜓、金鸡独立……一招比一招惊险,一式比一式美妙,直把金山上下的数千名游客看得神迷目夺,如醉如痴。冒襄显得十分兴奋,他兴致勃勃地欣赏着这场专门奉献给他的精彩表演,时时发出响亮的、愉快的笑声,仿佛已经把身边的董小宛完全忘记了……三董小宛虽然竭力设法讨好冒襄,但冒襄不自觉的冷淡,却加深了她的绝望和痛苦。作为一个风尘女子,她十分明白命运赐给她的机会是不多的。当机会一旦出现,就必须竭尽全力死死抓祝否则,一纵即逝之后,很可能就会落得个抱恨终生。事实上,近些年来,不但田弘遇迫抢这样一些事使她历尽惊恐,而且,在平常与狎客们的接触中,她也听到了许许多多关于时局越来越坏的可怕新闻。在酒阑人散、寒灯独对的时候,她不止一次心惊肉跳地想到,一旦大祸临头,自己这么一个无依无靠的风尘弱女,怎么能应付?正是这种紧迫的危机感,使她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放松眼前的机会。何况命运给她送来的,又正是她日夜想慕的冒襄!所以,近一个月来,为了获得这位贵公子的理解和怜悯,董小宛几乎运用了她的全部智慧。看来,这还是有效果的。冒襄的态度比起最初已经明显地变得热乎起来,他瞧她时,目光也亲切多了。有一次——那是在欢娱之后的枕上,他甚至抚摩着她的光胳臂,详细地询问起她的出身、家世,还问到历年来她所欠下的积债的数目,使她立即敏感地想到,他可能考虑替她赎身,顿时紧张得浑身颤抖,差点儿连话也说不出来。她没敢隐瞒,老实地告诉他,母亲在世时已欠下些债,后来母亲死时又借了一笔,加上父亲多嗜好、喜挥霍,一心把她当成摇钱树,平日里打着她的招牌到处借钱,如今算在一起,已欠下二三千两银子。冒襄听着,“噢”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她还等着他再问别的,可是抬头一瞧,他已经呼呼地睡着了。从此以后,冒襄就再也没有提起这类的事,她也没敢再追问,可是心里却愈来愈焦急了。特别是船快到镇江时,她发现冒襄的神色愈来愈阴沉,说话也有点冷冰冰的。今天一早起来,他却忽然变得分外殷勤客气,并提出一定要来游金山。董小宛感到事情不妙,因此刚才在山顶上,她抢先指着大江发誓,表明决心要跟他回如皋。果然冒襄立即就变了脸,断然拒绝。他除了提出眼下忙着应付科试,以及要料理大半年来因替父亲奔走而荒废了的家务之外,还特别提到董小宛欠债很多,无法应付。她听了,犹如被兜头浇了一瓢冷水,浑身都凉了。不过,她也知道,对于冒襄这种公子哥儿,不能硬来,否则惹恼了他,随时都会翻脸不认人。所以,刚才她强作欢容,极力讨好。
但看来作用不大,董小宛的心情就愈来愈痛苦和绝望了。
当他们看完龙船,回到天平船上的时候,张明弼已经在舱里等候着。同他在一起的,还有方以智、余怀,和一位名叫张岱的中年儒生,四个人正围在桌子旁抹纸牌。看见他俩进来,方以智说声“算我输了!”便把纸牌一放,首先站起身,拱着手迎上来,呵呵笑着说:“神仙眷侣回来了!恭喜,恭喜!”
冒襄尚未答话,余怀已在旁边抢着说:“今日这金山上的风光,硬是给辟疆和宛娘双双占尽了。明日传扬开去,不知要令多少名士美人羡杀、妒杀、愧杀哩!”
“岂止侈美一时?我敢断言,今日金山此段佳话,已是长存于天壤之间,可以不朽了!”张岱一本正经地说。他是个衣饰华贵的儒生,有着一张聪慧的、讨人喜欢的脸,和三绺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小胡子。
方以智说:“王浚冲云: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原该如此!若是宗子兄此言果真应验,那么小弟这个媒人,却是功不可没呢!”
“哦,辟疆同宛娘相识,原来还是密之兄之介!”张岱瞪大眼睛问。
方以智神气地说:“不错!那是崇祯十二年,小弟应试南都,巧遇辟疆……”张岱不等他说完,马上断然说:“那么密之兄也是不朽的了!”
“哎,那么小弟呢?”余怀插进来问。
张岱瞧了瞧他,正要开口,方以智已经抢着说:“淡心兄自然也是不朽的!不止淡心兄,便是宗子兄、公亮兄,还有冒成和方才来船上领赏银的周阿六,都已是名垂千古,欲‘朽’不能了!”
大家“哦”了一声,都半信半疑地望着他。
方以智微微一笑:“诸位不妨想想,辟疆和宛娘既已不朽无疑,那么今后但凡有记载金山之游的,自不能不书及他们回船此节,若然书及回船,自不能不书及诸位,以及冒成、周阿六,故此辟疆和宛娘朽则已,若然不朽,我辈也无可奈何,惟有陪他一块儿不朽而已!”
大家听他说完,怔了一下,随即开怀大笑起来。余怀一跃而起,尖着嗓子大叫:“妈妈的!四大皆空,人身不过一具臭皮囊,名声也是骗人的玩意。我是只盼一死即朽,不留一丝一毫影迹在这世上!如今撞在辟疆网里,被他硬拖着朽不了,真是何等懊恼!不行不行,今儿非罚他们不可!”说着,他回头叫:“冒成,那些樱桃洗净没有?快快拿出来!”
只听冒成在后梢答应了一声,托出来一大盂樱桃,摆到桌子上。那樱桃少说也有五六斤,颗颗大如小枣,堆在宣瓷大盂里,一眼望去,红的血红,白的雪白,还衬着片片绿叶,十分鲜明可爱。冒成向冒襄禀告说:“这是周阿六特地送来的,说是请大爷、董姑娘和相公们尝个鲜。”冒襄点点头。本来,他有心向朋友们解释一下,他对董小宛并不存在他们所猜想的那种意思,可是一直插不上嘴,这时也就只好随着大家作过揖,先坐下来再说。
“淡心兄,你说要罚辟疆,不知怎生个罚法?”方以智不等大家坐定,就笑嘻嘻地问。
“我此罚却简单不过,题目就在这樱桃上!”余怀不慌不忙地说,向在座的人环顾了一眼,“自来这樱桃好有一比,比做美人香喷喷的朱唇;自来美人之唇也有一比,比做这红艳艳、甜滋滋的樱桃。
此譬虽则来源甚古,却是妙到绝处,切到绝处。再过一万年,只怕也无以改易!
不过譬喻归譬喻,究竟此二物之间,滋味有何不同,何者更胜,却从来未经人道过。
今日适逢席上既有樱桃,又有美人,何不就罚辟疆当场反复尝试,作出品评,以解我辈之惑?“这话刚说完,大家立即哄然叫好。小宛瞧了瞧冒襄,见他捋着胡子,一声不响,知他必定不会答应,心里一阵刺痛,站起来就要走开。方以智等人只当她害羞逃席,连忙一窝蜂地追过去,把她拖了回来。
正在闹哄哄的当儿,忽然张明弼大声说:“诸位先别闹,且听听辟疆怎么说!”
大家果然静下来,一齐望住冒襄。只见冒襄淡淡一笑,说:“淡心此谑,倒还不俗。若然小弟拒不受罚,不只辜负了他一番巧思,更辜负了这一桌樱桃,未免可惜——也罢,小弟便尝试一遭,又有何妨!”
大家见他答应得爽快,都欢呼起来。董小宛呆住了。“啊,怎么……”她想,同时心中依稀闪过一个念头,但冒襄那冷冰冰的神情使她立即又把它否定了。
“哎,宛娘,快过去嘛,这有什么可害羞的!”余怀柔声催促说,一边同伙伴们交换着狡黠的眼色。
董小宛又瞧了瞧冒襄,只见他已经伸手从白瓷盂里拣起一桠带绿叶的樱桃,并用一个潇洒美妙的动作,扯了一颗放进嘴里,皱起眉毛斜睨着她,像是有点不耐烦的样子。
“无论如何,我得过去,对,我得过去!”她在心里说,不由自主地移动脚步,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
“好,现在开始!”她听见方以智恶作剧的声音。一刹那间,她无暇多想,匆忙中用了一个慌乱、笨拙的动作仰起了头。同时,觉得自己脸红了。“啊,我的样子这会儿一定很蠢,他一定更加不喜欢了!”她不知所措地想。可是情势已经不容她加以补救,第一记亲吻就落下来了。果然,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感觉,但是那意味却完全不同。它显得那样冷漠、勉强,只轻轻碰了一下,就逃也似地退了回去……“好呀!”董小宛听见一声哄然的喝彩。
“喂,怎么样?什么滋味?”一个怪声怪调的嗓音问。还是那个余怀。
冒襄却没有回答。董小宛不敢睁开眼睛,她生怕一睁眼就会看见冒襄那张冷酷无情的脸孔。
很快地,第二记亲吻又来了。它比第一次更加冰冷、更加机械,而且有一种示威似的意味,仿佛在说:“嗯,你们瞧够了么?还想不想再瞧?想瞧我还可以再来!”
董小宛的心一抖,随即因痛苦而紧缩了。尽管耳畔正在闹哄哄地回响着各种喝彩声和嬉笑声,可是她却感到泪水已经涌上了眼睛。当第三记、第四记亲吻来临时,它就顺着脸颊流淌下来了。
“啊,宛娘在哭哩!”一个声音忽然叫起来。霎时间,像听到一声命令似的,喧闹声戛然停止了。船舱里变得一片寂静。
“宛娘,你做什么?”方以智的声音问。
董小宛的泪眼闪动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去,没有回答。
“哎,这是怎么回事?啊!”方以智转向冒襄,后者扭过头去,也是不吭声。
“嗨!你们说话呀!”方以智发急了。
“是这么回事!”张明弼在一旁开腔了,“宛娘要随辟疆回如皋,辟疆没答应。”
“哦,此乃绝佳之事,怎能不允!”方以智说。
“这是不可以的!”冒襄冷冷地说,“天下事哪有如此容易!”
“有何难处?”方以智不客气地追问。
冒襄把曾经对董小宛说过的那些困难又复述了一遍,并补充说:“况且金陵落籍,亦费商量。”
方以智摇摇头:“此等事并非难至不可解。如今弟要知道的,乃是仁兄到底有无娶宛娘之意?”
这一问,确实问中了冒襄心中的要害。他觉得说有意也不是,说无意也不是,不由得支吾起来。
方以智却仿佛看透了冒襄的心思。他“哼”了一声,说:“宛娘是空谷幽兰,淤泥菡萏。坊曲中人,论色、艺,胜于她的会有;若论人品,她却是第一。当今天下扰攘,大乱未已,阁下不于彼辈中觅如君则已,若欲有所物色,而弃宛娘不取,只怕会追悔不及哩!”
冒襄不做声了。他平日虽然有“翩翩浊世佳公子”之誉,备受各方面的推崇和称赞,他自己更是高傲自负,可是惟独对于方以智,却是十分信服。因为方以智不仅在吃喝玩乐和恶作剧方面,是一名头等的好手,他能想出种种出人意表的新鲜点子,把每一次聚会弄得引人人胜,热闹非凡,而且他还博览群书,见解超卓,有着称得上当世第一流的学问。冒襄自觉比不上他。所以,现在听他正言厉色地这么一说,冒襄就不能不仔细考虑一下了。
“依我之见——”看见冒襄沉吟不语,张岱从旁插话了,“人决不如天决,现今放着有骰子在此,何妨让宛娘掷出彩来,看看天意如何,也免得辟疆兄多费踌躇。”
“不错,天决!天决!”余怀立即表示赞同。
在大家说话的当儿,董小宛一直默默地倾听着,身子不断微微打颤。听见张岱这样建议,她就抬起头来,询问地望着方以智。看见方以智绷着脸,没有吭声,她也就不敢动弹。
“哎,宛娘,事到如今,你还忌讳什么!”余怀说,从桌上抓过骰子,塞在她的手里。
董小宛这才畏畏缩缩地站起来,用眼梢偷偷瞧了瞧正皱着眉毛呆坐在一旁的冒襄,然后赶快走到船窗前跪下,仰起脸,望着外面的天空,开始怀着深切的虔诚,喃喃地祝祷。她做得那样专注认真,以至满腔的悲苦和哀怨都被牵引起来,嘴唇在可怜地抖动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一时间,周围的人都静静地望着,谁也不说话。
终于,董小宛祷告完了。她站起来,用袖子揩了揩眼角,走到桌子跟前,双手捂住骰子,摇了又尧摇了又遥她的表情越来越紧张,眼睛睁得越来越大。突然,她像是横了心似的,双手一放,把骰子全投到桌面上。众人一看:其中三粒先掷出三个六点,第四粒滚动了几下,也停在六点上,还剩下一粒,却兀自滴溜溜地转个不停。大家都屏住气等着,终于“笃”的一声,骰子停下来,这粒骰子朝上的那一面,竟然也是六点!大家凑前去一瞧,都愕住了。
“全六!全六!天意,天意!”余怀首先大嚷起来。他奔到冒襄跟前:“怎么样,辟疆,这下你可没得说了吧!”
冒襄也被这种上天显示的“奇迹”弄得目瞪口呆。半晌,他才回过神来,沉吟地望着方以智,说:“好吧!如果当真是天意成全此事,弟也没有话说。只是眼下不能操之太急,宛娘仍请先回姑苏,到秋天弟再去接她一起赴留都就试。待到中与不中都有个结果之后,才有空暇料理此事。”
方以智点点头:“这样也好,大家可都听清了?我们都是证人。
此事就这么定了。宛娘,你就先回姑苏等辟疆的消息吧!岸⊥鹈挥辛⒓椿卮稹2还谒牧成希莸纳袂橄Я恕K纤嗟孛蜃抛齑剑媚撬笱劬Τ蛄顺蚍揭灾牵殖蛄顺蛎跋澹崆岬氐懔艘幌峦贰?四把冒襄和董小宛分别送走之后的第二天,方以智同黄宗羲一起动身到北京去。
他们搭乘江船过了长江,从锣鼓喧天、龙舟云集的瓜州渡口重新进入大运河,到扬州后,换了一只官船,取道高邮、淮阴,迤逦北上。
一年一度的梅雨季节已经到来。从扬州启航后,日日阴雨连绵,天空变得惨淡无光。两岸平坦的原野上,水气弥漫,远远望去,灰蒙蒙、白茫茫的一片。偶尔闪现出一个村落、几丛杂树的影子,也是那般的冷落、荒凉。低矮的船篷上,沙沙的雨点日夜响个不停。潮湿、发霉的气味从船舱的各个角落里散发出来,又一个劲儿往衣袖、领子里钻,使人浑身上下像是泡在无形的涎沫里似的,滑腻腻、粘糊糊,难受极了……也许是受了这种讨厌天气的影响,两个朋友渐渐都变得有点闷闷不乐。本来,开头那七八天,两人还有说有笑,他们谈到了冒襄和董小宛的关系,谈到松山的失守和洪承畴的殉国,还谈到了复社内部的纠纷和面临的危机。不过,彼此的见解都不大一样。譬如:对冒、董的姻缘,方以智表现得颇为热心,黄宗羲却持冷淡甚至不以为然的态度;对于洪承畴之死,黄宗羲大表崇敬,方以智却认为松山之失,洪氏负有重责,他的死无非是逃避罪责而已;对于复社的前途,方以智认为人心已散,事不可为,黄宗羲却仍旧抱有很大的希望,认为经此一场波折,或者能使对立的各派消除误会,重新团结起来……就这样,谈来谈去,总是谈不大拢。最后,只好各自沉默下来,已经有好几天了。
现在,黄宗羲正靠在船篷上闷头看书。从另一个角落里,传来了金属轻轻碰击的声响——方以智在摆弄着一架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西洋千里镜。那是一尺来长的一柄金属圆筒,两头嵌有玻璃。
昨天方以智把它一一拆开来,说是要研究一下它何以能将远处的物象移置眼前。
他到底研究得怎样,黄宗羲也不大清楚。不过后来这千里镜却怎样也装不拢了。方以智虽然强作镇定,也已是额头见汗。昨儿半个夜晚,今儿一个早上,还没弄好,直到现在还与他的书童方理在那儿忙着。
“密之这人就是好奇太过!也不管懂不懂,拿过来就乱弄一气。瞧他那着急劲儿,这千里镜八成是不知向谁借来的,可是希罕物儿。当真弄坏了,还不知怎么赔哩!”黄宗羲想,有心过去瞧一瞧,但转念一想,这玩意儿自己也不懂,过去也是白搭,便仍旧坐着没动。
然而,想重新安定下来却也不太容易。那些零件碰击的“笃笃”声,以及方以智主仆二人商量的零声碎语,不断地往耳朵里钻,而且变得越来越清晰、响亮,尽管黄宗羲努力收敛心神,他的视线仍旧有好几次在排得密密麻麻的仿宋字体中迷失了方位。最后,他忍不住了,转过脸去说:“若弄不好,先放着,待到了京里,寻个待诏瞧瞧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