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

作者:刘斯奋 字数:20273 阅读:18 更新时间:2016/06/28

第十二章(2)

    “啊,不错,可不能让冒郎瞧见我这模样!”她想。于是,连忙转过身,迅速地向妆奁匣子走去……五一顿饭工夫之后,打扮得整整齐齐的董小宛由田婆提着灯笼引路,喜孜孜地出了院门,沿着一条花树掩映的小径往前走。

    “嗯,不知到底是刘大人来,还是冒郎也来了?田婆说有好几位客人,或许真有冒郎在内也未可知。不过,若说是刘大人回如皋去把冒郎请来,又绝不能这么快;想必是冒郎自刘大人走后,放心不下,随后亲自赶来。这么说,冒郎对我确是一片真心,从前他那样子,看来确是有为难之处,迫不得已。我竟是错怪他了!”这么一想,董小宛感到又喜欢,又惭愧,觉得自己以往徒然对冒襄一片痴情,其实却并不真正了解他,尤其不懂得体谅他。相反,由于自己的固执任性,给对方添了许多烦恼。“哦,从今以后,我一定不再这样,我一定要更加体贴他,顺从他。为着他,让我干什么都行,哪怕是死!”她偷偷用手帕拭着涌到眼角来的泪水,感激地暗暗发誓说。

    这当儿,她们已经走完曲曲折折的回廊和石径,来到一处单门独户的小小院落里。董小宛不认得路,糊里糊涂地只跟着田婆走。

    如今她觉得这地方同囚禁她的那个地方一样,也颇为偏僻隐秘,离正院好像也很远。不同的是它并不荒凉,院子里的花木池石都布置得错落有致。一幢三开间的小平房,掩藏在浓密的树影里;低垂着的窗幔透出灯光,传来了叮叮咚咚的音乐声,那是一面琵琶在弹奏……“原来冒郎不是在大堂上,却在这个地方候我。”董小宛想,跟着田婆匆匆踏上台阶,走进堂屋去。

    这堂屋不大,当中一架曲屏,前面一张圆桌,桌上酒肴杂陈,三个衣饰华丽的人围坐在桌旁饮酒,下首坐着一个浓妆艳抹的瞎先生,怀抱着一面琵琶,正在那里边弹边唱。看见董小宛和田婆跨进门槛,酒席上的一个人“氨了一声,站起身来,其余两人也一齐抬起了头。

    也许因为太兴奋,加上从幽暗的院子忽然来到灯火明亮的屋子里。有片刻工夫,董小宛虽然觉得冒襄就在座位上,却分不清楚究竟是哪一个。她竭力睁大眼睛,把席上的三个人看了一遍,又看一遍,依然无法确定。她十分着急,正想开口叫唤。

    蓦地,她清醒过来,席上的三个人中,并没有冒襄。除了那个长着一把大胡子的胖老头是这所宅子的主人,她被关进来时见过一面之外,其余两个她都不认识。

    “啊,冒郎呢?他在哪儿?他到哪里去了?”董小宛想,焦急地转动眼睛寻找着,却看不见。

    这时,那个叫张员外的主人说话了:

    “呵呵,难得小娘子光降草筵,幸之何如!快请入席!”

    “可是冒公子呢?”董小宛迫不及待地问。

    张员外一怔:“冒公子?哪个冒公子?”

    “就是,就是如皋的冒公子,托刘大人替奴家还债的。他不是来了么,奴家要见他。”也许是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举止过于冲动,有失礼仪,董小宛脸红了。她低下头去,行着礼轻声地说。

    张员外却越加摸不着头脑:“什么,冒先生来了么?怎么我不知道?”

    这时,田婆在一旁插嘴了:“嗳,哪有什么冒公子!都是这妞儿自己想出来的。

    小妇人早先领了员外之命,去叫她来侑酒助兴。

    她就自作多情,以为什么冒公子到了,这不是笑死人了么!罢旁蓖庹獠呕腥皇∥颉K愕阃罚骸疤锲潘档貌淮怼C跋壬形从邢ⅲ辉饬俸帷T谙陆裢砬胄∧镒永矗且蛭饬轿恢弧彼缸抛谏鲜椎囊晃话酌娉ば氲闹心晟鹗浚樯芩担骸罢馕皇呛Q畏虢稀!庇种噶肆硪晃桓呷Ч恰⒓庀掳偷那嗄耆耍罢馕皇桥暄钍佬帧媚椒济视晃睢;雇∧镒由凸猓胂惨簧昊В耄闭旁蓖馑底牛髁艘灰尽K庋虮蛴欣瘢匀皇且蛭⊥鹚淙簧碓馇艚暇故且晃唤厦耍液芸赡懿痪靡晌瓷缤妨烀跋宓募ф槐愎诘米锏脑倒省?这时,冯江老也站了起来,拱着手说:“在下久闻小娘子芳名,如雷在耳。只恨僻处海盐,未能一睹仙颜。今夕一见,方知盛名之下,绝无虚誉。就请入席如何?”

    可是尽管他们婉言温语,又捧又哄,董小宛却似乎既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

    她失魂落魄地站着,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嘴巴也闭得越来越紧了。

    座上三个男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张员外摸着络腮胡子,忽然哈哈一笑:“我知道小娘子的意思了。莫非你怕今晚同我们饮酒,万一传到冒先生的耳朵里,多有不便么?只管放心!这两位是我极信赖的知交,这位瞎先生——”他指了指那个弹琵琶的盲女,“又是长住我家的。其余也都是我的心腹,我包管不会传出去!何况,小娘子进府多日,在下尚未好生款待。如今就请宽心入席,尽此一夕之欢好了!”

    在他说话的当儿,董小宛似乎终于从最初的打击中恢复过来。

    她慢慢地抬起头,绝望地瞅着张员外。终于,仿佛下了决心似的,等对方说完,她就行了一个礼,平静地说:“多谢员外美意,奴家虽是风尘陋质,却也知道为人须讲信义。妾身已许冒郎,便须矢志相守,虽暗室亦不敢有欺。今日之事,请恕奴家难以从命!”

    张员外愕然地望着神色严肃的董小宛,不由得脸红了。“哼,要是冒先生经此挫折,便弃你而去,从此不来了呢!”他恼羞成怒地问。

    董小宛呆了一下,惨然道:“若是冒郎果真见弃,奴家只有死而已!”没等把话说完,泪水已经涌了出来。她用袖子掩着脸,急急向门外走去。

    “慢着!”张员外大喝一声。等董小宛站住之后,他却不立即说话,沉吟着在室内走了两步,这才转过身来,傲然地说:“你——听着!你历来欠我的债,连本带利,合共纹银一百二十八两。只要你今晚肯留下来,陪我们喝一夜的酒,这账就算一笔勾销,怎么样?

    嗯?“

    张员外这话刚说出口,田婆已经在一旁叫起来:“哎呀!这真是从何说起哟!陪一夜的酒,就是一百几十两的银子!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买卖?我说姐儿,你真是不知几生修得的福气,遇上了员外这样的大善人、活菩萨!像他这样轻轻易易就把这老大一笔账给你勾销了,我瞧着都心疼!咦,你还拖延什么?快应承呀!还要叩头谢恩。唉呀,唉呀,一百二十八两哟!我瞧着都心疼!”

    田婆一边嚷嚷,一边手舞足蹈,急得什么似的,也闹不清她是为董小宛着急呢,还是为张员外心疼,还是为自己没碰上这好运道而不平?

    这一次,董小宛没有立即回答。要在往日,这区区一百多两银子,她自然未必放在心上,可是现在她已经变得很穷,更主要的,这一次刘履丁之所以没能把事办成,不就是因为手头的银子不够,无法应付债主们的敲诈吗?如今只要自己答应陪酒一夕,就能省掉一大笔钱,事情也许就会好办得多,自己也能早日脱离苦海,同冒襄从此永远厮守了。相反,要是放弃这个机会,万一冒襄当真筹措不到款子,不得不停止迎娶,那么自己活着的惟一希望,就会被彻底葬送,落得个抱恨终天……但是,她又想到,自己已经明明白白向冒襄保证过,绝对不再接客,洁身相守,又怎能自毁誓约,做出这种对不起冒襄,有损他名声的事来呢?正是这样两种念头,在董小宛的心中激烈地争斗着,使她一时之间无法作出抉择。她好几次想横一横心,冲出门去,却到底拿不出勇气来……“嗯,怎么样啊?”张员外不耐烦地催问了。

    “算了,就破例这一次吧,就一次!要知道,这笔钱有多重要啊!”董小宛心忙意乱地想,转过身来。

    然而,就在此时,她忽然听见了一声叹息。这叹息很轻、很柔,就像微风飘过,几乎令人觉察不出。但董小宛觉察到了,不仅觉察到,而且分明地感觉得出其中所包含的惋惜和失望。她不由得一怔,回过头去,却意外地发现,那位怀抱着琵琶的瞎先生正把脸朝着她。这位靠卖唱为生的盲女,有着一张善良而忧郁的圆脸,要是不瞎的话,她很可能还是一位相当俊俏的姑娘。现在她的一双眼睛却显得死气沉沉,毫无光彩。不过,虽然如此,她却似乎凭着敏锐的感觉,知道周围所发生的事情,而且洞察到董小宛的内心活动。正当董小宛打算迈出很可能是错误的一步时,她就发出了劝阻的信息。

    董小宛站住了,她目不转睛地瞅着瞎先生那张善良而忧郁的脸。瞎先生似乎立即感知到了。她的嘴角轻轻一动,朝董小宛做出一个充满抚慰意味的微笑,仿佛在说:“你何必着急呢?我算准了,你的冒郎不会抛掉你,他一定会来接你的!”

    董小宛的心忽然宁帖了。她定了定神,回头朝张员外和那两个客人瞧了一眼。

    “啊,不,他们是在骗我,他们想必是算准了:我不敢让冒郎知道这件事,那么,到时他们就可以赖账了!”她想,开始变得清醒起来。

    她不再犹疑,默默地行了一个礼,又朝瞎先生感激地、轻轻地点一点头,然后转过身,向门外走去。尽管田婆气急败坏地提着灯笼从后面呼唤着赶来,她也没有放慢脚步。

    六

    “渔仲兄,现时会作诗的女子中,这黄皆令——阁下以为如何?”钱谦益把玩着手中的一把诗扇,微笑着问,同时,漫不经心地朝正聚在码头上等候的那群债主瞥上一眼。

    这是他在赴虎丘途中,偶然碰上董小宛被劫持之后第九天的上午。由于柳如是的再三要求和督促,钱谦益终于接受了何云的建议,决定插手过问冒襄和董小宛的事。他们找到刘履丁,问明情况之后,已于昨天派人通知债主方面,让他们立即把董小宛送来。

    今天一早,钱谦益就约齐刘履丁,还有一班门客,分乘三只大船,浩浩荡荡来到了半塘董小宛的家门外,在码头上停泊下来,只等董小宛一送到,就开始处理债务。

    “啊,秀水黄氏二女,皆德、皆令俱有才名。书、画且不论,这诗毕竟是好的。”

    刘履丁回答,同时瞧了瞧钱谦益。他显然有点不解:岸上的债主们纷纷云集,一场大争执已经迫在眉睫,怎么这位钱牧老还有闲心谈诗论文!刘履丁吃过债主们的苦头,知道这伙地头蛇的厉害。九天前,谈判决裂之后,他也曾想过回如皋去向冒襄求援,但一来当初自己夸下了海口,有些不好意思;二来也有点不甘心就此认输。

    加上考虑到一来一往,费时太久,所以才决定留下来,就地想办法。此后一连许多天,他四处奔走请托,哪知一听说是这么一件事,谁都摇头摆手,表示难轧得很,惹不起。刘履丁这才着急起来,颇悔当初自己过于孟浪。正在彷徨无计,忽然听说钱谦益愿意出面承担,干预这件事,刘履丁真是喜出望外。他知道钱谦益久住家乡,名高望重,同各方面都有联系,在这一带很有势力。

    他肯出面,局面自然大不相同。不过,刘履丁仍然担心,事情未必就能顺利解决。事实上,他本人也并非那种无能之辈,在郁林知州任上时,素有精明干练之称;可是碰上眼前这伙人多势众的地头蛇,竟然处处形格势禁,施展不开。这些人,不少都是惯打官司的老手,不只不怕见官,而且还能言善辩。上一次,刘履丁就领教过一个姓郝的讼师,那条三寸不烂之舌,真是波澜翻飞,能把死的说活,活的说死。刘履丁口才本来不错,也被他弄得张口结舌,穷于应付。所以这一次钱谦益到底能有多大把握,刘履丁始终暗暗悬着一份心。此刻见他临阵之际,仍旧兴致勃勃地谈诗论文,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刘履丁的疑虑就更重了。

    “那么渔仲兄以为,这皆德、皆令两姐妹,是姐胜于妹呢,抑或妹胜于姐?”

    钱谦益接着又问。

    刘履丁怔了一下,老实地回答:“皆德自嫁贵阳朱太守之后,深自韬晦,其诗遂少流传于世;而皆令身为杨氏之妇,仍时时乘舆四出,奔走于权势之门,名声亦因之而大噪。不过以晚生愚见,皆令未免有风尘之态,不若皆德冰雪聪明也!”

    钱谦益瞧着手中的诗扇,微笑地听着,没有立即接口。过了一会,他才把诗扇递给刘履丁,说:“你瞧瞧,这也是皆令的诗,可有风尘之态?”

    等刘履丁把扇子接过去,他就仰起头,捋着胡子,津津有味地吟诵起来:“‘灯明惟我影,林寒鸟稀鸣。窗中人息机,风雪初有声……’这种诗,其声凄清,其韵寂寥,有如霜林落叶,午夜梵钟,何尝有半点风尘之态!贱内河东君曾说:”皆令之诗近于僧。‘可谓确评!至于姚叔祥之辈,集古今名媛淑女,比拟皆令,全不识其神情气理,安可谓知诗,又安可谓知皆令!八档秸饫铮屏饲屏趼亩。苑降妥磐凡恢ㄉ嬉馐兜阶约褐还怂档猛纯欤粤趼亩∪次疵庥械悴豢推捅兆觳凰盗恕?刘履丁这时也意识到过于认真会有损彼此合作的气氛,为着掩饰这种尴尬的场面,他笑了一下,接着对方的话茬儿说:“能诗会文之女子,虽说历代都有,惟是数量之多,却无过于本朝。尤其近数十年问,名门淑女不必论,便是青楼脂粉、商妇贫婆,竟然也拥鼻咿唔,讲什么‘蜂腰’、‘鹤膝’、平仄、拗救,而且颇不乏出类拔萃之辈,这也可算是一大异事了!”

    钱谦益点点头:“这也皆因本朝文运昌明盛极之故。所以许多聪明尤物,便乘时而生。也不必远说,譬如辟疆兄的这位未来如君,便是不可多得的一位奇女子哩!”

    刘履丁正为今天这事担忧,见对方提起董小宛,便连忙接口说:“不错,否则,以辟疆那心高气傲的性儿,又岂会轻易许诺于她?

    只是,那帮债主着实贪婪险狠,简直可恶之极,只怕未必便肯轻易就范。“钱谦益摇摇头,不在意地说:“兄台尽管放心,此事包在学生身上。辟疆兄是我平日极爱重的一个人,论才华学问,当今世上能与他颉颃的,也就是那么屈指可数的三数子而已!所以,学生这次不只必定要为他玉成此事,而且,到时还要在虎丘大排宴席,遍邀四方名士,为小宛把盏饯行哩!”

    “啊,劳烦牧老如此费心,何以克当!晚生先此代辟疆向牧老谢过了!”喜出望外的刘履丁连忙站起来,拱着手说。

    钱谦益微微一笑:“区区微劳,何足挂齿?到时渔仲兄若是也去如皋,学生倒想烦你代我向辟疆兄致意哩!”

    “这个自然,一定转达!”

    这之后,刘履丁重新坐下来,两人又谈了些其他的事。终于,船身微微晃动了一下,只见顾苓兴冲冲地走进舱来说:“牧老,宛娘的船到了!”

    钱谦益“噢”了一声,回头朝刘履丁做了个谦让的手势,说:“请!”

    于是两人站起来,走出舱门。

    这时,岸上聚的人更多了,少说也有三五百,其中一部分是债主,以及他们的仆从打手之类,也有不少是赶来瞧热闹的人。看见钱谦益和刘履丁出现在船头上,本来正东一群西一伙凑在一块闹闹嚷嚷、指指点点的人们顿时静了下来,一齐回过头来,伸长脖子朝这边观望。

    刘履丁到底放心不下,迫不及待地用眼睛寻找着。他发现载着董小宛的那只小快船已经靠了岸,却泊得很远,离自己这只船最少也有三四丈。两个仆妇模样的女人正在搀扶着董小宛下船,岸边还有五六个壮汉各执棍棒准备着。等董小宛一踏上码头,他们就立即把她严密护卫起来,完全是一派如临大敌的架势。显然,如果债主们的要求得不到满足,他们随时随地都会把董小宛重新劫走。

    这时,钱谦益也已看清了形势,却不动声色,只是侧过头,向身边的顾苓低声问:“嗯,都准备好了么?”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他就点点头,对刘履丁说:“渔仲兄,且回舱中宽坐,看学生发落。请!”

    等刘履丁移动脚步之后,他回头叮嘱顾苓:“一切听我号令行事,不可孟浪!”

    说完,这才不慌不忙地走回舱里。

    刘履丁和钱谦益刚刚在各自的位子上坐下,就听见顾苓在外面大声叫道:“岸上的人等听着:今日虞山钱牧斋老先生来到这里,是专门为的排解董家同各位的债务纠葛。钱老先生声望久著,信誉昭然,诸位想已知晓,不须在下多说。

    承他应允主持此事,实乃乡邦之福。各位尽可放心,保管人人满意,各得其所!如今,先请董姑娘上船说话。”

    顾苓的话音刚落,就听岸上“哄”的一声骚动起来,几个声音同时高叫:“不行,不能把人给他!”

    “不把债还清,我们决不放人!”

    “我们又不是三岁孩儿,谁会上当!”

    刘履丁在舱里听见,心想:“光凭一句话就想让他们把小宛交出来,只怕未免把对手想得太驯良了!”

    他瞧了瞧钱谦益,却发现老头儿神气安闲地捋着胡子,似乎一点也不紧张。等顾苓在外面同债主们又交涉了一阵,仍旧没有效果,钱谦益才回过头,对侍立在身边的李宝低声吩咐了一句什么。

    李宝答应着走出舱外。于是,只听顾苓不再坚持,却又大声说:“列位必定要先清偿欠债,也可以。那么如今这里有三只船,为快当起见,决定同时清偿——二十两以下的,可以到左首这只船,由钱遵王先生发放;二十两到六十两的,可以到右首这只船,由何士龙先生发放;六十两以上的,请上在下这只船,由钱老先生亲自发放。请啊!”

    听顾苓这样说,刘履丁又不禁暗暗摇头:“这样处置无非是想分其势力,各个击破,设想虽妙,只怕对方仍未必肯就范。”

    果然,没等他想下去,岸上又早已嚷成一片。一会儿,只见顾苓气咻咻地一步跨进来,说:“牧老,他们还是不肯,说什么也要先应承一律按原定本息发放,方肯上船,怎生处置?”

    本来,按原定本息发放,似乎也很合理,但这些放债的富人,大多是乘人之危,大肆敲诈,不少利率当时就定得过高,加上拖欠了许多年,利上滚利,竞有超过本钱好几十倍的。如果按这样偿还,刘履丁带来的那几百两银子和几斤人参,绝对不够应付。现在钱谦益既然不打算代冒襄掏腰包,惟一的办法,就是说服对方压减利息。但是看来债主们认定冒襄是个大阔佬,决不肯放过这个大捞一把的机会。上一次,刘履丁就是这样谈崩的。现在他眼看钱谦益听了顾苓的报告之后,沉吟不语,就不由得着急起来,斜倾着身子说道:“据晚生所知,这伙人中有个姓郝的,是个积年讼棍,一切坏主意全是出在他身上。此人伶牙俐齿,凶险狡诈,极难对付。”

    钱谦益点点头,却没有答话。他又沉吟了一下,才对顾苓说:“嗯,好吧,让他们推出两个人来,上船议事!”

    顾苓应诺着,到外面去传达了钱谦益的话。这一次,债主们没有再吵闹。过了一会,只听顾苓的声音说:“噢,是你们二位哪,请!”

    随着话音,船身摇晃起来,接着鱼贯走进来两个人。头里一个是五十开外的胖绅士,长着一把大胡子和一双金鱼样的鼓眼睛,正是负责囚禁董小宛的那位张员外;另外那一位儒生打扮,方脸大耳,显得精明强干的,也恰好就是那个姓郝的讼师了。

    “学生张秀,拜见两位大人!”张员外似乎有点怕钱谦益,畏畏缩缩地拱着手说。

    那个姓郝的讼师却显得沉着机警。他一进舱,就目光闪闪地打量着周围的情形。

    等张秀说完了,他才彬彬有礼地一揖,说:“在下郝思平,见过二位大人。”

    钱谦益没有马上说话,默默地瞅着对方,把他们挨个儿掂量一番之后,他才满脸堆笑地站起来。

    “哦,原来是二位先生,久仰!”他回着礼说,又回头瞅着刘履丁,“这二位,不知渔仲兄可曾会过?”

    这两个人正是上一次代表债主方面出面谈判的头儿,又凶又刁,刘履丁一见他们就头皮发麻。他红着脸,悻悻地说:“怎么,张员外、郝讼师,又是你们二位,好啊,哼!”说着,一拂袖子,气呼呼地管自坐回椅子上。

    钱谦益微微一笑,他既已弄清来人的身份,心里也就有数。于是不再客套,指一指椅子,让张、郝二人坐下,他自己也重新坐了下来。

    “二位先生,适才学生听说列位东翁定要按原定本息发放,以冒辟疆先生之财力,实在难以办到,还望列位东翁压减一二才好!”

    钱谦益单刀直入地说,他知道对方必然不会答应,所以也不想多绕弯子。

    果然,早有准备的张秀马上拱着手说:“哦,难得二位大人屈尊赏光,出面主持这事,实乃吾辈之福。适才压减息金之议,本当承命,惟是各券所定息金,俱系双方当时讲妥,两相情愿,更无异辞。

    时至今日,却要压减,只怕人情惊诧,徒滋纷扰,未易实行。““嗯,向来国家律例:私放钱债,每月取利并不得超过三分。如今我瞧这债目,不少竞高至四五分的;且更有将利做本,转算几年,便借一取百,未免太过!若不压减,又怎么成!”钱谦益板着脸说。

    按照明朝的律例,确有月利限于三分,违者笞四十;并有不准以利滚利,违者以坐赃论罪,杖一百等条目。但实际上早已成为一纸空文,很少有放债者会去遵从。

    除非某个官吏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想惩治一下放债者,才会偶尔把它抬出来。现在张秀听钱谦益这样说,一时弄不清他的真正意图。不过张秀知道这位钱老头儿可不是刘履丁,他在本地很有势力,同官府也勾结得很紧,若惹得他认真起来,真要这样干也不是不可能,所以一下子给唬住了,讷讷地不敢回答。

    钱谦益看见三言两语就把对手给吓住,心中暗暗高兴。他正想进一步劝说,忽然,坐在张秀旁边的那个讼师郝思平哈哈一笑,开口了:“钱老先生所见甚是!就债目而观之,息金果然定得高了些,理应压减才是。

    岂止应当压减,其实放债这事,每每足以助长豪强之家兼并之权,挫损小民生存之气,积弊颇多,简直就该严令禁止!”他一本正经地说,瞅了瞅座上的两位主人,发现他们都露出留神倾听的神气,就得意地微微一笑,接着说,“不过,话又得说回来,此事其实又是禁不得的,何故?因富者乃系贫者之母,贫者一旦有事,必要求助于富者;而富者则凭借日积月累,方能有所盈余。这一贫一富,也正如人之左右手,右不富,则无力助左。若禁绝放债,使富者不富,则犹如砍去右手,举国俱成废人矣!何况,国家之法,本在利民。如今凶岁连年,兵戈未已,穷民愈多而富民愈少;借债者愈多,而放债者愈少。若仍拘执于三分之薄利,势必令放债之家心灰意馁,将钱钞另谋出路。如此,富者或无大碍,而贫者从此告贷无门,生计俱绝矣!此压减息金之大害也,还望老先生三思!”

    郝思平这么滔滔不绝地一口气说下来,连钱谦益听了,都不由得暗暗点头,心想:“刘渔仲说此人巧舌如簧,不易对付,如今果然!”事实上,钱谦益又何尝真心维护三分利息的律例?他自己在常熟放债,也同样是实行高利息、利滚利的一套。

    不过,此刻他既要替冒襄主持还债,自然就顾不上许多了。现在,他看得更加清楚:张秀好对付,难轧的是郝思平这个讼棍,不尽快把此人制住,事情就无法进行。

    于是他瞅着郝思平,不动声色地问:

    “郝先生果然辩才不凡,想必是位‘状元’哕?”

    他这样问,是因为苏州一带,打官司的风气十分盛行,讼师也最多,内中也分别等级,最高级的称做“状元”,最低的称做“大麦”。

    这伙人最喜招揽是非,操纵官司,从中发财。

    郝思平怔了一下,拱着手说:“不敢。”

    “那么,董家欠下郝先生多少本息?”

    “哦,董家与在下并无债务瓜葛。”

    “然则阁下今日来此做甚?”

    “这——是他们请在下来协理此事,所以……”郝思平似乎意识到对方口气不善,变得有点紧张,不像刚才那样神气活现了。

    这时,钱谦益可就不容对方躲闪了。“胡说!”他猛地一拍桌子,黝黑的脸上顿时像罩了一层严霜,“你与董家既无债务瓜葛,便该回避远引,如今却硬来从中插手,百计煽惑,兴风作浪,竞至劫人做质,以图要挟,胡作非为,至于此极!分明是个刁顽不逞之奸徒。

    若不严惩,王法何在!八赝方校骸崩慈四模“话音刚落,只听通往内舱的门里暴雷也似的应了一声,随即门帘掀起,四个衙役打扮的汉子如狼似虎地扑了出来,手中铁链一抖,把郝思平的脖子套住了。

    这一手来得如此意外,不但张、郝二人猝不及防,就连刘履丁也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拢。

    钱谦益斜了一眼张秀,发现那大胖胡子脸色大变,浑身筛糠也似地抖个不住,便“噢”了一声,换过一副和颜悦色的脸孑L,对他说:“学生知此事全是这姓郝的奸徒从中捣鬼,与尊驾无干。不过,尊驾若仍扣住人质不放,却也难免担着干系。

    如今就请去吩咐贵价,把人质送上船来,慢慢再谈不迟。”

    张秀本来十分害怕,听说与他无干,心中顿时宽了一半,哪里还敢违拗,连忙走出舱外,大声招呼手下那几个仆人,把董小宛送上船来。

    正聚在岸上等候消息的那群债主只听见船里大呼小叫,却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忽然看见要放人质,有几个机灵的便大声鼓噪起来,表示不同意。但是负责看守董小宛的那几个汉子,是张秀的家仆,自然服从主人。他们反而大声叱喝着,用棍棒挡开那些拥过来试图制止的债主,把董小宛送上了船。

    这当儿,钱谦益已吩咐衙役把恨得咬牙切齿的郝思平暂且押到后舱看管起来。

    看见董小宛走进船舱,他就喜孜孜地站起来。

    董小宛这一次绝处逢生,自然感激得热泪交流,呜咽着跪拜下去。

    钱谦益把她扶起来,着实抚慰了一番,然后吩咐跟上船来的董子将和寿儿,把她扶到内舱去歇息。

    当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才回过头来,瞧了瞧张秀。发现那大胖胡子正愁眉苦脸地呆在一旁,钱谦益便同刘履丁交换了一个眼色,微微一笑,对张秀说:“张兄不必过虑,钱某不才,尚能分清是非好歹。那姓郝的怙恶不悛,自应惩处;至于张兄,若不嫌弃钱某,倒想借重大力呢!”

    张秀眼见郝思平被锁去,人质又被迫送回,今日已是一败涂地,心中正在七上八下,不知钱谦益下一步会怎样处置自己,忽然听见对方说出这么句话,他不由得一怔,疑惑地抬起头来。

    “嗯,请坐着说话。”钱谦益指一指椅子,随即自己也坐了下来。

    “弟素知张兄乃信诚君子,凡事都易商量。”钱谦益一本正经地说,目不转睛地瞅着张秀,“只是岸上那些人良莠不齐,其中难免杂有一二刁顽之徒。弟诚恐待会儿发放交割之时,此辈又来吵闹放泼,令人不欢。故此想请张兄届时在此作陪,助我督促弹压。以张兄在彼辈中之威望,此事当不难办到,不知能应允否?”

    张秀本来正睁着一双金鱼般的鼓眼睛,疑惑地瞅着钱谦益。

    听了这话,他的脸色变了,猛地站起来,气急败坏地摇着手说:“啊,这个、这个……”他分明想拒绝,但在对方目光的逼视下,却始终不敢说出口。

    坐在一旁的刘履丁,这时对于钱谦益的手腕和魄力已是由衷地信服。他看见张秀狼狈万状,倒也不想迫之太甚,便劝阻地说了一声:“牧老——”但是,钱谦益伸出一只手把他挡住了,同时斜眼看了看站在旁边的顾苓。

    顾苓会意,走过来笑吟吟地说:“张兄何必见外?此事我们已核计好了。若然张兄应允时,阁下名下的这一百二十八两的本息,便仍按原券所定,照发不误。而且事完之后,另有酬劳。如此安排,不知尊驾意下如何?”停了停,他又凑上去,咬着耳朵补充说,“这事只有此间局内数人知晓,决不会传到外间去!”

    张秀听说他那份债券可按原定本息发放,眼睛先是一亮,随即又收敛起来。他没有说话,低下头,沉默了许久,终于,轻轻地点了一点头。

    一直紧盯着对方的钱谦益,目光闪动起来,黝黑的脸上掠过一丝胜利的微笑,马上又变得异常兴奋。他敏捷地站起身,得意洋洋地望了刘履丁一眼,然后脸向着舱门外,用威严的大声说:“来人哪!吩咐下去,开始发放!”

    七

    崇祯十五年闰十一月,黄宗羲回到了扬州。因为临离京时,方以智有一封信托他带给冒襄,所以黄宗羲没有立即过江,而是带着黄安,沿运盐河买舟东下,先到如皋去。他抵达冒家时,已是闰十一月十五日,冒襄听说他来访,十分高兴,立即把他迎进府里,两人各自谈了些别后的情况,其中自然也包括这次乡试的失意。不过大家都不愿多揭这块伤疤,互相安慰了几句,就把话题转到了别的方面,像南北的战局啦,冒襄和社友们在南京作弄痛骂阮大铖啦,黄宗羲来回途中的见闻啦,京里的新闻啦,如此等等。随后,黄宗羲就交出了方以智的信。

    这封信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只不过方以智当日在镇江金山下同冒襄分手之后,一直记挂着董小宛的事,特意来信追问督促一下。冒襄自从上月底托刘履丁到苏州去处理这事,至今一直得不到音讯,也不知办得成办不成,正在心神不定,看了这封信只有暗暗苦笑。黄宗羲本想问一问信中说什么,但瞧见冒襄神色不佳,像是有什么心事,看完信后一言不发地折好,放进袖子里,也没有告诉他的意思,他也就不好问了。

    到了傍晚,黄宗羲正在客房里看黄安收拾东西,冒襄忽然又走进来,说他的父亲冒起宗知道黄宗羲来了,很想见一见。今晚就在拙存堂摆酒,请黄宗羲过去见面。

    黄宗羲自然不能推辞,吩咐了黄安几句,便跟着冒襄走过拙存堂来。

    冒家是如皋县的首富,除了城中的这一座大宅第外,城内城外的园林别墅还有好几处,其中最优美讲究的要算位于城东北的那座水绘园。前些年,黄宗羲曾经在园里住过几天,发现确实是因势出奇,极尽工巧。至今黄宗羲还记得那些林林总总的名目,什么妙隐香林、壹默斋、枕烟亭、寒碧堂、洗钵池、雨香庵、水明楼、小浯溪、鹤屿、小三吾、目鱼基、波烟玉亭、湘中阁、悬溜山房、因树楼、涩浪波、镜阁、碧落庐等等。当时黄宗羲就住在水明楼上。那楼由前轩、中轩、阁楼组成,其问用长廊连接,廊前、轩侧点缀着竹树和假山,非常别致;楼前就是洗钵池。那几晚正好有月亮。楼前伫望,但见滢滢的碧水荡漾着清冷的银辉,把庭院映照得明亮而迷蒙。

    当时,黄宗羲不由自主地念出了杜甫“五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的名句,并为眼前的良辰美景所深深陶醉了……“哦,今日也正好是十五,水明楼前的月色想必依旧美好吧?可是当此疮痍满目、大厦将倾的时候,这良辰美景到底还能维持多久呢?”这突然涌起的思绪,使黄宗羲的心紧缩了一下,随即又变得沉甸甸的,脚步也迟缓起来,连冒襄同他说话,都懒得搭理了。

    他们到了拙存堂,已经有两三个清客先在那里等候。彼此见过,谈了几句闲话,冒起宗就出来了。这位弃官归里的宪副大人,身材不高,两鬓已微微见白,穿着打扮一丝不苟。他的脸称得上清癯秀气,现在却显得有点憔悴。他由两个丫环搀扶着,从屏风后面慢慢地走出来,看见客人,他的一双细长的眼睛就在疏朗的眉毛下眯缝起来,露出蔼然的微笑。

    黄宗羲一见,连忙趋步向前,口称“世叔”,跪拜下去。

    冒起宗弯腰扶起,拉着黄宗羲的手,把他细细端详了一阵,又亲切地询问了他家中的一切情形。听说黄宗羲的母亲健康在家,四个弟弟宗炎、宗会、宗辕、宗彝都已成家立业,他就点点头,感慨地说:“十余年问,宦途奔波,碌碌风尘,所历所闻,无一可喜。所幸者,便是故人之子,俱已长大成器。纵使来日大难,亦继起有人。

    老迈无能如我辈,可以从此息肩了!?

    冒起宗一番话说下去,已是神色黯然。冒襄见了,连忙走前去劝慰说:“爹爹,何须说这些?太冲兄远道而来,京里新闻,所知甚多,适才孩儿还来不及打听。如今就请入席,请太冲细细道来。”

    这样说完之后,他就请黄宗羲和清客们先行,他亲自搀扶冒起宗,同大家一起步人西厅。

    这西厅不大,紧挨着正堂隔壁,当中已经摆起了一席,顶上一盏六角形宫灯,四面还点着明晃晃的红烛。冒襄代表主人,奉觞送酒,客人们照例又是行礼,又是谦让,挨延了一阵,这才分宾主各自就座。

    于是,大家一边饮酒,一边叙谈。冒起宗问起北边的情形,黄宗羲便把京中政局混乱,厂卫横行、朋党倾轧、民不聊生,以及皇上暗中同建虏议和,陈新甲因泄密下狱处死等情形约略说了一遍。

    大家着实咨嗟叹息了一番。黄宗羲急于了解南方的战局,他知道冒起宗不久前曾在湖北一带对农民军作战,必然十分熟悉那边的情形,于是,等有关北京的话题稍为停顿下来,他就迫不及待地问:“小侄在京里时,常闻议论,说建虏固然可虑,而大明之心腹大患,实在流寇。

    前时听说开封之役,贼与官兵决河互灌,死者不下数十万,遂令数百载名城,一朝残破,心甚震悚。及至归抵扬州,复闻陕督孙公近有柿园之败,南阳为贼所屠。中原糜烂,一至于此!

    不敢请教老叔,这流贼所凭者何,竟能如此猖獗!莫非已是无法制御了么?“有好一阵子,冒起宗都没有回答。他把弄着手中的酒杯,眼睛直愣愣地瞅着某个无形的东西,神情变得越来越忧郁,终于,叹了一口气,说:“这事说来只怕也是天降妖变,惩此下民。以往我亦是耳闻其状,未得亲见。直至去秋调职襄阳,日夕往来战阵之间,始稍知其详。大抵此寇横行肆虐二十余载,旋仆旋兴,久不能荡平者,富室暴殄,天灾盛行,固然是其根本;不过贼之魁首,实亦有非常过人之处。

    即以李自成而论,我曾询及贼之降将射塌天李万庆等辈,俱谓其不好酒色,不贪金帛,布衣粗食与部下共之,坚而能忍,有容人之量,士卒乐为之死,故于众贼之中,势力日强,又造‘三年免征,一民不杀’之语,四处播煽,愚民不察,风靡而从……”“啊,‘三年不征,一民不杀’,不知此贼果能实行否?”黄宗羲脱口而出地问,显然被关于李白成其人的这种闻所未闻的描述吸引,并感到惊异了。

    冒起宗瞧了他一眼,似乎对他提出这个问题感到有点意外。

    “世侄以为他能实行否?”他反问。沉默了一下,看见黄宗羲没有反应,他又缓缓地说:“去冬襄城之破,闯贼怒贡生李永祺迎陕督汪公拒守,大捕城中士子一百九十人,削鼻断足,并尽屠永祺之族,彼又安能不杀!”

    “哎,太冲世兄!”一个姓吕的老清客看见冒起宗似乎有点不高兴,赶紧帮腔说,“杀人放火,乃贼之本性;他若能不杀,这贼岂不就做不成了么?”说出这句自以为得意的“妙语”之后,他就捋着山羊胡子,嘿嘿地笑起来。

    黄宗羲没有理他,眨了眨眼睛,又问:“不过,适才世叔说,那李闯‘三年不征,一民不杀’之语一出,四方愚民竞风附影从。若彼嗜杀如故,又安能至此?”

    冒起宗想不到黄宗羲会这样提问,一下子倒被弄得张口结舌,不知怎样回答。

    加上他还不了解黄宗羲这种凡有疑问非要寻根究底不可的脾气,只当对方同情流寇,有意顶撞自己,于是把酒杯轻轻一放,脸色也跟着沉了下来。

    坐在下首的冒襄却十分熟悉他的这位社友,看见父亲的神情不善,连忙插进来说:“太冲兄,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打破沙锅的性儿,什么都要问到底。不过,似这等显而易见之理,你怎么还想不透?”

    “哦,小弟确实弄不明白。”黄宗羲老实地回答。

    “此理至简单:闯贼之意,无非是归附者可以不杀罢了。我听说,闯贼每攻一城,束手迎降者不杀不焚,守一日者杀十之三,守二日者杀十之七,守三日则一城尽屠之。愚民畏死,所以便闻风归附了!”冒襄一边说,一边朝冒起宗使眼色。

    黄宗羲这才恍然大悟。他点着头,朝冒襄拱一拱手说:“原来如此,承教了!”

    这一下,倒引得冒起宗和清客们微笑起来。

    于是,接下去冒起宗又说了一些同农民军作战的情况,并在黄宗羲的追问下,特别解释了农民军的“三堵墙”阵法,和“放进”攻城法。据他说,所谓“三堵墙”,就是临阵时,以三万骑兵做前锋,分成三队,前队若擅自溃逃,后队就可杀之;若久战不胜,则诈败散开,让敌人追进来,由步兵三万,各挺长枪拒敌,骑兵再突然回头夹击,十分厉害。至于“放进法”,就是攻城时候,不采用传统的架设云梯的办法,而是在城墙下挖洞,放置火药罐,把城炸开。没有火药时,就把洞口加深加大,大至可以容纳上百人;每隔三五步留一土柱支撑,待洞挖成后,就用粗绳拴住土柱,外面用几千人扯住绳子,只听惊天动地一声呐喊,立时柱折城崩。这个办法也相当厉害,李自成曾用它攻陷了无数城池。

    冒起宗语调低沉地说着,其余的人都停了杯箸,静静地听,一个个脸上都现出悚然惊惧的神色。他们虽然不曾亲身经历这种境地,但是不难想象当时惊心动魄的惨酷情景;同时,不由自主地想到,有朝一日这种奇祸巨变降临到自己头上来时,将会是怎样一种可怕的结局,而事实上,这并不是不可能的……终于,冒起宗不说了。他望了望大家,勉强地一笑,补充说:“虽然国家不幸,生此妖孽,不过扰攘至今,此妖恐亦气数已尽,不久便当败灭了!”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可是刚才大家的情绪被压迫得那样厉害,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立即解脱出来。冒起宗看见大家只是投来惊疑不定的目光,都没有做声,便举起酒杯,呷了一口酒,神情严肃地说:“这事该算得已故陕督汪公的一件大功!

    据说,闯贼之祖墓,在米脂县万山中,其墓穴为异人点定,当年曾置铁灯一盏于墓室之内,并造语说:”铁灯不灭,李氏当兴。‘汪公侦知后,申报朝廷,于是派人人山,百计查明墓址,掘开之后,果见灯火尚明,于是立时扑灭;又在其先祖骸骨脑后,发现一小洞,大如铜钱,有赤蛇一尾,盘曲其中,长约三四寸,有角,见日而飞,高达丈余,以口迎日色,吞吐六七次,然后返伏穴中。于是一并杀死。汪公命将此蛇腊制后,连同闯贼先祖之颅骨一道函封,送呈朝廷。你想,闯贼之能横行天下,实全仗此一灯一蛇护佑,如今已是蛇死灯灭,他还能长久作恶么?“冒起宗这话一说出来,在座的人都不禁“氨了一声,随即又不响了,仿佛在默默品味这个消息所包含的不寻常意义。渐渐,大家的脸色变得开朗起来,有的人甚至露出了微笑。终于,那个姓吕的清客首先站起来,兴冲冲地举起酒杯,尖声说:“好!这叫做天亡逆贼,物极必反。大明中兴有望了!来,为东翁这非常喜讯浮一大白!”

    “对,对!”其余的人也凑兴地举起了酒杯。

    惟独黄宗羲坐着不动。他低着头,眉毛皱得紧紧的,一言不发,对于周围发生的情形,似乎根本听不见,也看不见。

    “嗳,太冲,快来呀!”冒襄催促说。

    黄宗羲仍然毫无反应。

    冒襄同大家交换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眼色,正想再催问,突然,黄宗羲抬起了头。

    “可是,这难道是真的么?”他问,满脸都是苦恼的神色,“这样,李自成果真就会败亡了么?不急图改革,进贤用能,兴利除弊,救灾赈民,消弭祸源,光是毁掉一个李白成的祖墓,又有什么用?啊,又有什么用?”他的声音高亢起来,怒气冲冲地瞪着大家,眼睛却开始发红,并且冒出了泪水。

    在场的人全都愕住了。冒襄瞧了瞧默然放下酒杯、慢慢踱开去的父亲,又转向黄宗羲,想劝解几句,急切问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正在犹豫的时候,忽然看见冒成的脑袋出现在窗棂上,朝他直打手势。冒襄只好暂且放下黄宗羲,向冒起宗禀告了一声,匆匆走出外闻来。

    “少爷,来了!”冒成一见他,就迎上来紧张地说。

    “什么来了?”

    “咦,刘大人呀!”

    冒襄心中猛地一跳:“什么?刘大人来了?在哪里?”他急忙问。

    “就在东厅里。小的见少爷正陪着老爷,不知好不好通报,所以……”冒襄已经没有心思听他解释。他连忙迈开大步,迅速地向东厅走去。

    刘履丁果然正在那里。也许因为这一个多月来着实辛苦,加上车舟劳顿,灯光下,他显得疲惫而憔悴,不过,表情仍旧是兴奋的。一见冒襄,他就兴冲冲地迎上来。

    “幸不辱命,报喜来迟,尚祈恕罪!”他作着长揖说。

    “嗯,她呢?”冒襄匆匆还过礼,问。

    “别急嘛,莫非弟还能把她带到这儿来不成?我们的船到了码头,就派人向兄报信儿,却寻兄不着。阿嫂听说了,便即时派了丫环老妈,打了灯笼,抬了轿子来接,这会儿想已安顿好了——辟疆,不是愚兄夸奖,像阿嫂这等贤慧的,真是难得呢!”

    “哦!”冒襄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定了定神,重新向刘履丁行礼道谢。

    刘履丁摇摇头:“你可别谢我!应该好好谢钱牧斋才是。这一次,不是他热心出面主持,这事只怕还真的办不成。”

    “啊,怎么?”

    “一言难尽,你先看看信吧!”刘履丁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这是钱牧老托我捎给兄的。”

    冒襄疑疑惑惑地拆开信,只见上面写着:眷侍生钱谦益顿首拜。双成得脱尘网,仍是青鸟窗前物也。

    渔仲放手做古押衙,仆何敢贪天功。他时汤饼筵前,幸勿以生客见拒,何如?

    嘉贶种种,敢不拜命!花露海错,错列优昙阁中。

    焚香酌酒,亦岁晚一段清福也……

    “那份谢礼是我临时命人采办,用你的名义送他的。”刘履丁解释说,随即将这一次在苏州的一番周折大概说了一遍。看见冒襄默不作声,像在思考什么,他又微微叹了一口气,补充说:“是啊,这件喜事来得有点不是时候,正碰上建虏大举人寇,不知要乱到什么地步呢!”

    冒襄没有做声,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蓦地,他回过神来:“啊,什么,你说什么?”

    “建虏已于上月初六分道大举人塞,京师戒严。朝廷下诏征诸镇率兵人援。塘报已于半月前到了。如今外间传说纷纷,道是长城已经失守,建虏分东西两路长驱直人,前锋已进抵蓟州了——怎么,兄还不知道?”

    冒襄大吃一惊,像晴空炸响一个霹雳似地呆住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摇摇头,倒退一步,颓然坐在椅子上;随即,又猛地站起身,也不招呼刘履丁,管自跌跌撞撞地向西厅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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