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悼家伦
夜雨悼家伦
夜雨悼家伦
夜雨,峻急而且绵密,挟着风势,沙沙的打着窗上的玻璃,衬着窗外桃
树和榕树上的响声,显得室内特别寂静。虽是初夏,但我的心上充满了凉意。
夜已经很深了,我仍在灯下对着几张报纸出神,将家伦的讣告和田汉先
生的追悼短文读了又读。自从望舒死后,我又再次尝到丧失一位知己朋友的
落寞了。
盛家伦是音乐家,我的音乐知识可说等于零,书架上偶然买回来的几册
初级音乐史和悲多汶、萧邦等人的传记,正好说明我的音乐知识的贫乏,在
音乐方面我是没有资格同他做朋友的,但我们另有一个投契的原因,那就是
彼此对于书的共同爱好。有用的书,无用的书,要看的书,明知自己买了也
不会看的书,无论什么书,凡是自己动了念要买的,迟早总要设法买回来才
放心——他自从知道我也是一个有这样癖好的人以后,我们就一见如故,
成为朋友了。在这小岛上的另一座小楼里,在我执笔写这篇短文的这间大厅
里,每逢他到香港来的时候,他就常常是我的不速之客,每一次来了,总要
摸着架上的书,上天下地的谈一阵,一直要很迟才走。
有两个不能磨灭的记忆现在就涌现在我的眼前:一次是他向我谈起随了
摄影队到塞外去的经验,蒙古少女骑在马背上的矫捷姿势,以及她们悠扬的
歌声,他说他在这一次的旅行中曾第一次见到了佛经上所说的"五体投地"
的膜拜姿势。说着,就在客厅的地毯上跪下来,伸直了双手磕着响头,向我
表演喇嘛们朝圣时的五体投地情形。
另一次,那是一九四六年前后的事,我偶然在路上见到他,告诉他想到
书店里去买新出的《抗战八年木刻选》和陈叔亮编的《窗花》,由于那时上
海的新出版物运到香港来的数量很少,去迟了一步,一本也不曾买到。我当
时本是随便提起的。那知过了几天,在一个下午,他忽然来到我的家里,将
一包书向我桌上一放,"啦,都给你找到了!"我打开一看,竟是一本《窗
花》和《抗战八年木刻选》。虽然事隔多日,但我知道这正是他对我那天在
路上所说的那几句话的回答,因为在爱书的世界中,对一本书动了意念而又
不曾将它得到以前,在这一段期间,时间是静止的,历史也是空白的。
我自然不会问他这是借给我的,送给我的,还是替我买的,因为这些话
都是多余的。我高兴的翻阅着,知道他在一旁也同我一样的高兴,这就够了。
这正如现在放在我手边的一篇追悼他的短文里所说的那样:"你尽力使寻求
知识的朋友得到满足,因为那也是你最大的欢乐。"
这两本书至今还放在我的书架上,许多年没有去动它,已经尘封了,但
今夜在灯下想起这段往事,我心上的记忆还是新的。
家伦的健谈和对人的热情,在朋友之中可说是少见的。我有时是说话很
少的,但这丝毫不妨碍他那种令人神往的谈风。他有时向我谈着民族音乐的
乐器形式和腔调的变化时,一面说一面又仿效那声调给我听,还怕我听多了
感到厌倦,往往又将话题转到木刻和书籍装饰插图方面来,因为知道我对这
些话题会有更大的兴趣。
家伦不仅健谈,而且知识范围很广搏,因此他的谈话决不是无谓的"饶
舌",但他下笔却非常谨慎,我几乎不曾读过他写的文章,这不仅因为我平
时很少读有关音乐的出版物,实在因为他不轻易下笔,写了也不轻易发表。
报上说从他的遗物中发现了约四万字的《漫谈古琴》和《印度音乐的初步研
究与印度最古乐书》两稿,这怕是他唯一的遗著了。
家伦的面貌有一个特征,除了那一对圆眼睛以外,他的左腮比一般人略
为突起,象是嘴里含了什么一样,我们曾戏呼他为"含着橄榄的人"。正宇
的那幅速写,可说非常成功,完全捉住了家伦的面貌特征和平日的那副神情。
这个相貌是没有一点不寿的朕兆的,然而竟忽然被病魔攫去了生命,这不仅
是朋友们料不到,我想大约也是他自己料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