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我应该如此开始述说
47、我应该如此开始述说
「我应该如此开始述说」是一个总的题目,它包括了六个未完成的片段,每一个片段又都是过去八年以来我亟思取代最初那一幕「孙小六从五楼窗口一跃而出,一双脚掌落在红砖道上……」的一次尝试。可惜的是,它们都失败了;至于失败的原因,我不能完全归咎于黑道、暴力团、地下社会的成员或恐怖分子;毋宁可以说:它们其实更应该是《城邦暴力团》的结局。
我应该如此开始述说:
老大哥带我去台中的那一次,我十分庆幸书袋里装着的不只是七本绝版书、一迭残稿,还有一个我们村上徐老三送给我的黑皮小册子。那是一册用来检索台湾各地黑道堂口的对照表;标号「七〇二」者并不在第七百零二页上,而是表示第七个区域里的第二个堂口。第七个区域是台中市,第二个堂口则是位于台中市自由路一之十九号的「人文复健医院曁护理中心」。当时我们一行五人一字排开,坐在一家麦当劳快餐店门口的两张欧式长木椅上,连同占着个座位的麦当劳叔叔石膏像,一共是六只儍鸟。老大哥一面死命搔抠着白发、搓出一阵径足半尺有余的雪花头皮屑,一面自责地叹道:「怎么忘了呢?怎么跟老鼠似地呢?怎么撂爪儿就没影儿了呢?」旁边几个老大哥的助理彷乡佛全然不关心老大哥和我的问题,他们口啜可乐、冰茶、柳橙汁,你一言我一语议论骑楼下穿梭来往的女孩子们的乳房大小、腰腿粗细以及夏布衣裙的长短。间或会侧过身、指着路上川流不息、疾驶而过的车辆、以一种相互较量其识多见广的语气数说着:「那是天道盟谢通运的车。」「那是台西吴添福的小弟——咦?他薙头毛了。」「哇哩干!那是牛埔的庄炳寅,他怎么也到台中来啊?」「不是啦!阿炳仔车是黑的——」「他不会重新喷过吗?车号袜变哪——七七八八九九九;哪会不对?」
在大约半个钟头左右的兽坐期间,三个儍鸟少说认出来十五、六辆分属于南北纵贯在线十个不同帮派角头人物的座车。后来我忍不住向一个肤色黝黑、发色焦黄、瘦骨嶙峋的家伙试探地问了一句:「眞有那么多『道上』的人物吗?」那人瞅瞅我的左眼、又瞅瞅我的右眼,嘴角一扬,和另两个助理几乎在同一瞬间嗤声笑起来;彷佛我问了一个极其愚蠢、令人无法作答的问题。可他还是答复我了:「没什么『道上』不『道上』啦!你若是认识,你就认识了;你若是不认识,就不认识了。眞正简单的事情。」说完,三个家伙显然无意再搭理我,掉回头去啜飮料,继续观察街头如织的风景。
也就在他们那样嗤笑着的时候,我猛可想起徐老三当年在复华新村办公室里给我上过的一课——我们平凡生活着的这个世界,其实祇不过是另一个神奇的、异能的、充满暴力的世界的倒影而已。犹之乎某种顿悟一般,我急忙扯开书袋、从内侧夹层里翻出徐老三那本黑皮小册子,翻到台中市的部分,拿手肘顶了顶老大哥的臂膀,道:「你要找的地方难道没有任何招牌字号吗?」
老大哥摇摇头、再点点头,似乎又觉得点头摇头都不对,索性更用力地搔起头皮来。他喃喃念着:「自由路一直下去十九号。」「自由路一直就是九号。」其实我们已经来到了那堂口的附近,八十多岁的老大哥不认为他的记性有那么坏,但是他更不认为堂口长得像「一之十九号」的那所医院——我却觉得是他那把年纪的人本能地忌讳医院使然。
不过,你也可以说老大哥对了——那不是医院;它是天堂、是地狱、是遁世者的乐园、是记忆的坟场。它原来叫「人文书店」;在徐老三那本小册子所注记的内容只有两个字:「禁地」。我在这个禁地和万得福、钱静农重逢,也认识了孙孝胥、李绶武和汪勋如;算是又见到赵太初。头上仍戴着顶色如牛屎的毛线帽的赵太初和我打个照面,祇说了一句话:「我说过咱们后会有期的嘛!」便扭身朝外走了。
「赵爷慢走。」老大哥欠欠身,闪出一条路来。
「走慢了可不行。走慢了赶不上车,赶不上车就挂不上号,挂不上号就柚不着签,抽不着签就住不进荣民之家,住不进荣民之家就死不了啦——死不了多难受啊!」赵太初一面答着,身影却一径朝门口闯去。
这是我在那堂口里见识的第一个场面。或许是看我初来乍到、不明就里,一旁的钱静农微笑着,道:「这和二十七年前的一张画有关。昔日画有七层;太初在他的那一层上窥见一个劫数,乃是一竹节突斑,应在遁甲盘的『死门』。他今日赶上了车、挂上了号、抽着了签、住进了荣民之家,便还有七年阳可活,七年之后自有人在荣民之家结果他的生命。如若不然,这定数一乱,便不祇太初一人,咱们这一伙子老鬼物恐怕谁也捱不到那己卯之约呢!」说到此处,他猛里甩了两下袖子,登时手中多了个钞票般大小的纸方,沿折七开,抖成一张极为长大的纸膜,纸膜右上角缺了乡巴掌大的一块,可是画面上的一丛乱竹却仍十分清晰,奇的是(也许由于纸膜过轻、无风自动的缘故)这丛墨竹居然前后摇曳、掩映生姿起来。几乎也就在同一瞬间,孙孝胥、李绶武和汪勋如的手中也各自抖脱出.一层缺角的纸膜,几乎将我团团围住。我不由自主一回身,发现后方紧闭的屋门门楣上也垂下来一张一模一样的纸膜——不消说:是赵太初临行之际贴上的。钱静农接着说下去:「没想到大春你到今天才得来——此画中另有一层;现在百里闻香手中,可惜他此刻正当値授业,与你错过了。」
「倒是缺的这一角——」李绶武绞起一张麻子脸,从他那张画后头歪探出来,道:「早已寄奉令尊;可惜他拖家带眷、谋生苟活,与咱们都错过了。」
就在李绶武这么说着的时候,我以一种近乎窒息者渴求空气的姿势昂了昂脖子、试图将视线完全移开墨竹的包围,不意一抬眼间却瞥见远处的墙上竟挂着另一张画——「红大哥」和「蓝二哥」的那——张。
以上的两千一百字是我第一个失败的尝试。它虽然素朴地描述了我随老大哥造访「人文复健医院曁护理中心」最初几分钟里的情景,然而我没能更仔细地把老大哥如何在麦当劳门口驱走三个助理的经过说清楚,也没有交代医院残毁斑驳的外观和朽蚀崩坏的内构,更忘了描述弥漫在每一寸空气中那沟泥腐酱的臭味。可是如果这样写出,似又将浪费太多笔墨在感官细节上,因此而拖沓了原始事实的节奏。于是我停顿下来。
或许我应该如此开始述说:
生了一脸麻子的李绶武有一双大小显然不同的眼珠子,经常透过放大镜观察事物的右眼反而小
些。当他把放大镜从我脸前移开之后,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一般应答着我瞳孔中闪过的疑惑,说道:「这些不是麻子瘢,是毁佛灭道的报应。」
此事发生在我同李绶武初晤之前整整一甲子,可称中原武林一大浩劫。是日在山东泰安突然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雨,据报载:这场雨摧毁农地近千顷、林木十数万株,土石崩流、道路寸断,尤以九丈沟一带地貌丕变,走山溢流的情状「令当地父老瞠目骇心,皆以为乃亘古所未曾有的异象」。这,要从李绶武的亲身所历者访寻——
当时李绶武还是「蓝衣社」新进成员,在「南昌行营」贺衷寒左右任事;风闻有一部刊刻于佛头之上、名为「武藏十要」的古传秘笈流落至此,于是自动请缨、北上公干,循迹查访多日,终于来到了九丈沟。然而这里头还别有一番曲折,那就是李绶武私衷所系、萦萦不能释怀的另一桩勾当原来李绶武在「南昌行营」効力之际,无意间得知「老头子」手下特务有意戮杀两名由老漕帮举荐、而皆与天地会有累世仇隙的年轻侠士。这两人与李绶武素昧平生,但是李绶武深知:倘或特务果尔遂行这种禽兽手段,势必在江湖上酿成一场腥风血雨——至少老漕帮总蛇主万砚方是决计不会善罢罢休的;如此一来,非徒将挑起清、洪两帮之间的火并,更可能引发国府中枢藉此消灭江湖人物的剿荡行动。李绶武官卑职小、人微言轻,焉能撼动国府特务方面的决定,遂祇能利用这一次公干的机会、乘隙向老漕帮方面投递一封信息,此一密信乃是李绶武亲笔绘制的一张画,画中藏着典故、典故隐着机锋,在李绶武亲口向我溯忆往事之际,此画就挂在我俩身旁的一面湿湮漫染的墙壁上。「若非为了保全这张画,」李绶武摸了摸脸上的麻子点,道:「也不至于落得个『雨点皴』的尊容了。」
那一天,李绶武见天际龙挂嚣腾,乌云荫翳,早知会有暴雨将至,遂重资赁一小舟,抢赴九丈沟,原想探看探看传说中那「武藏十要」的面目究竟。不料果如他自己先前所料;独篙小船才到九丈沟沟口之外,大雨便像是教巨灵神一斧子劈开了天穹盖、硬生生将一片湖海汪洋给倾注到下界凡尘来的阵势,一颗颗扑顶砸下的水珠子赛过葡萄粒儿,串发疾堕,更似万竿利箭的一般。才不过几吐息的辰光,油布船篷已然不堪抵敌,眼见就要塌垮。李绶武转念忖道:看这雨势滂沱凌厉,非比寻常,稍待片刻若无屛蔽,随身携带的纸封不免要饱受淋漓,则又如何再藉之传递消息、救人于屠刀之下?这样岂不白费一场心思笔墨、仍无益于大局?一面想着、一面扯下一角油布船篷,将随身携来的纸封包裹严密、收扎完妥,贴胸塞在衬衣内侧——仅此一耽拦,不过几分钟之间,九丈沟急流暴涨了数倍;也就短少了这几分钟,错失原本可以舍舟登岸、另觅遮覆的时机,但见一堵几丈高的浪墙推荡近前。李绶武只顾着扣紧衣扣,双手自然控不住篙子,直觉便催动起丹田深处一枚小小的法轮——此轮无形无体,却是周身气血枢纽、精神渊源,一旦启动、势如千钧;李绶武原本但求立定脚跟、固稳桩步,未暇自知用力的轻重,加以情急之间,更估量不出遍体劲道强弱,耳边但听「豁浪」一声巨响,脚下陡地一空,一条小船竟尔教他给跺得直立起来——船尾划个大弧、翘触天庐,独船首方寸之处浸入河面一尺有余。再被那迎面湍涌而下的浪头将船底朝前一推,眨眼间这一叶扁舟便翻覆汩没了。却在这个当儿,李绶武被自己那向下沉坠的踞力拖带,偏随这覆舟滚入近旁的漩涡,其势益发不得停顿,猛可冲沟底探落——眞个是一息摒止、万念俱灰;他祇道这一回恐怕眞要死绝了,空余两双完全不通泅泳之术的手脚,在污泥浊浪之间胡乱抓舞、踢蹬——殊不知像他这样挣扎,又与寻常溺者大不相同。旁人溺水,关键祇在不能呼吸、血液无法供氧,祇消片刻翻腾、肺泡枯竭,此际再也禁忍不住,便会吸水入腔,一呛一咳就送掉一条性命。可是李绶武本有一身于无意间修成的「法轮功」,自神庭、期门、环跳、曲垣、阴市、三里以迄神封七穴之间自成一小周天,落水闭息之前但余半口呼吸,即可再因势利导,窜出云门、中府、巨阙、章门、京门、季胁、太仓等七穴,成一中周天。以吐纳之量而言,虽不过数合,但是对于气行的藏、居、流、衍、输、布、浸、润等八部导引来说,已经是充盈饱满、酣畅完足了——唯独李绶武自己尙不知晓而已。
也正由于他的意识犹在懵懂茫昧之境,四肢仍骛踢乱打,一推手、一蹬足,都发乎一股刚猛强烈的求生意志,所谓「气随意到、力从意出」,每一动作都有挟泰山以超北海的万钧剧力,源源泻出;鼓荡波涛,益添澎湃。
此时倘或有那不知情的乡人打从沟旁林中经过,便可以清清楚楚望见:在这宽不及数丈的沟口之中,彷佛有蛟龙鼋怪正在大雨之中兴风作浪,将原本已十分湍激的河面更卷出一只径足六尺、高可九尺的碗状水涡,这水涡时而向东、时而向西、倏忽在南、倏忽在北,并无瞬息歇止;然而每一冲撞,都将沟口沿儿上的土石泥沙扫拂崩坍个尺许见方。如此一来,不到一时半刻之间,九丈沟已经成了十八丈沟——原来邻河杂生的一干乔木、灌木之属更哪堪波墙摧击?先是枝叶横飞、继之根枒张露,再加雨水冲刷,但见一株株原本生机盎然的树丛登时成了大大小小的秃木,纷纷然倾入急流之中、载浮载沉、漂向无以根柢攀附的荒江野渡。乡其实随波逐流的尙不祇是土石树木而已,传闻中那批刊刻了「武藏十要」秘笈的佛头一共有八十四颗,也被李绶武那身法轮功内力所排荡冲注的强大水流搅晃得翻腾上下、欹侧歪斜;彼此撞击几回,一个个儿从一艘原本是运木材的沉船之中散落。体积大些、重量足些的便坠触河床、掩埋于淤泥之内;体积小些、重量轻些的也就乘浪随流、沿河而去。传闻中可以力敌十万雄师的佛门武学从此万劫不复——其中十九颗在五十年后为渔夫网得,佛头顶门上的穴窍早已斑驳蚀毁,竟无通人能识,有当地考古专家疑其与山西大同云冈石窟为同时代产物,遂撰文发详,推测这一十九颗佛头可以作为佛教初传时已远及齐鲁区域的证据,其孤执浅妄如此,便不値得赘辩了。
且说李绶武灭顶河中,但凭半口气息撑持,一阵手舞足蹈下来,居然将身外数尺之间的水流排拨得涓滴不能沾附,体内则渐渐热了起来。实则这正是丹田法轮自得法语所谓「活泼」妙用的结果。打个譬喻来形容:这法轮好比是今世之人建筑水坝,复在坝底增设一部巨大的发电机,借宣泄而下的奔流再将水势引回渊源所从来之处,如此周而复始、循环不息。李绶武固无意逞弄什么功法,未料却在生死一线的关头将这法轮功发挥得淋漓尽致。但看他身骨一热,更不觉得呼吸窒闷了,本能地觑张眼帘,不觉骇然:自己竟置身在一个好似巨钵大碗的漩涡之中,手脚则全然不由自主地挥拂腾踊,推打纵跃。李绶武当即了悟:这是内气充盈、元灵周转所致,祇不知随身纸封溅湿了否?偏是为这张画再一分神,李绶武那源源勃发的内力顿时散了,可一条身躯却教周围那环堵拢聚、飞速旋转的碗状水涡狠狠抛弹出去,李绶武扑面栽下,伏在一大片毒藤之上,祇匆匆一刻之内,满颊奇痒难熬,稍一挠抓,浸毒孔穴便破皮溃血,留下了个终身的瘢记。
以上的两千九百字是我第二个失败的尝试。它的问题是大量堆砌的动作描述成为一种类似惯性书写的效应,让小说钻进了李绶武无意间只手摧毁武林奇珍的枝节,如此我便根本无法交代「南昌行营」的内幕和白莲教、丐帮之间的勾斗背景——他们通通被一场暴雨和两颊麻瘢给挤压掉了。
如果说这是创作上的瓶颈,未免言过其实;因为这两起失败都是我到达「人文复健医院曁护理中心」当天午后百无聊赖之下、信笔涂鸦、纯以纪实备忘为目的的书写。当时的环境——一个用污浊、肮脏、窳陋、破败皆不足以形容的所在——的确刺激着我以极为流畅快捷的速度在高阳那迭残稿的背面踏出了《城邦暴力团》的两小步。每一个句子、每一个语词甚至每一个字、每一撇捺钩点缘笔落下、覆盖在透印着高阳字迹的纸面上时,我都彷佛吸吮到一口清凉、甘冽又甜美的泉露,呑入一腔来自翠绿色森林叶尖吐放的新鲜空气,得着了释放。然而我并不知道,当天夜晚却是一次漫长囚禁的开始。九点三十分整,墙上挂钟顶端的两扇小木门蓦地打开,伸出一只锈掉的弹簧,弹簧照样「咕谷」地叫了一声。魏证正竟是从通道口里面出来的,身后跟着个秃子,等那秃子顺手戴上牛屎帽,我才认出他是赵太初。万得福忽然不知打从地狱的哪一层底下冒出来一句:「到齐啦!」在抄录我的第三次失败的小说开场之前我应该说明这些,因为这一次尝试正是那天晚上九点半以后发生的事。
或许我应该如此开始述说:
在感觉这所医院像一条通道之前,我一直以为它祇是个长宽各约五公尺的房间,临街的落地长窗已经有一百年没透进光线来的模样——朝外望去,勉强能穿过拼凑着不同图的毛玻璃望见铁栅栏的轮廓,且很难分辨室外究竟是昼是夜。室内左右两扇墙亦皆无窗,但是由于张挂着几十年份的月历、日历缘故,极易使人产生一种窗格的错觉。剩下的一面墙上挂着幅古画——它曾经挂在我年幼时所居住过的眷村泥壁上,权充补缝的挡板。画的右边是一座洋式壁钟,钟摆给关在一个长条形的木盒子里,隔着一层祇剩下半截的玻璃让人看见它还在左右摇晃;它几乎是房间——唯一能动的东西。画的左边则是一座没有门扇的三面木框,框后就是我所谓的通道了。不过,在无人出入之际,这通道口看来和一块黑布幔没什么两样。
此刻通道口已经不再有什么人出来而恢复它阴暗的面目。众人围着张破圆桌坐定了——背对着那幅的上首是不时敲打着一双银筷子的魏谊正;他们有时称他「三爷」,有时称他「魏三爷」,偶尔有人称「慧叔」、他也答应。坐在他右侧的是李绶武,一个留着长指甲、戴了副深度近视镜的麻子。李绶武的右边就是我了。我坐的椅子没有扶手。我老大哥比我还次一级,他半撅着屁股蹭靠在一只高脚板凳上,也算是坐了,脖子倒伸得挺长,几乎遮住我右边的孙孝胥——其实遮住了也好;因为孙孝胥满头满脸(恐怕身体四肢亦然)都涂抹着半似泥、半似膏状泛着油光的药物——据说若不如此,不出几个时辰就有痈渍皮烂之虞;再耽延三两日,一身肌肤便要作脓血化了。孙孝胥的右边是黄须大板牙、都喊他「痴扁鹊」的汪勋如。汪勋如正在同他右边的赵太初窃窃私语;我听不见、可看得出是那种彼此都未必十分认眞、却作势万分严峻的争执。和魏证正比肩而坐的是紫色同字脸的钱静农;钱静农就像九年前考我硕士资格口试的时候一样,不时朝我颔首微笑,似是在沉默中与人交谈甚欢的一种疯像。他的右后方是银发包头的万得福;看那躬背探颈的姿态,人应该也是蹭靠在一张板凳上的。
「数儿不对!人不对!年月日时没有一样对!」赵太初的嗓门儿猛可大了起来,环视众人一圈,道:「此会须八人,中有一肖蛇者,时在己卯之冬。如今我等是九个,却无半个肖蛇的,距己卯又尙有七年,岂不全乱了套?」说着,挥手朝身后墙上的牌历指画了一圈,眼睛却盯在我的脸上,哼了一鼻子,道:「我与此子结识,尙在诸位之前,他是丁酉年生人,我早就打听过了的。」
这番话刚说完,圆桌周遭一时如爆炒热锅般地炸开了纷纭言语。有的说:「哪个讲今夜是『己卯之约』了呢?」有的说:「小六是肖蛇。」有的说:「小六连锅卤汤都刀尺不来,他怎能算得?」有的说:「翰卿同他是叔伯兄弟,岂能比你结识得晚?」有的说:「不怕一万、祇怕万一;万一解出来了,没请您老亲耳见证,也是不妥。」没吭声的是李绶武和我,万一来、万一去的是万得福,最后连我老大哥也低声下气地补了两句:「要是多一个人那就别把我算上,我算个屁不就结了?」
「还是听大春的罢;既然翰卿大老远把人给请了来,总有词组只字可以请教。」钱静农扭头冲魏谊正道:「三爷不也曾推许此子有朝一日或能将所学『汇入一鼎而烹之』的么?」
我还没来得及接腔,汪勋如龇起大板牙又朝赵太初补了几句:「横竖你己卯年是要教那冤家给掐死的;你一死,咱们不就是八个人了么?」
「总还是没有肖蛇的。」赵太初亦不示弱。
「小六是肖蛇。」孙孝胥低声重复道。
「再加上个小六么,就算我死了,还是多一个。」赵太初嘿声笑了起来:「说你『痴扁鹊』三字祇一个『痴』字的当,你还不服!依我看,连你这痴子也是多的,也该死了。」
「不多不多!」老大哥又窜声抢道:「我不算、不算我。二位爷别闹架——俺弟弟确乎是把字谜解出来了,人家十年前就解出来了。」
最后这句话一出口,屋里倏然间寂静下来。李绶武似乎全然未经思索、出于一种反射式动作那样地掏出一枚放大镜,想想没什么可观看的,随手又搁在破圆桌上了。几乎与此同时,其它所有的人(我想甚至连我身后的老大哥也不例外)都把双眼珠子朝我脸上转定。钱静农的脑袋点得更带劲儿;魏谊正把嘴唇噘圆了。却竭力忍住不出声,赵太初和汪勋如原本相互推挤格挡的两只臂膀凝结在半空里,孙孝胥先是摇头叹了口气,见我没说什么,才瘠着嗓子道:「那是我扮美国总统那一年,唉嘻喀!觉乎着已经是大清朝时候的事了我怎么也活了这么久了?」
「孝胥老弟!你投胎降世之时,上距大清朝还有好几年呢;我等不言老,你倒端起来了。」魏谊正终于「呼呼」笑了两声,却朝我一伸食中二指,沉下脸色:「既然早已解出,那年我和『龙教授』越俎代庖,给你小老弟奉上一个学位之际,你却如何不曾略示一、二呢?」
「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一伙的?」我甩巴掌挥掉他几乎杵上我眉心的手指头,还没来得及警告他不要胡指乱指的剎那间右半身一紧,肩窝已经被老大哥探指扣住;老大哥皱起右边的一条残眉,悄声道:「不可无礼!」
「还有你!」我索性冲老大哥闹起来:「你不是要告诉我有人放了我一枪的事吗?你不说,我说什么?」
「那个不难的,『白面书生』。」万得福缓缓伸平右臂,往魏、李二人之间那黑洞洞的通道口指划了一下,微微笑着说:「待会儿咱们上四号房看看去,你老弟就没那么多闲气儿啦!眼下诸位爷都到了——魏爷还特地拉着赵爷搭野鸡车从台北赶回来——就是想听听你老弟的高见;无论如何,诸位爷已经等了二十多年了——」
「快三十年了。」汪勋如道。
「差三年才满三十年呢。」赵太初说着,右腕使劲儿一顶,推开了汪勋如的左臂。
就在这个当儿,一直没开口的李绶武突然冒出两句:「不欲可知,岂有所言?」
「说得好!」钱静农说时抬起手来,拢指如提笔,在空中一阵舞写,写的正是两行「不欲可知/岂有所言」,且写且道:「遥想当年案发之后形格势禁,咱六老避之无地,在绶武巢中暂栖了一夜,商量出这么一个隐访之谋;可是得福啊!你自己不也是直到小六投拜到绶武门下那一年,才尽捐成见,肯与我等通声气、同进退的么?那时距万老大去之期,不已有十二年了?」
「呿呿呿!要说『通声气』是让小六传话、说什么『见面合计合计』的那一回,则是十二年不错的;」赵太初扯下毛线帽、极之不屑地朝万得福一挥拂,恨道:「要说『同进退』,却已经是『一清』时候的事了,这个混帐东西有十九年没把咱六老当正经呢!」
「罪过罪过!不敢不敢!赵爷再不肯宽谅,得福这就上九号领家法去。」万得福说着,眼风儿又往我这厢瞟过来,接道:「不过-诸位爷是知道的;当初得福若是未曾穷十二年之力鸠合了三万六千逃家光棍,布下天罗地网、兔耳鹰目,怎么访得出像『白面书生』这样聪明颖慧的人物给解出万老的字谜呢?既然解得了,依我看:『白面书生』你——就不必犹豫,尽管赐告了罢。」
「有人不许我说。」我把早就准备好的一个托辞抛了出去:「因为说了对大家都危险。」
话音未落,在这直径不足两尺的桌面上方赫然又爆起一股哄然的喧哗。这一回我老大哥声音最大——可照样没人理他——他嚷嚷的是:「危险?有什么危险哪?上刀山、下油锅、骑虎背、睡蛇窝,有什么好危险的啊?」赵太初说的是:「此子读书皆耐不到终章,哪里解得了字谜?分明是推托延宕之语,你们竟也信了。」魏谊正则蹙眉向钱静农愠道:「看来准是小妮子多事。」钱静农依旧点头微笑,指我一记:「又是个对他有心的,不然何必多事?」汪勋如看似自言自语,实则仍是冲着赵太初顶了几句‘!「想我神农老祖遍尝百草,不过是浅咀轻嚼;哪须呑根食干、啖叶哺枝?又不是牛!」
嘈闹渐息,孙孝胥才像是等到了不容错过的间隙,抢忙哑着嗓子、像失水的鱼儿那样努力吞吐着气音说道:「危险自然是危险。各位兄台不要忘了,上个月三爷才拿到《肉笔浮世绘》的第二天,高阳死了。高阳心细如发,少有能及之者;他把书藏了五年多才敢示人,犹且不免于难。各位兄台试想:咱们如此苦苦逼问,是不是有些操急忒甚了?」
「在我看来,这是两码事。」魏谊正道:「高阳手上所掌握者,是那大魔头拨弄权谋、颠倒是非的一部疑案的证据,预闻则涉险,这是毋庸置言的。至若大春所解者,不过是万老的遗言,以万老之闲闲大度来看,遗言要交代的未必是缉凶报仇这一类的事体——然则何险之有?照我说,便是小妮子杯弓蛇影、碎嘴闲舌——」
「不然!如若此子十年之前便解得了〈菩萨蛮〉中所藏机关,」李绶武终于举起了那枚放大镜,向我一比划,道:「而又从未向人言说,以至于苟延性命到今日,则所谓危险就未必然是什么杯弓蛇影1-他方才不是还说教人给放过一枪么?」
「那件事的确是洪某麾下新帮分子所为;不过、似乎是新丁入籍、又力图表现,莽撞行事了些——咱们袓宗家光棍当下也已经处置了——」万得福急急分辩。
「这儿没有人责备你不会办事!」李绶武睨了万得福一眼,继续向魏谊正道:「三爷也不必责备红莲;说不定她知道的比咱们还多得多呢。」然后,他以一种令人几乎无法察觉的速度向右倾身,在那张麻皮脸几乎贴上我面颊的时候低声同众人说:「一旦这位小老弟想知道些什么的时候,便自然肯说了。」
洋式壁钟钟盒上方的木门在这时忽地打开,里头弹出来半截长了红锈的弹簧,它「咕谷」、「咕谷」地叫了十声,其间没有任何人再说一句话——有某一秒钟里我错觉到自己正置身于一群殡尸或蜡像之间——他们当然都在等待,但是看起来每个人都彷佛因为已经等待得太久而失去了关于等待的任何想望;换言之:他们好像已经把等待的对象遗忘得一乾二净,祇是维持着看似一息尙存的姿势;此外便仅有一种声音,轻盈如水滴石,每隔半晌敲落一次——后来我才察觉:那是从孙孝胥的下巴尖儿上滴堕到地板上的琥珀色油膏。
在万得福不发一言、引我走向那条信道——或者是我渐戚窒闷、自行推身站起、而万得福又恰巧给了我一个指引向通道口的手势——之前,我都在默诵着红莲的名字。之所以那样旁若无人、莫名其妙地站起来,似乎也是一个焦虑的结果罢?其中如果有什么値得说的解释,应该是(在潜意识里)我并不愿意像一具殭尸或蜡像那样想念着她。我站起来,走了两步、或者一步,万得福也起身向右摊开一只指示方向的手掌,那里有一方黑布幔似的通道入口,门框后数尺之外便无任何光线可及。我开始努力回忆着此生第一个可能眞正爱过的女人的长相。可是,诚如过去发生过无数次的情况一样:我能够在黑暗中看到的祇是许多一闪一灭的局部,是近距离凝视之下人体器官的某个片段、轮廓,最后祇剩下十分抽象的线条。犹如捡拾起刚刚组好又立即打碎的拼图板上的某一小块,你还知道它在原图中的位置,奈何随着无法还原记忆样貌的焦虑、甚或恐惧;你祇能在模糊中逼视了更细微渺小的范围,直到一切消失在完全的黑暗里为止。
这时我仍意识到自己所走的是一条直线——至少我并没有转弯,万得福的脚步声也一直在我的正后方一步开外。我也没有思考过人在全无视力的情况下是否能走出一条直线路径之类的问题。总之,那样缓慢信步前进的时候我一点儿没有怀疑过自己可能是走在一个所谓的「阵」里,也没有设想到:他们提起红莲、搅动起我烦躁不安的情绪,可能祇是为了让我毫不设防地步入一个事后我才知道叫「人遁阵」的所在。
「李爷方才话里的意思,『白面书生』你要细心体会。」万得福的话语突然往我的脊椎上钻来,四面八方全是回音,我本能地扭头寻看,眼前徒然一片漆黑,连先前通道口李绶武和老大哥的脊背侧影以及房间中的桌沿椅角也都埋覆于幽暗之中。万得福继续道:「咱们老爷子一生行事俱是在幽冥晦暗之地、助人逃过光天化日之劫,其中磊落,不是外人能明白的。在你老弟看,咱们这些光棍祇不过是鸡鸣狗盗、作奸犯科之徒;这个么,咱们也不必辩解;倒是几位爷看你老弟投缘,似乎是可以说得上几句的人物,才前瞻后盼、巴望着你老弟到此一会——莫怪赵爷说话不中听,他老人家祇不过是以为时辰未到、不该强你所难而已;其实他的意思和李爷一般并无一一致,总然要等你老弟哪一天知心会意,情愿同咱们结纳,大伙儿成了一家人,你老弟自然肯将老爷子遗言赐告了。」
「你要带我上哪儿去?」我驻足不前,试着伸手朝黑暗中摸索挥打了一阵,听见自己的话也带着回音。
万得福的笑声则忽而从我右边传出,道:「那要看你老弟想上哪儿去了。这么着,我先引你见几个人,见过他们,你就明白赵爷摆这个阵可是用心良苦啊!」一个「苦」字还没说完,我右侧豁然一亮,万得福手上多了个三寸来长、状若飮料吸管的纸媒,尖端微火一点,怡恰照亮了方圆一尺左右之内的空间。「这叫『火折子』。」万得福说着,火折子缓缓向下移动,照亮他腋下一个和夹克同色的软包裹,他探手入内,取出一支四寸多长、有如袖珍箭矢之类的物事,随即以之充当钥匙,箭镞子往一个锁孔里伸去,再一捣,那锁头似是铜铸,在半黄半青的焰苗映照之下显著炭黑、带些苔绿,它应声松榫,门也朝左开了,里头是个四席大小的房间,和寻常病房并无不同,一床、一几,床头有日光灯一盏,变电钮有些短路,是以光晕始终乍明乍灭。床上躺着个男子,一身看不出是白是灰、与床单同色的薄衫裤、半边袖管和裤管从盖毯下翻捅出来,极其扭曲的一副睡相。
「你老弟不认得此人了?」万得福吹熄火折子,趋步靠近床头,忽地一把楸起那人的头发,让他坐起来。那人也不挣、也不抗,似仍熟睡未醒,任万得福摆布得如此,便成了个坐姿——这样儿整张脸庞又靠近日光灯管许多,面颊上的肉刺、胡髭清楚些了,可我仍旧认不出来。
万得福又用另只手撩了撩挂在墙上的一套黑西装,登时扬起一阵尘埃:「那么这套衣服呢?」我又摇了摇头。
「这小子当年拿啤酒瓶敲了你一记脑袋瓜子,你居然忘了?」
「是——」我的脑袋瓜子彷佛又挨了一记:「是那一次在MyPlace,我和几个侨生去喝酒……」底下的事不消说,我一毂驴儿全想起来——那是我第一次遇见红莲的晚上,在酒馆里搅进了和侨生们一起挂彩的战局;这个穿黑西装的家伙十分耐打,我连干了他两拳,他连晃都不晃一下。可是眼前这人却像个特大号的壊纪媾肌??疑踔粱骋伤?烤够褂忻挥衅?ⅲ弧杆?趺戳耍俊?
「光棍行事,有来有往。他教翰卿一个徒儿访了一年才访着了下落;既然当初给了你那么一下,翰卿那徒儿也照方给了他一下,就这么回事。」万得福说着,左手一松,那人顺势一滑、又躺了回去。
「我们喝了酒闹事,你们插什么手?」
「这小子是『哼哈二才』底下的喽啰;要不是他,『1一才』还不至于从你这一头又盯住了红莲。幸亏翰卿那徒儿出手精到利落,否则牵丝攀藤,势必从红莲身上又追出魏爷、钱爷踪迹,那就不妙了。」说到这儿,万得福迎面走来,把我的肘弯朝前轻轻一提,我毫无抵拒之力,拧腰抬踵,竟往身后踉胆跌出数步,但听原先那门「碰」的一声关上,我又回到了一片黑暗之中。
「别吓着了,『书生』!」万得福一面说一面不知使了个什么手法、再次打亮火折、持短箭打开几乎是正对面的另一扇门,道:「方才那是二号,咱们再看看一号,好教你老弟知晓咱们不祇是逞凶斗恶而已。」
一号房里扑鼻漫着一股韭菜和大蒜混合的臭味儿,房中坐着个年约五十上下的男子,衣裤尽如先前所见者,唯此人座下是张轮椅,椅旁也是一床、一几,床头除了日光灯,还悬着个巴掌大的塑料壳儿晶体管收音机,正播放着京剧名伶孙元彬教唱戏曲的节目,这人冲我们各点了点头,笑道:「今儿田师父下饺子,吃多了,打嗝儿带放屁的,空气不好。万兄别见笑。」
万得福回了句:「不碍事。」随即对我低声叹道:「此人原本在老爷子府里当差干卫士,老爷子升天之夜,他忽然成了个痴子。我后首一查看,才得知他被人掐断了百会、玉枕之间的一条血脉,非但腰脚瘫痪,也省不得事了。是后活一日、只记半日事,现成是个废物。无可如何,权且容留在此。」
接下来,万得福又带我访视了隔壁三号房,里头住的是四处为人追杀、几无容身之地的瘸奶娘。此妪行年也已近八十,号曰瘸奶娘,可是双腿灵便巧捷,一双纒小又放大的「挛骨削趾足」看上去并不跛,却是那只原来并不跛的好腿曾经在二十五年前、她逃家出走的一场恶战之中负了伤,膝盖骨被「哼哈二才」发暗器打碎。其后经「痴扁鹊」汪勋如调治痊愈,居然行走如常、健步似飞,亦可谓因祸得福了。瘸奶娘谈兴奇佳,单只万得福说了句「见过瘸奶娘」,她便扯住我的袖子从一只放大的小脚说到汪勋如的医道。万得福好容易找着个谈隙岔了句「这位老弟台的尊翁启京先生当年也在帮,与你还是同船来的」,瘸奶娘两片垂褶披覆的眼睑陡地一翻,一双瞳仁泛起了银亮亮的光芒:「启京先生是『理』字辈儿『前人』;听李爷说:当年『二才』私通洪魔、干下欺师灭祖的勾当之时,众人皆不知晓,唯独启京先生是个目证。可惜他老人家离家忒早,与咱们断了音信,否则咱们及早提防,小爷也不至于受他俩妖言惑诱,干下那般狗彘不如的事体来。」越说到后来,她的一双眼珠子越鼓凸圆大,直似要跳出眶子的态势;尤其是「小爷」二字,说的是咬牙切齿,听来倒像要吞吃掉那「小爷」的模样。她当下转脸冲万得福道!——「这位小兄弟就是要来说解老爷子字谜的那位贵客么?」万得福点了点头,眉峰却蹙了蹙,彷佛犹豫着该不该告诉她:这位「贵客」什么也还没说呢。瘸奶娘则径自抢道:「那你可得好生款待款待——老田今晚下了一锅饺子,人人夸说好吃,你一让他再包些个,给贵客消消夜、点点心——」
万得福没等她吩咐完便挥手辞出,跟我说日子长得很,要吃「田翁」的饺子有的是机会,可是「该见的人还是先见一见的好」。正当我纳着闷:什么叫「日子长得很」?五号房的门又开启了。此室全然不同于之前的三间,里面极是敞阔,大约是一号房、二号房的十倍长宽,比之三号房也大了三、五倍有余,同样是四壁无窗,仅靠着几处零零落落的小灯、以近乎萤囊般微弱的晕光照亮咫尺之内的范围,可以看出这是一间书房,四壁连架迄顶,都是书。这我才注意到:那些高高低低、似是任意放设的小灯都附有黑罩铁夹,夹置于一落又一落挤不进壁架的书堆顶端;其目的本不在照明——反而像是夜间公路地面上的猫眼反光板,仅在让人不至于撞翻那一落书而已。在书房的最深处,倒是有那么一盏台灯亮着,一人背向伏案,头颈肩背遮去了绝大部分的光线。万得福又压低嗓门道:「之前此地是个书店。民国三十八年播迁之后,一直是咱们老漕帮的物业。民国五十六年二月底大整肃,十之八九的书都给查封销毁了,出版的事业也不许做了。之后祇零零星星、偷偷摸摸地印了李爷、孙爷和赵爷的三部书——」
「等一下!」这是我踏进「人文复健医院曁护理中心」以来第一次感到如此亢奋,较之下午趴在那张破圆桌上写《城邦暴力团》前两个失败的开场时更觉惬意十分,我忍不住叫出来:「五十六年二月国家安全会议成立,之前不到一个月你们出版了陈秀美那本《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硏究》,你说的大整肃和这两件事有关系吗?」
「『白面书生』总算是『想知道点儿什么』了——」万得福得意起来,不自觉地抬手抚熨几下一头很白的发丝,道:「这些个事要是没有关系,祖宗家门儿也不致沦落到这步田地啊!」
在我们这么交谈着的当儿,桌前那人影忽地转了过来,发梢轻扬、背光约略映显的脸庞轮廓泛着美丽的红晕。我可以清晰地看见那颊边极柔极细的茸毛——是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一个身体的细节、一个零散的片段、一块小小拼图上的局部,我曾经粗暴地啄吻和吸吮过的位置。我和她几乎同时喊叫起来:
「红莲!」
「我不是红莲。」她已经在我失神愣立的当儿站起身,向我伸出一只意味着礼貌和距离的右手。我握住了;那只手和红莲的手一样温暖、一样绵软、一样滑腻,我再握紧一点,想索性把她整个人拽进怀里来。可是她不依,她也没有把手缩回去的意思,只像是早就猜想到我会有此一拽似地顽固抗拒着,且在同一剎那间递过来另一只手——在这只刻意显示的左手腕徺骨内侧的皮肤上,并没有那朵我曾长久谛视、狂烈啮咬的赭红色莲花。
「我是陈秀美——红莲的母亲。」她平静而温柔地说。
犹之乎急于躲避一种羞窘难堪处境的直觉所使然的那样,我匆忙且莽撞地甩脱陈秀美的右手、移开了视线;不期然却瞥见书桌上摊放着一本大约一尺多长、不及两尺宽、展开两页则占据了近乎半个桌面的布面精装画册,入眼的一幅图画上是两个裸身相拥的男女,采教士姿态;男子歪顶着武士髻、膘肥肉厚,女子朱唇微启、星眼半闭,通体油胖白皙。奇的倒是在男子阳具处并无图形,而是一个「酉」字,字边散落了一圈银色粉末,近旁则放置着一枚大约是用来刮除银粉的壹圆镍币。
「得福!烦你跑一趟,去同三爷说:《肉笔浮世绘》解出来了,它不是一本寻常春宫,恐怕还是当年随着钱氏一族的工匠绘画东渡扶桑而流落出去的一套医谱,而且谱中另外藏着机关——
「依我推测,它祇是半部,独有人形而无穴印;倘若再合上汪爷的『少林十二时辰气血过宫图』,或恐正是钱、汪二位爷参详了大半辈子而未果的一部医道——其珍贵深奥更在《吕氏铜人簿》之上,甚至还是打通『汪家医』和『吕门医』两支绝学的关隘呢!
「如果我这个推测成立,当年罗德强擅闯汪爷医院的用心就再明白不过了:他一定是在密晤莫人杰之时无意间发现东宝片场收庋此书,且其中藏着这么个连洪魔都未必知悉的机关。可是当日此书乃是由莫人杰向片场借出披阅的,非得立即归还不可;倥偬之间,祇好暂时作罢。待罗某回国之后,必然会向洪魔禀报此事邀功——对洪魔而言,罗某这就未免涉入过深且知情忒甚了。应该就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罗某察觉洪魔有意对他这唯一的活口下手、也才一不作、二不休,索性向汪爷示警的。」她喋喋叨叨地一口气说到这里,我已经百分之八百地确定她不是红莲了。我的红莲沉默、慧黠、神秘而且非常放荡,,绝大部分的时候,她不会让你知道她的看法、她的见解、她的思想,比「绝大部分的时候」更多一点的时候,她不会让你知道她要做什么、以及她在哪里。
「至于你,如果你要问我红莲在哪里的话——很对不起——我也不知道。」陈秀美跟我说完了这些,撇过脸见万得福还站在原处,不由得皱了皱眉,道:「怎么还不去呢?」
「就去了。」万得福面无表情地欠欠身,朝我勾了勾手指头,道了声:「请罢。」这一次、万得福似乎并没有带我从进来的门出去,我们并肩走出数步之外,我漫不经心地回头要再看陈秀美一眼,但是她、书桌和台灯已然消失了。原处变成一整面通顶连墙的书架。我略微怔了怔,想确认一下行进的方向,左肘又给万得福一抵,朝右转了半圈,他却已经走到我的前方,一面有如自言自语地沉吟道:
「这妇道也是可怜,十几岁上怀了身孕,丈夫又无缘无故遭人谋害,人就有些个顚狂。幸亏钱爷容留,指点她读读书、认认字,照管书店的事渐渐也做得了,后来托钱爷帮衬,还拿了个学位。只这疯病厉害,就连汪爷的医道也诊治不了。
「大整肃之后,袓宗家门里忠肝义胆的光棍四处不能容身,各位爷彼此也不方便时常见面,如何照应她呢?便给送进松山疗养院住了好些年。直到六十六年夏天,赵爷为了避敌耳目,自己放了一把火,把书店烧了,原地重新安顿,装成废墟面貌,里头再摆上个固若金汤的弥天大阵,才又把她接过来的。这妇道每日里捧著书读了又读、读了又读,动不动就说找到了一个什么什么证据,又访着了一条什么什么线索。有时侯儿抓起本明星画报,看了便说那白嘉莉就是她女儿红莲,已经教石牌训练班的特务培育成谍报人员,专陪国外元首睡觉、好套取情报:有时候儿翻着本多少年前的旧杂志,看了便指着照片里的人说她丈夫其实活得好好儿的,并没有死——照片里的人明明是『老头子』,哪儿是她丈夫呢?
「当时汪爷陪着孙爷在花莲山里养伤、李爷领着小六在桃园行馆习艺,钱爷、魏爷早已改名换姓——教书的教书,作厨的作厨;这二位爷虽然时相往来,可若依着赵爷书中历法所示,还不到会面的日子。就连我,也还没参透赵爷书里的机关,怎敢贸然出首和诸位爷相认呢?这可就苦了赵爷了。偏偏赵爷为人强项,凡事从不求助告帮;祇他同瘸奶娘二人苦苦撑持,好在我东奔西走、上求下索,总算寻着了三万六千忠义光棍;不久又识出了赵爷书里的藏字历法;这才一方面得着接济、有了凭靠,一方面则藉那『一清专案』撺掇了一百零八条好汉自首,好与诸位爷在苦审里重新聚义、共商大事的——」
「那么红莲呢?」我猜想万得福还想说说他们「共商」了些什么「大事」,但是我并不关心。我重复了一遍我所关心的:「红莲呢?」
就在这转瞬之间,我倏忽觉察到万得福并不是走在我的前面、反而应该是绕回我的后面去了。
念起身动,我猛回头,果然看见他的背影已在七、八步开外,当下消逝在浓黑之中。正待追上去的时候,第二个念头又波涌般席卷而来——他也许已经转向左走,重回先1削陈秀美所在的位置,且脚步声和带着回音的话语也确乎自彼处传出:「那是另一头儿的事了——咱们是不是先上四号瞧瞧去?你老弟所耿耿于怀者不是放了你一暗枪的那小子么?咱们不多不少、不深不浅,也照样儿给他来了那么一下子。祇不过——谁教他身上没裹着『壳子』呢?嘿嘿嘿嘿……」
「我要知道的是红莲!」此刻我全然不在乎寓得福究竟身在何方,我拚命喊着同样一个句子,喊了五遍(或许六遍),像是承受了十分重大的委屈,直喊得眼角微湿而口唇却发出阵阵干燥撕裂的疼痛。我依然可以在闪烁晶莹、曳拖着刺状星芒的灯光下辨认自己被几万册、甚至几十万册书籍包围着,我也越来越清楚地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陷身在这个疑惑和解答时隐时现、互缠互绞的阵中,然而——关于红莲的一切,我已彻底迷失;且正因为这迷失,我爆发了自己从未付出过的爱意。
以上的整整一万字是我第三个失败的尝试。开始动笔写它的时候我已经见过了四号房的倒霉鬼——他曾经挥舞着一把二尺四、几几乎在双和街和青年路口的红绿灯下砍断我的手筋或脚筋。当时他的脑袋上没有半茎头发,可是如今躺在病床上,发丝已经长得能够打辫子了。他显然已经不认得我,还悄声拜托我:「如果有机会回到阳间去的话一定要打电话给『花枝』,叫『花枝』务必赶快把『孝堂』大伙解散掉。」他并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会相信——其实他还活着。但是那样像一具点髅架子般活着又其实和死了没什么差别。病房里当然没有昼夜、祇有睁眼和闭眼。他睁开眼睛之后所能做的就祇是吸食一种叫「安素」的奶汁,以及用稍稍可以动弹两下的几根手指头枢弄尿袋管子。
在这活死人隔壁的六号房里住的是个粗头大脸的汉子。这间房里没有床、也没有日光灯,仅有的黄光来自一具嵌在墙上、专供停电时照明的蓄电灯泡。黄光斜射而下,恰恰敷洒着对面墙角的汉子四周。他的左手给铐在三尺高的一根白铁横栏杆上,整副看来十分壮硕的身躯半坐半跪地蜷缩着,右手自腕骨以上仍凸肌暴筋,犹似健身房的教练;可是腕口却只剩下一截覆了层薄皮的秃骨,手掌则泡在他面前不远地砖上的一只玻璃瓶子里——我不能确定瓶中所盛的是什么样的油汁或溶液,不过那只断掌悬浮着,空气中则传来混合了甲醇、乙醚、汽油和消毒水的味道;因为室内绝大部分的空间都摆置着或粉红、或墨绿、或透明无色的燃剂。据说这汉子外号人称「火霸天」,当年不过三十出头的岁数,便已经纵火不下四百二、三十起了。
「一清」囚审期间,各方光棍首领汇整信息,得知「火霸天」旗下几个消防器材公司进货出货时程、以及此子惯常做案手段,遂在狱中研议,要设下个趁火打劫之局。
到了民国七十五年秋天,相传国府宣布解除戒严令,光棍们争说:「帮朋大老」何不趁此出去透透气、观观风向?设若洪魔爪牙消磨、气焰略减,便是庵清光棍替祖宗家门挣一副头脸的时刻了。倒是六老怀疑其中颇有险诈,深恐这解严之举不过是敌垒识破庵清方面藏身囚牢之策而安排的一个欲擒故纵之计。于是又迁延了好几个月,直到魏谊正不得不出去会晤高阳,钱静农也非得当値应卯、向孙小六传授一身绝学不可了,这才由赵太初摆下一个小小的「风遁阵」,掩护另五老出狱。其间竟有一事是出乎五老音——料之外的。
就在这九九八十一颗梨核儿布起的阵式一经作用——时在民国七十六年二月十二、阴历丁卯年正月十五之夜——登时狱中校场掀起一片沙墟尘爆,密云罡风自地脚拔空冲起,五老鱼贯而行,刚刚站定在一个篮球架底下的钢骨方圈之中,忽然瞥见阵口赵太初身后站出来密匝匝、闹哄哄的一群好汉,正是万得福亲率着一百单八将前来送行了。此际自万得福身侧闪出一个张翰卿来,奔前数丈,捧呈给孙孝胥一枚纸封,曲膝拜倒,泣道:「二十年前六位大老受了洪魔毒火残烧;此仇不报,众家光棍寝食不得安宁。这里头的机关,就请诸位爷笑纳了罢!」
封中之物无它,却是光棍刚刚打探来的一个密闻:「火霸天」刚丢失一笔大生意。原先招标的买方是中国石油化学开发公司,要在高雄大社厂的丙烯腈反应系统纯化区设置自动防火侦测机具,可是「火霸天」出价过高,中化大社厂所生产的丙烯腈(供应下游工厂制造压克力纤维、塑钢之用)当季行情又看跌,这买卖便让他人夺去。依「火霸天」行事习惯,结下如此难堪的梁子,则三个月内必然是要滋事报复的。自竞标日的一月三十号算起,四月底之前,「火霸天」势必要对大社厂展开行动。
四月二十六日下午三点钟,该厂丙烯腈纯化区果然发生连续十起爆炸。方圆五里之内的厂舍、民宅玻璃门窗悉数震碎,消防单位一共出动了十一辆化学车、十三辆水箱车、耗时两个钟头才稍稍控制住火势。此案延宕五年又三个月未曾破得,因为事发当时「火霸天」即为孙孝胥亲手擒住——他就此住进了「人文」,给削去惯常用来点火的右手。然而,之所以囚之在此,并不单是为了报复——在另一项更重要的大计划之中,「火霸天」洪子瞻还是一份诱饵;只不过五年又三个月以来,还没有任何人作过「放饵」的决定。
截至我写出第六个失败的尝试为止,八号房一直是空的。据说那是一个宽敞无比的房间,可以容纳所有老漕帮庵清光棍亟欲诛灭的仇家。我说我不相信这么多年下来这几个老鬼祇囚拏了二号、四号和六号房里的三口仇家——这纯粹祇是为了跟万得福抬杠而已——万得福的答复却玄奇得很:他说:「李爷的嘱咐你老弟不记得了么?设若你老弟想知道的就祇这么些,然则在赵爷的『人遁阵』中,又岂能别有所见呢?」然后他为我打开了八号房门,里面是另一方幽冥晦暗的空间,除了门内数尺之处放置着和先前外间屋中一模一样的破圆桌之外,全无其它陈设——连藤椅、板凳或壁钟、月历之物都没有。倒是桌面上有一盏油灯和四杯冒着蒸汽儿的热茶。我凑近桌边、垂脸端详了一会儿,但见各杯之中确是黄澄澄、清荡荡的茶汁——祇杯体下半截沉淀着厚达寸许的古怪物事。其物长不过二、三厘、粗不过毛发一般。有些黑、有些白,有些则灰似雨前之云,也有极少的一部分黄如车后之土;入眼直要令人作呕。
「这是咱们六位爷的胡子碴。」万得福接着道:「六位爷每年一到万老爷子忌辰,便薙下这么一部蓄了三日夜的胡子碴,盛入杯中供奉。待哪一日擒住了『二才』、小爷还有洪魔之际,便伺候他们一口飮下。」说到这儿,万得福引我退出,随手掩上八号房门,当下却早已一旋踵俯腰,利用交睫即逝的一点油灯余光,将对面的七号房门又打开了。
此间是我安身立命之地。我有一袋书、一迭反面透露着高阳字迹、还勉强可供书写的残稿遗骸,一个专属于我的房间、专供我疑思惑想而布奇设幻以应之的迷阵。我的左邻是一间森严肃穆的祠堂——九号,奉祀着老漕帮庵清光棍数百年来的列宗列祖、家法家规;里面还有无数载录着该帮典章制度、仪节德训、礼器刑仗的籍簿册,以及比图籍簿册更多的幽灵——我在写完第四则开场——的时候撞见一个,他说他叫俞航澄,他要告诉我当年远黛楼事件之后他之所以引咎退位、乃是受到万子青挟制、不得不然,最后我没搭理他。我的右邻既是一位我素所尊仰的前辈学者、也是一位搜证翔实、推理严密的妄想病人——我甚至曾十分恐慌、忧惧:万一自称比我年八岁的红莲其实也是我这位右邻的话〈起码我是无法从外貌上判然区分的〕,则我那祇剩下肉体欢愉印象的所谓「爱情」,则充其量不过是一具容颜姣美的躯壳所提供的虚假幻想而已。这是我开始以及结束第三则开场时的一个困扰——红莲。
或许我应该如此开始述说:
红莲对我隐瞒了很多事情。但是,我从来不曾想到:当我执意向她追问一切的时候,她竟然会从那一则看似与现实人生无关的故事说起,因为那则故事与我和红莲的爱情也无关——那是民国六十三年、她在当特别看护的时候听来的故事。
病人是个四十六岁的中年妇人,那妇人年轻的时候得过肺结核、长过一身骨刺,教煤球给熏坏了一部分的脑子,后来还中过三次风,有好几年不能认人记事。到了四十岁上,那妇人又罹患了一个奇怪的毛病;病发的时候,她会自动把当下处身的现实移置到过往生命的历程中去,换言之:妇人不时会过着一种文法上称之为「过去进行式」的生活。在最初的三年当中,这种病发作的频率十较低,一年祇三、四次,可是每次发作,妇人退返其生命过往的程度也比较规律,总在一到两年之间——举例来说,病人四十二岁的那年第十次发病,明明是生活在民国五十九年的妇人却以为当时是民国四十二年,因为此前的九次分别以两年、一年、两年、一年……这样的形式出现的倒退使得她这一回从现实中遁入了自己二十五岁时的状态。医生原本想以此推估出一个「退婴曲线」,配合上病患家属的观察和回忆,也许可以查考出妇人之所以致病、是否与年少时受过什么样特殊的惊吓或挫折有关。但是基于十分神秘的原因,病患似乎并不愿意配合;从第二年起,这妇人几乎每月发病一次,时而退返几个月、时而又祇退返数周甚至数日。医生终于宣布放弃作「退婴曲线」的观察实验,祇交代家属:当病患再度发病时,必须雇请特别看护「帮助病患适应对现实之异常认知生活」。红莲并不知道自己是第几位特别看护,祇知道她在民国六十三年间照顾的这位妇人以为自己还不满二十岁,世界仍旧属于民国三十六年。红莲的职责则是在帮助她重组一个「看来不像民国三十六年」的现实认知——无论是支吾敷衍、虚应故实,还是顺水推舟、因势利导,目的只在陪同那妇人重新走过一次民国三十六年——红莲来到这世界之前近三年。然而红莲很快就会知道,这妇人的故事和她尙未出世的生命竟有些许幽渺的连系。
妇人的故事是在一个热得连纱窗都冒出蒸汽、板墙也开始渗油的炎夏午后讲起来的。当时她坐在不过三坪大小的客厅正中央的一张藤——上,手摇蒲扇,朝二门外正在屋檐下的阴凉地里整理鸟笼子的丈夫指了一指,对红说:「明天一早天不亮,趁凉快的时节,我就要随他去了。」
「噢!」红莲应了一声。
「先搭火车上天津,再去北平。」
「北平?」红莲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她隐隐约约意识到:妇人正发作着了。
「他是北平来的,不回去怎么成?」妇人继续摇着扇子,眉眼之间略显些许不安,不过,那神情很快地就转变成一种自己宽慰自己的笑意,嘴角倒不曾当眞笑出,眼梢却扬了扬,以非常娇俏的声音说道,^「我压根儿不认得他呢!」
红莲顺着妇人的视线望去,看那年岁大约也不满五十、却已经有几分拘偻之态的丈夫居然围着条毛线围脖,右手把了枝毛笔在一只小钵里涮着,空气中飘泊着一股松香水的呛味;他两眼直勾勾凝视着空鸟笼子密致的栏杆上刚髹涂过的一层朱漆,似乎是满意了。这时妇人的话语又犹似一种绕口令般地迸出来:
「不认识不怕不认识,总比你认识了多少年结果人家根本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可要强得多了呢!」说到这儿,妇人坚执地点了点头,眸光朝里间屋扫了一扫,再次压低嗓门儿,道:「我说的是我爹——他是个恩将仇报的小人!打从明儿起,我这一辈子再也见不着他了。我跟人跑了。」说到这儿,妇人朝院子昂了昂下巴。此时妇人的丈夫抬手轻轻拨转了一下笼底,好一让向内的一面也能在阳光下曝一曝。
「他是个好人,就是命苦,什么都错过了。」妇人说时,那做丈夫的把笔和钵儿搁在窗台上,人便绕过一方小小的菜畦,往大门外步去。妇人抢忙接道:「他要去救人了!」
「救人?」红莲闻言一愣。
妇人手中的蒲扇往口鼻上一遮,仍旧低声道:「救他师父。他师父的儿子从前打杀过一个大魔头的爪牙;大魔头于是布下天罗地网、出赏重金捉拏人犯,一拏拏了好些年,到后首连那大魔头都死了,还是拏不着。」
「那不就没事儿了么?」红莲搭着腔,看那妇人说得吃力,便要接过蒲扇来替她掮搧,不料妇人紧紧扣住扇柄,似是溺水的够着一根浮木的一般,瞳中精光乍闪,又朝里间屋瞬了瞬,登时喘着牛吼之气,犹如奔跑了一段崎岖难行的道路,才切齿道:
「可恨的是我爹。自从当年下了那场大雨之后,九丈沟以下三十里的河道先溢后淤,通船的营生没几年便捱不下去了。我爹祇能改行上旱路卖力气——在他祖上几代走船这一行里,上旱路混生计有个名堂,叫『鸭打摆子』,是极没有出息的意思。我爹『鸭打摆子』过了几年,脾气也恶了、性情也坏了,祇道是下那场贼雨害人,还说下那场贼雨是咱家高人码头上暴杀几条性命、血腥气招惹了河中蛟怪,于是兴风作浪、惊动东海龙王銮驾,龙王这才搬请雷雨镇伏。说来说去,说去说来,不过是为了他要去通风报信、请领赏钱、编派的口实罢了——我娘便十足恼恨这小人行径!直说:他去请赏、她便去投河。横竖当年若非人家小恩公出手搭救,咱娘儿俩也不免投河一死的下场。」
在这一刻,红莲并不认为这个听来支离破碎、虚妄奇幻的故事曾是妇人眞实生命的一部分。在这一刻,红莲祇能想象自己的母亲——一个长年居住在疗养院里的近代史学者——也同样生活在虚实错综、眞伪交织的时空之中。在这一刻,红莲抚掠了一下妇人额头沾满了热汗的垂覆发丝,且十分诡异地听见屋后传来一阵阵如骤雨冲刷硬质地面的声音。她明明知道这一家祇有妇人和她的丈夫居住,里间屋并没有妇人所谓的「我爹」或「我娘」,世上更无蛟怪、龙王作祟,然而那倾江倒海、如泄如注的暴雨声响竟如此逼眞地灌入她的耳膜。在这一刻,红莲仍抗拒着从妇人的瞳仁深处看见自己、以及母亲的容颜。她匆忙别开脸,道:「您不是说那大魔头已经死了么?」
「他们是死不绝的!」妇人拚力喘着气,又将蒲扇向敞开的大门外指了指:「这老好人便是受尽了他们的支使折磨,到如今还尽顾着要去搭救他那个『讲功坛』的师父呢!喀!可终究——还是错过了。」
红莲永远也不会知道:屋后传出的不是雨声,而是徐老三、孙小四、也许还有我和那个还没长出屌毛来的孙小六闯进来洗澡的声音。可是当她听见「讲功坛」三个字的时候,耳鼓深处一定会响起一记惊天动地的霹雳。她面前这个妇人——我们的彭师母、当时的嫒儿——在民国三十六年八月二一十一日这天、一路汗流浃背地跑了五里地,来至泰安通西桥东端,再也没了气力;她匍匍在滚烫的石板上,估量着自己再也走不完剩下的一段约莫五百多步的途程。偏在这个当儿,迎面撞来了那个从北平到此投拜欧阳秋习艺的彭子越——可惜,他来的不是时候。
早在两年以前,对日抗战胜利,中央派赴山东的接收大员同时带来了戴笠早在十几年前就发布过的一道悬赏缉令——「务期结合地方稽查处及宪警单位力量,加急捉拏杀害居翼凶犯」。这道缉令一出,欧阳昆仑自然不敢再于家乡逗留,于是辞亲别里、远走高飞,遁往南方去也。据云他此后所为者也是一部行侠仗义、劫富济贫的事业,从而将一副原来祇在冀鲁间传扬的「鐡头昆仑」美誉、又往大江南北张播开来;日后以年幼时一遇之缘助李绶武完遂「上元专案」发窖运金的艰巨任务,所凭的不祇是盖世神功,更是江湖人任侠慕义的慷慨之气。
可憾的是此子一去,后事殆如《七海惊雷》所述;顾氏忧劳成疾,遽尔辞世;欧阳秋穷愁潦倒,神钝智昏,「讲功坛」也一蹶不振了。彭子越不辞千里、辛苦跋涉,自北平投拜而来,是民国三十五年三月间事。当时「大魔头」座机触山,人是死了,悬令却依然在山东各地稽查处张告示众,一时口耳相传,乡人皆听说官家要缉拏一个杀害「居先生」的凶犯了。
彭子越原来并不明白这个背景。其行事便略如《七海惊雷》中那位「跨儿」;而所不同者,这彭子越本是带艺投师,实指望更上层楼、得窥武学堂奥;不意登门投师之后,才发现欧阳秋竟如此落魄,反而得将靠着他一副健硕腰脚、干些苦力活儿、勉维细口之计。是不是在这段时日里彭子越私发窃学了欧阳秋所藏的《无量寿功》?抑或是欧阳秋一似《七海惊雷》的「裘攸」、把这十九年来目诵神悟之术倾囊尽授此徒?则世无知其详者。不过,即使「无量寿功」是时已然成就,彭子越也救不了任何人;其情恍如彭师母随口漫声的那句:「都错过了。」
第一个错过要数那潦倒失志的船家。他蹉跎了一、两年,终于鼓足勇气、泯下良知,一头钻进那稽查处的大门,说是来报信捉拏凶犯的。这夯汉不识字,却不知此地已非什么稽查处,而是中国共产党新设的一个「解放区干部训练所」了。
原来在这年四月中旬,国民党军队自临沂至大汶口一线发起、向鲁中山区推进。共党华东野战军索性转守为攻,发动了一次大规模的「泰蒙战役」;以一部攻击泰安国军整编第七十二师,想要诱使整编第七十五、八十五两个师的兵力北移援助。四月二十二日,战役开打,华东野战军第一纵队包围了泰安城。孰料这「围魏救赵」之术并未得售,国军大汶口之部根本没有前来援师的意思。四天之后,共军「一不小心」打下了泰安城,歼灭国军整编七十二师一万七千人,活捉了师长杨文泉,古城易帜。共产党无意之间又推拓出一块「解放区」的版图。
可怜这船家当年听居翼「上课」的时节打了几个瞌睡,于国共两党长期以来你死我活的内斗素无所知;这些年逢着两造拉锯式的什么「解放之役」、「光复之役」,便窜东流西,往那没有硝烟炮火的穷乡僻壤躲藏。今番几个月没进城,连野蔬溪鱼、半饥不饱的日子也混不下去了,好容易把心一横、原指望讨几文赏钱度日,不料一说起「替戴先生捉拏杀人要犯」的来意,非但立时便教那干部训练所的同志给扣住,所中还另外简派了一标人丁前去高人码头搜捕「同党嫌疑」。试想:一个——破落船户能有什么「同党」可捕?能逮住的不过是个半老婆娘——同志们毕竟不是专职特务,一阵啰喧喳呼,迭忙抓住了母亲,却惊走了女儿。这嫒儿一见来人汹汹喧嚷、直说要捉拏通敌人犯,心想必定同他爹狠意报官!员的事脱不了干系。登时打定主意,非去知会那「小恩公」欧阳昆仑一声不可。于是撒开双腿、从一壁镜面也似的高人码头上趋步斜窜而下,足尖如捣臼、沾地即起,才不过三两吐息的辰光,便已抢下河床,再沿着淤涸多年、已然生出丈许杂芒丛苇的滩道,逃出魔爪。须知这高人码头斜坡陡滑,非熟练船家人等哪能踅走半步?有两名同志眼见这少女健步飞奔而去,心下一急,追赶落坡,一阵天翻地滚,摔了个浆血淋漓。
当嫒儿狂奔力尽、趴伏在通西桥头的石板上喘息不及的时候,另一拨荷枪实弹的兵士们也已经冲入「讲功坛」。在彼一当下,嫒儿恰怡晕厥在彭子越的脚边;她嘘眼所见,来者祇是一条衬着灼白烈日的陌生黑影,似曾在「讲功坛」出入过,便含含糊糊吐露了一句话:「叫欧阳昆仑快逃命去罢!」她其实并不知晓:欧阳昆仑早已背井离乡、潜逃千里之外。彭子越则眼见一个苍白孱弱的女子气息奄奄、横陈于前,身外不远之处又是一片「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的景况,继之听往来街坊吵嚷,争说:「讲功坛」窝藏「国特」,教军爷们一排枪给扫了,砖瓦门窗上全是火药窟窿。也有人说:要逮的人物没逮着、不该逮的人物也跑了;此事不会善了。正祟乱着,一个平素与欧阳秋、彭子越师徒时相过从的老者飞步上前、朝彭子越的后脑勺上狠狠甩了一巴掌,一面挤眉撇嘴使眼色,一面状似气急败坏地诟骂起来:「这是么儿年月了?还将着你媳妇长街短巷地瞎狼窜!枪子儿不长眼,捣鼓捣鼓就往你胸膛上开口子——歪尔嬷的跟老子家去!」说时下手捞起嫒儿背脊,撑腰借力,一把提上彭子越的肩头,随即又楸住他前襟,径自碎步疾行。直走到一个僻静无人的院落,才松开手,低声嘱咐道:「我听人说:是这小可家子的爹给啰啰出来的一场祸殃,你迟走个一会儿半会儿、怕不连条小命都给葬了!」
数落起来,这无名老者昔时也是受过欧阳昆仑侠行义举帮衬的。今日在桥头听缦儿发了那声喊,又闻知「讲功坛」教上百小队的枪兵给崩了,他虽不明白究竟,可眼前这一双男女看来都与欧阳家有些善缘,便不暇细较,径以一念之仁,急伸援手——殊不知随这无名老者走出半里之遥去,彭子越和嫒儿一生的际遇便大不相同;他俩却都是回不了头的人了。
红莲从来没有用这种巨细靡遗、不恽辞费的方式跟我说过话。她这么说着的时候令我觉得十分陌生——我曾数度分心,遐想着过去十年来不时和我拥抱、纠缠,相互燃烧着炽烈情欲的那个女人也许是个鬼魂。要不,突然间在我文思枯竭的某个秋日午后推开七号房门走进来、一屁股坐在我书桌对面的这个女人就是个鬼魂。她们之中的某一个竟是如此地不眞实、如此地遥远。我在忍无可忍之际粗暴地打断了对面的这一个:「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彭子越和岳子鹏究竟是怎么回事吗?其实这里面——」红莲微微笑着,眸光盈盈,却彷佛受了什么委屈而又勉强将忍住的模样,她咬了咬下唇,艰难地说:「算是有那么一个爱情故事罢。」
就在我一句「这算什么爱情故事」正要喷口而出的当下,一种「此情此景、居然重历」的感觉油然升起。我顿了一顿,低头望着桌上零乱的稿纸、潦草的字迹,然后那早已失落于不知何时何地的记忆猛地跳了出来——是我开始过逃亡生活的当天晚上,在回音四合的那间村办公室里。小五用一双极冰极谅的手为我穿上防弹背心,她问我说:「听彭师母说故事啦?」接着,一边替我整理衣领、她一边继续问道:「她今天说了什么故事没有——说了那个教她一辈子忘不了的小男孩儿了
吗?那可是彭师母的初恋情人哟!」当时,我给了小五一个冷漠而粗暴的答复:「那算什么情人?」近十年岁月忽忽地过去了,我对「爱情」两个字的直觉或本能反应几乎是并无二致的。这使我稍稍迟疑了片刻——然而,就算迟疑一百年也没有用;我满墙子所能想的只是关于彭师母那种发病状态的现实推理:倘若彭师母四十岁以后的人生景况便是间歇性地回到从前、而这种倒退显然一如现实中的时间一样不可逆反、亦不稍停伫;那么,小五既然听过了彭师母初晤欧阳昆仑的故事,我和孙小六又怎么可能再听一次呢?我抬眼睇了睇红莲,此际她眼眶之中艳艳潋潋的泪光已近饱满,而我的孤执仍坚决异常,我听见自己的话语是这么说的:「别跟我说你也听过彭师母第一次见到你爸爸就爱上了他的故事好不好?这他妈太动人了!比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鬼马子跟我睡了十年的故事还动人!」说完,我吸口气又重复了一次:「还动人,你知道吗?」
事实上这些都不是我想对红莲说的,我想说的原本很简单;一如每个经历过好奇、渴想、追求、欲望、思念、怀疑……这一类折磨的人都会说的话一样简单,可是我说不出来;表达爱意、甚至善意的语言卡在某个渺茫的宇宙彼端。这个和自己的语言绝对分离的情况使人益发感到卑微和痛苦。我在下一瞬间奋力扔掉手上的笔,|可是我忘了,四周是一个阵,它和寻常的世界全然不同;在阵里,你的好奇、渴想、追求、欲望、思念和怀疑会不时地前来找你。结果那枝笔又从黑暗之中弹了回来,掉落在一张写了几行的稿纸上,笔尖涂触,还留下了货眞价实的墨污点痕。
「其实你还不懂。」红莲把第一滴掉落的泪水用拇指丘擦了,第二滴用手背,第三滴用食指指腹、然后是中指、无名指,揩拭的速度终于及不上涓滴串流的速度。她垂下手,同时笑了起来。然而笑容并不能中和泪水,祇能模糊她那张看来仍旧年轻美丽的脸孔。不过她哭得十分平静,肩膀不曾抽搐、声音也没有哽咽,彷佛泪水就是把两汪小小池溏一般的眼睛清涤了一圈便淌溢出来,既没有悲伤、也没有哀愁或是被我激将的言辞挑起的愤怒。她接着告诉我:两个月的居家看护结束,彭师母祇再发作过一次,这一次她退返的实际年月并未出现在叙述之中,红莲祇知道:她已经是个情窦初开的姑娘,经常远远地站在通西桥头,往「讲功坛」方向张望;想看一眼欧阳昆仑——最好是也能教他看上一眼。在这个现场,欧阳昆仑已经不认得嫒儿了,他走过她身旁,她恍了神,一只脚慌不迭往桥下踩了个空,眼见就要落河,忽地胸前教一股看不见、摸不着、极其强劲的力道给拽住,人又站稳了。欧阳昆仑淡然伸手指了指她身后潺潺流逝的泮河,道:「下游不出二里,有片流沙滩;小可家子在这儿玩耍得要留神。」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小可家子」是泰安土语,就是「小姑娘」的意思。这小姑娘此后再没见过欧阳昆仑。但是四十六岁的彭师母似乎并不以为憾,在昏昏睡去之前,她勉强撑开眼皮,用那种满怀憧憬而坚定的语气对红莲说:「我还要同他见面的。」
对红莲来说,彭师母的病反而成了她窥伺自己从未谋面的父亲唯一的机会。此后八年,无论她改换了什么样的工作,总会趁着彭师父不在家的时候、有如寻访一处秘境般地偷偷探视一下彭师母——证诸彭师父那句「这些年来时不时到家来翻箱倒柜」的话,我祇能想象那是红莲潜悄出没的形迹;一个个试图捕捉父亲片影残形的脚印。有一次,当上临时演员的红莲接了个没人肯要的尼姑角色,下戏之后赶忙去见彭师母,祇是为了让她认一认,看看自己的模样儿和「光头大侠」有几分相似。结果彭师母那天没发病,布施了她一百块钱,念叨了几声:「阿弥陀佛」。我在这一幕假尼姑化缘的情景上轻轻卸除了武装,长长吁了口气。
「就在那八年中间,她又倒退回去十六年。」红莲缓缓阖拢睫毛,让最后两滴泪水爬过她捂在口鼻之间的指缝,变成两片闪着晶光、转瞬干逝的鳞,才继续说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告诉你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字谜的那一次?」
我点点头——不,应该是基于某种残存的自尊而表现出来的动作罢?其实,我是昂了两下下巴颏儿:「怎么样?」
「在那之前不久,彭师母就已经退回她头一次见到我爸爸的那天去了。然后她就卡在那里,再也没有退过一年、一个月、哪怕是一天。她在那个码头上卡了整整十年,一直到昨天夜里为止。」
彭师母静静地死去之前大约又说了一遍那个她已经絮叨了不知几百次的遭遇。依照红莲的解释,那一次充满惊恐的绑架、打斗和残杀的经历是这个老太太所能遁逃的极限;彼处既是她人生的尽头,也是她一切感和知觉的起点。逃到这一步上,彭师母已经退无可退了。
「听起来像是一见钟情,永志不忘;不是吗?」红莲苦笑了一下,移开撑在我书桌上的手肘,摇了摇头,道:「所以我说这算是个爱情故事,可是它比爱情还要多一点——多了一点『其实你还不懂』的东西。」
「不懂什么?我不懂什么?」我再度抓起笔朝更远的地方扔去。这一次它弹回来得慢了些,落纸时的力道也重了些,笔杆折断,油墨涣染,把稿纸殷黑了一大片。
「不祇你不懂,我也不懂——这样说你也许会好过一点罢?」她无可奈何地扬了扬眉毛,探出一根手指头往那滩墨水上沾了沾,随意在纸面空白的地方抹画两下,低声说了两个字:「亏——欠。」
亏欠。一种我从来没有的情感。
我所能理解的这两个字祇是一种负债行为,无论它的换算单位是金钱还是实物——哪怕玄虚深奥如讲论心性的理学家所谓的「吾性本来完全具足,不可自疑亏欠」——这个语词都不该是一种情感。然而红莲以为是的,而且有的人有这种情感、有的人没有。后者也许活得太浅薄、太粗糙或者太坦荡、太自在,总之是太心安理得;这样的人生命中没有经历过眞正巨大的惊骇、挫折和艰险,从而也没有得到过堪称珍贵的帮助、救济和抚慰。短少了这么一种情感的人犹如伸手需索随即获得满足的婴孩,整个世界是由一连串的「我要——我得到」、「我要——我得到」所打造起来的;这个我,凭靠着广泛的阅读、严密的推理甚至圆滑的书写技巧和恣肆的幻想、再加上一点点福至心灵的运气,解开了一些字谜、发现了一些内幕、并且开始要翻写一部揭露近世历史眞相的小说。但是这个我却没有能力察觉、体会或者想象那种可以名之为「亏欠」的情感究竟是什么。这个我——一把挥拂掉桌面上零乱的稿纸——显然还想要做最后的抗拒。这个我,正因为从来不觉得自己亏欠什么,而根本不懂得爱情。
红莲也许看出了我的恐惧,也许没有;但是她做了一个动作——把她的左手伸过来,往我的右手背上磨了一下,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样。我在那一剎那以一种近乎虔敬的心情想起过往的岁月里许许多多和我曾经如此亲近的人,我其实没有认眞进入过他们之中任何一个的眞实生命。即使在这个当下,我的手背那样紧密地贴触着一朵红莲,它究竟是个胎记般的刺青?还是个刺青般的胎记呢?我翻转手臂,想再看清楚一点,红莲已经抽手起身,以令人几乎无法察觉的幅度摇了摇头。我猜想她要离开,且永远不会再回来。于是我放声大哭了,听见她也哽咽着告别的话语:「我还没懂得自己亏欠了什么,就已经老了;你可不要像我。」我的哭声衬在她的话语底下,听起来比风声雨声还要空洞虚无;除非我所伤悼的不祇是一具完美的肉体,还有那些我来不及认识的人——比方说:彭师母。一个拥有过眞实生命的角色。
在写完以上的八千字之后,我以为我会彻底放弃那个写作《城邦暴力团》的念头。原因很简单:眞实生命太过巨大,你越是进入它的细节,它就更巨大一些。
那无数张被我挥拂到黑暗里去的稿纸不知何时又飘落桌面,纸表渐渐积上一层厚厚的尘埃。我才知道:尘埃这种东西居然也会长大;过一段时间你再轻轻触碰,它在指尖的感觉就像灰、像沙、像土粒儿,开始有了重量。
这段时间比我想象的还要长一点,但是我并没有去计算:到底过了几天、几个月还是几个冷暖交替的季节?我也从没有离开这里的意思;其间我经常走访我的邻居们,有些时候兴之所至还会穿过九号房间祠堂的侧门,到厨房去帮老田干些零碎活儿,摘摘菜、提提水、淘淘米什么的。偶尔,我会在黑漆漆的通道里和万得福或者我老大哥擦身而过、甚至撞个满怀。大部分的时候我总在前厅遇见那几个老家伙。没有谁再提起字谜的事。
极少的情况下我会出门走走——通常那都是在我非常想念红莲的清晨或深夜。最后的一次是个丑风夜。陈秀美在那台风还是个吕宋岛北方海域的热带性低气压的时候开始向我述说她和红莲相依为命的十二年。红莲从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成长到!蔻初绽的少女,其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当时,这里叫做「人文书店」。
红莲在斜对面四十八号的陈忠义医院出生,沿着自由路走到中山路口明功堂药房的这一段,是红莲最初摇摆学步的旅程。此外,中山路一百号当时是一片正章洗染店;陈秀美白天在人文书店当差,入夜之后便到这洗染店打杂兼记帐。每当陈秀美忙碌起来的时候,红莲就会一头钻进那些吊着、挂着、堆栈着的衣物之中藏匿,通常母亲总得花上一、两个钟头才找得着她,彼时她多半已发出鼾息,然而睫角犹湿、抽咽未止,梦中似乎仍坚决地表示:母女之间这小小的离弃游戏,是由她所发起。
沿着同一个方向往下走到中山路一百五十五号,此处原先是一家大公委托行,许多跑单帮的买卖人出入的地方。这些单帮客几乎时时在台北、东京、香港和马尼拉飞航往返,以随身行李携带时髦的衣饰、珍贵的骨董、价値不菲的珠宝和罕见的洋式玩具,入境即交行委卖,赚取百分之八到百分之十的佣金。红莲则可以随时到此地索取任何她想要的东西,因为「大公」幕后的东家正是大伙尊为「老爷子」的万砚方。红莲两岁的时候拥有一个眼睛可以眨动的洋娃娃、四岁的时候得到一架附有三十二枚弹键的手风琴、五岁的时候玩起单眼照相机、八岁那年的春天跨上一辆接装了动力马达的脚踏车、不告而别、一路骑到基隆。万砚方发动上千名庵清光棍找着她的时候,她指着西北方海天一线的远处,只字不语。到九岁和十岁上,同样的事红莲又做了两次。是否因为这三次出走而重新唤起陈秀美突然失去丈夫的恐怖记忆?她并没有说清楚,可是尔后两年间红莲的生活景况可想而知——陈秀美在母女俩的手腕上紧紧地缚起一条长约八尺的细锁炼,炼条稍稍绷紧或松弛,陈秀美都会胆战心惊一阵,立即搂住红莲、浑身颤抖、低声啜泣。
这样近乎病态的分离焦虑终于让陈秀美在民国五十年秋天完全崩溃了。九月十八号那天,台湾省警备总司令部在云林北港地区逮捕一群涉嫌发起武装叛乱、推翻政府、完成台湾独立革命的人士。由于这群人士之中有个叫詹益仁的,在虎尾开设了一月「国际照相馆」,正是他们平常联络开会的秘密总部;一时风诡云谲,全台各地凡是名为「国际」的照相馆都受到严密监控。偏偏在台中市区、台中戏院对面巷子里也有这么一片「国际照相馆」,原本和詹益仁毫无干系,却饱受同名之累——九月十八号晚间八点钟左右,突然闯进来十几名武装便服的人物,逢人就逮。是时警笛蜂鸣、探灯四射,方圆数里之内,连虫蛇鼠蚁亦不容遁迹。陈秀美便是在这天深夜将人文书店前后门窗自内钉板封绝,还把红莲和自己缠裹了三副大锁,捆在屋后天井里的汲水铁杆上整整两昼夜。书店的负责人钱静农^:不得已,祇好从消防队中请来两名庵清光棍,持利斧破门、抢入,救出母女二人。不料此事不密,竟然在九月二十二日上了报,闹出一条「红粉佳人奈何作囚」的尴尬新闻。亏得万砚方拉下老脸,请托了些报界高层的关系,权将消息压了、未再渲染,才算息事宁人。大约也就是因为这个事件,祖宗家门传下「旨谕」:将陈秀美送入汪勋如的「河洛汉方针灸医院」诊疗休养。此外,李绶武也活动了方面上的人物,给她请得了一个「烈士遗族」的身分,既能申领些许微薄的生活津贴,还可以免试入上庠寄读。这就一如万得福所言者:钱静农帮衬尽力,非但亲炙私淑,还另向几位知名教授荐过,让陈秀美一面治病、一面求学。唯有一桩,那就是暂且不能与红莲共同居处,以减妄执烦恼。
对于当时的红莲来说,那可能是一段优游快乐的日子罢?每到星期天,她便跟着孙孝胥到西门町歌厅、戏院巡走,贩卖香薛糖果。星期一则随赵太初至新公园、衡阳路一带摆卦摊。星期二泰半是前往「河洛」探视陈秀美——和母亲的团聚彷佛应卯一般,看汪勋如问诊下针、开方抓药则是别开生面的游戏。星期三是陪伴魏谊正过府登堂、指点豪门巨室的厨作、庖丁设宴置席的日子。星期四,向例作碧潭之游,不外是由李绶武将携着泛舟踏青,尽一日在山野间嬉耍。这几位「爷」字辈儿的帮朋,多不宽裕;赵太初尤称潦倒-,孙孝胥的子媳儿孙虽据着一户狭仄眷舍,孙孝胥嫌挤,宁可同赵太初浪迹公园和防空洞。李绶武在山上的三间茅屋也直如幕天席地的一般。这三人的住所当然不能容留一个半大姑娘居停,是以一周之中倒有五日,红莲得寄宿在魏谊正的宅子。只周五和周六雨天钱静农南下台中赴「人文书店」理事,红莲总要随同,仍旧是游玩的意思多。
据陈秀美的记忆所及,重返台中的红莲经常提起的是中正路火车站附近老正兴食堂的客饭、民权路铁道边玉光美容院自创的新款发型、河墦街醉月楼小北投浴室中的蒸腾雾汽,以及台中公园里倒影着怪状红顶角亭的小小湖塘。红莲再也没有独自前往基隆海边遥望或追想一个永远回不来的父亲。
陈秀美说着这一切的时候,我隐约可以听见忽而浓烈呼啸的风吼,随风扫灌而入的雨水似乎也不时地从建筑物中每一个缝隙或扑、或滴、或冲淋、或渗漏到我的脸上和身上。我丝毫不以为意,感觉这一阵一阵的潮湿冰冷祇不过是幻象;眞正踏实的反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思索:我正在一丝一缕地缝缀着一个我还来不及遇见的女子的人生。在她初访这世界的十二年里,一个稚嫩、脆弱的生命已经铸就了难以移易的主题:她必须不停地躲藏、不停地逃遁、不停地向每一个伫留停顿的当下告别;唯其如此,她才能免于那告别所带来的寂寞罢?也正由于对一个稚嫩、脆弱的生命而言、寂寞太过强大;除了抗拒它,红莲便再也没有爱人的力量。她当然也没有爱过我——假如过去这么些——年来我们热烈的交媾还有什么肉体渴望以外的意义,恐怕祇是让我们彼此都胶着在那寂寞的边缘,而不知道自己终将成为它的一部分。
「她不会回来了。」我隔着张珠帘儿也似的漏雨排串对陈秀美冒出这么一句;说时已自觉可笑,彷佛还窃窃巴望着她会反驳我。但是陈秀美肃然点了点头,从书桌抽屉里摸出一个信封,小心地避过淋滴的雨势,递到我的手上,道:
「上回她走之前来看过我,说你要是平静下来,还会问起她的话,就把这个还给你。」在那个台风天,人称台风眼无风也无雨的一段时间,天似乎是晴了;空气有如凝结起来的胶质,吸进腔子里便塞成泥状。我抄起那信封,跨步出门、走到街边,看见满地是折断了的路树枝叶、商店残破的招牌、从不知哪一幢大厦的顶楼或阳台上砸下的塑料浪板、东倒西歪的交通号志铁杆。积雨的路面浸泡着散落的电线,轿车的挡风玻璃窗中央杵着张麦当劳门前的欧式长木椅,消防栓顶挂着条不知是女人或是孩子的三角裤,敞着盖的地下管线出入口斜斜栽着辆机车——彷佛那骑士仍俯伏洞中、正在和地底之人热切商议着如何修复这城市的创伤。
我沿着自由路那么走下去,满目疮痍的城市看似再也无法修复,一如时间曾摧折、辗压过的生命已不能还原。但是我仍旧像探访一处又一处传闻中发生过动人传奇故事的废墟一般,穿透台风扑袭过后零乱破败的景观,揭开四十多年来人们悉心经营维护的繁华样貌,在重复迭砌的磁砖、玻璃帷幕、压克力板和经由狂风暴雨涤洗而显得益发明亮新鲜的广告字图底下,我看见现实中早已消影匿迹的医院、药房、洗染店、委托行、照相馆、食堂、美容院和浴池。最后我走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