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揭牌真难
第四章 揭牌真难
根据事先定下的具体方案,卓小梅他们前前后后忙乎了一个多星期,该做的准备都已做好,单等教育局和机关事务局两家领导下来揭牌了。不想这天下午马科长给卓小梅打来电话,说:“卓园长,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你听了肯定会高兴死。”卓小梅说:“什么好消息?是不是你提副局长了,要请我的客?”马科长说:“是你机关幼儿园的好消息。你立即赶到市委去,我已经快到了。”
马科长这么煞有介事的,也不知到底是什么好消息。是不是领导们没空,取消了下来参加揭牌仪式的计划?可取消就取消了,也用不着把你喊到市委去呀。卓小梅有些犯糊涂,却不敢怠慢,放下电话,出了幼儿园。
打的赶到市委一号大楼前,马科长果然先到了,轻声招呼卓小梅道:“来得正是时候,领导们都在会议室里,只差你一个了。”领着卓小梅上楼,往二号会议室直奔。
推开门,不想事务局费局长、教育局李局长和管幼教的邓副局长都在。首席位置还有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卓小梅好像在哪里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是谁了。马科长就在卓小梅耳边提醒道:“这是市委钟秘书长。”
卓小梅一下子想起本市的电视新闻里,偶尔能见着钟秘书长主持或参加各类会议的镜头,怪不得觉得有些面熟。心想今天的会议是不是也要上电视?马科长好像是有准备的,打扮得时髦鲜亮,脸上还扑了粉,嘴唇也精心抹过。而自己走得匆忙,连眉毛都没描。市委领导就是市里的天子,素面相向,确实要点勇气。四下里瞟了瞟,发现除了几位领导,并没有电视台记者,卓小梅这才稍稍心安了些,挨着马科长坐下。
钟秘书长见人已到齐,开始发话:“大家的动作还算迅速,十几分钟都赶了过来。也没别的事,就是专题研究部署机关幼儿园的揭牌仪式,所以特意请来了卓园长。”
卓小梅有几分惊讶,这事竟然把市委领导给惊动了。机关幼儿园挂个牌,又不是什么大事,身为市委常委的钟秘书长亲自出面,专门进行研究部署,这似乎有些不好理解。要知道维都市是一个八百多万人口的大市,每天都有无数的大事要事急事当紧事等着市委秘书长去处理,他怎么会把心思放到这种小事上面呢?背后可能还有什么特殊原因吧?
钟秘书长大概看出了卓小梅的疑虑,笑道:“卓园长可能感到有些突然,其他各位事先我已经打过招呼的。这里我再给大家明确一下,市里一位重要领导听说机关幼儿园荣幸地评上了省示范幼儿园,主动提出亲自参加揭牌仪式,我们必须提前做做准备。”
到底是位什么样的重要领导,会对小小机关幼儿园感兴趣呢?卓小梅要问钟秘书长,想了想又不吱声了。市委市政府人大政协四大家,领导那么多,你说哪个不是重要领导?不重要也就不会安排人坐到那些位置上去了。卓小梅天天低着头,在老师和孩子中间往来穿梭,除了机关事务局和教育局,几乎没跟外界接触,比费局长和李局长邓副局长再大的领导从没打过交道,问了也搞不明白到底谁是谁。
卓小梅这里正在犯嘀咕的时候,钟秘书长在那边一再强调道:“领导主动提出参加机关幼儿园揭牌仪式,这可是大好事哟,说明领导关心重视我市教育事业。百年大计,教育为本,现在中央不是反复强调科教兴国伟大战略么?未来的竞争说到底就是人才的竞争,而人才的培养首先得搞好教育。幼儿教育也是教育体系里面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是基础教育的基础嘛。这个道理我就不多说了,大家是搞教育的,比我懂。我的意思是如果领导没有远见卓识,没能正确认识教育的重要性,你就是再要求再请示,他恐怕也不会对下面的揭牌这么感兴趣的。现在重要领导如此重视,我们更要积极争取主动,把事情办好。”
钟秘书长把重要领导重视教育的重大意义讲清讲透之后,事务局费局长、教育局李局长和邓副局长都表了态,认为作为幼教工作的行政和业务主管部门,有责任也有水平、有能力把这次揭牌仪式搞好搞成功,接下来马科长说了说机关幼儿园申报评定省示范幼儿园的简单经过,最后由卓小梅就前段机关幼儿园筹备揭牌仪式的工作做了具体汇报。钟秘书长听了很满意,表扬各位做了大量有效的实际工作,对繁荣维都市的教育事业做出了较大贡献。特别肯定了卓小梅他们的筹备工作,提出市里重要领导亲自出面揭牌不是一件小事,考虑要更周全,准备要更充分,场面要更热烈,内容要更丰富,特点要更突出。
卓小梅这是初次参加这样高层次的会议,觉得市领导就是市领导,发表的指示一套一套的,自己做了半辈子也不觉得有什么伟大崇高之处的稀松平常事,领导几句话就上升到了理论的高度。还一口气说出好几个带更字的排比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让人陡长精神。只是这些指示怎么去落实,领导没有明确,卓小梅感到有几分茫然。她本来想在会上提些具体意见,转而又想,大领导就是负责宏观指导的,怎么能跟你们搞幼儿工作的,注意力都在不起眼的细节上?这要靠你自己琢磨领悟,吃透领导精神,拿出实际行动。
好在接下来李局长和费局长他们纷纷就揭牌仪式说了些意见,都是具体可行的,卓小梅一一记录在本子里。机关幼儿园根据原来的方案做了一次筹备工作,在这个基础上,卓小梅充分把握钟秘书长的指示精神,又提了些新的设想,也得到大家的认可。这么磨合得几个来回,一个新的完整的筹备方案渐渐清晰起来,卓小梅心里也就有了底。
花了半个下午的时间,会议接近尾声,钟秘书长看看手表,说:“我们的会议效率很高嘛,开得非常有成效。我最后强调几句,大家要齐心协力把这次揭牌仪式搞好,由卓园长具体操办,马科长和邓副局长全面负责,李局长和费局长亲自指导,我进行宏观调控。经费问题不要机关幼儿园拿一分钱,来个三点式。”
说得费局长几个笑了,都说:“钟秘书长你不是要卓园长主办健美比赛吧?”钟秘书长笑骂道:“搞什么健美比赛?看你们的心思都跑到哪里去了。我说的是这次揭牌仪式的经费来源,教育局拿一点,事务局出一点,财政拨一点,这不是三点式么?”
原来此三点式并非彼三点式,钟秘书长也真开心。
费局长和李局长两个却没法开心。如今要人出钱,有时都不说出钱,说放血。实际上出钱比放血更让人难受,放了血,只要不把人放死,血还可再生,而钱扔出去便再不会回来。当然钟秘书长要教育局和事务局出钱,是出公家的钱,并不要李局长和费局长私人放血,照理他们的脸色大可不必那么难看,没放血之前就失了血一样。可在机关里待过的人都知道,对于单位一把手来说,单位的钱跟他私人的钱其实是没有多大区别的。想那私人的钱,比如工资奖金什么的,还要乖乖交给老婆,公家的钱他爱怎么用就怎么用,请客送礼也好,吃喝玩乐也好,只大笔一挥,签上“同意报销”几个字就成,用起来既方便又痛快,谁也管不着。
因此一听钟秘书长说要教育局和事务局各出一点,李局长和费局长的神经就绷紧了,好像钟秘书长已将刀子搁到了他俩的手腕上似的。先是李局长睁大了双眼,说:“钟秘书长说的一点,到底是多少?你可别狮子大开口哟。”费局长也嘴角下撇,说:“一万是一点,一千是一点,一百也是一点。我们可没什么经费来源,钟秘书长得体谅体谅我们穷单位。”
钟秘书长有些不高兴了,伸出一根指头,点着两位说:“我就知道你们这些人,自己大把花钱,从来没说穷过,一旦要你们拿点出来搞些公益事业,就穷穷穷喊得比谁都响亮。今天这个钱,你们出得出,不出也得出,这可由不得你们,你们毕竟归我们市委常委管辖嘛。只要还执政,常委说句什么话,常委管的干部就得给我听进耳朵里去。”
钟秘书长这话说得够重的了,在卓小梅听来,几乎有些蛮不讲理了。不过她没在官场混过,也懂得官大一级压死人的常识,大官在小官前面也讲理,大官的权威何在?当然这是有前提的,如果钟秘书长不是市委常委,如果下面这些局长的位置不用常委来定夺,钟秘书长还会说这样的横话么?他就是说了,李局长和费局长会当回事么?
正是因为没有这种“如果”,两位局长才那么俯首贴耳,再不敢抗拒。钟秘书长缓和了一下语气,说:“不过话说回来,你们也有你们的难处,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嘛。要你们出一万,你们肯定会跟我动刀子,可出一千一百,又不是打发叫花子,你们难道不难为情?为保障我的生命安全,也免使你们难为情,你们一家出五千吧。”
李费两位局长只得答应下来。钟秘书长又转向卓小梅,说:“卓园长你也听到了,两位局长都表了硬态,会后你就把机关幼儿园的账号告诉他们,三天内钱没到你们账上,找我就是。至于财政那边,你打个报告来,我给你找常务副市长签字。”
卓小梅喜得差点尿都出来了,赶紧感谢几位领导的关心。想想看,不要机关幼儿园出一分钱,能办个有些声势的揭牌仪式,何乐而不为?说不定操作得好,还能从中赚点小差价,给老师们发两个小补助呢。真得感谢钟秘书长说的那位重要领导,他不主动提出到机关幼儿园去揭牌,上哪里去拣这样的便宜?
只是这位重要领导到底是谁,钟秘书长没明说,参加会议的人也没多问,卓小梅一直不得而知。不过有一点她非常清楚,这个重要领导肯定很重要,不重要,钟秘书长也不会这么重视,压着教育局和事务局出钱,还提出亲自出面,帮她找常务副市长签字要经费。
该安排布置的都安排布置了,钟秘书长在各位脸上扫视一遍,问还有没有要说的。大家都说没有要说的,回去认真贯彻落实领导的英明决策。钟秘书长说这是具体工作,谁都英明得来,宣布散会。卓小梅想起给财政的报告,不知打个多大的数字为妥,上前向钟秘书长讨教。钟秘书长说:“先打个五万吧,他们也好打折。”卓小梅笑道:“这又不是上街买东西,也要讨价还价?”钟秘书长借题发挥道:“现在什么场合不讨价还价?”
卓小梅明白,钟秘书长这话是说给两位局长听的,后悔自己多此一问。
钟秘书长接着又说道:“打个五万的报告,就是弄不到五万四万,万把两万总要给你们的吧,加上两位局长开恩给的一万,三万元搞个揭牌仪式,也该像个样子了。”卓小梅忙点头,说:“那是那是,我们一定尽力而为,把钱用在刀刃上,绝不辜负领导一片苦心。”钟秘书长点点头,说:“你有这个态度,我就放心了。”
出了会议室,李局长也许是要出五千元钱,心里难受,特意挨近卓小梅,揶揄道:“卓大园长,你用了什么核武器,为你们的揭牌仪式,钟秘书长舍得花这么大的力气?”费局长也咬牙切齿道:“女人本身就是核武器,何况卓园长又这么优秀,钟秘书长还不只有举手投降的份儿?领导也是人嘛。”说得卓小梅双颊飞红,说:“你们尽瞎说!”
一旁的邓副局长并非单位一把手,不是在他身上放血,想得开,说:“两位领导没必要揪住卓园长不放,我估计钟秘书长说的那位重要领导绝非等闲之辈,不是市委一把手,也是政府一把手,否则钟秘书长不会这么郑重其事。”
两位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他们也是故意在卓小梅前面那么说说,并不是对她有想法,现在被邓副局长道破了,也就不便多说什么,放了卓小梅一马。
来到楼下坪里,李局长和邓副局长邀卓小梅上他们的车,送她回幼儿园。卓小梅说:“我还有事要向费局长请示,你们先走吧。”跟李局长他们说声再见,掉头追上费局长。费局长刹住步子,说:“卓园长还有事吗?”卓小梅说:“也没什么事,听说市委医务中心围攻事务局了?真对不起费局长,都是机关幼儿园把您害的。”
费局长轻松地笑笑,说:“别说得这么难听,我这不是好好的么,谁害得了?”卓小梅说:“市委医务中心扬言要跟机关幼儿园同归于尽,我们不会再次被列入改制对象吧?”费局长说:“现在你还用担心什么呢?市里领导对机关幼儿园这么重视,你们的揭牌仪式重要领导都要参加,谁还改得了你们?”
卓小梅想想,费局长的话还真有些道理,心里暗暗乐开了。
第二天上午,卓小梅把苏雪仪和曾副园长几个喊到园长室,简单传达了昨天下午的会议精神,就变动之后的揭牌仪式提出新的具体要求。还把费局长的话也跟她们说了。大家很高兴,表示一定全力以赴把这次揭牌仪式搞好。只要不出钱,出点力气是应该的,幼儿园的职工天天干活,有的是力气。都问是哪个重要领导要来揭牌,卓小梅说钟秘书长没说,暂时还不太清楚,反正是个重要领导。大家也就不再追问,只觉得要来揭牌的是重要领导,那么机关幼儿园也显得重要了,园里职工也会跟着重要起来,于是各自领了任务,兴高采烈地分头行动去了。
倒是卓小梅被大家一问,又起了好奇心,暗忖这个重要领导到底是谁呢?估计至少是比钟秘书长还要大的官,也许就是邓副局长说的,不是书记就是市长,不然钟秘书长也不会那么当回事了。卓小梅平时没跟当官的打什么交道,在她眼里,钟秘书长算是她见识过的最大的官了。毕竟他这样的常委领导是市里的权力核心人物,为万人所景仰,不是卓小梅这样的小民百姓想见就见得着的。
不过这个重要领导到底是谁,实在不是卓小梅要操心的。她操不操心,反正是个重要领导。现在卓小梅非操心不可的,是为揭牌仪式所要做的每一件具体的事务,而眼下她还得立即按照钟秘书长的指示,把申请要钱的报告写好。
幼儿园不像党政部门,有专门的秘书班子,卓小梅只得自己动手写报告。好在这样的报告并不是大材料大文章,难不倒卓小梅这个中学和幼专时代的才女,她几下就写好了。又拿到门口的打字店打印几份,盖上机关幼儿园的公章。
做完这些后,卓小梅松下一口气,斜靠在椅子上,伸了一个懒腰。她得意地想,刚把改制的事摆平,重要领导又要来揭牌了,真是好事成双啊。
这么想着,一看时间,快下班了。卓小梅给钟秘书长打了个电话,说报告已经写好,下午可不可以去找他。钟秘书长想了想,说:“大后天吧,有个会在松风宾馆召开,常务副市长也要参加,你就到宾馆里来找我。”卓小梅忙说:“那谢谢钟秘书长了,到时再麻烦您。”
市委重要领导来揭牌,这实在是机关幼儿园的大事,是绝对不能掉以轻心的,必须倾全力而为之。这种时刻不好让兵兵在身边碍手碍脚,卓小梅就提上两瓶红葡萄酒,带着兵兵回了趟自己父母家。
卓家住在城西。这是维都市的旧城区,虽然城市的圈地热潮越来越火,但青色的木板屋,麻花的石子路和黑色城墙,依然顽强地残存着。卓小梅生于斯长于斯,对这方旧土自然满怀眷恋,寒暑假不用说,平时的周末,总会抽空回来走走,看看父母和这里的旧街旧巷。这个学期以来,先是忙着应付改制的事,接着又要筹备揭牌仪式,卓小梅无暇他顾,一晃已经两个多月没回来过了,还真想念这个地方的。
卓家所在的紫荆街没通汽车,卓小梅和儿子是在街口下的车。走在古色古香的老街,就像走进另一个年代,让人莫名其妙地生出淡淡的伤感来,虽然卓小梅早过了触景生情见物伤怀的年龄。
她恍然记起那个夏天的初夜,仿佛一切如在昨天。
那个夏夜,已在省城读过一年幼专的卓小梅放假刚回到家里。吃了点东西,将自己清洗干净,换上干净的夏装,又和母亲说了会儿话,卓小梅就出了门,一个人在街头徜徉起来。几个月没回来了,她要听听自己青春的脚步叩在石子上的囊囊足音,这可是她听了十多年听惯了的。
本来卓小梅是一心要考重点大学的,凭她的实力,这并不是什么难事。谁知高二第二学期开学不久,在建筑工地奔波了大半辈子的父亲被一块钢条砸伤脊椎,从此瘫痪在床,爬不起来。当时卓小梅的两个哥哥一个读大四,一个读大三,家里正是最拮据的时候,所以那块钢条砸倒的其实不仅仅是卓父,还将卓家也砸塌了。眼见得卓小梅的高中再没法继续读下去,省幼儿师范学校办了个大专试点班,拿着教育行政部门的特批文件在全省范围内招考高中二年级在读学生。他们的目的很明确,拔尖的高三毕业生是不会报考幼专的,提前招考可以截留到情况特殊的优秀人才。而且幼专的条件非常优惠,学费全免,成绩优秀能拿到全额奖学金的话,生活费基本可以自行解决。卓小梅心动了,与其辍学在家,还不如读几年幼专,早日找个工作,缓解一下家里的困境。回家征求父母意见,他们觉得也只好如此。只是班主任厉老师觉得可惜,一块重点本科料子读个幼专实在是降格以求了。可卓家境况如此,也是没法子的事。卓小梅于是以高分被幼师录取,入校后又以非常突出的成绩拿到全额奖学金。能够毫不犹豫地迈出这么一步,说明卓小梅是理智而实在的,她对自己的选择也就无怨无悔,非常感激学校给了她这一次特殊的机会。通过一年的专业学习,她真心喜欢上了幼教这项职业,决心毕业后做一个称职的幼师。
有了这样的姿态,卓小梅的心境也就显得非常平和,加上大哥已经毕业分配参加工作,可以接济一下二哥和家里了,因家庭变故一直笼罩在心头的阴云也渐渐散去。卓小梅又变得开朗活泼起来,人也越发地漂亮可爱。街邻见了,都忍不住要赞叹几句,说是不是省城的水土养人,出去才一年时间就出落得这么俊俏。有人不同意这种说法,说小梅本来就长得俊俏嘛,咱们维都的水土也养人。
花一样烂漫无比的妙龄少女,最愿意听到的恐怕就是这种赞赏声了。卓小梅美滋滋的,脚下的石板都像安上了弹簧似的,将人弹得老高。就在她一蹦一蹦招摇过市时,有一个英俊少年从紫荆街的另一头走了过来。
这个少年就是卓小梅同班同学三剑客之一的秦博文。他家本来住在城北,他是到这里来看亲戚的。想想当时的秦博文吧,刚接到上海一所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是怎样的意气风发。两人都被对方的风采吸引住了,惊喜得差点就要拥抱到一起,只是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让他们克制住自己,理智地站到街边,说起话来。互相通报过别后一年的情况,卓小梅才从秦博文口里知道,三剑客中的魏德正也考取省城的大学,只有罗家豪高三只读了半个学期就回了乡下。两人就感叹命运对罗家豪的不公,其实他的天分不比秦博文和魏德正低,回到乡下怕是难有出息了。
说着共同关心的人和事,不觉得天色完全黑下来,两人该分手了。不想秦博文走了没两步,又回头喊住卓小梅,半羞半涩地朝她要通讯地址。其实这也是卓小梅所期待的,只是她一个女孩家,秦博文不先提出这个要求,她也不好太主动。好在秦博文及时觉悟过来,没放弃这个机会。卓小梅站住,等着对方掏出纸笔来。
见卓小梅没吱声,秦博文还以为她不想告诉地址。他于是自找台阶,说他好羡慕魏德正,考了省城的大学。卓小梅一时没听明白,说魏德正那是普通大学,怎能跟他的名牌大学相比。秦博文说名牌大学有什么意思呢?卓小梅说读了名牌大学出息大呀。秦博文说如果可以跟魏德正换一所大学,就是没出息他也乐意。
卓小梅这一下听出秦博文的意思,笑了笑,问他怎么还不拿纸和笔出来。秦博文说他没带笔,也没带纸。卓小梅问他拿什么记她的地址,他说他有一颗心。
这句话深深地打动了卓小梅。
也许就是这句话,让秦博文毕业后放弃大城市优厚的工作和生活条件,回到卓小梅身边,并共同走到今天。虽然彼此之间有过磕碰,也有过厌倦,还产生过动摇,有时甚至怀疑坚守了十多年的婚姻能否继续坚守下去,可是一走进这条老街,卓小梅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年两人邂逅的情形,想起秦博文说过的这句话来。卓小梅无声地自嘲道,卓小梅啊卓小梅,你也老大不小了,是不是以为你还是怀春的少女?
这么疑虑着,卓小梅已牵着兵兵到了父母家。推开嘎呀的木门,母亲正在天井旁做坛子菜。卓小梅要兵兵喊婆婆,兵兵嘿嘿一笑,喊了声奶奶。卓小梅在他头上打了一下,说:“谁都是奶奶,看你有好多奶奶。”
母亲横卓小梅一眼,骂道:“你打孩子干什么?总有一天兵兵会清醒过来的。”将手伸进老酸菜坛子里,掏出一根酸豆角,塞到兵兵手上。兵兵一把扔进嘴里,大咀大嚼起来。卓小梅也咽了咽唾沫,从坛子里抓出一根老长老长的酸辣椒,一口咬去大半截。母亲笑得满脸都是皱纹,说:“今天刚好称了半斤猪肝,等下用酸辣椒炒了,给你们解馋。”
卓小梅搂过母亲的肩头,在她额上亲一口,说:“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母亲嗔道:“这么大了还是块宝,是不是还要我给你喂奶?”卓小梅调皮地说:“你喂我就吃。”母亲说:“你还没吃够?你吃奶都吃到三岁多,我一对奶子都干枯得像一双旧袜子了,只要我有空坐下来,你就要掀开我的衣服找奶吃。”说得卓小梅都不好意思起来,嘟着嘴说:“妈,你总爱揭我的短。”
亲热够了,卓小梅说:“爸爸在屋里吧?”转身要去推屋门。恰好门从里面开了,父亲拄了根拐杖,颤抖着站在了门边。卓小梅忙过去扶住父亲,说:“爸爸你今天好精神的。”父亲就笑,说:“你们一回来,我就精神。”
原来父亲在床上躲了十年后,在母亲的服侍下,又奇迹般站了起来,虽然不能独立行走,只能扶着墙壁慢慢移动步子。这大概也是上天被母亲感动,用这种方式报答她。
跟爸爸说了会儿话,母亲就将做好的饭菜端上了桌子。卓小梅将父亲扶到桌旁坐下,开了自己带来的红葡萄酒,说:“红葡萄酒是世界公认的六大保健食品之一,爸你每天晚上喝几口,肯定会健康长寿。”然后倒了半杯酒,递到父亲手上。父亲抿一口,说:“挺好喝的。很贵吧?”卓小梅说:“也不怎么贵,我们这样的家庭还消费得起。”
父亲夹几片酸辣椒猪肝,搁到兵兵碗里,感叹道:“是呀,你们三兄妹中,还是小梅行得稳,你大哥的厂子倒闭了,没一个正式工作,二哥在机关干得好好的,却要下什么海,连老婆都离了,也不知他在海里扑腾得几下。”
卓小梅知道父亲总是放心不下自己那两位哥哥。其实两位哥哥智商都相当高,要不当年也考不上重点大学了。往往智商高的人最不安分,大哥大学毕业后在省城一家大工厂做工程师,硬要跳槽去一家私人企业,谁知那家企业红火了两年,老总因一宗银行诈骗案被逮了进去,企业也一夜倒闭,大哥成了无业人员。二哥在外省政府部门工作了六年,都做上处长了,忽然辞职跑到沿海办起了公司,连只想做官太太的夫人也跟他吵翻,分了手。官场上的好处是没有风险,只要熬够资历,即使关键位置去不了,待遇总是会上去的。商场却是另一码事了,有起有落,有时甚至是大起大落,二哥就因一笔生意赔大了,公司差点翻船,也不知以后还起不起得来。
母亲虽然也关心两位哥哥的事,却不想多说什么,打断他们道:“你们操什么闲心?他们都是有学问的知识分子,还用得着你们品头品足?安心吃饭吧,别噎着,孔子不是说食不怎么来着?”父亲说:“食不语,寝不思。”
一家人不声不响地扒了几口饭,母亲却忘了自己的话,忍不住唠叨起来,说:“小梅你怎么不把博文一起叫回来?我好像好久没见过他了。”卓小梅说:“他天天跑车,哪里有空闲?”母亲说:“博文也是有一门技术,厂里垮了,还能养活自己。”忽又想起什么似的,说:“呃,博文不是说要办什么厂子么?”
这下轮到父亲批评母亲了,说:“你也是多嘴,谁说博文要办厂?他不是天天在跑出租么?”母亲立即不吱声了。
卓小梅记得秦博文说过,要借钱跟人办什么修理厂,因她的反对,后来再没提及过。莫非他背后有了动作?这段时间卓小梅只顾忙幼儿园的事,秦博文天天早出晚归,连话都难得说上两句,也不知他除了跑出租,还干些什么。而母亲又是听谁说他要办厂的?卓小梅清楚秦博文,他不会单独到这里来的,除非有特殊情况。
卓小梅想,晚上回去得问问秦博文。
饭后,卓小梅帮忙洗涮完碗筷,摘下围裙,将兵兵拉到母亲前面,说:“妈,最近园里事情多,兵兵交给你看管一段。”母亲说:“我知道,你回来是要拉我的伕。”搂过兵兵,说:“不过兵兵不多事,不要怎么看管,还可给我们添点乐趣。”
回到幼儿园,已过九点。洗完澡,正在用电吹风吹头发,秦博文回来了。他看上去气色挺不错,好像想跟卓小梅说什么,见她头上的电吹风响得起劲,迟疑了一下,去了卫生间。吹干头发,卓小梅走进大卧室,靠在床头,随手翻阅起买回来一个多星期没空光顾的杂志来。像别的知识女性一样,卓小梅有阅读的习惯,只要有时间。读得杂,文史哲,或是衣食住行,逮住什么读什么。不像有些女人,沉湎言情,总觉得那种死去活来的所谓爱情是瞎编的,太假太浅薄。她把阅读当成一种生活方式,并不一定要长见识或提高什么素质。好读书,不求甚解,这才有读书的乐趣。如果像上学时那样读书,功利心太强,简直是受罪,把人天性里的好奇心和阅读欲都扼杀掉了。中国人均图书占有率是世界最低的,多数人一出校门就不愿再拿书本,只热衷吃喝玩乐,不能不说是教育的一大失败。
这天晚上卓小梅翻到一篇写咖啡的小文。前不久还在宁蓓蓓家里喝了一次咖啡,卓小梅来了兴趣,细读起来。文章说男人是咖啡粉末,女人是咖啡伴侣,而温度合适的水是爱情,可以把男人和女人很和谐地融合得到一起。卓小梅觉得这个比喻也还别致,想起自己和秦博文,倒也是爱情将两人融进一个杯子里的。尤其是婚后的最初几年里,爱情的温度不高不低,两人非常融洽,日子过得温馨。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水温下降了,水质好像也开始劣变,婚姻杯里的咖啡粉末和咖啡伴侣总是搅不匀和,再没原来芬芳甜美了。
这么胡思乱想着,秦博文洗完澡进了大卧室。本来卓小梅是等着问他办厂的事的,也许是这篇文章的原故,暂时放弃了这个念头。她不想冲淡心里悄悄浮起来的那份温情。是呀,好久都没重温过这份难得的感觉了。
秦博文仿佛也感觉出了卓小梅今晚的细微变化,试探着向她靠过来。读过几句书的男人自尊心都很强,秦博文害怕卓小梅的拒绝,虽然他们已是多年的夫妻。他都记不得好久没挨过卓小梅了,两个月还是三个月?只记得最后一次,他表现得非常糟糕,弄得双方都不满意。特别是发现卓小梅包里罗家豪那张名片之后,秦博文便热情不再,两个人几乎形同路人,躺在同一张床上,却井水不犯河水,连身子都不会碰一下,各睡各的觉,各做各的梦。从前秦博文可不是这样,久不沾卓小梅,他坚决不干,虽然不是特别能干,还算有些作为。好像是下岗之后才逐渐变得不中用的。这也许是男人的弱处,一旦做人做得窝囊,白天头抬不起,晚上也抬不起头,像蜡遇热一样。
卓小梅的默许,让秦博文勇气倍增,将她搂进怀里。也许是秦博文过于急切,也许是太长的时间没温习功课,卓小梅感到有些不适。女人不是男人,积蓄得久了,急于喷发。女人积蓄得久了,需要耐心疏导。这有些像乡下灶膛里的柴禾,堆得太厚太紧,相反不容易着火。没有耐心的男人是点不燃女人的。
卓小梅等着秦博文将自己点燃。她努力配合着。一双眼睛微合了,脑袋里浮出一道风景。那是下午才走过的那条古色古香的旧街,女孩和男孩偶相邂逅,然后相依相偎,带着生命的骚动,走进彩色的伊甸园。随着岁月的流逝,男孩成了男人,女孩成了女人,伊甸园也在一天天褪色,那些感人至深的花鸟虫鱼也纷纷隐退。最后只有枯干的葡萄架下还留着一只大杯子,里面装着男人和女人。原来男人变作咖啡杯粉末,女人变作咖啡伴侣,焦急地等待着开水来冲泡。终于有滚烫的开水高冲而下,男人和女人,或咖啡粉末和咖啡伴侣被搅和在了一起。可咖啡还没完全搅匀,连咖啡的芬芳还没闻着,忽然一阵狂风刮来,杯子被啪啦一声打翻了,咖啡泼了一地。
卓小梅睁开眼睛,秦博文已经喘着粗气,结束了一切。
她感到意犹未尽,觉得秦博文太过匆忙,没能达到她所期望的效果。秦博文却好像非常满足,吻吻卓小梅的头发,说她表现得好出色。卓小梅无话可说,重新合上双眼,这时她脑袋里已是空白一片。
由于兴奋,秦博文没有任何睡意,抑制不住地说起他的修理厂。男人得意的时候就喜欢炫耀,尤其在女人面前。男人总是渴望在肉体上征服女人的同时,精神上也得到女人的崇拜。其实他们很少成功,只不过女人不愿道破,仅在心里暗笑而已。
秦博文用夸张的口吻告诉卓小梅,他们的生意非常红火,都快做上全市汽车修理行业的老大了。这样发展下去,要不了两年,他们的厂子就会成为维都市最响亮的私营企业和纳税大户。卓小梅睁开眼睛。她本来想随便敷衍两句,不想话一出口便变了味:“可喜可贺嘛,一颗私企新星就这么升了起来。”
秦博文有些扫兴,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卓小梅说:“我没什么意思。我只问你,你的垫底资金哪来的?两个月前你不是还没筹到款子吗?”秦博文后悔起来,怪自己不谨慎,说了厂里的事,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既然已经露陷,也就只得交代道:“我在朋友中间借了三十多万,另外把二哥也动员过来了,他成了股东之一。”
秦博文说的二哥,就是卓小梅那个下海跑到南方经商的二哥。卓小梅还能说什么呢?冷笑笑,不无嘲讽地说道:“你还真的挺来事的,连二哥都被你拖了进去。过去我还以为你是个书呆子,看来我走了眼了。”秦博文说:“你先别冷笑,以后我就不是你眼中的书呆子,而是标准的儒商了。”卓小梅说:“你还儒商。以后你可别说住在幼儿园,免得讨债的逼上门来,我和兵兵没有容身之地。”
秦博文望望天花板,自信地说:“我就知道你习惯了从门缝里看人,老怀疑我的能力。第一次把想法告诉你时,你就坚决反对,所以以后我也就不太想跟你商量。小梅,说句内心话,我还不是想证明一下当初你的选择没有错?”
这样的话,女人听了应该是受用的。可卓小梅也是见过世面的女人,又做过多年的园长,对这个社会多少有些了解,知道好多事情不是想做就做得来的。而男人容易狂热,把什么都想得太容易,一定要碰个头破血流才认输。
就说秦博文他们原来的汽车制造厂吧,当初有人愿意出四亿五千万购买,市里以种种借口挡住人家,硬是作价三亿贱卖给了一位姓禹的广东老板,结果这笔生意成交没多久,市委书记就提拔做了副省长。原来禹老板哪是什么广东老板,而是省里一位主要领导的妻弟,他购进汽车制造厂后,没在里面搞过半天生产,却将核心技术和生产指标抽走,带到了沿海城市。这在维都市早已是公开的秘密,汽车制造厂七千多职工为此上市委闹了好几回了,每次公安都抓了人,才勉强给镇住。卓小梅担心的是,秦博文他们在这样是非不断的地方办修理厂,哪天出了什么纠纷,修理厂连带遭殃,他们吃不了兜着走,连本钱都难收得回。
这个情况秦博文他们又何尝不知?他们就是看准了禹老板的背景,才下决心办这个修理厂的。跟卓小梅的看法不同,他们认为厂里即使出事,也动摇不了禹老板,只要禹老板没倒,厂房的产权什么的就是稳定的,修理厂的生产经营便有保障。另外秦博文还有一个想法,在心底隐藏了多时,跟谁也没表白过,这天终于在卓小梅前面流露了出来。
秦博文说:“小梅你是最清楚的,中学时三剑客中我可不是弱角,后来我又读了最好的大学,不是凭这一点,当年我也不可能把你追到手。没想到乾坤颠倒,世道突变,魏德正做了市委副书记,罗家豪当上不大不小的老板,我秦博文却成了下岗工人,虎落平川。我又不弱智,为什么不能做点像样的事情出来,让他们开开眼界呢?否则他们不会小瞧我,我自己也会小瞧自己。”
卓小梅却觉得秦博文的想法有些可笑。人家小瞧不小瞧的,值得那么在乎吗?人家做了大官,你不需他施舍你乌纱帽,人家发了大财,你不需他施舍你金银铜,他想小瞧你还没处瞧呢。何况这世上没做官没发财的人占了绝大数,人家都活得好好的,你却活不下去?
这样的话,过去卓小梅也不是没跟秦博文说过,可他听不进去。所以卓小梅不愿多费口舌,身子一躬,留给秦博文一个脊背。
只是秦博文刚才提到过的魏德正的名字还在耳边响着。卓小梅也听说魏德正做了市委副书记,不知钟秘书长说的那个要到幼儿园来揭牌的重要领导,会不会就是他。
三天后,卓小梅拿着向财政要钱的报告,准备到松风宾馆去找钟秘书长,董春燕屁颠屁颠跑了来,兴高采烈地说:“卓园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卓小梅说:“看把你乐的,是不是小马在你肚子里装上货了?”
小马是董春燕的丈夫,小两口结婚多年没孩子,上医院检查了好几次,有时说是小马的问题,有时又说是董春燕的问题,搞得两人不知如何是好。今年暑假,卓小梅给他们介绍过一位民间草药医生。那医生探过小马的脉,断出是他的问题,当即开了几副草药,说是服完药不出两月就会见效,所以卓小梅才有此一说。
董春燕羞了个满脸通红,说:“卓园长就喜欢拿我开心。哪有这么快。”卓小梅说:“那倒也是,好事不在忙中取嘛。什么事你说。”董春燕说:“教育局和事务局的钱,昨天下午就汇到了幼儿园的户头上,我刚到银行里查过了。”
卓小梅自然也非常高兴,拿起桌上的电话,分别拨通李局长和费局长的手机,感谢他们的关心和支持。其实最要感谢的应该是钟秘书长,不是他发那通脾气,两位局长大人哪里肯掏钱出来?不过卓小梅马上就要去找钟秘书长,也就没打他的电话。等他帮忙把另外那一万也弄到手,再感谢也不为迟。
丢了电话,卓小梅不再逗留,关门下楼,走出幼儿园。
赶到松风宾馆,在服务员的指引下,轻轻推开领导们开会的接待室,只见里面一屋子的人,大圆桌上摆着高级香烟和时鲜水果,还有矿泉水,好像是农夫山泉牌子的。再看开会的领导,一个个肥头大耳,气宇轩昂。卓小梅想,当官的就是当官的,坐着像官,站着像吏,生就一副官相,哪似小民百姓,尖嘴猴腮,一脸的苦相。如果在街上同时碰上两个人,一个红光满面,春风得意,一个面带菜色,愁眉苦脸,不用查档案或户口,前者一定位显权重,身为贵胄,后者肯定穷困潦倒,不是拖板车的,就是扫大街和卖豆腐的。也不知是不是那些宾馆酒楼的饭菜油水过于丰厚,格外养颜,而小民百姓家里的粗茶淡饭缺乏营养,只供填肚充饥。有意思的是,一个人发迹前眉毛胡子跟臭抹布一样不舒不展,白天走在街上,也一脚高一脚低,一旦升了官,哪怕是个小股长小科长,立即变得腮圆颐阔身广体胖起来,连走路也变得四平八稳,从容不迫。
卓小梅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官脸,很快找到了钟秘书长。其时钟秘书长正戴着副宽边眼镜,低头认真批阅文件,卓小梅最初看到的只是一个硕大的脑袋,是脑袋前面的牌子上写着的大名,才让卓小梅认出那个大脑袋。而旁边那位额高鼻挺,张开阔嘴大声作着重要指示的中年人,看来就是钟秘书长所说的常务副市长了。卓小梅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面对着如此众多的大官小员,难免心虚,有些进退两难的味道。
正在卓小梅犹豫着下不了决心的时候,钟秘书长把文件往旁边一推,摘了眼镜,揉揉眼睛,又抬起头,扭了扭脖子。他可能是看文件看久了,有些疲劳。一扭一扭,他的头就扭向门口,猛地瞥见了卓小梅。开始他的目光有些茫然,但很快就认出卓小梅来,于是转过身去,轻轻拍了拍自己的椅背。只见后排椅子上一位秘书模样的年轻人立即起身,弯了腰,将自己的耳朵递到钟秘书长的嘴边。
得了钟秘书长的吩咐,那年轻人便竖了腰,朝卓小梅走过来,说:“你是卓园长吧?把报告交给我。”卓小梅手忙脚乱,拿出报告递上前,然后退出门外。
等了不到五分钟,秘书出来了,把报告还给卓小梅,说:“龙市长已签好字了,钟秘书长要你直接去找财政局曾局长,他会见字拨款的。”活没落音,返身进了接待室。卓小梅对着秘书的背影连说三声“谢谢”,直到他身后的门关严了,才顾得上低头去看报告,只见上面写着“请财政局曾局长安排两万元”的字样,下面署着龙副市长的大名。
迈出市委大门,想起会计董春燕平时到财政局去得多,让她陪着好找人,卓小梅就拿出手机要拨她的号。转而又想,园里的人都被调动起来,正在为揭牌的事奔忙,把董春燕叫走,岂不又少了一个人手?何况龙副市长的字签得那么明确,钟秘书长也嘱咐过直接去找曾局长,董春燕不作陪,自己也能将曾局长找到。卓小梅于是把手机又塞回到包里。
打的赶到财政局,上到六楼,局长室的门却是紧闭着的。伸手在门上敲了两下,什么动静都没有,看来曾局长不在里面。卓小梅不死心,跑到隔壁的办公室去打听。不想相挨的三间副局长室也都是关着的,不见人影。卓小梅有些纳闷,今天怎么这么巧,财政局里的局长副局长没一个在办公室,都上哪去了?
最后终于发现一间没关门的办公室,里面有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正在低头看报,同时一手扶着正冒热气的茶杯,一手捏了瓜子放嘴里嗑着,悠闲得很。原来是纪检组长室,门框上方挂着牌子的。卓小梅揣度,局长副局长没空待在办公室,肯定是忙工作忙应酬去了,说明财政业务繁重;而纪检组长闲着没事,哪儿也不去,则说明财政局的廉政建设搞得好,没有什么违规乱纪现象,可谓天清地朗,万事大吉。卓小梅的猜测立即得到了印证,她还站在门外,就望见里面墙上挂着好几副锦旗,上面写着党风廉政建设优胜单位或反腐倡廉先进集体之类的字样,都是正儿八经的省市纪检部门颁发的,让人不得不肃然起敬,欢欣鼓舞,觉得连握着财权的财政部门天天河边走,竟然不湿鞋,都廉洁到了这么个份儿上,那么纪检监察和反贪局那样的机构岂不形同虚设,哪里还有必要再存在下去?
不过这天卓小梅不是到财政局来考核廉政建设目标管理情况,或是畅想廉政建设工作的大好局面的,她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找到曾局长,将手上的报告变成两万元拨款。这两万元到不了机关幼儿园的户头上,财政局的廉政建设工作搞得再好,你也沾不了什么光。卓小梅收住杂念,朝纪检组长走过去,甜甜地喊了声同志。
纪检组长没理睬卓小梅,注意力仍留在报纸上,也不知那上面有什么奇闻趣事,这么引人入胜。或许是自己这声同志显得生硬,惹得人家不高兴,才对你如此冷淡。卓小梅后悔起来,都什么年代了,见了人还喊同志,人与人是那么容易同志的么?才想起现在的同志早就不是过去的同志了,过去的同志含有志同道合之意,如果是革命同志,至少有共同的革命志向。现在的同志据说有了新的特殊含义,说是已成为同性恋的代名词,只有同性恋者之间才互称同志。想想人家堂堂正正的纪检组长,你也贸然喊她同志,好像她是你的同性恋似的,她不理睬你,何足为怪?
这么一想,卓小梅不觉吓了一跳,不禁面红耳赤起来,好像自己真的跟纪检组长有什么不正当关系。只是不喊同志,又喊什么呢?你既不知她的姓,又不知她的名,就是知姓知名,也不能直呼人家的姓名呀。喊小姐也容易产生歧义,现在似乎只有上宾馆发廊夜总会才喊小姐。喊女士,这是办公的地方,不是其他社交场合,显得不够地道。现在能够肯定的是对方纪检组长的身份,可喊声组长也似有不妥之处。组长有大有小,大者如关心下一代领导小组组长之类,省里由省委书记副书记挂名,市里由市委书记副书记牵头,那可是部级厅级高官,小者如城里的居民小组组长,乡下的村民组长,则股级都算不上。你喊组长,万一她脑袋里没想起还有部级厅级组长,只记得有股级都不算的居民组长或村民组长,岂不是小看了人家?市里的政府职能部门都是处级,纪检组长该属于副处,那就在组长前面加上处级二字,叫她处级组长,可这又显得太过别扭,单位里哪有这样的称呼?弄不好人家还以为你是嘲笑她呢。
好在卓小梅智商不低,很快找到一个机关里最通行的称呼。这还是于清萍告诉她的,说机关里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人生目标,就是早日提拔进步,弄个一官半职。事实是在机关里待上十年二十年,先来的后到的或是同时入道的都上去了,你却进步迟缓,甚至总在原地踏步,那是很没出息也颇失面子的。职位联系实惠且不说,成了长字号,有人喊声局长科长什么的,多有成就感?所以于清萍总结了一条经验,到单位去办事找人,不管尊卑长幼,无论男女老少,也不要顾虑是认得还是认不得,亮着嗓子喊人家一声领导,绝对没错。卓小梅觉得这不无道理,只是她有些顾虑,人家是领导,喊领导自然受之无愧,如果不是领导,喊领导不是要让人难为情么?于清萍说人家今天不是领导,你还能阻止他明天仍不是领导?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嘛,大领导都是从小领导干上来的,小领导都是从普通干部干上来的。将相本无种,朱元璋当初还是要饭的呢,连股级待遇都享受不上。所以喊普通干部一声领导,你是有眼光有预见;喊小领导一声领导,你是尊重人家;喊大领导一声领导,你是心中装着领导。于清萍还告诉卓小梅,她早就反复试验过了,领导两个字是一枚万能钥匙,见了机关里的人,不管是局长科长科员,还是扫地打开水的,只要掏出领导这枚钥匙,对方嘴巴闭得再紧,眉毛锁得再深,立等就可打开。
于清萍的话是当玩笑说出来的,卓小梅听过也就听过,并不当回事,平时也难得跟机关里的人打交道,没试验过,今天忽然想了起来,何不把这枚钥匙拿出来一用?说不定还真奏效呢。卓小梅也就不再犹豫,趋前一步,毕恭毕敬地喊了声领导。
这声领导一出口,纪检组长果然慢慢放下报纸,将一张黄脸别了过来。虽然不是于清萍所说的眉开嘴笑,但脸上的秋霜仿佛遇着阳光,一下子化掉了。只是她的目光还带着严峻,也不知是不是职业习惯使然。不过这张脸能有这么大的变化,卓小梅已是受宠若惊,又鼓了勇气说道:“领导好!”
纪检组长开了金口,说:“你有事吗?”那口气好像卓小梅是到她这里来举报财政干部违法乱纪的。卓小梅自报家门道:“我是机关幼儿园的园长,找曾局长有事。”话音才落,便后悔了。你说找曾局长就说找曾局长,说自己是园长干什么?你机关幼儿园又不是有权有势的大单位,挺多算个准科长,你在人家处级领导前面摆什么谱?
好在纪检组长并不在乎,指指门上的牌子,说:“你没看门上的牌子?这可是纪检组长室,不是局长室,找曾局长上局长室去。”卓小梅说:“我去过局长室了,门是关着的,我想问问领导,曾局长上哪去了。”纪检组长说:“曾局长的腿又没生在我身上,他上哪去了,我怎么知道呢?我总不能成天在他屁股后面跟着吧?”
这倒也是实话,纪检组长成天在局长后面跟着,岂不是盯梢,要办局长的案子?局长是什么人,是局党组书记。纪检组长是什么人?是局党组成员。局党组书记是干什么的?是管局党组成员的。纪检组长自然懂得这个简单的道理。名义上单位纪检组长为市纪委所委派,还拿着纪委红头文件规定的每月六十元的纪检补助费,实际上编制和待遇都在单位,是地地道道的单位里的成员。而且单位纪检书记绝大部分是局长亲自提拔起来的,属于局长自己的人。除非吃了豹子胆或有病,否则纪检组长要盯梢,也不可能盯自己领导的梢,要办案也不可能办自己领导的案啊。
卓小梅不觉好笑起来,倒设身处地替人家纪检组长操起心来了。纪检组长警觉起来,说:“你笑什么?”
毕竟都是女人,卓小梅还是进门的时候,就留意过这个同是女人的纪检组长的穿着打扮,觉得她的衣服虽然质地不错,但款式与她并不相配。尤其是坎肩明显过高。她的肩膀本来就厚,加上脖子粗,两边的坎肩一抬,脑袋就有些往里缩,乌龟一般。加上她脖子上还围着一块青色纱巾,几乎连下巴都找不着了。卓小梅当然不能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纪检组长手上的指甲尖厉如鹰爪,如果在你脸上表示一下,你肯定皮开肉绽。卓小梅灵机一动,盯住纪检组长脖子上的纱巾,说:“这条纱巾实在好看,与你的气质正好相合。”
这个陌生女人竟会对自己的纱巾感兴趣,倒是纪检组长没预料到的。她望望卓小梅,见她一脸的真诚,态度变得柔和起来。她托起脖子上的纱巾,低头瞧了瞧,说:“是吧?我怎么没觉得呢?”卓小梅顺着杆子往上爬,说:“我一进门就被你的纱巾吸引住了,它质地精美典雅,款式新颖高贵,也只有你这样的领导人才出得了效果。”
这哪里是赞扬纱巾,明明是在吹捧纱巾的主人。连领导人这样的词汇都被用上了。做上领导已经非常了不起,现在又是领导人了,那分量岂不更足?本来领导就是人,领导上面再加个人字,这领导当然也就成了人上之人。
做了人上人的纪检组长觉得眼前这个女人真讨人喜欢,又陶醉地自我欣赏了一遍脖子上的纱巾。人家既然都把你奉为人上之人,满足她那个小小的要求自然也是很有必要的,纪检组长于是抬了头,笑望着卓小梅,说:“你刚才怎么说来着?要找曾局长?我终于想了起来,省财政厅来了一位副厅长,曾局长陪他下县搞调研去了。不过听局办公室的人说,那位副厅长今天要赶回省厅,曾局长一行也该回市里了。这样吧,我把他的电话告诉你,你给他打个电话。”
卓小梅连忙道谢,拿出手机,揿了纪检组长说的号码。只是接通后响了半天,却没人接。纪检组长说:“可能是曾局长不熟悉你的号码,不愿接听。你也许不知道,财政局长找的人太多,每个电话都接,哪接得了那么多?这样吧,我给你打,我这个电话他熟悉。”操起桌上话筒,拨了过去。
曾局长很快接了电话,纪检组长也不说有人找他,只讨好地说:“领导下县辛苦了,什么时候打道回府?”等对方作了肯定的回答后,才说声再见,收了线,告诉卓小梅说:“曾局长送副厅长上了省城,要晚上才能赶回市里。明天上午局里有要事处理,曾局长肯定会进局长室的,到时你再来吧。”
这回卓小梅确是打内心感激纪检组长了。想不到搞纪检的人也这么富有人情味。当然卓小梅也明白,是那条纱巾和“领导人”三个字帮了自己的大忙。
第二天上班时间没到,卓小梅就出了幼儿园,奔往财政局。
上到六楼,局长室还关着。看看表,八点刚到。单位没谁敢考领导的勤,曾局长不可能像普通干部一样准时上班。卓小梅不敢走开,死守在门口,那样子,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曾局长请了个女保安。
等了约半个小时,忽听得说话声,卓小梅抬眼望过去,一位矮胖男子出现在走廊上。当然不是一个人,前有向导,后有护卫。离局长室还有十来米远的时候,一位提着黑提包的年轻人,估计是办公室主任或秘书之类的人物,突然超越众人,几步奔到局长室门口,拿着早捏在手上的钥匙,迅速朝锁孔插进去。门开后,却不进去,立在门口恭候着。
卓小梅过去到财政局批过钱,认得矮胖男子就是曾局长,趁机迎上去,张了嘴要打招呼。也不想想全市才一个财政局长,哪个单位的头头脑脑没找过求过?你机关幼儿园的小头目怎么会在他眼里留下印象?所以卓小梅没来得及将那个“曾”字吐出嘴唇,曾局长已在那伙人的簇拥下,身子一晃进了局长室,连瞧都没兴趣瞧她一眼。大概是天天与财政数字打交道的曾局长还算精明,记得自己并没顾这个女保安。
卓小梅有些不是滋味。自己虽然不是上品的官,可大小是个园长,管着园里百多号职工,走到哪里都有人主动打招呼,恭恭敬敬地喊声卓园长。想不到在财政局长面前却什么都不是,人家根本就不把你放在眼里,连跟他打招呼的机会都不给你。不过卓小梅也想得开,机关幼儿园的职工还有部分家长认得你是园长,可离开你那一亩三分地,你又算得上什么呢?怎么能跟堂堂财政局长相提并论?充其量,你不过孩子王而已,说穿了也就是保姆头子。人家财政局长掌着全市几十个亿的财政资金,要朝要供的人得先挂上号,像医院的专家门诊一样,动作稍慢,你就会被后面的人挤下去。
想通了,卓小梅也就不再那么不是滋味了,抬了腿要往门里迈。岂料最后进门的秘书模样的人拦住她,说:“对不起,领导有急事,不能打扰。”砰一声把门关上,还是卓小梅后退得快了半步,不然额上肯定会撞个灯泡。
卓小梅并不甘休,依然在过道上候着,眼睛死死盯住门缝。过了一阵,门开了,那伙人陆续走出来,脸上浮着满意的笑容,也许是要办的事已经办成。他们前脚走,卓小梅后脚就要往里迈。可只迈了半步,曾局长也出来了。卓小梅生怕他走掉,也顾不得矜持,急切地喊了声曾局长,往门里一横,挡住曾局长的去路,一副不达目的绝不收兵的架势。又是那位秘书模样的人上前一步,半恼半无奈地说:“老板从清早起床被人缠住,一直忙到现在,连卫生间都没上过,你行行好,放他一马,他立即就会回来的。”
有道是管天管地,莫管拉屎放屁,曾局长要上卫生间,你怎么能阻挠人家呢。卓小梅只得相信秘书这一回,知趣地退出门外。曾局长面无表情地瞥一眼卓小梅,出门朝西头走去。顺着曾局长那厚厚的背影望去,过道转弯处的墙上钉着一块牌子,上面标着箭头,还有一行字:卫生间由此去。这样的箭头和说明,机关里到处都有,除了指示卫生间的,还有指示什么安全出口,图书阅览室或老干活动中心一类的,都挂了牌,作了示意,说是方便群众办事,属于政务公开的重大举措。可让卓小梅不解的是除此之外,既没见过书记室由此去,市长室由此去,也没见过部长室由此去,局长室由此去,连科长室由此去,主任室由此去都没见过,是不是这长那长的办公室比卫生间什么的容易找多了,用不着多此一举,钉牌子标箭头示意?
十多分钟的样子,曾局长重新出现在箭头下。他一双手沾满了水,正在一下一下地抖着。一直站在门口的秘书见了,忙向曾局长跑去,一边掏出袋里的餐纸,抽出两块,递到他手上。曾局长揩着手,人已到了卓小梅前面,卓小梅不失时机又喊了声曾局长。对刚才卓小梅企图剥夺自己如厕的正当权利的行为,曾局长好像并不怎么在意,用鼻子嗯一声,进了局长室。卓小梅深受感动,曾局长竟然肯用鼻子应自己了。秘书也不再拦卓小梅,让她一直跟到了曾局长那张宽大的老板桌前。
在高背沙发上坐稳后,曾局长这才问道:“什么事?说吧。”
卓小梅早将报告拿到了手上。闻声将自己的笑脸和手里的报告一起递上前,说:“市领导要去我们那里揭牌,特打了报告,龙市长已签了字,请曾局长批示。”曾局长看看报告,哦了一声,说:“是机关幼儿园。”卓小梅笑得更生动了,说:“是呀是呀,过去也麻烦过曾局长的,请再次关心关心机关幼儿园。”
曾局长不再吱声,提笔签下根据龙市长的批示,请事业科拨款两万元的字样,然后将报告还给卓小梅。想不到曾局长这么干脆就签了字,卓小梅很是激动,想说两句讨好他的话,却见曾局长手背朝外摆了摆,卓小梅也就不好多说什么,连谢几声,退出局长室。
事业科的全称叫事业财务科,是负责全市事业单位财政经费的支出科室,说白了是拿着各事业单位米桶钥匙的管家婆。事业单位的头儿和会计出纳如果政治上没什么追求,可以不去登市委书记和市长的门槛,但财政局事业科的码头那是非拜不可的,因为你政治上可以没什么追求,可你肚皮瘪了,你不去追,它也会求。
这天事业科门洞大开,里面闹闹嚷嚷,过节一般。卓小梅进门后,才发现挤了半屋子的人,站的站,坐的坐,围着摆满瓜子糖果的办公桌狼吞虎咽着,一边大声说着笑话。过去卓小梅曾跟董春燕来办过事,跟科里人面熟,却据说财政局的科室两个月前搞了一次大调整,事业科的人全部换了,一眼望去,果然都是些陌生面孔,也不知哪是科里的,哪是外来办事的。卓小梅不好贸然上前,败了人家的兴致,只得不声不响地站在一旁。
站了好一阵,也没人理会她,他们依然沉浸在美味和欢乐中。卓小梅想起幼儿园的老师,上班时如果对孩子不管不顾,扎堆聊天说笑,那是要依据制度扣工资和奖金的。如果有职工偷吃孩子饭菜或点心,不仅要罚款,还要在全园职工大会上通报批评。想想机关里工作环境多么热闹宽松,与幼儿园比,简直就是人间天堂或共产主义了。
一阵察言观色,卓小梅终于判断出,服务员一样站在一旁的是外来办事的人,坐在四张办公桌前的是事业科的科长科员。瞧那站着的,吃得少,脸上堆满媚笑,而那坐着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食品上,偶尔笑笑,也显得心高气傲。估计坐在靠窗桌边戴着眼镜的男人可能是一科之长,因为奉承他的人最多,前前后后环着好几位很有些姿色的女人,不时嬉笑着往他身上蹭一下,很随便很亲热的样子。这大概是哪个单位的会计或出纳。据说现在不少单位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财会人员必须选用又年轻又漂亮的女孩,因为财会人员不仅单位领导看着要舒服,还得经常去外面办事,年轻漂亮逗人喜欢,办事效率高。
卓小梅就后悔早上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带上董春燕,她虽然谈不上如何漂亮,可论气质论口才,绝对不在眼前这几位叽叽喳喳的女人之下。比自己小好几岁,才满二十八,看上去还不到这个年龄。又熟悉财政局的人,不像自己要站在一旁,分析研究出谁是外来办事人员,谁是科里干部,才好有针对性地上前问事。不过自己既然来了,报告上该签的字也都已签好,总不能半途而废。卓小梅于是鼓了勇气向那位科长走去。却怎么也近不了科长的身,那几个女人严严实实地将卓小梅挡在了外围。想上前扒开她们,又怕扒不过她们,只得忍住,等等再说。
好不容易桌上的食品消灭得差不多了,站着的那伙人开始收拾果皮瓜子壳和包装袋什么的,还说东西不好,却弄脏了科长们的桌子。然后口说再见,准备走人。其中一位时髦女郎没走上两步又停下来,回头冲着窗边戴眼镜的男人说道:“余科长您金口玉牙,说话要算话哟,到时我再打您电话约你,您可别关机,不然我就对您不客气啦。”
卓小梅这才知道他是余科长。也不知那女人要约余科长干什么,估计是与公家的事有关,而不是男女私事,否则也不会公之于众了。余科长好像并不怎么买账,嘴上不置可否地说了句知道了,却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摊开桌上的报表,装模作样地看起来。
卓小梅趁机上前,低头喊了声余科长。也许是那份报表太有吸引力,余科长好像没听到后面的呼唤,不动声色。卓小梅已在纪检组长和曾局长那里长过见识,并不在乎余科长冷淡的态度。她明白写拨款通知单的手长在人家身上,你既企图看到灿烂的笑脸,又指望他不折不扣立马给你开出拨款单,世上哪来这样的好事?忽想起于清萍说的万能钥匙,卓小梅又哈着腰绕到余科长另一侧,喊了声余领导。果然余科长不再无动于衷,目光虽然还留在报表上,鼻子里却终于哼了一声,说道:“说吧,什么事。”
卓小梅大喜过望,飞快地递上报告。
余科长在报告上瞥一眼,又侧首看看卓小梅,说:“你是机关幼儿园的?”卓小梅满脸堆笑道:“是是是,我是机关幼儿园的卓小梅。”余科长说:“是卓园长吧?”卓小梅说:“勉强是的吧。”心想余科长都知道自己是卓园长,这事看来不太难办,又说:“还请余领导多多关照。”余科长说:“市领导和局领导都滴了墨水在上面的,还轮得到我来关照么?”卓小梅说:“余领导不关照,市领导和局领导的墨水也变不了拨款单的。”
这话明摆着是拍马屁的,可余科长不吃这一套,将报告往桌前的塑料筐里一搁,说:“报告先放这里吧,现在金库里没钱,有了钱就给你拨付。”
这自然是推托之辞,再弱智的人都是听得出是骗鬼的。
想不到从钟秘书长龙副市长那样的大领导到曾局长这样的中领导,不折不扣一路趟了过来,满以为那两万元钱就要进机关幼儿园的户头,只等董春燕去银行对账了,谁知到了余科长这个小领导这里却卡了壳。
卓小梅虽然不懂财政业务,但每年财政局长在人代会上作的财政预算执行情况的报告都是要见报的,看报便知道全市每年财政收入已达二十多个亿。二十多个亿跟两万是个什么比例,读过小学的人都明白,金库里就是再缺钱,也不缺这区区两万,何况报告上龙副市长和曾局长的字一点不含糊,皆是签死了的。可县官不如现管,卓小梅知道还不能这么去跟余科长讲理。这世上不是什么场合都可讲理的,穷跟富讲理,贱跟贵讲理,弱跟强讲理,下跟上讲理,民跟官讲理,讲得起吗?讲得进吗?讲得通吗?理字王为先,谁是王谁就有理,那可不是你讲得来,争得来的。
明摆着的,要将龙副市长和曾局长签了字的报告变成现金,必须先拿到经余科长之手签字盖章的拨款通知单,银行才会认账。这时候的余科长就是王,而卓小梅是臣。理在王那里,还有臣讲理的地方?卓小梅非常明智,只是低声下气央求道:“报告上也写了,市里重要领导就要到园里去揭牌,余领导还请您给想想办法。”
不想还是触怒了王威,余科长脸色一沉,说:“你的意思是,有钱我不给你拨喽?领导们都签了字,我胆子再大,敢跟领导对着干吗?丢了饭碗,我拿什么养家糊口?”
卓小梅无话可说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余科长见卓小梅还在身旁站着,说:“你放心,你这两万元迟早会到你们机关幼儿园的户头上,我不会吃了豹子胆,拨到我姓余的私人户头上去的。”
卓小梅只得走人。到了门边,又有些不甘心,回到余科长身边,说:“那过两天我再来。”余科长说:“看着办吧。”很不耐烦的样子。
过两天卓小梅跑到财政局去,余科长还是那句话,金库里没钱。
卓小梅意识到凭自己一张寡嘴,看来就是在财政局打个地铺住下来,也别想把两万元钱拨走。只得赶回幼儿园,找董春燕商量对策。却没见她的影子,一打听,才知她采购揭牌仪式的有关物品去了。
直到下午上班后才看到董春燕,卓小梅把她叫到园长办,说了到财政拨款的事。董春燕说:“我也没跟余科长打过交道。财政局科室大调整后,我到事业科去对过两次账,只见过余科长一面,当时他正在接电话,放下电话就出去了,还是跟我对账的会计小张指着他的背影,告诉我是他们的余科长。”
卓小梅说:“你还跟小张对过账,我谁都不认得,进去站了半天也没人理睬。”
董春燕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说:“机关里都这样,手里有点权,比谁都大,何况还是财政局那样财权在握的地方。不过熟悉了要好些,至少脸色没那么难看。”
现在不是讨论机关作风建设问题的时候,卓小梅说:“你有什么办法让余科长早点开出拨款通知单吗?怕就怕他这么一拖,不知拖到什么时候。”董春燕说:“有什么办法?无非请他们吃顿饭,再塞个红包。”卓小梅说:“两万元也不是什么大钱,而且领导都签了字的,犯得着吗?”董春燕说:“两万元确实不是大钱,不请他们,拖上两三个月,总会拨给你的。但揭牌仪式拖不得呀,领导说声来就来了,不早些把钱弄到手,将筹备工作做好,到时我们怎么下得了台?”卓小梅说:“既然如此,先从孩子伙食费或别的资金里调剂些出来用一用,过两个月再去财政局拨款得了。”
董春燕觉得这不是个办法,说:“伙食费也好,别的生产性资金也好,都是一个钉子一个眼,早就安排好了的,不太好动。何况银行里也有拨款计划,不是说调剂就调剂得过来的。那两万元迟早得弄回来,总不能扔了不要,自己垫钱办揭牌仪式吧?我这就跟小张去联系,问问余科长有什么爱好。”拿起桌上电话要拨号。旋即又改变主意,说:“这种事还是当面去问为妥,电话里说不清楚。”
董春燕走后,卓小梅无心做别的事情,坐在园长办死等。快下班了,董春燕还没回来,卓小梅就拨了她的手机。响了两声就断了线。这家伙,连园长办的电话都不接,怕是不想做这个会计了。转而又想,恐怕正在谈事,不便接电话。
又等了一阵,下班时间早过了,还没董春燕的音讯。卓小梅只得下楼来到传达室。半个小时又过去了,董春燕终于出现在进园的路口。卓小梅忙过去迎住她,像领导迎接奥运健儿凯旋一般。董春燕抹一把头上的汗水,说:“我知道卓园长等得不耐烦了。真不巧,曾局长急着要事业科的数字,小张躲在电脑房里搞了一个上午的报表汇总,直到快下班时才跟她说上话。刚好你的电话打到我手机上,我也顾不上接听。”
卓小梅要的是结果,而不是过程,说:“小张给你出了什么主意?”董春燕说:“小张过去跟余科长也不在一个科室,共事才两个多月,不知他有什么爱好。不过小张答应试试余科长的口气,看他愿不愿意出去吃饭。”
董春燕出去一下午,就带回来这句寡淡的话,卓小梅多少有些失望。
第二天一上班,卓小梅催董春燕快给小张打电话,问她是不是试过余科长了。电话打过去,小张说她已跟余科长说了这个意思,可余科长没吱声,也不知他是什么想法。董春燕要小张再跟余科长说说,小张可能有她的难处,说这样的事,她说多了其实不好。董春燕还想说句什么,小张说她正在给人开拨款通知单,有什么以后再说,已把电话挂掉。
董春燕看看手上的话筒,觉得里面发出的嘟音有些刺耳,无力地放回到机座上。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小张说她正在开拨款单。看来并非余科长所说,金库里没钱。有钱拨给别的单位,为什么却不肯拨给我们呢?”卓小梅说:“也许人家事先下了药的。还是我放下这张老脸,再去会会余科长。”董春燕苦笑笑,说:“卓园长你还这么年轻,也说老脸。我跟你一起去吧,你那张老脸放得下,我这张老脸也放得下。”
卓小梅也笑笑,却笑得有些无奈。
这天下午离上班时间还有二十多分钟,两人就赶到财政局门口守株待兔。想想事业科人来人往的,难得有单独跟余科长说话的机会,只好声东击西。等了一阵,陆陆续续有人上班来了,却不见余科长露头。卓小梅有些着急,说:“余科长是不是提前去了科里?”董春燕说:“不会吧?我们来得这么早,他要提前也不会提前这么久的。”
正说着,远处开过来一部奔驰,缓缓停到街口。车没停稳,一个瘦高个手提公文包,从驾驶室跳下,回身打开后面的车门,将里面的人迎出来。董春燕眼尖,认出被瘦高个迎出来的那人正是余科长,于是拉住卓小梅奔过去。
此时的余科长背对着卓小梅两位。他接过瘦高个递上的公文包后,伸出另一支手和对方话别。只听余科长说:“都是兄弟嘛,你也太客气了。”瘦高个说:“哪里哪里,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以后还要余哥多关照哟。”余科长说:“没问题,以后有事只管打我电话。”说罢松开瘦高个的手,转过身来。
余科长和瘦高个说的话刚好被卓小梅和董春燕听到了,她们还算机灵,一缩身退到街旁。余科长也就没发现她们,边走边托起手上的公文包,朝半开的口子里瞥一眼,一下将拉链扯紧了。然后抬起头来,大步朝财政局走去。
可没走上两步,却被一旁横过来的两位女人挡住了去路。
一见是卓小梅和董春燕,余科长刚才还春风得意的脸色一下子跌了下来,喷着酒气道:“你们有事吗?有事到科里去说吧。”抬了腿要走人。好不容易逮住机会,两位怎肯轻易放过?董春燕上前阻挡余科长时,卓小梅也站到了他前面,说:“科里我们就不去了。只一句话,耽误不了余科长上班。”
余科长只得立住,说:“那你们说吧,科里有人等着。”卓小梅努力笑着,说:“今晚我和董会计请余科长赏脸吃顿便饭。”
余科长冷冷地看着她们,说:“你们不知道,我是从不去外面吃饭的,刚才我才坐朋友的车去药店买了胃药回来,不信我可以打开包给你们瞧瞧。”说着就要去拉公文包的拉链。两位自然还没傻到要看他的包的份儿上,这明摆着是侵犯人家的隐私权嘛。万一胃药没看到,却看到了别的不该看到的东西,让余科长难堪,更是不妥。机关里流行说,男人三件宝,存折伟哥安全套,谁知道余科长会在包里装些什么?何况余科长也不是真要你看啥胃药,他如果有胃病,也许就不会喝得这么酒气冲天了。
卓小梅于是连忙按住余科长的手,说:“有胃病,饭还是要吃的嘛,不点带刺激的菜就是。”董春燕也说:“有一家对美食很有研究的馆子,专门经营保胃健脾食品,保证余科长去上一回,再想二回。”
余科长不耐烦了,说:“别说了,我就知道你们是冲着那两万元钱来的。两万元在你们那些小单位也还是个数字,在财政部门的账上不过是一个二字后面带着四个零,简直什么都不是。你们以为是我故意卡你们的,实话实说了吧,我还没这个兴趣。有兴趣也犯不着,金库有钱,却卡着领导签了字的款子不拨,我这不是弱智是什么?何况又不是我余某人私人的钱,我卡在手里又不能自己拿走,我何苦来着?确实是这段时间金库紧张,不然也用不着你们动心事请吃请喝了。难道不吃你们的饭就不拨给你们了?科里天天都有款子拨,每拨一笔都要人请吃请喝,我们吃得那么多,喝得那么多么?看把我们财政部门的人当成什么人了?好像我们都是好贪便宜,喜得好处的小人。”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余科长大概觉得嗓子已有些受不了,停顿片刻,咽下一口唾沫,才放低语调继续开讲道:“当然现在社会风气确实有些不太好,机关里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的现象时有发生,雁过拔毛的事也不能否定完全没有。可人与人之间是不同的,至少我还不是那种人嘛。你们不相信,可以去问问小张他们,我到事业科两个多月了,吃过谁的请,喝过谁的请没有?我是老党员了,这点觉悟和党性原则还是有的。党的宗旨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我作为党的一员,有责任维护党的威信嘛。”
一番谆谆教诲,弄得卓小梅两个人张开嘴巴,却吱声不得,站在地上直发愣。
就在两人发愣的当儿,余科长趁机抽身而出,头也不回地进了财政局大门。也许过去余科长经常是这么教育人家的,而这种教育方法最容易使人气短,他才好金蝉脱壳。
现在教育产业化,从幼儿园到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的正规教育自不必说,拿不出大把银子想被人教育,肯定没门。且说这部门开的学习班,那单位办的培训班,也都是要交纳巨额学费的,有的甚至交了大钱,跑到办班地点却没人教育你,只给你发个学习证培训证什么的,只不过这种本子还有些含金量,今后他们到你那里去检查视察时,你只亮出本子就可免罚消灾。今天卓小梅和董春燕受了半天教育,却是免费的,一分钱都没交,相当于在地上拣了大把银子,实在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幸事。本来两人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却终因没请动余科长,得不到继续受他教育的机会,甚是沮丧。
悻悻然回到幼儿园,卓小梅心头的窝襄气还没法消掉。
只是窝襄气憋得久了,有时便会成为怒气,卓小梅免不了当着董春燕三十里骂知县:“狗娘养的,财政的钱又不姓余,市里和财政局两级领导都签过字的,他姓余的有什么资格卡我们的脖子?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捅到钟秘书长那里去,我倒要看是人家市委常委大,还是他姓余的科长大。”董春燕说:“这可不是什么上策,捅到钟秘书长那里去,我们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卓小梅的声音越发高起来,有点像美声唱法,说:“我们要占什么便宜?大不了这个揭牌仪式搞不成,反正又不是我们自己争着要搞的。我看仪式泡了汤,他姓余的也不见得就有好果子吃。”董春燕脑袋直摇,劝道:“市政府天天喊集中财力保工资,工资之外的其他经费不按时拨付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一拖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也是司空见惯了的。何况余科长也没说不给幼儿园拨款,只不过延缓些时间而已,并没犯到哪一条,钟秘书长和龙副市长他们就是知道了,生气了,也不可能将余科长怎么样。”卓小梅咬着牙齿道:“那我们就不揭牌了,我这就给钟秘书长打电话,让他和市委那个什么重要领导亲自找姓余的去。”说着气呼呼拿出手机,真要拨号。
董春燕忙按住卓小梅,说:“卓园长你听我把话说完。为拨款的事,不是没人找市里领导说气话发脾气,市领导来了火,也把财政局长叫去狠狠批评过。有一年行政财务科拖着一家单位的款子没拨,单位领导气愤不过,带着财会人员跑到市长那里大发了一顿牢骚。巧的是第二天那家单位就出了安全生产事故,市里追究下去,单位领导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振振有词说是财政资金没到位造成的,不然他们早就购进设备,采取了防范措施,也不至于出现这种后果了。事故的发生当然不完全是资金的问题,却与资金没及时到位有些关系,市长将财政局长狠狠批评了一通,责令他将行政科长降了级,并调离行政科。”
卓小梅忍不住插话道:“那行政科长罪有应得。”
董春燕说:“科长罪有应得,可那家单位却惨了,后来他们到财政局去办事,大家都敬而远之,没人理他们。至于每年财政厅下来的经费追加指标和市财政局科室里自己掌握的部分机动经费,那家单位过去多少还能要点回去,从此之后一分钱都要不到了,仅能拨走预算安排的任何单位都有的工资和基本事业费。财政厅的追加指标和科室机动经费属于财政内部资金,市长都管不着的,给谁不给谁,完全是财政部门自己的事,领导也好,下面单位也好,没谁有屁可放。这些钱单独看去是些小钱,可今天少一两万,明天少两三万,加在一起,数字还真不小,该单位职工利益严重受损,搞得怨声载道。单位领导因此威信扫地,只得向市里领导提出申请,调离该单位。新去的领导第一件事就是把原来的财会人员换掉,然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恢复了跟财政的正常关系。有这个前车之鉴,此后各单位都变乖了,再没有人傻乎乎地跑到市领导那里去说财政局的长短。”
原来这里面还有这样的奥妙,卓小梅听得直咂舌头,叹道:“你不说,谁知道还有这样的行规和内幕?这么一来,财政局里的人不一个个都成了王了?怪不得一些手中握着实权的部门,根本不把别的单位和普通百姓放在眼里,原来刀把子掌握在他们手里,谁敢惹他们,谁就倒霉,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
既然惹不起人家,只得重新想办法。可想来想去,还是没有什么妙法接近余科长,两人只得枯着脸,坐在椅子上望天花板。
正在两位干瞪着眼,无计可施的时候,苏雪仪进了园长办。这几天卓小梅在外面跑经费,园里的工作也就都交给了她和曾副园长。苏雪仪是来汇报示范课准备情况的。她主要负责教务教学工作,要督促班上老师准备两堂像样点的示范课,领导揭牌时好拿得出手。这毕竟是分内的事,主动权在自己手里,只要肯花功夫,没什么为难的。难的还是财政局那笔拨款,人家开不开拨款单可由不得你,卓小梅也就无心跟苏雪仪研究示范课,对她的工作作了充分肯定之后,说:“你是园里的教学权威,示范课的事就全权交给你了,我还得跟董春燕商量一下,如何去财政局拜财神。”
苏雪仪也就走了出去。可旋即又转身回来,并反手将门关上,轻声说:“卓园长,还有一事得向你报告一声。已经退下来的工会杨主席,最近几天活动得好像很频繁。”卓小梅说:“他活动什么?还想来做这个园长?”苏雪仪说:“这么大的野心他好像还没有。我要说的是,园里不是有不少职工家属下岗多年没事可做,子女大中专毕业后找不到工作的么?他们曾多次要求进幼儿园做临时工,我们一直不敢开这个口子。现在杨主席下去了,闲在家里发慌,竟然窜通这些职工尤其是退休职工,要去市委上访,一是状告园务会成员私分孩子伙食费,二是要求市委领导给条生路,安排工作。”
部分职工因家属或子女不能进园里工作,状告卓小梅几位园领导,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现在哪个单位没有人告状上访?上面哪里顾得过来?除非有根有据的重大案情或告状人缠得太厉害,才不得已派人下来调查调查,落实落实。去年几个退休职工就以机关幼儿园办公楼基建有问题,在市委和事业局上访了半个月,市委也是推不掉,才派审计局来查过一个多星期的账。办公楼基建是卓小梅前任领导搞的,到卓小梅做园长时已基本竣工,她只负责批款了两笔遗留款子,不可能得到好多好处,所以审计局没审计出卓小梅什么问题。其实卓小梅也考虑过在园里安排些家属或子女,可这些家属和子女里面,有模样有能力的早自己到外面谋事做去了,剩下的不是瞎眼跛足,就是歪嘴弱智,没有两个正常人。这样的角色,别说进班上课,就是做简单的后勤杂务都不能胜任,让园里怎么安排?
至于孩子们伙食费的使用管理,卓小梅一向谨慎,确实是一些职工疑心生暗鬼,无非想把水搅乱,达到某些个人目的。也是身正不怕影斜,卓小梅对苏雪仪的话也就不怎么在乎,说:“要告就让他们告去吧,我这里忙得不亦乐乎,哪有心思和精力去管这些烂事?”苏雪仪说:“这倒也是。我是见那杨主席也太混账了点。”卓小梅说:“可以理解,不做这个工会主席,大小也是个损失嘛。”
话虽如此说,卓小梅的心里却不是滋味。苏雪仪走后,她的情绪还没法平静下来,心想自己天天脚打莲花落,东奔西忙,还不是为了园里职工都有个好日子可过?可有人却无事生非,在背后搞小动作。卓小梅也就气不打一处出,拿起手边一本杂志,狠狠地往桌上摔去,嘴里骂了一句粗话。
话音没落,曾副园长进了园长办。她原本是来向卓小梅汇报揭牌仪式筹备工作的,一见她脸色发青,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劲,将董春燕拖到门外,轻声问道:“看卓园长那愤愤的样子,谁惹她不高兴了?”
董春燕不想论说园里职工要上访的事,只得说道:“市领导批的揭牌经费被财政局卡住,还没拨回来。”曾副园长说:“我还以为是哪个借她的米,赔的她糠。”董春燕说:“你倒说得轻巧,那可是两万元呐,堆在桌上够数一阵子的,不快点弄回来,拿什么筹备揭牌仪式?”曾副园长说:“那倒也是。财政资金本是国家的钱,是纳税人一分一分缴上去的,又不是财政局干部自己的,他们凭什么卡着不拨给我们?”董春燕说:“他们自己当然没说不拨给我们,只借口说金库里没钱,暂时拨不出来。”
两人说着话,返身进了门。曾副园长换了种口气,说:“既然金库里没钱,拨不出也怪不得人家呀。”这话是卓小梅最听不得的,她本来不想吱声,还是讥讽曾副园长道:“你倒是很会替人家着想的!是不是你就要调离机关幼儿园,到财政局去任职了?”
曾副园长却不温不火,咧嘴笑道:“财政局当然是个金窝窝,哪个不想去?如今有权就有势,就是大老爷,在有权的地方哪怕谋个守门打开水的小差事,也高人一等。只是我搞了半辈子幼教工作了,半路出家去搞财政,怕不能适应。还是死了这条心,继续留在幼儿园,与卓园长和董会计一起战天斗地吧。”
董春燕怕曾副园长扯远了,又惹卓小梅生气,说:“曾园长你不是专门到园长办来窜岗的吧?”曾副园长说:“这几天为揭牌的事,累得放屁的时间都没有,现在好不容易理出了些头绪,来窜窜岗,放松放松,不可以么?”
董春燕倒不好说什么了。
曾副园长还不肯走,又说起拨款的事来:“我想了想,财政局卡着我们,总是有原因的,是不是我们哪里得罪人家了?”
其实董春燕也曾这么想过,却说:“我们一个不起眼的幼儿园,手中无权,想得罪人家,有这样的资格和机会么?”曾副园长说:“那也不见得,街上的叫化子,如果站得不是地方,挡了路,还会得罪人呢。”
董春燕觉得曾副园长说的不无道理,回头对卓小梅说:“卓园长我们确实得好好想一想,也许什么时候得罪了人家,只是我们自己都想不起来了,而人家却还记着。”卓小梅说:“什么时候得罪人家了?我们既没查过人家的账,又没罚过人家的款,更没抄过人家的家,谈何得罪?”董春燕提醒道:“比如返还特权部门职工缴上来的建园费时,是不是漏掉了余科长,没返还给他?”卓小梅说:“我看余科长四十多岁的人,儿子该上中学了,孙子大概还没出生,他没子没孙在机关幼儿园,没替谁交过建园费,我们怎么给他返还?”
说得曾副园长眼睛一鼓一鼓的,说:“余科长?什么余科长?”董春燕说:“财政局的余科长呀,还会是哪里的余科长?”曾副园长说:“是政工科的余科长,还是农税科的余科长?”董春燕说:“我们的经费在事业科,跟政工科和农税科的余科长有什么关系?”
两人的话让卓小梅忽然想起一事。也是这几个月忙改制和揭牌的事忙晕了头脑,竟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要在平时,记忆力也不至于这么糟糕。卓小梅问曾副园长道:“你还记得么?开学那阵,那位肖会计三番五次追着我们要减免她的建园费,那女人还真的能缠。”曾副园长说:“怎么不记得?她就是打着余科长的招牌要我们退钱的,后又拿着财政局一位副局长的条子来压我们。当时你因为改制的事心烦气躁,说机关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