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汪亦适的军工一当就是大半年。突然有一天,传来消息说,美国和朝鲜打起来了,战火已经烧到中朝边境鸭绿江了,美国的飞机每天都在中国的领空上挑衅,中国要组织志愿军参战。过了一些日子,果然有些部队调动了,集体加入志愿军。再过些日子,全国性的声讨美帝国主义、保家卫国的运动就展开了。后方掀起了捐钱捐物的运动。汪亦适没有什么好捐的,又写信给父亲,动员家里捐钱。汪亦适在信中说,国家有难,匹夫有责。我们汪家虽然辛勤创业,但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国家若不能维护尊严,一家之财产又有何用?家父不必踌躇,把拟划归我的那份悉数捐出,为国效力,遂我之愿,其恩远胜予我身外之物。汪家首次捐钱三百块大洋,黄金壹斤,中西药材若干。
在这期间,又有消息传来说,朝鲜前线战斗空前激烈,志愿军已经上去了十几个军。官兵消耗很大,医疗条件十分困难,将陆续抽调一些野战医院赴朝参战。汪亦适这些日子心里七上八下。他虽然只是个军工,但是对于国家这个概念,他是不含糊的。童年的时候他痛恨日本鬼子,那时候他年幼,没有什么建树。现在美国鬼子打到家门口了,热血青年焉能无动于衷?他甚至想过要到前线去,一展身手,但是,他不是军人,这一点又让他感到郁闷。有时候甚至会有一种轻松的感觉,不是军人也好,这样就可以远离战争,落个清闲自在。
一天上午,汪亦适被叫到副政委兼政治处主任柴效锋的办公室。柴主任的办公室里还有丁院长、于政委、秦莞术、肖卓然等人。丁院长说,小汪,过来坐。汪亦适迟疑了一下,站着没动。于政委说,汪亦适同志,位子给你留着啦,请坐下。汪亦适瞅了瞅,肖卓然的旁边果然有一个位子。于是走过去,神情茫然地坐下了。于建国说,汪亦适同志,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知道,自从咱们医院成立,你一共做过多少例手术吗?汪亦适说,记不得了,没统计过。于建国说,我们统计过。前七个月一共做手术六百二十一例,其中需要输血的较大手术一百二十四例,手术时间在两个小时以上的一百七十七例,战伤手术占百分之九十七。我们医院对五百名军队伤员进行了术后调查,其中术后痊愈占百分之九十八,略有不良反应者百分之零点五,术后仍有遗留者仅一例。这就是前天你和肖副处长一起重新做的那例。汪亦适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于建国。于建国说,我说这些数字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在我们皖西地区解放之后,作为一名医生,你的业绩是相当突出的。即使放在整个江淮驻军和地方医疗系统比较,这个业绩也是首屈一指的。
汪亦适有点震动,两手放在膝盖上,局促不安地说,我没有想到组织上把这件事情搞得这么清楚。于建国说,那是当然,我们是共产党,共产党做事是实实在在的。我们衡量一个人,有很多方面,但有时候,数字也很能说明问题。现在我问你第二个问题,如果我们把你推荐到地方医院工作,让你立即担任主治医生,享受国家干部待遇,你能接受吗?汪亦适怔住了,眼睛里刚刚泛起的感动的光芒,转眼就消失了,表情麻木地看着于政委说,为什么于政委说,你先回答我,能不能接受?汪亦适说,我说过,我不要待遇,我只想做事。于政委说,你可能对待遇问题还不是很清楚。这一步将决定你的一生,因为军工是合同制,合同随时都可能解除,而国家干部的身份是终身的。我们705医院是军队医院,军工的编制将不断削减,这对你个人来说是不公正的,我们不能让你老是当一个咨询员。
汪亦适半天没说话。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是学骨科的,而且主要是战伤治疗,也有这方面的经验。到地方医院,我可能发挥不好。再说,我不在乎待遇,我要是在乎待遇,哪个医院都留不住我。丁范生说,小汪这话不假。要是在乎待遇,他早就回家当公子哥了。于建国说,那我再问你第三个问题,你既然不在乎待遇,能不能接受艰苦的生活?我是说,比705医院要艰苦得多的生活。汪亦适略一沉吟说,那要看什么样的生活,只要值得,我就在所不辞。于建国说,你既然表了这个态,我就给你打开天窗说亮话,我说的这个艰苦生活,是战争生活,是保家卫国的抗美援朝战争。根据上级指示,我们705医院要组织战地医疗队。汪亦适同志,我现在代表组织通知你,你已经是中国人民志愿军的一名军医了。
汪亦适疑惑自己听错了,情不自禁地慢慢地站了起来,看着于建国说,于政委,我没有听错吧,你是说我已经是志愿军的一名军医了?于建国说,你没有听错。汪亦适说,我想问个问题,可以吗?于建国意外地看了汪亦适一眼,勉强地点点头说,可以。汪亦适说,什么叫志愿军,是志愿参加吗?于建国说,当然是志愿。怎么,你有什么疑问?汪亦适想了一会儿说,我不志愿。就这一句话,会场上的空气顿时就凝固了,汪亦适的态度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甚至连他自己都感到有些突然。于建国不动声色地看着汪亦适,又看看肖卓然。肖卓然正吃惊地,甚至绝望地看着汪亦适。肖卓然说,亦适,你再慎重考虑一下,这可是人生的关键一步啊。汪亦适说,我是个医生,哦,不,我现在是一个军工。我参加志愿军能干什么呢?肖卓然说,当军医啊!重新回到手术台上,这不是你的愿望吗?汪亦适说,我想当医生,但是不等于想当军医。我不想再陷到是是非非中了。
这时候丁范生说话了,丁范生一说话,气氛就紧张了。丁范生把桌子一拍说,汪亦适,你他妈的真是死不改悔的国民党,你这个思想,简直就是反动派!组织上看错了你,还以为你是一个追求进步的人,没想到你贪生怕死!算了,离了张屠夫,不吃带毛猪。你不去也好,那就老老实实当你的军工吧。不过,我们有言在先,像你这种思想,就是当军工恐怕也当不长了,恐怕还得审查你。汪亦适说,无所谓。于建国说,丁院长,你不要着急。汪亦适,你也不要冲动。这件事情不是小事,你再考虑考虑。我建议你认真地体会组织的良苦用心。肖卓然说,亦适,我知道你有情绪,思想一时转不过弯,我希望你冷静地再想想。705医院做出这样的决定,是深思熟虑的。汪亦适说,我也是深思熟虑的。汪亦适这么一说,就把退路堵死了,对话无法进行下去。丁范生痛心疾首,红着眼睛看汪亦适说,没想到没想到,我老丁革命革了十几年,还没有遇到这样不识抬举的人物。你倚仗什么?就你那点医术?你是不是还梦想着蒋介石,你还到蒋家王朝当你的国军中尉?汪亦适正襟危坐,迎着丁范生的目光,一言不发。
于建国见出现僵持局面,皱着眉头说,哎呀,这是没想到出现的情况,我们本来认为这是顺理成章皆大欢喜的事情,没想到弄成了夹生饭。这都怪我这个政委,太主观了,太不了解情况了,太想当然了。要不,这件事情暂时不定,我们再重新考虑一下?
肖卓然说,于政委,这也怪我,没有提前同汪亦适沟通。这样吧,我单独找汪亦适谈谈,再向组织汇报。丁范生说,谈谈可以,但是不能太迁就了。就是他志愿了,组织上也还得重新审查。汪亦适离开柴效锋的办公室,恍如隔世。细细回忆刚才的行为,觉得很舒畅,总算理直气壮地释放了自己的情绪。但是再冷静一想,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事实上,参加志愿军,到朝鲜战场上的事,他并不是没有想过,他甚至盼望有这一天。可是今天为什么一口回绝呢?连他自己都有些奇怪。
当天下午,肖卓然把汪亦适叫到自己的办公室,连开水也没有倒一杯,就开始发火。肖卓然说,我太意外了,这么个千载难逢重新做人的机会,你居然一口回绝了。你是怎么想的?汪亦适说,这很简单啊,人各有志,我是有独立人格的,我不能因为你们认为这是好事,我也必须认为这是好事。我不能接受怜悯。肖卓然说,这不是什么好事坏事的事,也不是什么独立人格的事,更不是什么怜悯不怜悯的事。汪亦适说,第一,我不是共产党员;第二,我不是解放军军人。我为什么就不能有自己的想法呢?肖卓然说,你不是党员、不是军人,这是事实。可你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这不错吧?你要说你不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我立马报告组织,那你的出路只有两条,一是离开中国,二是在中国接受审判。汪亦适说,我当然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
肖卓然说,那不就行了吗!你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而我们的国家正在面临侵略的危险,美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在朝鲜燃起战火。你难道一点都不知道?汪亦适说,美帝国主义在朝鲜打仗,关我什么事?肖卓然怔了一下,一拍脑门说,糊涂,唇亡齿寒,这个道理你都不懂?你不是也写信给家里,捐钱捐物了吗?汪亦适说,那是两回事。我可以捐钱捐物,可是我不想捐人,我想正正经经地当一个医生,不想掺和到战争里去。肖卓然说,你参加志愿军,也是当医生,而且大有用武之地,你不能鼠目寸光啊!
汪亦适说,有什么用武之地啊?你们口口声声说实事求是,可是你明明知道我是主动起义的,并且冒着危险去动员程先觉和郑霍山,可是甄别来甄别去,还是给我下个结论投诚。什么叫投诚?我心里很清楚,就是投降的意思。我汪亦适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就是不投降。现在让我背着个投降的名分参加志愿军,我心里别扭。肖卓然明白了,原来症结在这里。汪亦适这个人确实是一根筋,认死理。当然,汪亦适认的这个死理也确实有他的道理,投诚和起义的确不是一回事,要不,他也不会稀里糊涂地被搞成军工了。肖卓然说,亦适,我知道你有委屈,但是大局为重,我们要受得了委屈,不能斤斤计较个人得失。至于甄别的事情,以后还有机会。汪亦适说,我希望现在就解决。肖卓然火了说,汪亦适,你是要挟组织吗?你睁开眼睛看一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火烧眉毛了,你还在为自己的名分和待遇无理取闹,简直是不识时务。这个情况很复杂,程先觉和郑霍山都不认账,别的你又找不出证明人,你说怎么解决?
汪亦适说,我无理取闹了吗?我只不过提出我应该提出的问题。肖卓然说,你说你是起义,第一,没有人给你证明;第二,你没有拿出行动,凭你自己说了就行了吗?汪亦适嘟嘟囔囔地说,难道我就这么一直背着黑锅?肖卓然说,现在让你参加志愿军,就是给你机会。只要你在保家卫国的战争中拿出行动,证明自己出污泥而不染,起义也好,投诚也罢,过去的事情一笔勾销,一切问题迎刃而解。亦适,听我一句劝说,跟共产党走,你的人生道路还长得很。
其实汪亦适的心里早就动摇了,但是嘴上还是说,所谓志愿军,总得志愿吧,在我还没有志愿提出来的时候,组织上就已经决定了,这违背我的意志。而我想按照我自己的意志行事!
肖卓然坐在办公桌的后面,脖子伸得老长,像看一个鬼一样地看着汪亦适说,那你说说,你志愿不志愿?汪亦适说,只要让我当医生,我就志愿。肖卓然气不打一处来,叹了一口气说,你上午在会上把这话说了,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害得我提心吊胆,而且还给组织上留下了极差的印象。汪亦适说,上午并没有征求我的意见,而是直接通知我,我当然不能接受。难道还要我感恩戴德?肖卓然说,汪亦适啊汪亦适,你真是……太书生气了啊,你抠什么字眼啊?汪亦适说,我做人有自己的原则。肖卓然说,那好,那我问你,你现在志愿加入中国人民志愿军吗?汪亦适说,愿意。肖卓然把手猛地举到半空中,好像要扇谁一耳光子,停顿一下又缓缓地落了下来,手背向着汪亦适,向外摆了摆,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说,你自己去找政委吧,按照你的原则,正正经经地报名。汪亦适说,那就算了,还是你帮我报名吧。肖卓然说,他妈的,这个时候了还端着架子。我真服你了。
第二天医院就热闹了。随着抗美援朝战争向纵深推进,国内除了参战部队以外,另外组织了数十支战地医疗队,仅江淮军区就有八支。709医疗队由二十七个人组成,政治处主任柴效锋担任队长,肖卓然担任副队长。队员中有程先觉,为正连级军医。汪亦适被江淮军区特批重新参军,定级为副连级军医。对此,汪亦适并没有表现出高兴,反而在肖卓然面前说,看看,其实组织上在没有征求我意见的情况下都把事情决定下来了,幸亏我志愿了,我要是不志愿,这不是强加于人吗?肖卓然冷冷地说,你以为你是谁?该强加于你的,就是要强加。我跟你讲,参加了志愿军,一切行动听指挥,以后强加于你的事情还多着呢,你就等着闹别扭吧。不过我警告你,在战场上闹别扭,那是要执行战场纪律的。
本来医疗队中没有女同志,就在出发前的第三天,舒南城亲自来到705医院,向丁范生提出两条要求,一是让舒云舒和舒雨霏参加医疗队,二是让肖卓然和舒云舒完婚。丁范生感到事情不好办,就把于建国扯了进来。丁范生说,老前辈,在我们医院,凡是管人的事情,都是于政委说了算。他比我会管人。舒南城说,那好,就请于政委满足老夫这个小小的请求。舒云舒参加709医疗队还不是太难办,好歹她本来就是705医院的人。舒雨霏的情况要复杂一些,她已经调到地方医院了,虽然在原单位报名参加了志愿军,但是暂时还没有被批准入伍。舒南城先是找到陈向真,把舒雨霏重新参军的问题搞得差不多了,然后再找丁范生。丁范生这里其实已经有松动了,又带着舒南城去找于建国。
于建国很客气。于建国说,第一条,我们非常感谢老先生深明大义、为国分忧,但是战争条件过于艰苦,我们医疗队暂时没有女同志参加,她们留在后方,照样支持前线。第二条,肖副处长同舒云舒同志的婚姻,是他们个人的事情,符合条件,组织上不会阻拦。但是肖副处长即将奔赴前线,此时完婚,是否合适,请前辈斟酌。舒南城说,我就是冲着卓然要赴朝参战才做出这个决定。我舒南城厌恶战争,但是与洋人开战,保家卫国,我是一点儿也不含糊。有钱出钱,有人出人。老夫年迈,膝下无子,能为国效力的只有几个千金,老大老三,已从贵军,老话说,一个女儿半个儿,我把老大老三一起送去,就算送去了一个儿子。于建国说,老先生,我们共产党男女平等,舒云舒和舒雨霏都是独立的军人,一个顶一个,两个顶两个,断无两个算一个的道理。舒南城说,那好,那就让她们参加医疗队。至于老三和肖卓然的婚事,既然她们已经水到渠成,我看在赴朝之前办了更好,这样就算我舒南城为国家送去了一男两女。他们结婚了,一起赴汤蹈火,彼此也有个照应。
于建国还是为难,沉吟一会儿说,医院里的女同志都要求上前线,眼下我们一个也没有批准,如果让老先生的两位千金参加了,我们当领导的会授人以柄哦。丁范生也说,女同志到前线,会有很多困难。老先生是不是再考虑考虑?舒南城说,二位不用为难,我这里有上方宝剑哦。说完,当真从皮包里找出一份文件,原来是陈专员的亲笔信。陈专员在信中说,舒先生乃皖西名流、民族资本家、医药界领袖,送女参战,意义远非多一人之力,而在树立楷模、鼓舞民心,体现民族同仇敌忾之决心,望丁、于二位同志成全舒先生的美意,云云。
陈专员是丁范生和于建国的老首长,又是皖西警备区的政委。老首长的话还是不能不听的。这二位也风闻陈专员同舒南城私交甚密,抗日战争时期陈向真的支队在大别山里打游击,舒南城曾暗中相助;皖西城解放前夕,陈向真是二十七师的副政委兼皖西地下工委书记,就是通过舒南城联络了皖西工商业,实现了对皖西城重点文物目标的保护和资产物资的转移,从而保证了解放军接收了一个相对完整的城市,能够以最快的速度恢复生产和生活。
丁范生说,哈哈,看来老前辈这是先斩后奏啊,我们不执行陈专员的指示,恐怕还有点说不过去呢。于建国说,既然这样,我们还是尊重前辈的意见。不过,参加医疗队也好,完婚也好,总得征求他们本人的意见。再有,如果他们同意结婚,我主张就在我们705医院,按照战争年代的规矩办,移风易俗,一切从简。丁范生说,那恐怕不行,舒先生是皖西工商界领袖人物,婚丧嫁娶,那都是要讲究排场的。前辈,你说是不是?舒南城哈哈笑了两声说,实不相瞒二位,老夫确实有排场一番的想法,稻香楼都包下来了。老夫初衷也是借此机会向皖西工商界和民众表露老夫爱国的心迹,希望能够感召更多的人有钱出钱,有人出人。如果不符合贵党贵军的规矩,那还是按你们的意思办吧。
于建国想了想说,这件事情确实很特殊,特殊的事情办好了,会有特殊的意义,办得不好,也会有特殊的不良影响。这样,前辈你先在丁院长的办公室稍候,我现在就给江淮军区和陈专员打电话,我一定会把你的想法如实汇报,听听上级的意见。舒南城说,好。于建国分别给江淮军区政治部和行署陈专员打电话,江淮军区政治部副主任回话说,我看这件事情啊,一是要随乡入俗,二是要掌握政策,你们看着办吧。
陈专员的回话却很爽快,说,好事啊,工商领袖送女参战,临阵联姻,这不是鼓舞士气的最佳教材吗?至于说铺张浪费,他挣了那么多钱,你不让他铺张浪费,难道你想继承遗产吗?这不叫铺张浪费,他花钱,给我们的抗美援朝战争打气加油,有什么不好呢?我建议你们,认识到了呢,就积极配合。认识上不去呢,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建国说,陈专员,我们保证,积极配合。
舒云舒和肖卓然的婚礼在皖西城引起不小的反响,因为这是小城解放以后为数不多的婚礼之一,也是唯一规格最高的婚礼,还因为这个婚礼有婚礼以外的意义。前来捧场的人自然不少,多是小城工商界的头面人物,遗老遗少们,见面打躬作揖者流,就连远在梅山的舒先生的老朋友汪尹更也被请了过来,一路鞍马劳顿。这天晚上,舒南城穿着一身中山装,红光满面,左顾右盼,抱拳致谢,口中一连声:承蒙关照,多谢捧场。
证婚人是705医院的丁范生,主持人是于建国,陈专员即兴发表讲话。陈向真说,肖卓然、舒云舒二位革命同志的这个婚礼,不同寻常,这是在特殊的时期、特殊的地方,一对特殊的革命战士的结合,它象征着我们的革命事业花好月圆,象征着我们的抗美援朝战争乘胜前进,象征着我们皖西社会主义建设蒸蒸日上,象征着皖西人民的生活日新月异。我们不仅要对一对新人致以衷心的祝福,我们还要特别祝福我们皖西工商领袖舒南城舒先生。舒先生高风亮节,每当国家民族多事之秋,数次慷慨解囊支持革命,抗日战争时期不顾个人安危多次向我新四军游击队伸出援手,解放战争中联合皖西工商名流,为保护皖西文物和恢复生产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如今,鸭绿江边战火起,保家卫国成为全民族的吼声,舒先生毅然向国家保送两个女儿参战,又在出征之前举行这次别开生面的婚礼,旨在表达爱国奉献之心迹,可歌可泣!我今天送给舒先生对联一副,拿笔来!
大厅里一片寂然。陈专员仰首凝神,气运丹田,突然泼墨,一挥而就——送女参战工商巨擘为国分忧临阵联姻兄弟姐妹同仇敌忾掌声四起。掌声中,婚礼进入主题,新人对拜,拜双亲,都是一如既往,只是把拜天地神明改为拜领导。热闹声中,汪亦适正襟危坐,对身边的汪尹更说,父亲,恕儿不孝,儿子也报名参加志愿军了,这两天就要出征。汪尹更看了儿子一眼,没有说话。汪亦适说,我知道消息太晚,没有来得及跟你和娘商量。汪尹更慢吞吞地说,自古忠孝难两全,先有国,后有家,是我们这些行医经商的人都明白的道理。只是,你是行医世家,学的又是医术,但愿在学业上有所长进。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汪亦适说,儿子铭记在心。汪尹更说,战乱频仍,物是人非,你求学多年,独自在外,吃了不少苦头,受了不少委屈。为父了解你的秉性,外柔内刚。不过为父还是要交代你一句,凡事不可争强好胜,不做勉强之事,不做为难之事。汪亦适说,儿子记住了。汪尹更说,你去保家卫国,为父和你母亲并无异议,只有一事放心不下。你也到了婚娶之龄,至今尚未着落,委实是父母一块心病啊。汪亦适沉默不语。汪尹更说,婚姻爱情,自有缘分,可遇而不可求。早年为父已有察觉,你和三丫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为父有心提媒,唯恐添乱,未曾想坐失良机。今后在外,还得你自作主张。汪亦适说,父亲放心,儿子心中有数。
这时候舒南城走了过来,对汪尹更说,福鼎兄,转眼之间,天地变了,孩子大了,你我也老了。汪尹更说,鸿儒兄,新社会新气象,眼见得孩子们闯天下做大事,老了也甘心啊!恭喜恭喜!舒南城说,亦适这孩子,自幼我就视为己出,疼爱有加。我原先也是希望汪、舒两家珠联璧合,只是,这姻缘二字不是我们做长辈所能左右的。我有四千金,福鼎兄你看中了哪个,老朽亲自说项。汪尹更说,哈哈,鸿儒兄此情厚重,福鼎感激涕零。不过,现在是新社会了,婚姻大事,还是随缘吧。舒南城说,不管你我两家是否亲家,几十年的交情是不能断的。鸿儒兄方便时携嫂夫人常来城里走动走动。汪尹更说,小脚女人,不愿抛头露面。不过,新社会万象更新,也是你我医药中人有所作为之时,往后,少不了到府上添扰。
见两位尊辈聊在兴头,汪亦适悄悄起身离座,到门外透气。天上一轮皓月如银盘。远处的史河,粼波荡漾。河岸上垂柳似波如烟,河心轻舟游弋,同岸上星星点点灯火交相辉映。这正是深秋。遥想当年,孩提时代,每逢八月,舒家主仆必到梅山,大人们忙正事,非医即药,孩子们则另有天地,采菱角,荡秋千,读诗文,习耕作。那时候的光景就像这天上的圆月,清澈、透亮。孩提时代的汪亦适以为舒家和汪家就是一家,那时候真是不分彼此。想到这里,不禁一声叹息。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东风。
汪亦适正在伤感,身边传来抑扬顿挫的吟诵声。扭头一看,是程先觉。程先觉咧着大嘴,阴阳怪气地笑说,亦适兄,心里不是滋味吧?我也是。男人者,爱情的成功乃是最大的成功,爱情的失败乃是最大的失败。汪亦适很恼火,恼火程先觉败坏了他的心境,更恼火程先觉的态度。汪亦适说,什么叫你也是?我跟你一样吗?程先觉怔了怔说,啊,你是跟我不一样,你是失恋,我是失神。汪亦适转身就走。程先觉跟在后面说,亦适,我知道你对我不满,不过,马上就要赴朝参战了,我们要团结啊!相依为命甘苦与共啊!汪亦适说,我为什么要跟你相依为命甘苦与共,难道我想把我自己变成一个卑鄙的人?程先觉说,这话说得太刻薄了吧,我怎么就是卑鄙了?我们就算没有同学这层关系,总是同志吧。你说不跟我甘苦与共,难道与我不共戴天?汪亦适说,还是那句话,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程先觉说,你这个思想要不得,这是要吃亏的。
农历九月十九,柴效锋和肖卓然率领的705医疗队在安庆同江淮军区医疗总队会合,乘三辆卡车前往芜湖,然后搭乘轮船前往丹东。705医疗队进入朝鲜战场之后第一次执行任务是参加元山里战斗的救护工作。那正是第三次战役如火如荼的阶段,志愿军的两个团攻打美军的一个加强营,美军火力猛烈,志愿军装备低劣,两个团打一个营非常吃力,元山里高地久攻不下,伤亡严重。医疗队在二线阵地后面的红松洞开设救护所,一次进攻下来,就抬下来一百多号伤员。医疗设备也很简陋,仅有两台X光透视机和三台呼吸机,手术台是门板搭建的,麻醉药和盘尼西林严重匮乏。医疗队有一口大锅,每天二十四小时沸腾,消毒基本上就靠这口大锅。汪亦适现在进入到一个忘我的境界,每天要做二十多台手术。好在多数都是外伤,挖弹片弹头,止血缝合,这样的手术对于汪亦适来说已经是轻车熟路了,倒是不困难。
到了朝鲜战场,果然就没有内科外科、西医中医之分了,医疗队全体人员,除了柴效锋以外,包括妇科医生舒雨霏,也当然包括麻醉医生舒云舒,甚至还包括行政人员肖卓然,全部都是外科医生。遇到伤员多的时候,大家各自为战,一律拿手术刀,刮骨疗毒。倘若遇到大手术,则集体会诊,主刀通常都是汪亦适担任。每当这个时候,舒云舒就主动配合,给汪亦适当助手。汪亦适从来没有提出过要让舒云舒当助手的要求,但是当任务来了之后,如果舒云舒不在场,汪亦适就会左顾右盼,迟迟不上手术台。后来还是程先觉发现了这个问题。有一天遇到一个断肢伤员,大家一拥而上,把准备工作做好了,汪亦适也穿戴完毕,但是临上台之前,又停下了,骨碌着眼珠子,大张着两只手,嘴里哈着气,手里却找不到器械。明明有一个助手和两个护士在场,这伙计仍然视而不见,嘴里念念有词说,怎么搞的,怎么搞的,还没有准备好。人呢?助理军医陆小凤说,人都齐了啊,东西都准备好了。汪亦适不理睬,眼神从陆小凤的肩膀上掠过去,嘴里还是嘀咕,人呢,怎么还不过来?
就在这时候,舒云舒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从陆小凤的手里接过器械,交到汪亦适的手里。汪亦适这才如释重负,向舒云舒递去感激的一笑,伸了伸胳膊,做了个扩胸运动,然后从容不迫地上了手术台。
在原江淮医科学校的“四条蚂蚱”中,汪亦适和郑霍山多次参加过国民党军队的战地救护,充当过见习军医。程先觉和肖卓然的临床经验要相对少一些。肖卓然是因为有大量的社会活动缠身,他的主要精力是放在革命斗争中了。程先觉之所以临床机会少,是因为他基础理论课成绩平平,不被校方看好。那时候程先觉因祸得福,他倒不在乎不被看好,相反,他认为这是好事。像郑霍山和汪亦适,哪里有仗打,他们就被抽调到哪里。尤其是郑霍山,虽然名义上是学员,其实已经被校方当做老医生使用了。在国军三十六师里,都知道医科学校有个郑霍山十分了得。程先觉并不嫉妒他们,人怕出名猪怕壮,树大招风,出头的椽子先烂,这些道理程先觉全明白。像郑霍山这样哪里有战事就被抽调到哪里,当炮灰的概率要比别人多得多,这个账程先觉不用算就明白。
后来解放了,程先觉起义有功,起先分配在705医院当业务股长,搞业务管理保障,仍然不用到一线行医,那时候他春风得意,认为官场有戏,坦途在前。如果让程先觉选择终生当一个官员还是当一个医生,他自然选择前者。但是好景不长,因为大别山的敌特活动猖獗,引出了个重新甄别、重新登记,结果他也受了牵连,业务股长被莫名其妙地免去了,重新当了一名普通的医生。公正地说,这委实有点难为他了,因为自从当了业务股长,无论从思想还是从技术上,他就已经做了金盆洗手的打算,让他重返医疗一线,显然有些力不从心。也正是这个原因,到了朝鲜战场之后,他把自己的声调降成了低八度。别说他在这个领域没有优势,就是有优势,他也不会主动发挥,他不是汪亦适,他需要保护自己。在这里,他宁肯看着汪亦适风光,他甘心情愿地听汪亦适受表扬,也俯首帖耳地给汪亦适当助手。
在数次给汪亦适打杂之后,程先觉发现了那个秘密,那个甚至连汪亦适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秘密。那就是在他做手术的时候,如果是舒云舒给他当助手,他的状态就要好得多,他的动作就要敏捷得多,手术的效果也要明显得多。程先觉发现了这个秘密,但是他没有暴露这个秘密,他把这个秘密作为一笔财富。而且,他利用自己的小组长的便利,不动声色地把舒云舒配合汪亦适,调度成了约定俗成的事情。
元山里攻打下来的当天,抬下一个重伤员,是主攻团的团长马到成,全身九处中弹,一条胳膊被炸断,到了汪亦适手上,已经快断气了。程先觉和陆小凤跑到伤员身边一看,一个说,没救了,另一个说,赶紧转送上一级战地医院。几个人围着伤员团团转,伤员浑身是血,无从下手。汪亦适没说话,看看伤员,也是一声长叹。抬伤员的战士说,马团长的右胳膊本来没有完全炸断,只是把骨头炸断了,还连着皮,就这样马团长还带着部队冲锋,冲锋的过程中他嫌连着皮的胳膊碍事,拿刺刀把那条胳膊砍了下来,左手挥动手枪,率部继续进攻。汪亦适听了这个战士的话,感到很震惊。他觉得当时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在支配着他,他甚至没有考虑后果,毅然决定:就地抢救,手术准备。
程先觉说,陆小凤负责麻醉,我来止血,张护士你快去把舒云舒叫来,由她助刀。舒云舒很快就被叫来了,汪亦适看着舒云舒,没有说话,对程先觉说,失血太多,当务之急是输血,边输血边手术。汪亦适说这话的时候,态度是不容置疑的,完全是一个上级对下级或者说是权威对弟子的口气。程先觉说,好,我全力保障。
抢救的过程中,一三五师师长王辉昆亲自赶到救护所,在汪亦适的身后焦躁地踱步,脸色铁青地命令,一定要把我们的英雄团长救活,不惜一切代价!汪亦适没有理睬王辉昆,集中精力察看马到成的伤势,紧急组织输血,同时开始人工呼吸,继而对接断裂血管。汪亦适在抢救伤员的过程中,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仅仅是一个副连级军医,而俨然是一个号令三军的统帅,旁若无人,挥洒自如。按说这样的伤势在救护所是无能为力的,但是如果转送上一级战地医院,要经过三个多小时的辗转,也就等于宣判了伤员死刑。汪亦适当机立断,采取先重后轻,先保命、后手术的抢救方案,让伤员的心电图始终保持跳动。手术过程中,汪亦适偶尔直起腰,看一眼舒云舒,舒云舒马上就领会了意图,在汪亦适目光所及的地方进行切割摸索,避开血管,把最佳的下刀路线交给汪亦适,然后两个人一言不发地忙碌。
王师长心急如焚,情不自禁地在汪亦适的身后念叨,医生同志啊,你一定要救活马到成,他可是宋司令亲自点名的主攻团长,想当年他带着部队冲破日本鬼子三千人的铁壁合围,全连只剩下六个人,硬是保卫了边区政府。这次攻打元山里,他已经鏖战了三天三夜,全团死了六百人了……他要是死了,我怎么向宋司令交代啊!血浆很快用完了。汪亦适说,输血不能停止!王辉昆把胳膊一捋说,抽我的,我血多。汪亦适说,首长,请您离开这里,不要妨碍我们抢救。王辉昆说,我不说话了,但是请你用我的血。汪亦适说,首长,您的血型不对。请您离开这里。王辉昆说,我是他的师长,我和他的血是一样的,都是红的。汪亦适不再理睬王辉昆,指挥助手和护士边输血边做手术。程先觉摊着血淋淋的双手大喊,A型,第二输血队上。
这一次,汪亦适从马到成的身上共取出六枚弹头弹片,有一颗子弹打穿了马到成的腹腔,肠子都断了,也被汪亦适缝合了。马到成后来没有死。在705救护所经过紧急处理之后,被送往兵团医院,终于在四天后恢复了神志。
第三次战役结束后,兵团卫生部的一名副部长亲自来到705医疗队,对柴效锋和肖卓然说,你们705医疗队简直创造了奇迹,像马到成这样的伤势,基本上没有救了,动脉血管都被打断了,血压已经降到了最低,浑身就像个马蜂窝似的,到处都是窟窿,居然让你们的医生给救活了。请你们把这个医生请来,我要看看他那双手。后来就把汪亦适叫了过来。副部长一看汪亦适,吃了一惊说,啊,这么年轻,我还以为是一个老医生呢!肖卓然在一旁说,汪亦适原先是国民党军队医科学校的高才生,是皖西城著名的“排雷大王”,做外科手术有好几百例了。副部长说,我们的战地医生,做几百例外伤手术的并不罕见,罕见的是把手术做得这样天衣无缝。到了野战医院,基本上没有进行二次三次处理,简直是艺术。汪亦适说,其实我也没有把握,死马当活马医,没想到就成功了。副部长哈哈大笑说,好啊,死马当活马医,还就医活了。
跟副部长一起来的还有志愿军报社的记者,一个二十岁刚出头的小伙子,留下来认真地采访了汪亦适,问了很多问题。汪亦适说,其实很简单,我是个医生,救死扶伤是我的责任,遇到一个危重伤员,把他治好了,也是我的责任。记者说,你原先是国民党的医生,救治共产党的伤员,这么用心用力,是不是爱国主义精神在起作用?
汪亦适说,我不是国民党,也不是共产党,我就是个医生。记者说,但你是从国民党军队投诚过来的,从国民党军医到志愿军军医,总是有个思想转变的过程。汪亦适说,我不是投诚过来的。投诚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是被动的,我是主动要起义的。记者说,你为什么要起义?是因为顺应潮流吗?汪亦适回答说,我不喜欢国民党,仅此而已。记者说,国民党是腐朽的,而你没有腐朽,出污泥而不染,你积极投身到抗美援朝的爱国主义行动当中,这本身就说明了,你的思想已经经历了一次质的飞跃。汪亦适说,我没有想那么多。但是,抗美援朝是保家卫国行动,我作为一个中国人,为保家卫国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是天经地义的。
采访结束了,这位记者又同汪亦适聊了一会儿。记者说,现在国内已经开始土地改革和镇压反革命了。记者问汪亦适家庭是什么成分,汪亦适答不上来。记者说,你家有没有土地?汪亦适想了想说,大约有几十亩土地。记者又问有没有财产,汪亦适说,多少应该是有一点的,我们家是药材商。记者说,那你家就是地主了,地主的土地和财产有很大一部分要分给贫下中农,你是怎么想的?汪亦适说,没有想过,我觉得土地和金钱都是身外之物,没有不行,多了无益。不过,我们家的财产,都是祖祖辈辈靠血汗积攒下来的,不是靠巧取豪夺。难道这样来的财富也要分给贫下中农?
记者说,我们共产党的政策是耕者有其田,土地就那么多,你们有钱人占多了,穷人就少了,社会就不公平了。汪亦适当时没有吭气。记者走后,他有几天都是心事重重的。他不是可惜他家的那些财产,他担心的是他的父亲汪尹更能不能认清形势,会不会心甘情愿地把土地和财产交出去。万一老人家想不通,跟新政权对抗,那就是螳臂当车了。他很想写封信回家,但是转念一想,父亲和舒世叔一样,都是开明的人,懂得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道理,也许用不着他提醒。再说,万一他们想不通,那就一定会有想不通的道理,也不是他写信三言两语能够说明白的。世事沧桑,难以预料,家里的事情,还是让长辈做主吧,一切顺其自然。这样一想,他就没有写信。后来这位记者就写了一篇战地通讯,刊登在兵团的战地报纸上,名为《忘我工作的战地医生》,里面没有说到土地改革的事情,单单报道了汪亦适在解放皖西城之后,忘我为人民服务,勇挑重担,为解放军负伤官兵“排雷”的故事,又写到汪亦适在朝鲜战场上,克服重重困难,每天做二十多例手术的事实,尤其渲染了汪亦适救治马到成的经过。
半个月后,汪亦适从程先觉的手上看见了那张报纸。程先觉不无羡慕地说,亦适,这下好了。不仅你自己用行动证明了自己,也给我们这些从国民党军队过来的人争了光,扬眉吐气啊!汪亦适说,莫名其妙。我就是干自己应该干的事情,干吗要东拉西扯?程先觉说,听说支部正在酝酿,要发展你火线入党。汪亦适怔住了,看了一眼程先觉说,你是听谁说的?不要信口开河。程先觉说,这是真的。不仅要发展你入党,好像还要树立典型,号召志愿军医务人员向你学习。汪亦适说,那就多余了。再说,入党是要经过本人申请的,我还没有申请,怎么发展我入党啊?程先觉说,你太教条了,入党不入党,不是你说了算,而是组织上说了算。汪亦适说,入党不入党,是我自己的事情,当然由我说了算。我还没有申请,怎么就发展了呢?你不要妄加猜测。程先觉说,想当初,在皖西城,705医院还是荣军医院的时候,你不就写过入党申请书了吗?汪亦适说,此一时,彼一时,我那时候的想法怎么能代表这个时候的想法呢?程先觉惊讶地看着汪亦适,半张着嘴巴,大黄牙上下磕了几下说,怎么,难道你不想入党?汪亦适笑笑说,我想不想入党是我的事情,我不告诉你。
程先觉并没有信口雌黄,程先觉的消息是准确的。鉴于汪亦适在第三次战役中的表现以及舆论的影响,705医疗队党支部的确已经把汪亦适的入党问题纳入到议事日程。支部委托副书记肖卓然找汪亦适谈话。坐在朝鲜阴冷的山坡上,肖卓然讲了汪亦适的很多优点,说汪亦适在战争中的表现出人意料地好,医术医德都是一流的,这是有目共睹的。组织上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了。汪亦适说,我没觉得我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我只不过做了分内的事情,我现在不想写入党申请书。肖卓然说,你是什么意思?你不能居功自傲啊!汪亦适说,你们认为我骄傲的时候,我恰好没有骄傲。我不是不想入党,但是我必须首先搞清楚我是什么人!肖卓然瞪大眼睛看着汪亦适问,你说你是什么人?汪亦适说,在我写入党申请书之前,我希望能够解决我的起义问题。我不希望自己是个投诚分子。肖卓然说,岂有此理!汪亦适,我现在真的发现你居功自傲了,只要你作出点贡献,你就开始翘尾巴,就开始向组织讨价还价。汪亦适说,怎么叫讨价还价?我的要求是合理的。肖卓然说,我说过,这个问题很复杂,在国内都没有解决,在朝鲜战场上你让组织上怎么给你甄别?不要证明,不要调查,一笔勾销?我们共产党讲究黑白分明,一是一,二是二,不能因为你在这里表现好,你今天表现好,就一好百好。我劝你还是明智一点,不要辜负了组织的培养。
汪亦适说,那我也不想马上入党。肖卓然说,到底是为什么?汪亦适说,既然入党,我就要像个党员的样子。共产党是什么人,那都是英雄。我不配。肖卓然说,亦适,我发现你这一年变化很大,经常有些思路让人摸不着头脑。汪亦适说,我说的是真话。我在抢救伤员方面做了一点工作,这是责无旁贷的事情。到了朝鲜战场,可以说我对党的认识、对我们军队的认识有了很大的提高。譬如像马到成,这样的党员、这样的军人,那才是人中豪杰,才是顶天立地的男人。我要向他们学习。我觉得我仅凭现在这点成绩,还不足以成为党员。肖卓然高兴地说,你有这个认识,说明你在思想上有了很大的进步。但是,革命分工不同,马到成在战斗当中是个英雄,你在你的岗位上也是英雄。再说,共产党员也不是十全十美的,入了党也还可以继续提高、继续完善。汪亦适说,谢谢组织关心。我再想想。
战争间隙,医疗队随着志愿军一三五师进入风化里休整。汪亦适抓紧时机整理病例,一梳理,连自己都吃了一惊,原来在进入到朝鲜的三个月时间里,自己竟然做了大小七百多例手术。看着笔记本上的这个数字,汪亦适的心里突然涌上一种悲壮的感觉。战争真是太残酷了,但战争也是一个熔炉,冶炼了那么多钢铁般坚强的人物,像马到成、像周一峰、像他过去认识的丁范生。这些人真的是特殊材料制成的,火烧不死,枪打不倒,刀砍不透。汪亦适印象最深的,除了那个砍下自己的胳膊仍然率部冲锋的团长马到成,还有一个叫周一峰的排长。他第一次被抬到救护所的时候,身上中了三块弹片,血肉模糊。汪亦适给他清洗伤口的时候,听他在昏迷中说梦话,一会儿低语,好像是在同亲人告别,爹爹,娘啊,请原谅孩儿不孝,我恐怕不能侍奉二老了,对不起了。一会儿大叫,左边,绕到左边,炸坦克的履带,把炸药包挂在履带上!
这个排长第一次没有死掉,没有想到,一个月后他又出现在救护所里,这一次负伤不重,只住了七天,但是由于伤处较多,体力很差,汪亦适已经做了医嘱,把他划到回国疗养的名册里。但出乎意料的是,在373高地战斗之后,这个人第三次出现在705医疗队的救护所里。这一次,汪亦适没能挽回他的生命。他被送到救护所的时候,已经没有呼吸了。送他来的战士说,周排长和他的排是在阻击敌人一个连的进攻中,弹尽粮绝,最后同敌人展开肉搏战,在杀死数名敌军之后,身上被捅了十几刀。从周一峰的军装口袋里,找出了一张被血浸透了的回国疗养介绍信,那上面有汪亦适的签名。
汪亦适现在真的进入到一种自我反省、自我深思的状态。他对肖卓然说的那些话,不完全是冠冕堂皇的谦辞。他真的感觉到灵魂受到了很大的冲击。战争、人生、理想、爱情、生命、事业、英雄、懦夫……这些概念交织在一起,让他头昏脑涨。他曾经问过自己,如果自己是马到成和周一峰,他能像他们那样舍生忘死,能像他们那样目标坚定慷慨赴死吗?他想象不出来,也许,当他被一颗子弹击中的时候,他会坦然一些,他不会那么痛苦。然而,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带着残缺不全的肢体,继续战斗而且英勇不屈,这就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得到的了。你能吗?他无法回答自己,想想都觉得恐怖。
休整阶段,上面来了慰问团,带来了很多物资,还有文工队来演节目。让人惊喜的是,慰问团里还有个新闻记者,是皖西新生报社的舒晓霁。那阵子慰问团很多,基本上是对口慰问,原则上按驻军所在地区划分,所以皖西慰问团就找到了风化里,主要在一三五师活动。舒晓霁的到来,使705医疗队的家庭气氛顿时浓厚起来了,舒氏四姐妹中来了三个,还有一个女婿肖卓然,加上一个同舒家世代交往的汪家子弟汪亦适,再加上一个生搬硬套、自称舒家门生的程先觉,连续好几天,医疗队差不多都是以舒家姐妹为核心开展活动。
舒晓霁带来了家乡皖西城建设的消息。当天下午,柴效锋安排她给医疗队的医务人员和伤员做了一场专题报告。在报告会上,舒晓霁神采飞扬、如数家珍:佛子岭水库开始兴建了,很快就要在梅山建设发电站,据说水力发电可以供给上海、安庆等城市;皖西城正在筹建农机厂,以后要生产播种机、收割机、拖拉机,要像苏联那样建设大型农场,农民将会住进集体农庄;还有化工厂、纺纱厂、食品厂、造纸厂等都在兴建或者筹建之中。
肖卓然和舒云舒并肩坐在人群中间,舒云舒兴奋地说,看看,小妹成熟了。时势造英雄啊!肖卓然笑笑说,是啊,我们这个时代,就是英雄辈出的时代!另一个地方,大姐舒雨霏对汪亦适说,亦适,你知道苏联的集体农庄是怎么回事吗?汪亦适说,听说是农田国有,出工统一,吃大食堂,住砖瓦房。舒雨霏说,那是多么美好啊,再也没有贫穷,再也没有剥削,再也没有差别,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电灯电话,楼上楼下,孩子有学上,病人有医疗,老人有赡养,弱者有资助。天是那样的蓝,水是那样的清,人们的笑脸像鲜花一样灿烂。汪亦适笑笑说,大姐,你们舒家真是革命家庭,都有浪漫主义气质。舒雨霏说,你不相信这些能够实现?汪亦适说,我当然相信。但是我觉得这很遥远。发电厂不是说建就能建的,集体农庄也不是一夜之间就能形成的。舒雨霏说,你这么悲观?汪亦适说,要知道,我们国家刚刚建立,还穷得要死。现在有很大的财力、精力都投放到抗美援朝战争中了。再说,民众素质也是个问题,众志成城,精诚团结,人心齐泰山移,这些话我们喊了几千年,可是人心齐了吗,泰山移了吗?所以说路漫漫其修远兮,还得慢慢来。舒雨霏愕然地看着汪亦适说,亦适,你年纪轻轻的,没想到这么暮气。缺乏激情哦。汪亦适淡淡一笑说,大姐,我很现实。
舒晓霁在报告中还说,家乡的土地改革正在轰轰烈烈地开展,城市的镇压反革命运动也在如火如荼地进行。那些对抗新政权,企图勾结美蒋特务的间谍和国民党残余势力,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我公安机关和民兵,抓获了大量的反革命分子,那些罪大恶极的,已经被人民群众镇压了。舒雨霏问汪亦适,什么是土地改革?汪亦适心事重重地说,我也不太清楚,可能就是把地主的土地分给贫下中农,还有减租减息吧。
舒雨霏说,是全分还是分一部分?是出卖还是拱手相让?汪亦适说,我哪里知道啊,我又不是党员,这些情况我们是不知道的。你可以问问云舒,她是党员,有些内部文件是可以看的。舒雨霏说,农村搞土地改革,那城市做什么?我们家的财产是不是都要分给老百姓啊?汪亦适说,依此类推,应该是这样的。舒雨霏沉默了,显然,她也有某种担心。
与舒雨霏和汪亦适的忐忑不安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正在台上作报告的舒晓霁。这个热血青年穿着灰色列宁装,脸蛋儿在北方下午的风中焕发着鲜艳的红色,像是刚刚成熟的苹果。在报告的最后,这个十九岁的女青年,热血沸腾,热泪盈眶,“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在共产党的英明领导下,在不久的将来,我们皖西人民一定会实现劳有所得、居有所、食有物、行有车、娱有乐的美好生活。请最可爱的人放心,你们在前线抛头颅洒热血保家卫国,祖国人民一定会忘我工作,为你们建设好大后方,建设好一个千姿百态、富饶美丽的家乡,迎接你们凯旋!”
报告会结束后,一个断腿伤员拄着拐杖,金鸡独立,振臂喊起了口号,向家乡人民学习,英勇战斗,保卫社会主义建设成果!人在阵地在,誓死不后退,打败美帝野心狼!一时间小小的山坳里口号声此起彼伏。程先觉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一些五颜六色的野花,抱在胸前,送给了舒晓霁。舒雨霏迎着舒晓霁说,小妹,你长大了,你讲话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这是我的那个跟屁虫小妹。舒晓霁快乐地笑着说,大姐,时代在进步,我们也在长大。不过,比起你和三姐枪林弹雨、出生入死地保家卫国,我的进步还很渺小啊!舒云舒拉着舒晓霁的手说,爸爸妈妈要是看见我们姐妹在朝鲜战场上相逢,不知道有多高兴。我们照个相吧。舒晓霁说,好哇,我这有相机,谁来给我们合影?肖卓然说,当然是三姐夫了,三姐夫当过照相师啊!然后就合影,三姐妹合影完了,肖卓然又招呼汪亦适和程先觉一起照,再然后,舒氏三姐妹同医疗队和伤病员一起合影。
吃饭没有餐厅,医疗队长柴效锋关照,给舒家姐妹一个炮弹箱,几个罐头一摆,几把炒面一泡,就算宴席了。柴效锋给舒晓霁出主意说,你们舒家三朵金花都到前线来了,你可以写一篇报道,抗美援朝金达莱盛开,保家卫国三姐妹出征。程先觉说,队长太英明了,古有花木兰,今有三姐妹。舒云舒说,我们有什么好写的,要写就写那些战斗英雄。舒雨霏说,英雄就在身边,前方有英雄,我们搞医疗的也有可歌可泣的事迹。柴效锋说,对了,舒记者,你可以写写汪亦适同志,这个同志自从来到朝鲜战场,可以说超常发挥,在第三次战役中,先后做过几百例手术,为我们的官兵解除了很大的痛苦,受到了兵团首长的表扬。
舒晓霁兴奋地看着汪亦适说,亦适哥,真的啊?难怪爸爸说你德才兼备,我把你的事迹写成文章,爸爸和汪世伯一定会高兴的。汪亦适说,算了小妹,我做的都是分内的事情,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要写,也等战争胜利之后。舒晓霁说,亦适哥,这篇文章我一定要做,这不是为你个人树碑立传,这可以教育后方广大青年,激发爱国主义热情。汪亦适说,小妹,你听说过“四条蚂蚱”的来历吗?舒晓霁说,听说过,是我爸爸给你们命名的,意思是让你们同舟共济,振兴民族医药事业。我好像在三姐的闺房里见过你们“四条蚂蚱”的合影照片。你们倒是意气风发啊!汪亦适苦笑说,那时候年轻嘛,有些不知天高地厚。舒晓霁说,什么叫那时候年轻啊,这才过去几年,难道你们就老了?汪亦适说,时代骤变,一日长于一年,我确实感到老了。舒晓霁说,那你要调整心态,跟上形势。革命者永远是年轻。
汪亦适说,你看现在,我们那“四条蚂蚱”,已经有三条在抗美援朝战场上。而我们中间学业最好的,你知道在哪里吗?舒晓霁说,不知道,学业最好的人自然应该在最好的地方吧?汪亦适说,不,他在国内,在监狱里。舒晓霁说,啊,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花岗岩脑袋郑霍山,在三十里铺我们一起见过的。那是你们“四条蚂蚱”的败类。汪亦适说,老四,话不能这么说。我希望你这个无冕之王帮我做一件事情。回到皖西城之后,到三十里铺监狱看望一下郑霍山,劝他痛改前非,争取宽大处理,早一点出狱,为新中国做点有益的事情。舒晓霁说,那个神经病,值得你为他操心吗?我听说他非常不识好歹,好像还拖累过你,你干吗要管他的事?汪亦适笑笑说,那是两回事。
随着战局的变化,皖西慰问团在风化里只待了两天就离开了,前往东线慰问另一支部队。就在慰问团离开的第二天,705医疗队奉命前行到长泾河北岸待命。没想到就出事了,当天凌晨,长泾河志愿军防线遭到联合国军的猛烈冲击,志愿军两个团被冲散。705医疗队是最后撤出战区的,因为伤员骤增,二十多人的医疗队要承担三百多名轻重伤员的转移,任务十分艰巨,行动自然缓慢。在长泾河北岸的马连峒高地,同美军一个排遭遇,柴效锋和肖卓然率领警卫排同敌人直接交火,企图打开一条血路杀出去,但是因敌人火力太猛,突围不成,柴效锋阵亡。一颗子弹从肖卓然的左脸颊穿过,从此脸上落下了一道疤痕。肖卓然率领警卫排剩余的十几名战士,连柴效锋的尸体也没有来得及抢回,就被逼到了山坳里,将近四百名医务人员和伤病员全都挤在马连峒西北角这块不到三百平方米凹凸不平的沟壑里。汪亦适就是在这个环境里领略到肖卓然的指挥员风采的。
肖卓然和柴效锋组织突围的时候,医疗队由程先觉带领,沿马连峒西边的山道转移,待肖卓然返回,舒云舒惊叫着迎上去,要为肖卓然包扎。肖卓然说,不要大惊小怪,马上召开支部扩大会,吸收轻伤员中有战斗经验的干部参加。舒云舒和程先觉等人便到伤员中询问,请干部举手,一会儿就过来了七八个轻伤员,其中有一三五师某部副营长冯国得、指导员严风海、副连长孙西峰。肖卓然让这几名伤员留下,其余人待命。会上肖卓然宣布柴效锋牺牲的消息,成立紧急党支部,由他担任支部书记,负责这支队伍的一切行动,冯国得为第一代理人,程先觉为第二代理人。由冯国得和严风海负责作战行动指挥,孙西峰负责组织重伤员自救,程先觉负责清理医药和弹药,砍树剥皮捆绑担架。
肖卓然从伤员中要到了一张作战地图,同冯国得一起分析了处境,认为以目前的战斗力状况,不宜马上突围。而现在栖身的这块山坳——肖卓然把它命名为红河谷,上面是悬崖,一面临河,一面是原始森林,地形险要,唯一的出路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易守难攻,敌人的重装备无法逾越,即便是步兵也不好轻易通过。肖卓然的意见是,凭借天险,做好警戒,在此坚守,同时派有经验的轻伤员,分三批攀缘马连峒,寻找主力。若晚间同大部队仍然联系不上,则伺机向长泾河方向转移。冯国得等人完全同意肖卓然的分析和意见。
会后大家即分头行动,汪亦适和舒云舒、舒雨霏、陆小凤等医生被分为六个小组,对重伤员进行急救处理。程先觉组织轻伤员进行自救,并担负力所能及的护理工作。
这边没有出现突围的迹象,对峙的七号高地上的美军也就没有贸然进攻,两边形成对峙状态,都在虎视眈眈地窥视着对方的行动。没想到这一僵持就僵持了十多个小时。到了下午五点多钟,医疗队唯一的一部已经被炸毁了的电台,经过几个轻伤员鼓捣,居然有了电波,肖卓然大喜过望,指示那个号称电台班长的轻伤员调频搜寻,果然同一三五师师部取得了联系。师部也在着急寻找这支失踪的特殊队伍,指示他们,不要轻举妄动,就地坚持自救,等待援兵。师部的意见同肖卓然的设想不谋而合,这让肖卓然有了很大的自信。师部通报了战场情况,封锁红河谷出路的美军只有一个排,但是这个排同时也在我军主力的围困之中,他们同样进退两难。只要我方不轻举妄动,估计僵持局面暂时还是可以维持的。
肖卓然的伤口是汪亦适处理的。这次他没有让舒云舒担任他的助手,而是请舒雨霏为他助刀。肖卓然的脸颊有一处两厘米长、平均宽半厘米的粉碎性骨折。因为肖卓然坚持节省麻药,汪亦适在剥离碎骨的时候,舒云舒把自己的手放在肖卓然的嘴里让他咬,结果手术做完了,舒云舒的手完好如初,只有肖卓然的满脑门冷汗。
舒雨霏给肖卓然缝合伤口的时候,肖卓然说,大姐,会落疤吗?舒雨霏说,你是学医的,还不清楚?肖卓然笑了说,这下好了,多了个记号。舒雨霏说,男人不像女人,脸上有伤疤,不掉价还加分。何况你还是志愿军的干部,多了块功勋疤。肖卓然说,大姐你耳朵靠近一点。舒雨霏疑惑地把耳朵靠近肖卓然的嘴巴,问,你要说什么,神秘兮兮的。肖卓然低声说,亦适可爱吗?舒雨霏的脸色立马晴转多云,瞪着肖卓然问,你是什么意思?肖卓然狡黠一笑说,没有什么意思,就是问问。舒雨霏说,亦适当然可爱,一点儿也不比你差。肖卓然说,那就好。舒雨霏说,莫名其妙。
除了粮食和弹药方面的困难,更严重的是缺水。从清晨到现在,伤员饮食需要水,清理伤口需要水,器械消毒需要水。水并不缺,长泾河里有的是水,但是那水可望而不可即,虽然只隔几里路,但是在那个环境里,犹如隔着千山万水。肖卓然让警卫排长派人到山下找水,果然找到了一个泉眼,但是这个泉眼同时也被美军发现了,美军也派出几个士兵来取水。警卫排长过来请示要打,肖卓然沉吟一会儿说,不能打,就这么一个水源,他们需要我们也需要,一打起来,他们用不成,我们也用不成,那大家只好同归于尽了。我们不能跟他们同归于尽。
想来想去,肖卓然让警卫排长把汪亦适叫过去交代说,咱们这里只有你和云舒读过教会中学,你去喊话,跟美国鬼子说,他们取水我们不打,我们取水他们也不要打。程先觉在一边担心地说,这样行吗,美国鬼子会听我们的?肖卓然说,你不了解美国鬼子,我们不想死,他们更不想死。我们跟他们搞个君子协定,他们也许会同意的。后来汪亦适就跟着警卫排长潜到泉眼附近,选了一个位置向取水的美国士兵喊话,说两国作战,要有君子风度,打仗时拼命,停火时不打黑枪。没想到美军士兵还真的听话,放下水桶,摇头晃脑地朝这边喊OK,OK!我们不想见上帝。不要把水弄脏了。
汪亦适说,OK!让我们都健康地活着。于是就出现了一个战场奇观。肖卓然派人取水,起先还采取交替掩护的谨慎态度,不敢轻信敌人的花言巧语。打了几次水,对方果然没有开枪,这边也就不用交替掩护了。
这次僵持,远远出乎双方的意料,因为大战局是僵持的,肖卓然也搞不清楚上面的总体意图,直到第二天下午,援兵还是不见踪影,敌人也没有撤退的意思,更不见进攻的迹象。连续几十个小时,围绕那眼小小的泉池,两边取水的人来回不断,只不过不打照面,你来我往,很是默契。
有一次,取水的战士还带来几听罐头,一包香肠。警卫排长拿到这些东西,不敢做主,就上交到冯国得手上,冯国得也拿不定主意怎么处理这些食物,还担心有毒,又交给程先觉,程先觉再送给肖卓然。肖卓然问程先觉怎么处理,程先觉说,扔掉,我们中国人有志气,不能接受敌人的恩赐。两军对阵,他平白无故地给我们东西是什么意思?是炫耀他们富足,还是奚落我们贫穷?
恰好汪亦适在场。汪亦适说,我看大可不必,这件事情不一定有政治阴谋。志气我们不缺,东西也不一定要扔掉。这些罐头都是好东西,伤病员需要营养,扔掉可惜肖卓然说,问题是不知道敌人有没有下毒汪亦适说,可以化验嘛,我们不是有检验仪吗?要是还不放心,我可以先尝。肖卓然半天不吭气。汪亦适进一步说,如果你们不放心,把东西交给我来处理好了。肖卓然还是犹豫,不置可否。后来汪亦适自己动手,把两挎包东西拎走了,当天就开了一听罐头,吃了一根香肠。
夜幕降临,医务人员和伤病员相拥在树丛边上打盹。程先觉白天只分到三两炒面,饥肠辘辘辗转反侧,半夜里把汪亦适捅醒,发现汪亦适还活着,就向汪亦适要罐头和香肠。汪亦适说,休想,那是给伤病员吃的,我早就把它分到各小组了。程先觉说,你胆子也太大了,出了问题咋办?汪亦适说,只要你不中毒,就什么事情也没有,就算有事,枪毙我好了,你就不要受牵连了。程先觉说,难道全分光了,连一点都没有了?你连肖卓然、舒云舒也不分一点?汪亦适说,分给他们干什么,难道想让他们中毒?你别纠缠了,一点也没有了。程先觉嘟嘟囔囔地说,我操,吃独食屙驴屎。
到了第三天中午,取水的战士带回来一些宣传品,无非是攻击中国军队参战之类。还有一些图文并茂的印刷品,是美军的《战场应急求生细则》,内容居然是美军投降办法,里面说,生命是第一重要的,倘若遇到危险情况,允许官兵向对方缴械投降。程先觉说,他妈的这美国鬼子就是操蛋,你鼓励士兵投降,那他还能舍生忘死吗?
汪亦适说,这就是观念不同,他不忌讳投降,反而能保存实力,投降了回去还可以打仗,用不着死打硬拼。肖卓然说,好像是这样,有的兵可以反复投降、反复逃命。程先觉愕然问道,像这种贪生怕死的,上面也不追究责任?
汪亦适说,美国人跟我们的观念差异就在这里,他的人力成本消耗很大,死一个人就有很大动静,要花很多钱、费很多口舌才能解决,所以他们的原则是,活着就是胜利,能不牺牲就不牺牲。投降了不等于叛变,反正下级军官和士兵也不掌握什么军事秘密。我看这投降书,连投降后怎么讨好对方的话都教了程先觉说,这样的话,那还不成堆的投降?汪亦适说,情况恐怕也不是这样的,战俘毕竟没有好果子吃,就算咱们优待俘虏,也没有香肠、牛奶伺候。再说,也不安全。因为美国军队不忌讳被俘,回去照样风光,所以他的俘虏反而卖国的少,当叛徒的少。举起手是俘虏,拿起枪照样打仗,没有精神障碍。
肖卓然说,汪亦适,你是怎么知道这些情况的?汪亦适说,第三次战役前,我们收治了几个美军俘虏,聊天知道的。当然他们的话也不能全信。肖卓然说,这个问题以后不要乱说了,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程先觉说,就是,难道我们要羡慕他们当俘虏光荣?汪亦适脸色一变,看了看程先觉,又看看肖卓然,一言不发,转身就走。肖卓然把警卫排长叫来,让他交代取水的战士,再也不要把敌人的宣传品带回来了,同时,让警卫排也在纱布上写了一个大幅标语,保家卫国壮志凌云,正义之师必然胜利!对方见到这个标语,再也不留罐头、香肠之类的东西了,但是宣传品照样留,还在纱布标语上涂抹一些凌乱的汉语词句,诸如“傻瓜”,“想喝啤酒到这边来”,“你们那里有女人吗”之类。
肖卓然带领的医疗队和伤病员在红河谷坚持了四天三夜,后来一三五师派出两个营,于凌晨偷袭了敌人的二号高地,另一个排沿长泾河岸穿插,终于把这支伤弱病残、弹尽粮绝的队伍救了出去。肖卓然随之被正式任命为705医疗队的队长,程先觉接任副队长。
汪亦适看到舒晓霁写的那篇题为《爱国主义精神使他焕发了青春》的文章,已经是抗美援朝第四次战役之后了。几十份《皖西新生报》先从国内寄到兵团部,然后层层传递,到了705医疗队,引起了一片骚动。那张报纸的内容多数都是705医院的事迹,其中篇幅最大的,就是这篇关于汪亦适的特写,还配有照片,照片上的汪亦适两只手背在身后,含蓄地微笑着。舒云舒首先看到了这篇文章,就招呼大姐赶快来看,舒雨霏一看,也很兴奋,就拿着报纸跑到汪亦适的坑道。汪亦适刚刚给一个朝鲜妇女检查完身体,吩咐护士给那个妇女拿了几种药,就坐在炮弹箱上跟舒雨霏一起看报纸。刚开始的时候,汪亦适的脸色就像照片里的人物一样微笑,但是看着看着,下巴就拉长了。
文章的结尾这样写道:“目睹了新社会日新月异的建设,亲身体会了人民群众翻身做主的过程,在党组织的培养教育下,我们的汪亦适同志完成了由国民党军医到革命战士的转变,思想境界得到了很大的提高,将爱国主义精神和革命的英雄主义精神转化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动力,忘我工作,充分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在抗美援朝战争中,以自己的满腔热忱和精湛的医术,妙手回春,为几百名阶级兄弟解除了痛苦,挽救了他们的生命。实践再一次证明,我们共产党不仅能够打破一个旧世界,建设一个新世界,更能改造旧灵魂,建立新灵魂。”
舒雨霏说,怎么啦,这有什么不对吗?汪亦适把报纸还给舒雨霏,没有搭腔。舒雨霏说,亦适,到底怎么回事,跟大姐说说嘛。汪亦适说,我还是要找肖卓然,一定要把我的问题甄别过来,我是起义者,我不是投诚者。舒雨霏吃了一惊,看看汪亦适,又抖抖报纸说,到底哪里出了问题?难道这里面有不实之辞?汪亦适说,大姐,你没有看出来,小妹的文章里面,口口声声都是改造,都是新生,要不就是洗心革面、脱胎换骨,就差没有写痛改前非、将功赎罪了。为什么会这样?就是因为她也把我看成是国民党了,是迫不得已才投降的,是投降后才获得新生的。其实事情根本不是这样的,我是起义者,我起义没有成功,被郑霍山拖着慢了一步,就成了投降,还差点儿成了俘虏。就是这个问题,让我肩膀背着黑锅,脸上涂着污点,做什么事都要被戴上“改造”、“新生”的帽子,好像我是个变色龙,其实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这不是事实!汪亦适说得有些激动,脖子上的青筋凸现出来,耳朵根子都红了。
舒雨霏说,这件事情我是知道的,不过我看这篇文章,丝毫没有贬低你的意思啊,都是在介绍你的动人事迹啊!汪亦适说,我不在乎表扬还是批评,我在乎事实。现在看来,这个被俘——不,这个投诚的帽子,好像已经牢牢地扣在我的头上了。不,我不甘心,我不是投诚,也不是什么真心诚意地投诚,我压根儿就没打算跟国民党走,我压根儿就是自己主动投奔光明的,我是个起义者,是个主动向往新政权的革命者。汪亦适说着,居然很少见地把胳膊举起来了,攥着拳头在舒雨霏的面前摇晃。
舒雨霏怔怔地看着汪亦适说,亦适,你是不是哪里不对劲啊?是不是发烧了?汪亦适也怔住了,回过头来,看着舒雨霏,突然把拳头放了下来,眼泪夺眶而出,嘴里喃喃地说,大姐,对不起,我失态了,我是有点不对劲,我病了。后来舒雨霏单独跟舒云舒在一起的时候,把汪亦适那天的态度说了。舒云舒说,亦适这个人,性格有弱点,太较真了。这件事情都过去了,组织上对他已经仁至义尽了。他明明是被俘的,后来我们费了很大的力气给他重新调查、重新甄别,把他定性为投诚,已经功德圆满了,可是他一口咬定说自己是起义者。其实,起义者和投诚者有多大的区别呢?现在他在战场上表现出色,组织上已经考虑培养他火线入党了,入了党,过去的事情就一了百了。可是我听卓然说,他阴阳怪气的,好像还讨价还价,这就有点不合时宜了。
舒雨霏说,老三,我总觉得这件事情有点不对劲。亦适是我看着长大的,他是个读书人,性格有点孤傲、容易钻牛角尖是不错。可是,要说这起义和投诚没有区别,入了党就一了百了,恐怕也没那么简单。再说,亦适心里憋的那口气,还不仅仅是个名分、是个政治待遇问题,好像还有个……怎么说呢,好像还有一个个人的尊严问题。舒云舒停住步子说,大姐,你是什么意思?舒雨霏说,我也希望把事情搞清楚。亦适是个完美主义者,这件事情不能成为他心灵的阴影。这个阴影如果长期不能抹去,我担心他会不能自拔。你跟卓然说说,帮帮他,他毕竟是我们舒家的世交子弟啊。
舒云舒抬头看着天上的行云,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大姐,你恐怕不知道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很复杂,也不是卓然一个人说了算的。我倒是希望你做做亦适的工作,劝他心胸开阔一点、视野长远一点。他在朝鲜战场上表现非常出色,组织上给了他很高的荣誉,还记了三等功,这足以补偿他所受的委屈。现在是战争时期,我们大家都应该拿出姿态,尽心尽力为战争服务,不要纠缠于个人的得失才是。他对你是尊重的,你这个大姐说话,比我们都管用。舒雨霏说,好吧,我多说说他,不过,有了机会,我还是希望你们把他的问题甄别清楚。
舒云舒说,不说他了,说说家常吧。我们来到朝鲜战场已经快一年了,我真的想家了。父母年龄一天一天地大了,我们四姐妹,两个在战场上,一个小四风风火火地在外面抛头露面,二老该有多么担心啊!舒雨霏说,是啊,听说国内在搞土改和镇压反革命,我们家是有资产的,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变故。舒云舒看了大姐一眼问,你听到什么了?舒雨霏说,我没听到什么,搞土改和镇压反革命的事情我是知道的,你们不也在会上说过吗?
舒云舒笑了说,大姐,现在部队里有一些议论,多数是知识分子阶层有动荡,这些人大都出身在富贵家庭,也在担心共产。其实都是庸人自扰。譬如我们舒家,抗战中就是坚决的爱国者,出人出钱出医出药。解放初,又积极拥护共产党,组织皖西工商联合会,配合我党建立和巩固政权。这次抗美援朝,我们家出了三个人,不,应该说三个半人,小四不是也来了吗?像我们这样的家庭,第一,不是剥削者,第二,不是反革命,相反是革命的可靠力量,我们有什么担忧的?共产党难道还会革我们的命?笑话!舒雨霏说,如此,那当然好了,但是,毕竟离家一年多了。小四上次来,匆匆忙忙,前呼后拥,连个说悄悄话的工夫都没有。舒云舒说,那个毛丫头,现在是革命的积极分子。家里的情况,她未必就操心。舒雨霏说,也不知道这仗还要打到什么时候,真希望早一天结束,回到咱们的皖西城,建设家园,侍奉二老。
沉默了好一阵子,舒云舒突然说,大姐,有一件事……我有两个月没有……话到此处,舒云舒不说了。舒雨霏吃了一惊,看着舒云舒,发现三妹脸上飘着红晕。舒雨霏明白了,蹙着眉头说,怎么会,这个时候,你们真是荒唐,也不选个时间!舒云舒苦笑着说,在丹东集结的时候,有一个礼拜我们住在一起,这种事情,不是我们说制止就能制止的。
舒雨霏说,那你们打算怎么办,就这么拖着,把孩子生在朝鲜战场上?舒云舒说,我难死了。怎么办啊,我是来救治伤病员的,要是我自己把大肚子挺出来,那像个什么样子?那还要别人照顾,岂不是添乱?我真后悔不该急急忙忙地结婚。你和二姐都还独自一人,倒是让我这个老三占了先,都怨爸爸要出那个风头,搞什么壮行婚礼。舒雨霏说,这件事情也不能怪爸爸,爸爸的出发点是好的,爸爸也没有让你们在战场怀孕啊!舒云舒说,结了婚,这种事情能避免吗?不说了,跟你说你也不明白。舒雨霏说,我是妇产科医生,我怎么不明白?舒云舒说,就是因为你是妇产科医生,我才求你想办法。舒雨霏说,想什么办法?打掉!
舒云舒不说话了,眼里突然涌上一层潮湿。
舒雨霏说,卓然他同意吗?舒云舒说,他还不知道。我想独自承担这杯苦酒。舒雨霏说,那不行,你必须告诉他,否则你负不了责,我更负不了责。这件事情拖了一段时间,舒云舒犹犹豫豫,最后还是把情况告诉了肖卓然,肖卓然一听就傻眼了,挠着头皮说,你看这事弄的,是很麻烦啊。现在是战争时期,只能忍痛割爱了。肖卓然有了这个态度,舒雨霏就开始给舒云舒想办法。舒雨霏对舒云舒说,入朝参战的时候,什么东西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还要带人工流产的药。你们也不注意点,这兵荒马乱的,居然还有心思做那种事!舒雨霏心直口快,因为是学妇产科的医生,在谈论这个问题的时候又是直来直去,说得舒云舒很难为情。舒云舒心里说,你不懂,这种事情兵荒马乱就能挡住的?天灾人祸也挡不住啊!但这话她终于没有说出口。
怕西药伤人,舒雨霏通过一三五师卫生科,搞了一些中草药,让舒云舒用了六服,总算终止了妊娠。据说这些用于人工流产的中草药,都是专门为首长准备的,还算平和。舒云舒流产之后,没有时间休息,紧接着要行军,营养也跟不上,身体明显瘦弱下来,已不见刚入朝鲜明眸皓齿的俏丽模样。
舒云舒的话只说对了一半。她分析在国内土地改革和镇压反革命运动中,舒家的境况基本上是靠谱的。不久,兵团往坑道里送了一批信件,这些信件有很大一部分是经过后方审查的,审查的主要对象是来自那些前国民党军政人员家庭和资本家地主家庭的,尤其是那些在土地改革和镇压反革命运动中遭到冲击的家庭。审查的目的可以理解,因为在战争特殊时期,这些消息可能会引起前线的波动。多数出身贫苦的官兵,接到家书后往往扬眉吐气,战斗精神呼呼上涨,与日俱增,因为这些官兵从家书里分享到了土地改革的成果,他们的家庭大都分到了土地、住宅和牲畜。党和政府已经把土地和牲口分给咱家了,咱还有什么可说的?一句话,英勇杀敌,报答国家!一时间,这种呼声传遍了作战部队。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这种感受。
在众多的信函里,汪亦适没有接到家信,这使他连日惶惶不安。没有接到家书,不能把部队辗转动荡、居无定所作为原因,因为其他人都接到信了。他分析,一个原因可能是家中在土地改革中遇到麻烦了,有些不便言说的隐情;第二个可能是家里寄了信函,而在后方就被审查扣留了。如果这两个原因存在,无论前者后者,都不是好事。尽管心里酸楚,但是表面上看,汪亦适依然如故。在焦急的盼望中,他倒是听说肖卓然的家庭遇到麻烦了。
肖卓然收到的信函不是他的家里寄来的,而是寿春县肖庄镇人民政府的公函。肖卓然的家庭也是地主——试想,当初他们那些能够考上原国民党军队医科学校的学员,哪个家庭不是富户?没有百儿八十亩土地或者一定的工商实业资本,谁能养活一个两个乃至三五七八个洋学生?就连程先觉这样的,算是最穷的了,一年至少也有两百块光洋的进项——在土地改革中,肖卓然的父亲倚仗儿子在志愿军里做官,土地被分之后,又宣称秋后算账,散布说要等儿子回来,“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拿了我的给我送回来”,结果,那些分到土地的贫下中农,夜晚又把肖家的地契偷偷摸摸地送了回去。肖卓然家乡寿春县肖庄镇人民政府对此十分恼火,致函肖卓然同志,通知他已经逮捕了他的父亲,“不日即交人民法庭审判,希望肖卓然同志胸怀大局,配合人民政府工作,推动家乡的土地改革工作顺利进行”,云云。
这封信实际上就是最后通牒。肖卓然一看就火了,他没想到他的家庭给他埋着这么大一颗地雷。接信当天,他把自己关到坑道的一个角落里,当着舒云舒的面,气急败坏地大骂,骂他的父亲鼠目寸光守财如命,两年前他就要求父亲破财消灾,疏财结缘,父亲反过来骂他是败家子,站着说话不腰疼,父亲紧紧捂住钱罐子不松手。好在解放后肖卓然当了荣军医院的副院长,为了添置X光透视机,他不仅串通汪亦适、程先觉和郑霍山写信动员家里捐钱,他自己硬是诱骗管家,窃走了家里的七百块银元。他的这次纯属偶然的做法,无意中给几个家庭带来了巨大的好处——这是后话。
骂完了自己的家庭,肖卓然又恼羞成怒地大骂肖庄镇干部:“他妈的老子在异国他乡打仗,冒着枪林弹雨,食不果腹、衣不遮体,他们居然在我的后院放火。是可忍,孰不可忍!我要告他们,他们才是真正的反革命,破坏抗美援朝,罪不容赦!”舒云舒竭力劝说肖卓然不要冲动,要冷静分析、冷静处理。肖卓然说,我无法冷静,我怀疑这群反革命分子就是蒋介石派来配合他们的!我要给陈向真专员写信。舒云舒说,信可以写,但是话要委婉,不能头脑发热。肖卓然哪里听得进去?当即找来几张处方纸,呼哧呼哧地写了几页,措辞激烈,满腔情绪溢于言表。写好之后,根本不容舒云舒废话,即叫通信员送到一三五师师部,“火速军邮”。
两天下来,肖卓然就瘦了,胡子拉碴,眼珠子骨骨碌碌,阴沉得怕人,同原先那个山崩于前不乱、雷鸣于后不惊的、胸有成竹的、自信的青年革命者判若两人。肖卓然的情况是程先觉告诉汪亦适的。程先觉的表情让汪亦适感到他有点幸灾乐祸。程先觉说,人吃五谷杂粮,谁都有软肋,这回我们的肖队长也沉不住气了。汪亦适说,这么说,你们那个破落地主家庭没有什么问题了?程先觉说,我们家早就衰败了,要不,在江淮医科学校里,我怎么老占你们的便宜呢?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们家最多定个中农,我们不怕土改。汪亦适说,有钱人不等于都是罪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有的财富是劳动所得,未必都是赃物。你们家虽然衰落了,不等于没有剥削,你不要高兴得太早。程先觉说,亦适兄,你也别想看我们家的笑话。在我们“四条蚂蚱”中间,就算我们家被划成地主资本家反革命,还有你们这些更有钱的家庭垫底呢,就是杀头,排队我也排在最后。
这边国内土改和镇压反革命运动带来的思想波动还没有平息,上面一个文件下来,又要搞战地“三反五反”,汪亦适居然成了“小老虎”。他的问题主要有以下几点:第一,他有一个半导体收音机,这是他在决定参加志愿军之后,花了三十块银圆兑换成人民币新币托人从上海买的。第二,他有一个留声机,这是伤员马到成团长从战场上缴获的玩意儿,马到成不会使用,派人送到705医疗队,“给汪医生解个闷儿”。汪医生本想退回,但是送洋机器的通信员转身就不见人影了,汪亦适丢舍不得丢,用没法用,背着这个没有唱片从而也没有声音的破留声机转战南北,这回终于派上用场了,给他当上“小老虎”助了一臂之力。第三,他有一个照相机,这还是四年前他的哥哥汪列斯从德国留学回来送给他的。老大的卡尔相机,他也带到战场上来了,本来是想用它拍摄一些外科手术照片,以作资料,但是来了之后才发现用处不大,因为缺乏显影定影设备,而且多数时间在坑道里,没有电没法用。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皮箱、一双皮鞋。皮鞋是用来穿西服的,到了朝鲜战场之后,西服连一次也没有穿过,但是不到万不得已,扔掉也是不可能的。综合以上私人物品,揭发人给他归纳了一个别致的罪名——三机二皮,即收音机、留声机、照相机、皮箱、皮鞋。
匿名揭发信说,汪亦适同志是典型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他占有战利品不说,还浪费了大量的物力财力。每次部队转战,他都要动用一头骡子。如果用这头骡子驮载伤病员,就会减轻伤病员的负担,从而增强体力,从而……而他,却用骡子驮载他的这些资产阶级私人物品,这是对阶级兄弟缺乏感情的表现,这是对革命的抗美援朝战争态度不积极的表现……如此七上纲八上线,汪亦适差不多就该上军事法庭了。
好在有肖卓然挡驾。肖卓然那些天情绪反常地差,不知道他倚仗什么,对于“三反五反”运动指导小组的态度阴阳怪气。肖卓然对运动指导小组长邱山新说,汪亦适算什么老虎?他那留声机是我让他留下的,是为了放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给伤病员听的。他那个收音机是我让他买的,是为了收听毛主席的声音的。他那个照相机是我让他带来的,是为了拍摄手术资料用的。他的问题就是二皮,但皮箱皮鞋都是他自己的财产,而且没有用过公家的骡子。你们看着定性。邱山新其实也不想找麻烦,坑道里打老虎,“三反五反”主要都是针对高级领导干部和管钱管物的人员,对知识分子的政策相对宽松,所以汪亦适的“小老虎”最终徒有虚名,但是“三机二皮”的绰号却从此传开了。
这件事情过后,肖卓然对汪亦适说,老兄,我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还硬着头皮帮你解脱,你连个感谢的话都没有。汪亦适说,我为什么要感谢?我本来就不是老虎肖卓然说,岂有此理,你怎么不是老虎?你本来就是老虎。你尿泡尿看看,全医疗队,不,全一三五师,从战士到师长,除了你,还有谁有“三机二皮”!还有谁成天把头梳得油光水滑!还有谁隔三差五就用肥皂把衬衣领子洗得雪白!还有谁一天刷两次牙!还有谁敢公开叫嚷要洗澡!在红河谷那次,水源那么紧张,你居然还洗脸!你简直就是不折不扣的资产阶级分子!汪亦适说,我又不是猪,我为什么不能洗脸?肖卓然说,你要搞清楚,那点点滴滴的水,都是我们的战士冒着生命危险换来的。汪亦适说,我比你清楚得很,我们跟美军达成协议了,我们的战士去取水,就不会有生命危险了。肖卓然说,那也不能用水洗脸,我们的战士又打仗,又行军,还要负担物资,极度劳累。你怎么忍心用他们的血汗水洗脸!汪亦适说,那好,以后不管遇到什么情况,我都自己取水洗脸。肖卓然说,你看着办!
肖卓然替汪亦适解了围,汪亦适不仅没有感谢的表示,相反还给肖卓然提了几条意见,譬如好大喜功,请求任务不切合实际等。其中典型的例子就是每次战斗任务中,医疗队的配置总是强调靠前靠前再靠前。肖卓然说,我们医疗队担负火线救护,哪里打仗我们就应该出现在哪里。难道你想躲得远远的?汪亦适说,医疗队毕竟是医疗队,靠前配置可以,但是撤退的时候一定要有保障。把医疗队配置在一线,救护倒是方便,一旦转移,措手不及,好几次差点被包了饺子,组织撤离又给大部队增添很多累赘。红河谷那次,就是一个教训。肖卓然不悦地说,亦适,我不知道你是站在什么立场上说话。红河谷那次是个特殊情况。我们的部队并不是总是撤退,并不是总是要遇险。一方面我们的部队经常开展进攻战斗,进攻战斗我们医疗队就要随时跟进。就是防御战斗,我们的部队也会随时反攻,随时开展小出击,我们医疗队还是必须跟上。你不懂军事,这个意见我不能接受。汪亦适说,我是不懂军事,可是你也不懂。你不能把我们医疗队老是摆在一线。肖卓然说,亦适,这个问题以后不要再说了,说出去别的同志会有误解。
汪亦适说,你明说吧,你是不是认为我贪生怕死?我是怕死,但是我并不贪生,我们不能做无谓的牺牲。肖卓然说,没有什么无谓的牺牲,在战场上,怎么牺牲都是有贡献的。啊,这个问题不谈了。这次谈话,让汪亦适心里很不痛快。他感觉肖卓然越来越听不进忠告了。自从红河谷突围之后,这个毛病就越来越突出。他想找舒云舒谈谈,转念一想,又算了。
“三反五反”搞了一段时间,新的作战任务又来了,部队一边行军一边“打老虎”。有一次途中休息,肖卓然和舒云舒正在搭建帐篷,舒雨霏打水路过,驻足观望,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近了帐篷,把肖卓然喊了出来,说是要单独跟他谈谈。肖卓然跟舒雨霏走到一棵树下,忐忑不安地问,大姐,有何吩咐?舒雨霏开门见山地说,你们注意一点,最好分开住。肖卓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嘿嘿一笑说,大姐,我和云舒是夫妻,难得有在一起的机会,你怎么能让我们分开?老话说宁肯拆庙千座,不拆鸳鸯一对。舒雨霏说,你看看云舒现在这样子,都是你蹂躏的。你不能光顾自己快活,就不管云舒的死活。一次流产,相当于大病一场。如果你再让她怀孕,那你就不是人了。肖卓然脸上讪讪的,很尴尬,支支吾吾地说,大姐,你说得对。我一定注意,一定注意。
回到帐篷,舒云舒发现肖卓然神情很怪,关切地问,大姐找你谈什么了,还神神秘秘的,莫非是说汪亦适的事情。肖卓然说,哪里啊,她是警告我。舒云舒明白了,笑笑说,我这个大姐,真是个刀子嘴。不过她也没有恶意,只是委屈你了。我们未必听她的。肖卓然坐在炮弹箱堆成的铺上,无精打采地半天没有吭气。
夜里钻进被窝,舒云舒想搂着肖卓然,肖卓然的生理反应也很强烈,舒云舒明显地感觉到了那种冲动,像海潮一样一浪高过一浪。两个人都睡不着,肖卓然的嗓子眼里不断发出咕咕噜噜的吞咽声,一会儿翻身下床想找烟抽,找不到烟又想喝酒。自然没有酒,找出了一小瓶工业酒精,想喝两口,拧开盖子又合上了。这东西是给伤员消毒用的,个人喝了就算贪污。再说,就算贪污喝两口,也解决不了那方面的欲望,没准还会更加旺盛。见肖卓然难受舒云舒很心疼,下床扳着肖卓然的肩膀说,你要是实在忍不住,那就来吧。肖卓然说,要是怀上了怎么办?舒云舒说,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不能眼看你受熬煎。肖卓然感动了,一把抱住妻子,两个火热的身体挨在一起,立即膨胀起来,此时真有啥都不管不顾的悲壮,四条腿杂乱无章地挪到床前,舒云舒一倒下,肖卓然就扑了上去,很像一头凶猛的饿虎。舒云舒那当口什么也不说,也不发声,肖卓然大喘着粗气,神经末梢被欲火燃烧得快要爆炸了,激情像是滔滔洪水,汹涌澎湃势不可当。眼看就要冲破最后的堤坝,随着舒云舒一声压抑的呻吟,肖卓然猛地翻身,一股洪流像高射机枪一样射向空中。
舒云舒好一会儿才披衣坐起来,看着肖卓然说,卓然,你怎么啦?肖卓然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坐在床沿上,双手使劲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嘴里嘟嘟囔囔地说,我真该死,我太不道德了,我太自私了。舒云舒伏在肖卓然的怀里说,卓然,别这样想。你不自私,你没有做错。都是该死的战争,把我们折磨成这样。肖卓然说,我应该克制,我是个共产党员,应该有这个毅力。我不能让你再流产了,我不能蹂躏你了。我真担心,这次会不会命中啊!舒云舒笑了,笑得满脸泪水说,我真想什么都不管了,尽情地在一起,放下一切包袱在一起。肖卓然说,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