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一
夏玫玫是在彩排结束之后的第二天,被萧副司令召到了家里的,她没有被萧副司令与生俱来的威严所吓倒,她像一个奔赴战场的士兵,怀着决战的慷慨,并随时准备为捍卫自己的艺术进行不屈不挠地战斗。
那天彩排结束之后,韩陌阡看着她那郁郁寡欢满脸悲壮的样子,走在她的背后悄悄地说:“节目是有创意的,但是这样的节目要是一下子就能通过,反而不正常了。你要有思想准备,你的这个现代派别说萧副司令了,就是广大观众,也不一定能够接受。你要理解,这是中国,这是军队。”
韩陌阡在说这话的时候,有些言不由衷,也有些撒谎的心虚,但他觉得他有必要在这个时候给予夏玫玫适当的安慰,他并且还在黑暗处轻轻地抚摸了她的肩膀。夏玫玫当时心里顿时一热,在当时的情况下,确实没有比韩陌阡的这句话更有安慰力度的了。
对于自己,韩陌阡是苛之又苛,竭力检点,每日三省。但是,对于女人,即使对于有相当缺点甚至丑陋的女人,韩陌阡却永远都是宽容的。韩陌阡内心有一个隐秘的信条,既然自己是个男人,今生今世就不应该伤害任何一个女人,哪怕她并不是一个好女人。而夏玫玫还谈不上是不好的女人和丑女人。在韩陌阡的心里,她是一个好女人并且可爱。
分别的时候,韩陌阡对夏玫玫说:“好事多磨,往往越磨越精。其实也不一定大改,一个是服装,一个是动作,再接近生活一点。”
夏玫玫说:“不!”
韩陌阡说:“小小的让步其实是一种很有效的战术,又不是投降。岂不闻小不忍则乱大谋之说?退一步海阔天空,以退为攻,何乐而不为?”
夏玫玫又说:“不,就是不。批评可以接受,节目就是不改。这台节目是有灵魂的,改了就成了尸体了。”
对抗是在萧副司令的书房里进行的,除了对立的双方,观战者还有萧副司令的夫人和他的秘书。但是到战斗发起之后,萧副司令就把舅妈往外赶。
舅妈料定这一老一少有一场争执,赖着不走,说:“你们又不是谈什么军事机密,我可以旁听一下嘛。”
萧副司令瞪起眼睛说:“有你在她就胆壮,就是你把她宠坏了,我们谈工作,你搀和什么?去看你的书去。”——硬是把萧夫人赶回自己的房间了。而那个夏玫玫一向不怎么理睬的秘书,不用萧副司令驱赶,就主动地溜到楼下去了,以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交锋之前,夏玫玫先稳定了一下情绪,首先把一盘磁带装进了组合音响里,说:“首长,在您老人家正式训话之前,我想请你听几首好歌,也许对沟通我们两代人的艺术观念有帮助。”
萧天英狐疑地看着她:“什么歌?”
夏玫玫笑笑,脸上退去了桀骜不驯的野性,甚至还涌现出撒娇的妩媚,说:“您老人家听听就知道了。”
音乐终于响了,舒缓,悠扬,缠绵,然后出现了一个甜美的声音:
……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
你去看一看,你去想一想,月亮代表我的心。
轻轻地一个吻,已经打动我的心,
深深地一对情,叫我思念到如今……
萧天英起先还饶有兴趣地听着,但是没有沉浸到歌声里去,阶级斗争并没有结束,他不知道这个鬼头鬼脑的外甥女在搞什么花样,所以听得很警惕。
听着听着,脸色就阴沉下来了,一拍茶几吼了起来:“关掉,什么爱呀吻呀情的乱七八糟的,简直是资产阶级腐朽的生活方式!”
夏玫玫顿时懵了。她不止一次地听韩陌阡说老人家喜欢这首歌,难道还有假?莫非韩陌阡这狗东西在搞恶作剧?不,给他八个虎胆,他也不敢开这样的玩笑。
怔了半天,夏玫玫在心里暗自叫苦——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回没把老人家的脉搏把准。你以为你是谁,他在你面前照样还是大区副司令员,是军队高级干部。邓丽君是什么人?是台湾的红歌星,是共产党的死对头,是唱《何日君再来》有亲日倾向的汉奸嫌疑分子。高级干部听邓丽君是犯忌的,何况楼下就是秘书司机警卫员呢?
夏玫玫关上录音机,一屁股埋在沙发上,再也不发一言。就凭萧副司令人前人后对待邓丽君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她就知道她很难说服他,同时更坚定了不被他说服的决心。
萧副司令说:“你板着脸干什么?今天我们是非正式谈话,容许争论。”
夏玫玫说:“你老人家那么大的官,我才是个连级干部,有争论的资格吗?不是一个等量级的啊。泰山压只猴子,我哪里能够动弹得了?”
萧副司令坐在沙发上,敲了敲面前的茶几,说:“你不要赌气,我又不是什么暴君。这是在家里,不是在萧副司令的办公室里。我以一个普通观众的身份同你这个舞蹈艺术家探讨艺术,是不是有点委屈你啊?”
她说:“我苦干了两个多月,连你的一句话都没有得到。节目已经被押到刑场了,怎么个毙法我已经管不着了,还有什么争论的?”
萧副司令说:“我也没说要毙嘛。我说过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
“不表态,那不就是态度吗?”
萧副司令笑了,说:“好,你说得对。不表态就是我的态度。我的态度就是不满意。我请你们到N-017去,是叫你们体验一下,受受教育,感受部队生活。可是你却搞了这么一台不伦不类的东西。你还对我进行欺骗,说是以七中队操炮训练动作为原型,基本上反映了……你还说是什么浓郁的部队生活气息,要不是这样说,我才不会去管这个闲事呢。可是去了,你让我难受了一个晚上,上当了。我怎么就看不出来那是操炮?”
夏玫玫没吭气。看不出来?那是你不会看。况且,舞蹈这艺术,尤其是现代舞,仅仅依靠眼睛是看不出所以然的,那得用心灵,用你的情感去体验,去领悟。可是,跟他老人家说这些有用吗?跟他说惠特曼,他不知道惠特曼是哪个部队的,跟他说邓肯,他不知道邓肯是什么兵种。
萧天英说:“《红色娘子军》和《白毛女》也是跳舞,广大的观众就能够看得明白。”
夏玫玫说,“那不是一回事,《红色娘子军》和《白毛女》都是家喻户晓的故事了,先有故事在心,再有舞蹈上台,连看带猜。可我设计的只是一段生活片段,不是演话剧,也不是讲故事,那些动作是从生活中抽象出来的、经过处理了的、升华了的艺术再现,表现的是生命的体验。”
然后就强行灌输了,什么象征,什么模拟,什么意象,什么指向性、多义性、涵盖性……自己都觉得自己提高了,都觉得自己从实践到理论都能自圆其说了。
可是很快她就发现她在继续犯着错误。
萧副司令根本不听她的那一套,哪一性跟他也说不通。
萧副司令说:“你不要跟我说这性那性的,我是大老粗,听不懂,我老人家只在乎一个性——真实性。你那是什么舞,我看既不是芭蕾舞,也不是民族舞,整个一个大杂烩。”
夏玫玫说:“我那是现代舞,是人体语言的最佳表达方式。舞蹈不是戏剧,也不是故事。我说的反映炮兵生活,并不是说就是把炮兵动作搬上舞台,现代舞蹈讲抽象,是一种形而上的方式。”
萧天英大手一挥说:“少来什么现代派。你编节目是给大家看的,总得让人看懂嘛。炮兵操练就是炮兵操练,你搞那几个女孩子上去干什么,动作做得软绵绵的,哪像是在操炮啊?我看简直像不健康的动作。让演员把衣服穿成那个样子,是个什么意思?”
夏玫玫振振有词地说:“舞蹈是人体艺术。为什么芭蕾舞演员、尤其是男演员,比我们暴露得多了,就是要让身体表达情绪。为什么体操运动员都穿紧身服呢,就是要展示人体的美。”
萧天英一拍茶几说:“狡辩,我看《红色娘子军》就不是这样!”
夏玫玫说:“《红色娘子军》也是穿短裤的,要把腿露出来一点。其实那更糟糕,是荒诞岁月造成的畸形。”
萧天英说:“胡说。娘子军穿短裤是因为她们是热带部队,不是为了露出一点什么。你不要歪曲。”
夏玫玫绝不屈服,冷笑一声问道:“请问首长,在我军的历史上,有发短裤军装的先例吗?”
这回轮到萧天英语塞了。萧天英想了想说:“我再问你,你让那些女演员勾肩搭臂地架成一门炮,让那些男演员把女演员甩过来举过去的,是个什么艺术?这主意也亏得你能想得出来。舞跳得是不错,好看,该优美的优美了,该奔放的奔放了,该雄壮的雄壮了,可那是操炮吗?似是而非,上天入地什么都来,男的女的一锅煮,又是花又是草的,我看有资产阶级情调。还有演员们的吼声,女演员们的声音也不太对劲,不像是在搞训练,他们在干什么我看得不明不白。女演员不是不能上,但是你得安排好,譬如说电话兵查线、人民群众送水送茶之类的,但是衣服要穿好……”
天啦……夏玫玫心里惨叫一声,差点儿就呻吟出来——他老人家是把军区歌舞团降低到业余宣传队的水平上去了。
夏玫玫知道自己惨了。但是,换个角度,你要说萧副司令一点没有看出眉目来,那就是你的迟钝了,他自称是艺术的门外汉,但是你所津津乐道的感受、领悟之类的,他并不是完全没有感受到领悟到,而他所说的似是而非,恰好印证了舞蹈动作的另一重要性质——不确定性。
最后,萧天英站起身子,巍峨地竖在夏玫玫的面前,像是一尊凛然不可侵犯的雕像,铁青着脸,严肃地对夏玫玫说:“你不要跟我说这个艺术那个艺术,记住一条,你是军队文艺工作者,军队文艺团体姓军。你创作的节目要对部队负责,寓教于乐,思想要健康,不要受资产阶级的影响。你要从思想上提高认识,好好反省。节目要改,不改不能上演。”
此次交锋,以夏玫玫垂头丧气离开萧副司令家的大院而告结束。
那是个星期天,本来舅妈已经安排中午加菜了,但是夏玫玫却没有情绪享受了。她甚至对一向疼爱她的舅妈也恶狠狠起来,居然毫无来由地来了句:“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肉食者鄙。”
弄得舅妈一脸苦笑。
二
夏玫玫的节目终于又经过了重大修改,改成了萧副司令期望的,并且能够被广大官兵接受的面目——形象地生动地明朗地反映了炮手的生活,真实而壮观。名字也改成了《炮兵进行曲》,表现的是一群炮兵的训练生活。公演之后,首先在机关就反映不错,说是像那么回事,很逼真,有气势,催人向上。
夏玫玫也终于从梦幻中惊醒过来。是啊,萧副司令说得没错,军队文艺团体姓军,它必须以服务于军队为首要任务。离开了服务部队,它就没有理由存在了。
那台舞蹈已经不属于夏玫玫了,或者说夏玫玫也不属于那台舞蹈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艺术,萧副司令的艺术是战争。在N-017,他是萧副司令,他关注的是那些人的胜利与失败,是对那些棋子的谋篇布局。赵湘芗的艺术是那些人的行为方式,她看见的是那些可歌可泣的事迹。韩陌阡的艺术是意识形态,他看见的是一种提纲挈领的精神控制着一群灵魂。而她夏玫玫,作为一个舞蹈艺术家,她看见的是他们的肉体,是他们的年轻健壮的骨骼里所放射出来的激情的骚动,是从那些汗津津的脸上和躯体上绽开的生命的光芒。她相信她的艺术是最本质的,她不会放弃,七中队仍然在她的心里奔腾跳跃,仍然在她的梦幻中翩翩起舞。
就在同萧副司令发生争论不久,她在W市歌舞团编导郭婧夫妇的家里,结识了一个复员军人、画家黄子川。
黄子川不到四十岁的年纪,但看起来已经是四十开外的人了,即使坐在人家的客厅里,一件脏兮兮的米黄色风衣也绝不脱身,胡子拉杈的,脸上也很灰暗,肿眼皮泡的始终都像没睡醒的样子,尤其糟糕的是,黄子川还穿着一双开了帮沿的旧皮鞋。
夏玫玫一见这个人印象就不好,觉得这个人的不修边幅是假装的,是对当前艺术界流行行头的拙劣模仿。夏玫玫心想:什么玩意儿,画家怎么啦,画家就要把头发胡子留这么长,画家就可以不把脸洗干净?不怪没当上军官,就这假模假式的表情,就有损军威。
郭婧的爱人看出了夏玫玫的鄙夷态度,介绍说黄子川这两天为了出国东奔西跑,累病了,昨天夜里还在发烧,今天是带病前来作客的,为的是同W市军界艺术家加强横向联系。
后来就发现,黄子川并不是她所蔑视的装腔作势的人物,甚至还很善解人意。在她和郭婧谈论她的那台已被偷梁换柱的舞蹈设计时,黄子川一直眨巴着两只沉重的眼皮注视着她,极少插话,但偶尔插上一句,就插中要害了。
黄子川说:“小夏我感觉你已经进入到一个纯粹的境界了,而军队艺术团体的职能属性决定了它不可能是纯艺术的,它是以完成任务作为存在前提的。你显然已经不适合在军队工作了,你为什么不到地方发展呢?这样对你和你的团体都有好处。”
黄子川讲完了,夏玫玫好长一阵子没有表态,但是越琢磨越觉得黄子川讲得有道理。
以后夏玫玫就渐渐地摸清了黄子川的底细。此人某某年代末曾经在一个团里的电影队当过放映员,是从画电影宣传画起家的。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不甘心画一辈子宣传画,毅然复员回到W市,虽然安排了一个码头搬运的工作,却从来不去上班。在荒诞岁月里,外面的世界翻了天,他却两耳不闻窗外事,躲进小楼成一统,画白菜,画公鸡,画石头,画得最多的还是黄牛——虽然很像真的,可惜却不能入口。黄子川家是一般工人家庭,条件有限,那些年东西匮乏,城市供应不好,而他却没完没了地做那种画饼充饥的事情,在家里几乎是人见人烦。说起来也是,一个壮壮实实的年轻汉子,不仅分文不挣,在家里坐吃坐喝,还要不厌其烦地从父母和兄弟姐妹那里勒索钱财购买纸张颜料,实在没有道理。自己忍辱负重饱尝世态炎凉,也给别人带去深深地厌恶。两个哥哥和嫂子意见最大,恨不得请公安局找个碴子把这小子关到号子里,让公家去养活这个不劳而获的寄生虫。
可是没过几年,时过境迁了,荒诞岁月结束了,中国人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前几年都在瞎折腾,把好好的日子过得亏了又亏,于是就奋力补偿,而这种补偿最初也是从精神上开始的,文学当了先锋,原先藏在大街小巷里的雨果巴尔扎克莎士比亚等等重新露面,戏剧电影美术舞蹈歌曲在祖国的大江南北遍地开花,《洪湖水浪打浪》和《绣金匾》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声振林木响遏行云地照耀了两三年。黄子川还没回过神来就哧溜一下红了起来,先是画人民敬爱的某某某伟人像,从区文化站画到市文化宫,从尺寸小幅画到半壁层楼规模,画完了某某某伟人像,又操起老本行,画他的黄牛,山水田园之间,芳草溪流之畔,一匹匹黄牛或洋洋得意或含情脉脉,交头接耳意趣盎然。这一画,就画出了个大画家的地位,还画出了满口袋票子。哥哥嫂子这才如同醍醐灌顶,弄明白了这小子画的那些白菜黄牛远比菜市场卖的真家伙值钱,再也不盼望公安局来抓这小子进号子了,不仅伺候其坐吃坐喝,还慌不迭地给这个三十多岁的光棍弟弟介绍女朋友,无尚光荣地巴结了一阵子。
夏玫玫认识黄子川的时候,黄子川正忙活着要出国,要到日本去发展。黄子川听了夏玫玫的一番谈吐之后,一针见血地说,:“我明白了,小夏的构想是以炮手生活为素材,体现的是一种性爱精神。”
当时夏玫玫听了这话有些吃惊,觉得这人悟性不差。
夏玫玫说:“不完全是,也不完全不是。”
黄子川说:“这就对了,我们国画界有个说法,太似而媚俗,不似而欺世。艺术的魅力就在似是而非之间。”
然后就向郭婧的爱人建议,把夏玫玫原先的设计搬到W市的舞台上,以现代舞的面貌出现,一定会为W市的广大青年所拥护。这也算是对广大青年进行艺术的启蒙,免得他们以为把屁股扭来扭去的迪士高就是现代舞了。
郭婧的爱人欣然接受了这个建议,说:“好,我早就劝小夏跟我们联手,她还看不起,还有解放军老大的思想。其实她是自己耽搁自己。”
夏玫玫觉得不是个坏事,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并且表示要自己领衔。
半年之后,W市当真演出了一台现代舞蹈,即恢复了本来面目的《燃烧之谷》,编导是夏玫玫,艺术指导是郭婧夫妇。此节目在青少年观众中居然大受欢迎,还在年度获得本省大奖——这也是后话了。
有了那番接触,夏玫玫和黄子川自然而然地就成了朋友。
跟黄子川一起的时候,夏玫玫有一种鱼游大海的轻松,这个人很真实,不像韩陌阡那样老谋深算的,连开个玩笑都把分寸计算好,黄子川的随便让人感到亲切。在第三次见面是在黄子川的工作室里,似在有意无意之间,进门的时候黄子川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一下,夏玫玫未动声色,居然也老谋深算起来了,心想这个大头兵出身的画家还挺孟浪的,你也不看看你是谁我是谁,也不怕我给你个当场下不来台?请我吃饭聊天可以,要是把夏某当做你的那些崇拜的小姑娘,那你就是瞎了眼了。
好在黄子川没有进一步的唐突,也好在夏玫玫对这种事情自有主张,不在意惊惊乍乍,才避免了一次两败俱伤的尴尬。可是一个多月相处下来,黄子川始终保持了正人君子的风范,夏玫玫反倒又有些不痛快了,兀自冷笑,这些狗男人都怎么啦,真是阴盛阳衰了吗?
三
在北京开会的时候,萧天英就有一种不安的预感。
军委首长某某某在会议期间单独召见了他和另外几个老战友,大家狠狠地亲热了一下,聊了许多难忘的旧事。在战争年代里,这十几个人都是某某政委的老部属,那时候在他和另外一位元帅的麾下,这支声威显赫的野战军几乎打遍了全中国,无论是战争年代还是和平时期,某某政委的工作不断变化,几起几落,但是大家一直亲热地喊他某某政委。
大家都清楚,某某政委向来是以严格而不循私情著称的,对部下要求极严,在他那里,没有山头派系一说。五五年授军衔的时候,他过去最器重的一个同志认为自己评少将低了,写信向他反映,不仅没有得到解决,反而挨了一顿狠批。这次老人家居然不避山头之嫌,把过去的部属集中起来单独接见,委实有些让人费解,敏感一点的,甚至还因此忐忑不安,总觉得不像是什么好事。
果然,在动情地回顾了一段往事之后,某某政委最后又语重心长地说了一番话,说战争年代出来的干部,刚解放的时候,四十多岁就是军区兵团级的干部,相当年轻了。可是,一和平就是几十年,下面的干部还可以转业,越往上走越走不动,不是终身制也成了终身制。这几年又解放了一大批,大家都积极要求为党多做工作,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又带来了一些负面影响,一个军区的副司令员副政治委员有十几个,怎么得了哇?大区级以上的干部都是七老八十的,接见外宾,差不多的职务,却是两个辈份,就显得中国将军德高望重了,也就显得咱们中国的将军老态龙钟了。我们的干部真是严重的老化了。现在是拨乱反正万象更新,一切都要走向正规化现代化,我们这些老同志能跟得上吗?显然力不从心了。怎么办?这时候就要看姿态了。能干的干,干不动了就下来,革命革了几十年,也该退下来享享福了。我给诸位同志哥打个招呼,革命意志不能衰退,晚节要保,但是位置就不一定要死保不放了。要有思想准备,要放手让年轻的同志多担担子。
大家都是明白人,领会上级意图,那是一点就透。审时度势看看部队高级干部年龄状况,也确实是岁数不饶人了。
接见过程当中,大家都表现得气宇轩昂,纷纷向老上级表态,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能干多少干多少,干不动了就靠边,给年轻的同志当拉拉队,绝不当革命的拦路虎。
话说得是漂亮,但是要说一点想法也没有,那又不是事实。
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又是另外一回事。这些人有高官不一定有厚禄,战争年代从枪林弹雨里杀开一条血路活了过来,和平时期从造反抄家批判当中挺了过来,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个信仰,靠的就是那面旗帜,靠的就是革命到底的一股气。这两年方方面面关系刚刚理顺,刚刚扬眉吐气了,准备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了,可是,转眼之间,又老了,又要考虑“让贤”了。能没有活思想吗?
四
从北京回来之后,萧天英更加注意锻炼身体了。早晨跑步是数年如一日的,就寝之前还给自己加了一个科目,在卧室里做俯卧撑。上机关办公楼,很是注重姿态,昂首挺胸,往会场一坐,稳如磐石。
有时候自己问自己,我老萧当真老了吗?没有嘛。腰身硬朗,红光满面,这能算老吗?就这样退下来,甘心吗?不甘心!军人就像个骑手,几十年来,骑着革命的骏马,一直往前飞奔,说停就停下来,那怎么行?还得往前蹿一蹿,就是从马背上摔下来,也得往前滚几滚。这辆老车跑了几十年,几十年运足的惯性,不是说声煞住就能煞得住的。
但是,有时候又有另一番感受,在常委会上还不觉得,大家都老得差不多,像沈阵雨那样的少壮派在常委班子里毕竟是少数,可是俯瞰一下部门领导,看一看二级部长们,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
以前他就曾经对一个四十多岁的二级部副部长开过玩笑,说我二十八岁就是旅长了,授少将的时候才三十七岁。像你这个年纪,军区炮兵司令员已经当了十年了。那个副部长说,我们哪能跟首长比啊?首长那是从战争中打出来的,我们在和平时期平平庸庸,基本上没什么建树,四十八岁的副师职已经算快的了。那时候他听了这话感觉很受用,有种意满志得的快意。可是现在想来,又似乎不是那么回事。你们这些老家伙一个个高高在上,把位置都紧紧地盘踞着不放,他们这些年轻人想进步也进步不了啊。你以为他就没有当大区副司令员的水平?你把位置让给他试试?不出三年,他就有可能比你干得好。什么叫培养,提拔使用就是最好的培养。你身体好又能怎么样?年龄摆在那儿,还是那句话,革命者不能当拦路虎。
萧天英终于感到痛苦了,这痛苦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而是一岁一年一点一滴地积累的,只不过是在更多的日子里它们潜伏在自己的灵魂深处,在轰轰烈烈的事业的覆盖之下没有出头的机会,被忽略了。可是它如今——从北京回来之后——终于开始发作了,这痛苦就是对于衰老的恐惧。是的,是恐惧,这是从年轻的时候就开始的恐惧,是一年加深一分的恐惧,这恐惧就像尾巴一样一直跟着他跟了几十年,你跑步跑得再快也甩不掉它,你练俯卧撑的时候它就重重地压在你的背上,让你趴下去就撑不起来。迈过五十岁的坎子,他就意识到了他又遇到一个新的而且是更加凶恶的敌人,这个敌人不屈不挠坚定不移尾随而来,从那时候起,他就开始跟自己的年龄或者叫老化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斗争,但是这个凶恶的敌人注定是最后的胜利者,它最终还是要挥动它不可抗拒的铁拳,一次又一次永不止歇地击打他有血有肉的躯体,直到最后把他彻底撩倒在地为止。
是老了。不服老行吗?在公众场合,在需要智力和体力的时候,尽管他仪表堂堂巍峨如山,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提虚劲,底气毕竟不足。
好汉不提当年勇。看看现在这个样子,简直就是几十年前那个虎虎生威的萧天英的模仿者,一副精神抖擞起来容易,可是你能一直抖擞下去吗?
他甚至感到一阵内疚,有点对不起底下的那些同志。老了就是老了,火力弱了就是弱了,谁没有年轻过,谁没有这一天?该交的是得交了,该让的是得让了,老家伙要老得明白,要是等着别人来动员,那就被动了,最后这一仗就算败惨了。
无论从哪个角度讲,萧天英都是做好了离休的准备的。在新司令员没有任命之前,虽然他是主持日常工作的常务副司令员,但是,在进行重大决策的时候,他比以往更加重视军区司令部参谋长沈阵雨的意见了,而且不失时机地安排沈阵雨到各野战军和省军区去检查部队,全面掌握情况,以便顺利完成交接。
以萧天英对形势的分析,沈阵雨即使不能马上接任司令员一职,但是在下一步调整的时候,当上常务副司令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他应该扶他上马走一程。而在此前不久,他还是把沈阵雨作为主要竞争对手的。
当然,在做好大的举措的同时,萧天英也没忘记细节的安排。这些细节包括在军区机关帮助沈阵雨树立威信,也包括给老部下们下下毛毛雨,以防止弯子转得太急了,老部下们思想不通。还包括对N-017那个炮兵基准中队学业进展情况的关照。
韩陌阡在电话里向萧天英报告说,七中队一切正常,思想稳定,训练抓得很紧,基本上是按照院校的课程在向前推进。韩陌阡并且开玩笑似的说,放心吧首长,“七中队出来的学员,将不比西点军校的差。”
萧天英说:“那就好,还要注意把他们的思想统一到军队长远建设这个大的轨道上来,不能光抓业务忽视思想建设,要全面健康发展,带兵、养兵、管兵、用兵都要上升到理论高度来认识,首先还是要立足当一个好兵,经得起摔打,经得起磨难,经得起胜利,也要经得起挫折。把他们炼成钢铁,炼成栋梁。”
萧副司令在讲这话的时候,已经有了一点悲壮色彩了。远隔千里的韩陌阡没有听出来,而疲于奔命的七中队学员当然更是无从揣摩萧副司令此时的心态,他们还企盼着这老人家把司令员前面那个戴了多少年的“副”字早日去掉呢。
忽然有一天,萧天英接到了北京的一个绝密电话。如果在一个月前,这个电话也许会使他喜出望外,而现在他却感到意外了。鉴于近年要进行一次大的精简整编工作,各大单位的班子要进行调整,上面有动议,要他出任W军区司令员。
萧天英攥着电话沉吟片刻,轻轻地问:“我可以谈谈自己的想法吗?”
电话里说:“现在就是征求你本人的意见。”
萧天英说:“我已经六十五岁了。”
电话里说出了一个名字,正是前不久给他们打招呼的那位老首长某某政委。电话里没有多说了,要求萧天英在十二个小时之内回话。
五
这天吃晚饭时,萧夫人向萧副司令提起了夏玫玫要求转业、并且有出国的念头。外界有议论,说玫玫现在和地方文艺界联系频繁,出门不穿军装,而且打扮得有点出格。
萧夫人在说这话的时候很谨慎,她听到的还不光是这些议论,还有更严重的说法,是康平报告的,说经常看见夏玫玫和一个姓黄的画家出双入对于一些社交场合。这种家长里短的话萧夫人是不屑于说的。
萧天英一听就火了。
“这孩子搞什么鬼?怎么对不起她啦?什么道理?出什么国,她既不是科学家又不是外交家,到国外做什么,叛国投敌啊?”
萧天英自然不会想到,仅仅是因为他对她的舞蹈设计不满,就会引起这个后果。这顿晚餐被吃得气势汹汹,不到十分钟就结束了战斗。
当晚,萧天英冲夫人狠狠地发了一通脾气,说:“惯坏了惯坏了,这孩子真是惯坏了。她这个倔性子像谁?她父亲一辈子都是个安分守己的人,执行命令说一不二,她母亲也是个知书达礼的人物,怎么就生出这么个浑身长刺的东西?”
萧夫人笑笑说:“玫玫那倔脾气,我看倒是有点像你。”
萧天英愣了愣,一挥巴掌说:“岂有此理。她怎么能跟我比,我是个彻底的无产阶级,忠诚的布尔什维克。我老早就发现这孩子脑子里有资产阶级思想作怪。她编的那台舞蹈你没看,芭蕾舞不像芭蕾舞,民族舞不像民族舞,随意性很大,格调不高,似是而非。操炮不像操炮,倒像一群男女在舞台上做别的事情,成何体统?”
萧夫人想了一下,说:“这样说,倒是真有一些现代意识了,现代派就讲这个,不满足于生活的真实,强调自由宣泄,表现什么生命本体语言。你让她老老实实地去表现炮兵生活,那当然是有距离的。不过在我看来,艺术这东西,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萧天英盯着年轻的老伴——用一种涵义十分复杂的目光盯着她,说:“都是你,让她学医你说她见血头晕,学机要你说她手脚发麻。全是你宠的。她要是叛国投敌了,你就是教唆犯。”
萧夫人呐呐地说:“也没这么严重,出国恐怕是异想天开,真要出去,你一伸手不就挡住了?这孩子从小吃过苦头,心理发展不是很健全,我是觉得她搞艺术对她的有好处。就是搞现代派也未必是坏事,她的心灵需要自由。”
萧天英冷笑一声说:“你要负责,你要持负责的态度。放任自流就是不负责任你知道吗?不负责就是犯罪你知道吗?”
萧夫人也动气了:“老萧你怎么能这样说话,我怎么不负责任了,我也是为了她好嘛。”
萧天英说:“好了,你不要再为她辩护了。在我们军队,没有什么这个派那个派,只有革命派。不去真实地反映我们军队火热的生活,体现顽强拼搏无私奉献的精神,那我们还养着那些文艺团体干什么?都去搞什么现代派,光怪陆离的,不仅不能鼓舞士气,还会传染不健康的情绪。这是我们不能容许的。”
萧夫人想了想说:“你们不是老说吗,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吗?如果她选择了更适合她发展的道路,我看转业也未必是坏事。”
萧天英瞪着夫人说:“你说得倒轻松。她转业去干什么,就去搞现代派,搞那些连衣服都穿不完整的自由舞?那不让人笑掉大牙?我们是个什么家庭,我们是革命家庭,绝不容许她当革命的叛徒。我跟政治部打招呼,夏玫玫的转业问题要慎重,没有我发话,看她能插翅而逃不成。”
萧夫人看了看丈夫,不再言语了。
六
对萧天英来说,这段时间确实是多事之秋。
经过一番慎重思考,他向军委的老首长答复说,鉴于年龄和身体状况,他请求不再担任更重要的职务,而应该让年轻一点的同志早点站到前台来。他作为一个老同志,将无条件地支持新司令员的工作,并且可以在近两年内多做一些具体工作。
能够下这个决心,可以说是表现出了非常高的姿态,他在副司令员的位置上已经干了十多个年头,一直是安之若素的。现在,在年龄不占优势的情况下,终于有了扶正的机会,按照他目前的健康状况,折腾个三五年不成问题,在台上还可以大显一番身手,对他来说,也是一生的完美总结。就是将来离休了,待遇不一样,感觉也不一样。
但是,他却把这最后的机会拱手相让了。
萧天英的态度让军委的老首长感到欣慰。一向严肃的老首长很动情地说:“为什么我们要提出来请你当司令员?就是因为知道你有这个胸怀。好啊,这才是真正得共产党员,我们打来天下,并不是就为了死死地坐着不放,而是要把它建设好,交给后人。你萧天英在对待个人进退去留方面给老同志们做出了样子,我感谢你。”
老首长在快要结束电话谈话的时候,给了他三句话:党性坚定,人格高尚,品质可贵。
但是,对于是否同意他的请求,老首长并没有正面表态。
这是一段心情复杂的日子。而恰在这时候,后院起了一场小火,革命后代,红色家族的接班人夏玫玫,在最不应该转业的时候提出了转业。无论从哪个角度上讲,萧天英也不会感到是件好事。他很后悔当初不该让她去学什么舞蹈,不知道是自己年龄果然大了跟不上形势了,还是年轻人往前面跑得太快了跑出了格,在两代人之间明显地出现了观念差距,这就是当时的一个时髦说法,叫做“代沟”。
可他萧天英不承认自己僵化,他从来就是一个开明的人,甚至因为他的开明还遇到过挫折。他想他和夏玫玫之间的分歧还不仅仅是个艺术观念的问题,艺术是什么?艺术是为工农兵大众服务的,军队的艺术是什么?军队的艺术是为军队服务的,也可以说是为战争服务的,不容许你搞个人情感宣泄那一套。你别拿大旗做虎皮,拿什么艺术吓唬人,我不是艺术家,但我知道艺术是要给别人看的,是要给人提供精神食粮的。你说一千道一万也没有用,你就是按着我的头皮,我也不会承认你那种自我表现的东西就是艺术,不对社会负责,不对军队负责,那叫什么艺术?艺术观念不是个单纯的问题,它甚至还反映人的追求、理想、信仰……天啦,现在的年轻人,他们在信仰什么?这可是一个原则问题,如果不能正确引导,将要关系到一代人的信仰问题,不把他们拧上革命的轨道,他们甚至会出现信仰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