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二章

作者:林语堂 字数:14991 阅读:22 更新时间:2016/06/28

第一部分 第二章

    在暗巷里,博雅慢慢走回家,内心既困惑又激动。他先天体格健壮,十月天的夜晚也不必添外衣。走了不远,又来到南小街。路灯隔得老远,以至于他几乎看不清路,而路面又崎岖不平。为了专心思考,他慢慢颠簸地走着,不用手电筒,也不在意凹凸不平的路面和骡车、黄包车在泥土中留下的沟纹。专管黄包车夫生意的小吃摊稀疏开放着,模糊的油灯散放一股股蓝烟,在黑夜五十码外都可瞧见。

    临别时老彭说的话使他大惑不解。真是怪人,老彭。他说梅玲也许会改变他的命运。当然啦,老彭却全然了解他。但是他没见过梅玲,只听到他谈起她,老彭说得这么清楚,是否他觉得咬指甲代表什么意义?博雅本来是找他征询忠告的,后来忘了,谈起战局,分手前才说了几句和梅玲有关的话。更奇怪的,老彭似乎不反对他抛弃妻子。他说凯男也许是块宝,也许是垃圾。可能老彭已经断定她是垃圾,没有说出来罢了。真是怪人,老彭!

    走出南小街的转角处,他又看到那警察,警棍紧在腰间,身子斜倚在柱子上。在冷风吹袭下发抖,似乎要睡着了。

    “今晚怎样?老乡?”

    警察连忙起身敬礼,直到认出是他,露出了友善的笑容。

    “回家,老乡?”

    “是的。”

    博雅塞了张一块钱的钞票在他手上,警察说了几句感激和不敢当的话后,就收了下来。

    “少爷,你真好。我老是拿您钱,一家五口,也没办法!”警察不好意思地说,“我们的游击队还在门头沟吗?”

    “听说还在。晚安。”

    “夜里要小心。”

    “我有手电筒。”

    博雅继续走,穿过他熟悉的泥土巷和荒地。夜一片死寂。以往遍布各胡同的夜宵摊已经散了,因为晚上有戒严令。天空很晴朗,北平的秋天一向如此。博雅靠着星光行走,没有开手电筒,他不想引人注意。为什么他说梅玲会咬指甲,当老彭要他形容她时。这是否表示她的教养、脾气、任性或天真?还是她的魁力?不错,梅玲老是咬指甲,然后露出柔和浅笑。他现在肯定要去内地了——老彭的几句话打动了他——老彭还问他,他能否一边继续战略分析,一边谈恋爱。他确定凯男,他的太太,不想跟他一块去内陆,梅玲会吗?

    到达家门,他的思绪才停止。门房老林,在惯常的时间等他回家,过来开门。“安适园”又名“亲王园”,包括十几个院落,大大小小,由回廊、月门、圆石小径和别院隔开,非常宁静,人在其中恍如与世隔绝。自从他的亲人们南迁,有半数以上的庭院都已荒弃了。空寂院落的回音和他手电筒照射的幻影,真会把陌生人吓坏。他知道冯舅公一定会等他回来。凯男一直不高兴,自从北平沦陷,最年长的冯舅公曾告诉过她,不能再开宴会,也不能再接待日常访客,并不要出门。白天正门常常锁上,家人和仆佣都走后院边门,著名的“桃云小憩”。现在在这荒废宅院中只住了九个主人和几个佣人,听不到小孩的声音。有冯舅公夫妇,他们的儿子冯旦和冯健,冯旦的太太罗娜,他叔叔阿非的满洲岳丈董氏夫妇,博雅自己的太太凯男。舅公是一个六十多岁的商人,由于天生的脾气和教养,做人十分谨慎,甚至警告他们别用电话,除了较特殊的场合。

    “你们年轻人,千万别在电话里谈论政治和时局。”满头灰发的舅公说,他说话的样子很紧张,“要不是美国国旗我们不可能平安住在这。可能当局已经收去,用来驻军,那我们要上哪儿去?博雅,还有旦儿、健儿,你们年轻人,我警告你们,还有你们妇道人家,要记住我们生活在什么时代。”“当局”一辞是惯常提到日本人或傀儡政府时的称呼,他永不会用“敌人”,也不直称“日本人”。老人家对儿子、儿媳的安全顾虑真可怜。虽然这座园宅属于姚家,博雅是长孙,冯舅公只是博雅过世祖母的弟弟,但是他年事最长,实质上是家庭的领导人。不过老人家这份谨慎忠告只加深了他们的困感,好像被拘禁在家里,年轻女人更是无聊,因为她们之中没有人有孩子。博雅夜访老彭已成为他唯一的消遣,舅公对姚家的孙儿比对自己的儿子更加尊重,虽然不大赞成,却并没有干涉。

    他转身尚未走到自己房间,就听到远处院落传来的麻将声,他知道太太小姐们正在通宵雀战,打发时间。雀局通常打到凌晨时分,博雅以前从来不参加,直到最近梅玲来到以后,才偶尔例外,这点使得他的太太很懊恼。过去他常常熬到很晚,读蒋介石的《大学》和《中庸》注解,而他太太不是睡觉就是和罗娜、舅妈及旦舅舅打牌。他的太太不赞成他读蒋介石的著作,他也不赞成太太打麻将,常回绝加入战局。但是自从梅玲来到罗娜家后,他已经加入多次,而且看来似乎十分尽兴,他甚至不费心解释他对麻将改变观念的原因。他总是赢。

    他走进庭院,麻将声愈来愈大,他可以听到罗娜细细、尖锐的笑声,和梅玲特有的温柔笑声。女性们玩得入迷,直到他站到她们面前,才听到脚步声。梅玲招呼他:“博雅,要不要加入我们啊?”

    “老人家问你回来没,好多次了呢,”罗娜转身说,“你知道他老问,我告诉他不用担心。”

    博雅只说了声“噢!”观看全桌景象。他太太根本忽视了他,仿佛妻子天生有权力忽视丈夫似的。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牌局,常使博雅惊奇的是,连最基本的算术都弄不清楚的凯男,却能算出麻将的积分。冯健,这位年仅二十二岁的年轻弟兄也陪她们玩。梅玲热情地望着博雅,对他全心全意地爱慕。她的头倾向一旁,博雅在披肩的长发下看到她耳下有颗红痣,从开始他就被它迷住了。这张成熟的少女脸蛋被人仔细地瞧,也不害羞。这也可以说是一张爱情邀请帖般的脸孔。

    “找张椅子坐嘛,”罗娜恳切地说,“打完这一圈,你可以接我的,或者杰米的。”

    “不,谢谢你,今晚我不想玩。”

    罗娜只有二十五岁,具有年轻女子在青年男性群中自在的风度,愉快、善于交际,随时供人以淑女般侍奉。没有读过大学的高中毕业生,她的性格属于所谓的平衡,没有冲突、禁忌、情结或忌讳。摩登女人的世界对她而言是个好世界。她爱慕西方和一切新潮事物,她倒并非女权运动者,她只是喜爱西方,相信女人乐园已降临到西方。她有个观念,认为西方的男人举止都很绅士,她对西方的女性极其崇拜,似乎她们都是体格棒、强壮无拘束的女性,这些都使她感到极愉快和自信。如果要罗娜为女性问题,古代或现代,女性投票权、职业权、甚至离婚和“双重道德标准”的问题而烦恼,那是不可能的。每一个问题西方都已经解决了:男人承认压迫女人是错误的,没有争论的余地;中国妇女只要相信女人的黄金时代已经来临,都是受了西方的影响,并支持这个信念就对了。但是这些都已化为几件简单的事情,例如先上车,让人代穿外套,男人入屋时不需起立互迎,和人握手时考虑对方父亲或叔叔的身份而决定,随时观察丈夫的行为,有权拆开丈夫的信,而不让对方拆开自己的信件等等事项。明了西方文明没什么难的。

    她的名字“罗娜”,容易教人想起洋名字,中文是无意义的。她嫁给冯旦,就叫她丈夫“唐”。她替小叔冯健想了一个英文名字叫“杰姆斯”,是基于同样的女性倾向。她很得意,对这一对中英文名字发音居然如此地相似。“杰姆斯”改变为“杰米”,冯健很喜欢它,因为罗娜总是很仁慈很慷慨地对待他,很快乐地为冯健选了一个英文名字,由此可知罗娜的脑袋和心计的单纯。虽然她的英文知识只到“英语会话手册”的程度,但她和许多上过沿海教会中学的摩登女士一样,英语发音非常准确。这是很有意思的,听罗娜叫她公公“爸爸”。她常谈起“西方文明”,而且常简化为“文明”一句,“文明”及“文明现代化”的问题很简单。当安普拉或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妇女们要宣告进步,最重要的就是用这个字目。去过几次美容院就可完成心灵蜕变,加上有勇气在公共场合中在男人的怀里公开出现,让丈夫抱抱孩子,以及一些有关维他命的知识就够了。每天勤读现代母性技巧而身怀六甲的罗娜,天天早上必定喝橘子汁,因为里面含有了维他命在内。

    罗娜命令一个女仆去转告舅公,博雅已经回来了。博雅坐在椅子上看牌,每一位女士好像都在注意博雅的存在,因为他是女性注意的一型。梅玲问他是否舒适,罗娜也一边打牌,一边问他需不需要一些茶水或水果。凯男也不说话,怀疑他为什么留在这,又不打牌。她很高兴自从老彭回城后,他每晚都把时间花在外面,而不愿在家。

    博雅的目光离不开梅玲,罗娜和梅玲两人都穿着两边高叉的旗袍,罗娜还穿了一双红绒鞋子。罗娜的面孔不算是特别漂亮,她瘦长、光滑、容貌清秀,任何少女如果用唇膏和眉笔来装饰自己,就可弄得漂漂亮亮,就是在家中,罗娜也不会忽视她的外表。然而灿烂的黑发、柔嫩的脸颊、持久的微笑使得梅玲更加艳丽,表现在一个二十二岁美女身上或是盛开的花朵,我可以称它为一种艳光。她外表的皮肤像是吸收了一层柔和的光,和面霜、脂粉装扮出来的面貌完全不一样,它们之间的差别不下于真假之分。唇上的绛脂和耳际下的红痣更加衬托出白皙的脸孔,绕在一头乌黑的柔发中。她的眼睛稍有瑕疵,如果再严重的话,就算是斜眼了,还好她的症状不重,反而使她的面孔个性让别人学不来了。

    “碰!”凯男发出一声含有报复的语气。

    “嗬!”梅玲接着发出一声得意的轻笑,接着把牌掀倒。

    接着大家洗牌的时候,梅玲说:“博雅兄,我很想看看那张红玉画像。”

    “你还没看过吗?”博雅问她。

    “没有,春明堂锁了。”罗娜接着说。

    梅玲想停止聊天,她那娇嫩的声音很容易地传入全室:“我看那本相簿,有一位很美丽的少女,那是红玉吗?”

    “我不知你指的哪一张,”罗娜说,“就在底架上,博雅。”

    “我们还要继续打牌吗?”凯男显出不悦的样子。

    “噢,那让我们休息一会儿吧!”梅玲回答说。

    博雅站起身,手执着一本黑色表皮的相簿,开始一页页地翻着,且对着自己微笑。

    “我想再看一遍。”梅玲说完,起身离开自己的座位而坐到博雅的旁边。她穿着一件黑色缎的旗袍,博雅感受到软软的触感,觉得温暖舒适。“让我来找。”梅玲说。她翻过每一页照片,博雅看着她那一双柔白的手,其中一只食指指甲被她咬断,破坏了手部完美。梅玲脸上表示出激动、兴奋和好奇,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发出笑声,博雅在旁闻到一股扑鼻的微香。“那不是红玉吗?”梅玲小声地说。

    “不,那是木兰姑姑,是她年轻时的照片。”

    他们又很快地进入沉默和轻笑中。

    博雅滔滔不绝,上一代的照片,他们的打扮,使他们觉得好笑,里面有红玉和她的弟弟旦、健两兄弟小时候的照片,还有博雅的叔叔、姑母们,卡罗、木兰,还有郑家的亲戚。梅玲对博雅告诉她有关照片上的人物很有兴趣,尤其是对十九岁为表哥阿非自杀的红玉更感好奇。他们翻到红玉的照片,她开始凝视好一段时间。

    “你为什么对红玉如此有兴趣?”博雅问。

    “因为她的生命好浪漫、好感伤,罗娜已经告诉我一切了。我能不能看到她的画像?”

    “当然可以,明天我们可以带你去看,不过我打断了你们的牌局。”

    梅玲缓慢地走向牌桌,过了不久,博雅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牌,梅玲故意装着专心在打麻将,然而她的眼睛不停地注意他的察觉,她的嘴唇也示出冒险的笑容。他说声晚安,回到自己的房间,仍然有一股柔软的热流在他右侧的身体。

    第二天的午饭后,博雅到了罗娜的院子来与梅玲约会。他发现罗娜夫妇和梅玲还在午餐,就步行到旦舅双亲的住所请安,顺便学习一些新的商业事情。

    冯老爷虽年过六十,还颇能管事,早上通常到店里去。这种固定的习惯可能对他的健康有好处,因为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很少迟到。说来奇怪,他自己虽然很守时,却允许儿子们过着胡乱的日子,不过这可以用他溺爱子女来解释,直到晚年这份爱心仍是他生活的主要动力。他让两个儿子读完大学,却不指望他们接替他的生意。虽然他不承认,事实上他对儿子颇存敬畏,他们都受过现代教育,而他连旧式的学堂都没有上过。旦儿似乎能讨论很多他不知道的事,他在学校成绩似乎不错,得过很多奖赏。不过这一切对年轻人可以说是不幸,他似乎因此丧失了家中长辈的适当指导,现代很多年轻人都有这种情形。老辈和小辈间知识的鸿沟使父母对年轻人不再有影响的力量,他们认为自己在大学读到许多常识,但是仪态粗野,对生活的基本规则也完全不在乎。冯旦很自负,讲话也养成了故作成熟、愤世嫉俗的口语。冯老爷一生为儿子做牛做马,到老还要关心他们的福利,结果却落得纵容他们、畏惧他们。冯旦又娶了一个十足现代化的罗娜,他的态度不求管制他们,只求躲开他们。如果他对他们懒洋洋的生活发火,他们的打牌、迟起,唯一出气的法子就是骂他无辜、胆小的老婆出气。

    罗娜对公公、婆婆采取相等、独立的态度。她抱定非常简单的生活哲学,“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她常大声说出来,即使当着父母面前。虽她和翁姑相安无事,功劳确在她婆婆而不在自己。她声音和脾气都很大,老头子很怕她,因为她一发牢骚,就很大声地说出来,连冯老太太的庭院也听得一清二楚。这就是她求公平、摊开一切的想法。婆婆一生习惯顺从别人,总是保持静默。冯老爷在太太面前抱怨这对年轻夫妇的作风,但在冯旦面前,尤其在罗娜面前,他就恢复温和的态度。于是冯旦和罗娜照样我行我素,老俩口也自顾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冯老爷对博雅一向很客气。

    “博雅,”他用特别亲切的态度说,“你应该非常小心,晚上外出不方便。”

    “我很小心,舅公。我不能整天待在家中,总得找人谈谈。我只去看老彭。”

    “不过别到夜总会去,和‘当局’的醉兵混在一起胡闹。”

    “这点你可安心。”

    冯老爷靠上来,在他耳边偷偷说:“你知道,旦儿、健儿年纪小,我把他们留在家中。但是屋里有这么多的年轻女子,我怕他们乱跑被‘当局’看到。你应该帮我劝他们留在屋内。只要肯留在家中,随他们打麻将或别的事都可。”他又压低了声音耳语说,“还有那个年轻的女人,罗娜的朋友,她不是我们的亲戚。她何时走呢?你能否问罗娜?”

    “喔,”博雅笑着说,“她在等人带她出城,陪她去上海。我太太一直想回南部娘家,我倒可以带她俩一起去。”

    “带她们离开这儿,愈快愈好,这可减少我的忧愁。”

    冯太太对丈夫说:“要是罗娜听到你这句话,又要麻烦了。博雅,你知道该如何说,可别说是舅公说的。”

    罗娜这边已经吃完午饭,正在讨论战局。乐亭镇经过一个多月激战,已经易手两三回了。

    “我们的军人在打仗?”梅玲说。

    “中国怎么能打呢?”冯旦惯用假成熟、偏激的语气说话,从鼻孔发出一阵舒服的冷哼。“简直愚蠢嘛。你提到中国的空军,为什么他们不去炸停在黄浦的日本旗舰‘出云号’呢?那艘船已停在那有两个月了。”

    “我们的人有一天晚上不是想在船下放地雷吗?”梅玲问道。

    “是啊,”冯旦哼了一声说,“他们还没有走到可以放地雷的距离,日本兵就把探照灯转向河中舱板上的一群人身上。我们在对岸的人员看见了,一时没主张,就扭动开关,地雷爆炸,把我们的人都杀死了。真幼稚。”梅玲不说话,冯旦又说下去:“我们的人员训练不足,我们的人民太无知了,有多少士兵受过中学教育?有多少受过大学教育?他们对现代战争知道些什么?如果我是日本将军,放弃上海,直驶长江,截断后路。”

    这时博雅回来了。冯旦猛然打住,虽然博雅是他的外甥,他却很怕和他交谈。博雅也不想和冯旦讨论战事。梅玲摸摸脸,用迷人的微笑看看博雅。

    “喔,我们正在讨论战事。说说你的看法。”她的口气和眼神表示她很重视博雅的意见。

    “你们在谈什么?”博雅说。他看见冯旦满面通红,为话题中断而有点不高兴。

    “冯旦说我们的人民教育程度差,士兵对现代战争一点都不懂。”

    “那不是很理想吗?”博雅以权威的口气说。“他们无知,不知道敌军大炮和飞机的威力,所以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打败,因此才能在海、陆、空军的联合炮击下守了两个月。他们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所以他们会继续战斗下去。”

    冯旦被这一番话激怒了,不觉克服了他对博雅的恐惧说:“那为什么蒋介石让我们的军人大量被杀,几天内一师又一师地毁灭?”

    博雅不打算争辩。他相信江湾的战线在海军大炮的射程内,可能守不住,坚守这一线也许是战略上的失策。但是冯旦用偏激的口气来批评他心目中的英雄蒋介石,使他大不高兴,他现在一心要维护他的策略。

    “哎,蒋介石也有他的理由。政治上的理由,国际上的理由,甚至军事上的理由,士气就是一切。我们虽然损兵折将,但却因我军的勇敢而士气大增。这是长期的战争,为了长期抗战,军民的信心必须先建立起来,这次是增长士气的第一步。”冯旦脸紧绷着,但是没有再说什么。

    “来吧,”博雅对梅玲说,“你要看春明堂,罗娜舅妈,你要不要一起来?”

    “不,那张画像我看了好多回了。”

    于是梅玲陪博雅走了。她穿一件细致的法国针织纱,是她在摩瑞森街一家商店买的,旗袍垫上一层丝羊毛;她还戴了一个玛瑙镯子,和她白白的臂膀很相配。她快步向前走,和博雅慢吞吞的步子完全不同。博雅穿了一套运动衫,法国绒裤和牛津运动鞋,似乎很适合他懒散的高大体格,他比身边人足足高出一个头。他从留英的叔叔阿非那儿学来了英式的打扮。

    他们必须穿越回廊、边门,经过好几座庭院,才来到高大榆树、松柏夹道的小径,春明堂大约在走道东边五十码的地方。

    “听到冯旦说,如果他是日本将领,他要如何如何,真教我热血沸腾。”这是梅玲首次表示对冯旦的看法,似乎这使两人更加亲密了。不过梅玲早已发现,博雅十分不尊敬冯旦。

    “他说了什么?”博雅漫不经心地问她。

    “他说如果他是日本将领,他会放弃上海,直驶长江,切断我军的后路。”

    “你相信一切都这么简单吗?”

    “不相信。但我最不喜欢他说话的口气。”

    “你不喜欢他,对不对?”

    “不喜欢。他似乎什么都知道,或是自以为是。”

    “你喜不喜欢他弟弟?”

    “你是指杰米?”

    “是的,叫他冯健吧。”

    梅玲笑了笑,有些脸红。他们四目相投。

    “我想他爱上我了。”

    “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喔,女孩子永远看得出来。他很腼腆,而且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情。”

    “你介意吗?”他们目光再度接触,梅玲笑了。

    “喔,他好幼稚,好敏感——脸红得像大闺女似的。”

    博雅叹口气:“他还不坏,比他哥哥讨人喜欢。”

    梅玲又发出低柔的笑声。“杰米——你要我叫他冯健——满头的霜发,教我很不舒服。”

    这样交换了意见,使彼此好感骤增。共同批评第三者通常都意味两个谈话者彼此恭维,这是一切女人闲谈的基础。表示你们俩都不喜欢同一个人。能轻易照出你们互相喜欢的一个好方法。梅玲很圆滑,不提凯男。她真心喜欢博雅,喜欢他的教养和坚定、明晰的意见,等她听到博雅弹钢琴,惊奇地发现到不用乐谱就弹出不少曲子时,对他也就更佩服了。博雅也对梅玲着迷。她娇小玲珑,似乎娇小有不少益处。娇小令人想服务,站在高大的男人身边却令人想起甜蜜的奉献,高大的男人都喜欢娇小,还令人联想到身心敏捷,而梅玲的明眸、巧笑和戏谑的神情却显示出她的聪明,她是一个双眼灵慧、脆弱、悦人的创作品,是江浙一带常见的南国佳人。

    走出秋柏飘香的幽径,他们沿着一条小路向东行,一路上青草萋萋。到了大门边,博雅伸手推门,带梅玲走进石头院子,里面仿佛是几百年未曾有人住了。

    春明堂曾是建国的满洲亲王宾客大厅。后来博雅的祖父买下园地,就把这儿当做姚家的祖祠。大柱子和木造的部分与城市中其他的亲王府同一格局。屋门因日晒雨淋,年代久远,已呈现干裂粉红色斑纹,如今门扉深锁,由上门框的镂花处看去,里面是一片漆黑。

    博雅拿出一把将近七寸长的钥匙,把锁打开。他推开木闩嘎嘎响的重门,梅玲一不小心在特高的门槛上摔了一跤。这个建筑物似乎是为作难人造的。博雅奔上前扶她。

    “受伤没有?”

    “没有,谢谢你。”梅玲抬头对他笑笑。

    博雅心跳加速了,这是他俩首次在黑暗的大厅里单独相处。里面有瓦片、粉墙和旧木的气味,家具上也盖上一层厚灰。梅玲缓缓地踏上一尺半高的景泰蓝香炉和一对白蜡烛台,台上插有半截红烛,足足有两寸厚。后面墙边有几个木制的神牌,绿底用金字写上祖先姓名。三十尺的高墙上挂着博雅祖父的画像,浓眉雪白,锐利的双眼上有眼泡浮现,还蓄了长长的白发。这张画像挂于博雅父母亲体仁和银屏放大照的上端。旁边有一幅卷轴,里面是一张少女像。被画像中老人的眼睛震慑了,梅玲惊叫说:“那是你祖父吗?”

    “是的,”博雅骄傲地说,“邻居都叫他老仙人。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我小时候他就不知去向,入山朝圣了。你如果看看他的长髯底下,你会发觉他穿着和尚的衣服。他叫家人不要找他,他十年后自会回来。他真的回来了。我二十岁那年,我们正在纪念我母亲二十年忌辰,他突然回来了,穿着和尚衣。想想我们多惊奇、多高兴!他具有一股我们无法了解的气韵——至少我年岁更大才慢慢体会出来。他对我很和气,不过很疏远。你知道,不明了的事会使你夜夜睡不着。他是一个巨人。”

    梅玲诧异地听着。后来她看到那幅卷轴,连忙走上去。

    “这是红玉!”她惊呼道。高顶的大厅光线仍然很模糊,那幅肖像是水彩和工笔绘成的。梅玲走近去,看见一个少女穿着明代服装,梳着明朝的高髻,站在一个红栏杆的曲桥上,下面有几条黑红花的金鱼在莲花池里戏水。头上是一棵柳树,背景空白,让人想起一片浓雾,只有两三处淡色的泼墨,指出远山的情景。那个少女有一张蛋形脸,眉毛轻锁,正低头看手上的一卷薄书,另一只手举起摸头发。梅玲站着看了一会儿,她有意无意地靠向博雅说:“她真美!他们为什么替她画像,而不用放大照片呢?”

    “她爱读明代的传奇故事,”博雅说,“我记得珊瑚姑姑曾经告诉我,她生病的时候在床上读了不少。她死后,木兰、莫愁、珊瑚姑姑、阿非本人都一致觉得,纯中国的画像比较合适,所以我们请了一个艺术家绘下那张古装、古景的画像。”

    “她是冯旦的姊姊。”梅玲说。

    “是啊,真令人难以相信,她比他大了十岁左右,她和她弟弟们竟完全不一样!”

    “你很佩服她,是吗?”

    “是的。她为爱自杀,我猜她很聪明。”

    “你们家真是爱情世家,所以红玉也就深深迷住了我。但是她和阿非为什么不结婚呢?这是表兄妹恋爱,对不对?”梅玲天真直爽,一心要探究这件家庭故事。

    “发生了一场误会,我现在的婶婶宝芬介入了。不过也不全是这么一回事,事情发生的时候,我还很小,我九岁那年听到她自杀,简直吓坏了。直到现在我还想弄清这件事情,我觉得我们的家人充满了神秘。珊瑚姑姑曾经谈起一些他们的恋史,但是我长大以后,自己又想出一件事情,我怀疑是祖父不赞成。我总觉得,祖父像一个幽灵,什么都不管,却控制了家中的一切。他只是住在这个院子里,潜心思考,让一切顺自然发展,这不是很怪吗?”

    “为什么没有你祖母的遗像?”

    博雅脸色变了:“你为什么对我们家的历史这么感兴趣?”

    “我不知道,对我来说,拥有一个大家庭好奇妙。我但愿能知道你姑姑、叔叔一些故事……我爱听故事……尤其是已故上一代的,我们的时代变得太快了。”梅玲的声音充满兴奋。

    博雅不禁把梅玲和凯男的心境作了一番比较,凯男活在现时里,而且非常满足。“我自己也不知道整个故事。我生得太晚了。”他似乎轻松了些,进人忘我境地,边思考边说,“你问起我祖母,那对我可是一大悲剧。”

    梅玲显得很困惑:“一个悲剧?”

    “你看我母亲那张可怜的照片。她也是自杀死的。我是一个孤儿,我出生几个月我母亲就死了,父亲在我四岁时去世,珊瑚姑姑抚养我长大。我想祖母在世的十年里,我仅见过她两三面——她和红玉阿姨同年去世,她一定是个可怕的女人。整个童年我听人谈起我的母亲,像鬼魂似的。”

    “罗娜从来没有告诉我这些。”梅玲更兴奋了。

    博雅脸色变得非常严肃。“她怎么会讲呢?一切发生都很久了。她什么都不知道,我猜旦舅都不见得知道,我也怀疑自己知道多少……等我长大问起,珊瑚姑姑曾谈过一些……你知道,我妈是侍奉我父亲的贴身丫鬟,他们恋爱了……这又有什么不对呢?祖父走后不晓得是祖母将她赶走,还是她自己失踪,反正也无关紧要……后来我出生了,祖母硬把我抓来,将我带回家,却不让我母亲进门……于是我母亲就上吊自杀了。”虽然这件事已过去很久了,博雅谈起他母亲,仍不免带有浓厚的情感。“后来那个老笨蛋很怕母亲的灵魂来找她。她怕黑,每天晚上都要人作伴。据说母亲曾诅咒这一家人,说她变鬼也要追祖母到死。有一天她去看一位女术士,自以为和母亲的鬼魂搭上了话,从此她就失去了言语的能力,非常怕黑。她不准我走到她看得见的地方,因为她对母亲的恐惧和憎恨已延到我身上,仿佛我也是鬼魅似的。想想看这对我的童年有多大的影响……不过这个老妇人折磨我母亲,可真遭到了报应。有一天——就在她死前几天,大家正准备红玉的葬礼,珊瑚姑姑在祖母房间内忙得要命——我一个人觉得很寂寞,就去找珊瑚姑姑。祖母看到我,不觉大叫:‘博雅是来向我讨命的,把他带走!’在我整个童年中,从来没有像那一刻那么恐惧。我真恨她!啊,因为我吓着了她,她又会说话了,不久就撒手西归……她死我真高兴!从此以后,也就是九岁开始,我才有了正常的生活。我不肯拜祖母,从来不拜。我发誓要恢复母亲在先人中的地位,就把她的照片挂在别人上面……那就是她。”

    博雅用平稳的语气说话,梅玲似乎完全领会了故事的精神和他对父母的深深敬意。她仰头看银霜,一个大眼丰唇,穿着高领缎裳的女子。博雅在遗像前立正行了三鞠躬,梅玲也不自觉地跟着行了几个礼。她一面鞠躬,一面看出博雅和他父亲长得很像。他父亲体仁的照片具有一张英俊、积极的面孔和高高挺直的鼻梁。相像的地方很明显,只是他父亲留了一小撮胡须。照片中的体仁也穿西装,如果博雅留上胡子,就简直是一模一样了。

    “你父亲好英俊!”梅玲说,“他和你很像。”

    博雅低头看她,笑笑说:“谢谢你。他当年一定是高贵勇敢的青年。”

    “他怎么死的?”

    “骑马摔死的。”

    “他很多情,对不对?”

    “是的,我想是吧!珊瑚姑姑并没有告诉我一切。我父亲和母亲之间的爱情一定很伟大。”

    梅玲非常感动。他们走到屋外,她站在门廊上思索,一边咬指甲,博雅小心地把门闩锁上。她一脸激动的神色。

    “好啦,现在你知道我家的历史了,都锁在那儿。”

    户外的空气和清爽的秋阳使他们又呼吸到现实世界的气氛。

    “你喜不喜欢红玉的照片?”两人走下了大理石台阶,他问道。

    “喔,喜欢。”梅玲恢复了往常的笑脸说,“我正在想你父亲和母亲……”

    “抱歉我对你唠叨自己的身世。我们还是换个话题,坐在这里吧!”博雅说。

    他由口袋里拿出一条手帕,铺在隆起的石灰花坛上。

    “告诉我你为何要咬指甲。”

    梅玲笑笑:“喔,我不知道。我老是这样。”

    “是不是会帮你思考呢?”

    “可能吧。只是一种习惯。”

    “你在想什么?”

    “想你的家庭。你有这么一个家庭,这么漂亮的姑姑、阿姨,这样的园子……恋史……自杀……古老的大家就该有这些。”梅玲眼睛湿湿的,博雅日后才了解原因。

    “时代不一样了。”博雅叹着气说,“我是长孙,这座园子现在已经荒废了,我的叔叔、婶婶、姑姑都到南方去了……我也要南迁。战事进行着,这座园子会有何遭遇呢?”

    梅玲似乎掉入沉思中。在她的面前,博雅有心情谈起他不想对太太或罗娜诉说的旧事,梅玲似乎能了解人意。“和平的日子永远不再来了,良辰美景奈何天。”他引《西厢》的句子说。

    梅玲指指花坛上零零落落的牡丹说:“我们简直像‘白发宫女话玄宗’嘛。”这是白居易的一首名诗,虽然家喻户晓,博雅仍旧很吃惊。

    “喔,你引白居易,我引董解元。”博雅说。秋阳落在梅玲的秀发上,石头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人,他无法拂去他对梅玲的神秘感,如今她坐在这儿,青春和秀雅的气质都是活生生的。他不自觉吟诵道:“故国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老一代已经走了……我们是年轻的一代。”博雅不经意用了“我们”二字,照他说话的态度来看,他似乎把梅玲也包括进去了。她抬头看看,这很像场面的开始。

    “怎么说我们?”她愉快地问道。

    博雅身子向后挺了一下,他不想破坏此时的气氛。但是他说:“我们还年轻,我的姑姑、叔叔也曾年轻过。你不相信一百年前满洲皇子和公主们曾在这园子内谈情说爱吗?时代并没有差别……”博雅静静说下去,“每一代都有他们的故事、爱情、传奇和纠纷……只有这园子、树木、花鸟没变……梅玲,这座花园是谈情说爱用的……你不觉得……我们俩怎么会在这儿?”

    他停下来,深深凝视梅玲的双眼,用手臂环着她细小的肩膀,她的身体颤了一下。

    “你太太呢?”她柔声问道。

    “为什么要提她?”

    “她是你太太。”

    “我从未爱过她。”他坐在她身旁,弯身贴近她的面颊,闻着她颊上的芬芳。说来奇怪,女人扮着受诱的角色,其实就是勾引人,这是自然的法则。梅玲不知是矜持,还是出于女性的本能,他弯向她,她的身体并未露出回应的姿态或动作,只是静坐着,非常高兴,可见她需要人爱。

    “谈谈你自己吧。”博雅耳语说。

    “我没有你这样的家,除了我自己,谁也不会感兴趣的。”

    “你很好。也许你家不太吸引人,但是我对你感兴趣。告诉我一点嘛。”

    “真的没什么好说的。”梅玲答道。她小心地审视博雅的面孔。“你不生气吧?”

    “噢,不。我很高兴认识真正的你。”

    “我们该走了吧?”她站起来说。

    博雅领她走出院子,把门关上。他送她回到庭院,就回到自己的房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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