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 第五章》13/14/15
《年轮 第五章》13/14/15
(1)
晚上,张萌一个人在家里,她双手打开化妆盒——那显然是第一次被打开的东西。
她的手犹豫着,仿佛不知该先使用什么,后使用什么。触了一下粉刷,动一下眉笔,最后拿起了唇膏。
镜中,唇膏涂着唇廓,舌尖轻舔着涂红了的内唇沿。
张萌用描眉笔描着一条眉,先描成眉梢向下,觉得不满意,放下笔,抓起旁边的湿毛巾,擦着。
她又拿起眉笔,重新描,这一次描成了眉梢向上,似乎仍觉得不满意。
眉笔描向另一条眉,描毕,张萌凝视着镜中自己的脸,仿佛要回忆起一个忘却了的朋友。
她站起,走到洗脸间。打开水龙头,双手搓肥皂。
她正要搓脸,盯着洗脸间的镜子,双手停止在脸面前,又犹豫起来。
她想,好像也没什么太古怪的,也许脸敷得白些效果就会好多了?
她冲尽手上的肥皂,关上龙头,擦开了双手。
她又坐在桌前,开始往脸上刷粉,仿佛信心有所增强,她心想修理过地球的人,难道还修理不好自己的一张脸?笑话。
她合上了化妆盒,欣赏着镜中自己的脸,心里说,这不是挺不错的么?关键是,要庄重,要矜持,要在脸上打出广告——请勿犯我。这是比我年轻的女孩子们做不来的样子。这是我的特色,张萌特色。
她站起,走入里间,旋即出来,已穿上了一套西服裙。
她又拿起镜子照,心想,手上应不应该夹着一支烟呢?好几次我吸烟时,男人们偷偷观望过我,我不认为那是他们少见多怪,而肯定是我吸烟的姿态对他们有某种特别的吸引力。
她放下镜子,拉开抽屉,拿出烟,吸着了一支。
她坐下,对着小圆镜,做出各种吸烟的姿态。她又想,今天晚上是在大庭广众之中吸烟会不会给别人留下什么不佳的印象呢?我行我素,想吸就吸,管别人怎么看我呢!
她一手夹烟,一手拿起烟盒,朝想象中的对方一递——“请吸烟!”
这时,传来了敲门声。
她将烟卡在烟灰缸里,起身去开了门;进来的是吴振庆,他没穿雨衣,衣服被雨淋湿了。
他的到来太出乎张萌意料,她一时不知所措,又有些惴惴不安地:“没想到……你……下雨了?”
“下雨了……不过不太大……毛毛雨……允许我进去么?”
“允许,允许……”
吴振庆坐在沙发上,以一种诧异中掺杂着研究意味,也掺杂着男人对女人的观赏的目光望着张萌。像上次一样,张萌仍走到桌子那儿,背抵着桌沿站立着。
吴振庆问:“正打算出门是不是?”
张萌:“不,不,不出门……”
“不出门?”
张萌解释道:“晚上我们单位和别的单位举行联谊活动,不过我并不是非去不可的人物……我的模样特别可笑是不是?”
“可笑?你为什么这么说自己呢?不,一点儿也不可笑,你一化妆,显得很有风度,很有气质,至少年轻了三四岁。你是主持人吧?”
张萌说:“老的,大家嫌太老气横秋;年轻的,又嫌太青春浮躁,结果工会的干部们,就一致决定了是我这个双方面都能认可的,不愿意也得愿意。”
吴振庆说:“我来的又不是时候。”
张萌说:“没关系,时间还挺充足,有事?”
吴振庆点点头说:“借钱……我已经到处借了一个下午了。本不想来找你的,路过这儿,身不由己地就来了。”
张萌问:“多少?”
吴振庆:“越多越好。”
张萌问:“做生意?”
吴振庆摇摇头:“你先说有没有吧。”
“有。”张萌说完走进里间,不一会儿拿着一叠钱出来,交给吴振庆,“二百元,我只留下了几十元生活费,不知道……是不是太少了?”“不少不少……”吴振庆接过钱点也不点,揣入兜里,又说,“我不是替自己借,我是替郝梅借。她要带她女儿到北京看病,这一去,十之八九,就只有她自己回来了,我替她谢谢你……”
《年轮第五章》13(2)
张萌讶然地看着吴振庆。不待她说什么,他已走了。
他匆匆冒着细雨走出楼门,张萌在窗子里朝下喊:“哎,你等等!”
吴振庆站住,仰起脸看她,张萌匆匆跑下楼梯,匆匆跑向吴振庆跟前,撑起了一把伞,替自己也替吴振庆遮雨,之后说:“这是我的存折,上面有五百元,你替我取出来,给她带上吧,人生地不熟的,还是让她多带些钱好。”
吴振庆感动地说:“这……可不知哪一天才能还你啊!”
“我并没有向你强调这是借给她的。”她说完将存折塞入吴振庆上衣兜,并拿起他的一只手,将伞柄也塞在他手里,她转身走了。
吴振庆喊了一声:“张萌!”
张萌站住,回头望着他,吴振庆说:“你化了妆以后,看上去很有风采。”
张萌不由得笑了一下,又一转身跑了。
她跑回屋子里,头发、衣服都淋湿了,她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坐在沙发上吸着。
她没想到郝梅会窘到这种地步,自从离开老连队,她就再没见过郝梅,也没有谁跟她谈起过郝梅,因为,她和吴振庆和徐克,也是最近才见过。在今天以前,连他们都不跟她提起郝梅,好像她俩是两个天生的冤家对头。不错,从小学到中学,她们俩一直都在暗中竞争什么似的。竞争谁先入团,谁是三好学生而谁不是。但在张萌内心深处,最忘不掉的一位女同学,恰恰不是别人而是郝梅。张萌知道,郝梅善良,富有正义感,待人宽对己严,而且最不是一个小肚鸡肠记仇的人……
张萌掐灭烟,站了起来,脱去上衣,扔在沙发上,走入洗脸室,她望着镜子里自己化过妆的脸,耳边响起吴振庆刚才的话:“你化了妆以后,看上去很具风采……”
她继续想着刚才的事。
小的时候,她们都为自己的父亲而骄傲过。郝梅的父亲被认为是一匹
,张萌的父亲被认为是伯乐。因为张萌的父亲不但调来了郝梅的父亲,而且重用他,提拔他。后来,张萌的父亲成了“走资派”,而郝梅的父亲成了“保皇派”。再后来,张萌的父亲成了“三结合干部”,而郝梅的父亲成了“资产阶级专家”。如今,她俩的父母都不在了,他们之间的恩怨已随他们本身的不存在而不存在了。张萌心想,难道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将由各自命运的不同而不存在么?她多想重新培植起来她们的关系,哪怕是一种继续抗争的关系也好啊!人企图斩断自己与过去的一切关系,其实是一件有苦难言的事啊!她心里叫着郝梅的名字,郝梅,你说呢,这也许是你想替我分担也无法替我分担得了的,正如我实际上分担不了你的不幸。
《年轮第五章》14(1)
火车站的月台上,吴振庆、老潘在送韩德宝和郝梅母女。郝梅抱着芸芸,韩德宝拎着些东西。
吴振庆对郝梅说:“放心,一切都有德宝替你安排呢!他的北京知青战友多。”
郝梅信赖地望望韩德宝。
韩德宝对吴振庆和老潘说:“你们还得上班,都回去吧。”
吴振庆说:“必要的时候,你给我拍封电报,我会及时赶到北京去的。”
老潘跟着说:“我也会的。”
韩德宝对芸芸说:“跟叔叔们再见!”
吴振庆情不自禁地将芸芸从郝梅怀里抱过,紧紧地搂着说:“芸芸再见!来亲叔叔一下。”
芸芸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叔叔也亲你一下……”吴振庆在芸芸脑门上亲了一下。老潘忧郁地瞧着,分明的,他也多么想对芸芸表示最后的爱。
郝梅将行装接了过去。
韩德宝说:“芸芸,也跟你潘叔叔再见啊!”
芸芸将头扭向母亲肩后。
老潘说:“芸芸,还把潘叔叔想成一个坏男人啊,叔叔对你讲的那些往事,其实,都是叔叔编出来的……”
芸芸却并未向他回过头,她将头无力地枕在母亲肩上。
老潘不但忧郁,而且感伤了。
吴振庆将韩德宝扯到了一旁,低声嘱咐道:“到了北京,先去找小嵩,我想他会尽全力帮忙住院的。”
韩德宝点了点头。
在他们谈话间,郝梅将一张折成燕型的纸条塞在老潘手里。
老潘想展开看,郝梅对他摇摇头,老潘将纸条揣入了衣兜。
这时,王小嵩的妹妹搀扶着母亲沿站台寻找而来,小妹指着振庆他们说:“在那儿!”
吴振庆和韩德宝迎了过去,郝梅也迎上前去。
老潘虽然不认识王小嵩的母亲,犹豫了一下,跟过来。
母亲伸出双手说:“梅啊,孩子你在哪儿?”
郝梅将芸芸递向韩德宝,老潘抢前一步,趁机将芸芸抱了过去。
郝梅拉住了母亲的双手,母亲说:“闺女,大娘老了,眼也看不见了,帮不上什么忙了,大娘祝你们娘俩一路平安吧……”
郝梅不禁将身体依偎向母亲。
母亲从兜里掏出一个纸包说:“这点钱,是大娘平日里攒的,孩子,你带上吧!”
郝梅不知该拒该收,望着吴振庆,吴振庆说:“收下吧,大娘的一片心意啊!”
韩德宝也说:“对,收下吧,大娘也不是外人。”
郝梅深有感触地收下了,望着吴振庆,点点自己的心,指指自己的嘴,让吴振庆替她说句话。
吴振庆说:“大娘,郝梅想对您说,您过去、现在,对她的一切慈爱,点点滴滴,她都记在心里了。”
母亲点了点头说:“孩子,你回来的时候,大娘还来接你,啊!芸芸呢?芸芸在哪儿?让姥姥抱抱。”
芸芸虚弱地说:“姥姥,我在这儿……”
老潘恋恋不舍地将芸芸递送向母亲,母亲将芸芸紧紧地抱在怀里,她又从兜里掏出了一个小红布包:“德宝,替大娘给芸芸戴上……”
韩德宝接过小红布包,打开一看,是长命锁。他给芸芸戴在颈上。
芸芸无声地笑了。
众人怅然……
张萌来晚了一步,当她检过票,冲入车站和人流跑上月台时,火车已经开动了,她在站台上跑着,不顾自己撞着了别人,对着一节节车厢呼喊:“郝梅!郝梅!”
郝梅和韩德宝从一窗口同时探出头,韩德宝喊道:“张萌!我们在这儿!”
张萌发现了他们,一边跑,一边伸出手臂,郝梅也伸出了一只手臂,站台工作人员拦住张萌说:“你干什么你,不要命啦!”
火车开远了,郝梅的手臂仍伸出在车厢外,张萌的手也仍举着,直到火车消失……
张萌缓缓放下手臂,缓缓转身,吴振庆站在她身后,他说:“你也来送她,我真高兴。”
《年轮第五章》14(2)
张萌说:“可我来晚了。”
吴振庆说:“来了就好……王小嵩的母亲在那边儿,不过去见见么?”
“不熟悉,以后吧。”张萌顿了顿又说,“我真羡慕郝梅,有这么多人关心她,给予她友情。”
吴振庆说:“到月球上去,并不算太远,我们要走的最大距离,也许还是在人和人之间啊。”
张萌说:“你怎么说起话来,变得像哲学家似的了?”
吴振庆认真地说:“人如果能把自己弄明白了,也差不多就算是半个哲学家了。张萌,我今后再也不会在感情方面滋扰你了。真的,因为我已经把我自己弄明白了,我就是把自己累死,大概也走不完我们之间的距离。而返城又把我们之间的距离拉长了。我已经开始承认这个现实了,也实在太累了。你呢,也别有那么多心理负担了。大家都活得不容易,也都应该学会互相体谅、理解……”
他说着向张萌伸出了一只手说:“王小嵩的母亲还在那边等我,我想送老太太一段路。”
张萌机械地握了他的手一下,吴振庆转身走了。
张萌望着他走到王小嵩的母亲身旁,和王小嵩的妹妹一左一右搀扶着母亲,走进了地下通道。
张萌心里默念着:“吴振庆,谢谢你彻底解放了我。否则,我自己简直不知道如何解放我自己。其实,你已经走得离我不远了。可是最后几步,是我无法向你迈出的。那对于我很难,很难……”
送走郝梅母女,老潘像失了魂,他迅速跑回家,躺在床上,掏出郝梅在车站给他的纸条。
他的手捏着那纸条,心里想:我总得有勇气打开你给我的纸条,即使你写的是使我绝望透顶的话,我也不会恨你的。好男人不该恨好女人……
他缓缓打开纸条,纸条上只一句话:“我愿意你做芸芸的爸爸……”
他急切地寻找到烟,他猛吸着烟,不相信地,瞪大眼睛继续看那仅有的一句话。他又掐灭烟,只穿着短裤蹦到地上,挪开桌子,在墙壁上比量着。
他翻出斧子,迫不及待地在墙壁上划出了门的面积,挥斧砍起来。
忽然,他停止了,扔掉斧头,退回床上坐着,望着墙壁发呆。
他慢慢拿起纸重新看着,他几乎对自己说出了声音:
没有了芸芸,你会不会改变你的决定呢?芸芸,我喜爱你,我不是一个坏男人。千万别把我想成和抛弃了你妈妈的男人一样……我是多高兴能做你的好爸爸啊!生活,我恨你!你为什么就不让我做成呢?为什么把我就要有的一个女儿夺走呢?
他又操起斧头,疯狂地砍那面墙……
《年轮第五章》15(1)
到了北京,韩德宝把郝梅母女安排到一家小旅馆住下,就去找王小嵩。
韩德宝是第一次到北京,光是找到王小嵩的住处,就费了好大的事儿;到了王小嵩家,才知道王小嵩正好在几天前出国了。
王小嵩的妻子常听小嵩念叨兵团的朋友,对韩德宝的名字并不陌生,对郝梅,则从王小嵩那封撕掉的长信中知之更详。但她毕竟是个有教养、明大义的人,她主动给在卫生部工作的姑夫写了封信,交给韩德宝,请她姑夫帮助联系芸芸的住院和治疗事宜。
韩德宝回到小旅店,芸芸在床上睡着,郝梅在旁给芸芸扇着风凉。
韩德宝说:“如果一切顺利,也许明天下午,芸芸就可以住上院了。”
郝梅掏出小本,写了些字,递给他看,上面写着:“德宝,太辛苦你了。芸芸亏了你们这些好叔叔。”
韩德宝走到窗前,点了支烟故意避开郝梅的视线,望着窗外说:“郝梅,你听我说。我知道芸芸对你有多么重要,你又是多么爱她。但是,我不能再瞒着你了,必须告诉你真相了——芸芸她得的是骨癌,而且,已经扩散。我们要使芸芸住进去的是肿瘤。芸芸得救的希望,大概只有百分之一二,振庆他没有勇气告诉你,所以,让我在火车上告诉你。可在火车上,我也鼓不起勇气……”
他听到了一阵响声,转身一看,郝梅已经晕倒在地上。
韩德宝抱起她的上身,喊着:“郝梅,郝梅!”
以后的几天,韩德宝大忙特忙起来,先去
找人,结果小嵩妻子的姑夫恰好出差了。没有关系,住院太难,幸好他带着本通讯录起了作用,他挨个儿给北京的战友打电话,请了七八个战友,到一家餐馆聚餐。
稍叙了离情,他就开门见山,说了到北京的来意,求各位朋友帮忙。
德宝的话说得很直,他说:“如果大家竭诚而为,我请大家这顿饭;如果大家束手无策,也请讲明,这顿饭我也就不请了。我舍不得的不只是钱,还有时间,我还得腾出时间去求别人。”
众战友起先有点儿不悦,但很快都理解了德宝的心情,大家没等菜上桌,只把酒喝掉,纷纷去找“路子”了。结果,韩德宝白白付了一桌谁都没动甚至还没见的菜钱。
也亏了德宝战友的帮忙,芸芸很快住进了医院。
这天,吴振庆正在扫街道,听到有人喊他:“小吴,电话!北京来的长途!”
吴振庆稍一愣,弃帚跑去接电话,电话里韩德宝说:“振庆,芸芸昨天上午去了……”
吴振庆问:“那……郝梅怎么样了?”
韩德宝说:“她……还算承受住了这个打击……芸芸临走之前,忽然显得特别理性,说是要见她的爸爸一面,问问她的爸爸,为什么抛弃了她和她的母亲。听来简直不像一个孩子临死前所想的事。我没有办法,用电话召来了一个兵团战友,想让他冒充一次爸爸,给芸芸死前一点安慰……可他赶来时,芸芸已经闭上了眼睛……我明天就陪郝梅回哈尔滨。我的意思是,谁也不要接站了,我直接送郝梅回家,免得她见了你们又哭一场……”
几天后,韩德宝和郝梅回来了,他们一起走到郝梅家住的那条街口。韩德宝将用布包着的芸芸的骨灰盒交给郝梅,他说:“我就不送你到家了。你休息几天,我和振庆有空再来看你。”
郝梅神情凄然地点头,捧着骨灰盒,转身徐徐而行。
她回到家里,只见墙的四壁粉刷过了,家具摆放更显得规矩,墙上,镜框里镶着郝梅和芸芸的放大的合影。
与潘家的隔壁上,多了一道开出的门,无门有框,垂着门帘,门帘一挑,老潘出来站在郝梅面前。
两人默默相视。
当晚,他们隔着一道门帘,各自睡下。
很晚了,郝梅出现在老潘的屋里。
她钻进老潘的被窝,她背对着他,咬着被角,发出抑制的哭声。老潘转过身来,将她的身体扳向自己;黑暗之中老潘粗壮的胳膊抱住她,抚爱着她,吻着她……
《年轮第五章》15(2)
老潘说:“别哭,别哭,让咱俩静静地回想芸芸的可爱之处吧。也许她也正在什么地方瞧着咱们,她会乐意我陪你一块儿想念她的……今后,如果咱们有了孩子,无论男孩还是女孩儿,咱们都起名叫芸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