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第八章.2
最后竣工也最新启用的一座江桥,相对应的乃是城市的一处边缘。隔着冰封的江面,从彼岸望过来,城市的灯光显然疏少了许多。
那是远离城市喧嚣之声的彼岸。即使白天亦如此。即使昨天——三十儿的夜晚,一阵比一阵密集的爆竹声,在江的这一段彼岸听来也是依稀的、遥远的。
而此刻,这里是静谧的。
风势傍晚收敛了。
此刻这里只能听到一种声音。一种在光秃秃的高树梢头和干枯得极其锋利的草尖上掠来掠去的声音。那是寒风的残势不情愿消失而去的幽啸。不定什么时候响起,不定从哪儿传来。像是伏敌相互进行联系所吹的口哨。它刚一引起人耳的注意,人耳刚一打算捕捉到它的方向,它却消停了。
于是四周又开始静谧着。
这里沿岸排列着十几幢小小的木板房,造型各异。若在白天,颜色也不同。它们有的有主,门上钉着写有主人姓名的木牌,还一一落着锁。有的却没主,门已脱轴了,或歪斜敞开着,或干脆倒在了门前的雪地上。
它们属于本市的钓鱼爱好者协会。
若在夏秋两季,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那儿的岸边总是少不了垂钓者或立或坐的身影。白天小房子的烟囱会冒出缭绕的炊烟,意味着有刚从江里被钓到的鱼儿可怜地成了锅中之物。晚上小房子的窗口发散着光亮,或拉着窗帘,或没拉,人影绰约。如果拉着,意味着里边并没有鱼在遭受苦难,而是有人在享受快感……
钓鱼爱好者们既然深爱此道,那么在冬季里也是兴趣高涨的。
江面上这儿那儿凿穿了冰层的一些钓口便是明证。像江面这个大棋盘上仅剩数子的残局。怕发生意外有人掉下去,每一个钓口都用环状的铁刺障碍围住着。
此刻,江面上只有一个人。
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冰上盖雪的江面。
他显然不是一个垂钓爱好者。
因为他没带任何一样钓具。
他仿佛是为了观赏满天星斗才仰躺在那儿的。
在他和一个钓口之间是铁刺。月光使每一个铁刺的尖端都寒光闪闪。
那钓口的直径宛如缸口。结了一层薄冰。在一米多厚的冰面下依然故我地涌流着的江水,似乎企图从这个冰面最薄脆之处往上翻溢,致使刚结满的那一层薄冰不时地微微浮动一下。
然而水既已结为冰,往往就变成水的克敌了。
薄的冰仿佛具有某种韧性。它靠了那特殊的韧性,尽管危机显见地伏动着,却就是不再轻易破裂了。似乎要向江水证明,它结为冰的天然使命正是防止江水向上翻溢。
那个钓口还证明,尽管这一个夜晚是大年初一的夜晚,但还是有一个酷爱垂钓的人刚刚离去。
那人大约是用钓竿的握端在深雪上画写出了四个大字是——“命中注定”。
不知那四个字意味着他满载而归还是一无所获。
仰躺着似乎在观赏星星的人,走到这儿发现了那四个字,于是就选中这儿仰躺下去了。
他正好躺在了“命”字的上下结构之间,如同是那个“命”字粗而短的一横。
他是王启兆。
“无处可去”这一句话,对于身无分文的乞丐意味着流落街头无家可归;对于真正的流浪汉却意味着天下之大,可处处为家,流浪到哪儿算哪儿,走一步看一步。很随便的那么一种态度。此种态度也堪称是一种人生的哲学。其玄妙之点在于,相信“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故流浪汉们虽也沿途乞讨,但与乞丐们相比,骨子里却总是多多少少透着份儿达观甚至没什么来由的乐观的。同是“无处可去”这一句话,对于亡命之徒,比如王启兆的小舅子之类,则只能意味着是“无处可逃”的别一种说法了。
但对于王启兆颇为不然。
对于他,“无处可去”意味着不知哪儿才是自己愿意去的地方。起码,在大年初一的当天是这样。在此日,从本省本市到外省外市,从国内到国外,他可以直接去或间接去的地方,那还是很多很多的。所谓偌大世界,欲往便往,没什么阻因的。只要那轻便的文件箱没丢失、也没被窃被抢,去到这个世界的哪儿,起初的日子都会是无羁无绊,无忧无虑的。只不过虽然如此,却哪儿都是他并不怎么愿意去的地方罢了。
是的,这确乎是他离开胡副市长说是别人“借给”自己的那一幢别墅后的心境。
但哪儿都是不怎么愿意去的地方,那也必须去某一个地方啊!因为还有郑岚就要和他在一起了啊!二人不能总是呆在一辆小汽车里啊!
他心里很清楚,对于自己,过了初一,初二将会怎样,那已是一件相当难说之事了。即使初二也平安无事,初三初四则断不会仍然平安无事的了。当局的神经一旦大受刺激,所作必然反应极为神速。这一常识他是有的。也就是说他很清楚,对于自己山穷水尽是注定了的,柳暗花明是毫无指望的……
最终他所选择的去处是“鸿祥宾馆”。它是由从前的省委招待所改造成的四星级宾馆。受传统的影响,那儿仍是个严肃的地方,也仍以接待省委省政府的客人为主。严肃的地方等于寡趣的地方。当今之中国人,无论男女,出门在外,大抵都是希望找点儿出门在外才有机会亲身体会的乐子的。所以一般来到这一座城市的人,对于那样的一家四星级宾馆是敬而远之退避三舍的。即使在夏冬两个旅游旺季,它也还是喜欢清静的人们理想的下榻之处。而省委省政府,并不认为它有必要不是一个严肃的地方。反正各种会议惠顾着它,再怎么寡趣也不至于亏损。
王启兆在接到郑岚之前便决定了去“鸿祥宾馆”,不是多么青睐于它的严肃,而是属意于它的清静。
郑岚一听他说不回度假村了,显出了一丝丝的不快。自从成为金鼎休闲度假村的副经理,她对城市是越来越从心理上开始主动的疏远了。以至于一来到城市里,感觉上就特别的空虚。如同从前的一个中国人,确切地说是如同从前的一个没有城市户口的女人万不得已才进城了一样。而只有在金鼎休闲度假村里,她才感觉到自己是一个有价值的人。一个真正有尊严的人。因而是一个心里充实的人。一个真正受到理所当然的尊敬的人。
关于尊严和尊敬,她心里太清楚了。她在城市里所见的那些人,也就是替王启兆或代表他所见的那些人,其实根本没有谁真的尊敬过她。在他们心目中,她只不过是王启兆的情人而已。甚至只不过是他的姘妇而已。他们对她的尊敬态度无一不是伪装的。是由于他们和王启兆本人的种种特殊关系所决定了的。而她的尊严,则是她靠了自己对尊严的强烈要求和维护尊严的高超能力从他们那儿“争夺”来的。她也清楚自己的尊严是先天的残缺不全的。所以她对它的要求反而格外强烈。所以她维护它的能力反而特别高超。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王启兆这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是真的尊敬她的。而不仅仅是爱她。这是他与别的许多男人不同的地方。她不是那种只要被爱就如愿以偿的女人。
是他使她作为女人的尊严残缺不全的。
却也正是他竭力修补了那一种残缺不全。
用他既有感恩成分也有崇拜成分的爱。
于是每使她觉得修补得比完好无缺还好。
所以使她觉得自己从他那儿所获得的尊严接近着是合成后的尊严。好比是从一团普通面粉揉成的面团中揪下了一块,之后揉入了大小相等的精白粉面团,于是使原先的面团更具有“筋劲儿”了。
但是她已经变成了这样的一个女人——如果不是睡她所异常熟悉的金鼎度假村里的那一套属于他们的房间的那一张属于他们的床上,而是睡在另外一张床上,不管是四星级宾馆的床上还是五星级宾馆的床上,那她都是会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彻夜失眠的。
事实上自从他们固定性地拥有了那一套房间那一张床,她就再没有在任何别的房间里的任何一张别的床上睡过。会失眠只不过是她的一种想像罢了。也是她不愿在这一座城市里过夜的冠冕堂皇的理由。
“宝贝儿,不知为什么,我这会儿实在是有些困倦了,都快睁不动眼睛了。我怕在这种情况下还硬撑着开车,安全没有保障……”
他将自己的理由陈述得也很正当。
“那由我来开车。一路你尽可以躺在后座睡上一大觉……”
她还是希望他能改变想法。
“宝贝儿,听我说,咱们是要去鸿祥宾馆住一夜。鸿祥宾馆你知道的吧,就是以前的省委招待宾馆。大年初一的,那里肯定住客极少。我知道你和我一样喜欢清静。我想那里今天肯定更清静了。我们去开一间套房……”
他迂回地、尽量地争取使她同意他的想法。而且希望她能够同意得高高兴兴。
听他说是鸿祥宾馆,她果然有点儿高兴起来了。
“那好吧,听你的。”
她之所以有点儿高兴起来了,乃因她心里的不安一下子又云消雾散了。她想,看来并没有什么真的值得她忧虑的事发生了而他一直瞒着她不愿说吧?否则他还会选择去到鸿祥宾馆住下吗?纵然他真的有什么事瞒着她不愿说,那也肯定的只不过是使他心烦之事,而断不会是使他感到不祥之事。令他或她心烦之事,隔不久就会生出一件的嘛!只要非是不祥之事,那么她的不安便真的多余了。他选择住在鸿祥宾馆,难道还不足以证明他与省委省政府的关系依然良好如初吗?而这就足以令她大大地安心了呀。
他偏偏选择鸿祥宾馆去住下的目的于是达到了……
鸿祥宾馆的大堂当班小姐是知道王启兆这个人物的,荣幸之至地为他们登记了一间套房。经理正巧在那时出现,显得比当班小姐还倍加荣幸。对于他这样一位与省委赵副书记关系非同一般的人物的光临,经理几乎当成是赵副书记亲自来开房一般重视地亲自接待。并且亲自将他和郑岚陪送到了房间门口。
这使郑岚更加有理由大大地安心了。
权力的辐射线射到哪儿,它就在哪儿作用于人们的关系。有时使人对人亲;有时令目目恶对。
当套房的房门一关上,郑岚立刻就走到床边坐下了。继而仰面躺了下去。
从早上到下午几乎一直坐在车里来着,她也觉得有点儿乏了。
她感到他走到床边来了,躺着没动。
当他帮她脱靴子时,她才慵懒地缓缓坐起来,却见他是双膝跪在那儿动作轻轻地代劳着。
她任凭他双膝跪着将她的两只靴子都脱了下来。
没有一个女人不曾幻想过有某一个男人双膝跪在自己跟前替自己轻轻从脚上脱下靴子或鞋子。正如没有一只小猫或小狗不爱被主人抱在怀里予以抚摸。
那一时刻她那一种女人的尊严和虚荣心满足极了。
满足着而又迅速膨胀着。
于是她的眼神儿就温柔并且妩媚了。
“唉,你呀,你对我好得常常叫我自己不知怎么办才好……”
她习惯成自然地摩挲他那粗硬的染得漆黑的刷子般的平头。还将手伸入他那竖起来的羽绒服的高领里边去,摩挲他那短而结实的脖颈。
而他,像捧两轴精裱的名画似的,将她那双被丝袜裹得更加优美的秀腿慢慢捧起,轻轻放在床上。接着,就想将她压住在自己身下……
她嗔道:“门呀!……”
他双手从她的身体两边按在床上,撑起上身,扭回头看了一眼,顾不了那么多地说:“管它呢!……”
她却一滚,从床的那一边下了地,踮着脚跟跑到门前,将安全锁也锁上了。刚一转身,被他拦腰横抱了起来……
她小声说:“野猪!……”
自从他们离开了度假村,各自的神经就几乎都没有稳定过。一忽儿紧张,一忽儿松弛;一忽儿忐忑不安,一忽儿否极泰来;一忽儿她由于从他脸上看出了隐患而自己忧心忡忡,一忽儿他出于照顾她的感受而强作镇定,伪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
此刻,他们都想要放松放松他们倍经折磨的神经了。
他们的神经也都十分默契地怂恿他们随心所欲了。
狎昵,亲爱,如胶似漆,缠绵难分……
做爱成为自然而然之事……
他们的神经都渴望达到亢奋的高潮……
但是他却疲软了。
疲软得无可救药。
对于王启兆这一个雄野猪一般慓壮的男人,这是从没发生过的现象。在他人生的各个阶段,他都发生过精神疲软的经历。却一次也没有过在床上,在和女人做爱的关键时刻一软到底的纪录。从她成为他惟一的女人那一天起,他一次也没令她扫兴过,更没使自己沮丧过。
“嘿他妈的,今天这是怎么了呢?……”
他内心里谙知其故,却做出百思不解的表情。
仿佛是一个明明被出卖了,又偏不肯承认被出卖了的人。
然而她也并没觉得多么的失望。她的神经初步亢奋了一阵之后,也随之疲软了。正如他之生理性质的疲软。
她抚慰了他一番,让他怀拥着自己,竟渐渐睡过去了。
事实证明,人这种三分之一生命在床上度过的动物,虽然高级,但毕竟也只不过是动物。真的倦意袭来,对床是没那么苛刻的要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