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鸟.3
大鸟.3
小婉一往情深地注视着他说:“瞧你,也不管当着什么人的面,总把这些话挂嘴边儿上!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呗,今后再不许你这样。”
大鸟乖顺地说:“批评得对,批评得对,今后一定改正……”
我整个儿一颗心被嫉妒得在痉挛,隐隐作痛。
饭后,大鸟说他下午还有些事要办,在我房间陪我小坐了片刻,饮了口茶,向我询问了当年我和他都熟悉的校友的近况,便起身匆匆离去。
我站在窗前,观望着外面的园景,心中暗说——大鸟大鸟,世道怎么如此地抬举你,让你他妈的混得这般的得意?
但见小婉、小倩陪他自窗下经过,她们各自又换了一身时装。
盯着她们的背影,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感到呼吸缓重,竟有些喘不过气儿来。
我自知这完全是由于我对大鸟的嫉妒所致。
可是我没法儿说服自己不嫉妒他。
我认为这嫉妒的痛苦是他所强加给我的。
因了自己备受这一种非凡的痛苦的折磨,我确信我已开始有些憎恨他。我明白这样的心理是一种卑劣的心理阴暗的心理。但是我一点儿也不感到自己可耻。相反我说服自己嫉妒得有理憎恨得有理。如果他这么得意的人居然还不该遭到嫉妒还不该遭到憎恨,那么公理安在?
我这个受到最热忱欢迎最虔诚接待的人,在主人离去之后,竟不禁的独自坐在舒适的沙发上生主人的气。
我发现桌上大鸟留下了一个信封。走过去拿起来见内中装的是钱。信封上写了两句话——给你的零花钱,自己逛街时,想买什么买什么吧。
我抽出点数一遍,整整一百张,每张都是百元的。
我第一次觉得,一万元纸钞也是很有些分量的,似乎比以前掂自己的钱沉了许多。
我暗骂——大鸟,你他妈的也忒挤兑我了,你以为我没见过一万元钱是多少哇?平白无故的,我能收受你的钱吗?
我想——我若是就这么收受下了,小婉、小倩一定会挺瞧不起我的吧?我不愿被她们瞧不起,我希望受她们尊敬受她们崇拜。上帝确保这两女孩儿都是痴迷的走火入魔的所谓“文学女青年”,那才不虚我此行……
我对自己反复地说不收不收坚决不收。
可是除了我的皮包,我真不知该把这一万元放在哪儿好,放在哪儿安全。
这时我忽听见敲门声。我急忙将信封背在身后,向房门转过身去。
我说:“进来。”
进来的是位服务员姑娘,也是很俏丽可爱的一位小姐,一身少女的清纯。我想这鸟地方怎么像大观园啊?怎么女孩子一个个都百里挑一似的赏心悦目哇?还叫他妈的什么“静虚庄园”,周围满眼尽是这等样儿的些个女孩儿,男人住在这儿心里能静得下来能虚得了吗?夜里不失眠倒成了怪事了。但又一想,觉得自己没劲,如今哪个服务单位不讲经济效益?只要讲经济效益,招服务员的时候,自然挑选容貌姣好出众的了。难道触目皆是丑妮,我这样的男住客才觉得美妙不成?
我不禁嘲笑起自己的古怪心态来。
那女孩儿彬彬有礼地对我说打扰了,说她来是要告诉我——衣柜中有曲经理预先为我预备的衣服。
她说完便退了出去,像日本侍者一样,微微弯着腰,脚步轻得几乎悄无声息。
门一关上,我立刻将一万元塞入了我的皮包。我已经彻底想通了——别人白给我一万元这一种事儿,在我的一生中绝不会再有第二次!这是毫无疑问的。即使我不接受,小婉、小倩也不知道我的清高,除非我当着她们的面将钱还给大鸟,那我岂不成了一个不可救药的大傻瓜了吗?我干吗非要拒绝大鸟的好意呢?也许小婉、小倩,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再说我在乎她们知道不知道干什么呢?和一万元相比,清高算什么?两个漂亮妞瞧得起或瞧不起我算什么?一万元哇,一万元我要辛辛苦苦写出四十余万字哇……
我义无反顾地将皮包落了锁,同时亦将我往常那份儿清高落了锁。
我舒舒服服地泡了半个多小时澡,泡得浑身慵怠而轻爽,然后换上大鸟为我预备的名牌衬衣,然后便往床上一倒,希望能一觉睡到大鸟和小婉、小倩来陪我吃晚饭。
却怎么也睡不着。
再然后就是百无聊赖……
于是我起身离开房间,决定到服务台那儿去和哪一位女孩儿套感情。当班的正是刚才那清纯女孩儿,她在聚精会神看一本厚书。
我搭搭讪讪地问她看的什么书?
她一声不响,用一只纤纤小手隔住书,将封面翻给我看。
我想像她是袭人、晴雯什么的,而我是萍踪偶栖这现代大观园的一位白马王子。我并不很清楚自己对她究竟怀有什么非常明确的动机和企图,只知自己希望由她获得某种消遣。我以为像她这么清纯的女孩儿,看的一定是台湾的真琼瑶或大陆的假琼瑶们写的言情小说,却不料那本书封面上赫然四个字是《蛇形刁手》,我不由得双目为之一瞠。
她让我看了看封面便算是回答了我似的,继续入迷于武林的恩怨情仇刀光剑影。
我又搭搭讪讪地问她是不是对大鸟很熟悉?
她抬头瞪着我反问大鸟是种什么鸟?
我这才晓得大鸟的叫法在他家乡省份的这一座名城并不通用。
“那么你对曲经理一定很熟悉NB023?”
她默默摇头。
“他开发的是什么实业?”
“不知道。”
“他办的是一家公司?”
“不知道。”
“他拥有多大一笔资金?”
“不知道。”
“你究竟对他知道些什么?”
“我只知道他是我们这儿的常客。他外地的朋友们来了,他总往我们这儿带,所以我们领导说他是我们最不能得罪的上帝,要求我们一律得对他笑脸相迎笑脸相送。”
“他的事业真的很兴旺吗?”
她耸耸肩,低下头又开始看书。我感到她对我颇觉不耐烦,我很羡慕她的职业修养,因为她内心里的不耐烦,脸面上一点也没流露出来。
我觉得怪没趣儿的。
我说:“你看吧……”
她未吭声。
我刚欲转身离去,她忽然抬头问我:“你是干什么的?”
我心头窃喜,因为她所问正中我下怀。若她不问,我再怎么厚颜无耻,也还是有几分不大好意思说什么缘由地告诉自己是作家,而我巴不得一开始搭讪就自我这么介绍一番。
我当然不离去啦。
我说:“我是作家呀!”
她说:“就是写这些个东西的人?”——向我扬扬她手中的书。
我说:“对,噢,不对不对。我才不写这些个东西哪,我写的都是纯文学,相当相当纯的那一种文学……”
“怎么个纯法?”
“这……一句话半句话也说不清楚,你跟我到我房间去吧,我充分地从容地讲讲……”
“不去。”
“为什么?”
“去了准没好事儿。”
“你怎么这么说?”
“那我就换种说法——我们老板对我们有严格的规定,不许我们随便到住客的房间去,我们老板说这是从爱护我们的角度出发……”
“别听你们老板的!他那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那是……”
她忽然站了起来,显出恭而敬之的样子,惴惴地望着我背后……
我一转身,见一位五十多岁的儒雅男人立我背后。
她嗫嚅地说:“经理,我回答他的话,您都听到了,您放心,我一定牢记您平时对我们的谆谆教诲,我能把握住自己……”
我赶快逃之夭夭。
我把那小靓妞恨透了。我原本打算详详细细地告诉她我至今已写了几百万字,获得过多少次奖,有多少部作品拍过影视,以及我自认为的知名度……当然,我并不否认我还有些别的打算。但是,须知我是个洁身自好,无比爱惜自己声誉的人啊。这样的一个男人,是不太敢轻率地把自己对一个女孩儿的一切打算都付诸于实践的。
该死的个小靓妞何苦的呢!
……
于晚,叩门请我用餐的,不复是小倩,而是小婉。
我迈出房间时,见大鸟站在柜台那儿,一条手臂横担在柜台上,身子向柜台内明显地倾过去——该死的个小靓妞,正凑耳对他叽叽咕咕。
小倩侍立大鸟旁边,一望见我,便大声说:“梁先生到!”
我猜那该死的小靓妞一定是在告我的刁状。我倒不怕她向大鸟反映我对她心思不正什么的。我认为我没义务非向大鸟证明,阔别十多年之后,在比当年精彩万端的现代生活中,我差不多快是个富贵不能淫,美色不能动的君子了。
我当年又没向他发过这等誓言。我怕的是该死的小靓妞是早已被他收买了的耳目,谎告大鸟我在对他进行“摸底调查”。而大鸟如果信了,那我在他眼里还算是个人吗?对他这么一位富贵不忘旧交的朋友,我的行径岂不是太卑鄙了吗?尽管我愿意向自己承认,我的行径确有对他进行“摸底调查”的动机,但我只不过是愿意向我自己暗暗承认啊……
那该死的小靓妞一听小倩的话,立刻缄口了。
大鸟也同时站直了。
我经过柜台时,该死的小靓妞对我侍立微笑,行注目礼。
而我对她狠狠一瞪,倘目光是伤人利器,她必命亡倒地。
在餐厅雅间内,大鸟问我是不是很饿了,是不是独自呆一下午感到太寂寞了,请我谅解他回来得晚了点儿,向我保证从明天起他的时间将全部用以陪我。
小婉说还有几位应见的人物未见,还有几桩应办的事情未办,但他心内惦着我,所以坚决果断地回来了。
我嘿然表示感动而已。
我担心他心里已在恼我,我担心他在餐桌上耍什么诡计当着小婉、小倩的面出我的丑——比如故意问见没见到我那房间的桌上有一个大信封?进而说内中的一万元是准备给另外什么人的,不知丢在哪儿了,因为那信封上,并没写我的名字。仅凭那么两句话,我是没有充分的根据将它放入我的皮包锁起来,并矢口不提的。
我暗暗打定主意,他若真问,我就回答没见着。我想他不可能因此搜查我的皮包。
我在心里对他说,大鸟,不管你是真想送给我还是假客套,不管你当时是否虔诚这会儿听了那小靓妞的汇报是否后悔,怎么这一万元你就认了吧!
他却只字未提信封的事儿。
他不提我则更不提,起码不愿当着小婉、小倩的面提。
晚餐比午餐更其丰盛。用罢餐,我和大鸟们起身将离去时,经理走到了身旁,问可否请我留步片刻。
我只好留下。
经理望着大鸟们走出餐厅,才转身正面对我,虚伪地笑着说:“梁先生,您的光临,既不但是我个人的荣幸,也是我们全体服务人员的荣幸。据悉您有谈谈纯文学的主动热忱和雅兴?这太难能可贵了。要不要哪天晚上,我将全体服务人员集合起来,请您做次正规的关于纯文学的讲座?我们这儿的女孩儿们,都需要接受点儿纯文学的有益熏陶。包括鄙人在内。反正讲给一个人听也是讲,讲给多数人听也是讲。何况,您一定要单独讲给她听的那女孩儿,并非是一位文学少女,也从来不看您们纯文学作家们的纯文学。对她,依鄙人愚见,您大可不必太热忱太主动太一厢情愿……”
我脸上一阵阵发烧泛红。
我讷讷地解释我不过三句话不离本行,其实不是个好为人师的人……
以后六七日内,大鸟果不负言,日日同车陪我出入,有时小婉相随,有时或携小倩,二女共伴左右者多。大鸟聘雇之司机,驾驶技术高超娴熟,诺诺听命,从无牢骚,亦不多言,想必大鸟给他的月酬甚是丰厚。循环挥霍于上等酒家,偶尔凑趣于民间小肆。奇馐珍肴,地方风味,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顿顿饕餮,享腻吃烦。市内古迹,享乐场所,无一遗娱。四郊周野,绿水青山,足迹所至,流连忘返。
每晚,大鸟必迫我同至豪华舞厅,戏曰“改造老兄”。他真可谓舞厅王子,异性宠儿。英姿翩翩,身影旋旋。小婉、小倩,轮番伴之,每每皆被公认舞后,大鸟殊觉荣耀,购以金物,慷慨嘉奖。场场夺尽风光,引无数舞男舞女羡眼乜斜。
我不会跳。大鸟命小婉、小倩带我教我。我学得迟钝,小婉常叹曰:“与梁先生一番舞,累如病后推大磨!”小倩则刻薄相嘲:“天生一笨伯,恰似榆木段!”或曰:“踩脏我鞋啦,梁先生当破费相赔!经理当付我劳务!”俏语连珠,巧言生趣,自嬉不已,逗我开心,亦博大鸟快活。大鸟便做怜恼之状,抚我背曰:“老兄不可救药。辜负华曲美乐,愧对人面桃花,可惜了这一夜酒绿灯红啊!”
一日午夜而归,大鸟余兴有余,毫无倦意,坐在我的房间里,吞云吐雾,海阔天空,终于告曰:“实不相瞒,二女吾情人也。此间颇少干涉,兄若想受用,可潜遣侍奉枕席。”
我说:“大鸟,你醉了吧?”
他说没醉。
我说没醉你怎么之乎者也起来了?
他说享乐是要追求现代的,自身修养是要达到古典的。说有些事,用文言讲,比用白话讲体面。
又说小倩善作媚样,床上娇嗔百态,实乃同裘妙女,天生淫娃。说小婉极尽温柔,最解人意,款语驱愁,蜜意酿心,别有令男儿缱绻难舍之处……
他那一夜豪饮如牛,我看出他的确是醉了。
我说:“君子不夺人之爱。”
他揶揄道:“阿嫂醋坛子乎?”
我说:“她对我无为而治。”
于是他双手一拍,哈哈大笑。
我问他笑什么?
他又之乎者也起来,侃侃道:“我笑老兄迂腐过甚。弟示诚心,阿嫂不讳,小婉、小倩,从若遵旨,你又顾忌什么?况人生在世,本一谬命,不能有难同当,何妨有福同享?名酒佳肴,不过胃肠消受之物。软玉温香,芳容美色,才属第一洪福。老兄心存非分之想,抑隐久矣,欺我不知不晓吗?”
我一听他这么讲,暗说大鸟大鸟,那你可就怪不得我了。再说小婉、小倩,亦不过你掌上玩物,何必顾前瞻后。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过了这一村,哪儿找这一店?
于是我故作腼腆之状,喁喁哝哝道:“朋友之间,那多不好意思的?”
大鸟说:“朋友之间,才好意思。若非朋友,你只有干嫉妒的份儿。你敢勾引,轻则挨揍,重则触法,身败名裂,你就前程交待了。我对你是实行三包,包吃住,包享乐,包爱欲。不图别的,只图你我相别时,你打心眼儿里说出满意二字,只图有一天我死了,你打心眼儿里常念叨我个好!”
我说:“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他说:“烦你给我倒杯水,不,不要茶,要冰箱里的矿泉水。”
于是我从冰箱取出矿泉水,倒了一杯,毕恭毕敬地双手捧送给他。
他一饮而尽,注视着我,似乎又思考着什么,又欲开始对我侃侃而谈。
我只怕他尽说下去,并没有实际的行动。
我佯装困盹,打了个大哈欠,嘟哝道:“我想睡了……”
他看看手表,心领神会地对我一笑,说:“那我就不浪费你的宝贵时间了。今夜良宵,欢娱更短啊!”
说罢他站起身往外便走。
“大鸟!……”
我顾不得迫切之嫌,立即叫住他。
他在门口向我扭回头。
我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他说:“老兄少安毋躁,片刻定有狐仙鬼妹芳趾降临。”
他一离去,我即冲入卫生间,以冷水激头。我想我一定得保持精神抖擞的状态,否则岂非辜负他的美意?
我坐在沙发上静候,觉得时间仿佛停止了。
我又一想他别是存心捉弄我,害我一夜不眠,坐等到天明……
正胡思乱想之刻,门轻轻地缓缓地开了。我屏息敛气,乍惊还喜,凝眸睇视——我准备迎迓的本是小婉,不料翩然而入的竟是小倩。只着睡裙,发逸逸而散,足纤纤而赤,分明的刚刚洗过脸儿,祛除了铅华脂粉,还现出女孩儿的一副清丽面容。正所谓眉不描自弯而黛,唇不抹又润且红。浑身透爽,娇体溢香……
她斜依着门,仿佛慵倦不支。藕臂护胸,秀手掩颈,惺眼蒙眬,睥睨着我说:“你怎么不邀小婉姐?”
我霍地站起,虎视眈眈道:“今夜是你,明夜是她!”
她嗔道:“我知你心中爱惜她,这么晚了,偏要烦我……”
我却哪里还有忒大情绪跟她NB023唣?
我犬跃过去,一下子将她横抱起来,狼蹿入卧室,摔她于那阔大床上……
几番折腾,自不待细述。方信大鸟对其赞美,句句不假。
待她一动不动,软绵绵温顺顺,猫儿也似伏我身旁时,我用手指绞弄着她的秀发,问她跟随她的老板几年了?
她说时间不长,才两年多。
问她是先者,还是小婉?
答曰:“婉姐早我半月。”
我十分佩服大鸟竟能与她二人良好相处,问彼此互妒否?
答曰:“三位一体,亲密无间。偶拗小性,老板宠之,婉姐让之。”
问暂时选择,还是长久打算?
答曰:“板荡之心,牢系老板身上。与荣俱荣,与损俱损。”
又曰:“树无二根,人惟一命。宁富贵十日,不寒酸百年。活曾快乐,死便无憾。”
忆大鸟当年慨词,如一人言。但一“死”字,似意味深焉,令我默默。
我谎称颇通手相,可为测前程诸事。
于是擎掌央我详断,倏又缩回,曰不测也罢,倘闻凶兆,反乱泰心……
言讫翻身睡去。
翌日同车出游,一途欢歌笑语,兴致勃勃,有增无减。
及寝,小婉潜至,戏问:“昨夜莺莺初会,倩丫头难招架否?”
于是狎昵无忌。
有一个问题,却始终困惑着我,那就是——大鸟为什么竟要这样天高地厚地盛待我,甚至连他自己两位心爱的人儿也打发来供我受用?好比是宴席上的最后一道大菜请我尽情“品尝”?它竟是那么严重地离间着我和眼面前这美貌尤物的情爱举动,干扰着我对她的彻底的亵玩意念和占有欲,使我内心里的占有欲强烈又虚空,仿佛她是被我捡来的骗来的偷来的一样东西,而非大鸟主动提供给我受用的。它使我的心理变得相当阴暗相当卑劣,仿佛所受用的是某种“一次性”的东西。想着这一点一边受用着一边不免的有沮丧之感,又仿佛无论怎么受用都不能达到目的,恨不得企图毁了她似的。
这问题本是昨夜要问小倩的,没问成,便咄咄地逼着小婉来回答。
她不肯回答,她柔情顿敛,温色陡变,一言不发地瞪着我,一边开始穿衣。她眼神儿里一时充满嫌恶和鄙视。当然是对我。仿佛才看清,刚刚与她耳鬓厮磨、肌肤相亲的我,却原本不过是一只雄猩猩似的。我猜她一穿上衣服便会悻悻离去,我猜她离去之前也许还会对我的脸啐一口。
我则打定主意非问个明白不可。
我从她手中夺过她的衣服。我说——你不回答,你休想离开我的房间!
她裸坐床畔,头缓缓向窗子转去。月光从幔隙漏进来,洒在她身上,看去那么优美。
我又完全被那迷人的胴体征服了。我内心里顿生一片惜香怜玉之情。我抛了她的衣服,趋向前去,复将那优美的迷人的胴体搂抱在怀。我吻着她的脸她的颈她的胸她身子的各处。我用一种罪过的忏悔的语调说我不再逼问了,她也不必回答什么了。其实我内心里一点儿罪过感也没有一点儿忏悔的意思也没有。有的只不过是在我血管里熊熊燃烧的欲火,除了欲火没别的。
几滴眼泪落在我手上。
她说:“常信姻缘二字,故不惜以身自奉。本当互欢互爱之刻,何必愚语逼问连连?”
我说:“对对对,是我愚,是我愚……”于是绸缪不休,共赴巫山,别样云雨……
及晨,小婉潜去。行际,依依而曰:“小倩夜间复来,万勿再相逼问。这丫头性烈,当细爱之。恐一语荒唐,使反目成仇。多日交好,恶于一旦,反为不美。”
其意虔虔,其语恳恳。
我乖顺领教而已。
我问:“你们有时言语,怎么都与你们老板一样之乎者也的?”
婉笑曰:“又相逼耶?”
我惶恐道:“不敢不敢……”
婉告曰:“酒绿灯红,如过眼烟云。吾等深陷享乐,已然难以自拔。故常存幻念,每每仿古贯作《聊斋》男女,以幻易幻,玩世欺己,权当人生游戏耳……”
又告:小倩毕业于名牌大学,出国屡屡受阻不成,自绝此念。而己学历高于小倩,实乃隋唐文学之硕士研究生。说出一位导师姓名,使我如雷贯耳,愕然肃然,诚惶诚恐,不禁刮目相看,自惭亵渎太甚……
恍惚十余日,忘妻忘子,乐不思归。
一日,大鸟说:“老兄及为夫为父之人,虽相友悦,岂敢久留?今朝当为兄饯行。”
我竟觉怅然,顾小婉、小倩,企望二女坚留。
岂料小婉垂首,小倩旁观,似有挽意,却无留言。
于是彼此怏怏感慨而已。
所赠丰厚,大包小盒,携不胜携,带不胜带。
三人陪送于机场。大鸟双手执我一手,低问:“还记得我当年和你在五角场小饭店说过的话吗?——同窗三载,深蒙厚敬,他日富贵,定当相报。我大鸟不是个讲空话的人,你便是我将来的一个证明者,我死而无憾了……”
小婉、小倩亦凄凄上前与我告别,一吻左颐,一偎右颊。婉赠金笔,倩贻玉印……
至家,驱鱼遣燕,恳表谢忱。复如当年,泥牛入海,杳无回音。使我匪夷所思,惑不能解,心中疑团郁结。
半年后,有一报社记者自大鸟所在省份来访。
我不免要问他可认识或听说过一位叫曲海江的大亨?
他摇头说不认识,反问我和曲海江什么关系?
我说没有什么特殊关系,不过就是当年的校友。
他说虽然不认识,但是听说过,鼎鼎大名,造成过一阵新闻轰动效应。
惊问何故,方详道来。
先是,曲辞公职,落户僻乡,钻改革政策之隙,以开拓型农户名义,诈称创办第三产业,贿赂送礼,贷款百余万元。又与各行各业签订空头合同,骗款六十余万,总计百八十余万。只见其整天价玩弄女性,荒淫挥霍,却不见其经营。人虽疑之,却不问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怂其享乐,从中渔利揩赃者,三教九流,大官小吏,竟达百人之多。各合同单位联名诉讼,才致败露。
大鸟于法庭无惧色。
问:“知罪否?”
答:“明知故犯。”
问:“剩款何在?”
答:“享用尽矣。”
问:“不惧死耶?”
答:“但请速死!”
呵呵冷笑,蔑视公堂,且侃侃自辩:“倘吾一人,国之幸耳,民之福耳!诈骗当死,巧取豪夺何罪?今日此时,举国铺席设宴不知多少?饕餮民脂民膏者众,挥霍公款一日何止千万?心切疼之否?敢尽诛之否?”
遂判其死。
欣然受判。
又审小婉、小倩,所答坦坦,所述犯罪事实与曲无异。
亦问:“不惧死耶?”
皆曰:“甘愿陪死。”
神情自若,且微微含笑。言死如言戏语,从容镇定模样,令法庭无奈无辙。
我听得惊心动魄,冷汗淋漓。
来客又告:有人揭发,仍剩数十万,不知藏何秘处。法庭调查员对单核据,亦深信不疑。以宽大诱交待,曲及二女,守口如瓶,铁心不供。故在押缓死,为究数十万而延其命……
于是我想到了我带回家中存入银行正获着利息那一万元,心中有鬼,如芒在背。
来客看出我脸色大变,问我怎么了?
我说我没怎么,不过间发性的一阵心悸而已。
来客说,那几十万,想必并非大鸟为他自己的将来而藏的。说他那种人,对自己所作所为的法律后果,明镜似的清楚,还为自己考虑什么将来不成?说也并非他为他的家人而藏,因他在他那么谋划之前,他母亲也已病逝了。他又不曾结婚,也无兄弟,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没什么至亲的人值得他留此一手。说他只有一位姐姐,但已远嫁国外,且嫁给的是有钱的洋阔佬,根本无须金钱周济。说他肯定是为他的两位情人的家人而藏的,说小婉有清贫父母,小倩有疾兄稚弟。那几十万的下落,除了他们三个男女知道,小婉、小倩一方的某一位家人也必知道。说只要反复遍审之,必能撬开知情者之口,而那几十万一旦起获,也便是他们三个男女挨枪子的时候了……
还说,如此这般的推测和分析起来,大鸟倒真不愧是男儿之中的情义型人,小婉、小倩也不愧是女孩儿之中的丈夫型人。他们那一种敢作敢当,着实的也令人感慨。三人矢志不移,活则三位一体,死则三尸同穴的关系,着实的也令人刮目。只可惜不是走的正道。说当地的青年男女,都似乎着了魔似的崇拜起他们来,竟将他们作为楷模。女孩儿们说,爱男人就要爱“曲帅哥”那样的。一旦爱上了,自己也要一百个不变心,不后悔,生死与共,有何涕哉?而男孩儿们说,找情人就要找小婉、小倩那样的。为了她们那样的女孩儿,天下还有什么不敢的事儿?被那样的女孩儿爱过,有那样的女孩儿奉陪着,赴刑场又有什么可怕的?说当地的一些卖服装的摊贩,揣摸透了青年男女们此种心理,不失时机地推出了一批“文化衫”。男式的印着——“我是大鸟”或者“人惟一命,及时享乐”;女式的印着——“我是小婉”、“我是小倩”或者“寻找大鸟”、“大鸟我爱你”、“待嫁大鸟”、“非大鸟莫嫁”等等。使公安司法机关煞觉尴尬,恨不得将穿那种“文化衫”的青年男女一夜间全逮捕了。
可是那么多,又怎么逮捕得过来呢?说枪决不过是迟一天早一天的事儿。直至举行大型公判会,绑赴刑场,并借助宣传媒体大造舆论,这种“大鸟热”才渐冷却,那些“文化衫”才渐无踪影……
我问当地人怎么知道他大学时代的绰号?
答曰记者对他狱中采访,他自己说的。文章一经发表,几小时内报纸销售一空,已有电影厂家买了版权,正请高手改编成剧本……
我问那文章中提没提到他的哪一位大学同学?怎么提的?
我是既怕公安司法机关,从那篇采访的字里行间,嗅踪侦察到我这儿,又怕在今后的一部什么电影里,使我自己和别人都看出,某一个角色多么像我。
来客回答说,他一位大学同学也未提到过,无论在审讯和采访过程中,都未提到过。也许他在大学的同学关系不怎么好吧?……
我说是的,很不好。在大学同学中,他一个朋友也没有……
同时我心里祈祷:大鸟大鸟,你可千万别坑我,临死拉上一个垫背的啊!同时,又暗自庆幸,还好只在他处住了十余日。若久住下去,恐怕我也……
又逾月,收到一封信。一看信封上那笔体,就知道是大鸟写给我的。但却不是从监狱寄来的,而是转寄。尽管如此,我拿着信还是手发抖,心发毛。
我鼓足勇气撕开,一目十行。信很短,说了些将要诀别之类的话。说入狱之前,触法自知,既有所料,也常受犯罪感折磨。故耗散挥霍,殊不独为。款待于我的,不过百之一二。
骗于官僚,与众共享,实乃一大快事,心理亦颇获得平稳……且自谓,对当局政策,早有研究,决不信“不变”之说。故宁做骗犯,以享乐赊死,而不做真改革者,败于政策之变……
我一看罢,立刻烧掉。
渐渐的,再无他的音讯,猜测他已成泉下之鬼。虽然不免为之有点难过,但又为自己没受牵累而庆幸。今后当此以为训。经年,也就终于将他忘了……
上月,忽又收到他一信,也是由人转寄的。信中言其死期已定,惟有两憾——不能与小婉、小倩同死,二对当局政策判断失误,未料虽经一番阴晴,改革步子却又更大更快……
细读数遍,读出一种“在乎”的意味儿,仿佛字里行间,跃出别的几句话——早知如此,宁当先苦后甜的真创业者,不做生亦无望的死囚之人了……
未久,前来之客信告,大鸟已遭先决,而小婉、小倩仍在狱。据悉数十万款下落,将有眉目矣……
是夜,见大鸟未叩扉而径入室,言曰:“老兄别后无恙?”又云:“阴间亦觉逍遥,不乏共享乐者。然少美酒,今烦以所赠之万元,劳代购佳酿百瓶,惟寂寞独处之时,思念小婉、小倩二女,常祝早死,企盼聚饮……”
惊醒乃一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