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靴.2

作者:梁晓声 字数:19386 阅读:42 更新时间:2016/06/28

盗靴.2

    芊子偎在一堆柴草上,脸儿正对着柴草棚的后墙。后墙上开了一面小窗,用数根木条间隔着。从那小窗可望见月亮。那个夜晚的月亮又大又圆,仿佛还湿漉漉的。仿佛由湿漉漉的而变得沉甸甸的。仿佛由沉甸甸的而从夜空上坠落了下来,被小窗外一株老树的手臂擎住了,擎得很吃力似的。月光从那小窗洒进柴草棚子,洒在芊子的身上、脸上。水银也似的月光,将芊子的脸儿映得格外白皙。泪水在这少女俊俏的脸儿上默默地无休止地流着……

    “许郎,许郎,你真的再也不会到我们村来演戏了吗?你还因为我偷过你一只戏靴而生我的气吗?可惜,可惜,你都不知道我芊子是谁,我也没机会当面向你赔礼道歉了……”

    芊子想到伤心处,抽泣了。

    紧锣密鼓和伤感的胡琴声,从麦场的方向依稀地,时断时续地传入到芊子耳里。分明的,还能听到一两句“戴小生”的唱腔儿。芊子从柴草堆上站起,一蹦一蹦地蹦到小窗口那儿,侧耳聆听时,却又听不见了。

    芊子想磨开捆手的绳子,但柴棚子里没什么见棱见角的硬物件足可借力。她又蹦到门那儿,在门框上磨。磨了许久,没磨断绳子,倒扎了两腕刺。芊子蹲在门那儿,哭出了声儿……

    有人从小窗外走过了。

    “他今天唱得可真好!”

    “以后再不来了嘛,当然要更往好了唱!”

    “今天的扮相儿也俊!比哪一次都俊!”

    “是你这么觉着吧?你准梦见他!”

    “嘻嘻,如果真能梦见他嘛,就亲自替他宽衣解带,由着他摆布!”

    “你当人家一准喜欢摆布你呀?”

    “那我摆布他!怀上他的种子才称了我的心!”

    从小窗外走过的,是些年轻的媳妇和将要做媳妇的大姑娘。她们一点儿也不觉得害羞地,大声地说着些意淫的话。仿佛都在借机发布宣言,并成心让村里的男人们听到……

    戏散场了。

    芊子的爹和娘回到家里了。爹径直进了自己屋,脱鞋上床,倒头便睡。

    是娘开了柴棚子的门,替芊子解了捆手脚的绳子。

    娘见她已哭得泪人儿似的,安抚道:“哭什么呀!这也值得哭吗?都说他此次扮相好,唱得更好。我看扮相一般,唱得也一般。爹娘不让你去,是为你好嘛!以后他不会再来演戏了,你和他之间的事儿,人们也就不会再议论了……”

    好像芊子和“戴小生”之间,真的发生过什么可议论的事儿似的。

    娘没看出芊子的脸和脖子,被蚊子叮得有多么惨。如果看出了,娘一定会非常心疼她的。再怎么的,娘也毕竟是娘啊!

    芊子并不生爹和娘的气。她也明白,爹和娘是为她好。因丢了爹娘和嫂子的脸,芊子心里一直怀着万千内疚。

    娘安抚了她几句,也进屋去陪爹睡下了。

    芊子却没睡。估摸着爹和娘已睡实,她蹑足溜出了院子。村子安静了。几乎家家户户都熄灯了。芊子不死心,她希望能最后再看上一眼“戴小生”。希望剧团的人还没走,正在拆幕,正在收拾行头什么的。她并不想多么接近她暗恋着的人儿。能在他不知不觉的情况之下,远远地,远远地望着他的身影,芊子也就心满意足如愿以偿了。她明白,她这辈子是难有机会到省城去的。这辈子更难有机会在省城看他演的戏。正如她对爹和娘所说的,这少女只不过希望,能将一个自己痴情暗恋的男子的印象,日子长久更长久地保留在内心里。她也明白,再过二三年,自己就会命中注定地变成村里哪一个男人的老婆。而在本村的未婚男人中,没一个她真心喜欢得起来的。这少女对那“戴小生”的痴情暗恋,其实意味着一种对自己命中注定的婚姻前景的大恐慌。她本能地企图在自己内心深处预先储备下一小勺蜜,以防将来承受婚姻的不幸时,靠品咂那一小勺蜜默默度日。如此而已,仅此而已……

    芊子一口气儿跑到麦场,土戏台上已是人去台空。只有一盏忘了熄灭的马灯,仍孤寂地悬挂在台角的柱子上,向土戏台多情地奉献着橘黄色的光晕。那时刻浓重的潮雾正从麦场的一侧悄悄漫过来,如同大水趁夜悄悄淹过来似的。

    芊子爬上了土戏台。她希望能够寻找到一件剧团的遗弃之物。不管那是什么,不管它多小,多么不值得她保留,也不管那究竟是不是“戴小生”的东西,她都会如获至宝的。她将一厢情愿地想像那必是他的,并一生珍惜地收藏着。

    然而芊子什么都没寻找到。那盏马灯算是一物。但芊子知道它不是剧团的,而是村里某人的。非将它想像成是“戴小生”的,芊子办不到。借助着马灯的光,芊子俯身寻找了一遍又寻找一遍。除了重叠的鞋底儿印,没发现任何别的东西。她想,那些鞋底儿印中,肯定有些是“许仙”也就是她的“许郎”留在台上的。但被另外一些鞋底儿印踩乱了,使她根本辨认不出。她终于发现了一个鞋底儿印非常清楚,并且立刻断定它是“戴小生”留在台上的。就那么一个,清清楚楚,像一个印象似的,印在土戏台的最前沿。和她所盗过的,他那一只戏靴的底儿的形状是一样的,尺寸看去也相同。这少女于是双膝跪了下去,并且不禁地伸出了双手,似想将它捧起来,小心翼翼地捧回家去。但她伸出的双手却未落地,却未真的去捧。她明白那是她所办不到的。正如她没法儿自欺欺人地将那盏马灯想像成是“戴小生”的。面对着自己所痴心暗恋的男人遗留在此的惟一的,有形有状看得见也摸得着的“东西”,却不能拾走,却没法儿收藏,这少女顿时的悲从心来。她沮丧之极,流泪了。

    而这时浓重的大雾无声无息地漫上了土戏台,那马灯的光照忽闪了几下,终于熄灭了。芊子一心想要捧起来带走的“东西”看不见了。她连自己伸出着的双手也看不见了。这少女被湿漉漉的,冷森森的浓雾浸溺着,被黑暗从四面八方压迫着,感到身上一阵发寒,心里也一阵发寒。她不但流泪,而且开始嘤嘤哭泣着了。渐渐地,连她自己也被浓雾淹没了。只有她的哭泣之声,从浓雾里传出来,如同一个精灵在海里哭……

    突然的,芊子从浓雾中蹿了出来。像一只猫或一只狗似的蹿下了土戏台。她知道剧团连夜到哪一个村去了。她朝那个村的方向奔跑而去。她要追上剧团,要当面向她的“许郎”乞讨一件东西。她相信他是会被她感动的,是会给予她的。她还要向他当面保证,从此再也不做蠢事,再也不会使他的名声因自己的痴情受牵连,受无辜的玷污了……

    那时已下半夜了。其实下一场演出是在第二天的上午,但是剧团必须在这一个夜晚赶到下一个村子,否则那个村子的男人和女人就睡不好觉,就会猜测剧团是不是不来了,自己是不是空企盼了一场……

    两村相距不远,但也不近,十四五里。

    芊子飞快地奔跑着,一定要追上剧团的马车。

    她没能追上,她在抄近路涉过一条浅河时,被河中的卵石绊倒,重重地摔在河里,扭伤了脚……

    她眼睁睁地望着马车从河对岸经过,渐入她的视野又渐出她的视野。马铃声清脆悦耳,在望不见马车后她听到了一会儿……

    她当时想喊,但嘴大张了几张,没喊出声。

    她不知自己究竟该喊什么话。

    那一时刻这少女因自己的痴情而羞耻倍加。她身体卧在河的浅水中,靠双臂撑起胸,扬头望着马车下了一个坡,从河对岸消失。她泪水刷刷地流,咬破了下唇才忍住没放声大哭……

    芊子几乎是爬回家的。

    爹没因这件事又打骂她。

    娘哭了。

    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他们都不忍再惩罚她了。他们对女儿盗靴后的这一荒唐行径,严格地保守秘密,可以说是守口如瓶,甚至也不曾向芊子的哥哥嫂子泄露一个字。

    芊子病了,连续数日高烧不退。

    这少女终于退烧后,似乎变了一个人。原先的她整日快快乐乐的,见了长者脸上就浮现出烂漫的笑去主动打招呼。有空儿就爱和同龄的小姐妹们凑在一起,嘻嘻嘎嘎地逗闹不止。即使一个人闲着的时候,嘴里也会不停地哼唱着。总之她曾像家里的和村里的一只雀,脸上很少有愁容笼罩着。大病一场之后的芊子,脸上再也没有原先那种烂漫的笑靥了。她不愿出门了,但一个乡下少女,是根本没有资格足不出户的。农家活儿多,她不愿出门每天也得出门几次。担水啦,拾柴啦,到自留地摘菜啦,照例是她的活儿。她担水的时候,如果望见井台那儿正有人摇水,就会担着桶在什么避人的地方躲一会儿,等别人担着水离开井了再走过去。她不和小姐妹们一块儿去拾柴了。有时她在山上拾柴,望见小姐妹们也结伴儿上山拾柴了,她就会往更高处登,成心不让她们发现她,成心避着她们。而她若在山下,望见小姐妹们在山上拾柴,她则不会上山了,只在山脚下拾碎柴。

    娘若问:“出去半天,怎么就拾回这么点儿柴火?”

    她的回答每每是这么一句:“娘,明天我再去拾就是了。”

    而爹若在旁,看见了,听见了,难免的就叹一口气。

    爹若一叹气,芊子赶紧又会说一句:“爹,你别叹气。我心里不再想他了。真的!”

    只有那时,她脸上才会浮现出一丝笑容。但她那笑容是很惆怅的,且有着几分自惭自耻的意味儿。原先的芊子从没这么笑过,想要这么笑一下都不会。原先的芊子从没做过什么感到自惭自耻的事儿。对于做过这类事儿的人,她一向抱有极大的同情。现在轮到她同情她自己了。这少女终于领教了什么叫“痴情”,她因此而觉得无地自容似的。

    有次她到自留地去摘菜,听到背后有喘息之声。猛回头,看到了一张丑陋的男人的脸。从他排满七扭八歪的黄牙的口中,喷出一股股使人不得不掩鼻的口臭。他是村里的一个无赖。他几乎和她脸对着脸。他淫邪地笑着,两眼被欲火燃烧得投射出灼烫的目光。芊子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便被那无赖紧紧搂抱在怀里了。

    芊子刚要喊叫,他的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他说:“芊子,你可千万别喊。你一喊,被人看见了,你今后就更没脸见人了不是?反正我已经是无赖了,我还怕啥呢?但你一个被我无赖摆布过的小女子,今后村里哪一户人家还愿娶你呢?我不破你瓜,我就是想和你亲爱一番罢了……”

    那无赖一边说,一边将她压倒在黄瓜架间。芊子拼命挣扎,不喊不叫,咬紧牙关进行反抗。但哪里又敌得过一个浑身蛮力的强壮男人呢?结果还是被他那一只手解开了腰带,上上下下遍肌遍肤摩挲了个够。他亲爱了她半个时辰才忍欲罢休……

    芊子也在黄瓜架间暗暗哭泣了将近半个时辰,哭得颤抖作一团,直至娘来找她。

    娘愠恼地数落她:“你呀你呀,芊子呀,你可叫娘快把心都替你操碎了啊!你不是不想他了吗?怎么又哭了?……”

    芊子说:“娘,我没想那个人……”

    “那你为啥哭?”

    “我正摘黄瓜,猛见一条蛇盘在黄瓜架上……我……我是被吓哭的……”

    “蛇?……你辫子怎么散了?……你身上怎么尽是土?……你衣扣儿怎么掉了?”

    “娘,你别问了!”

    芊子腾地站起,泪眼涟涟地瞪了娘片刻,扭身往家便跑……

    她不敢告诉娘实情。怕娘转而告诉爹,爹转而去找那无赖算账,沸沸扬扬,使她更加蒙羞受辱。

    娘虽然疑心大起,但是却没跟爹“汇报”。芊子侥幸避过了爹的审问。

    是的,这十六岁的乡下少女,真的不再可能是原先的那个芊子了。爱的愿望和被爱的希望,似乎早早地就死灭在她心里了。她只盼着爹娘做主,快点儿把自己嫁出去算了。

    有天晚上,芊子刚躺下,嫂子来了。嫂子和爹娘说了几句话后,脚步轻轻地走入芊子屋里。

    “芊子,这么早就睡了呀?”

    于是芊子起身靠墙坐着,目光幽幽地望着嫂子。

    “芊子,嫂子今天到县城里去了一趟……”

    嫂子说着,在床沿坐下了。

    姑嫂俩感情好,平时无话不谈。但现在的芊子,连对嫂子都不愿说什么心里话了。她不是不相信嫂子了,只是不愿说罢了。现在的芊子越来越感到,要她与人交谈,等于强迫她似的。

    嫂子压低声音又说:“芊子,嫂子今天可是为了你,瞒着你哥到县城里去的……”

    “……”

    嫂子攥住她一只手,声音更低地说:“芊子,嫂子体恤你的心。嫂子也打十六七岁的时候过来的呀!和你哥结婚前,嫂子也暗暗喜欢过另一个男人。那一年,县里派人下乡扫盲,他被派到咱们村来了。他在县文化馆当馆员,是个还没成亲的高中毕业生。斯斯文文的,见了年轻女人就低头。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偏爱逗他寻开心。一逗他,他就脸红。他住在嫂子家,在嫂子家吃饭,帮嫂子家干活儿。每晚,嫂子和他一块儿去村部。他当先生,村里那些个大姑娘小媳妇,还有嫂子,都是他的学生。他教字时,嫂子不眨眼地望着他。不是注意听讲到那般地步,是心里对他喜欢到那般地步啊!他教字教得可认真啦,光写对了不算,还必得按他教的笔画写。大姑娘小媳妇们对他叫老师叫得可亲了,可甜了。嫂子我也是。村里的男人们都不情愿当他的学生。晚上宁可吸着烟,聚在村头村尾东拉西扯地聊天。他拿他们没法子,后来也就不动员他们了,只教我们些个高兴跟他学文化的女人们了。他上完课,嫂子又和他一块儿回家。进了家院,嫂子说:‘老师晚安。’他也说:‘小妹妹你晚安。’嫂子当年只比你现在大几个月,男女间的事儿,懂了不少啦。反正比你现在懂得多。当年村里的男女比现在还不知羞臊,常当着些个半大孩子的面儿说些不该说的话,从小儿听多了,明白的也就多了。‘晚安’两个字是他教我们说的一句话。他说是句文明话。他进了他的屋,还要在油灯下看半宿书。嫂子进了自己的屋吧,就趴在炕上,胳膊肘架在窗台上,双手捧着脸,呆呆地望着他映在他那屋窗上的影子。心想,要是能和他做了夫妻,一辈子多幸福多美满啊!……”

    尽管姑嫂俩曾无话不谈,但嫂子却从没对芊子讲过自己这一段往事私情。嫂子的语调儿柔柔娓娓的,像在讲一个最美的,也是自己最能讲好的故事……

    芊子看不清嫂子的脸。她从嫂子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想点亮油灯,看看嫂子脸上是一种怎样的表情……

    “别……别点灯……就这么黑着好……”

    有水滴落在芊子手上。芊子明白那当然不是水滴,是嫂子的泪。

    “嫂子,你哭了?……”

    “嗯,芊子,你还想听嫂子讲吗?”

    “想听……”

    “那好,嫂子接着讲给你听。有一天啊,县剧团也到村里来演戏。演男主角儿的当然不是你喜欢的那个‘戴小生’,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专演老生戏的。嫂子的爹娘都去看戏了。嫂子撒谎胃疼,没陪爹娘去。因为他也不去,在他屋里看书。终于有了爹娘不在眼面前的机会,嫂子反而心慌得不行。仿佛一会儿就将天塌地陷似的。嫂子越心慌,越在自己屋里坐立不安了。嫂子鼓起勇气,猫悄儿地走到他窗下,敲敲窗问他:‘老师,你屋里有开水吗?用不用我给你烧一壶开水呀?’连嫂子自己都能听出,自己的声音颤颤的。他隔着窗说:‘有开水。谢谢你小妹妹,不用替我烧。’他映在窗纸上的,正看着书的影子,连动都没动一下。嫂子心里委屈极了,真想对他说:‘我才不是什么小妹妹哪,再长一岁就该嫁人了!村里一些当了媳妇的女人,不过就比我大一二岁!’可是羞哇。说不出口呀。回到自己屋里,转悠了一圈儿,还是坐立不安。就又猫悄儿走到他窗下,再次敲敲窗问他:‘老师,你晚饭没吃饱吧?用不用我给你煮两个鸡蛋呀?’他隔着窗说:‘不用不用!我在你家不见外,像在自己家一样儿。哪儿能不吃饱呢?’我就生气地说:‘我看出你见外了!’其实呢,嫂子生气的是,他映在窗上的影子,还是一动不动,连头都不往窗外扭一下。他在屋里说:‘我没见外,真的小妹妹!’我在屋外说:‘你见外了!你就是见外了!’他在屋里又说:‘小妹妹,你要偏这么以为,我也没办法。我再声明一次。反正我今晚吃得饱饱的!’他说这几句话时,头是终于扭向窗外了。我说:‘反正我看出来你今晚明明没吃饱!’我就跑向灶间,拨旺了火,很快地为他冲了两个鸡蛋。又跑入自己屋,怀揣着写字本儿,然后端着碗,走到他那屋门前。嫂子说:‘老师,快开门!’他开了门,见我双手端着碗那样子,皱了下眉头,嗔怪地说:‘你这小妹妹,太不听话了!’嫂子说:‘你越把我当小妹妹,我越不听话!’嫂子放下碗,又催促地说:‘老师,快吃了吧!我撒了糖!’他不吃。我用小勺送到他嘴边儿,逼他吃。他说:‘好好好,我吃我吃!我吃还不行啦!’我就笑了。我说:‘老师,你早说这句话,我才不像喂小孩儿似的喂你哪!’说得他倏地红了脸,不好意思起来。我喜欢看他不好意思的模样儿。我想,一个男人,如果在女人面前怎么的都不脸红,这个男人可就未必会是一个正经男人了。我高兴我没看错他。我想啊,喜欢他这个从县里来的,有文化的,比我大六七岁的男人一场,值得。他是我当年喜欢到的第一个县里的男人。像那‘戴小生’是芊子你喜欢的第一个县里的男人一样儿。所以嫂子能体会你现在的心情。芊子,你还愿听嫂子往下讲吗?……”

    “嫂子,我愿听……”

    “那,嫂子就接着讲给我小姑听。芊子,嫂子这一件往事,村里任何人都不知道。嫂子也从没对任何人讲过。完全是由于发生了你这件事,引得嫂子回想起了自己的往事。不对你讲,自己也憋不住了。当时,我站在他身边儿,看着他吃光了两个糖水冲鸡蛋。他说:‘小妹妹,你看,我吃光了。我要继续读这一本书了,你也回你屋里去吧,好吗?’我就一扭身子,一撅嘴,撒娇地说:‘不好!’他瞪了我一会儿,笑了,服输似的说:‘那你究竟还要我怎么样呢?’我从怀里抽出写字本儿,往他面前一放,也红了脸说:‘我要老师看看我写的字好不好!’不知怎么的,我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只觉得脸上一阵阵发烧,心怦怦乱跳。他看了看,表扬地说:‘好哇!你写的字越来越好了嘛!’我就说:‘老师,可是我笔画总也写不顺,怎么办呢?’他说:‘照着课本儿上的笔画写。多写就能写顺了!’我说:‘你把着手儿教教我吧!’我想啊,既然你张口闭口总叫我小妹妹,那我就索性装你个小妹妹呗!他说:‘你这个要求可太过分了!’我又撅起嘴儿撒娇地说:‘不过分嘛!’芊子,事隔这么多年,当时他怎么说的,嫂子自己怎么说的,嫂子都记得一清二楚。就像是昨天的事儿似的……”

    屋外,月亮隐到夜云后面去了。月光仿佛被夜从屋里吸走了。芊子是更加的看不清嫂子的脸了。从爹和娘的屋里,传出了爹的鼾声。芊子的手上,臂上,已承接了好几滴嫂子的泪了。

    芊子往床里挪了挪身子,轻轻扯了嫂子一下。

    嫂子明白她的意思,就脱了鞋,挨着芊子,和她并头躺下了。她感觉嫂子的身体在微微发抖。这使她内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紧张,那甚至可以说是一种莫名的恐惧。这乡下少女,对“爱”这一个字,开始有点儿害怕了。她从不曾想到过,“爱”对于某一个女人,可能是比死一回更刻骨铭心的体验……

    嫂子接着说:“半截铅笔用一根头绳儿拴在写字本儿上。我攥着笔,往他身上依偎,央求他握着我的手教我写几行字。他说:‘你这个小妹妹呀,真让我拿你没办法!’我就趁机往他腿上一坐。他呢,也没反感。握着我的手写起来。写了一行,又写一行。写了一页,翻过去,又写一页。那时啊,嫂子我真希望那写字本儿厚厚的,厚厚的,足够我俩就那么写一整夜也写不完。

    “我的背紧靠在他怀里,我觉得他的心在怦怦乱跳,也许是我自己的心在怦怦乱跳了。我觉得周围好静好静,先还能听到窗外的蛐蛐儿叫,后来就听不见了。只能听到笔在纸上写字的声了,再后来连这一种声也听不见了。嫂子手心儿出汗了,身子软了。哪儿还是嫂子的手在写字啊。那差不多就是他在写字了!我的另一只手放在桌上,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另一只手,把我的另一只手也握住了。那时我是真希望他紧紧搂住我,亲我,抚爱我呀!就是他把我抱到床上去,脱我的衣服,我也不会反抗的。在当时,那是我最情愿的事啊!反正我们乡下女子,左右不过是要嫁给乡下男人呗!在嫁之前,把自己的身子给了一个自己喜欢的男人,就算是天大的罪孽,我也宁愿犯一次了!咱们乡下女人,有哪一个是嫁给了咱们真心喜欢的乡下男人的呢!到了年龄,还不是由别人做媒,父母做主,一嫁了之吗?以后的一辈子,还不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吗?芊子,你是我小姑,我是你嫂子,我丈夫是你亲哥哥,按常理我不该对你说这些。可谁叫咱们姑嫂俩感情好呢?你听着不生气吧?……”

    “不,嫂子,我不生气……”

    芊子突然将头往嫂子怀里一扎,低声哭了。她自己的哥哥,什么样的脾气秉性,她当然清楚。哥哥从不知道疼爱嫂子。自己想那种男女间的事儿了,也不管嫂子身子倦不倦,更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插上房门,扯将过来,按倒在床上就行事。一个不高兴,则开口就骂,举手便打。嫂子身上常被哥哥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哥哥嫂嫂没分出去过以前,哥哥大白天插上门忙里偷欢的事儿和半夜里突然打骂起嫂子来的事儿,芊子早已是见怪不怪了。在那一个夜晚,这十六岁的乡下少女,因自己是一个对自己很亲爱的女人的小姑,而感到非常对不起对方似的。

    “芊子,好芊子,别哭,别哭……”

    “嫂子,我心疼你……我心疼咱们乡下女人……”

    “芊子,别这么想,乡下女人,也不个个都命苦。也有摊上一个知冷知热的好丈夫的。嫂子就祈祷你将来能摊上一个体贴你疼爱你的好丈夫……我讲到哪儿了?”

    “讲到你希望他……”

    芊子不好意思重复嫂子的话。

    嫂子翻了个身,仰躺着,在黑暗中瞪着屋顶,语调幽幽地娓娓地又接着说:“是啊,嫂子当时真希望他紧紧搂住我,亲我……哪怕他把我抱到床上,脱我衣服,嫂子也……就像有些戏里唱的,在所不惜……突然房门开了。我和他惊得同时抬起了头,见我爹站在门外,大瞪两眼正望着我们。我和他都呆住了。我心慌极了,怕爹大骂他,那我就太罪过了。他倒挺镇定的,笑着对我爹说:‘大伯回来了?小妹妹缠着我,非要我把着手儿教她写几个字不可。’我爹的目光就很威严地只望向了我。我赶紧壮着胆子说:‘对!是我非让老师把着手儿教我写这几个笔画多的字!’爹没好气地说:‘你什么样子!还坐在老师腿上不起来!’我就慌慌地起身离开了他,离开了桌子,走到窗子那儿站着,背着双手,不安地望着我爹。他也站了起来,让开椅子,对我爹说:‘大伯,您坐吧!’我爹大步走近桌前,阴沉着脸,拿起写字本儿翻看了几页,问我:‘这几页都是新写的?’我点点头,低声说‘是’。我爹又问他:‘你看我女儿学文化笨不笨?’他说:‘大伯,小妹妹一点儿都不笨。她很聪明。学得最快,字也写得最好!’终于的,我爹笑了,在椅子上坐下了。嫂子才趁机溜出了他的屋子。我回到自己屋里,躺在炕上,抱着枕头,听爹在他屋里高声大噪地和他侃戏,一颗心满足得像要化了似的。芊子,想想咱们乡下小女子,真是可怜,能有缘和自己真心喜欢的男人偷偷亲昵那么一次,就足够咱们幸福一辈子了似的。我知道他迟早会离开咱们村的。但是却没想到他隔天就离开我家了。那一天中午,我高高兴兴地锄地回来,一进院子,就冲他的屋叫‘老师’。没人应我。我推开门一看,见小床上没了他的被褥,破桌子上也没了他的那些书。爹不在家,只有娘在家。我问娘:‘我老师呢?’娘一边撒米喂鸡一边说:‘搬五保户韩大爷家住去了。他说不能只住在咱家太给咱家添麻烦。说韩大爷病了,需要个人照顾照顾。他搬过去住,可以替村里照顾韩大爷……’不等娘的话说完,我扔下锄,转身就往外跑。一口气儿跑到韩大爷院儿里,见韩大爷正光着上身,闭着两眼坐在屋门前晒晌午。我问:‘大爷,我老师是搬你这儿来了吗?’他说:‘这丫头,听你的口气,倒好像他只是你一个人的老师似的!’我跺了下脚,心急地说:‘他到底搬你这儿来住没有哇?’韩大爷说是他搬来住了。我又问:‘我老师他人呢?我有话跟他说!’韩大爷说他在村部帮着总结什么材料呢,我再问韩大爷是不是病了。他不高兴地说:‘你没见我这儿正好好儿的晒太阳吗?你是巴望我生病怎么的呀!’我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眼泪刷地就流出来了。以后我就再也没机会和他一块儿去上夜校了。再也没机会和他单独说话儿了。他教课时,我却仍像以前那么目呆呆地望着他。而他的目光一碰到我的目光,赶快就避开了……半个月后,他当扫盲教师的任务结束了。离开村子了。前一天晚上,我就打探清楚了他第二天什么时候离开村子。我在距村子七八里远的地方等他。从下午一直等到日落西山,等到天黑,却不见他的身影从路上走来。我不死心,非等着见上他一面不可。那一晚上的月光好亮。亮得遍地像铺了一片银子似的。我等得心焦,就敞开嗓子唱歌儿。其实也是心里害怕。嫂子从没天黑以后单独在距村子七八里远的地方呆过。唱着给自己壮胆儿。唱着唱着,忽听他的声音在我背后轻轻地说:‘小妹妹……’我没转身,没回头,就那么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他是抄近路走的,所以我没等着他。如果我不唱歌,我和他就见不上那一面了。他是听到我唱歌,才循着我的声音回来找我的。他见我不转身,也不回头,就走到了我面前。他说:‘小妹妹,我知道我不对。不该不和你道别就走……可是你别哭。你流泪,使我心里好难受……’他不说我流泪,我自己都不知自己在流泪。听他那么一说,我双手往脸上一捂,可就放声哭开了。‘别哭别哭,你这么大声地哭,万一让人撞见了,会起疑心的!’可我止不住自己的哭声。他呢,就掏出手绢儿替我擦泪。我哭着说:‘老师,我是在这儿等着能再见上你一面啊!’他说:‘我明白,我明白,我怎么会连这一点都不明白呢!’月光下,我见他眼中也流下了一行泪。他握着我的手,离开了路。离路不远处有条小河,河岸边有一处小树林。我们就去到了小树林里。他说:‘和老师在这儿坐一会儿吧!’我点了点头,他就让我帮他从身上取下了行李捆儿,轻轻扯我和他一块儿坐在行李捆儿上。我低声问他:‘老师,你是因为我,才从我家搬走的吗?’他垂了头不回答。我又问了一遍,他才望着我,默默点了一下头。他从他的书包里取出一个小本儿,向我捧着说:‘你看,我并不是不想和你道别。这个小本儿就是我要送给你的。可是我走到你家门口儿,又没借口进你家的院子了……’我接过小本儿,翻开一看,见上面写着一行字是——送给一个可爱的乡下小妹妹。我刚才说过,那一晚的月色明极了,月色好像专为我能和他见上一面才那么明的。小本儿上的每一个字我都能看得清楚,也全认得。可是我却偏问他写的一行什么字。他说:‘你全认得的嘛!’我说我看不清。他说他能看得清,我也一定能看得清。我就说我眼力不好。他说:‘那你就回家看去吧!’我撒娇地扭着身子说:‘不嘛!’他拗不过我,只好说:‘我写的是——送给一个乡下小妹妹。’我猜到了他肯定不愿当面对我说出那‘可爱的’三个字。我又偏指着那三个字说:‘你说的是九个字,可你写的是十二个字,那么这三个你不说的是什么字呢?’他说:‘你怎么知道我不说的就是这三个字呢?’我说:‘我乱猜嘛!如果我猜的不对,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你少说的究竟是三个什么字!’他望着我说:‘好,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你,我少说的三个字是可爱的。你没猜错,就是你指的这三个字。’一个从没被爱过的小女子,听一个她所喜欢的男人,当面望着她,亲口对她承认,她在他眼中是‘可爱的’,她会感到多幸福啊!芊子,芊子,自那一晚上以后,嫂子就再没有感到过幸福啊!嫁给你哥哥以后,嫂子明白,嫂子这一辈子永远也别想再感到幸福了……”

    “嫂子,嫂子你别这么说。你这么说,让我芊子太心疼你了!也让我太恨我哥了。可他毕竟是我哥呀!”

    枕头已湿了。被泪水滴湿了。有嫂子的泪水。也有芊子的泪水……

    “嫂子没有让你恨你哥的意思,真的没有。你哥是那样的一个男人,那也不是他的错。村里的男人不是都和他差不多吗?咱们乡下女子,难得接触到一个县里的男人,更难得见到一个城里的,有文化的,对女人彬彬有礼的男人。如果自己正在春心摇荡的年龄,接触到了,有几个会不暗暗喜欢上他们呢!”

    “嫂子,可是我不像你,我没接触过那个‘戴小生’,一想到我根本没接触过人家,人家都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儿,我就喜欢人家喜欢得不知拿自己怎么办才好……我的……”

    这十六岁的乡下少女,不知如何对自己的嫂子表白自己内心深处所感到的莫大委屈和羞耻,又将头扎在嫂子怀里抽泣起来。

    “芊子,别哭……好芊子,别哭……嫂子也是多么的心疼你啊!要不嫂子就不跟你讲这些了!……当时,他承认了他少说的三个字是‘可爱的’,我就禁不住地笑了。他的目光好温柔。他的语调儿也好温柔。我虽在笑,可眼泪又刷刷地流下来了。我问他:‘老师,你觉得我哪点儿可爱?’他说:‘别叫我老师了,既然我叫你小妹妹,你就叫我大哥哥吧!’我点点头,接着问:‘老师大哥哥,你觉得我哪点儿可爱?’他就用双手捧住了我的脸,说悄悄话似的对我说:‘你这小妹妹呀,你这小妹妹呀,你自己不知道吗?你长得很秀气呀!你这双眼睛好迷人。像小狗儿的眼睛一样,看着人时,显出对人那么单纯的一种信任。还有,你是个顶顶多情的小妹妹!咱们中国的古人常说,少女纯情,百珏难抵呀!珏就是宝玉!你不但痴情,而且纯情……而且……’我捂住了他的嘴。我说:‘你亲我一下吧!’他迟疑着,想亲我,又有很多顾虑的样子。我又说:‘你不亲我一下,我就不让你走!你亲我一下,我也不白从下午一直等到你这时候!’他就猛地把我搂在他怀里了。我们的嘴唇一亲在一起,就好像互相粘住了,分也分不开了似的。我被他亲得全身都瘫软了,要昏过去了一样。那时已经十月底了,晚上挺冷的了。他说:‘你穿的单薄。你回去吧!回去太晚了你爹娘是要逼问你的。我送你到村口!’我舍不得离开他,就不吭声。后来他打开了他的行李捆儿,将他的被子披在我身上。再后来,不知怎么的,我们俩就都裹在被子里,倒在地上了。他紧紧搂抱着我,我也紧紧搂抱着他,互相一阵阵地亲着,谁都亲不够谁。他的一只手,就伸到我衣服底下。他爱抚得我全身像酥了似的。我看出他光搂抱着我,光亲我,光爱抚我的身子,心里并不满足,不但不满足,心里还在发急。其实我自己心里也并不满足,也发急,像心里压着一堆暗火,腾地蹿起老高的火苗来心里才畅快。结果呢,我就开始急急地解衣扣儿。好像手不是我自己的手了,是一个什么神明精怪的手,在替我做我和他都想做,又都害羞做也不敢做的事。他却按住了我的手,说:‘你别,你别这样!我没想你这样!我现在就送你回村吧!’但我看出了他说的是假话,看出了他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根本不一致。我就说:‘我情愿。真的,我情愿。你别怕,无论谁逼问我,我都不会说出你!’他哭了。忽然像个孩子似的哭了。他伏在我身上,一边哭一边说:‘我也不光是怕……总之我不能……我已经订婚了……就是没订婚,我也不能……我和你,一个在县里,一个在乡下……’我又用手轻轻捂住了他的嘴。我知道他想说,我和他是做不了夫妻的。我明白这一点。就像你也明白,你和那个‘戴小生’根本做不了夫妻。我替他擦泪,亲他。将他的一只手按在我胸脯上。我说:‘那你就替我扣上扣子吧!’他就用另一只手替我扣上了衣扣。之后他又说:‘我送你回村吧!’我说:‘我离家前跟爹娘撒了谎,说今晚要住在前边那个村的姨家。爹娘不会到处找我的!’他说:‘真的吗?’我说:‘真的。’其实我根本没跟爹娘说要住在姨家的话。我又对他说:‘这你就不用替我着想了吧?求你今晚陪我在这儿过一夜吧,行不?’他点了点头,后来我们还是彼此把对方的衣扣解开了。肌肤紧贴着肌肤。再后来,我就睡在他怀里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发白了。我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他的脸。他已经穿齐整了。正俯下身端详着我的脸。我一下子坐起来,伸出两条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他说:‘快掩上衣服,小心着凉!’我这才发现自己敞着胸怀。如果是在夜晚,我也许不会感到害臊。可天毕竟亮了呀!那一年我才十七岁呀,我从来没和男人像和他那样过呀!我脸红了,赶忙背转过身去扣衣扣儿。他呢,就从书包里取出条毛巾,向小河走去。一会儿,他回到了我身边,用湿毛巾替我擦脸。之后,就开始打行李捆儿。他将行李捆儿背起来了,望着我说:‘你昨晚骗我了是不是?’我眨眨眼睛,不明白他的话。他又说:‘你根本没对你爹娘说昨晚要住在你姨家,对不对?’我点点头,怯怯地说:‘那,你生我气了?’他说:‘我生你气也晚了。再说也不能全怪你。昨晚我就断定你是在骗我。可我太不忍离开你了。也太舍不得离开你了!这一个晚上,将要把我的生活全搞乱了!’我又眨眨眼睛,更加不明白他的话了。他拉起我的手,苦笑了一下说:‘现在,咱们一块儿回村吧,一块儿到你家去。由我向你爹承认,昨晚你是和我在一起的。’他说得非常平静。我看出,他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他说的完全是心口如一的话。我说:‘那,我爹决不会饶了你!’他就走到我跟前,又双手捧住我脸说:‘随他们的便吧!等你再长大两岁,我娶了你还不行吗?’我说:‘你昨晚不是告诉我,你已经订婚了吗?’他说:‘是的。我没骗你。’我问:‘她好吗?’他说:‘好。’我又问:‘她漂亮吗?’他说:‘漂亮。不过也随她的便吧!明知你一夜未归,回到家里会受审,会挨骂,甚至会挨打,我怎么能不陪你一块儿回去呢?为了你不挨骂挨打,我什么也不在乎了。’他说完,猛地又紧紧搂抱住我,又尽情地亲了我一阵。我偎在他怀里,仰起脸说:‘那,你不是太对不起她了吗?’他的目光就垂下来,眼睛盯着我的眼睛说:‘是啊,是太对不起她了。不过呢,我对不起她,她顶多是恨我,顶多是骂我负心,顶多是从此将我当仇人。可我要对不起你这一夜的痴情和纯情,你可就苦了,甚至惨了。你不但会挨骂,挨打,可能还会背上坏名声,那你可就把自己毁了啊!所以呢,我还是对不起她吧!’我问:‘你的意思是,你要主动向我爹娘承认,昨夜是你跟我在一起吗?’他点头。我又问:‘你还要对我爹娘立下誓言,等我再大两岁后,娶我为妻吗?’他再次点头。我郑重无比地问:‘君子无戏言,你的话当真吗?’他也郑重无比地说:‘如果我心口不一,天打五雷轰!’我看出他那一种郑重的表情绝不是伪装的。那一时刻我心里惊喜的啊,简直没法儿用话说。我暗想,这不是天公地母在成全我这乡下小女子吗?如果我任他走了,只在家里伤心落泪,不跑到半路苦苦地等着最后见上他一面,一段姻缘不就从我身边错过了吗?那我这乡下小女子,哪能再摊上一次千年的幸运,和他这么一个书生似的秀气男人结成夫妻啊!我不由得双膝跪了下去,先望着天,虔虔诚诚地拜了拜天公,后磕了三个头,谢过了地母对我的大恩大德。接着我一下子跃起身,张扬着两条胳膊扑到他怀里。我用两条胳膊环搂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儿渴龙吸水似的亲他,恨不得把他的心吸到我肚子里,也恨不得能把我自己的心吐在他口中。后来我就拉着他的手说:‘咱们快走!我爹娘一定替我高兴死了!他们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你这样的女婿啊!他们背着你夸过你好几次呢!说你人好,品性也好,在我们乡下人面前一点儿也不端文明人的架子!’我满心的快乐,满心的幸福,一会儿和他手拉着手儿走,一会儿蹦蹦跳跳走在他前边,嘴里还唱个不停。走着走着,他的脚步慢了。我留意观察他,见他有点儿愁眉不展的样子了。我暗想,他八成是后悔了吧?设身处地,替他想一想,人家已经定了亲,又是县里人,有份儿好工作,就因为被我半路儿等着了,就因为和我这个乡下小女子在露天旷地过了说不清道不白的一夜,就因为怕我一个人回到家里没缘由解释,挨骂挨打,就因为怕我的名声被一夜的荒唐毁坏了,才决心改变自己命运的啊!多好多善良的人啊!人家其实并不那么情愿又是多么的可以理解呢?我这乡下小女子,是不是太利用人家的弱点,太自私,太强人家所难了呢?但是又一想,是他自己决定的呀!我并没逼着他作出这么个决定呀!他明明后悔了,我也可以装没看出来啊!我装没看出来,他后悔了有苦难言,不也仍得乖乖地随我走吗?再走四五里地,就走到村口了。一进了我家门,他就是再后悔也迟了啊!板上锤钉地他就成了我这辈子的如意郎君了啊!我就又拉起他的手,拖着他快快地走。忽然他挣脱了手。他说:‘我累了,到那边儿歇会儿吧!’不待我说什么,离开路,跑到河边儿去了,跑到一人多高的蒿草丛后面去了。我愣了愣,追过去了。我见他在蒿草丛后面双手捂着脸在哭。我明白,此时此刻,他内心里肯定是真的悔极了。而嫂子我的内心里,却顿时被他哭得乱成了一团麻。他在一边儿哭,我在一边儿用石头打水漂儿。我想,他总有哭完的时候吧?只要我不心软,他哭完了,不还是得随我往我家走吗?可是,嫂子我想不心软,其实却早已被他哭得心软如棉了。听着看着自己喜欢的一个男人在一旁孩子似的伤心哭泣,有苦难言,除非铁石心肠的一个女人,哪一个十七岁的小女子,又能做到不理不睬呢?我就想,我是不是太坏了呢?如果昨夜的事儿根本没发生,人家这会儿会有苦难言地哭吗?昨夜的事,可究竟算不算是在我的勾引之下才发生了的呢?虽然我并没有勾引他的邪念,只不过是由于太喜欢他太痴心太多情罢了。于是我就走到他身边,蹲在他跟前,轻推着他的肩说:‘好人儿,你别哭了,你别哭了,你都快把我的心哭碎了!’我又将他双手从他脸上分开,攥着问:‘你这会儿是不是后悔了?’他将头一扭,避着我的目光小声说:‘别问我后不后悔。我哭过就好了。’说完,长长地叹了口气。那一时那一刻,我倒下了一个决心。我说:‘你别为难自己。我怎么忍心让你为难自己呢?快走吧。’他就站起来,又长长叹了口气,抹了抹眼泪,然后拉着我的手说:‘好,咱们走!’我挣脱了手说:‘你怎么不明白我的意思呢,我是让你自己快走啊!其实,我也定亲了。我是不能毁亲嫁你的呀!在我们乡下,毁亲是会闹出鸡犬不宁的大事的呀!’他怔怔地瞪了我片刻,不相信地问:‘你真的也定亲了吗?’我还能怎么说呢?只有点头儿。他又问:‘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说:‘我舍不得离开你呗,我心想让你再陪我走一段路呀!’他脸上渐渐地就微笑了。他搂抱住我,连连说:‘你这个小妹妹呀,你这个小妹妹呀……’愁眉顿时的就舒展开了。而我呢,泪水一下子就涌满了两眼。我将脸偎在他怀里,细声儿细气儿地问:‘你会常想着我吗?’他说:‘会的会的!你呢?’我说:‘只怕我一辈子忘不了你啦!你再最后亲我一次,你就走吧!’他就双手捧着我脸亲我。要把我脸上的泪亲尽似的,可我眼中流泪不止,又怎么是他能亲得尽的呢?我的心好像变成了一口泪泉,不断地往两眼涌上着泪似的。他说:‘小妹妹,痴情纯情的小妹妹呀,千万别恼我啊!’我说:‘你对我这么好,你不拿我当一个放荡的乡下小女子看,我哪儿能恼你呢?’我推开他又说:‘趁着天还没大亮,路上还没行人,你快走吧!走晚了,碰见了我们村里的什么人,不是该对你起疑心了嘛!’他说:‘对,我是得走了,是得走了……’一边说,一边又想拉我的手。我将手往身后一背,转过了身,我背对着他说:‘我一步不送你了。我也不望着你走了。我……怕望着你走,舍不得你走,又会纠缠住你……使你……走不成……’等我满脸是泪地回头时,他已不在我眼前了,路上也没了他的影子。我痛痛快快地放声大哭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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