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靴.5

作者:梁晓声 字数:25839 阅读:52 更新时间:2016/06/28

盗靴.5

    而这件事,他自己并不知道。当年发生在县里的事,又过了十七八年,省城里的人们,除了那位副部长夫人,再无知道的。

    他甚至也不知道,当年有一个叫芊子的乡下少女,就是那个曾盗过他戏靴的乡下少女,为了救活他一命,在出嫁的路途中,在旷野雪地上,在众目睽睽之下,以自己的少女之身,暖过他那冻僵了的男人的躯体。他当时昏死着,又哪里能知道这些呢?

    如果有谁问他记不记得一个叫芊子的乡下小女子,他一定会像芊子村里那些下一代们一样大摇其头。困惑地反问芊子是谁?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之下曾和他见过?

    他和本省一位颇有才华的中年画家成了好友。

    他求对方为他画一幅人物肖像画。

    对方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为他画成了,是一幅比最大的挂历还大的国画。背景有山廓,有远村,都被雪色覆盖。人物是一位新娘。红盖头、红袄、红裤、红绣鞋,侧坐在一匹枣红老马背上。银尘般的细雪斜撒于画面,传达出效果逼真的严寒的凛冽之气。那新娘一手撩起着红盖头的一角儿,露出大半张俊俏的鹅蛋形脸儿。她那脸儿也冻得绯红绯红。她那双睫毛很长的大眼睛震惊地瞪视着什么意想不到的情形。她的嘴半张着,似乎要喊出句什么……

    这幅国画几乎是在他始终奉陪之下完成的,是留在他头脑中的深刻的记忆与画家的才华的合作品。

    他特意为这幅国画定做了最满意的绫裱。

    他将画悬挂在卧室里了。

    画家奇怪地问他为什么不悬挂在客厅?

    他说:“不是为了供别人欣赏才请你画的。如果我当年不幸冻死了。她乃是我最后一眼看到的,这世界上最美最美的新娘!我对她情有独钟啊!”

    画家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他说:“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啊!”

    画家又说,“这乡下小女子,不但是最美最美的新娘,而且是年龄最小最小的新娘啊!说实在的。我怎么看,怎么觉得她还只不过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嘛!做新娘,她的年龄委实嫩了点儿。老兄,你的记忆不会出偏差吧?”

    他说:“当年我看着她,心里也像你这么想。我被一脚踹倒在雪地,一只眼压在雪里,只能用另一只眼看世界。看到的是一张张麻木的脸。我想我此生完了,不能指望有谁能救我一命了。当我那只眼睛望到她身上时,她从头到脚的艳红,映得我内心里一片红堂堂的。最主要的,我从她脸上看出了同情和慈悲。我也没指望她能救我。一个乡下女子,又是在出嫁的路途上,她不是侠女十三妹,就是有心救我,又怎么相救呢?但她脸上的同情和慈悲,当时就使我内心里万般的感动了。我又想,冻死前我戴文祺知道有一个人那么的同情我,而且又是多么美丽的一个小女子啊!老天可怜我,使我死得还不算太凄惨。我眼中顿时就涌出了一滴泪……”

    画家听了他的话,望着画沉吟良久,问允许不允许他再题上四句诗?

    他说自己已经想好了四句诗。

    于是画家持笔在手,饱含墨汁,准备听他说一句,往那画的冰天雪地间写一句。

    他不同意画家往画上写,惟恐破坏了那画的神韵。让画家直接往墙上写。

    四句诗乃是:漫天银尘雪,犹衬一娇颜。数重山间树,不隔眼中人。两个男人并肩立于画前,凝眸良久,竟都不忍暂离。

    画家说:“我从没觉得自己画的这般好过!要是摆在画廊出售,标价三四万元不愁没人买!”

    他说:“你若舍不得了,你就拿走去卖。而我,倾家荡产也要抢先把它买下来!”

    即或在那一时刻,他也并不知道,那画上的乡下小新娘名叫芊子……

    戴文祺生理上当然并没落下什么残疾。又过了两年,到了八九年,独身生活终于使他日感寂寞了。经那位画家朋友介绍,一位在重点中学教英语的,离异了的文静女教师进入了他的生活。

    他和她领到了结婚证书后,向她提出了一个要求——打算回到他当年总演小生的县剧团一次,并打算去自己当年演过戏的每一个村子,旧地重游一遍,每村演出一场,了此生平夙愿,回来便和她举行婚礼。

    这个要求,当然是她完全理解,也完全能接受的。

    戴文祺在县里受到了空前盛情也是空前隆重的接待。省政协预先给县里去了函。副部长的秘书还代表副部长预先与县长通了长途,叮嘱一定要使他高兴而去,满意而归。他自己当然并不愿意惊动各方。各方对他的厚爱甚至使他心内惴惴不安惭愧不已。但是省京剧团的团长又是省政协的常委到一个僻远小县去进行舞台性巡回演出,各方表示重视和支持,又太属情理之中的事。县委县政府一干人等,似乎更是将他视为一位省里来的官员予以接待的。规格之高,照顾之周,礼节之细,使他内心不安之中颇有那么几分春风得意。他体会到了一种衣锦还乡的人生意味。县里的头头脑脑们,不知从什么渠道获得的消息——他在下一届政协会上将被选作副主席。这是连他自己都不曾风闻过的。但他也不辟谣,任由对方们在心目中超前地将他当成未来的省政协副主席巴结着,奉承着。

    在一次宴席上,县委书记双手擎杯,满怀敬意地说:“戴老,我们都知道您当年在本县受了很大的苦。可是今天在座的人中,都是您的崇拜者,绝无一个当年迫害过您的人!连一个和那样的人沾亲带故的人也没有!您要是不计前嫌,真的仍将本县当成家乡,就请喝了这一杯酒!”

    才五十出头,比县委书记大不了几岁的他,忽然的被人当面称作“戴老”了,一时浑身的不自在起来。

    但他还是接过了杯,一饮而尽。

    他亮着杯底儿说:“第一,千万不要叫我‘戴老’。你们要觉得叫我的名字大不敬,就按我们这一行的规矩,叫我‘戴老师’吧!第二,当年之事,那都是历史了。再也不要重提了。我心中如果还耿耿于怀,能主动回家乡为家乡父老献戏吗?让改革的春风将当年之事刮散刮尽吧!咱们大家都要朝前看!”

    他的话博得了一阵热烈又长久的掌声。他说的是心里话。鼓掌的人们也都不认为他那时在作秀,也都看出了他说的是心里话。也都是发自内心地为他的话大鼓其掌。掌声过后,都交头接耳地赞他好襟怀,好境界。那一宴他饮得尽兴,众人也饮得尽兴,他心情愉悦,众人也心情愉悦。此后都恭恭敬敬地称他“戴老师”了。仿佛都做了他的徒弟要跟他学唱戏似的……

    县剧团早已解散。临时为他选拔了些业余京剧爱好者,充所需之配角。县委向各镇各村下达了“红头文件”,要求各级将欢迎他去献戏这一件事,当成一项“政治任务”加以落实。号召乘他献戏的东风,掀起活跃农村文化娱乐生活的新高潮……

    各村都有电了。村与村之间都有公路了。有的村还有了俱乐部,有了像那么回事的戏台子。他此番下乡演戏,不必像当年那么辛苦了。一切该做的,该安排的,该考虑到的,都有人认认真真地替他做了,替他安排了,替他考虑到了。甚至连他自己没考虑到的,也替他考虑到了。他乘坐的小客车一直开入各村。有人替他开车门。所到之处,随行者众星捧月,前呼后拥。县报社、电台、电视台的记者们,一路不失时机而又殷勤地进行采访。那真是红烟护其左,紫气舒其右,四方瞻仰,八面风光!

    而各村各乡的农民们,听说当年的“戴小生”又回来献戏了,奔走相告,如迎亲人。晚辈人们没听说过什么“戴小生”不“戴小生”的,而且对京剧也不感兴趣,但凑热闹的情绪却同长辈们一样的高涨,一拨一拨的和他站在一起,请记者们照相,并叮嘱一定要寄给他们……

    他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一种久违了的亲情。这一种亲情使他内心里一阵一阵的滚热。他唱了一折又一折。临时配角们配合不了的戏,他就索性清唱,甚至一身双角,自己和自己对演对唱。农民们不嫌他扮相已老,不嫌他嗓音已柴,不嫌他在台上一举手一投足一揖一跪早已失了潇洒优美的飘逸之风。他们一阵阵地报以慷慨的掌声和喝彩。发家致富的政策是有了,但他们却久已没有戏可看了。他们似乎更是企图从他身上,捡回从前的穷日子里的一种穷欢乐,弥补现在日渐好起来的生活的缺憾……

    在去往芊子家那个村的路上,戴文祺突然高叫“停车!停车!”

    车没停稳,他便打开车门跳了下去。随行的人们以为他要方便,都在车上将脸背过去了。

    不料他却望着山廓和远村说:“是这儿,就是这儿!”

    有人问:“戴老师,您熟悉这儿?”

    他说:“岂止是熟悉!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个地方!当年的冬天,我只穿着件毛衣和一条呢裤,被踢倒在那儿!”

    他向前走十几步,竟面朝下趴在了地上。倏忽间,他视觉迷幻了,仿佛看见了一位偏着双腿斜乘在枣红老马上的小新娘——红袄、红棉裤、红绣鞋。上下一身红,红得美艳,红得妖娆。一只手儿,正撩起着红盖头的一角儿,眼神儿惊愕地也望着他……

    他在心里对她说:“你这小新娘啊,你如今在哪儿呢?我‘戴小生’又来送戏了。一半儿是为这里的乡亲们,一半儿也是为你。但愿你也能够看得上。这可是我这辈子演的最后几场戏啊!”

    分明的,他看见她是在妩媚地微笑着了。似乎领会了他在心里对她说的话。似乎以那一种妩媚的微笑默谢着他……

    车上的人们面面相觑一阵,就有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姑娘也跳下车,跑过去将他扶了起来。

    那小伙子问:“戴老师,您没什么不妥吧?”

    他说:“没什么没什么,只是,你们把她吓跑了!”

    姑娘又问:“谁?我们把谁吓跑了?”——并四面张望,以为真有个人隐蔽在哪儿。

    他便苦笑……

    村干部们早已挨家挨户叮嘱过了——见了他,谁也不许提“芊子”这个名字。更不许提芊子当年盗靴,当年在出嫁的路上因遇见了他的所作所为。陈糠烂谷子般的旧事,现在还提它做甚呢?说些多么多么思念他的话岂不更好!

    有些男女,本已由他的即将到来,勾起了对芊子的回忆。经村干部们一叮嘱,那回忆反而挥之不去了,成了各自的一块心病似的。他们见了他当然也格外热情。但那热情的背后,似乎总有种愧疚在隐隐作祟,其实呢,他们都认为自己并没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不就是眼睁睁看着他快被冻死了没见义勇为地挺身救他吗?在那个年月,胆小怕事难道不是最该被谅解的吗?也都认为自己并没什么对不起芊子的地方。归根结底,芊子的种种遭遇,并非他们的罪过啊!要非说有谁对不起芊子的话,那也首先是她的爹娘和哥哥对不起她。去年,她哥哥也一病不起,躺了几个月便死了……

    但一些男女各自心中的愧疚,像被重新勾起的对芊子的回忆一样,也是挥之不去的……

    好在戴文祺完全沉浸在旧地重游故情重温的万千感慨之中,并没有多么敏感地觉察出这个村的某些人们对他的热情,与别的村的人们对他的热情有些什么细微的不同……

    戴文祺下午登台,黄昏谢幕。村干部们非要留下他们一行人吃饭。随陪的县干部们说不行,说这是“戴老师”到最后一个村的最后一场演出。至此他的活动就圆满结束了,必须当晚赶回县里,领导们还等着为他设宴庆贺呢!……

    于是扶着戴文祺上了车,在村人们夹道相送之下,小客车驶出了村子……

    出村的路只有一条,缓行的小客车还没换挡加速呢,便急刹住了。路中间站着一老妪,双手拄着一根细长竹杆儿,看去分明是个瞎婆子……

    司机下了车,要将她搀到路边去。她不许搀她,只问车上坐的有没有当年的“戴小生”?

    司机说有啊!

    她说:“那就请他过来,我有事告诉他。”

    戴文祺在车上听到了她的话,主动下车,走到她跟前问:“老人家,您有什么事告诉我?”

    她说:“别叫我老人家,其实你我年纪差不多。当年我也是你的一个戏迷。”

    戴文祺就笑了,又说:“那就称您老姐姐吧,您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

    她则又问:“你果然是当年那位将个许仙演活了的‘戴小生’吗?”

    戴文祺说:“我果然就是的啊!您刚才没去听我唱戏?”

    她说:“也没人告诉我你又要来送戏啊!我是在你演罢了,听几个孩子议论才知道的。所以等在这儿。我心中揣着的事,只想告诉‘戴小生’一人。你若果然是他,你弯下腰,让我摸摸你脸……”

    戴文祺忍着满腹疑惑,弯下腰,将她一只手放在自己脸上……

    “嗯……那‘戴小生’前额方正,天庭饱满,你也是的……他鼻梁端正,你的鼻梁也端正……他双眼皮儿,你嘛,也双眼皮儿……那么你果然是他了?”

    戴文祺说:“我正是他!”

    “你老了!”

    “对,我老了。”

    “你搀着我……”

    戴文祺便听话的个乖孩子似的搀着她……

    她将竹竿儿靠在身上,举臂指问:“看见那边儿那一株老榆树了吗?”

    他说:“看见了。”

    “搀我去那里。”

    于是他搀着她徐徐走去。

    她忽然站住,有点儿生气地说:“别让人跟着咱们!我听出来了。有好几个人跟着咱们!”

    他一回头,见果然有几个随行者暗跟着,他也有点儿生气地说:“都回到车上等着去,谁也不许跟着!”

    他搀着她来到老树下。她甩开他的手,摸摸索索,摸着了一段暴露于地面的光滑的老树根,慢腾腾地坐下了。

    她说:“你也坐下吧!我要告诉你的事,得讲半天呢,只怕你站不了那么久!”

    他没个什么东西可坐,就蹲下了,骗她说:“我已经坐在您对面了!”

    “听说,你现在是,有名有位的个大人物了?”

    “老姐,现在我虽算不上什么大人物,名和位嘛,倒确是两样俱全了。但我戴文祺有自知之明,宠辱不惊,心性未改。”

    “你此来,今非昔比,风光得很,是不?”

    “老姐,多亏各村的乡亲们念旧。您究竟要告诉我什么事儿,就快讲吧!一车人都等着我呢!”

    “你急什么?我还没急呢!你看身旁有堆土是不是?”

    “有……”

    “那儿原不是一堆土。原是一座破庙。当年,曾有一个十六七岁的乡下小女子,为你,有家难归,在此住过。也为你,被县里的坏人多次强奸,怀了孕。曾在这一株老树上吊过……”

    “为我?!”

    “你还记得你当年丢过一只戏靴的事吗?”

    “这……我想起来了……有过那么一件事儿……”

    瞎眼女人,乃是芊子的嫂子。

    于是,她从芊子的盗靴讲起,讲自己天性纯真的小姑,只因情窦初开,心生暗恋,便被全村人所不容,所不齿,便惹爹爹大怒,将小姑鞭打至昏。讲自己如何为小姑在县城里偷偷揭下一张上面画着他的演戏招贴,小姑怎么样的如获至宝,又怎么样的积攒彩线,夜夜挑灯将他绣在了布上。讲姑嫂二人那一夜长谈。讲如自己小姑一样的,许许多多痴情纯情的乡下小女子,由于怎么的种种原因,其实每个人几乎都有一段用真真切切的情愫左一层右一层包藏在心的暗恋。那可能是一辈子都不被人知更不被对方所知的。就好比蚕茧包蛹。但那心灵最弱嫩的一小部分,永远化不成一只美丽的彩蛾,却也永远伴随着生命长久存活。当她们的生命行将终结之时,那心灵最弱嫩的一小部分,可能仍是保存得最完好,最生动,最鲜活敏感的一小部分。尽管心灵的绝大部分也许早已经僵化了,钙化了,质如糟粕了。当然,始终爱怜着芊子的嫂子,是以一个没什么文化的乡下女人的话语讲给“戴小生”听的。但是他完全地理解了,领会了,明白了。并以一个最善于将人生戏剧化,将戏剧现实化的男人的丰富想像力,将她那絮絮叨叨的颠三倒四的话语用感人至深的一幅幅画面在头脑中贯穿和编辑在一起了。

    当她讲到芊子为了救他一命,在出嫁的途中,怎样怎样,当众以自己的少女之躯暖他那冻僵了的男人的身子,因而被尚未成婚嫁大礼的夫家所鄙视,并被自己的亲爹娘和亲哥哥所弃时,那“戴小生”一迭声地“哎呀”不止。除了“哎呀”二字,他竟震动得说不出任何其他的话……

    当她讲到芊子为了使他早日摆脱厄运,怎样怎样,跟随那个高中女学生去到县里,为他而遭辱破贞时,“戴小生”再也蹲不住了,身子失去了控制,颓坐于地……

    “我那可怜的小姑,为了你‘戴小生’,一次次的去县里。明知是自投虎口一般的事,却不听我的劝阻,偏为了你去。结果一次次的被奸,后来就怀了孕……凄凄冷冷的雨夜,在这儿当年凄凄冷冷没一处干爽地方的破庙里,她自思以后没了活路,上吊在这一棵老树上。没想到她命不该当时便死,腰带断了……摔得流了产……若不是我放心不下她,瞒着她哥冒雨偷偷来看她,她苏醒过来,肯定还是要解下腰带二次上吊的……”

    那当嫂子的乡下女人,那时两只瞎眼里,就如两口干泉又被疏通了泉孔,地水难堵般地往外涌流着眼泪……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您讲的这些事,我不仅不知道……也从没人对我讲过一个字……”

    不知不觉中,“戴小生”自己的脸上,也早有两行泪在绵绵地流淌着了……

    她手攥着细长的竹竿连连捣地,口中悲愤交加地重复着他的话:“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一概的不知道……从没人对你讲过一个字……”

    她直将那竹竿的末端捣得劈了开来。她仰面向天,继续用竹竿捣地,并哀哀地自言自语:“天啊,天啊,老天啊,你听清了吗?这个吉星高照了的男人,却只会说这么几句话!”

    “老姐,我真的不知道,真的从没人对我讲过一个字!……芊子她……她如今身在何处?”

    “我哪里又会知道!我若知道,也就不拦你车,将你领到这儿,对你讲这些没用的往事了!”

    “那么,这村里,究竟谁会知道呢?……”

    “没人知道的啊!她爹娘知道,可她爹娘先后死了!她哥哥知道,可她哥也死了。我那作孽的丈夫,是他出的主意,将自己亲妹妹嫁卖了……他临死前,好像觉得后悔了,好像要告诉我芊子的下落了……可没等说出来,就一口痰堵胸,咽了气了……‘戴小生’啊‘戴小生’啊,我求你,替我找找我那可怜的小姑吧!我这双眼,就是因为想她哭瞎的呀!求求你了,活要知道她人在哪儿,死要知道她坟在哪儿。她若还活着,我要趁自己还没死,不远万里也要去与她就伴儿再活一阵子。她若已经死了,我沿路讨饭,也要去给她上坟去,使她那离乡背井的可怜孤魂,在他乡远地能得份儿亲情的慰藉……”

    那当嫂子的乡下女人,眼泪和着人听了心碎的话语说至此处,弃了竹竿,弯下腰双手按地,就要跪下磕头……

    “老姐,你可不能你可不能!老天在上,我答应你,踏破铁鞋,找遍中国,我也要替你找到芊子!”

    颓坐于地的“戴小生”,慌得身子朝前一扑,倒先给芊子的嫂子跪下了。他最后一句话,原本想说的是——“我也要替我找到芊子!”可将要出口的话,在舌尖上一滚,“我”字变成了“你”字。尽管说出的是“替你”,内心里继续对自己说的话却是——“戴文祺啊戴文祺,你若是不寻找到那个芊子,你若不当面对她三叩九拜,你若衔恩不报,你就枉为一个还配别人正眼瞧看的男人了!而且,你今生今世若不与她结为夫妇,你又怎么能算报了她的大恩大德啊!”

    他及时扶起了她,没容她真的跪将下去。他替她捡起竹竿,归还于她手中。但是他自己却仍颓坐在地上,仿佛双腿被弄残了,站立不起来了似的。他觉得头上仿佛有一只巨大的独眼,老天的巨大的独眼,正默默地,目光冷峻地俯视着自己,已将自己内心里的真实想法看透得一清二楚。并分明的,是很赞同他那么想……

    “‘戴小生’,你的话,可算数?”

    “老姐,我一言九鼎,说到做到。”

    “那么,你敢对天发誓吗?”

    “老姐,我敢……”

    于是他就仰起了他的脸——那时刻已是下午三四点钟了。夏日的太阳,不知为什么,那一天,那一时刻,阳光却依然那么炽亮,照耀得他闭上了双眼。他暗想,这是老天在暗示我,他正瞑听着我发誓啊!……

    “纵然踏破铁鞋,找遍中国,我戴文祺也非寻找到芊子不可!活要见人,死要见坟!如果我说了没做,让老天惩罚我瞎了双眼!”

    而他心里却在说——芊子,芊子,你这痴情的纯情的乡下小女子,我不寻找到你娶你为妻,圆了我俩命该如此的感世悲缘,我誓不为人!

    不知凭什么,他认定芊子正在受苦受难,正在期待着他前去拯救她。如她当年曾舍身自投虎穴拯救过他那样。而且,以他现今的身份和地位,他自信完全能够拯救她,并没有什么格外强大的势力阻止得了他。

    在他那一时那一刻的思维中,岁月仿佛仍驻留在当年,并没朝前流逝似的。芊子也仿佛仍是当年他只见过一眼,不久前由他的画家朋友按照他的深刻记忆一笔不苟地画在画布上那个芊子——红袄,红棉裤,红绣鞋,双腿偏坐在一匹枣红老马背上,一手揭起着红盖头的一角儿,娥眉凤眼呈现着万分惊愕的眼神儿……

    以后很长很长的一段日子里,其实他所要寻找到的,更是那一时那一刻又显形并且随即定影在他头脑中的芊子——大约二十六七年前自己只见过一眼二十六七年间印象清晰难忘的一个妖娆又妩媚的少小新娘。而不是一个按时间推算,怎么也该有四十多岁的农村妇女……

    待他睁开眼睛,芊子的嫂子已不在他眼前了。她那一手拄着细长竹竿儿,分明的已变得有些佝偻的背影,在他的视线内正蹒蹒跚跚地远去。他看得出来,她一边踽踽而行,一边不时的抬起另一支手臂,以手背或袖角儿揩她脸上的泪……

    他往起站了站,竟还是站不起来。双腿还是如残废了似的不听使唤。芊子的命运,一个自己此前仅见过一眼,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乡下小女子为他步步沦于悲惨之境的命运,像一本以他自己的命运为主线叙述因果的书,使他刚刚读了“内容提要”就没法儿放下去了。这书中的某些“情节”,既跟他的关系太密切,对他足以产生多么巨大的冲击力和震撼力,也就可想而知了。

    他首先便是心灵在那种冲击力和震撼力的交替作用之下麻木了似的,然后是神经麻木了似的,最后才是双腿颓瘫了……

    车上他的那些随行者们,都有些耐不住性子了。尤其那位县委宣传部干事,已经看过几次表了。每看一次表心里嘟哝一次:“哪儿冒出来个瞎婆子,真是的真是的!这下儿肯定回去晚了!县领导们非等急了不可。他们要不批评我才怪了呢!”

    他们也都望见,将他领去那儿的“瞎婆子”,已经离开他了。他们闹不明白他为什么自己还坐在那儿?还不起身来上车?因为他说过不许他们跟过去的话,他们也就都有点儿不太敢擅自的走过来,继续望着他面面相觑而已。

    这时的戴文祺,努力了几番,双腿仍像残了似的站不起来。无奈之下,他只得向车招手,并喊他们过来帮他。

    听到他的喊声,县委宣传部干事,才扯着一个小伙子赶紧跳下车,救人似的向他冲来。

    他是被他们轮换着背上车的。车上的人见他面如死灰,神色悲怆到极点,仿佛那“瞎婆子”是个老巫女,向他预言了他的死期临近。谁都不敢贸然问他什么。他也哑巴了似的,紧闭着双唇,一路一言不发,默默流泪,后来竟双手掩面,放声大哭了一场,哭得随行者们疑惑而又不安……

    那天晚上,尽管县里的头头脑脑们焦急地等了他一个多小时,他也并没强打起精神与他们在宴席桌上周旋。他让直接送他回宾馆,将自己关在房间,任谁敲门问安都一概的不见……

    第二天他的腿还不听使唤,县里便派了两个人,将他护送回了省城……

    他一回到省城就住院了。医生诊断是由于情绪受到意外的强烈刺激而引发的急性脑血栓。已经和他领了结婚证,成为他合法妻子的中学女教师自然是第一个到医院看望他的人。她请人代课,打算在医院服侍他,他却不容商量地谢绝了。而且,以坚定不移的态度告诉她——他必须得和她离婚。

    才领了结婚证一个多月,还没举行婚礼,到家乡县属各农村去唱了几场戏,回来后就要将结婚证变成离婚证,使她感到受了耍弄。

    结果就惊动了他那画家朋友。作为介绍人,他的画家朋友到医院来问罪……

    他在逼问之下,不得不将芊子因他而遭到的种种悲惨,从“盗靴”之事讲起,一波三折地讲给画家朋友听了……

    画家朋友听到最后,竟也呆坐椅上许久未动一动,仿佛双腿也不听使唤了,站立不起来了似的……

    他离开戴文祺的病床前,只又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莫道男儿心如铁,君不见满山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

    这句话,与其认为是对戴文祺说的,还莫如认为是他对自己说的。说时,表情庄重得近乎肃穆,大有指点古今憾事,凭断人间悲凉的意味儿。

    戴文祺听出他说的乃是董解元《西厢记》中的三句。

    而他却什么也没说。

    画家说的第二句话是:“她的思想,由我来做通。”

    仅这一句,才是又对戴文祺说的。

    而他感激地望着挚友,还是什么也没说。

    画家走后,他徒自陷入怔思呆想,忧忧的痴痴的自言自语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戴文祺出院回到家中的第二天,他的画家朋友便陪着那中学女教师来见。

    他心存内疚万千,颜带愧怍NBB3B惶,待她刚刚坐定,便肃立在她面前,深鞠大躬,诚恳之至地说:“都是我戴文祺的罪过!今日我任你羞辱责骂,绝不恼怒。”

    那女人眼中霎时泪出,将头一扭……

    画家就说:“得啦得啦,我也没资格恼,她也没权力骂。喏,这是她特意为你带来的!你挂起,咱们商议正事!”

    戴文祺从画家手中接过一卷纸,展开见是一张大幅的中国地图。

    那女人低声说:“从现在起,我俩帮你在全国寻找芊子!”

    一句话使戴文祺心头骤热,眼中也霎时泪出……

    画家又说:“戴兄啊,你想过没有?如果找来找去,终于证实,那个芊子已不在人世了呢?”

    他说:“那我也就从此死心了。”

    画家紧接着问:“那么你还打算结婚吗?”

    他犹豫片刻,注视着那女人,试探地问:“你说呢?”

    那女人就又将头一扭……

    画家生气地说:“这算怎么回事儿?你若想知道她还愿不愿做你妻子了,那你也得直问!”

    他以比那女人更小的声音说:“我是这个意思。”

    那女人缓缓将脸转向他,也像他刚才目光定定地注视着她那般注视着他,微微点了下头……

    画家又说:“如果寻找到了那个芊子,她却生活得比较幸福呢?这也是很有可能的事啊!”

    他说:“那我就与她拜兄妹。她的丈夫,便是我的妹夫。她的儿女,便是我的甥男甥女。他们的所有亲友,便是我们的所有亲友!”

    他说最后一句话时,眼望着那女人,将“我们”二字,说出格外强调的意味儿。

    她就又默默地微微点了下头。

    “要寻找那个芊子,说易也易,反正出不了中国的范围。说难也难,中国太大!”

    “我要先从相邻几省,逐县逐村地找。”

    “这就需很多时间,很多精力。”

    “我已经写好了辞职报告。”

    “恐怕,还需要钱。路费需要钱。你总不至于指望剧团替你报销吧?”

    “我没那么指望。这几年,我也多少从工资中攒下了点儿钱……”

    画家打断了他:“你攒下那点儿钱,我估计连路费都不够!如果那个芊子,确在不幸和苦难之中,又难以顺利解脱出来,就需要更多更多的钱‘赎’她了!谁也不肯白白让你将自己的妻子领走吧?”

    戴文祺眨眨眼睛,双唇间挤出一句情急的话是:“那我就为她卖血!卖肾!”

    画家上下看他一阵后,不屑地说:“就你,瘦得干虾似的,浑身能抽出多少血可卖?你的肾也不见得是好肾,想卖也不见得有人买!我这个画家的画,虽然名气不大,但五千六千的贱卖一幅,还是不愁没人买的。我已经为你准备了十幅画……”

    戴文祺心头又是一阵骤热。他不知如何表达感激才好,结结巴巴地说不成一句话,竟欲给挚友跪下去……

    “得啦得啦,别弄这个景儿!”

    画家扶住了他……

    那女人这时要求看画家画的芊子。于是三人一起走入他卧室,立于画前,定睛同视。

    那女人忽然双手掩面,哭了。

    她哭着说:“世上只有女人爱男人才能这么个爱法儿,真叫我心疼我们女人!”

    画家说:“只有那些远地偏村的乡下小女子,才能这么爱她们所爱的男人。也真叫我们男人心疼这样的女人啊!她值得我们千方百计的找到她!”

    而戴文祺望着画上的芊子,只在内心里对她说:“芊子,芊子,你听到了吗?……”

    从此,这两个男人一个女人,共同开始了他们寻找芊子的行动。

    不久,其事传播,又有许多热心的男人和热心的女人自愿加入了他们的行动……

    每天都有许多信从这座城市寄出……

    每天戴文祺也会收到许多信——许多线索曾使他万分激动。许多次激动到头来是一场场空欢喜。信中还有自称便是芊子的。对自己这个“芊子”被嫁卖后的命运,描写得悲悲惨惨凄凄切切。以某些女人们顶善于调遣的话语,在信中向他发出十万火急的乞求呼吁和哀号。也有携儿带女,找到省城,找上门来,哭哭啼啼吵吵闹闹赖着不走,要求住下做妻子或要求命运赔偿的……

    可真是一个芊子少,骗子多的时代了!

    戴文祺几乎被滋扰得居无宁日。然而,他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忍耐力和克制力。并且,一点儿也没后悔。

    一天又有一批不速之客登门入室。是各方各面的记者。他们不肯善罢甘休地“采访”他,用一个又一个或愚蠢或心思暧昧甚至可能动机不良的问题无休止地纠缠他。他们使他感到,他们仿佛与时代的某种恶念达成了默契,要合谋起来将人世间的真爱变作糠料,发酵了去饲更多的人们似的……

    他终于被激怒。拍案而起,大发雷霆,将他们统统赶出了家门……

    转眼到了一九九六年。

    三年里,他几乎寻找遍了与本省邻界的几个省的各县各村。有时是他的画家朋友陪他。有时是那女教师陪他。更多的日子是他自己在寻找。他性情变了,话更少了,白发更多了,也显得比实际年龄苍老了。寻找的信念,却越发的执著了。

    他又获得到了一条线索,是那女教师教过的一个女学生提供的。她在本省某县妇联工作,协助进行过农村人口普查。从各个方面分析,那线索是相当可靠的,意味着芊子也许就在本省境内的农村……

    他毫不迟疑地动身去到了那个县。县妇联热心地为他安排了一辆车,载他去某村。那是两省交界处的一个小村,也是一个穷村,隐蔽在深山的褶皱里。那一天大雨时停时下,几处公路被水淹了,年轻的司机只得绕行。到了那个村,家家户户的农舍上空,已经飘起着袅袅的晚炊的烟缕了。雨尽管小些了,但丝毫也没有停的意思。

    司机在车里坐等他。一个小女孩儿将他引到一户农家的小院外,那小院是用树枝编围起来的。显然的,树底下生长出了根须,滋发了新的生命。绿叶重叠,被雨淋得青翠欲滴,很是悦目。

    小女孩儿说:“就是这家,你自己进去吧!”一说完扭身就跑,仿佛院里放着恶狗,跑不及会被追咬似的。

    院内的农舍,很矮,倾斜着。由几截树干支撑。望去使人感到,若抽移了树干,立刻便会倒塌。房顶草少说也有十年没换过了,变黑了,朽结在一起了。吸雨不淌,仿佛更沉了。糯黑的粘糕似的压着房顶,窗被压斜了,门被压歪了。门窗的上一半儿,被低矮的房檐含着。窗框和门框,是旧得不能再旧了。木质被风雨侵蚀得发白了,朽骨似的。门一侧挂着一串儿干红椒,经雨淋洗,红得抢眼。

    院子不大,扫得很干净,并没有狗。有几只鸡在窝里缩头探脑,还有几只鸭在院里趾高气扬地踱来踱去,不时对扇双翅,发出惬意的嘎嘎的欢叫……

    戴文祺的目光被那一串红椒吸引住了。他在雨中呆望着不动。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对红色极其敏感的男人。他眼前仿佛又浮现着当年的芊子了——双腿偏乘着一匹枣红老马,红绣鞋红棉裤红袄,一只手儿掀起着红盖头的一角儿,仿佛在笑眯眯地羞意含情地望着他,仿佛想要对他说:“可把你盼来了!我料到你总有一天会来找我的啊!”

    房子里突然发出一声啸叫,听来很是NFAA3人。那是一种类人非人似兽非兽的啸叫。起音如象吼,尾音又拖得如鹤唳。啸叫声过,一切归寂。

    “有人吗?”

    久不闻答。

    又大声问了一次,房子里还是没人回应。

    他推开院门,走入了院子。犹犹豫豫趔趔趄趄的,终于走到了门前……

    “家里有没有人啊?……”

    传出哧哧的嬉笑声。

    他听出是孩子的笑声。于是打消了顾虑,一只脚迈入门去……

    门内光线幽暗。戴文祺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站了一会儿,定睛之下,才渐次地看清眼前的那一个家况——灶间居中。惟锅台、水缸、柴堆而已。碗橱,也算是有的。不过是在土墙上铲出了几行凹处,用旧塑料布铺了底儿。左一扇门,右一扇门。左门掩着,右门敞着。他将另一只脚也从外边迈入进来,先轻轻走到右门前朝屋里看——一张旧床,床头并摆着两只旧木箱,木箱上也铺了块花塑料布,看去质地早已变脆,起码铺二三年了,上面摆了一面小镜,还有一个长方形的小黑漆匣子,此外别无他物。四壁是用报纸糊了的。连顶棚也糊了。他感觉主人糊得极仔细,黑体的标题错落有致,分明的是在糊时颇动了番心思,不似他在别的农家见过的样子,报纸铺得歪歪斜斜,一行行黑字横七竖八,看着使人眼晕心乱。他暗想,倘天晴,阳光照进屋里时,这小屋倒也会显得清洁,尽管看出日子过得是这么穷,这么寒酸。窗台上还放着一只阔口儿的罐头瓶,瓶里插着些扫帚梅,和另几种他叫不出名的花儿。那些花儿散紫翻红,开得野趣盎然,看出主人的生活心劲儿却是那么充足似的。能于穷困之中泰然度日,这一股执著令戴文祺的心为之怦然一动。床上的被子叠得也齐齐整整,床单补过,是花的,已洗掉色了,看不清花样儿了……

    他本已转过身去了,但转身之际,恍惚觉得墙上,就是床头所靠的那面墙上,似乎是挂着一面相框,内镶一幅大照片。他想那必是女主人的照片无疑了。于是又转过身来,冒着忌讳,进入屋里,走近细看。这一看之下,戴文祺顿觉自己全身的血液仿佛汇冲心头,一颗心被冲得骤然间剧荡了一下似的,觉得自己全身血液汇冲的速度是那么急骤,仿佛每一条大小血管儿都在身体里发烫起来了——那不是别人的形象,乃是他自己的形象。他自己当年扮演许仙的形象!多颜多色的彩线绣在一块旧布上的形象!白驹过隙,岁月荏苒,三十余年弹指一挥间,彩线的色泽竟依然保存得那么鲜艳。使当年的“他”看去神态栩栩,光彩照人!那所谓“相框”,其实是用剥去了皮的细柳梢儿精心编制的。他的彩绣上罩了一层极薄的塑料膜,宛如镶在玻璃之后。他不禁地又上前一步,伸手抚摸其上那一朵牡丹。他看出了那些怒放着的花瓣儿,分明的是被染成浅红色的。但他又怎能想到,那乃是被当年一个痴情又纯情的十六岁乡下少女的初潮经血染红的啊!

    突然,掩着门的左屋里,又传出哧哧的嬉笑声。

    他慌忙退出右屋,脚步轻轻地走到了左屋门前。此时他已确信,这便是他千辛万苦要寻找的芊子的家了。身在她家,竟使他心内顿生魂兮归来般的亲切之感……

    他轻敲几下门,屋内没人问话。

    他犹豫片刻,进一步打消心中忌讳,缓缓将门推开了……

    这左屋比右屋要大出半间,也用报纸从四壁直糊到屋顶,糊得也如右屋那么认真仔细。靠着迎门那面墙,摆着一张双人大床。床框自然都已旧得本色全非了,床单也自然都是补过的。屋地中央,是一张旧方桌。桌下隐放着四只旧的高脚圆凳。凳腿间的横撑,都换过了。有的换过一根,有的换过两根。都是用剥了皮的树段取而代之……

    戴文祺先看到的人,是大床上的两个孩子。他们都只着短裤。床上有个盆。盆里有水。水是从屋顶滴落下来积在盆里的。他们互相往身上撩泼雨水寻开心。他们各自都已身上水漉漉的。床单也一片片地湿了。

    他想,这大概便是芊子的两个儿子了!

    不错,他们正是芊子的两个儿子,而且是双胞胎,但他们早已不再是小孩儿。尽管他们的身躯看去才八九岁的样子,其实按年龄都已是二十七八岁的成人了。是在芊子被嫁卖过来的第二年就出生了的。他们是两个侏儒,而且是一对儿先天的痴傻人,还是——两个盲人;如果没有芊子做了小母亲之后那一种天高地厚无私无怨的母亲的呵护,他们是活不到现在的……

    “孩子们,不要那么玩水哟,把床单弄湿了,妈妈回来会生气的。惹妈妈生气多不好呀……”

    戴文祺一边说,一边情不自禁地走到了大床边。内心里,对两个淘气的孩子尤其萌生起了一种久而久之似的亲爱感。没见到男主人,也就是没见到芊子的丈夫,甚至连这个家里有男主人的迹象都一点儿没看出来——这使他暗自庆幸,窃喜不已。他想,也许芊子的丈夫死了吧?果而如此,那么真是老天垂怜于我了!那么我就可以顺顺利利的将她们母子三人都接走了。从此我戴文祺不但有妻子,而且同时有两个儿子了。从此夫妻恩爱,父子相慰,安享天伦之乐,何等的美好哇!

    两个“孩子”听到陌生人的声音,停止了互相泼水。但是却没立刻向他转过头。他们各自的一只手仍伸在盆里,脸对着脸,僵而不动了。如同两个电子玩偶,因遥控器不灵了,姿态定住了似的。

    “妈妈洗一次床单多辛苦呀!你们的妈妈呢?她干什么去了?”

    他将一只手抚摸在其中一个“孩子”头上。不料那“孩子”将头一摆,倏地蹿到了床里边。另一个“孩子”也随即蹿到了床里边。他们互相保护地搂抱着,循声望向他……

    戴文祺这才看出他们原来是俩瞎子。他们的黑眼球儿都那么小,并且向上翻着,被眼皮所遮,在四只眼里形如微缩了的黑色的残月。他也看出他们不是两个孩子了。他们脸上的肌肤松弛而多皱,像两只小沙皮狗的脸。他们都向他龇牙,口中发出怪声,朝他这个进犯到他们家里来的陌生人做威胁恐吓之状……

    戴文祺不禁地倒吸一口冷气,连连后退数步,脚跟绊在门槛儿,险些仰栽了出去……

    那时刻他又听到了一声NFAA3人的啸叫!

    他毛发乍起,猛然地发现,一张单人床上也躺着个人——一个躯体虚肥、面目臃肿的男人。秃头硕大,乱须绕腮。啸叫正是他发出的。他的脸看去倒并不凶恶,似乎对别人也没什么危险性。但他的啸叫声的确令人惊恐,将戴文祺着实的吓了一大跳。他叫过之后,张大嘴,打了个无声的长长的哈欠,一翻身,将脸朝向了墙……

    芊子的两个侏儒儿,忽的像两只小兽似的从床里边一齐蹿到了床畔,继续向他龇牙,口中继续发出怪声威胁他恐吓他,仿佛随时会一齐扑蹿到他身上啃咬他似的……

    戴文祺仓皇地逃到了院子里。他惊魂甫定,站在院门那儿吸起烟来。自从开始寻找芊子,他也就开始吸烟了。

    雨终于是停了。雨后斜阳迟现在趋晴的西天,望去那么洁净,那么清新。一道彩虹弧空横架,绚丽而高拱。

    司机在按喇叭……

    戴文祺如同没听见,一大口接一大口吞烟不止……

    小司机下了车,走过来问他:“戴老师,见到您要找的人了吗?”

    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对他寻找芊子这件事儿,其实是略知一二的,也不想知道的太多,根本不发生好奇心,所以一路上并不问他什么。只不过暗觉他这个人念头古怪,想法迂腐罢了。他不说“你要找的芊子”,甚至也不说“你要找的女人”,偏偏说“你要找的人”,就使戴文祺感到,于自己重如泰山的一件事,在他看来不但轻如鸿毛而且可作笑谈。这种感觉使戴文祺不喜欢对方。

    戴文祺摇了摇头。

    小伙子打开院门,将身体闪在一旁,以催促的口吻说:“那就走吧!”

    戴文祺烟在指间,指在唇边,听不懂似的瞪着对方。

    小伙子一笑,启发弱智儿童思维似的问:“戴老师,您今晚想住在这儿吗?”

    他仍听不懂似的瞪着对方。

    小伙子又一笑:“那么让我这么问您吧,您今晚能住在这种地方吗?”

    戴文祺终于怅然若失地摇了摇头。

    “这不得了嘛!您既不想住在这儿,也不能住在这儿,那咱们就趁早打道回府吧!”

    “不!我找了几年才找到她,见不着她一面,我不走!”

    “可她明着是不在家嘛!您一不知她去哪儿了,二不知她几时方能回来,何苦的傻等她呢?我肚子都饿得咕咕乱叫了!这村子这院子明天不会无影无踪,您要找的人也就不会从此消失,咱们明天再来一次行不?”

    小伙子好说歹说,总算将他请出了院子,哄到了车上。他们互相妥协,在车里继续等半个小时……

    他两眼一眨也不敢眨地望着小院门,惟恐一眨眼之际,芊子归来了,进家去了,而自己却没看见她。对于司机,那半个小时似乎显得格外漫长。他插放了一盘音带,于是车内响起一个小女子娇滴滴甜腻腻软绵绵异常性感的低歌浅唱:

    春花和秋月它最美丽

    少女的情怀最真心

    人生如烟云它匆匆过呀

    要好好儿的去品尝……

    对于戴文祺,那半个小时却似乎只有五分钟那么短……

    音带的反面儿也听完了,半个小时过去了。小司机回头看他一眼——双方有言在先,他再无话可说,径自喟叹而已……

    于是小司机将车开动了。车驶出村子没多远,陷在一片水洼中。小司机一通手忙脚乱,徒劳无益。

    一个背柴人顺路而来。柴捆很重,压得那人低弯着腰。

    小司机下车拦住那人,请求替他找几个村人来帮忙,还说了些绝不让村人们白帮忙的话。因为车在水中,下车必湿鞋,戴文祺没下车。

    那人将柴捆放下时,他才看出是个女人。她的头发用一块旧毛巾包着。她一身打了补丁的旧衫旧裤,已洗得混了色,不蓝不黑的。她的脸清瘦,灰黄,憔悴。她的眼睛很大,深嵌在眼窝里。眼神儿于迟滞中隐含着几分忧伤……

    他的头当时正探在车窗外。她看了他一眼,迅速地就转过了脸。她的眼神儿在那一瞬间烁亮了一下,立刻又黯淡了。不过戴文祺没看出来……

    她的柴捆用块破塑料布蒙着。她也不说话,背向他,弯腰掀去了塑料布。接着,解开了捆柴的麻绳儿。再接着,一抱抱地将她的柴往水里铺,直铺到车前轮下……当然的,她的鞋袜和裤腿也就全湿了。裤腿一直湿到膝部。小司机乐了,喜出望外地说:“高!好办法!”她便闪到路旁,背对着车,眼望远方……汽车没费什么劲儿就碾着柴开出了水洼。

    小司机停住车,探出头朝后挥手喊:“老乡大婶儿,多谢了,后会有期!”

    戴文祺也回头望。隔着车后窗,他望见她正站在水洼中,弯腰捞起她的那些柴。她对小司机的话毫无反应……

    戴文祺说:“你只谢谢人家怎么行?把人家那么多柴全弄湿了,一句‘后会有期’就算了?”

    小司机说:“那依您怎么着?咱俩用嘴去把她那些柴吹干?”

    他不愿和小司机斗舌,掏出钱包,抽出一张百元钞,让小司机给那女人送去。

    小司机说一百元太多了!这个穷村里的女人,不是常能见到百元大钞的,别把人家吓着,给十元就行,没拾元的只给五元保证她也会挺高兴的!

    他火了,瞪起眼睛训斥:“我愿给多少就给多少,你NB023唆什么?快去!”

    他从车后窗望着小司机追上那女人,望见那女人被浸湿了的柴捆所压,腰弯得更低了。她只顾一步步往前走,并不伸手接钱。钱拿在小司机手里,小司机那只手一直伸向她,他倒退着伴她走。略前一步,还一边倒退着走一边对她说什么。戴文祺望得分明,那女人若肯接钱,是连脚步都无须停一下的……

    小司机一脸愧负“使命”的表情回到车上,将钱还给他时悻悻地嘟哝:“她好像又聋又哑。好像根本不知道钱是什么东西!”

    车驶出十几里后,戴文祺突然高叫:“停车!”

    车刚靠路边停住,小司机刚要转身发问,听他又大声说:“调头!往回开!回那村子!”他意识到,那女人一定便是芊子!

    小司机虽一百二十个不情愿,但听他语气严厉,岂敢违抗?

    于是车又往回开……

    在那片水洼前,车停了。小司机说再往前开,必会再次陷住……

    戴文祺不待他说完,已打开车门下了车。他也顾不上择路,跑过那片水洼,溅起了一阵水花儿……

    他一口气儿跑入村子,冲入芊子家小院,直至她家门前才气喘吁吁地驻足……

    此时,天已黑下来了。

    门,插着。

    窗帘,垂着。

    他从窗帘上的破洞窥向屋内——但见芊子的背影坐在那大床上,左臂搂着一个痴傻儿子,右臂搂着另一个痴傻儿子。他们受过了惊吓似的,寻求庇护地都将头偎在她怀里……

    他轻轻敲窗,芊子的背影一动未动……

    “芊子!芊子!我知道你肯定是芊子!原谅我刚才没认出你来!我是戴文祺呀!我是当年演许仙的那个‘戴小生’啊!你不能不开门见我一面啊!”

    窗子黑了。显然,是芊子将灯拉灭了……

    “芊子,芊子,难道你忘了你当年偷过我一只戏靴吗?难道你忘了,你当年在旷野雪地用身子暖过我吗?”

    屋里肃静无声。

    “芊子,芊子!我找遍数省找了你好几年啊!你跟我走吧!你两个儿子也可以一块儿跟我走!我绝不嫌弃他们。我愿做他们的父亲!你的傻丈夫由我来联系送他去福利院,寄养费我承担!”

    戴文祺泪潸潸下……

    屋里,却依然的肃静无声……

    “芊子!芊子!”

    屋里传出一声NFAA3人的啸叫……

    戴文祺浑身一凛,双膝一软,跪在窗前的湿地上了……

    那小司机不知探到了另一条什么样的路,又将车绕驶到村里来了……

    他连拖带拽地将戴文祺弄出了芊子家的小院,弄上了车……

    第二天,戴文祺央求县妇联的人陪他再到芊子家,帮他劝说芊子。人家也不都是闲人。人家也有人家的日常工作。人家劝他别急,答应安排出时间一定陪他去。后来又对他说,陪他去并不是上策。万一芊子还是不愿见他,陪他去的人也是不能强迫的呀!莫如先派人以妇联的名义前去替他试探清楚芊子心里究竟怎么想的,然后再作主张……

    隔了两天,县妇联的一位女干事去了……

    她早去晚归,回来后转告他——任凭她磨薄了双唇,芊子就是心坚如铁,不肯见他。

    “她……她恨我?……”

    “不。您想哪儿去了?她怎么会恨您呢?您若这么想,对她可更加的不公道了!”

    “那究竟为什么……”

    “她说——她不愿拖累您。说当年她就没存过非你不嫁的想法。现在更不会这么想了。说她当年暗恋了您,她命运多舛,并不是您的什么责任。还说……”

    “还说什么?还说什么?”

    “还说,您也是受了十年苦的人了,已这般年纪了,找个更适合做您妻子的女人,过几十年安安泰泰的好日子吧!说就是按八十岁推算,你也只有一万来个属于自己的日子了!她绝不忍心再拖累你一个日子……我觉得,她的话,句句都是真话,都是内心里话。我看出,她可绝不是一个善于作伪的女人……”

    “……”

    “我们以前也没太注意到那个穷村里有她这么一个女人。全县二百来个村,我们很难对每一个村每一个妇女的情况都了如指掌。听她自己讲,她丈夫当年并不像现在这样儿。当年还能干些活儿。当年就痴傻到这种程度,她也不会怀孕生下双胞胎呀!那男人是近十来年才一年比一年变得痴傻的……”

    “……”

    “戴老师,我们妇联认为,您还是先回省城去吧!我们以后会对她家予以关照的。这也是我们妇联的责任嘛……至于您和她之间的关系,我们觉得,还是顺其自然的好。当然了,我们也会经常去那个村看她。去一次保证代您劝她一次……”

    戴文祺在县里住了一个多星期,希望能够等到更好点儿的结果。他渐感人们对他的态度由最初的同情变得冷淡了。但是他不在乎,决定继续等下去。其实人们并没开始嫌弃他。人们都有各自分内的工作,谁也没精力和时间奉陪他将全部心思都放在某一个村的某一个女人身上。尽管都被他和芊子之间的往事今情所深深感动过……

    有一天省政协来了两名机关工作人员,是县里通知的,怕他因心理抑郁病倒在县里而承担什么责任。

    他被接回省城去了……

    以后他每月都按时往那县的妇联汇款。妇联以“慈善救济金”的说法,派人转送给芊子。

    但芊子仿佛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她拒收。她一再强调——自己靠自己的劳动,是能养得了她的四口之家的。

    她给县妇联写过一封信,是用毛笔写的。蝇头小楷,工整娟秀,措辞也很“文”。信曰:大千世界,芸芸众生,遭命运抛掷,受悲苦摧挫者,何我芊子一人?慈可他善,救当济急。舍我一草芥女流,庇二痴子,侍一废夫,实天意耳!芊子甘顺定数,不以为劫。望勿复以慈相扰,以济相羞……

    妇联的女人们,传阅此信,无不肃然,无不扼腕而叹。都道是这么漂亮的字,这么有文化的一封信,全县也找不出几个能写得出来的女人啊!

    她们没将这封信转给戴文祺,不愿再伤他的心。

    其实戴文祺也收到了芊子的一封信,也是用毛笔写的。信曰:花开花谢寻常事,缘生缘灭岂奈何?君意之诚,芊子已知。君心之真,芊子已信。以少小之痴情,而获君之诚意,以当初之暗恋,而获现在之真心,芊子无悔矣。无憾矣!芊子花容已衰,芳华已逝,非忍心拒见,实惭对君耳!相与为妻,强所难也。况二子虽痴,尤赖母爱。弃之我悲,随之君累。君意可诚不可坚。君心可真不可迁。还望三思而后,还芊子往昔清宁……

    他的心念,又哪里是芊子的信所动摇得了的呢?日日反复阅读,月月照常汇款。县妇联那一边,就只得替芊子先存着……

    半年后,芊子的丈夫死了。戴文祺无悔无怨自甘等下去的心念,越发坚定了。他仿佛于渺渺无望之中,看到了一大片希望的光明……

    忽一日深夜,县里来电话,告知芊子病重……

    “她的情况怎么样?……”

    “不好……”

    “怎么个不好法儿?……”

    “……”

    “快说呀!”

    “很不好!你及时赶来,兴许还能和她说上句话。”

    凌晨,他的画家朋友,和那位中学女教师,陪他登上了火车。

    ……

    他随身拎着留作纪念的戏服箱子,内有全套扮演许仙的戏装和化妆盒……

    他们赶到芊子家时,芊子已奄奄于垂危之际了。她并没什么特别的病,只是心力衰竭而已。殡丧了丈夫,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倒下了……

    二人的手终于握在一起。

    芊子气息微弱地吐出五个字是——“谢谢你来了……”

    戴文祺泪水刷刷地往下流!

    他说:“芊子,芊子,与我有爱无缘的芊子啊,我要为你一个人演一次许仙!”

    于是众人将芊子扶起,使她靠着枕被而坐。她左臂搂着一个痴傻儿子,右臂搂着另一个痴傻儿子……

    于是戴文祺急急换上戏装,粗略敷粉着朱,描眉勾目一番,戴正戏冠,忍泪噙悲而唱。

    他唱道:

    被法海囚押文殊院

    咫尺天涯见无缘

    西子湖依旧当时一样

    却见她花憔柳悴断桥旁

    赴灵山盗仙草舍生入死

    才知道娘子心一片善良

    似这等救命恩感天动地

    我许仙怎么能不以情偿

    ……

    他唱着唱着,全然忘了自己究竟是谁。许仙乎?“戴小生”乎?连自己也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在古代还是身在现代了。仿佛既是许仙又是当年的“戴小生”。也全然忘了面对的究竟是谁?“白娘子”乎?芊子乎?仿佛既是“白娘子”,又是当年的芊子。他目中已无在场的别人,只有一个奄奄垂危着的芊子存在了。他只望着她唱。泗泪滂沱,在脸上涤粉荡朱。捶胸顿足,使在场的别人耳不忍听,眼不忍看……

    芊子的双眸忽然烁亮起来。

    人们听到她清清楚楚地说出三个字乃是——“我、爱、过……”

    这是她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她说完此话,头向旁一歪,随即垂于胸前……

    画家急按她手腕,已是命脉停搏,魂魄弃身而去了……

    画家低声对戴文祺说:“你别唱了,她咽气了……”戴文祺却像听不明白画家的话,仍唱:

    你纵是蛇类我也爱

    爱定情坚续残缘

    许仙今世若反悔

    青锋剑下尸不全

    ……

    人们想将芊子的两个儿子从她身边拉开。她的双臂,却将他们搂得那么紧那么紧,一时难以与两个痴傻儿子分开。仿佛全身最后的命力,在咽气之前,全集中于自己双臂了似的。他们也不容人们将他们与母亲分开。他们一左一右偎俯在母亲胸上,谁拉他们,他们就激怒起来,张口咬谁……

    戴文祺直唱得喷出了一口鲜血,瘫倒在地……

    画家和中学女教师相帮着人们,将戴文祺的绣像和芊子一起殡葬了……

    他身披重孝,在她坟前盘腿痴坐了几乎一整日……

    那一天是一九九六年夏末秋初的一天。那一天不知从何处飞来了一大群鹊雀,遍村栖落,久不逸去。却一只也不叫……

    芊子卒年四十六岁。

    ……

    戴文祺回到省城,一病不起,数月后故世了。五十七岁不到。

    弥留之际,他的画家朋友问他:“戴兄,我想,你一定愿葬在芊子坟旁吧?”

    他摇头道:“不必。我二人之事,仅她为我,我为她而已。超常料理,难免又惹世人绯议纷纷,使我俩地下不得安宁。她有我的绣像随葬,我有她的画像同焚,也就算冥间为伴了……”

    他的遗嘱只一条——家具皆卖,钱款集中,三分之一,赡养芊子的嫂子,由女教师代为执行。另三分之二,尽作安置芊子两个痴傻儿的费用,由画家朋友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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