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杀.1
激杀.1
“你还回来呀?”
“这是我的家。”
“你还知道有家呀?”
韩德宝虎视眈眈瞪着妻子,突然扇她一耳光。
她懵懂而又困惑,一时呆住了。闻到他口中呼出的阵阵酒气,不禁地有些怕……
九岁的儿子当时正写作业,听到一声脆响,抬起头,见妈妈一手捂脸,眼泪噙在眼眶里,立刻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将目光缓缓移向爸爸──爸爸从妈妈身边跨过,一屁股重重地坐在沙发上。
“你要是敢哭闹,”──韩德宝朝妻子一指,恶声恶气地说:“我杀了你!”
儿子从床上蹦下地,赤脚将妈妈推到小房间去了……
妈妈搂抱他,咬住嘴唇不发出哭声──妈妈的眼泪弄湿了他衣肩……
赵敏和韩德宝结婚十一年了。十一年中,丈夫的爱培养起了她一种娇妻的感觉。事实上,在他那一方面,也是将她当娇妻宠着的。没有一个妻子是不希望这样的。女人一旦在家庭中巩固了这一种娇妻的地位,女人就更本能地愿意做家庭的酵母了。女人扮演愿意的角色,总能扮演得极好。家庭的面团靠了她们的发酵作用,再经社会的烤箱一烘,就会散发出面包或点心般的香味了──普通的人们则管这叫“幸福”。老百姓体会到这一种“幸福”一般也就知足常乐,其乐陶陶,乐在其中了。
这个三口之家便是这样一个很幸福的小家庭。赵敏一向感到幸福。韩德宝也一向感到幸福。连他们九岁的儿子都时时刻刻感到着……
然而近来,准确说是近十几天来,韩德宝性情大变,判若两人。首先是不按时下班回家了。再就是回到家里的时候每每浑身酒气,七分醉三分没醉的样子。她一责问,他就很凶地瞪起眼睛。以往他下班回到家里,洗洗手就进厨房,帮着她做晚饭。很自觉,绝不必她要求。他爱做饭,爱和妻子在狭小的厨房里,一问一答地一边聊着闲嗑儿,一边合计着焖干的还是熬稀的,炸荤的还是拌素的。忙里偷闲的,小两口挨挨腻腻的,相互调笑中犯点儿粘乎,那时刻倒也别有一番亲爱。若赶上是星期六,他兴之所至,还非亲自掌勺露两手儿不可。不论咸了淡了,妻子总是予以夸奖和鼓励,一迭声儿地只说好吃好吃。儿子经妻子背地里调教过了,从不曾当面扫爸爸的兴,也一迭声儿只说好吃好吃……更不要说他下班早的日子,做好了饭菜,一盘一碗地摆在桌上,和儿子极有耐心地坐在桌旁期待着她,她一推开家门,见此情形感到的那一种家庭温幕了……
最使她感动并觉得幸福异常的是星期六的晚上。
有天晚上两口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候,他将一张什么报纸铺在膝上,一条手臂搂着她的脖子,另一只手指点着报纸,受到重大启发地说:“读读,亲爱的你读读!”
那是一篇对著名作家刘心武的专访文章。文章说刘心武是很善于营造也很珍惜家庭温馨气氛温馨时光的男人──吃晚饭的时候,一向熄了灯,在桌上点起彩色蜡烛,为的是最充分地体会并享受那一时刻的家庭之幸福内容。
她一撇嘴,讥笑他:“人家是大作家,你算名人么?也配那样子的么?”
他就轻轻拧她脸蛋儿:“怎么说话呐?瞧不起你老公是不是?好歹我也是一位科长,而且是合资企业的!每月一千多元的工资,算是中国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不就是关了灯,点了一支蜡烛么?难道和著名作家比起来,咱们连蜡烛都买不起?点蜡烛还同时省电了呢!著名作家的体会,本人也偏要体会体会……”
她不再说什么,更不想继续讥笑他了──她认为他的话也对,不就是在家里预备几支蜡烛么?一个月平均三十个晚上,五支蜡烛绰绰有余了。而且,可不是的嘛,点蜡烛还同时省电了呢!
“听着!这可是刘心武的名言──爱情、亲情、友情,三者皆拥有,是谓幸福;三者缺一,是谓遗憾;三者缺二,实乃不幸;三者皆缺,虽生如死!我韩德宝左有娇妻,右有爱子,就是有了爱情与亲情;我韩德宝在单位有自己说了算数的一份儿权,在社会上对人讲义气,别人对我也都挺够哥们儿,现如今这就叫友情!我三者皆拥有,按大作家的话,是谓幸福!幸福之人的幸福之家,吃晚饭的时候还不该像作家的家里一样,也关了灯,饭桌上点支蜡烛么?”
他说这番话时,双眼熠熠闪光。她看出那乃是从自己丈夫的内心里,由衷地反射出的幸福之光。她顿时地享受到了他对她的爱,对他们的儿子的爱,对他们的家的爱,不单是爱,还包含着莫大的责任感,依恋情结……
那一时刻她好生的感动,觉得好生的幸福!她情不自禁地,小猫儿似的往他怀里一偎……
他则用双手捧起她的脸
他爱意荡漾地悄问:“咱们家吃晚饭的时候,从此是不是也该关了灯,点蜡烛?”
她就娇羞地温柔地回答──是应该那样的……
于是他如同初恋之中的小青年似的,深且长久地吻她……
于是从那一天开始,吃晚饭之时,这个幸福的小家庭的饭桌上,也点燃起蜡烛来了。工艺品造型的那一种……
韩德宝是个喜欢饮酒的人。但酒量不大。他很善于控制自己,从不逞能。觉着自己到量了,无论谁怎么劝酒,也是不为所动的。一般地来讲,饮酒之对于他,纯粹是好心情的添加剂,浅尝辄止,心情的愉悦之中,再兑入点儿另一种愉悦罢了……
他不喜欢在外边饮酒。因公也不喜欢。他觉得,有了好心情,在家里与妻子对酌缓饮,那才是饮酒的乐趣。她的酒量,比他大些。陪他饮很够水平。每每的他饮到七分量,她才饮到四五分量。如果不是星期六,她就会体恤又关怀地劝:“打住吧!明天都还要早起忙忙活活地上班呐,啊?”
他一向都很听话。表现得很乖。
如果是星期六,情形则就例外了。不是她劝他“打住”,而是他主动提出“打住”了。
她每每的装出任性模样,摇头说不嘛。
倘儿子在前,他就频频向她丢过去只有她才能意会的眼色。儿子不在前,他就明白地说:“这可由不得你,晚上还有重要节目呢!”
于是勤快地收拾了饭桌。
其实他那句“明白”话,非但儿子听了并不明白,就是别的大人听了,也是不能明白的。只她一个人明白。可谓小两口间的暗语。
而她则对他刮脸皮,羞他。
于是三口人儿开始看录像。每个星期六他差不多都带回家一盘录像。有时是可以和儿子一块儿看的。有时是“儿童不宜”的。有时干脆就是从头“黄”到尾的。倘属于后两种,自然就得安顿儿子睡熟了,才没什么顾忌地看。看到都欲火中烧时分,于是“趁热打铁”,做起好事来。夫妻间那一种颠鸾倒凤,蝶乱蜂狂情形,宛若新婚燕尔,胜过新婚燕尔,那才真真叫是造爱!正在男如狼女似虎的年龄,且折腾起来没够呐。
那便是他说的“重要节目”了。
所以夫妻俩都大不欢迎星期六晚上来的客人。不得不予以接待,也是心不在焉,虚与委蛇。内心里巴望客人赶快告辞。倘是一位屁股沉的客人,那夫妻中的一个,就会寻找借口,下逐客令了。
自从改成四十四小时工作制,逢“大星期六”,就更不欢迎客人,更愿从容不迫地互相厮守着消遣温情脉脉缱绻不尽亲狎万分的家庭时光了……
可是近十几天韩德宝变得仿佛不再是从前的他自己。他使妻子感到异常的陌生了。甚至也使儿子感到陌生了。他每天都很晚才回到家里。几乎每次进家门浑身都散发着酒气。有两次一进家门就瘫倒在地挣扎不起,还呕吐得一地污秽……
像每一个做了妻子的女人一样,赵敏首先产生的猜疑就是“第三者”的介入。她偷偷翻过他衣兜,并没获得什么证据。当他睡熟后,她还闻过他的体味儿。浑身上下闻了个遍,也没闻出别的女人可能在他身上留下的什么殊味异息。然而这并不能证明根本就没有一个“第三者”在勾引他在唆使他在破坏他们的家庭幸福,她本能地这么认为。
她内心里受到极严峻的危机四伏的压迫,感到很恐慌。
她曾打算到他的单位去背地里对他进行调查进行了解,却并没有付诸行动。他好歹是一位科长啊!手下管着十几个人呐!而且,是一位中日合资单位的科长。日方董事长对他相当赏识,据他自己洋洋得意地讲,有十之七八的可能,将会被提拔为副总经理。那么他的工资将比现在高一倍多。不是一千多元而是两千多元了。上下班也将有小车接送了。正因为他前程似锦,单位里的中方员工,从上至下,不管内心里都揣着些什么想法,反正个个表面上对他是敬着三分的。敬中有畏。不服气他的,表面上也不敢得罪他。她唯恐在这件事上一旦做法冒失,会影响了他的提拔,会断送了他的前程。他的前程也便是他们的幸福小家庭的前程啊!
所以这女人,也就只有将一概的猜疑一概的不安一概的委屈和苦恼憋闷在内心里,夜夜祈祷她的丈夫能靠了自己的理性从婚外恋的泥淖之中自拔出来……
而今天恰恰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一个“大星期六”的晚上。也就是从前的星期五的晚上。
十几天来,每晚温情脉脉的家庭时光和幸福氛围,已不复存在了。晚饭桌上,也不再点蜡烛了。夫妻间更没了从前那种亲亲爱爱,没了“重要节目”……
五天前是儿子的生日。
晚上,她大显身手,做了一桌好菜,桌上点起蜡烛,和儿子耐心地守候桌旁,在烛光的照耀下虔诚地期待他的归来。
可他一进家门却大声吼着:“开灯!”
她吓得浑身一抖,赶紧开了灯。
他又吼:“把蜡吹了!”
她浑身又一抖,急俯身刚欲吹,儿子抢先一口,噗地吹灭了蜡,然后一动不动规规矩矩,志忑不安地瞪着他,大气儿也不敢出。
“妈了个×的,吃顿晚饭还点起蜡烛来了!你倒是闹的什么猴烧的什么包哇?点支蜡烛吃饭你就贵族了?贵族你妈了个×呀!……”
他指定她,夹杂着不堪入耳的极脏的字骂了她一通,她一声未吭扯着儿子躲避到另一房间去了……
他虽然是胡同里长大的男人,虽然也曾是个满嘴粗话脏话的男人,但自从认识了她那一天起,他知道了一个男人开口则污言秽语是很羞耻的。尤其是,自从他进了那一家中日合资单位,言语举止很是刻意地学着斯文学着“绅士风度”了起来……
那一天他仿佛是一个极粗鄙的丝毫也没受过文明教化的连起码的羞耻感都没有的男人……
而今天他竟动手打她了!
深夜里,这女人的眼泪潸潸地往下淌,枕巾被眼泪湿了一大片。她咬住被角,尽量不发出咽泣之声。在黑暗中她无声地痛骂,哭得浑身发抖,抽缩一团……
他的一只手,向她的身体探了过来。一条蜥蜴似的,试探地在她的腹部趴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滑行上去,终于习惯地伏在它喜欢的地方不动了……
那女人顿时不哭了,却也没有回报什么相应的热情。她浑身仍在发抖,显然并不能从极度伤心的状态挣脱……
仿佛的,他深深地理解这一点。因为他的手又识趣地缩回去了……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听到他也哭了。事实上,她是感觉到他也哭了。
于是她倒有些怜悯起他来了。她缓缓翻过身,面对着他,轻轻推了他一下,低声问:“你哭什么啊……有话说开了么!”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咱们儿子……”
女人这时竟很平静了。
她又低声问:“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把你的魂勾去了?”
“和女人无关……”
“我不信。”
“真的。”
“我不信。”
“真的。真的和女人无关……”
“……”
“我心里只有你。我只有你一个女人就够了。就艳福不浅了。你又不是不漂亮,我多爱你,你自己还不清楚么?”
女人终于开始相信他的表白之辞了。
“那,你近些日子,怎么就变得这么的凶,让人家见着都害怕!……”
女人又咽泣了。
他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所以,我觉着对不起你,对不起孩子……”
于是他温爱地抚摸她……
“有时,我心里太烦……”
“因为工作?……”
“嗯,又烦又累……”
“在单位碰到不顺心的事了?”
“那倒没有……”
“告诉我实话,千万别瞒着我……”
“真的没有。不过是……无缘无故的烦……”
于是她更加怜悯起他来了。她满腔爱意地搂抱住了他,并很热烈地吻他……
“我再也不对你和儿子犯混了!”
他顺势一翻,将她压在了身子下边……
分明的,他急迫地想要从她身上获得慰藉。而那一种特殊的慰藉,一个女人在那一时刻能给予一个男人的最大的最美妙的慰藉,正是她非常之愿意给予他的。岂止愿意,简直还非常渴望!她显得比他还要急迫。在那一种渴望和那一种急迫的情形之下,她有一种意识──那就是她认为经过此一番云雨绸缪之后,他们这个幸福小家庭的幸福的日子,从明天的早晨起必定的又将恢复了。也许比从前还要温馨,还要幸福。夫妻之间的感情,也必定的又将恢复到从前的如胶似漆的程度……
一切的不快一切的憋闷在她心头的委屈一切的笼罩在他们幸福生活之上的不安的阴影,都将烟消云灭都将荡然无存……
但是他那男人的器物却没有适时地坚挺起来。
以往它坚挺起来的过程是很快的。
以往它坚挺起来之后也是很雄壮的……
她不但急迫而且有些急躁了。
他也是。
他惭愧又自卑地央求着:“帮帮我……帮帮我……”
她莺声娇语地附耳悄悄对他说:“别急亲爱的,别急嘛,在咱们自己家里,两口子之间,这有什么可急的呢?明天后天都不用上班啊……”
于是她在被子里缩下身去……
然而她并不知道怎样帮助他才好。以往他并未需要过她的帮助,完全不需要,根本不需要……
以往他在床上的表现总是相当出色的。
她徒劳地对他进行着种种她认为应该是奏效的帮助,然而对它没有意义也不起什么作用……
终于她的头又从被窝里钻出来了,很是困惑也很是索然地瞧着他,仿佛承认自己无能似的,负疚地嘟哝:“我没办法……”
她并不能理解,也绝然地不能想到──他央求“帮帮我”,乃是他发自内心里的求助的呼吁。这一种呼吁其实和当时的规定情景无关,即或有关,那关系也是间接的,并且不是主要的关系……
甚至,连他自己当时也不能十分了然,自己所求助的是什么。是性,又分明的不是。正是在这一种自己对自己感到的迷惘感到的绝望之中,他一句接一句地重复着说“帮帮我……帮帮我……”
突然他放声大哭。哭得伤心极了。
他们的儿子醒了。儿子从自己的小房间赤着脚走来,走到他们床边,揉着惺松睡眼,迷里迷登地问:“爸,你怎么了?”
他哭……
儿子又惴惴地望向母亲──“妈,我爸怎么了啊?……”
儿子嘴角一瘪,看样也要哭了……
当世人在絮叨“机会面前人人平等”这句话的时侯,往往忽略了一个前提或曰一个事实──那便是所谓“机会”本身乃是世上不平等的“东西”之一,在许多时侯许多情况之下甚至是最不平等的“东西”。好比树上的果子,在更多的时候更多的情况下,只能任由猴子、拂拂、猿、猩猩们尽情摘获,而不太可能属于其它动物一样……
人生恩赐给韩德宝的机会少得可怜。
他天资不错。从小学到初中,学习成绩在班里一直名列前茅。他是以全考区总分数第三的好成绩升入高中的。开入重点高中的韩德宝踌躇满志,仿佛一只脚已经迈进了某一所名牌大学的技门。这并不算作什么非非之想。因为那一所重点高中每年的高考升学串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每年都向各名牌大学输送为数不少的一批新生。可是正在他野心勃勃地陶醉在大学梦的时候,在木材厂当了大半辈子锯台工人的父亲病故了。他母亲没工作,是家庭妇女。他身下还有一个比他小六岁的妹妹。父亲病故的结果直接导致他大学梦的彻底破灭。他只有弃学,到父亲的厂里去接父亲的班。那一年他读到初二下学期。不过他不是当锯台工人,而是当甩料工。甩料工和锯台工的区别,好比火车司机和司炉的区别。靠的是力气而非是技术更非是经验。每天几吨木方和木板,要经由他那骨头还未长结实的肩膀红出车间,上跳板、分类归放。几天后他的双肩就红肿起来了。命运好象和他标上劲了,偏要因了他的什么罪过惩罚他似的──两个月后厂里从日本买了一台半新不旧的带锯,淘汰了原先那台圆锯。厂小,又穷。穷则思变,所以才要大老远地从日本买一台带锯。尽管是一台半新不旧的,与原先那台国产的老圆锯相比,锯树的效率还是大大提高了。厂里没有足够的外汇园时从日本买回本应配套的甩料系统,就仍由他一个人担当守锯台的甩料工。
领导对他说:“年轻人,要学会以苦为乐,以苦为荣嘛!锻炼锻炼有好处,这是对你的考验。”
刚入厂,他不敢不乖。不敢不收起尾巴做人。
那台从日本买的半新不旧的带锯,几乎每一天都将他累趴下了。
当年他恨透了那台带锯。也恨日本。
他的大学梦的残余碎片旱已在头脑中荡然无存,渐渐地嬗变成另一种野心。那就是──哪一天自己取代了那老锯台工,让别人来干甩料工。
以后那老锯台工就常出现半大不小的责任事故。
而他也就常去拢领导,很负责任地说:“这样下去不行哇头儿们,师傅眼也花了,耳也背了,反应也迟钝了,这可都是流血大事故的隐患呀!轻则掉胳膊掉腿,重则丢命,那厂里就往外掏抚恤金吧!
……
半年后那老锯台工被提前劝退了。于是他当上锯台工的野心实现了。自然,他不但往圆木里敲进去过大钉子,还往各领导们家里送过礼的……
一年后他在厂里上上下下都混得很有人缘了。他想,他是应该考虑着摆脱体力劳动,往办公室转移转移了。厂虽小,也有办公室,也有脱产人员网。傻瓜才认为脱产和不脱产是一样的哪!再说,变了脱产人员,和领导们接触的机会也多些,遇什么好事儿也能被领导心里边真真假假地想着点儿……
从甩料工到锯台工的过程,教会了一个穷老百姓的儿子韩德宝实现自己野心的谋略和手段。在那个一百多人的小木材加工厂里,他的每一种新的野心都受到客观现实的局限,不可能膨胀得无边无际。也就是说他从来也不曾梦想过自己当厂长。他谨慎地将自己的野心固定在足可实现的范围以内。而所谓谋略和手段,无非是溜须拍马,效忠送礼那一套。简单到家也祖国到家。却往往立竿见影,相当起作用。在那么一个小厂,实现他那些小野心,本不需要什么太精明的谋略和太狡猾的手段……
一年后他就真被调到了办公室,充当一名类似秘书的角色。那么一个小厂,又是集体性质的,非是个体性质的,厂长也就不怎么敢公然地有一位秘书。所以他也就是类似秘书的角色……
后来木材就成了短缺物资。
于是和这个小小的木材加工厂友好往来的单位日渐地多起来。
于是他这个类似秘书的角色之社会关系也就日渐地多起来丰富起来了。
有几次,他竟能和本市一些他从前绝对仰视,甚至连仰视的机会都太缺少的人物在同一宴桌上相互敬酒……
社会关系日渐多起来丰富起来之后的韩德宝,给厂里增加了不少收入,给头头们带来了不少实惠,也给他自己挣了不少“回扣”。
于是厂里上上下下也就对他另眼相看起来了。他成了厂里很特殊的一个人物。特殊到竟能被批准三个月之久的“病假”,给什么电视剧组去当副制片。不但无须交劳务,而且工资和奖金照发。条件是他使厂长的女儿在电视剧中演一个群众角色,保证在屏幕上总共显示三分钟左右的镜头。
他调动了一切他可以调动起来的或勉强可以调动起来的或虽力有不逮但又非调动起来不可的社会关系,使出浑身解数,为剧组四处奔波,效尽鞍前马后之劳。停机后,全剧组都成了他的铁哥们儿。导演本人也由衷地对他感激着。
导演问:“小韩啊,你为咱们这个剧院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告诉我实话,究竟图的什么?想混进影视圈儿?”
他回答:“我哪儿敢产生那种念头呢?我是什么东西,配往影视圈里混么?”
导演说:“你也不必把自己看得那么卑下,把影视圈看得那么神圣。我知道,影视圈里不是东西的人,只比中国别的地方多,不比中国别的地方少。你还没告诉我实话呢──究竟图的什么?”他说:“图交上您这样的朋友。我明白,我韩德宝混到今天,不过还是这世上的一棵狗尾巴草。谁看我不顾眼,一脚就能把我踩扁,谁觉得我这人还有可交之处,呵护我一下,可能就易如反掌地改变了我的命运。所以我必须为自己交一些像您这样的高档次的朋友,不定哪一天我有需要您关照一下呵护一下的时候……”
他当时说的是一番实话。也是一番心里话。
那导演大大地被感动了。导演的艺术档次并不高,成就也就不大。在影视圈里,基本上还属于默默无闻之辈。但却不失为一个好人。甚至还可以说是一个大好人,好人有时也格外需要别人的奉承,听了奉承话也高兴。尤其一个又是好人又是导演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导演者,那有时候就不仅需要别人的奉承,更需要别人的崇敬了。
韩德宝的话,他当时那一种虔诚之至的表情,使导演丝毫也不怀疑──自己在对方的心目中,是被摆在受崇敬的地位的。
受到崇敬的导演一拍他的肩,热血衷肠地说:“小韩,冲你的话,我交你这朋友!我的一位亲戚,正在策划与日本人合资办一个厂,你若觉得是你的一次机会,我就将你推荐给他。有我这一层关系,合资厂办起来后,像受不着委屈的……”
韩德宝喜出望外。这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天赐良机呀!做梦想到了以前也只有在梦里想想罢了根本实现不了的啊!他当时受宠若惊几乎要给导演跪下磕头……
木材加工厂的头头们,听说他要调走,皆作出依依不舍的样子,说些依依不舍的话.其实他主动要求调走,正中他们的下怀.他们已隐隐地感到,他在厂里的人缘越好,交情越普遍,办事的能力越比他们显得高强,越是一个不可久留的家伙。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因为他的存在,他们中的一个权力动摇。所以他们内心里是乐于他调走的。何况,他们抬举过他,厚爱过他,将来他在一个中日合资的单位混得出人头地,凭着他们曾多次抬举过他厚爱过他的资本,也许还能沾他点儿什么光呐……
于是专门为他开了欢送会。会后厂长们一干人等十几位,还在一家半大不小的饭店为欢送他而设宴。至于对他的鉴定,那更是写得花团锦簇,好得没比……
松井石根先生,是日本的一个小资本家。说他是一个小资本家,在全世界资本的递增数值飞速膨胀的今天,在资本家比雨后的蘑菇还多的世界资本格局中,似乎太把他摆放在过于正儿八经的资本座标上了。按中国以前的成份定位法,更确切地说,他大概应属于小业主一类。靠着几代人的孜孜不倦的苦心经营,拥有了一亿日元左右的资产。也就是九百来万人民币。也就是一百来万美元。一爿小厂,雇着三十几名工人,维持着手工作坊式的生产。若在中国,可以算他是个小小的“乡镇个体企业家”吧。也许还是比大了点儿。
他那爿小厂,原先是专门生产厨房抹布的。也附带生产拖地的拖布。日本人赚钱的原则是大钱赚,小钱也赚,凡是钱就赚。所以日本才成为如今世界上的经济强国。同时日本的男人们当然也就比世界上其它任何国家的男人都活得累。你若站在东京某一幢大厦的某一层凭窗俯视,准可见日本男人们的一片片秃顶或半秃顶,仿佛海面上泅来泅去的一批又一批鳖群──秃顶是日本男人们为赚钱付出的共同代价之一种。这世界上绝没有哪一个国家的秃顶男人比日本还多。
七十四岁的松井石根先生不消说也是位“绝顶”聪明的日本男人。但是由于日本“绝顶”聪明的男人实在太多,商场竞争激烈有时甚而惨烈,他也就枉自从四十多岁便开始“绝顶”,似乎聪明反被聪明误,至今依然的仍是小业主而已。他却并不气馁,也不灰心,反而更加老当益壮,野心勃勃,发誓要在有生之年由小业主而变成为大资本家,给子孙后代创下半壁江山。他曾幻想有一天全世界一切的家庭全用上日本的抹布,和拖布,当然抹布上应有他的机绣的头像,拖布把上应刻下他的姓名。既然日本的家用电器和日本的汽车几乎在全世界各个国家的消费市场上霸居主流地位,日本的,也就是他那爿小厂里生产的抹布和拖布为什么不能?他还曾幻想过全世界的电视机屏幕上有朝一日全都出现这样的画面──各种不同肤色年龄各异的家庭主妇,操着各种语言说这样的广告词──“抹布还是日本的好。拖布也是日本的好!当用日本的抹布和拖布的时候,请记住松井石根这个名字奥!”
你不能不承认石根先生的野心是美妙的野心。你也不能不承认他的幻想同样是美妙的幻想。如果有朝一日全世界的一切人家真的极其统一地只用一种抹布和一种拖布,世界大同不是就多一分指望了么?
然而一切美妙的东西都是人可企望而不易求的东西。比如美妙的花儿在别人家里开放得很美妙,连花盆搬到自己家里就侍弄不活了。美妙的鱼也是。美妙的女人更是。美妙的野心和美妙的幻想尤其是。它们的实现过程,要比将一盆美妙的花儿搬到自己家里,将几尾美妙的鱼养在自己的鱼缸里,将一个美妙的女人的芳心征服,使她成为自己的老婆或情人难上何止十倍百倍呢?对于普遍的全世界的男人,如今这世界上只剩下两件顶难顶难的事儿了。那就是征服女人的芳心和积累个人资本。海湾战争一个月内就解决问题了,曾是台湾影视界“白马王子”的男演员追求是他同行的一位情爱偶像,却追求了十几年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而一位资本家则至少需要三代的嬗变。石根先生要实现他的野心和幻想,似乎还缺整整一代的过程。倘这地球上只有一个国家是日本,那么不管石根先生是一个多么目标明确意志坚定不移的人,他的野心和幻想,恐怕都是很难实现的了。在日本人和日本人之间的竞争,也就是在绝顶聪明的一部份人类和绝顶聪明的另一部份人类之间的竞争中,石根先生已经显得力不从心了。他的经验往往被更年轻一代的野心、魄力和锐气无情挫败。由一个小业主而资本家大资本家,毕竟不像反过来变那么简单。事实上他曾很认真地思考过,要不要激流勇退,将自己的野心和幻想移交给儿子去实现?
幸亏这地球上不只日本一个国家。和它同在亚洲还有一个庞然大国叫作中国。又幸亏中国进行了“改革开放”。这乃是中国为它自己也为全世界作的最巨大的贡献。世界上因而多了一个有十二亿之众消费人口的超级国际市场。世界性的广泛的经济疲软仿佛被及时地注射了一针吗啡。日本这头极善于和剩余价值交配的经济动物,在较为谨慎却又为时很短的试探之后,勃起了它那强大的经济之根,率先亢奋地从太平洋上朝中国游来。在它眼里,中国无疑是,甚至只不过就是一具雌体,情欲绵绵而又温柔庞大。
石根先生却并非是第一批急促匆匆赶来中国进行投资考察的日本商人之一。也不是第二批第三批之一。他对中国一向取不信任态度。认为若带着他父辈人苦心经营几十年积累下来的资本去到中国,乃是十分冒险的。在这一点上他很理性,承认自己缺少足够的资本实力冒这份儿险。他隔洋观望,暗暗抱着幸灾乐祸的心理,巴望看到别的日本人大上其当,蚀光资本,沮丧而归。但他看到的恰恰是相反的事实──中国不但对他的那些日本同胞取一种最由衷最热情的欢迎态度,而且给予了他们最优惠的投资政策。使连他这么谨慎的日本人,都丝毫也不怀疑──只有非常愚蠢的日本人在中国才赚不到大笔大笔的金钱。
于是石根先生忙不迭地也到中国来了。同时带来了他的全部资本的四分之一──二十五万美元。虽然他是一个拥有百万美元的小业主,但百万的一半是不动产,是想带到中国也没法带来的。而一半的一半是要留给后人作遗产的,他不愿动用后人的生存保障进行投资。其实他又何尝不想尽数带来呢?
但是石根先生来得有些晚了。在一批又一批他的同胞对中国进行动辄数百万数千万甚至亿万美元的大规模投资之后,在中国的许多特区和许多大中城市都出现了由日方单独投资或由中日合资兴建的商厦、厂房之后,在大小中日合资企业与日俱增的形势之后,在中国人渐渐开始学会对寸利是图寸利必得的聪明之至的日本人谈判合资条件之后,他这个瘦小的,其貌不扬的,仅仅带了二十五万美元来到中国的小老头,确实根本不曾引起过中国官方人士的接待兴趣和注意力。也根本不曾引起中国公私两类商企界人士的兴趣和注意力。对于中国商企界,他的量级真是太小太小了。好比一个巨人张开怀抱,是没法儿拥抱住一个侏儒的。只能将他像抱一个孩子一样抱起来。而中国需要的是经济人,不是小孩子。他终于明白,自己最好是将目光投向中国的那些小业主或企图从平民百姓上升为小业主的人们身上。也终于悟到了“人以群分,物以类聚”这句中国话对他意味着些什么。他知道他们是很多很多的。多得触目皆是。他站在中国的这一座城市的喧闹街头,睹望着每一个从他眼前闪过的中国人的身影,心想只要他叫住他们中的某一个,告诉他们他带着二十五万美金的支票,选定了对方作为他在中国的投资合伙人,或投资代理人,那个对方不论是男的中国人或女的中国人,不论是和他一样年纪的中国人还是年轻得可以做他的儿子或女儿的中国人,都一样会感恩戴德喜出望外的吧?但是尽管他们多如蝼蚁,他却一个也不认识他们啊!何况,他并不打算当某一个中国人的上帝,将他可以赋予的良机随便赐予。他在中国的那些日子里感到了极大的失落。也感到了被漠视被忽视是多么有失尊严的事情。甚至使他感到被轻蔑了。他很想欺骗某些最能成全他的愿望的中国人,撒谎说自己带来中国的并不是二十五万美金,而是两千五百万。至少想撒谎说自己带来二百五十万。他清楚,以他一位日本人的身份,以他七十四岁的年纪,以他那张轻易不笑的亲和不足严肃有余的脸,欺骗个把中国人是很容易成功的。那么他所处的被漠视被忽视的情形,必将发生戏剧性的大转变。那一种转变无疑将把他推到这一座中国城市的至尊贵宾的地位上去。可他虽然生性狡黠,虽然唯利是图,虽然专执一念为利而来却毕竟自幼就受过良好的诚实教育,认为撒谎骗人是比女人卖淫不算还成心将性病传染给男人更可耻的。
正当他感到中国之行窝窝囊囊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有位在这一座中国城市投资开了一家中档饭馆的叫小野的日本人,巧巧然地碰见了他。小野几天后将他介绍给了这一座中国城市的区委办公室主任。是副的,不是正的。那区委办公室的副主任接受了他作为初次见面的礼物殷情相赠的日本照像机。全自动的,也就是被中国人叫作“傻瓜”的那一种。价值一千来元人民币。于是几天后对方又将一位生产玻璃器皿的小厂的厂长介绍给了他。双方洽谈了三天之后,决定合资办一家水果蔬菜双功能榨汁机。对方说中国人的饮食开始讲究起营养学来了,开始乐于接受时髦的东西了。那一种家庭小机械,只要广告作得妙,销售前景看好无疑。他接受了这一建议。于是双方签定了合同,他投资二十五万美金,中方投资七十万人民币。由他担任董事长,他的儿子担任经理,中方委派一名全权代表者担任副经理。而那一位中方副经理,便是前面提到的那一位导演的妻子的表兄。
于是,在这家中日合资,更准确地说,是日本合资的生产榨汁机的小厂的初创阶段,韩德宝被引荐到了董事长松井石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