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糟改”
话说“糟改”
在北方话里,“糟改”意味着讽刺挖苦,乃至戏弄。
昨天在地铁月台报摊前,听到有人指着摊上挂出的一张报纸上一位明星的玉照,大声地对她的同伴说:“瞧她那个德性!知道吗?她是工读学校毕业的……那时候,我妈一天到晚拿她当例子吓唬我:可别跟她似的,栽到工读学校去……她回到我们宿舍大院,多少家大人不让孩子跟她玩……”不仅她的同伴听来有滋有味,就是一旁买报等车的陌生人,包括我在
内,都禁不住听进去了。
于是想到,在人性深处,最难承受的事情之一,便是往昔寒微的熟悉者,忽然显露出的成功。
当传媒上赫然出现关于那往昔熟悉者功成名就的信息时,类似的讥评会蝉声般地噪耳:
“当年我们班上,就属他不及格的次数最多!”
“他呀,当年在我们单位里,人缘儿最次!”
“光经我手,就起码退过他10来回稿……实在是没灵气儿啊!就他现在这个……到我手里还得退!”
“知道吗?她那时候考哪儿哪儿都不要!”
“瞧呀瞧呀,他那双眼就是典型的三角眼!”
“……别提了,他当年……要不是我……”
也许,事到临头,“短兵相接”会当面向他或她表示祝贺,但目睹身受其成功意态,心底里总不免冒出“小人得志”、“沐猴而冠”、“能有几时”之类的悻然鄙夷的情绪。
这种“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在同性中、同代人中、特别是“同科”中,往往其难以承受的程度最烈。
倘只不过是如上所述,在某些“当口”上,忍不住吐露出些不屑与讥评,甚至于在亲友同事围坐时,或社交饭局席面间,“随手拈来”地讲一两个关于“那位主儿”当年如何委琐狼狈的小故事,说实在的,也还都属于“人之常情”的范畴,算不得人性中多么严重的恶。
倘有时,遇到某个机会,竟当面向那“得意忘形”者,或从牙缝里挤出,或以微笑包装,“奉献”出令其败兴的、特别是揭“老底”或“疮疤”的“妙语”,只要没闹出什么事端,也无非是人际间的一种带酸味的“心灵碰撞”罢了。
倘竟能仅仅把鄙夷不屑存于心中,并不形之于颜色声息,那德行,应当说,是相当地高了。
萨特说:“他人是地狱。”
言重了!
但他人的眼光,于成功者,尤其是呈现为“出水芙蓉”状者,确实不会是天堂。在拥趸的“追星族”后面,会有许多双岂止仅是挑剔的眼睛,在探照灯般地盯准、扫描着。
仔细想想,人性大海中那“嫉妒”、“不服”、“不忿”、“看你红得到几时”等永不会止息的波涛,也许,倒是人类群体不可或缺的平衡器。
这世界毕竟不只是为出类拔萃的“成功人士”而存在的,“成功人士”在品尝“成功之果”时,必须付出代价,那代价中就一定要包括进他人——主要还不一定是同一“成功群体”的成员,而是那些并不一定取得了同等成功,或简直还谈不到成功的人们——的讥评与不屑,或用土话说,就是“糟改”。
意识到有人“糟改”,并且不以为怪的成功者,或许会将那“糟改”当作磨刀石,把自己
的心性能耐磨砺得更坚强锋利。
这样说来,“糟改”“出水芙蓉”的人性本能,也许竟该划归于人性善的范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