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告别郊区劳动(2)
二十七、告别郊区劳动(2)
在南苑,第一年风调雨顺,大萝卜长得令人击节赞叹。而收秋时我负责看青,每夜拿着六节电池的大手电、军棍到处巡逻,一面看月亮一面背诵李白的诗。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深深打动我心。但我绝无任何具体想头。“看青”中认识了市河北梆子剧团的一位看青者,他老哥不但给我讲了好多尚小云、李桂云的逸事,还款待了我许多烧烤的青玉米。对不起,我们俩也搞了点看守自盗。皎皎明月夜,天涯沦落人,青烟独袅袅,新黍香喷喷,已弃轻飘梦,常怀惭愧心,午夜观獾走,薄明喜鸟吟。个中的美感与至少是肚腹的满足感,在当时是一个奇迹。
除了月夜读李白与闲听戏曲大家的逸事外,我看青的结果是结余了若干粮票,带回北京补助家里。到1961年,我已经有两个儿子了。夜班看青,有粮食的补助。
南苑我们的副食生产基地边是一大片坟地,我们奉命在那里迁过尸,面对烂棺木与骷髅遗骸,我们无喜无悲无惧,有过我辈经历的人早已做到了山崩不惊,地裂不动。我看青时常常到坟地一带小坐,夜深人静,在那里可以听到市区方向顺风传来的话声笑声,旁观俗世,兼思彼岸,遐想万年,不过如斯。在那里有时还听到一种据说叫“地牛”的虫子的叫声,闷声如牛,暗呜如虎。说这种虫子是把嘴伸入地下才叫唤起来的。我也数次听到猫头鹰的啼叫,由于我认知上已经得悉猫头鹰乃是益鸟,便不觉难听,更不觉不祥。右派与猫头鹰,当然是前者更晦气。
既空前又绝后,在三乐庄的这个护秋之月,我第一次感到与秋天,与月夜,与庄稼,与星空,与城乡,与坟墓,与虫鸟獾狐,与李白和苏轼,与唐诗和宋词,与地球的自转和公转,与阴历和阳历是这样近这样亲,一种与万物融为一体的感觉,一种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的感觉,一种独来独往飘然遗世自由逍遥含泪微笑的感觉,一种既悲凉又凄美、豁达、清幽的感觉太美好了,太美好了,比什么都美好!
难忘的还有劳动期间的休假生活。在桑峪,说的是每两个月休息四天,秋天农忙,加上跃进的热火,曾经时隔三个多月才休息一次。在一担石沟,每月休息四天,大致符合每周歇一天的规矩。到了三乐庄,则是两周休息两天,休息是更正常些了。
休息时我与芳喜欢做的一件事是到北海前门附近的茶座上要一点酱油瓜子,喝茶,闲聊,盛夏则可能点一点冷饮。柳条拂面,水波荡漾,阳光在头顶的席棚缝隙中与水波上闪烁。鼻孔里飘动着些微的鱼腥与荷叶清香气息。我们谈劳动中的趣闻,谈读书,谈电影新片与最近流行的歌曲。我们也谈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家事,计划财务收支与购物目标,就是经过在北海茶座的商谈,我们购买了一台郑州产红灯牌两用四电子管收音机,所谓两用就是它可以带电唱机,我以为它能让我听到洪亮的意大利美声独唱呢,实际效果很差。
而且每次品茗清谈都讲许多有希望有趣味的事情,得出共同的结论就是生活可爱,形势大好,身体健康,思考有收获,困难正一步步克服,幸福正一点点缔造,明天更美好,前途极光明!
……回忆种种,郊区劳动有关记忆,多属正面。但是我仍然坐下了作梦、梦呓乃至恶梦的毛病。直到十余年后,二十余年后,我有时会在刚刚睡下不久梦中骂人,家乡话与北京话,童年记忆,荤素全席,外加呻吟、憋气,据说煞是吓人。一担石沟期间有一位先生认为我的梦呓乃是思想有问题的表现,提出指责,未获响应,我也未因此再遭不测。
上述恶梦的主要特点是梦中骂人,骂得筋疲力尽,四肢如铁,显然与体力上的疲劳有关,与心情上的表面豁达开朗,实仍有压抑多多有关。
另外还有一种梦,与其说是恶梦,不如说是酸梦。我与芳1957年结婚,那时她的学业未完,我们分别生活于太原与北京,此后我下去劳动,又分了手。我休假回京,她有时住在她母亲与姐姐家,有时住在我家,两处一在西四,一在崇文区光明楼,当时认为相距甚远。我们的休假都采取突然宣布式,为的是怕说早了影响劳动情绪与改造自觉。两端都没有电话,我都是突然回家,但是不知道芳在哪里。有时我先到了西四,见没有芳,赶紧倒公共汽车无轨电车往光明楼走,谁知此时她正坐在从光明楼到西四的公共交通车辆上,来回一找,休假时间能丢掉相当一部分。好久好久了,直到早已时过境迁,也许我们是共同住在某个外国的宾馆里,同一张床上,我仍会在梦中来回坐车,互相寻找,擦肩而过,失之交臂,而且电话不通,呼叫不灵,停电停灯停车,苦不堪说。
而有一次临时休假,正碰到芳在我的家,而且她刚好买了一个西瓜,正好我们一起吃瓜,这是我那个年代最快乐的记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