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暴乱潮水 第三节 江东老世族打出了真正的复辟旗号

作者:孙皓晖 字数:11053 阅读:59 更新时间:2016/06/28

第四章 暴乱潮水 第三节 江东老世族打出了真正的复辟旗号

    陈胜举事而王的消息风传开来,所有的逃亡者都躁动了。

    第一支起而响应的独立力量,是连窜九江郡的一群逃亡刑徒,首领叫做黥布。两三年前,在骊山激发刑徒暴乱的黥布,在暴乱惨败后率残余追随者逃人深山,又继续向南流窜,最后在九江郡的大江湖泊水域中滞留下来,以渔猎隐身为盗了。当陈胜举事称王的消息传入九江郡,秉性暴烈机敏的黥布立即看到了切实的出路。黥布觉得自己的力量太小,立即请见当地号为“番君”的土人头领,力劝其举事反秦。番君正为二世胡亥的种种征发烦恼不堪,立即赞同了黥布之说,举族追随黥布反秦自立,并当即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黥布。于是,黥布的刑徒山民军很快聚集到了数千人,立即开出水域向北攻占了一座叫做清波的县城,而后继续北上,加入了秋冬季的天下大混战。就实而论,黥布军是反秦势力中第一支以刑徒与山民为轴心的穷苦阶层力量。

    前期举事的另一支独立力量,是巨野泽的一群流盗,首领叫做彭越。

    这个彭越虽是水域流盗,人却颇有机变,屡次逃过了始皇帝时期的官府捕拿。及至各方势力蜂起,巨野泽周边的另一群流盗后生纷纷前来鼓动彭越举事效之。彭越却说:“此时两龙方斗,且等候时日再说。”看了几个月,到得次年春季,天下大乱之势已成,流盗后生们又来鼓动彭越,并说愿意推举彭越为巨野泽头领举事。彭越很是轻蔑地笑道:“我纵举事,也不会与你等为伍也。”流盗后生却连番纠缠,非要拥立彭越举事不可。彭越假作无奈,终究答应了,与流盗后生们约定明日太阳升起时在一个中间地会合举事,迟到者斩。次日天亮,彭越率自家群盗准时赶到,那群流盗后生却有十几个人来迟半个时辰,最后一个迟到者竟一直到正午方来。彭越发怒了,正色道:“老夫被你等强立举事,你等竟不重然诺,多人迟到!今日不说如约皆杀,至少杀最后一个!”说罢下令立即杀了最后来也是最骄横的那个流盗,将其首级摆上了祭坛,以为举事祭旗之牺牲。流盗后生们大为惊恐,立即纷纷跪倒,说要死心追随彭越。于是,彭越当日举事,立即向巨野泽群盗发出了聚结反秦号令,旬日之间便聚集了千余名流散盗寇。之后,彭越立即南下泗水郡,加入了天下混战。就实而论,彭越军是反秦势力中第一支真正的流散聚结的盗寇军,不同于任何一支反秦势力。

    反秦最为激切的,是隐藏山海之间的六国老世族。

    始皇帝后期,历经几次大规模的严厉震慑,六国世族的老一代已经遭到了毁灭性重创。六国王族望族之主要支系,几乎被悉数迁入关中,死伤者有之,老病者有之,劳役者有之,总归是已经丧失了反秦举事的能力与号召力。然则,六国世族的后裔们与少数望族子弟,却逃亡江海弥散山林,一直在隐忍密谋,一直在寻求出路。

    及至大泽乡暴乱的消息传开,弥散的六国世族后裔们立即不约而同地秘密赶到了江东地面。这是因为,在六国世族们的圈子里,一直流传着一个秘密消息:楚国名将项燕的嫡系后裔一直藏匿在江东,且从来没有中止过秘密联结各方!

    八月中的一个暗夜,六国世族后裔们终于聚结了。

    震泽①东山岛的一个山洞里,燃着各式火把,大石与空地间或坐或立,满当当尽是风尘仆仆的精瘦人干。中间一方大石上静坐着一个神色冷峻的中年人,身边挺立着一个身形威猛的后生,其余人则三三两两地低声议论着,神秘又惶恐。突然,洞口传来一声通报:“张良先生到——!”如同一声令下,洞中人纷纷起立向前迎来。

    火把光亮中,一个身形瘦长身着方士红袍面有微微细须的中年人大步走进,向冷峻的中年人与众人一拱手:“韩国张良,见过项公,见过诸位!”众人纷纷拱手做礼,人人惊喜不已。被称作项公的冷峻中年人一拱手道:“先生,此乃项梁隐居吴中的最后隐秘所在,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启用。今日大事,项梁做东聚结诸位。先生安抵,人物大体齐备,便可议事了。”“项公所言大是。”张良道,“只是诸位各自隐身多年,面目生疏,宜先自报来路,项公好多方照应也。”项梁笑道:“先生大才,果然缜密。好!诸位,敢请先自报来路。”

    “在下乃韩国张良,随行三人。”后到者第一个开口。

    “魏国张耳等六人!”

    “魏国陈余等六人!”

    “魏国魏豹等三人!”

    “赵国武臣等八人!”

    “齐国田儋等五人!”

    “齐国田荣等六人!”

    “齐国田横等五人!”

    “燕国韩广等三人!”

    “楚国项羽等十三人!”那名威猛青年声如洪钟。

    项梁向众人一拱手道:“此乃我侄也,诸公见笑。我意,还当先听先生消息高论。”众人一拱手齐声道:“项公明断,愿闻先生高论!”随即各人纷纷坐在了大石上。张良站在中间空地上,向场中环拱一周高声道:“诸位,复兴六国之大时机到也!张良此来,便是向诸位报知喜讯,敢请六国世族后裔一体出山!……”张良话音未落,在一片喊好声中便有人喜极昏厥了,立即便有人掐着人中施救,山洞中一片惊喜骚乱。项梁摆了摆手道:“诸位少安毋躁,请先生细说了。”山洞中便渐渐安静了下来。

    “目下大势,秦政酷暴,民不聊生,天下已是乱象丛生!”张良慷慨激昂道,“二世胡亥即位,非但不与民休息,反而大兴征发,用法益深刻,天下臣民怨声载道!陈胜吴广大泽乡举事月余,咸阳竟无大军可派。此间意味何在?大秦国府空虚了,军力耗尽了,没有反击平盗之力了!当此之时,我等群起响应,必成大事!张良念及六国复兴大计,故星夜匆匆而来。敢请诸位在故地反秦自立,灭其暴秦,复辟六国!”

    “诛灭暴秦,复辟六国!”山洞里一片激切吼声。

    项梁冷静地摆摆手:“如何着手?谁有成算?”

    田横霍然站起:“陈胜贱民,只能给我等开路!复辟六国,要靠自己!”

    “不尽然!”张耳高声道,“目下可借贱民之力,先走第一步。”

    “无论如何得赶快动手!不能教秦二世缓过劲来!”陈余喊着。

    “杀光秦人!六国复仇!”项羽大声吼着。

    “还是要有实在对策,目下我等力量毕竟不足。”韩广平静地插了一句。

    项梁向张良一拱手:“敢问先生有何谋划?”

    “张良尚无大计,愿闻项公谋划。”

    众人齐声道:“对!敢请项公定夺!”

    “好。老夫说说。”项梁颇显平静地一拱手道,“目下大势,必得举事反秦,不举事,不足以道复辟大计,此乃铁定也!然则,如何举事?如何复辟?乃事之要害也。项梁之策有三,诸位可因人因国而异,思忖实施之。其一,故国有人众根基者,可潜回故国,直然聚众举事。其二,钱财广博者,可招兵买马,举事复国。其三,无根无财者,可直然投奔陈胜军中,借力得国!”

    “借力得国?如何借力?”武臣高声问了一句。

    “项公良谋也!”张良大笑一阵道,“诸位,陈胜军目下正在乌合之际,急需人才领军打仗!诸位都是文武全才,一旦投奔陈胜,顿成拥兵数千数万之大将也。其时请命发兵拓地,必能顺势打回故国!一回故土,陈胜能管得诸位么?”

    “万岁项公——!”

    “好对策!吃这陈胜去!”

    山洞中真正地狂热了。人人都陡然看到了复辟故国的实在出路,更看到了自己趁势崛起的可能,每个人的勃勃野心都被激发点燃了。毕竟,这些六国世族后裔大多不是旧时六国王族,连王族支系都极少;复辟六国的大业对他们而言,完全可以不是旧时王族的复辟,而只是国号的恢复;更大的可能,则是他们自己自立为王裂一方土地做一方诸侯。如此煌煌复辟之路,简直比原样复辟六国还要诱人,谁能不心头怦然大动?……

    夜色朦胧中,串串人影从山洞闪出,消失于小岛,消失于水面。六国旧贵族借农民暴乱的大潮,从僵死中复苏了。他们以深刻的仇恨心理,以阴暗的投机意识,纷纷加入了布衣农军的反秦行列,使寻求生计的反秦农军成为鱼龙混杂的乌合之众,徭役苦难者反抗大旗很快被复辟的恶潮所淹没了,历史的车轮在变形扭曲中步履维艰地咣当嘎吱地行进着,沉重得不忍卒睹。

    六国世族震泽大会后,项氏立即开始了各种秘密部署。

    几年前,项梁还是一个被始皇帝官府缉拿的逃犯。然自从重新逃回江东故地,项梁已经完全改变了方略,不再试图谋划暗杀复仇之类的惹眼事体,而是隐姓埋名置买田产在吴中住了下来,扎扎实实地暗结人力。项氏作为楚国后期大族,有两处封地,正封在淮北项地,次封在江东吴中。淮北故地过于靠近中原,不利隐身,为此,项梁将隐身之地选择在了会稽郡的吴中老封地。项梁曾是楚军的年青大将,流窜天下数年,对天下大势已经清醒了许多:只要始皇帝这一代君臣在,任谁也莫想颠倒乾坤做复辟梦。身为亡国世族后裔,只能等待时机。当然,说项梁的等待忍耐有一种预料,毋宁说这种等待忍耐全然是无奈之举绝望之举。在项梁逃亡的岁月里,始皇帝的反复辟法令排山倒海强势异常,信人奋士的皇长子扶苏又是天下公认的储君,谁也看不到秦政崩溃的迹象。从事复辟密谋的六国世族及其后裔,惶惶不可终日地忙于流窜逃命,唯一能做的便是散布几则流言或时而策动一次暗杀,如此而已。当此之时,项梁算是六国世族中罕见的清醒者,眼见此等行径无异于飞蛾扑火,便立即收敛坐待。项梁不若韩国张良,一味地痴心于暗杀始皇帝,一味地四海流窜散布流言。项梁曾身为统兵大将,对兵家机变与天下大局有一定的见识,一旦碰壁立即明白了其中根本:杀几个仇人杀一个皇帝,非但于事无补,反而逼得自己四海流窜随时都有丧生可能,结果只能是适得其反;而坐待时机积蓄力量,则是一种更为长远的方略,一旦时机来临,便能立即大举起事。果然终生没有时机,天亡我也,也只能认了。这便是始皇帝后期历经逃亡之后的项梁,忍得下,坐得住。

    项梁没有料到,这个梦寐以求的时机来得如此之快。

    上年九月,骤然传来始皇帝暴死于沙丘而少皇子胡亥即位的消息,项梁亢奋得几乎要跳了起来。上天非但教始皇帝暴死了,还教少皇子胡亥做了二世皇帝,这不是上天分明教大秦灭亡么?项梁曾在关中秘密流窜过两三年,既知道扶苏,也知道胡亥,一闻二世是那个胡亥,立即奋然拍案:“天意亡秦也!此时不出,更待何时!”

    紧接着,扶苏死了,蒙恬蒙毅死了,皇子公主也被杀光了,凡此等等消息传来,项梁每每都是心头大动。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项梁立即开始了一连串启动部署。

    首先,项梁立即部署亲信族人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在老封地的民众中散布出去,使那些至今仍在怀念项燕父子的江东人士知道:项燕的后人还在,而且就在吴中!

    其次,项梁部署自己的侄子项羽立即开始秘密聚结江东子弟,结成缓急可用的一支实际力量。同时,项梁自己也开始与官府来往,没过三两个月,便与县令郡守成了无话不说的官民交诌。在会稽郡徭役征发最烈的时候,郡守县令叫苦不迭,苦于无法对上。项梁给会稽郡守与吴中县令说出了一个对策:每遇征发,在期限最后一日,向上禀报如数完成;再过旬日,立即向上禀报徭役于途中逃亡;如此应对,必可免祸。郡守县令试了一次,果然如是,除了被严词申饬一通,竟没有罢黜问罪。郡守县令惊喜莫名,立即宴请了项梁,连连问何能如此?

    项梁答说:“徭役逃亡为盗,举凡郡县皆有。此,天下人人皆知之秘密也。秦法纵然严苛,安能尽罢天下秦官哉!”由此,郡守县令食髓知味接连效法,不想竟有了神奇之效,既保住了官爵,又嬴得了民心。郡守县令由是对这个吴中布衣大是敬佩,几次要举荐项梁做郡丞,项梁都婉拒了。很快地,郡守县令也从民众流言中知道了这个布衣之士就是楚国名将的儿子项梁。奇怪的是,郡守非但没有缉拿项梁,反而愈发地将项梁当做了座上宾,几乎是每有大事必先问项梁而后断。至此,项梁已经明白:郡县离心,天下乱象已成,时机已经到了。

    此时,项羽在项氏老封地聚结江东子弟事,也已经大见眉目了。

    项梁的侄儿项羽,一个大大的怪异人物。自少时起,这个项羽便显出一种常人不能体察的才具断裂:厌恶读书,酷好兵事。项羽之厌恶读书,并非寻常的压根拒绝,而是浅尝之后立即罢手。项梁督其认字学书,项羽说:“学书,只要能记住名姓便行了,再学没用。”项梁督其学剑,项羽则说:“剑器一人敌,没劲道,不足学。”项梁沉着脸问:“你这小子,究竟想学何等本事?”项羽说:“学万人敌!”项梁大是惊诧,开始教项羽修习兵法典籍。不料项羽还是浅尝辄止,大略念了几本便丢开了,留下的一句话是:“兵法诡计,胜敌不武,何如长兵大戟!”

    项梁尚算知人,明白此等秉性之人教任何学问也学不进去,注定一个赳赳雄武的将军而已。无奈之下,通晓兵器的项梁秘密寻觅到一个神奇铁工,可着项羽力道,打造了一件当时极为罕见的兵器,索性号为“万人敌”。那是一支长约两丈的连体精铁大矛,矛头宽约一尺长约三尺,顶端锋锐如箭镞,几若后世之枪,却又比枪长大许多,几若一柄特大铁铲,又比铁铲锋锐许多;矛身不是战国重甲步卒长矛的木杆,而是与矛头铸成一体的胳膊粗细的一根精铁;矛尾也是一支短矛,长约一尺,酷似异形短剑。这件罕见的兵器,以当时秦制度量衡,大体当在二百斤左右,寻常人莫说舞动,扛起来走路也大觉碍手吃力。唯独项羽一见这件兵器大为惊喜,一边将神铁异矛舞动得风声呼啸,一边奋然大吼:“神兵神兵!真万人敌也!”

    列位看官留意,项羽之兵器,《史记》并无明载。然“万人敌”之说,却有一个明确逻辑,项羽所持非长兵器莫属,且此等“力拔山兮气盖世”之神异人物,又绝非寻常长兵器所能遂心。须得说明的是,长兵器存在于春秋车战,战车将士通常是一长戈一弓箭两种兵器。及至战国,随着车战的隐迹,骑兵方兴未艾,骑士几乎一律采用了短兵即各种剑器。即或骑兵将领,也未见使用长兵器者。其实两丈余的长矛氏戈等,只在步兵阵战中使用,骑士不可能使用。也就是说,项羽作为骑士将军,以异常的长兵器作战,在秦末时代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创制。此后马上将军之长兵器纷纷涌现,应当是效法项羽不差。

    项羽聚结吴中子弟的方式很奇特,真正地以力服人。

    其时天下乱象日见深刻,逃亡徭役为流盗已不鲜见,各地民众无不生出自保之心。江东民众素知项氏大名,遂纷纷接纳项氏族人联结,后生们投奔项氏习武以防不测。项梁自是欣然接纳,立即辟出了一座庄园,专一供项羽等人操练武事。一次,一大群江东子弟在庄园林下习武,项羽指着水池畔一只半截埋在地下的大鼎高声问:“诸位兄弟们说,这只古鼎几多重?”众后生凑到池畔打量,一人高声道:“龙且说,此鼎当有千数百斤!”项羽大步走到鼎前正色道:“拔起此鼎,要多少力气?”

    一个人高声道:“钟离昧说,此鼎久埋地下,拔鼎至少要万斤之力!”“好!谁能拔鼎,立赏百金!”项羽高声一问,后生子弟们顿时亢奋起来,一片喧嚷声中,十余人上前围住鼎身,或抓鼎耳或抱鼎身一起用力摇动,古鼎却纹丝不动。项羽大喊一声全上,百数人立即相互抱腰接力,连成了一个大大的人花。项羽挥手大喊:“一二三!”

    全体大吼一声:“起——!”半截埋在地下的大鼎还是纹丝不动,后生们一鼓而泄松手散劲,不禁齐刷刷瘫坐在地上了。“兄弟们起来,看我拔鼎!”项羽大笑了。“天!一人能拔鼎?”后生们纷纷起身一片惊呼。“拔鼎难么?”项羽一笑,随即蹲下马步两手抓紧鼎耳,闭目运气间大吼一声起,刹那间地皮飞裂,一阵烟尘笼罩中轰然一声,三五尺高的大鼎拔地而出,巍巍然高高举起在头顶。“万岁!公子天神也!”后生们顿时慑服了,高呼着跪倒了一大片。

    从这次拔鼎开始,项羽的威名风一般传遍了江东,秘密投奔项氏的老封地后生越来越多了。项梁思忖一番,遂在人迹罕至的震泽荒岛上搭建了一片秘密营地,又用小船秘密运去了一些粮米衣物,便让项羽等人专门在岛上操练,不奉召不许出岛。六国世族震泽大会后,项梁召回了项羽。项梁觉得,必须立即举事了。

    恰在此时,会稽郡守密邀项梁会商大事。

    项梁心下清楚何谓大事,立即带着项羽去了。一路之上,项梁对项羽做了种种叮嘱,将种种可能的变化应对都谋划好了。次日赶到郡守府,守候在正厅廊下的家老却说,只能项梁一个人进去。项羽脸色顿时黑了。项梁却淡淡一笑:“此乃老夫之子,让他在廊下等候便是。”项梁随即将自己的长剑递给了赤手空拳的项羽,随家老进了厅堂。

    在隐秘的书房里,郡守低声说出了密邀项梁的本意:“老夫明告项公,天下已经大乱矣!江西皆反,此乃天意亡秦之时也。当此大乱,先举制人,后举则为人所制。为此,老夫欲举兵反秦,欲请项公与桓楚为将,项公必能共襄大举也!”项梁点头道:“桓楚素称江东名士,实可为公之左膀右臂也。只是,桓楚因杀人逃亡震泽之中,公可有其踪迹消息?”郡守连连摇头。项梁思忖片刻,似乎刚刚想起来一般道:“我侄项羽与桓楚素来交好,他或知桓楚去处。”郡守惊喜道:“项羽来了么?快问问了。”

    项梁道:“后生未曾到过会稽城,我便带他来长长阅历。他在外面等候。我去问问。”项梁出门,片刻间回来道:“项羽知道。我未向藏匿之地。公可亲自问明。”郡守一点头,当即高声吩咐门外家老唤进项羽。

    “项羽参见郡守大人!”

    “好!如此威猛,战将之才也!”郡守褒奖一句便问道,“项羽啊,你与桓楚交好,说明白他在何处,老夫派人将他找回,有大事……”项梁突然冷冷插断:“可行了!”瞬息之间,拱手低头的项羽突兀大喝一声,手中长剑一捅,郡守来不及出声便被项羽一剑挑在了空中,长剑穿胸而过,立时没了气息。项羽将尸身摔落地面,长剑一挥便将郡守的人头提在了手中。项梁霍然起身,从郡守腰间解下印盒绶带利落地挂在身上,对项羽高声道:“人头给我,你来开路,若有阻挡,务必杀怕官兵!”

    两人方出书房,便闻庭院呼喝喧嚷,显然是家老召来了府中郡卒与吏员。

    项羽酷好搏杀而一直无由一试身手,今日得叔父果决号令分外亢奋,大吼一声声若雷鸣,两手抄起厅中青铜书案飓风般卷了出来。这青铜书案不比任何兵器,三大块厚铜板连铸一体,既长大又沉重,寻常间总得三两人抬搬,可在项羽手里却如同木板一般轻捷。冲到廊下骤遇一群长矛郡卒蜂拥而来,项羽奋然怒喝,舞动青铜大案迎面打下又接连一个横扫,声势直如排山倒海,郡卒的短剑长矛与尸体顿时一片翻飞,青铜大案呼啸打砸,顷刻间郡卒百数十人便黑压压红乎乎铺满了庭院。随后跟来的吏员仆役们大是惊骇,乱纷纷跪倒一片竟没有一个人说得出一句话来。

    项梁方到廊下,事先联结好的几个郡吏与几个县令已经带着一群人赶了进来,立即齐刷刷一呼:“拥戴项公举事!”

    项梁左手官印右手人头,奋然大呼:“复辟楚国!杀官反秦!”

    “复辟楚国!杀官反秦!”庭院一片吼喝。

    当夜,震泽岛江东子弟已经如约赶来,大片火把各式兵器涌动在郡守府前的车马场。项梁宣布了起事反秦,并当场做出了成军部署:以江东子弟兵为轴心,以吴中豪杰若干人各为校尉斥候司马将吏,以项羽为副将军,项梁自任将军,编成了一支楚军。项梁明白乱军初成须得人心服之,部署罢了激昂高声道:“凡我反秦人众,有一人自感才具未得任用者,均可直找项梁说话!一样,若有一人办事不力才不堪任,项梁必依法度说话!前日一家举丧,老夫曾派一人前去主理,丧事办得很乱。此后,这个人不能再用了!”项梁这一番部署与申明,使随同起事的官吏士卒大是景仰,一口声拥戴项梁先做会稽郡守,先明占江东这个大郡。项梁欣然接纳,立即打出了会稽郡守的旗号。如此未出旬日,项梁旗下已经聚集了八千人马,号为八千江东子弟兵。

    项梁颇具机谋,深知草草成军之众不堪一击,是故严厉斥责了项羽等急于西进渡江攻占郡县的主张,一边下令项羽认真操练军马,一边派精干能才逐个“徇县”。

    徇者,不动干戈而收服也,几类后世招安收编之说。项梁之所以徇县,是料定人心惶惶各县官府均举棋不定,只要给各县官吏一定好处,收服会稽郡不难,果能如此,目下这支草成军马便有了坚实的根基。

    两三个月下来,果然各县十之八九皆服,均或多或少带来了当地精壮人军,项梁军的实力大大地充实了起来。与此同时,项梁也亲自开始训练军马,以当年战胜秦军的精锐楚军为楷模,一个冬天大体练成了一支拉得出去且颇具战力的反秦军旅。在当时的反秦势力中,唯有这支“楚军”具有真正一战的相对实力,远远强于其余各路草创军马。

    次年春天,陈胜军在秦军反击下大败几次,天下反秦势力大有退潮之势。当此之时,陈胜军的谋士,广陵人召平正在广陵为陈胜游说,力图“徇”了广陵。不料事情未成,便传来了陈胜再次大败与秦军东来的消息。召平颇是机敏,立即渡江找到了项梁,假称奉陈胜王之命结盟而来,说陈胜王拜项梁为“楚王上柱国”,请项梁军立即向西渡江引兵击秦。项梁无暇审度其中虚实,只真切体察到时机已到,否则秦军灭了陈胜军则天下反秦势力顿时没有了呼应。于是,项梁军于正月末立即渡江西进,杀向了中原战场。

    这是公元前209年秋天与次年春天的江东故事。

    至此,各种反秦势力悉数登场,在中原大地展开了酷烈的连绵大战。在所有的反秦势力中,项氏的江东力量具有最鲜明的根基与特色。这个根基,是楚国老世族,是明白无二的复辟目标与复仇之心。这个特色,是军政实力最为强大,统帅、将才、士兵,皆从六国根基中生出,具有令行禁止的真正军旅之风。唯其如此,这支大军一开进广袤的战场,立即便成了反秦主力军,并在中期阶段完全取得了反秦最终政治目标的主导权。这是后话——

    注释:

    ①震泽,今日太湖,其时水域面积远远大于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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