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暮政唯艰 第三节 布衣水工震撼了咸阳君
第一章 暮政唯艰 第三节 布衣水工震撼了咸阳君
秦昭王终于缓过了劲儿来,可以批阅文书了。
展卷一看大题,他便没了兴致,一卷卷撂将过去。目下最使他焦灼的,便是治蜀无策。自惠王九年司马错出奇兵定巴蜀,至今已经六十年,秦国对巴蜀两地一直都采取类似于封地的王侯自治——派出两名王族大臣分别为蜀王巴王,再派出两名强干大臣分别为蜀相巴相,除了不许成军,民政全部自治,基本上不向国府上缴赋税。后来,丞相甘茂担心巴蜀尾大不掉,奏请秦武王将巴蜀两君降格为侯爵,领地自治却没有任何改变。也就是说,秦国的郡县制一直没有推行于巴蜀。仅仅如此还则罢了,要紧的是,原指望这方富庶之地与关中一起成为秦国的金城天府,如今却成了民不聊生频繁生乱的危地!而这一切,又恰恰都是在嬴煇骗局破解之后才真相大白的。贡肉有毒,秦昭王还只是大生疑惑,派出嬴豹为特使彻查而已。及至查勘蜀地的嬴摎秘密返回咸阳,带来大量详实证据,证实了蜀地十余年来穷乱不堪的危局,秦昭王才真正地勃然大怒了。嬴煇不堪!竖子该杀也!盛怒之下,他当即密令驻守汉水的大将桓龁率军一万直下蜀中,“请回”嬴煇明正典刑。谁料兵马方入蜀地,蜀人便大起风声,说蜀侯贡品被养母下毒,蜀侯只有起兵杀回咸阳,肃清宫廷大患!桓龁率军兼程疾进,抵达蜀中,乌合之众的叛军一哄而散,嬴煇也畏罪自裁了。当那颗淤血的人头摆在案头时,秦昭王感到天旋地转,顿时便昏厥了过去。
半月卧榻,秦昭王愈发坚定了彻底治蜀的主张。仔细想来,嬴煇固然有罪,可要说蜀地穷困是嬴煇一人之失也未免牵强。六十年一直如此,嬴煇并未改弦更张,纵然浮躁添乱,穷乱根基却远非自他酿成。若不彻底治蜀,这方山水便将永远成为秦国的巨大乱源,不说饥民流窜,仅是长驻一支大军,便是不堪重负,如此下去,秦国何安?要在中原逐鹿,更是白日做梦也。
噫!这是何人上书?秦昭王白眉突然一耸,哗啦一声摊开竹简,题头大字赫然入目——治蜀方略书!愣怔有顷,秦昭王迫不及待地一眼扫到书简卷末,却是“儿臣嬴柱顿首”几个字。揉揉老眼再看一遍,还是嬴柱,没错。秦昭王的惊喜之情顿时烟消云散:嬴柱虽有长进,然素来不学无术,唯求明哲保身,能有甚个治蜀长策?还不是被自己逼得急了,便来虚应故事。然则,嬴柱毕竟还是太子,且看看他如何说法再做道理。
看得两行,秦昭王精神便是一振,说得不错!再看下去,竟被书简深深吸引了:
治蜀方略书
臣奉王命应对蜀策:蜀地原本富庶山川,然入秦六十年而贫瘠生乱,非蜀人之过也,皆国府之失也!国府治蜀之失者三:其一,王族领蜀自治,几与封地无异,国府法令无以直达民治,反酿王族祸乱之源;其二,蜀道艰难僻远,关山重重,消息闭锁,财货难通,几同海外之邦,无以一体流通;其三,蜀地平川沃野,号为绿海,然水患频仍,庶民无积年衣食,常陷饥谨荒年,但有变故,不乱奈何?更兼封君唯求坐镇之权,无视庶民忧患,不思为国开源,蜀地便成累赘重负矣!臣尝闻昔年司马错取蜀功成,惠文王曾言:得蜀易,治蜀难。我得蜀地六十年而未大治,不亦明哉!惟其如此,臣斗胆直陈治蜀方略:力行郡县,大开蜀道,根治水患。此三策若行,蜀地必得大治也!王若纳臣之言,臣当举一人入蜀治水,以解庶民倒悬。
儿臣嬴柱顿首。
“来人!”秦昭王啪地一拍书案,“宣安国君即刻进宫。”
待给事中匆匆出去传令,秦昭王又埋首书案了,再三咀嚼,竟觉得嬴柱这治蜀书直是洞若观火,道理说得彻里彻外地明白,方略又能扎扎实实地推行,无大言虚文,无掩饰造作,分明一个医国名士。怪亦哉!这是嬴柱么?这是那个只知唯唯保身而对国事退避三舍的王子安国君么?这是那个孱弱多病深居简出始终不被自己看好的太子么?莫非此子大器晚成,这几年修习得道?又莫非此子遇到了高人,竟至点石成金?一时间思绪纷繁,秦昭王竟罕见地在书房大厅转悠起来。
“父王离榻举步,儿臣欣慰之至。”
秦昭王转身笑道:“二子呵,快,进来说话。”
嬴柱一答谢礼,便进了书房,步态轻捷精神抖擞,连苍白虚胀的大脸也透出了结实的黑红色,恍然竟是换了个人一般。秦昭王老眼一亮,点点头便是喟然一叹:“非天意也,孰能为之哉!”接着一指书案上摊开的竹简,“这是谁人主见?”嬴柱望着老王的炯炯目光,一拱手坦然道:“父王明察:儿臣原本为病体所困,忧戚在心而不学无术。然自兄长病故、长平战后三败于赵国以来,儿臣痛感父王心力交瘁,遂生发奋雪耻之心,一面求医强身,一面读书体察国情。近年来,儿臣对《商君书》、《法经》、《鬼谷子》、《墨子》并秦国法典反复揣摩,多有心得。当初,父王以三弟嬴煇为蜀侯,儿臣深感不安。然三弟与儿臣母子龌龊,儿臣劝谏父王未必听之。无奈之下,儿臣便多方搜罗巴蜀图书,处处留心蜀地民治,方对治蜀有所主张。然儿臣多年疏离国事,不敢贸然进言,若非父王限期上书,儿臣依旧不敢言事。此次上书,乃儿臣留心蜀治之多年心得,无敢欺瞒。”
大书房静如幽谷。默然良久,秦昭王疲惫地倚上坐榻一声长吁:“二子呵,数年之间有此鱼龙变化,不易也!儿抱病谋国,精进如斯,为父却熟视无睹,实在抱愧了。”
“父王……”嬴柱一声哽咽,不禁便拜倒在地。
“起来了,坐。”秦昭王轻松地笑了,“说说,你举荐何人入蜀治水?”
“水家名士李冰。”
“水家?”秦昭王惊讶了,“我只闻许由之农家,如何还有个水家?”
“水家详情儿臣不甚清楚,只知李冰有《治水三经》,士人呼为水家。”
“立经成家,谅是不差。说说此人来由,你如何识得了?”
嬴柱坐直了身子,便对父王说起了一则往事:十年前,他南下楚国湘山求医采药,在洞庭湖北岸遇见一片修浚河沟的民伕营。其时阴雨连绵,嬴柱一行三人随带军食已经耗尽,便想在这里买一些舂米干肉。指路老人说:“找官没用,只有找水神。前方那院石屋是县令,旁边那间干栏是水神,看好了,别拜错了庙门。”依老人指点,嬴柱来到那间楚人称为“干栏”的吊脚竹楼前,高声询问,里边却空无一人。正在等候之际,大雨滂沱而至。两名卫士便将虚弱的嬴柱扶进了干栏避雨,然后便守在了干栏下继续等候。
滂沱大雨直下了一天一夜,呐喊呼喝声在遍野闪烁无定的火把中遥遥传来,干栏的主人却始终没有回来。第三日雨过天晴,清晨便闻干栏外人声大起,一群泥猴似的民伕惊慌哭喊着“水神升天!小龙归位!”便涌向干栏而来。嬴柱闻声出来,便见漫山遍野的泥人哭喊着潮水般围了过来,片刻之间便将干栏前一片平地塞得水泄不通,咒骂官府与哭喊水神的叫嚷汹汹动地!
嬴柱正在干栏廊下,俯瞰人群中间的两具尸体分外清楚,稍一端详,不禁便是一声高喊:“此人有救!莫要动他,我来!”回身冲进干栏,提着药包便跑了下来。嬴柱原是久病成医,孜孜不倦地寻药问医,几十年下来,对医道倒是比寻常太医还来得精熟。此番南下,非但随身携带救急奇效药,沿途所采名贵药石也有些许。此刻一声高喊惊动众人,灰蒙蒙的泥人群中便听一个熟悉的老人声音大喊:“天意也!快闪开!”众人闪开一条甬道,嬴柱便呼呼大喘着冲了进来,打开药包,便先将三根闪亮的银针捻进了长胡须男子的肾俞、大肠俞、膀胱俞三处大穴;接着便来看黝黑细瘦的少年,右手四指立即掐住了少年左手的四缝穴。片刻之间,少年便睁开了眼睛,叫一声“我父!”便猛然翻身坐起。嬴柱连忙摁住道:“小哥莫急,老者是臓腑绞痛,稍待片刻便当苏醒。”少年瞪着眼睛打量着嬴柱,突然翻身扑地便拜:“先生神医!我父得救,二郎永世感恩也!”遍野泥人立即由近及远哗啦啦跪倒,一片乱纷纷哭喊:“先生救活水神,便是洞庭郡恩公!”
嬴柱起身团团一拱,顾不得多说,便来看那长胡须男子。捻动银针之间,男子已经悠悠醒转,睁开眼睛竟是不胜惊讶:“噫!我去见了东海龙王,如何便回来了?”周围灰蒙蒙泥人立即欢呼雀跃起来,“水神回来了!”“水神万岁!”的呼喊便隆隆荡开在大泽高山。嬴柱见长须男子神秘兮兮的模样,便皱着眉头摆摆手道:“这位兄台莫得心急,你经年劳累,食水太差,肾肠胃皆有痼疾,若不好生调治,只怕撑持不了许久。”男子目光一闪低声道:“先生莫得声张,到干栏再说。”便突然坐起一挥手高声大喊,“海龙王召我,密授洞庭水道!旬日之间,毋近干栏!”灰蒙蒙泥人群竟是齐齐地吼了一声“谨遵水神!”便轰隆隆片刻散去了。
进得干栏,嬴柱告诫男子卧榻禁言,便立即开始了治药配药煎药的一番忙碌。三日之间三换药方,男子终于有了起色。少年也变得生龙活虎,里里外外的浆洗起炊,将一干人的衣食弄得分外妥帖。嬴柱得以分身,便又精心配制了一剂补养元神的草药,教给少年煎药服药之法。这少年大有天赋,一说便会,做得极是到家,竟完全不用嬴柱插手劳累了。
到得第九日,长须男子精神大见好转,少年便治了一席洞庭鳜炖莲藕,又打来了六桶楚国兰陵酒,满荡荡摆满了一张大草席,恭恭敬敬地请嬴柱三人入席。嬴柱方得席地落座,便见沐浴之后的男子已经脱去了一身脏污的短打,身着一领黑色麻布长袍,步履稳健神色庄重地从内间走了出来,领着少年对着嬴柱扑地拜倒,便是连连叩头:“恩公再造生身,我父子粉身碎骨无以回报也!”
嬴柱连忙扶住男子道:“医家救人,原是本分,水神却是言重了。”
男子起身肃然一躬:“在下李冰,一水工而已,不敢当恩公如此称呼。”
嬴柱见男子气度敦厚,全然没有了那日的神秘兮兮,不禁便笑了:“原是随众人景仰呼之,必是足下治水若神,却何须过谦?”
“先生有所不知也!”男子席地而坐一声感叹,“大凡治水,皆是犯难赴险,多有生死关头须舍身赴死方可为之。当年大禹治水,多杀方国头领,以至最后殊杀共工。非大禹好杀戮也,诚为立威也。在下庶民水工,无令行禁止之权,若不能使众人慑服,这水家之学便做永世虚幻了……”言犹未尽,却又打住不说了。
嬴柱恍然大悟,却又惊讶莫名:“足下如何是庶民之身?这治水大事,官府不管么?”
“来!”男子捧起了大陶碗,“恩公举酒,三爵之后,我再细说。”
“好!三碗为限,祝足下康复如初!”
喝着兰陵酒,咥着洞庭鳜,男子断断续续地说起了自己的往事:这男子姓李名冰,祖上原是蜀地之民,因不堪蜀地经年水患,祖父辈便打造了十几艘小船,举族三百余人顺江东下逃奔楚国。不想在船行大江峡谷险滩时,骤遇横贯江面的旋涡激流,十几艘小船全数被卷入江底,举族三百余人顷刻沉没!李冰后来才知道,在那次大劫难中,只有一个新婚三月的少妇神奇地被旋涡激出了水面,漂到了岸边。这个少妇,便是李冰的母亲岷灌女。出蜀之时,岷灌女已经知道自己有了身孕,便在江边埋下了一块白色大石,割破手掌在白石上摁下了一个血手印。做好族人牺牲的印记,少妇岷灌女便爬上了南岸的高山,千辛万苦地跋涉到了彝陵,在蜀地难民的狩猎村庄住了下来,第二年便生下了一个儿子。岷灌女给儿子取名一个冰字,这便有了李冰。
李冰一生下来,便跟着立誓不嫁的母亲开始了颠沛流离。婚俗极为开化的蜀人猎户们,容不下这莫名其妙的守身少妇,岷灌女便带着三岁的李冰跋涉到了人烟稀少的沅水谷地,在一个渔民村寨住了下来。母亲为渔民织网洗衣,日每只挣得三尾鱼两碗米,艰难地抚养着举族唯一的根苗。艰难之中,李冰渐渐长大,母子竟成了洞庭郡的名人。
原来这李冰却是个天赋奇才,水性奇佳,入水摸鱼一个时辰,竟比鱼网捕捞半日还多!更有一样,李冰悟性极高,但教一字便过目不忘。到八岁时,已经将方圆数十里内识得一半个字的老人的“学问”全数吞没,成了识得六十三个字的布衣小先生。风声渐渐传开,李冰便在十五岁那年被官府征发去,破例做了洞庭郡治水民伕营的抱账官仆,以官府仆人之身署理民伕们的炊事账目。按照常例,李冰熬得几年,便可入官身做最低级的小吏了。
然则便在此时,李冰却突然失踪了,一去十三年音信皆无。便在岷灌女奄奄一息的时候,一个黝黑精瘦的后生回到了沅水谷地,寻到了破旧茅屋。茅屋的灯火整整亮了一夜,次日清晨,白发苍苍的岷灌女便带着满足的笑容永远地去了。安葬了母亲,黝黑精瘦的李冰便又匆匆去了。
这一年秋天,百年不遇的大洪水从洞庭湖倒扑出来,三湘千里汪洋,六畜尽成鱼鳖,万千渔民山民皆做了背井离乡的流浪群落。便在此时,一个布衣士子走进了洞庭郡官府,自请为总水工,要官府征发十万民伕交自己统领,五年之内根治洞庭湖水患!其时楚国刚刚丢失郢都北迁寿春,楚怀王得报竟勃然大怒:“十万精壮民伕,五年统领,竖子要反叛啦!岂有此理!民乱大于水患,晓得啦?不行!”就这样,治水不成,布衣士子反倒被郡守急惶惶“送”出了官府,责令其永不得擅自“统领治水”。
眼看遍地汪洋治水无望,流浪庶民便围着布衣士子嚷嚷起来,不让他离开洞庭湖。突然,布衣士子却涌身跳入洞庭湖的万丈狂涛!一个时辰后,竟骑着一条小船般的巨鱼,飞出波涛直抵岸边高山!便在流浪人群惊愕不已之时,布衣士子突然高喊自己是水神下界,民众只要服从水神号令,便能根治水患恢复田园!山塬之间立即便是狂热地欢呼,族长们络绎不绝地前来拜见水神,立誓跟定水神治水。
三年之后,几条通往洞庭湖的大水便服服帖帖地归了原本水道,只要每水再引出一两条沟渠,洞庭郡盆地便是可四季灌溉的沃野良田了。然则数万民伕全靠各族自己谋粮,与当年大禹治水竟是如出一辙。此法初时尚可,时间一长便是捉襟见肘了。眼见水患大体消失,民伕们不耐饥谨,便渐渐散去了。从此,李冰的水神名声传遍湘楚,各地但有沟洫之谋,便来请李冰出任水工统摄水利。虽则如此,楚国官府却始终不敢起用李冰,李冰便始终只是一个布衣水工。这次疏浚沅水,县令虽密请李冰,却是不敢上报楚王,李冰依旧是布衣之身行官府之事。一番话说完,李冰泪光莹然,嬴柱也是一时沉默。
“倘得统领一方水事,足下志向若何?”嬴柱突然问了一句。
“但能统水十年,其地便是一座陆海粮仓!”慷慨一句,李冰回头一挥手,“二郎,拿我的《治水三经》来。”少年飞步入内,捧来一方木匣打开,李冰拣出一卷卷展开递过,“先生但看,这是治河卷,这是治湖卷,这是沟洫卷……”突然哽咽,李冰一拳捶地,便是揪心地一声叹息,“天生我才,何其无用也!”
嬴柱心头一颤:“他年若有相求,我却何处寻找足下?”
少年一拍掌笑道:“最好找也!普天之下,哪里有水患,那里便有水神!”
那日,李冰醉了。二郎说,水工生涯酒做伴,父亲这是生平第一次醉在了水事之外。
……
故事说完了,秦昭王却喘息着没有说话。
良久默然,秦昭王轻声问了一句:“这个李冰,现在何处?”嬴柱道:“去年济水河道淤塞,泛滥淹没齐赵两国数十万亩良田。李冰正在那里修浚河道,还是庶民水工。”秦昭王一双白眉猛然便是一耸:“你没有请他到咸阳?”嬴柱低声道:“用人事大,儿臣不敢擅自做主。”秦昭王凌厉的目光一闪,却又平静了下来淡淡道:“说说,你既举荐李冰,欲任他何职?”嬴柱道:“蜀郡水工。民伕可由郡守统领,李冰只司治水,以防万一。”
“谁来做郡守?”
“郡守事关重大,儿臣尚未有举荐之人。”
“嬴柱啊嬴柱,”秦昭王便是一声叹息,“你长了谋国之见识,却是没长担待国事之胆魄也。法令既定,用人任事便是国君第一难题。一个好国君,见识不高有能臣可补。用人无识无断,虽上天无法补也!”
嬴柱肃然便是一躬:“儿臣谨受教。”
“记住了,”秦昭王叩着坐榻扶手,“旬日之内请回李冰。如何任用,应对之后再定。”
“是!”嬴柱慨然挺胸,“儿臣当即亲赴济水。”
四月初旬,一支商旅车马队匆匆进了咸阳,直抵幽静的驿馆。秦昭王夜半得报,当即拍案下令:即时就寝,清晨卯时在正殿举行应对朝会!多年来,秦昭王天亮就寝午后方起,已经成了咸阳宫不成文的办事规矩。清晨时分百事停摆,禁止任何响动,金红的朝霞穿破层层宫殿峡谷,便弥漫出一片辉煌的幽静与落寞。
今日却是不同,寅时首刻宫中内侍便全体出动,洒扫庭除预备朝会。封闭多年的正殿隆隆打开,宽大厚重的红毡可着三十六级白玉阶直铺到车马广场,殿外平台上的两只大铜鼎又变得煌煌锃亮,粗大的香柱升起了袅袅青烟,神圣的庙堂气息顿时随着袅袅青烟弥漫开来。寅时末刻,宫门便是车马辚辚,应召大臣已经陆续进宫,鱼贯进入正殿,在自己的座案前肃然就座。卯时锺声刚刚荡开,便听殿前给事中一声长长地宣呼:“卯时正点,秦王登殿朝会——!”座中朝臣齐齐拱手一呼:“参见我王!”目光便齐刷刷聚向了王座后巨大的黑鹰木屏。长平大战后,秦昭王再也没有举行过朝会,都是单独召见大臣决事,诸多不涉实际事务与不干急务的大臣,便很难见到秦昭王了。昨夜骤闻朝会诏令,大臣们便是惊疑不定忐忑不安纷纷揣测事由,但最要紧的,还是要看看老秦王身体究竟如何?毕竟,老秦王已经年近古稀了,无论出于何种想头,目睹老秦王气色如何都是第一要紧的大事。
便在这肃然无声的寂静中,黑鹰大屏后传来隐隐脚步声,虽显缓慢迟滞然却不失坚实。随即便见一个高大而略显佝偻的身躯拄着一支竹杖稳稳地走了出来,一领黑色麻布大袍显然已经比王制改短,一头苍苍白发散披在肩头,一脸沟壑纵横的纹路上赫然印出了大片的黑斑,头上无冠,脚下无靴,腰中无剑,全然便是一个山居老人。然则便是如此一个老人,站在王座前目光缓缓一扫,举殿大臣们便是陡然振作!
“诸位大臣,”秦昭王坐进了特制的坐榻,伸展开双腿点着竹杖沉稳开口,“今日朝会,只为一事:定我治蜀之策。事由缘起,由丞相、太子对诸位申明。”说罢向东方首座一点头,便微微闭上了一双老眼。
蔡泽离座起身,转身面对朝臣高声道:“列位同僚:巴蜀入秦六十年,无增国家府库,反是祸乱迭起,以致成我累赘。秦王欲改治蜀之策,太子上书以对。今日朝会,便是议决定策:先议太子三策以定总则,再议蜀地水患治理之法。太子上书已发各署阅过,诸位畅所欲言,尽可质询便是。”
片刻沉默,便见大田令站起道:“臣启我王:太子三策,至为妥当。老臣担心者,倒是蜀地水患难治,民风刁悍,须得妥选郡守。否则,便是重蹈覆辙。”
“臣等赞同太子三策!”殿中竟是一口声呼应。
蔡泽笑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此事也实在无争无议。太子请了。”
嬴柱第一次在重大国事中居于首倡位置,又被举朝大臣同声拥戴,心下很是振奋,便将自己的治蜀三策再次阐发了一遍,而后便转到了治水,将李冰其人其事扼要说了一遍,末了道:“蜀制之改,实同变法,且须十数年之功,非举国同心无以撑持。蜀制之变,以水患至大,水患不除,变法便会落空。惟其如此,嬴柱举荐李冰治水。其人能否担承水工重任?尚请朝议决之,父王断之。”
秦昭王竹杖笃地一点:“宣李冰。”
随着“宣李冰晋见——”的迭次传呼,便见殿前司礼导引着一个人走进殿来,大臣们竟惊讶得异口同声地噫了一声。但见此人一身黑色麻布短衣,手中一支粗长闪亮的铁杖,身背斗笠,脚下草鞋,黝黑干瘦又细长,活似一根大火余烬中拣出的枯枝木炭!众目睽睽之下,此人却毫无窘色,坦然走到殿中便是一拱手:“布衣李冰,参见秦王。”
秦昭王笑道:“老夫年迈,未得远迎,先生见谅,请入座。”
司礼官员将李冰领到秦昭王左手侧下的大案前,将李冰虚扶入座,便转身去了。这张座案比蔡泽的首相座案还靠前三步,且正在两方大臣的中央位置,显然便是国士应对的最尊贵位置。按照秦国传统,只有诸如苏秦张仪范雎这般山东名士被秦王召见,才有此等礼遇。今日这李冰显然一个村夫渔樵,竟得如此尊贵,大臣们如何不惊讶莫名?李冰一入座,大臣们便交头接耳地嘀咕起来。
蔡泽却是机敏,拱手笑道:“先生扶铁执杖,莫非体有内伤?”
“这是探水铁尺,并非铁杖。”李冰淡淡一句。
“探水?”一位白发老臣不禁噗地笑出声来,“四尺铁棍,也能探量江河之水?”
“前辈以为,江河之水,常深几许?”李冰依旧淡漠如前。
“尝闻:河之常深三丈余,江之常深五丈余。”
李冰也不说话,手中物事向殿门一伸,便听喀喀连声,那支闪亮的铁尺竟一节节连续暴长,顷刻之间直抵正殿门槛,光闪闪足有六丈余,又一伸手,铁尺便喀喀喀缩回,又成了一支铁杖!
“奇哉怪哉!如此神奇探水尺,老夫竟是孤陋寡闻也!”
“业有专精,术有专攻,如此而已,何足道哉。”
只此一句,这个布衣水工的傲骨便铮铮角出。大臣们一时愣怔,却也不禁肃然起敬。蔡泽见秦昭王眯缝着一双老眼,心知应对不能太长,否则老王在朝会上打起呼噜来可是有失大雅,思忖间便向李冰一拱手:“先生有水神之号,敢问天下水患,大势若何?”
“九州水流,一千二百五十二条。流程八百里以上者,一百三十七条。”李冰肃然正容,方才的淡漠散漫一扫而去,略带楚地口音的雅言响亮清晰地回荡在大殿,“天以一生水,浮天载地,高下无所不至,万物无所不润。是故,水为物先也。自古及今,水乃不可须臾离者也。然则,水之为善也大,水之为害也烈。盘古生人三大患,水也,火也,兽也。察其为害之烈,水之劫难,却是世间第一大患也。水之为害,怀山襄陵,浩浩滔天,漂没财货吞噬生灵,莫此为甚!天下水流,皆可生利。天下水流,皆可为害。兴水利而去水患,经国第一大计也。禹之为大,与天地同在者,疏导百川入海,出人于高山洞穴也。查方今天下,列国灾难十之八九在水患:中原魏韩周有大河之患,赵国有汾济之患,东方齐国有海患济患,北方燕国有辽水易水之患,南方楚国有江患泽患,秦有泾渭之患蜀水之患,吴越有震泽之患与海难之患,岭南之地,更是水患荒漭及于太古。凡此等等,九州之内凡得水利者,水患无处不在!此为天下水患之大势也。”
“天下水患,皆可治乎?”苍迈的驷车庶长急不可待的插了一句。
“世无不治之水患,全在为与不为之间也。”
蔡泽赶紧追回了话题:“先生之见,天下水患,何地最烈?”
“天下水患之烈,以楚地洞庭之患、蜀水之患为最。”李冰断然一句,看着大臣们困惑的目光,便是侃侃拆解,“楚地云梦、洞庭、彭蠡、具区四大泽,本为大江洪水弥漫生成,实乃吐纳江水之天地神器也。江水旱涸,四泽出水入江。江水泛滥,四泽尽数吸纳。若以天地之道,四泽之地尽占水利,何有洞庭水患?然则,要得水利,便得使四泽通江之水道畅通无阻,时时疏通淤塞。楚国唯知尽占水利,却不思维护水利之源,听任地裂之变堵塞洞庭水道百余年而熟视无睹,以致江水与洞庭水每年雨季碰撞喷溢,滔滔弥漫南楚,淹没庶民财货不计其数。积年累代,洞庭水患便成天下第一大害也。”
“先生差矣!”大田令突然高声插话,“老夫执掌农事,对水之利害尚知一二。自大禹治水始,大河便是天下水患之首,江水次之也!先生既师水家之学,却独以自家治理未就之洞庭与自家祖籍之蜀水,为天下水患之首,岂不怪哉!”
“前辈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也。”李冰非但毫无懊恼之色,反倒是第一次爽朗地笑了起来,语态也是平和庄重,“大禹之时,河患自是最烈。然自大禹合天下民力十三年全力疏导,大河入海之道便已框定大势,险难河段业已明白如画,河决之患已是百不遇一。是故,自夏商周三代以来千余年,大河清流滔滔,两岸人口聚拢日甚,村畴繁衍不息,已成我华夏丰腴腹地也。李冰之见:除非山林巨变,大河两岸山塬多成不毛之地,其时河水成泥,河床日高,便会成为华夏心腹之患。否则,大河永远都是天下第一水利!”
“有见识!”蔡泽拍案赞叹一句,转身揶揄地笑了,“大田令也是经济之臣,如何连‘江河虽烈,禹后多利’这句断语也浑然不知了?”
“丞相学问大矣!”大田令硬邦邦顶了一句,“敢问何方神圣下此断语?”
“《计然策》。足下读过么?”蔡泽一脸轻蔑地微笑。
“虚妄传闻之书,不足为凭!”大田令雪白的山羊胡子骤然翘了起来。
蔡泽正待反唇相讥,却听背后竹杖笃笃,立时恍然大悟:当此紧要之时,首相岂能自顾炫示自己学问见识?心下一紧,当即向面红耳赤的大田令一拱手笑道:“蔡泽卤莽,大令兄见谅,议决正事要紧了。”回头便是一脸肃然,“先生方才说了洞庭水患,尚未言及蜀地水患。蔡泽敢问:蜀地并无大江大河,如何水患竟与洞庭泽同列天下之最?”
“蜀地水患,实是天下独一无二也!”李冰粗重地一声喘息,站起身从怀中抽出一只皮袋打开,拿出一方白色物事哗啦抖开,题头大字赫然便是“蜀地山水”!殿口给事中极是机敏,挥手低声吩咐一句,两个少年内侍立即快步抬来一幅图架在大殿正中支好,将李冰手中的山水图对着秦昭王便挂了起来。两厢大臣纷纷离座,一齐围到了图板前方两侧。
“山为水源,要得知水,须先知山。”李冰走到图板前用量水铁尺指点着,“蜀地水患,根源在山。蜀地大势:四面群山环绕,中央盆地凹陷,地势北高南低。蜀西昆仑万仞,为华夏江河之源。蜀北有岷山巴山,江水支流尽出其中,而以岷水为最大。蜀南有江水穿行,山峦夹峙东去,自不易为患。蜀地水患,尽在穿行蜀中之岷水也!”李冰喘息一声,啪的一点图板,“诸位但看:岷水自北出山,两岸山高谷深,水流湍急,自无泛滥之灾;岷水南下入蜀中一马平川,水势浩浩铺开,骤遇玉垒山阻挡不能东流,便汪洋回灌夺路南下;其夹带泥沙年年淤积,河床便年年抬高而成悬壶之势;虽有千里沃野,然年年淹灌,庶民便呼为‘灌地’,或呼为‘岷灌’,纷纷举族迁徙,空有苍茫绿海,却无庶民生计可言!而玉垒山以东之平川,因不得岷水,却又是大旱频仍土地龟裂,更是贫瘠之地。岷水过蜀中平原而不能得水利,此蜀地所以贫困也。玉垒山阻隔水道,一山而致蜀中水旱两灾,此等水患,天下独一无二,非万众之力十年之期不足以治也,不亦难乎?”
这番话侃侃说罢,图板两厢的大臣们鸦雀无声了。
自惠文王取巴蜀,秦人便一直以蜀地为无垠陆海,以巴地为江水重镇,前者得富,后者得强,何乐而不为?然得蜀六十年,蜀地却非但没有成为秦国后援府库,反倒成了倒贴的一个大包袱。于是,朝野上下便自然而然地将愤懑归结到了守蜀的王族大臣身上,对动辄作乱的蜀地怨声载道,指斥是他们吞噬了蜀地财富!否则,如此陆海岂能民不聊生?基于“乱蜀不生财”的朝野口碑,曾有大臣提出“弃蜀留巴”的甩包袱方略。当年若非上将军白起以“弃蜀必强楚”为由坚执反对,很可能蜀地已非秦地了。此次,嬴柱对策一出而举朝赞同,实际上便是大臣们长期怨蜀的积累而已。今日听得李冰剖陈水患,大臣们方知蜀地穷乱竟是由来已久,这穷乱根源恰恰便是水患。蜀水之患在于山,山乃天成,人岂能治?
“蜀地若此,便是无救也。”大田令转身一躬,“老臣之见:蜀水无治,莫若早弃!”
“诸位之见如何?”秦昭王目光缓缓巡睃,大臣们却没有一个人说话,显然便是默认了弃蜀主张。秦昭王目光便在太子嬴柱的脸上顿住了,见嬴柱一脸茫然,又在蔡泽脸上顿住了。蔡泽却是明朗,一拱手道:“臣以为,既是水患为本,便当先听李冰之说,而后决之。”
秦昭王点点头:“先生但说无妨。”
“蜀地水患,看似天灾,实乃人祸也!”一双草鞋在厚厚的红毡上大跨前两步,李冰对着王座一拱手便是慨然高声语惊四座,“蜀人最是多灾多难,与洪水猛兽相搏,于高山密林谋生,世代为水患所累,家家有洪荒之恨,苦思治水若大旱之望云霓也!然则,昔年蜀王昏聩,视水患为天降不治之灾,从无治水之愿。蜀地归秦,庶民厚望治水,秦蜀官府却屡屡以中原战事为大而推脱,唯知征赋敛财,不思于民除害,以致岷水河床日高,水患年年加剧。如此世代水患,孰非人祸也!远古之时,洪水荡荡怀山襄陵,天下庶民尽成洞穴之兽。然有大禹出,率民治水,导百川入海,终成华夏之水利伟业。由此观之,水患虽烈,终可治之。天下水患不足畏,唯畏官不任事。官不任事者,人祸之首也。世间百害皆可除,唯人祸难消也!”
一席话掷地有声铿锵回荡间,大臣们却是勃然变色。自商鞅变法以来,秦以富民强国傲视天下,何曾被人公然指斥过官不任事人祸成灾?今日一个布衣草鞋的小小水工,竟如此在秦国朝堂斥责秦政,是可忍,孰不可忍?
“老臣请杀李冰,以正天下视听!”驷车庶长愤愤然喊了一句。
“臣等请杀李冰,为秦政立威!”举殿一片呼应。
只有太子嬴柱与丞相蔡泽没有说话。嬴柱实在没有想到李冰会将水患归结到如此一个匪夷所思的话题上来,这还是水工么?如此狂悖之论,父王岂能容得?刹那之间,嬴柱后悔了,自己轻率地举荐了这个不识大体的水工,完全有可能连自己也给卷了进去,当此之时不能轻举妄动,只有等父王开口了再说。蔡泽却是另一番心思,自己新入秦国为相,欲行计然富国之策在关中治理泾渭,却总是不能雷厉风行;李冰所言“官不任事者,人祸之首也”分明便是自己想说而又不敢说的话;目下之策,便是不能杀了李冰,留下此人,便是自己在关中治水的得力臂膀。
“臣启我王,”蔡泽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口了,“李冰虽诋毁秦政,然终是有用之才,当罚为官役,许其在秦中河道戴罪立功。”
“丞相差矣!”大田令直指蔡泽,“诋毁秦政,安可饶恕?”
看着若无其事淡漠微笑的草鞋布衣水工,大臣们更是义愤填膺,竟齐齐地吼了一声:“诋毁秦政,罪不可赦!”,便将目光一齐转向了王座。
白眉猛然一耸,似睡非睡的秦昭王倏然睁开了一双老眼,却是一声冷笑:“诋毁秦政?谁个说说何为秦政?李冰怎个诋毁了?”便是这冷冷一笑轻轻一问,大殿中骤然便是死一般寂静,大臣们张口结舌竟没有一个人开口。秦昭王脸色一沉,笃地一点竹杖便站了起来,“尔等私心,老夫岂能不知?都怕我这老王脸上挂不住,都来逢迎。却没有一个人为国事着想,说一句耿耿直言。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商君所开秦政之风也。曾几何时,一至于斯?痛哉惜哉!商君之风安在哉!”眼睁睁看着须发雪白的老秦王挥袖拭泪,大臣们满面通红默然低头,一时大为尴尬。蔡泽与嬴柱更是如坐针毡直是无地自容。
良久,秦昭王转过身来肃然向李冰深深一躬:“先生不世良臣也,嬴稷谨受教。”
李冰不禁扑地拜倒:“蜀人水深火热,秦王但念之救之,李冰愿戴罪效力死不旋踵!”嬴柱连忙冲过来扶起了李冰。秦昭王笑道:“秦政之要,便在富民强国,岂有他哉!蜀人亦为秦人,老夫敢不念之?先生耿耿风骨,老夫敢不用之?”笃地一点竹杖一字一顿道,“本王诏令:蜀地改行郡县制。李冰为蜀郡守,爵同左更,赐镇秦王剑,军民统辖以治蜀。”
“我王明断!”李冰尚未开口,举殿便是一声赞同。
“先生还有何求,尽管说来。”秦昭王却只目光炯炯地看着李冰。
“十年之期,李冰定还大秦一座金城天府!”
秦昭王哈哈大笑,苍老的身躯瑟瑟抖动着,一句话没有说便点着竹杖径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