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
猎人
戚子绍在礼拜五的下午去秦岭打猎时要带上一个叫夏清的女子,王老板问是不是情人,戚子绍说才认识的,应该是熟人,女熟人。王老板就认为打猎带女人不好,又累又不安全,而且三天里住宿也不方便。戚子绍噎了一句:“你舍不得花钱了?!”王老板便不再嘟囔,将车开到A路B楼外的花坛边按喇叭,一长一短地按得生响。楼道里跑出来的却是两个女人,打头儿的是个胖子,四肢短短的,跑起来像是鸭子。戚子绍迎着阳光,把眉头皱成一疙瘩,等胖子跑过来了,一边替夏清拿了大包小包,一边却对着胖子笑。
“怎么个给你拨电话也联系不上!我还担心你不能去呢?”戚子绍说。
“怕不是吧,”胖子做着鬼脸。胖子做鬼脸的时候很性感。“认识了夏清就不想见我了?这我知道。可我和夏清是笼沿连着笼攀儿,不拆伴的!”
夏清站在车尾,抿着嘴笑,戚子绍又一次笑了。
“我怀疑你俩是同性恋!”
“或许是吧!”
王老板已经把车门打开,胖子的一只腿伸出去,又取出来,哇地叫了一下,瞧见了装在里边的长舌帽,爬山鞋,军用水壶,雨伞,毛毯,一袋子矿泉水和三支长长短短的猎枪。说:“戚处长,你还真的是个猎人了!”
“干啥就要像啥么!”戚子绍在后车箱帮夏清将一个大旅行袋放好,这是一顶军用的野营帐篷。戚子绍低声说:“是你通知了她?”夏清说:“你打电话过来时她就在旁边,我不能瞒了她。”戚子绍说:傻女子!夏清说,我是傻。蓝底碎白花的裙子在阳光一抖,戚子绍觉得满地都是堕落的花瓣了。胖子在问王老板:“这是你的三菱吉普?多有个性的车,我就喜欢红颜色的!”王老板说:“是小了点,但爬山功能好。”戚子绍关了后车箱盖,悄悄说:他是我的客户。揩了夏清手背上的一点土,夏清忙把手塞进了口袋里,戚子绍却冲了胖子说:“车不错吧,老王可是个大老板喽!”胖子说:“你尽结识大老板!”戚子绍说:“也结识美女哇!”走到前面,为胖子拉开车门,很绅士地说:“请!”胖子却说:“是要我坐在前
边,你们坐后边呀?我也偏坐在后边!”把吃的喝的用的东西,往前边座位上堆,堆成一个小
山。
“不愿意我坐后边?”胖子让戚子绍坐在后座位的中间了,自己挤进来。戚子绍说:“
这盼不得么,东宫西宫,我过的是皇帝生活么!”故意摇晃着身子,将手在胖子的膝盖上拍
了一下,便问:“最近做啥哩?”胖子说:“啥也没做,只做爱。”四个人都噗地笑了,戚
子绍说:“这话说得好!王老板,你瞧我这女熟人有意思吧?”胖子说:“我可告诉你,下次
再出来玩不首先通知我,我会生气的。你要待我好些,我可以继续给你批发美人,我是胖了点,我的女朋友却没有不漂亮的!”
戚子绍确实是先认识了胖子,然后通过胖子认识了夏清的。那日他在一个朋友家搓麻将,麻将桌上有胖子,她是一家公司的职员,询问他们银行能不能采用她经销的UPS不间断电源器,这是微机上使用的配件,一旦使用上了就能长期使用。“这有什么问题呀,”戚子绍是当场拍了腔子,”用谁的配件都是用,辞掉别的供货用你们的就是了!”但过后他却没有动静。有一天胖子又来了,领着的是夏清,夏清是一个瘦高瘦高的女子,戚子绍就有些拘谨。戚子绍是见着了漂亮的女人就拘谨的。“你是上海来的?”他舌头硬硬的说了普通话。女人说:“鄂不是。”一听把我念成鄂,戚子绍才知道夏清是本城人,他就说西安还能有这么漂亮的女人呀,而且气质好。那天戚子绍说了许多话,都很幽默,简直是妙语连珠,胖子说你爱上她了?他说:哪里?胖子说,这你瞒不了我的感觉,瞧你想象力多好!第二天戚子绍就约了夏清去茶楼吃茶,夏清应约而来,来的还有胖子。戚子绍是有了许多话想要给夏清说,但胖子老在旁边,她们总是一块来一块去,戚子绍没有了机会,但戚子绍还是帮忙推销了。
秦岭在城南五十里外,车行驶了半小时,进了沣峪口,路就在峡谷的半崖上蜿蜒盘旋,每每车在拐弯处就倾斜,坐在座位中间的戚子绍就一会靠在胖子的身上,一会挤着了夏清,夏清被挤得嗷嗷地叫。戚子绍说:“这是身子要倒的,与道德品质无关啊!”头与头要挨上的时候,戚子绍瞧着夏清的眼睛说贴这么长的睫毛,夏清说不是贴的,戚子绍用手去拔了一下,果然不是贴的,就感叹什么叫天生丽质。王老板故意把车开得很猛,三个人就颠得像在舞蹈,戚子绍就势用双臂搂住夏清和胖子,却叮咛王老板把反光镜拧上去,专心开车。王老板真的把反光镜拧了上去,声明他不会看的,他什么都没看见,就听着他们在后边说女人的高跟鞋和香水,戚子绍的观点是高跟鞋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一项发明,但香水却破坏了女人特有的体味。这话惹得胖子坚决反对,因为她今天没有穿高跟鞋而喷洒了强烈的香水。夏清即将双腿收缩在身下,戚子绍也就说了一句胖子的丝袜好,丝袜是女人的第二层皮肤。胖子说:“只许看不许摸!你们常进山打猎吗?”戚子绍说:“当然喽,差不多的礼拜都来!”胖子说:“有钱有权的人真会生活!政府不是禁止民间有枪吗,你长长短短三支枪?”戚子绍说:“这没办许可证呀!你需要办不?我可以帮你办一张。”王老板说:“这可是真的,在西安市里戚处长没有什么事情他搞不定的!”夏清说:“这我信的,你就是要颗原子弹,戚处长就说你要圆头的还是方头的?”车突然地一个急刹,胖子和夏清从座位上滚下去,而戚子绍一个前倾头撞在了前边的椅背上,哎哟叫了一声。一辆车从拐弯的对面擦身而过,在后面发出了剧烈的机器响。戚子绍脸色愠怒,遂之解嘲说:“王老板你是牺牲我呀?!瞧见了吗,刚才那辆车上坐着一位少妇!”
“你眼睛那么尖的?”胖子重新坐好,但她的丝袜被座位上的硬垫角挂破了。
“这就是猎人的眼睛!”戚子绍说,“看女人瞥一眼就知道什么模样了!那少妇倒有些姿色。”
三个人扭过头了,看见那辆车在后边二十米远停住,先是司机下来查看轮胎,接着是一个女人也下来,腰身很好,但脸是刀把脸。两个女人同时地噢了一声,汽车也已转过了弯道。
“戚处长是这样个欣赏水平呀?!”
戚子绍似乎也不好意思了,从前边的座位上拿起了一支枪,向窗外做着瞄准的姿态。
“我是侧面看她的,”戚子绍说,“侧面看想犯罪,正面看了想自卫。”
“我现在也不能不怀疑你的枪法了。”胖子说。
“可以说,来秦岭打猎的没有谁能和我比枪法的!”戚子绍说,“我曾经一枪打下两只鸟的!”
“是两只鸟,”王老板作证,“鸟落了一树,一枪放上去,掉下来了一只,过一会,又掉下来了一只。”
“第二只是吓昏了的吧。”夏清说。
“不打鸟而让鸟掉下来才是高手!”戚子绍说。
两个女人却听不懂这样的话,相视着咯咯地笑。
“你瞧着吧,这次打猎我不往崖鸡子身上打一枪,却要猎到十只八条的!”
两个女人还是在笑。
戚子绍就给女人讲他和王老板上次猎崖鸡子的经历,如何潜伏在一个土沟里,看着对面崖畔上落着一群崖鸡子,咚地朝天放一枪,崖鸡子就扑楞楞地起飞了,飞过沟就落在这畔上,咚地朝天又是一枪,崖鸡子又飞落到那边崖畔上。“崖鸡子是没脑子的,就像是夏清。”戚子绍趁机敲了一下夏清的鼻子,夏清回击了,捏了戚子绍的鼻子。戚子绍的鼻子被捏得发红,他继续说,他和王老板不停地朝天放枪,崖鸡子就不停地飞过来又飞过去,崖鸡就累死了,接二连三地从空中像石头一样掉下来。
“哦。”
两个女人终于相信戚子绍是个猎人,一个真正的猎人了。
车愈往秦岭的深处去,景色愈好,山有开有合,云忽聚忽散,两个女人兴奋不已,后悔着从来没有进过深山,这般好的去处,住十天八天也不想回城了。戚子绍说那就不回去了,咱们就住在山里,到时候咱们六个人……,胖子说,四个人怎么成了六个人?戚子绍说,那还有孩子呀!胖子说:“想了个美!”车从一个隧道里穿过去,一阵黑暗,隧洞外是一个小的山村。
山村河的这边有几户人家,河的那边有几户人家,河这边的人家除了路边高高地架着皮管子接引了山泉里的水,为过往车辆冲洗外,又都开着饭馆,洞开的土窗外挂着酱黑色的腊肉,干蕨菜和酱条串成的卤汁豆腐干,卖饭的男人或女人就蹴在门口的石头上。刚才车到的时候,一个肥胖的女人从厕所里出来,站在公路中间,一边系裤带一边乍了一下腿,车就地停了。肥胖女人趴住车窗往里一看,就乐了。
“是戚处长呀,不挡车你还不停哩?又来打崖鸡子啊!”
“打崖鸡子!”
“守着凤凰还要崖鸡子呀?”
“凤凰只能看不能吃么!是漂亮吧?”
“漂亮得像是狐狸变的。”
夏清低声说了“你是猪托生的!”下了车和胖子看这看那,看啥都稀奇。戚子绍觉得很
得意,提醒着山里路不平,走路脚要抬高点,继续和肥胖女人搭讪:“近来打猎的多不多?”
“来得少了,你不知道吧,山顶上有了狗熊啦!都怕啦!”
“狗熊有啥怕的,以前又不是没出现过狗熊?!”
“这狗熊可是成了精了!上一个月来了个打猎的,也是开着辆小车来的,遇着了狗熊,狗熊一巴掌把半个屁股挖去了,人昏迷不醒地抬了下来,醒来说狗熊会说人话哩!”
“人会学着野物的声叫,哪里会有野物学人的话?”
“人都能学着野物的声叫,野物又怎么不能说人的话?”
“他一定是没打败狗熊,脸面上不能下来,胡诓哩。”
“反正是风声传得紧,来打猎的人少了。”
“那你就看着我怎么收拾这狗熊了!”
夏清和胖子听到他们说狗熊,已围过来听,听得面色都苍白了,待到戚子绍说他能收拾狗熊,就问:你打过狗熊?戚子绍说当然打过狗熊的,不管是什么厉害的野物,你只要摸清它的习性,没有猎不了的。狗熊么,也是个笨,它只会直线扑,你就只拐着弯儿和它斗,如果你碰到了一群狗熊,那你就更好打了,你只需藏在一个地方向它们开枪,一枪或许撂倒一只,另一只便顺着子弹也冲过来,你姿式不动地一个一个打。再如果你能引诱着一只向你扑来,一闪身让它扑下崖畔,后边的也就一条线的扑下崖畔,你可以直接到崖畔下收获罢了!
两个女人眼里闪动了惊异的光,说道:这太精彩,太有刺激了,咱们不打那些崖鸡子了,一定要到山顶去猎狗熊!
王老板用油布一直在擦拭着车身,他不愿意把车继续往山顶的路上开。
“怎么能不去呢?”戚子绍说,“咱们不是打过熊吗?”
王老板含糊地点着头,说要去的话只能是他和戚子绍去,两个女人就留在这儿,这儿有吃有住的,又好玩,若去山顶遇见狗熊了,是该打狗熊呀还是顾及她们呀?
“咱是老猎手,还保护不了两个女人吗?”
两个女人欢喜跳跃,说:“要去么,我们一定要去么!”
车重新发动起来,向深山钻去。两个小时后,路拐着之字形向秦岭的主峰爬,两边都是大的松树,路面上不时地出现了松鼠,但都是影子般地穿过公路。两个女人又是大呼小叫,要汽车能停下来,王老板没有听使唤,用力扳动着方向盘,因为弯道很大而路面又窄。突然间汽车油门加大,人似乎都飘起来,车的前面一只野兔在拼命地跑,嘎地一声刹住了,戚子绍首先下去,从路上捡起了一条兔子的尾巴,兔子则泥浆般贴在地上。
到了道班,天就黄昏了。山顶道班是全程公路上最小的一个道班,只是一幢三间木屋,
两个上了岁数的养路工。两个女人麻雀一般地喳喳乱叫,说这里是童话的世界,就在松树林子里拣蘑菇,采繁星般的小花。夏清说:“我相信这里有各种各样动物的,动物都会说着人的话!”胖子噎道:“你相信你也会长翅膀的!”两个女人闹起了小小的别扭。
可能是养路工寂寞得太久了,他们应允了客人就歇在这里,又提供吃的和喝的,但言语不多,尤其两个城市的女人向他们问这样那样的时候,显得手脚无措。木屋分两个小房间,原本两个养路工分住着,现在腾出一间来睡胖子和夏清,而在路的北边撑了军用帐篷,只有戚子绍和王老板去睡了。夏清对睡帐篷感兴趣,但帐篷里毕竟潮湿,保不住夜里又有什么野物闯进来,胖子便把木房里的旧的被褥抱出来,替换了带来的毛毯。“如果被褥上有虱子,”她说,“让吸有钱有权人的血去!”
戚子绍换上了一身的猎装,在林子里踱过来踱过去,感觉非常地好,后来采着了一朵红色的七瓣花回到木屋,夏清已烧了一盆水洗脸洗手,戚子绍将花插在她头上了,说:让我也洗洗。手伸进盆了,在水里抓住了一双嫩手。夏清往出抽,抽不动,拿眼睛看了一下帐篷边的胖子,不动了,手觉得越来越小。
“要是只来你一个人多好。”
“这不可能。”
“为什么?”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她并不想让我见你的,后来想了想,才领我上去……”
“你要是没上来,我也不用她的配件了。”
“……”
“她真会利用你!”
“她也保护我。”
“傻姑娘!”
“……她也漂亮哩。”
“是吗?我没感觉。”
帐篷边胖子在嘎嘎地笑,王老板在系帐篷门口的绳子时说了什么趣话,胖子拿拳头捶王老板的背,嚷叫:“你坏,你坏!”夏清再次要把手抽出来,戚子绍低下头去,迅速地吻了一下那根中指,夏清就鹿一样地跑去了,叫喊着:“打牌,打牌呀!”
帐篷里的光线已经幽暗,四个人并没有玩“升级”,戚子绍要教给大家一种扑克算命法。他光是默想了一个念头算了一次,情绪颇高,胖子问你算的是什么,他笑而不答,胖子说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谋算着夏清吧。戚子绍说:“既便爱夏清,那也是我的权利,这没什么错呀!”夏清已经脖脸彤红,把扑克拨乱,说:“都胡说,胡说!”戚子绍趁机张狂了,当场挑明他就爱上了夏清,爱上了夏清但能不能离掉现在的老婆,会不会最后娶了夏清,这得看天意了。就以某种牌代表能结婚,以某种牌代表不能结婚,重新洗牌起牌,大家都屏了气息
看翻牌的结果,竟然是代表能结婚的牌首先便翻了出来。戚子绍就说:“夏清,你也是亲眼看了,你要等着我!”夏清一时无语,眼睛扑忽扑忽地闪。胖子说:“夏清真老实,你以为他说的真话?”戚子绍说:“信不了我也该信牌呀!”王老板就让给他的房地产生意算一下,算出来的结果也是好的,王老板就说既然做房地产能成功,你得支持我了。戚子绍没有回应,却问:“你觉得夏清怎么样?”王老板说:“好么。”戚子绍问:“怎么个好?”王老板说:“五官好,身架子也好。”戚子绍说:“夏清有综合之美!”胖子说:“呀呀,世上还有什么好词?可别忘了,这么好的人是谁给你介绍的?”戚子绍说:“这一句话你说得好,得感谢你,晚饭咱要喝酒,炒熊掌吃!”
当戚子绍从帐篷里出来,似乎觉得夏清差不多已经是他的人,哼着小调往木屋去,一进
门就喊:“晚饭吃什么呀?”
木屋里烟雾腾腾,锅灶边只看到养路工汗油闪亮的脑袋,他还把面条往开水锅里煮。
“没有炒熊掌吗?”戚子绍说。
“哪儿会有熊掌。”养路工说。
“别的野味呢,譬如黄羊,果子狸,崖鸡子?”
“用菌子做了汤。”
“只有菌子?”
这使戚子绍很丧气。
胖子说:“瞧,他的话落实不了吧?”拉了夏清到房间里去了。戚子绍听见夏清在房间里还说了一句:“我就要吃熊掌么!”故意提高了声音和养路工说话:“听说山上又有了狗熊呀?”
“是有吧。”养路工说。
“怎么不打了狗熊吃呢?”
“我们都在这山上。”
“你们?你是指你和狗熊吗?”
“是吧。”
戚子绍进了房间,说两个养路工是素食主义者,他们常年呆在山上认那些野物都是同类了。“我现在明白了,”他说,“山下边嚷道狗熊成精了,会说人话,一定是他们传出来的,为的是不让别人捕猎。你们没注意他们的模样也差不多快要像狗熊了,腰粗屁股圆的,行动迟缓,还不停地吭哧吭哧着。”
戚子绍说没有道理,夏清却仍在说:“我偏要你给我熊掌吃!”
“我会的,小姐!”
“戚处长,这可是你说的,”胖子说,“吃不到熊掌我们就不走啦!”
吃过面条,两个女人就在房间的炕上歇下了,她们光着脚,披散了头发,脱去了外套而紧窄的内衣使身体该瘦的地方都瘦下去,该胖的地方都胖起来。戚子绍和王老板在房里赞美了一通女人形体的艺术,对面房间里的养路工就起了酣声,屋外十分地安静,偶尔有车辆呼啸地从公路上驶下山去,听到的就是松塔落地的声音。说好的今晚上都不要睡,直聊到天亮,两个女人却很快就显出倦容。慵懒的姿态是特别惹人爱怜的,戚子绍满嘴的口水,言语开始放荡,王老板就说他是困了,打了哈欠去了帐篷。王老板一走,两个女人就并排靠在炕头
上和戚子绍说话,越说身子越往下溜,后来就躺下去,而且胖子的眼睛也合上了。戚子绍真想胖子是睡着了,他就敢去和夏清接近一番,但胖子偏是躺在炕的边上,让夏清躺在靠墙的里边,又不知道胖子是真的睡着了还是假睡,他不敢造反。
“养路工在山上呆久了,真地能和野物和平共处吗?”夏清说,“那么,山上所有的野物都能认识他们了?”
“动物都是有灵性的。”
屋外有什么鸟在叫,一声长一声短,长长短短的。
“听见了吗,鸟在说话了!”
“你能听懂它们的话?”
“我是猎人呀!”
“这鸟在说什么?”
“一个说:你在哪儿?一个说:在你心里。一个说:干啥哩?一个说:想你哩!”
夏清挤了一下眉眼,她知道戚子绍在给她骚情,戚子绍却走过来,一下子捏住了她伸在炕边的脚,她吓了一跳,用手指指胖子。胖子睁开眼来,说:“你去睡吧,我可困得不行了!”
“那你怎么就不睡着呢?!”
戚子绍说了一句,离开了房间,胖子猴一样跳下炕就把房间门关了。戚子绍听见了快速的关门声,心里有些不悦,站在门外了发现山顶上的夜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这时候,公路上有一辆车驶过,他往路边闪了闪,但车依然挂了他的衣服就跌倒了。车剧烈地刹住,司机从车窗探出头来,看见他已经爬了起来,问:没事吧?戚子绍勃然大怒:“你是怎么开车的?你要把我轧死了,我再和你小子说!”但车却忽地一声开走了。
王老板闻声从帐篷里出来,瞧着真的没事,就说:真把你轧死了你怎么和人家说?!戚子绍气咻咻又骂了一句,自己也笑了。
第二天早上,四个人又坐在车里往山上行驶了一段路,戚子绍和王老板就拿了枪往树林子深处走。胖子和夏清不愿意留在车里,也要厮跟着,和王老板吵了一架,戚子绍没了办法,就叮咛王老板要寸步不离她们。他们走过了一面斜坡,草丛里就发现了熊粪,胖子不相信是熊的粪,戚子绍便用树棍拨着粪讲解,扭头见王老板和夏清还在后边,就趁势抱了一下胖子的腰。胖子说:“你不爱我,你爱夏清的。”戚子绍说:“也爱的。”胖子说:“我这腰粗,你抱不住的。”戚子绍用力抱了一下,放下了,说:“你要不是我乡党的老婆我肯定就
把你……”戚子绍知道自己在应付,但胖子也是女人,需要安慰的,果然瞧见胖子高兴了,在说:“我其实不是胖,是丰满哩。”
夏清去了坡下的崖坎后小解,三个人坐在坡上等了一会儿,夏清还是没有上来,却有了一声尖叫。戚子绍立即让王老板拉了胖子往坡上去,自个就跑下崖坎。原来是夏清也发现一堆熊粪,而且熊粪是湿的。戚子绍就又喊王老板快把两个女人送回到车上,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要开车门下来。夏清才一走,他就提枪继续往坡上走,走了一里,果然就看见了一只狗熊,狗熊正蜷成一团在蒿草丛里睡觉哩。
“叭!”戚子绍瞄准着放了一枪。
狗熊翻了一个滚儿,滚出了草丛,窝在一块长满了苔藓的石头后。
戚子绍兴奋地跑过去,他没有想到今天打猎是这么顺当和容易,在他动手去提狗熊的后腿要把它翻过来的时候,他想到这只狗熊的掌真大,是让养路工来烹饪呢还是拿到山下那个小饭馆去爆炒?“不,养路工是反对吃荤的,”他自言自语道,“让肥胖女人做,要做得没一点腥味。”但是,戚子绍刚刚提住狗熊的后腿,狗熊却忽地跌了起来,黑乎乎的一座小山一样,他被压住了,那只熊掌就踩在他的胸口,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你想死还是想活?”
戚子绍听见了一句人声,扭头看看周围,周围并没有人,声音是从狗熊的口里发出的。
狗熊真的会说人话呀,戚子绍眼前一阵漆黑,他知道他是遇见了那只传说中的成了精的狗熊。
“想活。”他说,他还能说什么呢?
“想活?那让我把你干一下。”
戚子绍脑子里还没有转过弯来,他已经被狗熊提起来翻了个身,而且裤子就被抓了下来。他感到了屁眼非常地痛。然后,眼看着狗熊顺着一行白桦树一步步走远了。
戚子绍狼狈地返回来,他的衣衫肮脏不堪,屁股厥着,一跛一跛的。大家忙问怎么着,是碰着狗熊了吗,戚子绍说他和狗熊突然遭遇了,他打了一枪,把狗熊的前腿打折了,他去
追时狗熊却一抱头从荆棘丛里往沟下滚,他也滚,滚在半坡被树茬挡住了,只好回来。
他们回到道班的木屋里吃饭,王老板和两个女人为戚子绍敬酒,虽然没有猎到狗熊,但他们已为他的不凡的身手而佩服了,戚子绍是喝了很多酒,心里郁闷,脑袋就晕晕乎乎,说要睡觉就睡下了。一觉醒来,又是个黄昏,但这个黄昏比不得昨天的黄昏,月亮早早地就挂
在西边山峰上。戚子绍听见王老板和两个女人在房间的土炕上打扑克,他就提了枪往山上去了。
越往山上去,越是风清月明,露水已经潮上来,渐渐湿了裤腿,戚子绍在林子里的一块
草坪上长长吁了一口闷气,看见了狗熊在一口山泉边喝水,忙呸了一口,呸出了半截咬断的牙齿,同时开了一枪。狗熊在枪响中一只脚栽倒在了泉里,接着脑袋也栽倒在了泉里,不一会儿整个熊都栽倒在了泉里,水哗啦地扑测出泉沿。戚子绍跑近去,才要想着怎样才能把死了的狗熊从泉里弄出来,狗熊忽地又从泉里腾跃而起将他压在熊掌下了。
“你是想死还是想活?”狗熊又在说人话。
“想活。”他说。
“那让我再把你干一次。”
戚子绍自个翻了个身,把裤子拉下来,他听见了水声,屁眼更是钻心地痛。
戚子绍是踉踉跄跄地赶回来,王老板和两个女人还在木屋土炕上打扑克。他们没有知道
戚子绍又出去打猎了,也没有听到枪声,当戚子绍进了木屋,他们嘲笑着戚子绍一醉竟能醉大半天,睡起来还是形容憔悴,衣衫不整!戚子绍只好笑笑,说他也要打牌的。
“你走路怎么啦!”夏清说,“匡着腿?”
“上了火,痔疮犯了。”
“烂尻子!”
两个女人哈哈笑起来,她们开始用一种暗语对话,音调极轻极快,戚子绍觉得是外语,
听起来嗡嗡一团。
“请说汉语!”戚子绍有些难堪,他听不懂她们的对话,但他猜想一定是在说着他的坏话了。
“我们说的是重叠音。”夏清说。
两个女人又对话了一番,戚子绍听出是把每个字音重复一次,但因为说得轻而快,他只能听出前边一句,后边的又不知说什么了,而夏清的脸顿时绯红。
“你们再这样说话,我得抽你们舌头了!”
“他俩合伙欺负我!”夏清说。
“是王老板喜欢上你的搭档了?”
“是喜欢上了,戚处长,”胖子说,“但你一定不会吃醋的,因为我们决定要牺牲夏清
了!”
说罢,王老板竟揽了胖子的腰走出了木屋。
“哎哎,”戚子绍故意地叫着,却把木屋的房间门掩了,笑笑说:再不牺牲,贷款和推销的事恐怕就吹了。回过头来,夏清却端端直直坐在炕上。戚子绍去摸了一下她的脚,她的脚缩了,又去拉她胳膊,她往炕角退,说:“他们要牺牲我,我却不愿意哩。你坐好,咱们说说话不行吗?”
但戚子绍一时没话可说。
“说狗熊的事吧。”夏清说。
“那就说狗熊吧,”戚子绍说,“狗熊是世上最丑的野物,也是最坏的野物,我和它不共戴天,我一定要把它打死,我一定能把它打死!”
“戚处长,你怎么啦?”
“你应该叫我戚哥!”
“戚哥,你怎么突然恨起狗熊啦?”
戚子绍哦了一声,恢复了平和,说:“我是有过猎狗熊的经历的。那一年我们猎狗熊,
我是没经验的,放了一枪,它竟顺着枪子朝我扑来。狗熊的掌只要抓一下你,就会抓下你一个膀子的。旁边人就喊快趴下装死!我告诉你,狗熊是不吃尸体的,但它不知道人会装死。我就趴下装死了。狗熊过来拨我的腿,我不动。狗熊又过来拨我的头,我还是不动。狗熊就把鼻子凑近我的鼻子试,还有没有气儿,我闭住了气,仍是不动。我是猎人,我斗不过狗熊吗?!狗熊真以为我就是尸体了,就坐在那里发呆。我开始摸枪,拉动了枪栓,但拉动枪栓要出响声的,我必须在它扭头过来的瞬间一枪打死它,要不然狗熊既使不挖我,它一屁股坐我身上我也会被压死的。狗熊果然扭过了头,瞧我还活着,就张开了嘴要来咬我,我的枪响了,这一枪就打进它的嘴里,把它打死了。你不信?你到我家去,我家地上铺着一张熊皮,
那就是我打死的狗熊的皮。”
“我信的,戚哥!”夏清说。
“好了,我可以把那张熊皮送你了!”
夏清简直视戚子绍是英雄了,她的身子放松开来,一双脚从屁股下伸开来,直直地在炕上。戚子绍口里又汪出了水,但他的手没有敢过去。“我真的送给你!”他再一次说。
突然有了一声奇怪的嚎叫,寂静的夜里十分响亮,似乎山林里有了回音,加长了音节和嗡声,传递着一种神秘的恐惧。两个人立即停止了说话,戚子绍侧耳又听了一下,叫道:狗熊来了!脸色寡白,遂之彤红,像喝过了酒,一下子跳起来就要往外走。夏清也跳下炕,炕下边却一时寻不着鞋,而在帐篷里的王老板和胖子已经跑了过来,他们拿了枪,惊慌地说狗熊就在附近。
“来了好!”戚子绍极快地把子弹装上镗,说:“我须报仇不可,这回我再不打死它,我就再不来打猎了!”从屋里跑了出去。
两个女人也要去,王老板这回发怒了,哐把门拉闭,又在门栓上插上了木棍儿,提枪去撵戚子绍。夏清隔着门缝喊:我真的要吃上熊掌了!
戚子绍是听到了夏清的喊声,他朝林子的深处跑,他的屁股还火烧火燎地痛,仍疯了一般地跑。山坡上没有狗熊,草坪上也没有狗熊。戚子绍又跑到山泉边,狗熊还是没有。王老板是一直追着他的,但王老板没能追上,他自叹不如,就坐下来等待枪响而辨别戚子绍的方位。
戚子绍像一只没头的苍蝇,四处乱撞,越是寻不着狗熊越是复仇的火焰汹汹,又翻过一个崖嘴,终于发现了一个黑影在前边移动,他知道那是狗熊了。但这一次的戚子绍发誓要打死狗熊,又汲取了前两次的教训,他爬上了崖嘴。在崖嘴,他瞧见了月光下的一块平台石上
,狗熊在那里蹭身子,就静静地瞄准着放了一枪。
“叭!”
这一枪是百分之百地打中了,狗熊是从平台石上跌了下去。戚子绍并没有立即下了崖嘴,他又瞄准了跌下去的狗熊放了一枪,狗熊就动也不动了。
“我要打烂你的×!”戚子绍骂着从崖嘴下去,站在了狗熊的面前,狗熊是四脚朝天地躺着,他踢了一下,已经不会动了,他端起了枪瞄准狗熊后腿中间的部位准备打三枪,不,打四枪,打它个稀巴烂!
但是,这一次仍和上两次的情况一样,当戚子绍刚刚把四颗子弹装进了镗,狗熊却一下子扑上来抱了他在地上了,这次狗熊不是一只掌压着他,而是两只掌压着了他。
“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戚子绍是彻底地绝望了。他想起了夏清,不能给她吃熊掌,也不能送给她一张熊皮了。
狗熊张合着满是牙齿的大嘴,锋利的掌爪搭在他的脖颈,月亮下他瞧见爪甲闪闪发着白光,
戚子绍没有再说“想活”,其实他哪里不想能活下去,也没有主动去拉脱裤子,他知道狗熊即使不是侮辱了他,狗熊也不会再让他活着离开了。
“随便吧,”他说,“要干要吃你随便吧,我只是想问你一句:你到底是狗熊还是魔鬼,这么厉害?!”
“你问我?”狗熊说,“我正想问你呢,你到底是猎人还是卖屁股的?!”
这个时候,趴在木屋窗口上的胖子和夏清听见了连续的两声枪响,欢叫如雀,急切地盼望戚子绍回来,她们可以吃到稀罕的熊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