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冬1-5
第一部冬1-5
闲清
爱时
流有
云味
静是
爱无
僧能
1
合上书,暂且合上硌得眼眶生疼的铅字和惨黄的劣等纸色,我掸了掸耳朵,幻想掸掉挤满耳朵的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习惯地把脸转向左边。左边是窗子。窗子下的暖气烧得“滋滋”地响,听谙于校人校事的人透露,这套暖气是用十几个位子换来的,价值十几万。
一个有关头头脑脑的儿子们的人头,平均能摊上一万多,想当初地主乡绅们给贺龙富有传奇色彩的头颅开的价儿,也不过如此而已。
冬天被紧紧闭合的窗子关在了外边,我也仅能从蒙在窗子下层浓浓的水雾推想,外边一定很冷。这水雾和唐寅画中女士掩面的团扇有相同的功用,不同的只是团扇掩盖了美人淡洗梅妆下微呈的瑕斑,平添了一抹撩人的羞韵,水雾模糊了棺材样遍身死像儿的楼房,食道堵塞似的胀在街上的车辆、行人,宕开一块可供我相象的空间。
暖气的热力涨过水雾,直透到窗户的中段,被加热的空气象极清的溪水一样,在那里悬着空缓缓地起浮。窗外的景物透着它涌进眼里,有一股缥缈虚幻的感觉,让我联想到书上说的海市蜃楼。
涌进眼来的,主要是树。也不知怎的,我一看见它们,尤其是象现在,有一种亲切的感觉。仿佛小时候,那帮坏孩子抢走了我扎的风筝,掩着被扯破的衣服,我一个人低着头回家,抬眼看见了哥哥。又仿佛离开家,第一次在被人们叫做学校的地方,手背后,脚并齐,看完了一天“毛主席”,再次见到了似曾永别了的妈妈。这时间的树,美在简洁。郑板桥的诗里说:“去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在我看来,深秋的树,枝上,杈上难免吊着几片枯黄的叶子,风已过来,无力的摆几下,让人不免想起“挣扎”、“垂死”、“惨淡”之类不洒脱的词汇来。而现在,只是疏疏的几枝蹙成爽爽的一束,只是疏疏的几束缀成爽爽的一列,只是疏疏的几列连成爽爽的一小片。
树是淡青的,天是淡青的,勉强能感觉到的极远的山也是淡青的。在林子的身后再添一规软嫩如蛋黄,红润如女孩子面色,几乎放出一点光线而影响周围色调的,冬天那种圆圆的落日,在天上再疏疏地抹上几片还是那种淡青调子的云,或是在添上一行疏疏的飞鸟,还象是缺了点什么,我取来碳素钢笔,仿着丰子恺的笔法,在幻想“河边”的窗玻璃上勾了个代表自己的蓑衣老者,持一柄三尺的钓杆——十二岁上,学着古人的样子,根据屋子的特点和自身的癖好,我曾给自己起过一个可笑的号——鸽楼寝翁。
这时候,伴着气喘病人脖管里轰隆隆的痰声,林子那边拱过来一股沉沉的烟。于是树没了,云飞了,鸟散了。接着从死死封闭的窗缝里,渗进来那股甜臭甜臭的饴糖厂特有的味道。这让人求生不成,求死不得的味道,顺着鼻孔钻进脑子,很快干掉了象小鸟一样吱喳蹦跳的想象。我绕着脖子让脑袋转了两转,好叫那味道均匀地散开,略定一定,就看见了黑板。满黑板的数字,公式叫喊着向我的眼睛杀将过来,撞得它一花。
数学张老师正在讲课。象往常一样,她尽忠尽职地尽可能多说,而说越多,你能得到的就越少。好在认真听的几位,在我看来,是每个字都听得见,一句话也不懂的。
张老师是个女的,四、五十岁,很平凡,很随和。清汤挂面的短发,微福的身子。货次的小贩吼不出吓人的价钱,三针扎不着静脉的实习护士态度最好,张老师也从不多跟我们发脾气。课听也可,不听也可,自己看书也可,小憩也可,只是不许大声说话,提怪问题。双方都清楚,彼此只不过是在履行各自毫不相干的义务,你是你,我是我,大家凑在一起或是巧合,或是谬误。
与众不同的只是她那颗大得稍嫌夸张的头,形色暗合ENICA(注:世界上第一台电子管计算机。产地美国,重130吨,占地170平方米,每秒钟加法运算5000次),里面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如果要到对街小铺打瓶酱油,根据地球呈圆形的事实,它总会做出判断,命令身子向后转,开步走。
“四的平方十六,三加四是七,对不对?我没错吧?”
虽说上一次听她的课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但这一句典型人物的典型语言就足以证明一切还是老样子。
我迅速扫了眼黑板,知道结果也还是老样子——黑眼镜向上推推,露出鼻梁两端一左一右暗红色的压痕,透过眼镜的底部再看一遍“三八十四”之类的结论,然后怀疑的问:“不对吧?是不是错了?”接着就是没有同情心的“根号2”(简称“根2”)扣下铅笔盒盖儿。
根2个子很小,所以得了这个绰号。胆子和个子也般配,当众答话的时候,脸会象小姑娘一样变红,嗓子里象含了个热茄子,说不出一句清楚的整话。再加上和我一样瘦,弱弱的身子弯腰时生怕“咯吧”一声折了,所以性子顺和的女生有时打趣说“看在眼里,硌在心上”。
张老师的家里很困难,上老下小,丈夫是知识分子,在中国也就是“小姐身子,丫鬟命”的那种人。忙里忙外,却从不迟到早退,所以上课出些错误也是难免的。而每每象现在这样,根2手抬得高高的,等错一出,就向敞开的铁铅笔盒盖扣下去,扣出吓人的响声。
说实在的,我虽然不赞成这种举动,但我能够理解。很多时候,我们(至少是我)能忍耐一个人凶残、卑劣,甚至下贱,但又不能忍耐一个人的平庸。
“数学课,饴糖厂,Godsaveme。”
我本应该埋下头来看自己的书,做自己的题,可今天我已经把书合上,不想看了。一个月总会有一两天,不想看书,不想听课,不想说话,不想吃饭,只是一味的厌厌的烦。而且今天和以前又有不同,以前想的是几个人踢一场球,碎块玻璃,出身臭汗,烦也就会和着汗流出去了,可现在想到的却是,女孩子。
我把椅子向前挪了挪,只用椅子两条后腿着地,微微地一前一后,把自己摇起来,心神渐渐摇到俱散,眼光渐渐摇到朦胧灵动,开始偷偷潜游向它想去的地方。
倒不是觉得这种行为有什么值得惭愧或有失体统,只是从小养成的一个习惯,对于自己喜爱的美好的事物,总希望它意识不到我的存在,也意识不到自己的美好。这样就能在这本已难得的美好上面加上一个更加难得的形容——真。比如小时候,蹑手蹑足走近立在翠苇上的红蜻蜓,盘腿坐在地上,盯着它,蜻蜓仿佛看了我一眼,之后就忙自己的去了,象是把我忘了。
就中学生的日常常规,学校规定了二十七条,比袁世凯签给日本的二十一条还多六条。本来这些东西是没人想记,也没人记得住的,但经胡校长抑扬顿挫的女音读出来,其中的两条便在学生中广为流传,成了典故。
“男生头发不可过发髻,女生不可留披肩发、卷发、烫发……”
“不许摸嘴红(抹口红),戴食物(饰物)……”
其二是学生们遵守最好的,大家都保证,无论什么时候都不戴面包。而关于头发的其一执行得最差,那规定说白了,就是男生要刮出透明度来,留出耳朵好听话,留出眼睛好看书,而女生呢,简单干脆一点,就是“不可留头发“。
象眼睛现在看到的,聪明的女孩子们在条文卡下的窄得不能再窄的允许范围里,象文革里提倡的“粗粮细做“一样,充分发挥了自身的主观能动性,展示出博大的想象力:原来松松散散披在肩上的,用宽宽的果绿色或是宝石蓝色的发夹拢在一起,浓浓的瀑下去。额前疏疏的半帘刘海儿,疏疏的弯着,总让人有一种想吹吹的冲动。脑后的发边,烫一个花再剪半个,让其向内微卷,凸出张红润润的脸。独编的小辩儿顺在耳边,缀在梢上一朵嵌着珠子的藕荷色小绢花……事因难能,所以可贵,在米粒上雕出几头大象是艺术,而给大象身上涂满米粒,无论如何说不上是本事。因此,她们就越发可爱了。
感觉中,这头发那么优美地开在她们头上,宛如一朵朵花似的招展,在阴沉的空气里,开出某种向往。每一朵都那么美丽,那么神奇,使她们每一个都美得象天上吸风啜露的天仙,美得让人恐惧,让人不敢接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头发就怀有一种特殊的情感,觉得它里面有一种魔幻般的吸引力,象野草、庄稼一样,具有生命,有自己的生生死死,只是寄居在人的身上,与人彼此独立。很小的时候,和妈妈、姐姐一个床睡,手总要摩搓着妈妈光滑极了的头发,才能酣然入睡。妈妈有一次无意问我为什么夜里老揪她的头发,我没回答,找了另外一个极小的理由,和妈妈莫名其妙地大闹了一场。长大了,一个人睡在一张床,开始的好几天,晚上总是睡睡醒醒,一点也不安稳。有时翻个身,手不由自主地一搓动,没有那种滑润润的感觉,眼睛睁开来,窗外星月恬静浮在天上,好象知道自己为着什么,向着什么闪烁。和它们一个挨一个地对眼,恍惚就是一夜。后来找了块绸子,毫无用处。
一个极偶然的动作里,摸着了自己的头发,之后渐渐在这种摸搓中,又能入睡了,可还是觉着没有以前酣畅,香甜,舒适。
眼光在一朵朵发花上跳动,最后集中到了面前徐盼的身上:黑黑的长长的头发用同样长的细红绸条系了,甩在后面,头抬起来的时候,头发长长的末梢能搭到我桌子的前沿儿,疏疏地散开,就势轻轻向上撩起,黑亮着,放射出一种的跳动着生命的光泽。这种光泽,我只还在两三个月前见过。随着头发主人抄笔记时的抬头俯身,那黑黑的向我招摇舞动,在眼中越来越大,越来越浓重,越来越迷离,显示夜色包裹的松涛,再是飞花拍岸的浪,终是满眼不见天不见地不见我的厚厚的云雾,冲走了所能看见的其它一切,弥了我的眼,拉上了心的窗布。一涨一落,满耳蜂鸣,只是它荡开的风声,只是它摆到桌沿的撞击声,只是它在桌面拂蹭的摩擦声,一切都大得惊人,大得仿佛我从来没有听到过。满鼻是它渡过来的绝不是人能造出来的那种幽微断续的奇香,香气很薄,很淡,可我仍感到身子被它浮了起来,既而,是吸不进空气的窒息,我又沉了下去。
她现在俯身回去了。不,不是她,现在跟她没关系,我不知道她是谁,这无关紧要,象很久很久就开始了的一样,我爱她们,爱偷偷瞧着她们,在她们面前做一些仿佛多余的事情,不因为她或她是谁,只是因为她们不是别的,而仅仅是女孩子而矣。我爱的不是她们,偷偷瞧的也不是她们,而是她们修直的腿,柔细的腰身,隆起的胸部,白白的颈项……但绝不是她们,至少绝不是她们头脑里的思想。
现在,是它,是充溢着魔力,流动着异彩的头发又退回去了,退进从窗子泻下的那款阳光里。它久久不再摆回来,只随着她写字时身子的抖动在阳光里荡漾,仿佛在阳光里漂洗着,久久,我惊喜地发现它被洗成了墨绿色,是夏天禾苗疯长时的那种绿色,仿佛能挤出水,出油来,仿佛是透明的,清得眼波能直渗到底,仿佛又将一部分光散射开去,周围一片绿莹莹的,耀得眼光不敢直射,微合,每一根头发闪起一串七色的小光圈,根根汇拢来,聚成秋夜墨绿色的星空。
我听到魔力在召唤,我知道我的手指现在想干什么,我看着它微微颤抖着却又极为轻巧,绝无声息地移开桌沿的铅笔盒,自己占具了那个位置,几个指尖轮流着,象是紧张不安地敲打着桌面。它们想摸摸那头发,不,它们没有这份勇气,它们在等待,等待头发自己过来。漫长,漫长,忽然间,它们仿佛有意识地静下来,我看见发丝涌来了。如春雨,如春风,手指颤得更轻微而节奏却更快了,在接触的一瞬间,嫣然红了起来,痉挛似的,错落有致或直或曲地合成一朵,恰同被春雨润了,春风醉了的春花。一味痒痒的感觉随之传遍周身,满足感便充胀开来。指尖又动了起来,这回却是轻柔而富有韵味,点着桌面,仿佛桌面是一张无弦的瑶琴,平静地候着下一个轮回。
突然一只小手似无意的在眼前滑过,凝滞的眼光硬生生地被刮断,发出断裂的声音。
手指以超乎想象的速度缩了回来,先于意识,象是触到了烧红的铁簪。
接着是椅子的前腿带着身子颓然地瘫向地板,一声金属和水泥撞击的大响,许多头颅转过来,漠然的眼睛奇怪地突着。
许久,我才从虚脱状态缓过来。这是我最痛苦的时候,樊于期在《史记》里挥起剑,正向自己的头颅砍去,把它借给荆轲,一串血滴迸起,虹样翼过惨白的日光——“吃饭了!”姥姥大叫——书落到了地上。这也不管用,那也不管用,王子来了,一个吻,真灵,白雪公主缓缓地撑开了眼睛——“铃”
——“铃”——我突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早晚我会得精神病的。”
瘫坐着,这样又过了许久,我才感到有了力气,能去看看是谁这么可爱,把我人人都说长不了的阳寿又惊跑了几天。
是同桌,姓孟,名寻,很文气的名字,想是从张岱小品集的题目《西湖梦寻》中化来的。
正巧碰上了她的眼睛,它象是一直在那里等着的。小兄弟,你脸怎么红了?身体健康。怎么又白了?天冷涂的蜡。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是杨子荣答座山雕的话呀。
“对不起。”
这么说她都看见了?我这才感到难堪,那发呆的样子一定不好看,尤其被她,而不是他,看见。就如同不是为了给谁瞧,最高贵的贵妇人吃饭和更衣的姿势也一定不会很雅观。
“有圆规吗?借用一下行吗?”她转过身,忽记起或忽然想起,又转回来问道。
“现在好象是几何课呀?”
“我做一道,一道课外题。”
“那自己来拿,别那么客气。”
其实平常我的铅笔盒里,铅笔总是秃的,那是等着什么时候用什么时候再削的,唯一能用的橡皮也是借来的。今天,偏巧有支圆规,还是上好的。
这令我很是得意,忘了难堪,不由地想起姥姥婆边做饭边数落我:“你会洗衣吗?你会扫地吗?你会叠被吗?你会……你会吃饭吗?”“会!”我于是放下书,就着鱼汤啃起至少五层的烙饼。尊敬别人就是尊敬自己,同理,今天我这样大方,也是为了明天,和尚说:与人方便与自方便。领袖人物,就应该这样有远见。
你这个坏东西!想着,我又闻见了饴糖厂甜臭甜臭的味道。
“它毕竟还有一点好处,时刻指示我们风向,提醒我们不要乱来。”
2
上语文课,大家都可以轻松一下。象大多数中国文人一样,语文老师精通砍山和发牢骚。打把式的说自己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我看我们老师的功夫全在一张嘴上。嘴唇粉薄,给人极精致的感觉。保养的很好,红润光鲜,象是女孩子的。现在想来,张仪拖着游说不成,被人打得体无完肤的身子,对怨他的妻子说:“你看我舌头还在吗?还好吗?这就是够了。”也很有气魄,或许我们老师和他多少有些渊源。其它器官也还端正,有儿歌为证:
“大脑袋,小细脖,光吃饭,不干活。”脑袋就象隔街的“步云轩”,女人的铁镀铜镯子,掺银的金戒指,劣等的青田石,泥猫泥狗,郑板桥的竹子(当然是假的),情人卡,代人冲洗像片,快件一天取每张四毛,总之,里边什么都有。所以联想丰富,讲重耳的时候,最少要讲重耳的板肋,也就是排骨中间没肉,连成一整块,和他眼睛里有两瞳仁,天生的四眼。兴致高的时候,还要讲讲国君在重耳逃亡时候,趁重耳洗澡偷看了一眼他稀有的排骨,其后他得势,偶然想起来,发兵把那个国灭了。
语文老师兴致总是很高,如果知道的有点没说出来,就象找不到厕所,憋得浑身不自在,生怕明天噎得死过去,再也没有说的机会了。他腰有病,坐着讲课,激动的时候就站起来,板擦向桌面一拍,很有气势,就是不十分响亮。大家起劲地叫好。
同学们十分爱听,引颈,侧目兴起时一齐叫好,大笑。但有时候,笑话讲到高深曲折,同学们毫无反映,他们受过的教育使十个人合一起来也不见得能理解一句真正的笑话。“你们倒是笑呀?”老师只好皱着眉头再讲一遍,痛苦啊。“这也是个笑话。”先生生气地说,于是几个聪明一点的先笑起来,这笑再引起其它人的笑,遂笑成一片。就象胡校长训完话:“我的讲话到此结束。”几个未睡死的人兴奋地鼓起掌来,掌声惊醒了沉睡着的,大家就一起鼓起来。
我也乐得看几页自己喜欢的闲书,要是平常,一来有老师在台上辛辛苦苦地讲,总觉着不太尊重老师的劳动,二来在干正经事的时间看闲书,心里总有一种犯罪感,且不说上对不起伟大的党,下对不起列祖列宗,单是想起早上吃的二两馒头,也很不好意思。但是现在,西山卧佛头上的匾说得好:
心安理得,得大自在。——反正语文老师讲的实在不见得比我看的正经多少。
今天,开讲贺敬之的《回延安》,李季的《王贵和李香香》。
“我对八百里秦川总有一种向往,去年去了次,一条土路,一条汉子赶着辆驴车,一条腿曲在车辕上,一条在车边逛荡着,车后边歪着他的婆姨,红袄绿裤,怀里抱个娃……陕西和山西的农民在外表上很难分,但有个诀窍:
“陕西的手巾把儿朝后系,山西的手巾把儿朝前系……”
我决定不听了,翻出《李义山集注》,桃色虎皮纸封面,白绫包角、压脊,装裱很招人喜欢。
第一首《锦瑟》,曾仔细读过几遍,还是不了然: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小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已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遍查诗话,得两解,仍觉欠通。宋人刘攽著的《中山诗话》说:“李商隐有《锦瑟诗》人莫晓其意,或谓是令狐楚家青衣名也。”——一个旦角没头没脑长出五十根弦来,的确很奇怪。宋人许顗著《彦周诗话》载:“……《古今乐志》云:‘锦瑟之为器也,其柱如其弦数,其声有适怨清和。’又云:‘感怨清和,’昔令狐楚侍人能弹此四曲,诗中四句,此状四曲也。……”中间四句分写四支曲子,似可,但首、结二联不可解。
我闭上眼睛,让这几句诗在嘴里慢慢嚼着,椅子自然而然的前腿离地,又摇了起来。阳光探进来,摩挲着我的身子,象姥姥温软的大手。
“第一首,第一首……”这三个字不知从那里突地打到脑子里,撞起一朵白亮的火花,头脑里呈纷乱着的各种设想、思路,燃烧起来,腾起明亮的蓝紫色的光焰,一切在它的照耀下都清楚了。
“第一首!第一首!这是作者的自序。对,是《汉书·郊祀志》:泰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首联是说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诗总是深怨凄婉,无由的发大悲音,可那一句一言都是我情丝的凝结,我岁月的折叠。次联就是说诗的内容:对色空人我的迷惑,探究,对皇上的痴心——杜鹃啼血总是该人人知道吧。中联是说诗的艺术:
先是用词,如海阔,如明月,如珠圆,如泪润,后是造境,大概是了然的话吧: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结联是回顾,是叹……一情一景如在眼前,可为什么自己当时那么糊涂呀!心情真好,像阿基米德从澡盆里光屁股跑到街上一样,喊起来:‘我发现了!我发现了!’笔!
我的笔!我要写下来……”
真应了小学老师的那个比喻:“你的笔就象战士的枪,战士上战场不带枪,他能干什么呢?”
“当军官呀。”当时心里这么想,却没大胆到说出来。现在想来,军官也会有把装饰用的小手枪,我却连一个现成的铅笔头都没有。
有什么法子,削吧。情绪还没有平静下来,手兴奋得直颤,脑子全然不在手上,结果木头没削着,手指险些少了一块。
“拿来给我。”
大概是脑子不在手上,手指是受了孟寻的支配,把铅笔和刀子自动交给她。她打开铅笔盒,把剩下的秃铅笔全部掠了去。
“你不听语文课了?”我问,觉得很奇怪。孟寻平日里很认真很刻苦,铅笔盒里有写着“发奋”两字的字条,让想像力丰富的男生联系起厕所之类的地方。
“天天有一个在旁边说,还不够?”便不再理我,取出张很厚实的嫩黄色的纸,叠了只小纸船。让铅笔在刀下一滚,划出圈界限来,然后就一刀一刀,依着界限,把木屑削进纸船里。
她的手很白,紧紧握着笔杆,手背显出若隐若现的青青的脉管,指甲修得短短的光洁而透明,清楚地透出底下红红的血色来。
“看你的书去。”她轻轻命令着,我头一次听到女孩子用这种口气,觉得很有趣,所以第一次仔细端详起她来:不黑的头发,小眼睛,脸一巴掌宽,两颊却有现在少见的浓浓的血色。说实在话,称不上漂亮,但让人觉得挺舒服,细细看去,眼底眉间有种与众不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也没有去细想。
铅笔已经削出了大致的模样,她用刀锋在削过的地方来回刮着,这些地方逐渐圆顺光滑起来。我却等不及了,抓过那还没刮铅的铅笔,在书页的空余处飞写。笔杆上她遗下的体温传到手指,顺着胳膊直进到心里,心里热热的,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却也没点破它的存在,或探究它的原由,接着写了下去。
很快,铃响了。语文老师不无遗憾地把几句想说的话吞进肚里,站起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节分解。”说完,出去了。
我也跑到操场踢了几脚球,心里再也没去想课上的事了,回来,笔全削好了,孟寻不在,我把载满铅笔屑的纸船拾起来,塞进自己桌子里头。
3
日子过得真快,今天,我就十七了。上一个生日真好象就是昨天。这一年我都干了什么呢?细细回想,竟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当下心里空荡荡的,象是丢了什么。
看了眼周围的同学,大家都在看书,方方板板的,厚厚沉沉的教科书。
眼睛里竟也是空荡荡的,语文老师讲话:“眼珠间或一轮,也不轮一轮。”心里猛地涌起一股厌恶,对教科书,或是对偷了自己的宝物,把自己从天上拖到地下魔鬼。
十七年前,我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呢?我从哪里来呢?百年后,我又将到哪里去呢?尤其是现在,我是什么呢?我为什么在这里?我要干什么呢?想着这些问题,想着我的同学们,我不禁有一种淡淡的凄凉:学校、食堂、家、啃书、吃饭、睡,我们就好象拉磨的驴子一样,两眼被什么蒙住,兜着一个地方转,只知道拼命向前,却终逃不出这个圈子,更不知道自己在磨着什么。不过,我现在知道,被磨的里面肯定有我颊上的血红,我身子里的力气,我心里的勇气:
《无题》
从一方椅子上
听课
醒来
忘了什么是
我、你
日子
把自己拾起
移步
回家
时间竟是如此的线
一步便是十年
可为什么还是
怕听雨声
怕闻啼鹃
前几天,语文老师偶然提及上另一班的课,他们讲台上放着两小盆塑料花,一堂课下来,心情特好,一点也不觉得累。我们班上自然也有一两个积极的,就象很令我不解的,每个班,不管大小,总会有一两个胖子一样。可能是个抽屉原则问题:把多于n个的胖子按任一确定的方式分成n个集合,那么一定有一个集合中含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胖子。
支部书记茹亚是积极的典范。这年头,积极并不是一个很招人待见的品质,而总和缺心眼,二百五之类连在一块。再加上茹亚是团支书,有政治的味道,政治又总让人想起骗子,丑角,滑稽戏,所以她每干一件事,就总能招一些背后的评论,可她象是从来不放在心上。这种勇气很让我佩服,人总要有点个性,人不是金洋钱,不能招每个人喜欢。在茹亚,只要老师喜欢就行了,就象过去妃子,大臣,太监之类,只求皇上高兴一样。她和妃子,大臣,太监一样,都很聪明,都很有道理。
关于花的事儿,支部书记茹亚很责备自己,为什么没有预先想到。亡羊补牢,她第二天就拿来一个喝过的可口可乐铝罐,一把假花。没过一天,大家决定把假花扔掉,说有气瘴,我去拔了一捧狗尾巴草,铝罐里放上点水,罐是红的,配上蓬蓬旺旺的绿色,很爽目,大家都很高兴。
孟寻今天怪怪的,别别扭扭的,象藏着什么东西。现在,下课了,爱玩的跑出去玩了,爱学的对铃声毫无感觉,木头一样楔在位子上,对着书,彼此发呆,彼此觉得奇怪。
她终于忍不住,跑到讲台,把狗尾巴草扔了,到水房换了铝罐里的水,然后又回到位子,从书包里,小心地捧出圈成圆锥形的玻璃纸,里面裹着一支大得少见的绛紫色的花。快步走到“花瓶”前,插了进去。回来的时候,脸红的象那花。
大家纷纷议论,哪里找来这么大的月季。她坐在椅子上,小声嘟哝:“不对,不对。”脸还是红红的。
“是玫瑰吧?”我问。
“你是怎么知道的?”
“玫瑰有香味,月季没有,我闻见了。”
她好象微微叹了口气,胳膊斜支在桌面上,把一边红红的脸靠了过去,靠得极低,几乎已贴着了桌面。侧过来,瞧着我,笑淡淡地蒙在脸上,象是夜里池面上笼着的月光。
“祝你生日快乐呀!”
“谢谢,谢谢。”心里一紧,没敢多想。正巧一大堆男生跑过来给我送信来,其中一个大叫着。“100011,100034,100024这是三封,还是代号,很神秘,很神秘,这里面有问题,这些人都是哪山的猴,哪笼的鸡,我们下一步的计划是,发动群众……。”
班上总有一些人,主要是女性,接到别人寄来的信每每要以各种晦涩高深的方式显示一下,生怕别人知道,又生怕别人不知道。如同十七、十八世纪,欧洲任何有个不开通爸爸的贵族老小姐,对待公侯伯子男送来的,象征爱情的鲜花。我本无此雅好,现在又是这样一个情况,赶快把信塞起来。
“那是邮政编码,猿嘴里长不出象牙来,走走,我生日,小铺喝酸奶去。”
直拥了他们向门口,没敢回头。
“你着什么急呀,后面又没狼,前面又没姑娘。”
“你今天早上吃的什么?”
“米粥,包子,怎么了?”
“我还以为你吃了春药呢!”
什么幽呀,深呀,忧呀,愁呀,大家一哈哈,阳光一照,小风一吹,就不知道溜到什么地方去了。
放学回到家里,见了妈妈,也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一个古怪的欲望,过去从来没有过,想仔细的看看她。“这是谁呀?”一看之下,心里更奇怪了,熟悉,仿佛却又那么陌生,如同盯着一个写过千遍万遍的汉字,猛然,象是从来没有见过一样,而且越看越越觉着这个人自己不认识,越看越觉着是个陌生人:两鬓斑了,可从前一直是青青的呀?现在我的却是黑黑的。双颊黄了,可从前一直是胭胭的呀?现在我的却是红红的。身子蹙缩着,背也有些驼了,可从前身板一直是硬硬的呀?现在我却是长得高高的。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呀?我知道这绝不是我的过错,可总忍不住想,是我偷了妈妈的黑发,妈妈的红颜,妈妈硬朗的身子,不然,这样东西为什么现在都在我身上呢?俗话讲:捉奸捉双,捉贼捉脏,我是人脏俱在的呀。竟暗暗叹了口气,连我自己都觉着奇怪:“老了,岁月呀,真快。一切都象昨天。”学校里有过的那股凄凉又袭上心头,挺挺胸脯,感觉沉甸甸的,象个大人。
眼睛下移,目光落在妈妈的肚子上,那颗童雅不泯的心又转起来:“我就是从这里出来的吗?是怎么出来的?象开花一样,肚子裂开,我从里面蹦出来?还是象鸡下蛋似的,骨碌骨碌地滚出来?真奇怪,人造其它东西的时候,总清楚它是什么样子,有什么性质,能干什么:而人造人自己的时候,却不知道它的一切,长什么样子,叫什么,爱不爱吃菠菜,长大了会怎么样,奇怪……”
“又笑,又琢磨什么鬼主意呢?”他们都说我想入非非的时候,样子很可爱。妈妈也笑了,眼角眯出细细的鱼尾纹。“晚上想吃什么?三宝乐的蛋糕还是面条?”
“吃饺子吧。”倒不是饺子多么好吃,只是因为它那个唯一的特点:费事。
这年头,人人都有自己的问题,家里每个人好象都有自己一堆烦心事,忙呀忙,却又不知道到底在忙些什么,难得大家聚在一起。包包饺子,聊聊天,挺好。
家里我是老小,本来平时包饺子,我只管两件事:捣乱,吃。可今天姐姐感冒,人手不够,我就只好上手了。其实我并不笨,什么都会干,只是不想干,伟大的妈妈曾精辟地指出:“就是懒。”
“姐,我告诉你一个偏方,就着那盘小菜,你二两白酒喝了,一出汗什么感冒,包好。”
“你还是饶了她吧,酒喝完了,她就开始嘀咕了:你们这么包元宵,不对吧?”哥哥赶着皮说。
别人包的饺子,模是模,样是样,总能让人想起花呀朵呀,而我包的。
怎么看怎么象猪耳朵。不过总归是要吃进肚子里去的,还是猪耳朵实在。花呀朵呀,让心好的人不忍下口,就象唐僧不吃人参果一样。就个人观点,我的心也还不坏。
“妈,十七年前,您生我的时候,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没有?”
“你问这干什么?”
“圣人出生的时候,都有异象。黄帝有个曾孙叫高辛,生出来的时候,就会说话,双脚着地后,也不哭,环视四周,告诉大家他自己的名字。后来他长大了,日月所照,风雨所至,没有不听他的。就是平日里,圣人一举一动,也与众不同,也有征兆。老子要过函谷关,守门的尹喜爬到城楼上一望,只见一团紫气从东边直飘过来。从小我就觉着自己和别人不一样,身上仿佛总有一种压力,象是有一件工作在等着我去完成,而且只有我能完成。我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执行这个使命,心里总是毫无理由地相信将来自己会做出点什么。”
“别瞎想,不过别说,还真有点。生你的那天夜里,天特别黑,我作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骑着一条大龙大飞,龙有须有尾的,鼻子,眼儿都看得真真儿的。”
“您没骗我吧?”
“我骗你这干嘛呀?也不知道你将来能不能成个人物。”
“我知道,一个人想成就能成。”
吃完饺子,我钻进自己的小屋。小屋小得不能再小,纵三步半,横三步。
一床,一桌,一椅,两墙书,就把整个屋子挤得满满的。剩下的空间将将容下瘦得几乎不占体积的我。可以利用的空间都给了书,即使这样,坐在椅子上读书的时候,十几本实在放不下的书还得堆在床上。睡觉的时候,再把它们请到椅子上。偶一想来,倒也应了古诗里的那句意境:“一床明月半床书。”
鉴于空间,占地方的摆设是不敢奢望的,仅有的几样装饰也是能钉个钉子,随便可以挂起来的,比如那个女孩子送的布缝的丑娃,表情阴森古怪的黑陶卡面人,带壳的蒙古刀。大面的墙都让给书了,稍大一点的字画是不能有的。
只是在书架的玻璃门上贴了一幅用灵飞体写的极小的柳永那首《凤栖梧》,床头边上的墙角贴了一幅仿作的油画——《坐着的恶魔》,也是缩了许多倍的。
而且小屋破得不能再破,头上是黑黄的屋顶,颤颤危危的,活像老奶奶说话时的脸,总让人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书上说吝啬鬼即使口袋里有数不清的钱,他也象没钱吃下一顿午饭一样过日子。他们说我有时候看书着急的样子,也象明天就要死了似的。只有我自己清楚,这或许存在某种可能。屋子冬冷夏热。夏天因为屋顶子薄,日头一晒就透,热得人恨不能脱光衣服再脱下一层皮。冬天有火的时候,屋子里很舒服,可是后半夜火老是灭,孟郊的《谢人惠炭》说:“暖得曲身成直身。”我的遭遇正相反:被窝里暖暖和和读上两三页《情史》、《野叟曝言》之类的私书,懵懵懂懂地直着身子睡着,后半夜正做着略带点颜色的梦,冷得一翻身,醒了,身子已经蜷成了一团。
即使这样,更确切地说是恰恰因为这样,我极喜欢我的丑斋。换了一个地方,书就读着没有这么香,写文章就没有这么畅,呆着就没有这么自在,就连睡觉也没有在这儿这么有曲有折,有滋有味。
象现在,汤足饭饱,进得屋来,反锁上门,拉上窗帘,世界就好象被挡在了外边,世界就好象与我无关,世界就好象暂时可以不去理会。屋子里就我一个人,我可以改变这里的一切,我是这个世界的主宰。一个人的灵气(或称先天元气),顾名思义,是一种气体,它因为存在空间的扩大而变稀,它因为别人灵气的存在而变杂,变得不纯粹,变得失去的本性。而这个小小的屋子里就我一个人,自己的灵气弥漫在整个空间里,浓浓的,厚厚的,象开辟鸿蒙一般沌浑不清。我在这里,总能享受到一种绝对的孤独,或者说一种残酷的自由,总能体会到在别处从没有体会到的东西:实在,或者说,“我”。
扭亮灯,灯罩日久天长,已经被灯光漂成了蜡黄。几封信,大多是我预料中的,说他们许久不给我写信,我也许久不给他们写信,无它,只是一个懒字。祝我生日快乐,祝我吃好,睡好,早日长胖。只有一封例外,信很短:
秋水,不用问,你现在学习生活情况一定不错。
或许你会惊讶,是哪个陌生人的信呢?因为那个总躲在大树背后,在你绝发现不了的时候看你,那个又瘦又丑的小姑娘,早已退到你记忆底层了,渐渐在消失……
可我恰恰相反,你的名字以及音容笑貌,依然很清晰。初中三年,你毕竟让我一直佩服,我欣赏你的才华,你的与众不同。这便是我寄给你这封信的唯一原因。
生日快乐。
越色上
1988年×月×日
信里还夹着一张贺卡,一丛绿得透明的苇叶,滚圆的露珠在叶片上银亮亮地闪着,顶上齐头一行英文:hopeallyourdreamscometruesoon后边是她的赠言:对你——我希望我一切美好祝愿都迟到。
我把信慢慢地插回信封,缓缓地放下。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能把信写得这样短了,他们没有这个本事,包括我自己。
静静地坐在椅子里,我关上灯,静静地坐在黑暗里,这是怎样一种复杂的感觉哟!一场好电影演完,壁灯骤然亮起来,映出周围惨白而无表情的脸,木然地站起,机械地向外走。一本好小说读完,略含倦怠地合上,窗外是一方黯蓝色的天,一盏灯也没有,一切都睡了,只剩下我自己。一幅造型,颜色都极普通,极普通,知名度却极高的画,看了不知道多次,也看不出什么深意。一个阴阴的下午,偶然路过美术馆,再一次从画面前走过,无意地一回头,目光停在画面上,心里一紧,脚步再也移动不了了……这是怎样一种复杂的感觉哟!
一动也不想动,一句话也不想说,甚至不愿去想,不愿去分析,到底是什么东西使我失魂落魄。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呆着,象是小时候在大街上和妈妈走散了,周围人告诉我,好好站着,哪也别去。象是丢了什么,脑子里空空的,身子里虚虚的,只有那股我实在说不清也不想说的情绪左冲右撞,结而不化。眼睛看不清东西,整个人恍恍惚惚的,只觉得泪水直涌上来,却又流不出。越色,越色……
这时候,见着人就烦,就讨厌,他若硬跟我讲话,十有八九,我会毫无理由地和他吵上一架。事后他觉着委屈,我更觉着委屈。这时候,泪可以流出来了,清清凉凉地,从眼角静静地淌到嘴角,咸咸的。一点不觉着难过,反而很痛快,象是被解脱了一般高兴:
回望为你枕残的梦
燃过的小诗
为你暗干的泪
浅黄的底子
你旧时的眼睛是饱熟的橄榄
现在望去
仍是我橄榄蜜汁般的泪泉
4
英国人写过一篇游记,说有个猎人打猎的时候,意外地捡了只小老虎,他带它回家,用牛奶和煮得极烂的兔子肉喂它。虎渐渐长大了,和他一同打猎,舔他吃剩的盘子底,睡觉把他拥在怀里,暖出他的好梦。天气好的时候,有人还看见老虎驮着他满山遍野跑。
可他什么时候也没有忘记在口袋里放一支专为它准备的手枪。
我的情绪就是自己自小养起来的虎。理智就是那手枪,时间是它最有效的子弹。坏脾气就象不倒翁,按下去它又竖起来,你按得越使劲儿,它竖起来摆得越厉害。最清醒的理智告诉最聪明的人,对待情绪的最佳方法就是置之不理,自己该干嘛干嘛去。好比对付大哭的孩子,用鲧的方式,想甜言蜜语堵住汤汤浩浩的泪水,下场也只能和鲧一样,九年无功,殛于羽山。有经验的大人就学禹,既然他想哭,就让他哭去吧,不一会儿,他便小声抽噎,透过虚掩在脸上的手指缝看你,盼你来理他。这时候,坚持就是胜利,再用不了多久,小孩子又会欢蹦乱跳地跑到外面,爬树摔屁股去了。
生日那天不痛快的心境,几天下来,也淡了许多,在我们这个年龄,心中没有忧伤,就象没有皱纹一样。如果有,也是自己望天傻想,抬头抬出来的,或是挤愁拧恨,皱眉皱出来的。
到了今天,早上一推门,下雪了!心里当下充满了惊喜,没有闲愁暗恨呆的地方了。
用广告上的话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的确,一切都变了,一切都变得神奇。就连上学骑车这天天重复的机械运动都变得有趣,好似第一次穿上旱冰鞋的感觉,简直可以说是一种娱乐。拐弯的地方,一个人一捏闸,一个筋斗,接着便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如同骨牌游戏,一连串趴下了一片。大家善意地笑着,一半笑自己,一半笑别人,互相搀扶着爬起来,拍拍身上的雪。老人道:“走啦。”年轻的叫:“走你。”大家又把车蹬了起来。多难得笑!多难得的彼此亲近!多难得的“不正常”
呀!越下越大的雪掩盖了平日里看倦看厌的一切,大家仿佛暂时忘记了总戴着的那副漠然的面孔,久无声息的童心又在冬衣紧裹下“砰砰”跳了起来。MyGod!如果没有一觉醒来,发现杨柳一夜间绿了。如果没有回家路上一场骤雨,你我三二个人披一个象征性的雨衣,嘻嘻哈哈往家跑。如果没有一封飘乎而至的信,在你心灰意懒的时候告诉你,她喜欢你。如果没有……如果没有这样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意外,大大小小的惊喜,我们将怎么忍耐这日复一日的平淡呢?因为有明天,我们才能熬过长夜,我们平静地过着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苦读的日子,也是因为我们的坚信,在不远的将来,在那里存在着一个奇迹,我们将不在寂寞,就象火山在对下一次爆发的等待中,默然无语。
坐在自己临窗的老位子上,蒙在窗玻璃上的水雾更重了。这种天气,家里的窗户上一定开满了白白的冰凌花。小的时候,就把鼻子贴在凉凉的玻璃上,红红的鼻子头压得又圆又扁,惊奇地半张开嘴谛视窗外小院子的一个角落。
北京的冬天,即使没雪,天也是淡灰色的,云也是淡的,落了叶子的乔木是深灰的,号称常青的松柏,远没有春夏绿得鲜亮,着了太多的尘土,也显得灰蒙蒙的。人呢?土绿、蓝黑,又是一片沉沉的灰调子。上天下地,活脱幅淡墨山水。下雪了,就如同来了一位大师,将这幅已完成的画,再略略皴上几笔,整幅画面的气韵立刻生动起来。
看得兴起,我伸出拳头,做个儿时的游戏,用拳眼在玻璃的水雾上轻轻一压,收回来,玻璃上就留下个小小的脚丫印。孟寻觉着有趣,看了看我,我点头默许,就接着向上斜斜地续了一个。我俩,就你一个我一个地印了起来。很快,脚印就沿到了水雾的尽头,再上面,就是透明的玻璃了。稍微一下身子离远点看去,这串脚印就好象挂在远远的树枝上。
仿佛有个小小的精灵,从我们手里钻出来,顺着树干歪歪斜斜地爬到树梢,一蹦,蹦到了天上,再也看不见了。
大概是雪天容易迷路,数学老师又绕开了她的圈子。教室里死静,隐隐能听见数学老师脑子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曾经有一个时期,因为纪律原因,我被调到老师高度近视的眼睛所能控制的势力范围——第一排。
每当发生这种情况,我就找机会和她一对眼,再对她“嘿嘿”一笑,如同按了Break键,跳出死循环。老师长出一口气,对我也报之一笑。之后再讲什么,就和以前毫不相干了。俨然一位围棋高手对于无论什么法也处理不好的棋,最聪明的办法就是别处它投。如果你再追问她前面某处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心里或许会象那位善草书的爷爷,要怪讶小孙孙为什么不早问那个字念什么的。
有时候,我真禁不住问自己:“如果哥伦布有一位数学老师,他会发现美洲吗?”
而且今天,我比以往更不耐烦。印度的妇人盼望“妻子节”,是因为可以扔掉终年的劳作,穿上花衣服,尽情跳跳,是因为可以抡起扳子打一顿终年虐待自己的丈夫。学生盼望雪天,也是因为可以发泄一下,表达不易找到别的方式表达的情感:女孩子们吱吱喳喳地聚在一起,象是为了团结起来加强力量,又象是怕一个人目标太小,不容易被男孩子看到。男孩子们散成一个圈,从四周围上去,手里的雪球向自己最感兴趣的几个脑袋使足劲扔过去,好让她们印象深刻。女孩子们满是兴奋地埋怨男孩子手狠心黑,看见他站在自己面前,搓着冻得红紫的手傻笑,暗骂声:“该死的!”追上去,一捧雪填到他的脖子里。被追的男孩子装模做样地逃着,心里不由地想起《红高粱》里的小调:“你搭起那红绣楼呀,抛散着红绣球呀,正打中我的头呀……”唯一不同的,只是雪球是白的,雪球在她身上开花,就算说出了总找不到机会,总缺乏勇气对她(他)说的话。手捏的雪球在她身上开花,就算手摸到了由于礼教大防从不敢摸的她。
三分钟内,我问了孟寻四次时间。我从不戴表,嫌那玩意拘在腕子上是个累赘。再说,有秘书在,领导同志也无这个必要,孟寻干脆摘下表,放在我桌上。
唉,时间这鬼东西,就象,(我在寻找一个比喻),就象法国小说里写的女人,你越为她着急,越对她在意,她越是慢条斯里,越是庄重矜持,不满足你的愿望。我决定用最有效的老办法:不去理它。实践中,我才发现心里有个念头,安安静静看几页书,那就必然会象打胎一样难受。
扭头再看孟寻,她也是望着窗子,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灵机一动:
“给你出道智力题,现在班上一共有四十八个人,如果老师有事出去了,比如拔颗虫牙,买萝卜或是干脆打雪仗去了,请问,也就是你作回答,你瞧,中国语言就是这样黑白不分,奥妙无穷:现在,班上还剩下几个人?”
“先问你一个题:一颗树上有四十八只鸟,一枪打死了一只,你说,树上现在还有几只鸟?”
相对一望,莫逆于心,微笑是自然的。如果一个念头,太多的人明白,流着鼻涕的孩子也会傻笑,那就难免庸俗,那就是《十八摸》要是只有一个人了然,却又很难证明它的价值。这样最好,两、三个人,拈花一笑,直指人心,见性成佛。
“可以说是正解,但不能得满分。如果那些鸟是木头的,蜡的,泥的,总之是假的,没气的,听见枪响不会飞的。同理,咱们支书茹亚是绝对不动的。咱们的动力黄根,和小黄根们更是绝对不动的。你嘛,也难讲。”
讨老师喜欢的热爱生活的头脑绝对清楚的茹亚,很喜欢写诗,现代诗。
所有风花雪月,小桥流水,有情趣的场景,她都绝不放过,总强迫自己得写出篇东西来。所以每次春游,秋游,她都腾不出时间也拿不出心思来玩,脸上总是一副大便干燥的样子,和她熟的人告诉我,那是在写诗。
她的诗嘛,我才疏学浅,只发现了一个特点——“难懂”——我不懂,谁也不懂,我想包括她自己。与此相对,黄根儿的特点,用大竹英雄扇面上的话说就是——“不动”——从早到晚,从冬到夏。并且很影响了前后几个女生,也伴着她不动。根2根据《三个火枪手》给她们起了个响亮的名头——“弱智三姐妹。”我总是想不通,教科书怎么那么可爱呢?能让她们朝思暮想,总在看,也总觉着看得不够。没有千斤票,没有黄金屋,也没有电影明星硕大的脑袋对你吓人地笑,抬头便是数学老师的脸。不过看她们的表情里却也并没什么爱意,有时候,与其说是她们在看书倒不如说是书在看她们。至于孟寻,她有些时候很怪,很不合群,不大喜欢人多,以前我们打的时候,她总在远远的地方笑着看着,攥出一串又圆又白又小的雪球,我没“弹药”了,就去要她攥好的,她也给。
“All,allischanged.”
“Aterriblebeautyisborn.”
“我随便说了一句,你说的什么意思呀?”
“我还以为你要考我呢,噢,这是叶芝的两句诗,你随口说出来,说明你很有天才。你瞧里面没有一个生字,字面上没有一处不好懂,但你又绝不敢说自己明白了。就象柳宗元那首“千山鸟飞绝”一样……”
我又侃开了。倒不是想显示什么,只是象肚子有个屁就放出来一样,嘴里有篇话也总习惯不假思索与节制地说出来。(哦,我忽然明白了语文老师的苦衷,开始觉着他有点可爱了。)下课铃响了,在我侃到兴头上,最不想让它响的时候。Everythinghappensintheworldwhenoneisleastprepared。
喇叭里传出胡校长有特点的女音:“学校不提倡打雪仗,严禁把雪球带入教学楼,严禁在教学楼周围打,严禁在操场上打,违者本人影响三好生评定,所在班影响评选先进班集体,希望团委及学生会干部带头。……”
上课铃响了,学生们三三两两慢腾腾地回到教室,脸和手冻得通红。黄根们坐在位子上头也不抬。茹亚倚在窗口,胳膊支着窗台,手背托住下巴,五指尖尖,仿佛一只样子过时,穿着不适的高跟鞋。在司各特的小说里,古老庄园的女庄主们,就是以这种姿势,整天在哥特式的穹窿底下,遥望一位白衣骑士,胯下一匹黑马,从田野远处疾驰而来。我往楼下一探头,底下只有一个贪玩的低年级男孩,还没回班,袖口蹭着冻出的清鼻涕,踅摸着把剩在手里的雪球扔给谁。
喇叭又响了:“学校三令五申,可仍有学生……”这回是叶校长的山东口音。胡校长和叶校长,一正一副,一女一男,一瘦一胖,而且有一样的脾气:从不听我们学生的,却让我们学生听他(她)的。从不喜欢我们学生,却让我们喜欢他(她)。自然而然,就把两个人并起来,简称“叶胡”。自然而然,要想到晚上方便用的工具。
担搁了很长一段,学生们才安定下来。这节课讲文天祥的《指南录》后序,语文老师清清嗓子:“这篇课文精彩处在第四段,‘呜呼!予之及于死者不知其几矣!诋大酋当死。骂逆贼当死……’一共十八死。象今天下雪,捏闸可摔。拐弯可摔。……摔倒,瞬间事也,摔而摔矣。而境界危恶,层见错出,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痛何如哉!……”听着老师说这十八摔的痛快劲儿,我忽然想到了泻肚。
让语文老师摔他的死他的去吧。我碰碰孟寻。
“你今天可太不对了,我管你要雪球,你反倒帮着她们打我。”
“那是因为她们追的太急,我来不及递给你,只好扔给你,不是打着你脑袋了吗?你接不着是因为你太笨了。还怨人家。”
“真了不得了,我那些胡扰蛮缠的本事全让你们学去了,倒是学点好。
我再问你,往我脖子里塞雪球不是来不及吧?”
“那是因为我在背后打中你了好几次,可我力气太小,你都没注意到,所以就……”
“理由充分,理由充分。”我想看看她是怎生一副得意样子,一看之下,脑子里莫名其妙地产生一个念头,嘴给无由地说出来:“您,您好象比以前漂亮了。”
她还是静静地看着我,眼里好象有种绝不象征高兴的东西,我连忙变话题,心里暗骂自己大胆。
“你饿吗?”
“饿。”她那种神色不见了,把红红的脸侧贴在桌面上,怯生生地回答,象个无助的小孩。
我从位子里变出个面包,分一半给她。通常,上课吃东西有两种方式:一种适用于小物件,话梅呀,蜜饯呀,巧克力球呀,手绢包了,在擦鼻涕的过程中随手抹进嘴里。这种方式虽然隐蔽、文雅,但总嫌不痛快。坐在后排的更愿意采用第二种方式——苦读式。这是从黄根们读书的姿势中获得的灵感,演化来的:额头贴在桌面上,嘴和桌面平行或稍低,把面包之类大口大口,痛痛快快地塞进去。
“秋水,吃什么呢?”
可恶的语文老师,不,他的眼睛和眼镜。我赶忙把剩下的全部填进嘴里。
“老师,吃完了。”虽然所答非所问,但我想老师能明白,那是在告诉他,无论吃的是什么,也吃没了,没他的份了。就这样。
5
上午第四节课,我更加不敢专心听讲。盯着先生青白的脸,鼻子,手诸多零碎,怕想到王致和的臭豆腐、天源酱瓜、白云猪手之类缺少足够敬意的东西。重点校的学生有如此吝啬地主雇用的长工,要干的活比普通校多得多,活多难免晚睡,晚睡难免迟起,迟起难免来不及吃早饭,不吃早饭第四节课难免肚子饿。况且化学老师在文科班上课,又多半会变成天津卫的特产——“狗不理”不招人待见。高考是学生的老子,也是先生的老子,是我们大家的老子。高考规定的必考科目,就好象老子给你明媒正娶的大妇,不管你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于是副科就成了小妾,多顾了她,人们嘴上说不出什么,但心里总会觉着你品行不端,不务正业。可天底下有一种人,过去有,现在有,将来也一定会有。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得着不如偷不着。”他们是天生的贱骨头,包括我。于是我们偏喜欢不应该喜欢的化学课。
小时候,老师竭尽气力让我知道,我学习是为了党,是为了国家,是为了长大了有钱花,可是我从来不懂。心里认定,我学习就是为了老师。
如果一位老师无意间对我笑笑,上课前随手拍拍我的头,我就会兴奋半天,心里对自己说:“这个老师喜欢我。”于是,上他的课就特别认真。
别科的功课可以不做,甚至球也可以不踢,但他这门课的作业是一定要做的,否则就是对不起朋友。大了,明白了学习是为了自己,但也是为自己高兴、为自己喜欢。
化学老师姓李,长得实在招人喜欢,大棉鞋,厚眼镜,子弹形的脑袋,上方下尖。牙齿错落有致,暗合古诗的特点——空灵,特别是有一颗门牙只剩了半颗,让人觉得他总是在笑。“一旋横,二旋拧,三旋打架不要命。”李老先生头顶上一正一反,两个旋,中间一撮头发被高高拧起,象野蛮人酋长的雏鸡翎。背略驼,脚稍跛,走路的时候东一腿西一腿,总不走直线,总不走正路,高挑的头发也随着一颤一摇。就是普普通通的近视眼镜,李老先生的也与众不同,两只眼睛,一只深度近视,一只怕光,大概象硝酸一样见光分解。所以两枚镜片,一黑一白。严肃的时候,是西西里的海盗。更多不严肃的时候,是抱着水晶球的格格巫。不老实地对你一笑,让你觉着他脑子里一定想着格格巫的那句名言:“我只不过想为世上多做一件坏事罢了。”
他老先生上课从不带书本,而是抱来一大堆试管、烧杯,和其它一些他自制的歪脖实眼的玻璃容器。里面盛着花花绿绿,莫名其妙的液体。
不仅如此,而且身体力行,模拟布朗运动,会跳起昨天刚从老伴那里学来的Disco,农村户口的同学讲,李先生要是谋第二职业,到他们屯去当神汉,一定能赚大钱。讲NaCl晶格的时候,会给你追述自己年轻时的爱好:“我很喜欢看女人的花衣服,而且总想知道一共有几朵花,慢慢发现,不管图案多复杂,总是由几种图形构成的。那图形就如同晶格,抓住它,整个晶体就有了。”我很想知道,被盯的女人,间或回头,是不是也喜欢看他。不过有一点能肯定,不论喜欢与否,都会非常有趣的。
今天,他抱来一个小绿漆桶,从里面取出一小匙象果珍一样的黄色粉末,撒在一团白棉花上。再从讲台桌底下抄出一根长长的玻璃管,对准棉花团:
“你们看——”
他鼓起塞帮,对准玻璃管的细嘴,一吹。那团棉花上先是一股白烟,随之红火苗子突然窜起,少顷,只剩下一小撮黑烬。“怎么样?”
“咦?”学生表示惊疑。
“哦?”李老先生表示反问。
“再来一个。”学生鼓起掌来。
这时,我听见很响的敲门声,这一定是“叶胡”之中的一个。他们常在教学楼的走廊里走来走去,镇压异常。我不明白,为什么学生一开心,他们就会生气。
李老先生把门拉开一条巴掌宽的缝,自己不想出去,看样子也不想让“叶胡”之类进来。就这样交涉几句,“叶胡”见是李老先生也就不再多说什么,说几遍:“注意一点”也就去了,象是疯人院里干长了的护士。
“我们继续讲,谁给我解释一下这个现象?”
班上稍稍安静了些,脸皮薄的学生低下头去,欣赏鞋帮上的泥。胆大的瞪着老师,等着他一叫自己,如同谢绝女主人向自己盘里添菜一样,微笑着摇头。反正这是副业,他们没有理由羞愧,就象吃瓜子不吃皮一样,完全不必难过。
“秋水。”
“黄色粉末是过氧化钠,您呼出的二氧化碳和其反应,生成氧气,并且放出大量的热。易燃物——棉花,在热和助燃的氧气存在的条件下,就燃烧起来。”
课进行到这时,教室里就剩下李老先生和我,一唱一和,一个逗哏一个捧哏,说开了双人相声。有心思听听笑笑,看看热闹。没心思的,黄根们埋头啃起历史、地理,政治里的马克思,后进生们饿得眼睛里开金花,打开琼瑶,亦舒和武侠。
如果是男女同桌,同看一本“毁人不倦的穷聊”很有对古风的继承,又很有发展。古代,有了读书人,就有了读书人的崇高理想:“红袖添香夜读书。”——星稀月小,青灯黄卷。娇妻美妾,香添烟篆,何其美也。
近代,黛玉无义,宝玉无媒,略略点明。现代,高燮的《新艳体诗》写得传情传神:
少小嗜说部,腹中知几许。
一笑投郎怀,同看《茶花女》。
历史的陶轮旋转至今,一男一女,一左一右,书摊在两人靠近的腿上或相并的桌上,书脊陷在腿缝或桌缝里,一人一手,一手一边,持着书,斯斯文文随看随翻。看到会心处相对一望,会意一笑。腹中饥渴,心中饥渴,肚子里咕咕叫,心里砰砰跳,个中滋味,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如果是两个男生同桌,最好还是看看武侠,而且这时候,最好还是看看金庸:九阳神功,吸星大法,凌波微步,看得性起。动手动脚:直打得桌椅乱响,先生冲你大翻白眼球,还有一种书,也是只适于两个男生一起看的,按胡校长的话说就是“凶杀色情(她读的让人听起来象“死刑”)”,看这种书,表面上很安静,只是脸有些发红,呼吸有些紧。说也奇怪,书要是不被查禁,学生也就很少有人知道,所以也很少有人看。
卖西瓜的喊:“不甜不要钱,保甜保熟。”卖书的喊:“不黄不要钱,包色包黄。”读书的人也就非禁书不看,和孟母怀了孟子,肉割不正不食,席摆不正不坐一个道理。《早安,朋友》、《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玫瑰梦》、《消魂时分》、《邪仙陆飘飘》、《断虹玉钩》。第一天晚上宣布查禁,第二天早上班里就有人传看。带来这种书的人,就象冒死夺过敌人帅旗的英雄一样,趾高气扬。周围的人向他假阅,他嘴上总说:“看什么看,看在眼里拔不出来了。”“看什么看,看了夜里尿裤裆。”“看什么看,看了下课站不起来了。”最终,在别人一再申请下,他还是会不情愿又乐意地给的。
快下课了,李老先生留出几分钟让大家看看书,自己沿着两排桌子间的夹道来回乱逛,脑子里没了可想的,才觉出饿来,饿得可怕,不是痛,好象肚子里有个小鬼,不咬你,而是用牙在你肚皮里层“吱吱”地磨蹭。
“你饿吗?”
“饿。”孟寻还是那种表情,还是那种怯生生的语气。我们为什么要每天都吃饭呢?“这回可没面包了,这么着,咱们来个精神会餐吧。假如我给你十块钱,不,不,不。物价涨了,吃不痛快,给你一千块。”
“为什么呢?”
“我喜欢你呀,再说,这是在打比方,不管怎么说,总之,你莫名其妙有了一千块钱。你现在想来点什么吃?”我想孟寻对食品大概有点研究,因为上学期她考过一次吓人的高分,介绍经验的时候,她说考前要吃成泥的胡萝卜,一种能把天堂变成地狱的东西,不过跟考试也还般配。
“现在?”
“现在。”
“那就吃烤全驼,就是烤骆驼,骆驼肚子里有烤羊,烤羊肚子里烧鸡,烧鸡肚子里有烤鱼,烤鱼肚子里有炸鸡蛋。我一个人吃。”
“不请我?”
“为什么请你呢?你怎么就和别人不一样呢?就我一个人吃。”
“好好好,算你能吃。现在,该你给我一千块钱了。”
“为什么呢?”
“你喜欢我呀。再说,这样不是显着咱俩又够朋友出手又大方而且一分不花吗?”
“好吧。你吃点什么呢?”
“先问一下,你属什么的?”
“猪。”
“这就难怪了。既然猪食不让吃,就干脆吃猪吧。广东烧烤卤味里有道名菜,叫烤乳猪,又叫烧金猪。可明炉,也可挂炉烧。大概是《齐民要术?卷九》吧?不,就是。这又教了你一条引用的方法,比如,你觉着说话分量不够,你就说,马克思曾讲:‘人吃饱了就不饿。’见《马克思全集?十卷》第324页,谁又有功夫查去。咱们再说烤乳猪。第九卷有‘灸砘豚法’,原文记不清了,用白话讲,就是先挑猪,公母无所谓,但一定要极肥的,你就不合格。……”
“你也一样。”
“好好,不提这个。杀、洗、刮、削,拾辍干净了,象你现在这样就行。”
“用茅茹把肚子填实了,柞木从后到前穿过猪肚子,放在文火上慢慢地烤。一边烤一边转,一边转一边往它身上涂清油,这是让它显出颜色。
色发足,就不抹洒了,改抹油,新杀的猪的白油,不能停。烧到色同琥珀,亮如真金,就大功告成了。吃烤乳猪吃的是脆皮,要有五样配料,千层饼,甜酸菜,葱球,甜酱和白糖。那几句形容的原文我还记得:入口则消,状若凌雪,含浆膏润,特异凡常也。……”
“你再说,我先把你煮了白斩。”斜对过回过来一个脑袋。“我受不了了,给你本书,省得你胡说八道。”
我一看那翻得焦头烂额的孬样儿,就知道这是本什么货色。对于黄书,如同对女孩子,有抵抗力的人是绝不会躲闪的。要是从前,我会图省事,问他们是哪几页,现在,我已经是个老手:书脊贴在桌面上,把书竖起来,让它自由摊开,露出的准是最精采的地方。因为那几页就象牌里的大鬼,千人摸,万人摸,摸的时候又由于它们的珍贵而格外手重。手上沾的泥,油脂,鼻涕之类全蹭在了上面,不觉中比其它页厚实了许多,黑亮了许多。
“……光着的……”
我赶忙用手把底下的字遮住,一点点地移开:“月……”后面是什么呢?“几?”如果是古龙的风格,就应该是——“同”?再移“去”,这会是什么呢?再移——“部”。“脚”?!
重新让它自由摊开吧。
“小侠……光了身子……迷魂药……淫娃……灌进媚药……肉棍……一尺长,一寸粗……又插又拔……十二次……”
“看什么书呢?”
是李老先生。
我连想都没想把书推进桌子里,脸上很平静。
“给我瞧瞧。”商量的口气。
我没说话。
“我不没收。”他靠近我用小声说。
既然他没老师样,我也就没学生样了,反正不能骗他。我鼓足勇气:
“你看那书不太合适。”
李老先生一笑,什么也没说,走了。
说话就要下课了,根2早就把饭盒从毛巾袋里拿出来了。饭盒被他蹭的铮亮,个头比他的小肚子大好多。他竖着耳朵,侯着铃声,一副义无返顾的神情。好象夹着炸药包的董存瑞,只候一声令下,就去舍身炸碉堡。
“十、九、八、七、六……”有人在大声倒数了,他们的精工表,西铁城和电台广播的时间虽说不一样,但和掌握打铃大叔的传达室老大爷的座钟,分秒不差。
“五、四、三、二、一,打铃!”
铃声果然响了,听在耳里,象是吱吱喳喳的小鸟鸣叫。
隔壁传来我们语文老师在兄弟班引用《孟子》的声音:“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筋骨,行弗乱真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