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者:毕飞宇 字数:14040 阅读:11 更新时间:2016/06/28

第四章

    但是,隔夜饭不香,回头草不鲜。玉米对玉秀的马屁显然不领情了。最明显的例子就是盛饭,郭巧巧离家之后,玉米拒绝了玉秀的伺候,什么事都自己动手,平时也不怎么搭理玉秀。这对玉秀的威慑力相当巨大了。玉秀的感觉非常坏,好像是被清除出队伍了。不过这一回玉秀倒没有怪玉米,说到底还是自己错了,站错了队伍,认错了方向,伤了大姐的心。玉米对自己这样失望,也是报应,不能够怪她。玉秀想,自己还是要好好表现,少说,多做,努力改造,争取在大姐的面前重新做人。只要重新做人了,大姐一定会消气的,一定会原谅的,一定会让自己伺候她的。怎么说都是嫡亲的姊妹,玉秀有这个信心。

    玉秀的想法当然是很好的,策略上却还是不对路子。玉米这样给她脸色,是希望玉秀能够自我检讨,当面给她认个错。说到底是要让玉秀当面服了这个软。主要是态度。所谓态度,就是不要考虑自己的脸面。只要玉秀的态度端正了,玉米不会为难她,还是她的大姐姐,还能够在这个家里头住下去。玉秀偏偏就没有留意到这一层,主观上想做出痛改前非的样子,而实际上却成天拉了一张寡妇脸。这在玉米的眼里是很不好的,有了抗拒的意思,有了替郭巧巧抱不平的意思,显然是顽固到底了。玉米对自己说,那好,到了这个份上你还死心塌地,那就别怪我给你颜色。玉米的脸上不是一般的凌厉了。反正郭巧巧不在,玉米放碗搁筷都带上了动静,每一巴掌都带上了镇压的力度。家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凝重了。玉秀就是找不到出路。一天,又一天,又一天。玉秀慢慢地吃不消了。不敢多说话。心情越沉重,看上去越发像抗拒。认错实在是不容易的,你首先要搞清楚你的当家人喜欢什么样的方式。方式对了,你的“态度”才算得上“端正”。

    摊牌的日子终于来临了,玉秀还蒙在鼓里。这一天郭家兴到县城去开会,家里头一下子空了,只留下了玉米和玉秀。家里没有一点动静,有了短兵相接的压迫性。吃完了早饭,玉米突然喊玉秀的名字。玉秀在厨房里答应过,匆匆赶到堂屋,十个手指头都还是汤汤水水的。一进门架势就很不好。玉米坐在藤椅上,姐夫固定不变的那个座位。玉米跷上腿,不说话,玉秀的心里很沉重了。玉秀站到玉米的面前,玉米却不看她,只是望着自己的脚。玉米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拿出两块钱,放在桌面上,说:“玉秀,这是给你的。”玉秀望着钱,松了一口气,有了峰回路转的好感觉,说:“大姐,我不要。我伺候大姐怎么能要钱。”话说得很得体了。玉米却没有理她的茬,又拿出一张十块的,捻过了,压在两块钱的边上。说:“你把这十块钱带给妈妈。”玉米丢下这句话,一个人朝卧室里去了。玉秀一个人站在堂屋,突然明白过来了,“把钱带给妈妈”,这不是命令玉秀回王家庄是什么?玉秀一阵慌,跟在玉米的身后,跟进了卧室。玉秀脱口说:“姐。”玉米不听。玉秀又喊了一遍:“姐!”玉米背对着她,抱起了胳膊,眼睛望着窗户的外头。玉秀到底冷静下来了,说:“姐,我不能回王家庄了,你要是硬逼我回去,我只有去死。”玉秀究竟聪明,这句话说得也极有讲究。一方面是实情;一方面又是柔中有刚的,话说得虽然软,甚至带有哀求的意思,可是对自己的亲姐姐来说,却又暗藏了一股要挟的力量。玉米回过了头来,面带微笑了,客客气气地说:“玉秀,你去死。我送你一套毛料做寿衣。”这样的回答玉秀始料不及,傻了,虽然愤怒,更多的却是无地自容,羞煞人了。玉秀愣愣地望着她的大姐。姊妹两个就这么望着,这一次的对视是漫长的,严酷的,四只眼睛一眨都不眨,带上了总结历史和开创未来的双重意义。玉秀的眼睛终于眨巴了,目光开始软了,彻底软了,一直软到心,软到了膝盖。玉秀“咕嘟”一下,给玉米跪下了。玉秀是知道的,跪这个东西是永久性的,下去了,就上不来了。你永远比别人矮了一截子了。玉米还是不说话。玉秀跪在玉米的跟前,眼泪早已经汪开来了,对着玉米的脚背胡乱便是一顿磕。时间过去很久了。玉米放下胳膊,蹲下来,一只手抚在了玉秀的头上,慢慢地摸,一圈又一圈地摸,玉米的眼眶里头一点一点地湿润了,涌上了厚厚的泪。玉米托起玉秀的下巴,说:“玉秀,你怎么能忘了,我们才是嫡亲的姊妹。我才是你嫡亲的姐姐。”分外地语重心长了。慢慢把玉秀搂进了怀抱。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玉米决定打开窗子说亮话了。玉米断断续续的,有句无章的,从自己相亲的那一天说起,一直说到如何盘算着把玉秀接过来,如何才能让玉秀在镇上混出一副模样。玉米越说越伤心,眼泪一行一行的。玉米说:“玉秀,弟弟还小,她们几个一个都指望不上,姊妹几个就数你了。你怎么能不知道大姐的心哪?啊?还这样妖里妖气的?啊?还和大姐作对,啊?!”玉米的话里有了几分的凄凉了。玉米说:“玉秀,你要出息。一定要出息!给王家庄的人看看!你可不能再让大姐失望了。”玉秀仰着头,望着她的大姐,从心窝子里头发现自己真的不如大姐,辜负了大姐,对不起大姐了。玉秀“哇”地一声,哭出了声来,说:“姐,我是个吃屎的东西。我对不起你。”玉米说:“你的心里怎么能没有家?啊?——不是这个家,是我们的那个家。”玉秀放开大姐的腿,静静地听,早已是泣不成声了,心中充满了惭愧和悔恨。感到自己这一次真的长大了,是个大人了。玉秀暗地里下定了决心,这一次说什么也不能再让大姐失望了。玉秀一把扑在玉米的怀里,发誓了:“姐,都是我错了。我再也不会让大姐失望了。我要是再对不起大姐就不得好死。”

    星期天的正午太阳特别地火爆,玉米决定把家里的棉衣曝一曝。棉衣在衣柜里毕竟经历了霉雨季节,为了防霉,讲究的人家还是要在夏天的大太阳里出出潮。玉秀又是翻箱又是倒柜,衣裳挂了一天井,花花绿绿的,满天井都是樟脑丸子的味道。玉米以往倒是很喜欢樟脑的气味的,今年却有些特别,闻不来了。玉米想,看来还是害喜的缘故,所有的气味都不大对路,怪怪的。玉米坐在堂屋,把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心里头对自己产生了一丝怜惜,很满意了,有一种取得最后的胜利才有的感觉。看起来玉米还是笑到了最后了。底下的事情就是如何开动郭家兴,如何安置玉秀了。玉米整个下午都坐在郭家兴的藤椅子上,似睡非睡,一边摇着芭蕉扇,一边眯着眼,含含糊糊地打量一天井的衣裳。玉米后来闭上了眼睛,扇子也掉在了地砖上。玉秀连忙走上来,替玉米扇了一会儿风。玉米小睡了几分钟,又醒了,想,日子不算好,也算是眉清目秀了。那就安安静静地怀孕吧,闲着也是闲着。

    玉秀不停地来到烈日底下,阳光晃晃的,又猛烈又刺眼。玉秀眯起眼睛,这里翻一下,那里翻一下。动作相当地轻快。人站在衣服堆里,是那种很厚实的热。玉秀能感觉到樟脑的气味蓬勃的劲头,在太阳下面热烘烘的,一个劲地弥漫。玉秀用力地嗅着樟脑的气味,有一种说不出的好心情。玉秀的好心情其实也不完全因为樟脑的气味,说到底还是因为别的。这么些年来玉秀一直和玉米较着劲,可是,给玉米跪下去之后,玉秀真的伏贴了,踏实了,成了别样的快乐,别样的幸福。伏贴其实也是有瘾的,伏贴惯了,会很甘心,很情愿。滋味越来越好。当然,郭巧巧不在家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郭巧巧不回来,家里头终归是要简单一些。玉秀想,郭巧巧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了,就她那脾气,不等到下乡插队的事情闹过去,怕是不会回来的。就算是回来了,离她到纺织厂的日子也不远了。这么一想玉秀感觉到往后的日子又有了盼头,嘴里都哼起曲子来了,是电影里的插曲,还有淮剧好听的唱腔。

    下午的三点多钟天井的大门突然响了。大门原来是开着的,玉米关照玉秀,这么多的衣裳,这么高级的料子,又是府绸又是咔叽又是平绒,还有那么多的毛线,让机关里的人看见了不妥当。还是关上门,闩起来,闷声大发财的好。天井里的衣裳虽说都是郭家兴的前妻留下来的,现在自然是玉米的了。这个是该派的。就算玉米不穿它们,但是,带到王家庄,尺寸改一改,姊妹几个一人一身新,终究是个去处。穿在姊妹们的身上,露脸面的当然还是玉米。她们享的毕竟还是玉米的福。天井的门响了,玉秀走上去,拉开门闩,门口却站着一个陌生的小伙子。台阶上还放了一只人造革皮包,上面印有花体的“上海”字样。小伙子很帅,有一种很有文化的气派,衬衫束在裤带的里头,口袋里头还有一支笔。衣冠齐整的,在炎热的太阳底下有一种难得的抖擞。玉秀仔细看了半天,小伙子也对着玉秀仔细看了半天。玉秀突然叫到:“大姐,是郭左回来了!”玉秀帮郭左拎回皮包,一个高高大大的小伙子已经来到屋檐底下,站在玉米的对面了。玉米望着郭家兴的大儿子,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唉呀”了一声,跨下来一步,又“唉呀”了一声。郭左笑着说:“你是玉米吧?”郭左的年纪看上去和玉米差不多,玉米一时有点难为情,却没想到郭左这样大方,立即拿起芭蕉扇替郭左扇了几下。这时候玉秀已经把洗脸盆端过来了。玉米连忙从水里捞起毛巾,拧成把子,对郭左说:“擦擦汗,快擦擦汗。”

    郭左直接喊玉米“玉米”,玉米对这样的称呼相当满意了。他这样称呼玉米,反而避开了许多尴尬,有了别样的亲和力,好相处了。郭左看上去还是要比玉米大上一两岁,名分上是母子,毕竟还是同辈。玉米喜欢。玉米当即便对郭左产生了良好的印象。玉米想,男的到底是男的,大学生到底是大学生。比较起来,郭巧巧这丫头嘎咕,是个不识好歹的货。郭左这样多好呢。

    郭左擦完了,人更清爽了。郭左坐到父亲的藤椅里头,拿起父亲的烟,点上一根,很深地吸了一口。天井里都是衣裳,花花绿绿的。玉米吩咐玉秀赶紧收拾衣裳,自己却走进厨房了。玉米要亲手为郭左下一碗清汤面。再怎么说,自己是做母亲的,还是要有点母亲的样子。玉秀为郭左泡好茶,郭左已经坐在藤椅里头静静地看书了,是砖头一样厚的书。玉秀今天的心情本来不错,这会儿愈加特别,特别地好。一下子回到了狐狸精的光景。狐狸精的感觉真好,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了。这样的心情虽说有点说不上来路,可高兴是千真万确的,瞒不住自己。玉秀的嘴上不唱了,心里头却在唱,不只是淮剧的唱腔,还带上锣鼓。怎么说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呢。在她忙进忙出的过程中,每一次都要瞥一眼郭左,有意无意的,瞥上那么一眼。这是情不自禁的,都有点看不住自己了。郭左显然注意到玉秀了,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玉秀。玉秀正站在大太阳底下,这时候已经戴上了一顶草帽。宽宽的帽檐上有毛主席的题字:“广阔天地,大有作为”。郭左和玉秀对视的时候玉秀突然冲着郭左笑起来了。没有一点由头,只是抽象的高兴与热情,特别地空洞,却又特别地由衷,像是从心窝子里头直接流淌出来的。这时候太阳刚好偏西,照亮了玉秀嘴里的牙,都熠熠生光了,一闪一闪的。郭左想,这个家真的是面目全非了,一点都不像自己的家了,呈现出欣欣向荣的生气。母亲去世的时候郭左原本应当回来一次的,顺便把这些年积余下来的公休假一起休了。然而,郭家兴忙得很,母亲去世的第二天他就把尸体送进了焚尸炉。回过头来给郭左去了一封信,相当长,都是极其严肃的哲学问题。郭家兴着重阐述了彻底的唯物主义,生与死的辩证法,很有理论质量了。郭左就没有回来。郭左这一次回来倒不是因为休假,而是工伤。纠察队训练的时候脑袋被撞成了脑震荡,只能回来了。傍晚时分郭家兴下班了,父子两个对视了一下,点了一个头,郭家兴问了一两句什么,郭左回答了一两句什么,然后什么都不说了。玉秀想,这个家的人真是有意思得很,明明是一家子,却都是同志般的关系。就连打招呼也匆忙得很,一副抓革命、促生产的样子。这样的父子关系真是少有的。

    郭左哪里都没有去,整天把自己闷在家里,走走,躺躺,要不就是坐在堂屋里头看书。玉秀想,看起来郭左像他的老子,也是一个闷葫芦。不过接下来的日子玉秀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郭左不是那样,很会说笑的。这一天的下午郭家兴和玉米都上班去了,郭左一个人坐在父亲的藤椅里头,膝盖上放了一本书。四周都静悄悄的,只有郭左手上的香烟冒出一缕一缕的烟,蓝花花地升腾,扩散,小小的尾巴晃了一下,没了。玉秀午睡起来,来到堂屋里收拾,顺便给郭左倒了一杯水。郭左看来也是刚刚午睡的样子,腮帮上头全是草席的印子,半张脸像是用灯芯绒缝补起来的。玉秀想笑,郭左刚刚抬头,玉秀却把笑容放到胳膊肘里去了。郭左有些不解,说:“笑什么?”玉秀放下胳膊,脸上的笑容却早已无影无踪,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还干咳了一声。郭左合上书,接着说:“我还没问你呢,你叫什么?”玉秀眨巴几下眼睛,漆黑的瞳孔盯住郭左,一抬下巴,说:“猜。”郭左注意到玉秀的双眼皮有韭菜的叶子那么宽,还双得特别地深,很媚气。郭左的脸上流露出很难办的样子,说:“这个困难了。”玉秀提醒说:“大姐叫玉米,我肯定是玉什么了,我总不可能叫大米吧。”郭左笑起来,又做出思考的样子,说:“玉什么呢?”玉秀说:“秀。优秀的秀。”郭左点了点头,记住了,又埋下头去看书。玉秀以为郭左会和她说些什么的,郭左却没有。玉秀想,什么好看的书,这样吸引人?玉秀走上来一步,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书的角落,弯下腰,侧着脑袋,嘴里说:“斯——巴——达——克——斯。”玉秀看了半天,个个字都认识,却越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玉秀说:“是英语吧?”郭左笑笑。笑而不答。玉秀说:“肯定是英语了,要不然我怎么会看不懂。”郭左还在笑,点点头说:“是英语。”郭左已经发现这个女孩子不只是漂亮,还透出一种无知的聪明劲,一股来自单纯的狡黠。相当有意思。很好玩的。天井里还是阳光,火辣辣的。这一天的下午太阳照得好好的,天却陡然变脸了,眨眼来了一阵风,随后就是一场雨。雨越下越大,转眼已成瓢泼。雨点在天井和厨房的瓦楞上乒乒乓乓的,跳得相当卖力,一会儿工夫天井和瓦楞上都布满雨雾了,而堂屋的屋檐口也已经挂上了水帘。玉秀伸出手,去抓檐口的水帘。郭左也走上去,伸出了一只手。暴雨真是神经病,来得快,去得更快,前前后后也就四五来分钟,说停又停了。檐口的水帘没有了,变成了水珠子,一颗一颗的,半天滴答一下,半天又滴答一下。有一种令人凝神的幽静。更有一种催人遐想的缠绵。雨虽然短,天气却一下子凉了,爽得很。玉秀的手还伸在那儿,人却走神了。走得相当地远。眼睛好像还看着自己的手,其实是视而不见的,乌黑的眼睫毛反翘在那儿,过一刻就要眨巴一下,一挑一挑的,滴答一下,再滴答一下。也有一种令人凝神的幽静,也有一种催人遐想的缠绵。后来玉秀突然还过神来了。一还过神来就很不好意思地对着郭左笑。玉秀的不好意思没有一点出处,都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脸却红了,越红越厉害,目光还躲躲藏藏的。内心似乎刚刚经历了一次特别神秘的旅程。郭左说:“我该喊你姨妈呢。”这一说倒是提醒玉秀了,自己和郭左并不是没有关系的,是“姨妈”呢。自己才这么小,都已经是人家的“姨妈”了。只是一时弄不清“姨妈”到底是把两个人的关系拉近了还是推远了。玉秀在心里默默地重复“姨妈”这句话,觉得很亲昵,在心头绕过来绕过去的,如缕不绝的。不知不觉脸又红了。玉秀害怕郭左看见自己脸红,又希望他能看见,心口“突突突”的,无端地生出了一阵幸福,有那么一点怅然。

    话头一旦给说开了,接下来当然就容易了。玉秀和郭左的聊天越来越投机了。玉秀的话题主要集中在“城市”和“电影”这几个话题上。玉秀一句一句地问,郭左一句一句地答。玉秀好奇得很。郭左看出来了,玉秀虽说是一个乡下姑娘,心其实大得很,有点野,对外面的世界有一种近乎神话般的幻想。是那种不甘久居乡野的张狂。而瞳孔里都是憧憬,漆黑漆黑的,茸茸的,像夜鸟的翅膀和羽毛。只是没有脚,不知道栖息在哪儿。玉秀已经开始让郭左教她说普通话了。郭左说:“我也说不来。”玉秀瞥了郭左一眼,说:“瞎说。”郭左说:“是真的。”玉秀做出生气的样子,说:“瞎说。”玉秀拉下脸之后目光却是相当崇敬的,忽愣忽愣地扫着郭左。郭左反倒有些手足无措了,想走。玉秀背着手,堵在郭左的对面,身子不停地扭麻花。郭左认认真真地说:“我也不会。”玉秀不答应。郭左笑笑说:“我真的不会。”玉秀还是不依不饶。事到如此,“普通话”其实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样一种对话关系。这才是玉秀所喜欢的。郭左光顾了傻笑,玉秀突然生气了,一转身,说:“不喜欢你!”

    玉秀不理睬郭左,郭左当然是不在乎的。但是,还真是往心里去了。“不喜欢你”,这四个字有点闹心。是那种说不出来的闹。强迫人回味的闹。熄灯瞎火的闹。郭左反而有意无意地留意起玉秀了。吃晚饭的时候还特意瞟了玉秀两眼。玉秀很不高兴,甚至有了几分的忧戚。郭左知道玉秀是孩子脾气,不过还是提醒自己,这个家是特殊的,还是不要生出不愉快的好。第二天玉米刚刚上班,郭左便把书放到自己的膝盖上,主动和玉秀搭讪了。郭左说:“我教你普通话吧。”玉秀并未流露出大喜过望的样子,甚至没有接郭左的话茬,一边择着菜,一边却和郭左拉起家常来了。问郭左一个人在外面习惯不习惯,吃得好不好,衣服脏了怎么办,想不想家。字字句句都深入人心,成熟得很,真的像一个姨妈了,和昨天一点都不像了。郭左想,这个女孩子怎么一天一个样子的?郭左闲着也是闲着,便走到玉秀的身边,帮着玉秀择菜了。玉秀抬起头,一巴掌打到了郭左的手背上,下手相当地重。甚至是凶悍了。玉秀严肃地命令郭左说:“洗手去。这不是你做的事。”郭左愣了半天,知道了玉秀的意思,只好洗手去。择好菜,玉秀把手洗干净,来到郭左的面前,伸出一只手。郭左不解,说:“做什么?”玉秀说:“打我一下。”郭左咬了咬下唇,说:“为什么呢?”玉秀说:“我刚才打了你一下,还给你。”郭左笑得一嘴的牙,说:“没事的。”玉秀说:“不行。”郭左拖长了声音说:“没事的。”玉秀走上来一步,说:“不行。”有些刁钻古怪了。郭左缠不过她,心里头却有些振奋了。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打。都像小孩子们过家家了。其实是调情了。郭左打完了,玉秀从郭左的手上接过香烟,用中指和食指夹住,送到嘴边,深深地吸了一大口,闭上眼睛,紧抿着嘴,两股香烟十分对称地从玉秀的鼻孔里冒了出来。缓缓的,不绝如缕的。玉秀把香烟还给郭左,睁开眼说:“像不像女特务?”郭左意外了,说:“怎么想起来做女特务?”玉秀压低了声音,很神秘了,说:“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出门就是汽车,说话还能打电话,——谁不想做?”都是大实话。却很危险了。郭左听得紧张而又兴奋。郭左想严肃,却严肃不起来,关照说:“在外头可不能这样说。”玉秀笑了,“哪儿跟哪儿,”极其诡秘的样子,漂漂亮亮地说,“人家也就是跟你说说。”这句话有意思了,好像两个人很信赖了,很亲了,很知心了,都是私房话了。玉秀突然瞪大了眼睛,紧张地说:“你不会到你爸爸那里去告密吧?”郭左莞尔一笑。玉秀却十分担忧,要郭左保证,和她“拉拉钩”。郭左只好和她“拉”了,两个人的小拇指贴在一起,“一百年不变。”玉秀想了想,一百年太长了。只能重来一遍,那就“五十年不变”吧。都有点像海誓山盟了。两个人的神情都相当地满足。刚刚分开,可感觉还缠在指尖上,似有若无。其实是惆怅了。都是稍纵即逝的琐碎念头。郭左看上去很高兴,和一个姑娘这样呆在一起,郭左还是第一次。而玉秀更高兴。这样靠近、这样百无禁忌地和一个小伙子说话,在玉秀也是绝无仅有的。再怎么说,以郭左这样的年纪,玉秀一个女孩子家,怎么说是应该有几分的避讳才是。可玉秀现在是“姨妈”,自然不需要避讳什么了。顾忌什么呢?不会有什么的。怎么会有什么呢。但是,玉秀这个“姨妈”在说话的时候不知不觉还是拿郭左当哥哥,自然多了一分做妹妹的嗲,这是很令人陶醉的。这一来“姨妈”已经成了最为安全的幌子了,它掩盖了“哥哥”,更关键的是,它同样掩盖了“妹妹”。这个感觉真是特别了。说不出来。古怪,却又深入人心。

    一贯肃穆的家里头热闹起来了。当然,是秘密的。带有“地下”的性质。往暗地里钻,往内心里钻。玉秀很快就发现了,只要是和玉秀单独相处,郭左总是有话的,特别地能说。有时候还眉飞色舞的。郭家兴玉米他们一下班,郭左又沉默了。像他的老子一样,一脸的方针,一脸的政策,一脸的组织性、纪律性,一脸的会议精神,难得开一次口。整个饭桌上只有玉米给郭左劝菜和夹菜的声音。玉秀已经深刻地感受到这种微妙的状况了。就好像她和郭左之间有了什么默契,已经约好了什么似的。这一来饭桌上的沉默在玉秀的这一边不免有了几分特殊的意味,带上了紧张的色彩,隐含了陌生的快慰和出格的慌乱,不知不觉已经发展成秘密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秘密都是感人的,带有鼓舞人心的动力,同时也染上了催人泪下的温馨。秘密都是渴望朝着秘密的深处缓缓渗透、缓缓延伸的。而延伸到一定的时候,秘密就会悄悄地开岔,朝着覆水难收的方向发展,难以规整了。玉秀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古怪了,可以说莫名其妙。郭家兴和玉米刚走,郭左和玉秀便都活动开了。最莫名其妙的还是玉秀的荒谬举动,只要郭家兴和玉米一上班,玉秀就要回到厨房,重新换衣裳,重新梳头,把短短的辫子编出细致清晰的纹路,一丝不苟的,对称地夹上蝴蝶卡,再抹上一点水,乌溜溜的,滑滴滴的。而刘海也剪得齐齐整整的,流苏一样蓬松松地裹住前额。玉秀梳妆好了,总要在镜子的面前严格细致地检查一番,验收一番,确信完美无缺了,玉秀才再一次来到堂屋,端坐在郭左的斜对面,不声不响地择菜。郭左显然注意到玉秀的这个举动了。家里无端端地紧张了。一片肃静。空气黏稠起来了,想流动,却非常地吃力。但是紧张和紧张是不一样的。有些紧张死一般阒寂,而有些却是蓬勃的,带上了蠢蠢欲动的爆发力,特别地易碎。需要额外的调息才能够稳住。郭左不说话。玉秀也不说话。可玉秀其实还是说了,女孩子的头发哪一根不会诉说衷肠?玉秀在梳头的时候满脑子都是混乱,充斥着犹豫,警告,还有令人羞愧的自责。玉秀清楚地知道自己又在作怪了,又在做狐狸精了,一直命令自己停下来了。以玉米的口吻命令自己停下来。但是,欲罢不能。玉秀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是情窦初开了。春来了,下起了细雨,心发芽了。叶瓣出来了,冒冒失失的。虽说很柔弱,瑟瑟抖抖的,然而,每一片小叶片天生就具有顽固的偏执,即使头顶上有一块石头,它也能侧着身子,探出头来,悄悄往外蹿。一点。又一点。

    天虽说很热,郭家兴偶尔还是要和常委们一起喝点酒。郭家兴其实不能喝,也不喜欢喝。但是,一把手王主任爱喝,又喜欢在晚上召开常委会。这一来常委会就难免开成了宴席。王主任的酒量其实也不行,喝得并不多。但是贪,特别地好这一口,还特别地爱热闹。这一来几个常委只好经常凑在一起,陪着王主任热闹。王主任的酒品还是相当不错的,并不喜欢灌别人的酒。然而,王主任常说,一个人的能力有大小,“关键是干劲不能丢”。“喝酒最能体现这种干劲了”,人还是要有点精神的。为了“精神”,郭家兴不能不喝。

    郭家兴最近喝酒有了一个新的特点,只要喝到那个分上,一回到床上就特别想和玉米做那件事。喝少了无所谓,过了量反而也想不起来了。就是“那个分上”,特别地想,状态也特别地好。究竟是多少酒正好是那个分上呢,却又说不好了。只能是碰。

    这一天的晚上郭家兴显然是喝到了好处,正是所谓的“那个分上”,感觉特别地饱满。回到家,家里的人都睡了。郭家兴点上灯,静静地看玉米的睡相。看了一会儿,玉米醒过来了,郭家兴正冲着她十分怪异地笑。玉米一看见郭家兴的笑容便知道郭家兴想做什么了。郭家兴在这种时候笑得真是特别,一笑,停住了,一笑,又停住了,要分成好几个段落才能彻底笑出来。只要笑出来了,这就说明郭家兴想“那个”了。玉米的脑袋搁在枕头上,心里头有些犯难。倒不是玉米故意想扫郭家兴的兴,而是前几天玉米刚刚到医院里去过,医生说,“各方面都好。”只不过女医生再三关照“郭师娘”,这些日子“肚子可不能压”。实在憋不住了,也只能让郭主任“轻轻的”、“浅浅的”。玉米听懂了,脸却红得没地方放。玉米对自己说,难怪人家都说医生最流氓呢,看起来真是这样,说什么都直来直去的,一点遮拦都没有。不过玉米没有把女医生的话告诉郭家兴,那样的话玉米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的。玉米想,他反正生过孩子,应当懂得这些的。

    郭家兴显然是懂得的,并没有“压”玉米,说白了,他并没有真正地“做”。然而,他的手和牙在这个晚上却极度地凶蛮,特别地锐利。玉米的乳房上面很快破了好几块皮了。玉米的嘴巴一张一张的,疼得厉害,却不敢阻挡他。凭玉米的经验,男人要是在床上发毛了,那就不好收拾了。玉米由着他。郭家兴喘着气,很痛苦。上上下下的,没有出路,继续在黑暗中痛苦地摸索。“这怎么好?”郭家兴喷着酒气说,“这可怎么好?”玉米坐起来了,寻思了好半天,决定替郭家兴解决问题。玉米从床上爬下来,慢慢给郭家兴扒了。玉米跪在床边,趴在郭家兴的面前,一口把郭家兴含在了嘴里。郭家兴吓了一跳,他也算是经风雨、见世面的人了,这辈子还从来没遇过这样的事。郭家兴想停下来,身体却不听自己的话,难以遏止。而玉米却格外地坚决,格外地配合。郭家兴只有将房事进行到底了。郭家兴的这一次其实是在一种极其怪异的方式中完成的。玉米用力地抿着嘴,转过身,掀开马桶的盖子突然便是一阵狂呕。郭家兴的问题解决了,酒也消了一大半,特别地销魂,对玉米有了万般地怜爱。郭家兴像父亲那样把玉米搂住了。玉米回过脸,用草纸擦一擦嘴角,笑了笑,说:“看来还是有反应了。”

    一早醒来郭家兴便发现玉米早已经醒了,已经哭过了,一脸的泪。郭家兴看了玉米一眼,想起了昨天晚上惊心动魄的事,有些恍然若梦。郭家兴拍了拍玉米的肩膀,安慰她说:“往后不那样了。不那样了。”玉米却把脑袋钻进了他的怀中,说:“什么这样那样的,我反正是你的女人。”郭家兴听了这句话,心里头涌上了一种很特别的感动,这是很难得的。郭家兴看着玉米脸上的泪,问:“那你哭什么?”玉米说:“我哭我自己。还有我不懂事的妹子。”郭家兴说:“这是怎么说的?”玉米说:“玉秀一心想到粮食收购站去,对我说,姐夫的权力那么大,对他算不上什么事。我想想也是,都没有和你商量,就答应了。这些天我总是想,权再大,也不能一手遮住天。先把老婆安排进了供销社,又要把小姨子送到收购站去,也太霸道了。我不怕玉秀骂我,怕就怕老家的人瞧不起我,说,玉米嫁给了革委会的主任,忘了根,忘了本,嫡亲的妹子都不肯伸手扶一把。”郭家兴想起了昨天的夜里,玉米的要求说什么也不能不答应的。郭家兴侧着脑袋,眨巴着眼睛想了想,说:“过几天吧。哈,过几天。太集中了影响也不好。再等等,我给他们招呼一声。哈。”

    玉秀和郭左的私下谈话戛然而止了。堂屋里安静得很。两个人谁也不会轻易开口。就好像空气里有一根导火索,稍不留神,哪里便会冒出一股青烟。这种状况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没有原因。出现了。玉秀偷偷地瞄过郭左几眼,两个人的目光都成了黄昏时分的老鼠,探头探脑的,不是我把你吓着,就是你把我吓着。要不就是一起吓着,毫无缘由地四处逃窜。不过玉秀到底还是发现郭左的心思了。玉秀昨天晚上特地看了一眼《斯巴达克斯》,郭左看到了286页。第二天的上午郭左一直在那里看,专心致志地看模样,看了一个多小时。后来郭左拿香烟去了。郭左刚离开,玉秀悄悄地走了上去。拿起来一看,还在286页。这个发现让玉秀的心口突然便是一阵慌。看起来郭左早已是心不在焉了,在玉秀的面前做做样子罢了。玉秀想,他的心里还是有自己了。他的心里到底装着自己了。玉秀以为自己会开心的。没有。反而好像被刺了一下。玉秀蹑手蹑脚地走开了,泪水却汪了出来,浮在眼眶里头,直晃。玉秀回到厨房,一屁股坐在了床沿上。傻在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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