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上的王家庄
地球上的王家庄
我还是更喜欢鸭子,它们一共有八十六只。队长把这些鸭子统统交给了我。队长强调说:“八十六,你数好了,只许多,不许少。”我没法数。并不是我不识数,如果有时间,我可以从一数到一千。但是我数不清这群鸭子。它们不停地动,没有一只鸭子肯老老实实地呆上一分钟。我数过一次,八十六只鸭子被我数到了一百零二。数字是不可靠的,数字是死的,但鸭是活的。所以数字永远大于鸭子。
每天天一亮我就要去放鸭子。我把八十六只也可能是一百零二只鸭子赶到河里,再沿河赶到乌金荡。乌金荡是一个好地方,它就在我们村子的最东边,那是一片特别阔大的水面,可是水很浅,水底长满了水韭菜。
我已经八周岁了。按理说我不应当在这个时候放鸭子。我应当坐在教室里,听老师们讲刘胡兰的故事、雷锋的故事。可是我不能。我要等到十周岁才能走进学校。我们公社有规定,孩子们十岁上学,十五岁毕业,一毕业就是一个壮劳力。
父亲对黑夜的兴趣越来越浓了。父亲每天都在等待,他在等待天黑。那些日子父亲突然迷上了宇宙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喜欢黑咕隆咚地和那些远方的星星们呆在一起。父亲站在田埂上,一手拿着手电,一手拿着书,那本《宇宙里有些什么》是他前些日子从县城里带回来的。整个晚上父亲都要仰着他的脖子,独自面对那些星空。看到要紧的地方,父亲便低下脑袋,打开手电,翻几页书,父亲的举动充满了神秘性,他的行动使我相信,宇宙只存在于夜间。天一亮,东方红、太阳升,这时候宇宙其实就没了。只剩下满世界的猪与猪,狗与狗,人与人。
父亲从县城还带回了一张《世界地图》。父亲把它贴在堂屋的山墙上。谁也没有料到,这张《世界地图》在王家庄闹起了相当大的动静。大约在吃过晚饭之后,我的家里挤满了人,主要是年轻人,一起看世界来了。人们不说话,我也不说话。但是,这一点都不妨碍我们对这个世界的基本认识:世界是沿着“中国”这个中心辐射开去的,宛如一个面疙瘩,有人用擀面杖把它压扁了,它只能花花绿绿地向四周延伸,由此派生出七个大洲,四个大洋。中国对世界所做出的贡献,《世界地图》上已经是一览无遗。
《世界地图》同时修正了我们关于世界的一个错误看法。关于世界,王家庄的人们一直认为,世界是一个正方形的平面,以王家庄作为中心,朝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纵情延伸。现在看起来不对。世界的开阔程度远远超出了我们的预知,也不呈正方,而是椭圆形的。地图上左右两侧的巨大括弧彻底说明了这个问题。
看完了地图我们就一起离开了我们的家。我们来到了大队部的门口,按照年龄段很自然地分成了几个不同的小组。我们开始讨论。概括起来说有这样的几点:第一,世界究竟有多大?到底有几个王家?地图上什么都有,甚至连美帝、苏修都有,为什么反而没有我们王家庄王家庄所有的人都知道王家庄在哪儿,地图它凭什么忽视了我们这个问题我们完全有必要向大队的党支部反映一下。第二,这一点是王爱国提出来的,王爱国说,如果我们像挖井那样不停地往下挖,不停地挖,我们会挖到什么地方呢世界一定有一个基础,这个是肯定的。可它在哪里呢是什么托起了我们>是什么支撑了我们如果支撑我们的那个东西没有了,我们会掉到什么地方去这个问题吸引了所有的人。人们聚拢在一起,显然,开始担忧了。我们不能不对这个问题表示我们深切的关注。当然,答案是没有的。因为没有答案,我们的脸庞才格外地凝重,可以说暮色苍茫。还是王爱国首先打破了沉默,提出了一个更令人害怕的问题。第三,如果我们出门,一直往前走,一定会走到世界的尽头,白天还好,万一是夜里,一脚下去,我们肯定会掉进无底的深渊。那个深渊无疑是一个无底洞,这就是说,我们掉下去之后,既不会被摔死,也不会被淹死,我们只能不停地坠落,一直坠落,永远坠落。王爱国的话深深吸引了我们,我们感受到了恐惧,无边的恐惧,无尽无止的恐惧。因为恐惧,我们紧紧地挨在一起。但是,王爱国的话立即受到了质疑。王爱贫马上说,这是不可能的。王爱贫说,他看地图看得非常仔细,世界的尽头并不是在陆地,只不过是海洋,并没有路,我们是不会走到那里去的。王爱贫补充说,地图上清清楚楚,世界的左边是大西洋,右边也是大西洋,我们怎么能走到大西洋里去呢?
王爱贫言之有理。听了他的话我们都松了一口气,同时心存感激。然而,王爱国立即反驳了。王爱国说,假如我们坐的是船呢王爱国的话又把我们甩进了无底的深渊。形势相当严峻,可以说危在旦夕。是啊,假如我们坐的是船呢。假如我们坐的是船,永远坠落的将不只是我们,还得加上一条小舢板。这个损失将是无法弥补的。我们几个岁数小的一起低下了脑袋。说实话,我们已经不敢再听了。就在这个最紧要的关头,还是王爱贫挺身而出了。王爱贫没有正面反击王爱国,而是直接给了我们一个结论:“这是不可能的”王爱国说:“为什么不可能”王爱贫笑—厂笑,说:“如果船掉下去了,那么请问,满世界的水都淌到了哪里世界的水都淌到了哪里我们看了看身后的鲤鱼河。水依然在河里,并没有插上翅膀,并没有咆哮而去,安静得像口井。我们看到了希望,心安理得。我们坚信,有水在,就有我们在。王爱贫挽救了我们,同时挽救厂世界:我们都一起看着王爱贫,心中充满爱戴与崇敬。他为这个世界立下了不朽的功勋。
但是,我还是不放心。或者说,我还是有疑问,在大西洋的边缘,满世界的水怎么就没有淌走呢究竟是什么力量维护了大西洋我突然想起厂《世界地图》。可以肯定,世界最初的形状一定还是正正方方的,大西洋的边沿原来肯定是直线。地图上的巨大外弧线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是被海水撑的:像一张弓,弯过来了,充满了张力,充满了崩溃的危险性。然而,它终究没有崩溃。这是一种奇异的力量,不可思议的力量,我们不敢承认的力量。然而,是一种存在的力量。
我们完全可以设想,大西洋的边沿一旦决口—了,海水会像天上的流星,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中。水都是手拉手的,它们只认识缺口,满世界的水都会被缺口吸光,我们王家庄鲤鱼河的水也会奔涌而去。到那时,神秘的河床无疑会袒露在我们的面前,河床上到处都是水草、鱼虾、蟹、河蚌、黄鳝、船、鸭子,也许我们家的码头上还会出现我去年掉进河里的五分钱的硬币。可是,五分钱能把满世界的水重新买回来么?
用不了两天这个世界就臭气熏天了。我傻在那里,我的心像夏夜里的宇宙,一颗星就是一个窟窿。我没有回家,直接找到了‘我的父亲。我要在父亲那里找到安全,找到答案。父亲站在田埂上,一手拿着书,一手拿着手电,仰着头,一心没有二用。满天的星光,交相辉映,,全世界只剩下我和我的父亲。我说:“王家庄到底在哪里父亲说:“我们在地球上。地球也是宇宙里的一颗星。”我仰起头,看着夜空。我一定要从宇宙中找到地球,看地球在哪里闪烁。我从父亲的手上接过手电,到处照,到处找。星光灿烂,但没有一处是手电的反光。没有了反光,手电也就彻底失去了意义。我急了,说:“地球在哪里”父亲说:“地球是不能用眼睛去找的,要用你的脚。”父亲对着漆黑的四周看了几眼,用手掸了掸身边的萤火虫,犹豫了半天,说:“我们不说地球上的事。”我把手电塞到父亲的手上,掉头就走。走到很远的地方,对着父亲的方向我大骂了一声:“都说你是神经病.">我坐在小舢板上,八十六只也可能是一百零二只鸭子围绕在我的四周,它们全力以赴地吃,全力以赴地喝,它们完全不能理会我内心的担忧。万里无云,宇宙已经没有了,天上只有一颗太阳。乌金荡的水把天上的阳光反弹回来了,照耀在我的身上。我的身上布满了水锈,水锈是黑色的,闪闪烁烁。然而,这丝毫不能说明我的内心通体透亮。乌金荡里只有我,以及我的八十六只也可能是一百零二只鸭子。我承认我有点恐惧。因为我在水里,我在船上。我非常担心乌金荡的水流动起来,我担心它们向着远方不要命地呼啸。对于水,我是知道的,它们一旦流动起来了,眨眼的工夫就会变成一条滑溜溜的黄鳝,你怎么用力都抓不住它们。最后,你只能看着它们远去,两手空空。
一切都是《世界地图》闹的。可是我不打算抱怨《世界地图》什么。即使没有那张该死的地图,世界该是什么样一定还是什么样。危险的确是存在的。我甚至恨起了我的父亲,人间的麻烦是如此巨大,你不问不管,你去操宇宙的那份心做什么?
然而,危险在任何时候都是有诱惑力的。它使我陷入了无休无止的想像。我的思绪沿着乌金荡的水面疯狂地向前逼进,风驰电掣,一直来到了大西洋。大西洋很大,比乌金荡和大纵湖还要大,突然,海水拐了一个九十度的弯,笔直地俯冲下去。这时候你当然渴望变成一只鸟,你沿着大西洋的剖面,也就是世界的边沿垂直而下,你看见了带鱼、梭子蟹、海豚、剑吻鲨、乌贼、海鳗,它们在大西洋的深处很自得地沉浮。它们游弋在世界的边缘,企图冲出来。可是,世界的边沿挡住了它们,冲进来的鱼“当”地一下,被反弹回去了,就像教室里的麻雀被玻璃反弹回去一样。基于此,我发现,世界的边沿一定是被一种类似于玻璃的物质固定住的。这种物质像玻璃一样透明,玻璃一样密不透风。可以肯定,这种物质是冰。是冰挡住了海水的出路。是冰保持了世界的稳固格局。
我拿起竹篙,一把拍在了水面上。水面上“啪”的一声,鸭子们伸长了脖子,拼命地向前逃窜,我要带卜我的鸭子,一起到世界的边缘走一走,看一看,>我把鸭子赶出乌金荡,来到了大纵湖。大纵湖一望无际,我坚信,穿过大纵湖,只要再越过太平洋,我就可以抵达大西洋了。我没有能够穿越大纵湖事实上,进人大纵湖不久我就彻底迷失了方向。我满怀斗志,满怀激情,就是找不到方向:望着茫茫的湖水,我喘着粗气,斗志与激情一落千丈:我是第二天卜午被两位社员用另外一条小舢板拖回来的。鸭子没有了。这一次不成功的探险损失惨重,它使我们第二生产队永远失去丁八十六只也可能是一百零二只鸭子。两位社员没有把我交给我的父亲,直接把我交给了队长。队长伸出一只手,提起我的耳朵,把我拽到了大队部。大队书记在那儿,父亲也在那儿。父亲无比谦卑,正在给所有的人敬烟,给所有的人点烟。父亲一看见我立即走了上来,厉声问:“鸭子呢”我用力睁开眼,说:“掉下去了。”父亲看了看队长,又看了看大队支书,大声说:“掉到哪里去了”我说:“掉下去了,还在往下掉。”父亲仔细望着我,摸了摸我的脑门。父亲的手很白,冰凉的。父亲掴了我一个大嘴巴。我在倒地的同时就睡着了。听村子里的人说,倒地之后我的父亲还在我的身上踢了一脚,告诉大队支书说我有神经病:后来王家庄的人一直喊我神经病。
“神经病”从此成了我的名字。我非常高兴。它至少说明了一点,我八岁的那一年就和我的父亲平起平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