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检讨
第二十五章 检讨
检讨
很巧,民军抵达凤阳的时候,是元宵节。
根据惯例,这一天凤阳城内要放花灯,许多人都涌出来看热闹,防守十分松懈。
就这样,数万人在夜色的掩护下,连大门都没开,就大摇大摆地进了凤阳城。
慢着,似乎还漏了点什么——大门都没开,怎么能够进去?
答:走进去。
因为凤阳根本就没有城墙。
凤阳所以没有城墙,是因为修了城墙,就会破坏凤阳皇陵的风水。
就这样,连墙都没爬,他们顺利地进入了凤阳,进入了老朱的龙兴地。
接下来的事情,是比较顺理成章的,据史料记载,带军进入凤阳的,是张献忠。
如果是李自成,估计是比较文明的,可是张献忠先生,是很难指望的。
之后的事情,大致介绍一下,守卫凤阳的几千人全军覆没,几万多间民房,连同各衙门单位,全部被毁。
除了这些之外,许多保护单位也被烧个干净,其中最重要的单位,就是朱元璋同志的祖坟。
看好了,不是朱元璋的坟(还在南京),是朱元璋祖宗的坟。
虽说朱五一(希望还记得这名字)同志也是穷苦出身,但张献忠明显缺乏同情心,不但烧了他的坟,还把朱元璋同志的故居(皇觉寺)也给烧了。
此外,张献忠还很有品牌意识,就在朱元璋的祖坟上,树了个旗帜,大书六个大字:“古元真龙皇帝”。
就这样,张献忠在朱元璋的祖坟上逍遥了三天,大吃大喝,然后逍遥而去。
事大了。
从古至今,在骂人的话里,总有这么一句:掘你家祖坟。
但一般来讲,若然不想玩命,真去挖人祖坟的,也没多少。
而皇帝的祖坟,更有点讲究,通俗说法叫做龙脉,一旦被人挖断,不但死人受累,活人也受罪,是重点保护对象。
在中国以往的朝代里,除前朝被人断子绝孙外,接班的也不怎么挖人祖坟,毕竟太缺德。
真被人刨了祖坟的,也不是没有,比如民国的孙殿英,当然他是个人行为,图个发财,而且当时清朝也亡了,龙脉还有没有,似乎也难说。
朝代还在,祖坟就被人刨了的,只有明朝。
所以崇祯听到消息后,差点晕了过去。
以崇祯的脾气,但凡惹了他的,都没有好下场。崇祯二年,皇太极打到北京城下,还没怎么着,他就把兵部尚书给砍了,现在祖坟都被人刨了,那还了得。
但醒过来之后,他却做出了一个让人意外的决定——做检讨。
请注意,不是让人做检讨,而是自己做检讨。
皇帝也是人,是人就会犯错误,如皇帝犯错误,实在没法交代,就得做检讨。这篇检讨,在历史上的专用名词,叫做“罪己诏”。
崇祯八年(1635)十月二十八日,崇祯下罪己诏,公开表示,皇陵被烧,是他的责任,民变四起,是他的责任,用人不当,也是他的责任,总而言之,全部都是他的责任。
这是一个相当奇异的举动,因为崇祯同志是受害者,张献忠并非他请来的,受害者写检讨,似乎让人难以理解。
其实不难理解,几句话就明白了。
根据惯例,但凡出了事,总要有人负责,县里出事,知县负责,府里出事,知府负责,省里出事,巡抚负责。
现在皇帝的祖坟出了事,谁负责?
只有皇帝负责。
对崇祯而言,所谓龙脉,未必当真。要知道,当年朱元璋先生的父母死了,都没地方埋,是拿着木板到处走,才找到块地埋的,要说龙脉,只要朱元璋自己的坟没被人给掘了,就没有大问题。
但祖宗的祖宗的坟被掘了,毕竟影响太大,必须解决。
解决的方法,只能是自己做检讨。
事实证明,这是一个相当高明的方法。自从皇帝的祖坟被掘了后,上到洪承畴,下到小军官,人心惶惶,唯恐这事拿自己开刀,据说左良玉连遗书都写了,就等着拉去砍了,既然皇帝做了检讨,大家都放心了,可以干活了。
当然,皇帝背了大锅,小锅也要有人背,凤阳巡抚和巡按被干掉,此事到此为止。
崇祯如此大度,并非他脾气好,但凡是个人,刨了他的祖坟,都能跟你玩命,更何况是皇帝。
但没办法,毕竟手下就这些人,要把洪承畴、左良玉都干掉了,谁来干活?
对于这一点,洪承畴、左良玉是很清楚的,为保证脑袋明天还在脖子上,他们开始全力追击起义军。
说追击,是比较勉强的,因为民军的数量,大致有三十万,而官军,总共才四万人。就算把一个人掰开两个用,也没法搞定。
好在,还有一个以一当十的人,曹文诏。
为保证能给崇祯同志个交代,崇祯八年六月,曹文诏奉命出发,追击民军。
曹文诏的攻击目标,是十几万民军,而他的手下,只有三千人。
自打开战起,曹文诏就始终以少打多,几千人追几万人,是家常便饭。
但上山的次数多了,终究会遇到老虎的。
曹文诏率领骑兵,一口气追了几百里,把民军打得落花流水,斩杀数千人。
但自古以来,人多打人少,不是没有道理的。
跑了几百里后,终于醒过来了,三千人而已,跑得这么快,这么远,至于吗?
于是一合计,集结精锐兵力三万多人,回头,准备跟曹文诏决战。
崇祯四年起,曹文诏跟民军打过无数仗,从来没输过,胆子特大,冲得特猛,一猛子就扎了进去。
进去了就再没出来。
民军已走投无路,这次他们没打算逃跑,只打算死拼。
而曹文诏由于太过激动,只带了先锋一千多人,就跑过来了。
三万个死拼的人,对一千个激动的人,用现在的编制换算,基本相当于一个人打一个排,能完成这个任务的,估计只有兰博。
曹文诏不是兰博,但他实在也很猛,带着骑兵冲了十几次,所至之处,死伤遍地,从早上一直打到下午,斩杀敌军几千人。
眼看快到晚上,杀得差不多了,曹文诏准备走人。
这并非玩笑,曹总兵是骑马来的,就算打不赢,也能跑得赢。
在混乱的包围圈中,他集结兵力,发动突击,很快就突出了缺口,准备回家洗澡睡觉。
当时场面相当混乱,谁都没认出谁,在民军看来,跑几个也没关系,所以也不大有人去管这个缺口。
但关键时刻,出情况了。
曹文诏骑马经过大批民军时,有一个小兵正好被俘,又正好看见了曹文诏,就喊了一句:
“将军救我!”
当时的环境,应该是很吵的,有多少人听见很难说,但很不巧,有一个最不该听见的人,听见了。
这个人是民军的一个头目,而在不久之前,他曾在曹文诏的部队里干过。
作为一个敬业的人,他立即对旁人大喊:
“这就是曹总兵!”
既然是曹总兵,那就别想跑了。
民军集结千人,群拥而上围攻曹文诏。
曹文诏麻烦了,此时,他的手下已经被打散,跟随在他身边的,只有几个随从。
必死无疑。
必死无疑的曹文诏,在他人生的最后时刻,诠释了勇敢的意义。
面对上千人的围堵,他单枪匹马,左冲右突,亲手斩杀数十人,来回冲杀,无人可挡。
没人上前挑战,所有的人只是围着他,杀退一层,再来一层。
曹文诏是猛人,猛人同样是人,包围的人越来越多,他的伤势越来越重,于是,在即将力竭之时,他抽出了自己的刀。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举刀自尽。
曹文诏就这样死了,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依然很勇敢。
无论如何,一个勇敢的人,都是值得敬佩的。
崇祯极其悲痛,立即下令追认曹文诏为太子太保,开追悼会,发抚恤金,料理后事等等。
从某个角度讲,曹文诏算是解脱了,崇祯还得接着受苦,毕竟那几十万人还在闹腾,这个烂摊子,必须收拾。
所以,曹文诏死后不久,崇祯派出了另一个人。
当时的局势,已经是不能再坏了,凤阳被烧了,曹文诏被杀了,皇帝也做了检讨,原先被追着四处跑的民军,终于到达了风光的顶点。
据史料记载,当时的将领,包括左良玉、洪承畴在内,都是畏畏缩缩,遇上人了,能不打就不打,非打不可,也就是碰一碰,只求把人赶走,别在自己防区里转悠,就算万事大吉。
对此,诸位头领大概也是明白的,经常带着大队人马转来转去,有一次,高迎祥带着十几万人进河南,左良玉得到消息,带人去看了看,啥都没说就回来了。
照这么下去,估计高迎祥就算进京城,大家也只能看看了。
然而一切都变化了,从那个人到任时开始。
对这个人,崇祯给予了充分的信任,给了一个绝后而不空前的职务——五省总督。
这个职务,此前只有陈奇瑜和洪承畴干过,但这人上来,并非是接班的,事实上,他是另起炉灶,其管辖范围包括江北、河南、湖广、四川、山东。
当时全国,总共只有十三个省,洪承畴管五个,他管五个,用崇祯的说法是:洪承畴督师西北,你去督师东南,天下必平!
这个人就是之前说过的第四个猛人,他叫卢象升。
对大多数人而言,卢象升是个很陌生的名字,但在当时,这是一个相当知名的名字,而在高迎祥、李自成的嘴里,这人有个专用称呼:卢阎王。
就长相而言,这个比喻是不太恰当的,因为所有见过卢象升的人,第一印象基本相同:这是个读书人。
卢象升,字建斗,江苏宜兴人。明代的江苏,算是个风水宝地,到明末,西北打得乌烟瘴气,国家都快亡了,这边的日子还是相当滋润,雇工的雇工,看戏的看戏。
鉴于生活条件优越,所以读书人多,文人多,诗人也多,钱谦益就是其中的优秀代表。
但除此外,这里也产猛人——卢象升。
所谓猛人,是不恰当的,事实上,他是猛人中的猛人。
但在十几年前,他跟这个称呼,基本是八杆子打不着,那时,他的头衔,是卢主事。
天启二年(1622),江苏宜兴的举人卢象升考中了进士,当时吏部领导挑中了他,让他在户部当主事。
据史料说,卢主事长得很白,人也很和气,所以人缘混得很好,没过两年,就提了员外郎,只用了三年时间,又提了知府。
到崇祯二年,卢象升已经是五品正厅级干部了,就提拔速度而言,相当于直升飞机,而且卢知府人品确实很好,从来没有黑钱收入,群众反应很好。
总之,卢知府的前途是很光明的,生活是很平静的,日子是很惬意的,直到崇祯二年。
这年是比较闹腾的,基本都是大事,比如皇太极打了进来,比如袁崇焕被杀死,当然,也有小事,比如卢象升带了一万多人,跑到了北京城下。
当时北京城下的援兵很多,有十几路,卢象升这路并不起眼,却是最有趣的一路,因为压根没人叫他来。
卢象升是文官,平时也没兵,但他听说京城危急,情急之下,自己招了一万多人,就跑过来了。
明末的官员,是比较有特点的,最大的特点,就是推卸责任,能不承担的,绝不承担,能承担的,也不承担,算是彻头彻尾的王八蛋。
卢象升负责任,起码他知道,领了工资,就该办事。
但遗憾(或者是万幸)的是,卢象升同志没能打上仗,他在城下呆了一个多月,后金军就走了。
当然,这未必是件坏事,因为以他当时的实力,要真跟人碰上,十有八九是个死。
但这无所事事的一个月,却永远地改变了卢象升的命运,因为这段时间里,他亲眼目睹,一个叫袁崇焕的统帅,如何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囚犯。
这件事情,最终影响了他的一生,并让他在九年之后,做出了那个关键性的抉择。
朝廷的特点,一向是能用就使劲用,既然卢知府这么积极,干脆就让他改了行。
崇祯三年,卢象升提任参政,专门负责练兵。
当时最能打仗、最狠的兵,除辽东,就是西北,这两个地方的人相当彪悍,战斗力很强,敢于玩命,就算打到最后一个人,也不投降,是明朝主要的兵源产地。
卢象升练兵的地方是北直隶,就单兵作战能力而言,算是二流。
然而事实证明,只有二流的头头,没有二流的兵。
明朝的精锐部队,大都有自己的名字。比如袁崇焕的兵,叫做关宁铁骑,洪承畴的兵,叫做洪兵,而卢象升的兵,叫天雄军。
就战斗力而言,明末的军队中,最强的,当属关宁铁骑,天雄军的战斗力,大致排在第三(第二还没出场),比洪兵强。
据高迎祥和李自成讲,他们最怕的明军,就是天雄军。
比如关宁铁骑,虽然战斗力强,但都是骑兵,冲来冲去,死活好歹都是一下子,但天雄军就不同了,比膏药还讨厌,贴上就不掉,极其顽固,只要碰上了,就打到底,不脱层皮没法跑。
天雄军的士兵,大都来自大名、广平当地,并没有什么特别,之所以如此强悍,只是因为卢象升的一个诀窍。
两百多年后,有一个人使用了他的诀窍,组建了一支极为强悍的部队,这个人的名字,叫做曾国藩。
没错,这个诀窍的名字,叫做关系。
和曾国藩的湘军一样,卢象升的天雄军,大都是有关系的,同乡、同学、兄弟、父子,反正大家都是熟人,随便死个人,能愤怒一堆人,很有战斗力。
但这种关系队伍,还有个问题,那就是冲锋的时候,一个人冲,就会有很多人跟着冲,但逃跑的时候,有一个人跑,大家也会一起跑。
比如曾国藩同志,有次开战,就遇到这种事,站在后面督战,还划了条线,说越过此线斩,结果开打不久,就有人跑路,且一跑全跑,绕着线跑,追都没追上,气得投了河。
卢象升没有这个困惑,因为每次开战,他都站在最前面。
事实上,卢先生被称为卢阎王,不是因为他很能练兵,而是因为他很能杀人——亲手杀人。
之前我说过,卢象升长得很白,但我忘了说,他的手很黑。
卢象升是个很有天赋的人。据史料记载,他天生神力,射箭水平极高,长得虽然文明,动作却很粗野,每次作战时,都拿着大刀追在最前面,赶得对方鸡飞狗跳。
他最早崭露头角,是一次激烈的战斗。
崇祯六年,山西流寇进入防区,卢象升奉命出击,对方情况不详,以骑兵为主力,战斗力很强,人数多达两万。
卢象升只有两千人,刚开战,身边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就一头扎进了敌营。
他的这一举动,搞得对方也摸不着头脑,被他砍死了几个人后,才猛然醒悟,开始围攻他。
卢象升的大刀水平估计相当好,敌人只能围住,无法近身,万般无奈,开始玩阴的,砍他的马鞍(刃及鞍)。
马鞍被干掉了,卢象升掉下了马,然后,他站了起来,操起大刀,接着打(步战)。
接下来的事情,就比较骇人听闻了,卢象升就这么操着大刀,带着自己的手下,把对方赶到了悬崖边。
没办法了,只能放冷箭。
敌人的箭法相当厉害,一箭射中了卢象升的额头,又一箭,射死了卢象升的随从。
这两箭的意思大致是,你他娘别欺人太甚,逼急了跟你玩命。
这两箭的结果大致是,卢象升开始玩命了。而且他玩命的水平,明显要高一筹。
他提着大刀,越砍越有劲,几近疯狂(战益疾)。这下对方被彻底整懵了,感觉玩命都玩不过他,只好乖乖撤退,以后再没敢到他的地界闹事。
虽然卢象升的水平很高,但在当时,他还不怎么出名,也没机会出头,然而帮助他进步的人出现了,这人的名字叫做高迎祥。
崇祯七年,高迎祥等人跑出了包围圈,就进了郧阳,郧阳被折腾得够呛,巡抚也下了课,这事说过了。
但这件事,对卢象升而言,有着决定性的意义,因为接替郧阳巡抚的人,就是他。
如果高迎祥知道这件事情的后果,估计是死都不会去打郧阳的。
卢象升是个聪明人,聪明在他很明白,凭借目前的兵力,要把民军彻底解决,是绝不可能的。
作为五省总督(后来变成七省),他手下能够作战的精锐兵力,竟然只有五万人,但在这几省地界上转来转去的诸位头领,随便拉出来一个,都有好几万人,总计几十万,还满世界转悠,没处去找。
但他更明白,彻底解决民军的头领,是绝对可能的。
民军虽然人多势众,但大都是文盲,全靠打头的领队,只要把打头的干掉,立马就变良民。
而在所有的头头里,最有号召力,最能带队的,就是闯王。
强调,现在的闯王是高迎祥,不是李自成。
在所有的头领中,高迎祥是个奇特的人,他的奇特之处,就是他一点也不奇特。
明末的这帮头领,都是比较特别的,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很有个性。
但凡古代干这行的,基本是两种人,吃不上饭的,和混不下去的。文化修养,大都谈不上,所以做事一般都不守规矩,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军队也是一样,今天是这帮人,没准明天就换人了,指望他们严守纪律,按时出操,没谱。
但高迎祥是个特例,他没什么个性,平时不苟言笑,打赢了那样,打输了还那样。
许多头领打仗,明天究竟怎么走,不管,也懒得管,打到哪算哪。
高迎祥的行军路线,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并表明路标,引导部队行进。
更吓人的是,高迎祥的部队,是有统一制服的——铠甲。
一般说来,盔甲这种玩意,只有官军才用(费用比较高,民军装备不起),大部都是皮甲,而高迎祥部队的盔甲,是铁甲。
所谓重甲骑兵,就是这个意思,更吓人的是,他的骑兵,每人都有两三匹马,日夜换乘,一天可以跑几百里,善于奔袭作战。
就这么个人,连洪承畴这种杀人不眨眼的角色,看见他都发怵。打了好几次,竟然是个平手。
所以一直以来,高迎祥都被朝廷列为头号劲敌。
卢象升准备解决这个人。
当然,他很明白,光凭他手下的天雄军,是很难做到的,所以,他上书皇帝,几经周折,要来了一个特殊的人。
这个人的名字,叫做祖宽。
祖宽,不是祖大寿的亲戚,具体点讲,他是祖大寿的佣人。
但祖大寿同志实在太过厉害,一个佣人跟着他混了几年,也混出来了,还当上了宁远参将。
其实对于祖宽,卢象升并不了解,他最了解的,是祖宽手下的三千部队——关宁铁骑。
作为祖大寿的亲信,祖宽掌管三千关宁军,卢象升明白,要战胜高迎祥,必须把这个人拉过来,必须借用这股力量。
现在,他终于成功了,他认定,高迎祥的死期已然不远。
此时的高迎祥,正在为攻打汝宁做准备,还没完事,祖宽就来了。
高迎祥到底是有点水平,他从没见过祖宽,但看架势,似乎比较难搞,毅然决定跑路。
但他之所以跑路,不是为逃命,而是为了进攻。
高迎祥的战略思想十分清晰,敌人弱小,就迎战,敌人强大,就先跑路,多凑几个人,人多了再打。
一年前,曹文诏就是被这种战法报销的。
这一次,他的目的地,是陕州,在这里,有两个人正等待着他——李自成、张献忠。
民军最豪华的阵容,也就这样了,高迎祥集结兵力,等待着祖宽的到来。
以现有的兵力,高闯王坚信,如果祖宽来了,就回不去了。
祖宽果然来了,也果然没有回去,因为高迎祥、李自成、张献忠又跑路了。
高迎祥的这次选择,是极为英明的,因为祖宽过来的时候,队伍里多了个人——左良玉。
高迎祥的这套策略,对付像王朴那样的白痴,估计还是有点用的,但祖宽这种老兵油子,那就没招了,他立马看穿了这个诡计,拉上了左良玉,一起去找高迎祥算帐。
接下来是张献忠先生的受难时间。
其实这事跟张献忠本没有关系,只是高迎祥让他过来帮忙,顺道挣点外快,可惜不巧的是,碰上了硬通货。
跑路的时候,根据惯例,为保证都能跑掉,是分头跑的,高迎祥、李自成是一拨,张献忠是另一拨。
所以官军的追击路线,也是两拨,左良玉一拨,祖宽一拨。
不幸的是,祖宽分到的,就是张献忠。
我说过,祖宽手下的,是关宁铁骑,跑得很快,所以他只用了一个晚上,就追上了张献忠,大破之。
张献忠逃跑了,他率领部队,连夜前行,一天一夜,跑到了九皋山。
安全了,终于安全了。
然后,他就看到了祖宽。
估计是等了很久,关宁军很有精神,全军突击,大砍大杀,张献忠主力死伤几千人,拼死跑了出去。
又是一路狂奔,奔了几百里,张献忠相信,无论如何,起码暂时是安全了。
然后,祖宽又出现了。
我说过,他的速度很快。
此后的结果,是非常壮观的,用史书的话说——伏尸二十余里。
张献忠出离愤怒了,而这一次,他做出了违反常规的决定,比较有种,回头跟祖宽决战。
是的,上面这句话是不靠谱的,张献忠先生从来不会违反常规,他之所以回头跟祖宽决战,因为在逃跑的路上,遇上了两个人——李自成、高迎祥。
人多了,胆就壮了,张献忠集结数万大军,在龙门设下埋伏,等待祖宽的到来。
张献忠的这个埋伏,难度很大,因为祖宽太猛,手下全是关宁铁骑,久经沙场,“发一声喊,伏兵四起”之类的场景,估计吓不住,就算用几万人围住,要冲出来,也就几分钟时间。
面对困境,张献忠同志展现了水平,他决定,攻击中间。
利用突袭,把敌军一分为二,分而击破,这是唯一的方法。
单就质量而言,他的手下实在比较一般,但正如一位名人所说,有数量,就有质量,他集结了十倍于祖宽的兵力,开始等待。
不出所料,祖宽出现了,依然不出所料,他没有丝毫防备,带领所有的兵力,进入了埋伏圈。
张献忠不出所料地发动了攻击,数万大军发动突袭,不出所料地把关宁军冲成了两截。
接下来,就是出乎意料的事了。
他惊奇地发现,虽然自己的人数占绝对优势,虽然自己出现得相当突然,但从这些被包围的敌人脸上,他看不到任何慌张。
其实张先生这一招,用在大多数官军身上,是很有效果的,对关宁军,是无效的。这帮人在辽东,主要且唯一的工作,就是打仗,见惯大场面,所谓伏兵,无非是出来的地方偏点,时间突然点,队伍分成两截,照打,有啥区别?
特别是祖宽,伏兵出现后,他非但没往前跑,反而亲自断后,就地组织反击,而他手下的关宁军,似乎也没有想跑的意思,左冲右突,大砍大杀,战斗从早上开始,一直打到晚上,伏兵打成了败兵,进攻打成了防守,眼看再打下去就要歇菜,撒腿就跑。
前后三战,张献忠损失极为惨重,死伤无数,被打出了毛病,据说听到卢象升、祖宽的名字就打哆嗦。
河南不能呆了,他率领军队,转战安徽。
相比而言,高迎祥、李自成的遭遇,可以用八个字来形容——只有更惨,没有最惨。
高迎祥第一次遇见卢象升,是在汝阳城外。
据史料记载,当时他的手下,有近二十万人,光是营帐,就有数百里(连营百里),浩浩荡荡,准备攻城,看起来相当吓人。
而他的对手,赶来救援的卢象升,只有一万多人。
其实一直以来,官军能够打败民军,原因在于官军骑马,而民军只能撒脚丫跑。
但高迎祥是个例外,我说过,他的军队,是重甲骑兵,而且每人有两匹马,机动性极强,而卢象升手下能跟他打两把的,只有关宁铁骑,且就一两千人。
更麻烦的是,当卢象升到达汝阳的时候,军需官告诉他,没粮食。
没粮食的意思,就是没饭吃,没饭吃的意思,就是没法打仗。
一般说来,军中断粮一天,军队就会失去一半战斗力,断粮两天以上,全军必定崩溃。
卢象升的军队断粮三天,没有一个逃兵。
这个看似没有可能的奇迹,之所以成为可能,只是因为卢象升的一个举动——他也断粮。
他非但不吃饭,连水都不喝(水浆不入口),此即所谓身先士卒。
所以结果也很明显——得将士心,同仇敌忾。
其实很多时候,群众是好说话的,因为他们所需要的并非粮食,而是公平。
公平的卢象升,是个很聪明的人,经过几天的观察,他敏锐地发现,高迎祥的部队虽然强悍,但是比较松散,选择合适的突破点,还是可以打一打的。
卢象升选择的突破点,是城西,鉴于自己步兵太多,骑兵太少,硬冲过去就是找死,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一千多年前,诸葛亮同志鉴于实在干不过魏国的骑兵(蜀国以步兵为主),想到了同样的方法。
没错,对付骑兵,成本最低,老少咸宜的方式,就是弓箭,确切地说,是弩。
诸葛亮用的,叫做连弩,卢象升用的,史料上说,是强弩,具体工艺结构不太清楚,但确实比较强,因为历史告诉我们,高迎祥的重甲骑兵,在开战后仅仅几个小时里,就得到了如下结果——强弩杀贼千余人。
其实城西的部队被击破,死一千多人,对高迎祥而言,并不是啥大事,毕竟他的总兵力,有几十万人之多,但他的军阵中,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导致了汝阳之战的失败。
这个弱点,就是人太多。
几十万人,连营百里,而据卢象升给皇帝的报告,高迎祥的主力骑兵,有五六万人,其余的大都是步兵以及部队家属。
步兵倒还好说,家属就麻烦了,这拨人没有作战能力,又大多属于多事型,就爱瞎咋呼,看到城西战败,便不遗余力地四处奔走,大声疾呼,什么敌人很多,即将完蛋之类。而最终的结果,就是真的完蛋了。
汝阳之战结束,高迎祥的几十万大军就此土崩瓦解,纷纷四散逃命,但高迎祥实在有点军事水平,及时布置后卫,阻挡卢象升的追击。
其实卢象升也没打算追击,一万人去追二十万人,脑子有问题。
但今天不追不等于明天也不追,卢象升看准机会,跟踪追击,在确山再次击败高迎祥,杀敌军数千人。
卢象升的亮相就此谢幕,自崇祯八年五月至十一月,他率绝对劣势兵力,先后十余战,每战必胜,斩杀敌军总计三万余人,彻底扭转了战略局势。
当然,高迎祥并不这么想,他依然认为,失败只是偶然,他所有的兵力,是卢象升的几十倍,战略的主动权,依然在他的手中,今年灭不了你,那就明年。
这个想法,让他最终只活到了明年。
十一月过去了,接下来的一个月,是很平静的,卢象升没有动,高迎祥也没有动,原因非常简单——过年。
无论造反也好,镇压也罢,都是工作,工作就是工作,遇到法定假日,该休息还是得休息。
休息一个月,崇祯九年正月,接着来。
最先行动的,是卢象升,他行动的具体方式,是开会。
开会内容,自然是布置作战计划,研究作战策略,讨论作战方案。
相对而言,高迎祥的行动要简单得多,只有两个字——开打。
从心底里,卢象升是瞧不上高迎祥的,毕竟是草寇,没读过书,没考过试,没有文化,再怎么闹腾,也就是个草寇,所以对于高迎祥的动向,卢象升是很有把握的:要么到河南开荒,要么去山西刨土,或者去湖广钻山沟,还有什么出息?
为此,他做了充分的准备,还找到了洪承畴,表示一旦高迎祥跑到西北五省,自己马上跑过去一起打。
然而高迎祥的举动,却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
闯王同志之所以叫闯王,就是因为敢闯,所以这一次,他决定攻击一个卢象升绝对想不到的地方——南京。
当然,在刚开始的时候,这个举动并不明显,他会合张献忠,从河南出发,先打庐州,打了几天,撤走。
接下来,他开始攻击和州,攻陷。
攻陷和州后,他开始攻击江浦,江浦距离南京,只有几十公里。
如果你有印象的话,就会发现,两百多年前,曾经有人以几乎完全相同的路线,发起了攻击,并最终取得天下——朱元璋。
高迎祥同志估计是读过朱重八创业史的,所以连进攻路线,都几乎一模一样,可惜他不知道,真正的成功者,是无法复制的。
朝廷大为震惊,南京兵部尚书立即调集重兵,对高迎祥发动反攻击,经过几天激战,高迎祥退出江浦。
退是退了,偏偏没走。
他集结几十万人,开始攻打滁州。
至此可以断定,他应该读过朱重八传记,因为几百年前,朱元璋就是从和州出发,攻占滁州,然后从滁州出发,攻下了南京。
滁州只是个地级市,人不多,兵也不多,而攻击者,包括李自成、张献忠等十几位头领,三十万人,战斗力最强,最能打的民军,大致都来了。
所有的头领,所有的士兵,都由高迎祥指挥。
高闯王终于爬上了人生山峰的顶点。
他决定,进攻滁州,继续向前迈步。
山峰的顶点,再迈一步,就是悬崖。
惨败
但至少在当时,形势非常乐观,滁州城内的兵力还不到万人,几十万人围着打,无论如何,是没问题的。
几天后,他得知卢象升率领援军,赶到了。
但他依然不怵,因为卢象升的援兵,也只有两万多人。此前虽说吃过卢阎王的亏,但现在手上有三十万人,平均十五个人打一个,就算用脚算,也能算明白了。
卢象升率领总兵祖宽、游击罗岱,向滁州城外的高迎祥发动了进攻。
双方会战的地点,是城东五里桥。
在讲述这场战役之前,有必要介绍一下滁州的地形,在滁州城东,有一条很宽的河流,水流十分汹涌。
我再重复一遍,河流很宽,水流很汹涌。
这场会战的序幕,是由祖宽开始的,关宁铁骑担任先锋,冲入敌阵,发动了进攻。
战斗早上开始,下午结束。
下午结束的时候,那条很宽,水流很汹涌的河流,已经断流了,断流的原因,史料说法如下——积尸填沟委堑,滁水为不流。
通俗点的说法,就是尸体填满了河道,水流不动。
尸体大部分的来源,是高迎祥的部下,在经历近七年的光辉创业后,他终于等来了自己最惨痛的溃败。
关宁铁骑实在太猛,面对城东两万民军,如入无人之境,乱砍乱杀。
高迎祥很聪明,他立即反应过来,调集手下主力骑兵,准备发动反击,毕竟有三十万人,只要集结反攻,必定反败为胜。
红楼梦里的同志们曾告诉我们这样一句话:大有大的难处。
高迎祥的缺点,就是他优点——人太多。
人多,嘴杂,外加刚打败仗,通讯不畅,也没有高音喇叭喊话,乱军之中,谁也摸不清怎么回事,所以高闯王折腾了半天,也没能集中自己的部队。
但高闯王还是很灵活的,眼看兵败如山倒,撒腿就往外跑,他相信,自己很快就能脱离困境。
这是很正确的,因为根据以往经验,官军都是拿工资的,而拿工资的人,有一个最大的特点——拿多少钱,干多少事。无论是洪承畴,还是左良玉,只要把闹事的赶出自己管辖范围就算数了,没人较真。所谓跟踪追击这类活动,应该属于加班行为,但朝廷历来没有发加班费的习惯,所以向来是不怎么追的,追个几里,意思到了,也就撤了。
但是这一次,情况发生了变化。
我说过,卢象升是一个好人,一个负责任的官员。这一点反映在战斗上,就是认死理,凡是都往死了办。
按照这个处事原则,他追了很远——五十里。
之前我还说过,卢象升的外号,是卢阎王,虽然长得很白,但手很黑,无论是民军,还是民军家属,只要被他追上,统统都格杀勿论,五十里之内,民军尸横遍野,保守估计,高迎祥的损失,大致在五万人以上。
追到五十里外,停住了。
不追,不是因为不想追,也不是不能追,而是不必追。
摆脱了追击的高迎祥很高兴,现在的局势并不算坏,三年前,他被打得只剩下几千人,逃到湖广郧阳,避避风头,二十天后出山,又是一条好汉,何况手上有几十万人乎?
但安徽终究是呆不下去了,他转变方向,向寿山进发,准备在那里渡过黄河,去河南打工。
黄河岸边,他就遇到了明军总兵刘泽清。
刘泽清用大刀告诉他,此路不通。
刘泽清并非猛人,并非大人物,也没多少兵,但是,他有渡口。
他就堵在河对岸,封锁渡口,烧毁船只,高迎祥只能看看,掉头回了安徽。
无所谓,到哪儿都是混。
但在回头的路上,他又遇见了祖大乐。
祖大乐也是辽东系的著名将领,遇上了自然没话说,又是一顿打,高迎祥再次夜奔。
好不容易奔到开封,又遇见了陈永福。
陈永福是个当时没名,后来有名的人,五年后,他坚守城池,把一个人变成了独眼龙——独眼李自成。
这种人,自然不白给,在著名地点朱仙镇跟高迎祥干了一仗,大败了高迎祥。
高迎祥终于发现,事情不大对劲了,自己似乎掉进了圈套。
他的感觉,是非常正确的。
得知高迎祥攻击滁州时,卢象升曾极为惊慌,但惊慌之后,他萌生了一个计划——彻底消灭高迎祥的计划。
高迎祥的想法,是非常高明的,学习朱重八同志,突袭南直隶,威胁南京,但遗憾的是,他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他没有在这里混过。
没有混过的意思,就是人头不熟,地方不熟,什么都不熟。
所以这个计划的关键在于,绝不能让高迎祥离开,把他困在此地,就必死无疑。
刘泽清挡住了他的去路,祖大乐把他赶到了开封,陈永福又把他赶走,但这一切,只是序幕,最终的目的地,叫做七顶山。
七顶山,位于河南南阳附近,被祖大乐与陈永福击败后,高迎祥逃到了这里,就在这里,他看到了一个等候已久的熟人——卢象升。
当然,除了卢象升外,还有其余一干人等,比如祖大乐、祖宽、陈永福等等。
此时的高迎祥,手下还有近十万人,就兵力而言,大致是卢象升的两倍,更关键的是,他的主力重甲骑兵,依然还有三万多人。
然而战争的结果,却让人大跌眼镜,号称“第一强寇”的高迎祥,竟然毫无还手之力,主力基本被全歼,仅带着上千号人夺路而逃。
这是一个比较难以理解的事,最好的答案,似乎还是四个字——气数已尽。
十几万士兵、下属打得干干净净,兵器、家当丢得一干二净,高迎祥同志这么多年,折腾一圈,从穷光蛋,又变成了穷光蛋,基本算是白奋斗了,应该说,他很倒霉。
但我个人认为,有个人比他更倒霉——李自成。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比变成光杆司令更倒霉呢?
有的,比如,变成光棍司令。
李自成的麻烦在于,他的老婆给他戴了绿帽子。
这位给李自成送帽子的老婆,叫邢氏,虽然不能肯定李自成有多少老婆,但这个老婆,是比较牛的。
按史料的说法,这位老婆基本不算家庭妇女,估计也不是抢来的,相当之强悍,打仗杀人毫无含糊,更难得的是,她还很有智谋,帮李自成管账,据说私房钱都管。
在管账的时候,她见到了高杰。
高杰,米脂人,李自成的老乡。据说打小时候就认识,后来李自成造反,他毫不犹豫,搭伙一起干,从崇祯二年开始,同生共死,是不折不扣的铁哥们。
铁哥们,也是会生锈的。
李自成第一次怀疑高杰,是因为一件偶然的事。
崇祯七年八月,时任五省总督陈奇瑜,派出参将贺人龙进攻李自成。
贺人龙是个相当猛的人,此人战斗力极强,且杀人如麻,每次上战场,都要带头冲锋,被称为贺疯子。
贺疯子气势汹汹地到了地方,看到了李自成,打了一仗,非但没打赢,还被人给围住了,且一围就是两个月。
但李自成并不想杀掉贺人龙,因为贺人龙是他的老乡,而且他正在锻炼队伍阶段,需要人才,就写了封信,让高杰送过去,希望贺人龙投降。
这个想法是比较幼稚的,贺人龙同志说到底是吃皇粮的,有稳定的工作,要他跟着李自成同志四处乱跑,基本等于胡扯,所以信送过去后,毫无回音,说拿去擦屁股也有可能。
按说这事跟高杰没关系,贺人龙投不投降,是他自己的事,可是意外发生了。
去送信的使者,从贺人龙那里回来后,没有直接去找李自成,而是找了高杰。
这算是个事吗?
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事,说是事,就是事,说不是,就不是。
而李自成明显是个喜欢把简单的问题搞复杂的人,加上贺人龙同志守城很厉害,他打了两个月,连根毛都没拔下来,所以他开始怀疑,贺人龙和高杰,有不同寻常的关系,就把高杰撤了回来。
无论是铁哥们,还是钛哥们,在利益面前,都是一脚蹬。
对李自成同志的行为,高杰相当不爽,但这事说到底,还是高杰的责任。
因为他回来之后,就跟邢氏勾搭上了。
到底是谁勾搭谁,什么时候勾搭上的,基本算是无从考证,但史料上说,是因为高杰长得很帅,而邢氏是管账的,高杰经常跑去报销,加上邢氏的立场又不太坚定,一来二去,就勾搭上了。
关于这件事情的严重性,高杰同志是有体会的,在回顾了和李自成十几年的交情、几年的战斗友谊,以及偷人老婆的内疚后,他决定,投奔官军。
当然,他是比较够意思的,临走时,把邢氏也带走了。
对李自成而言,这是一个极为沉重的打击,老婆跑了,除面子问题外,更为严重的是,他的很多秘密,老婆都知道(估计包括私房钱的位置)。
除了老婆损失外,还有人才损失。
在当时李自成的部下里,最能打仗的,就是高杰,此人极具天赋,投奔了官军后,就一直打,打到老主顾李自成都歇菜了,他还在继续战斗。
高杰投降的对象,是洪承畴,洪总督突然接到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自然高兴异常,立刻派兵出击,连续击败李自成,斩杀万人。
总而言之,对各位头领而言,崇祯九年算是个流年,老婆跑了,手下跑了,跑来跑去,就剩下自己了。
对高迎祥而言,更是如此。
老婆跑了,再找一个就是,十几万大军都跑光了,就只能钻山沟了。
所以高闯王毅然决定,跑进郧阳山区。
两年前,就是在那里,被打得只剩半条命的高迎祥捡了条命,东山再起。
卢象升闻讯,立刻找到祖宽和祖大乐,吩咐他们,立即率军出发,追击高迎祥。
祖宽回答:不干。
卢象升无语。
之所以无语,因为他们从来就没干过。
关宁铁骑
很久以前,我以为所谓战争,大都是你死我活,上了战场,管你七大姑八大姨,都往死里打,特别是明末,但凡开打,就当不共戴天,不共戴地,不共戴地球,打死了算。
后研读历史多年,方才知道,以上皆为忽悠是也。
按史料的说法,当时的作战场景大致如下:
比如一支官军跟民军相遇,先不动手,喊话,喊来喊去,就开始聊天,聊得差不多,民军就开始丢东西,比如牲口,粮食等等,然后就退,等退得差不多了,官军就上前,捡东西,捡得差不多,就回家睡觉,然后打个报告给朝廷,说歼敌多少多少,请求赏赐云云。
应该肯定的是,在当时,有这种行为的官军,是占绝大多数,认认真真打仗的,只占极少数,所谓“抛生口,弃辎重,即纵之去”。
现象也好理解,当时闹事的,大都是西北一带人,而当兵的,也大都是关中人。双方语言相通,说起来都是老乡,反正给政府干活,政府也不发工资(欠饷),即使发了工资,都没必要玩命,这么打仗,非但能领工资,还能捞点外快,最后回去了还能领赏,非常有利于创收。在史料中,这种战斗方式有个专用名词:打活仗。
因为活仗好打,且经济效益丰富,所以大家都喜欢打,打来打去,敌人越打越多,局势越来越恶化,直到关宁铁骑的到来。
其实关宁铁骑的人数没多少,我算了一下,入关作战的加起来,也就五千来人,卢象升、洪承畴手下最能打的,基本就是这些人,最厉害的几位头领,都是被他们打下去的。
之所以能打,有两个原因,首先,这帮人在辽东作战,战斗经验丰富,而且装备很好,每人均配有三眼火铳,且擅长使用突袭战术,冲入敌阵,势不可挡。
而第二个原因,相当地搞笑,却又相当地真实。
我说过,每次打仗时,民军都要喊话,所谓喊话,无非就是谈条件,我给你多少钱,你就放我走,谈妥了就撤,谈不妥再打。
但每次遇到关宁铁骑,喊话都是没用的,经常是话没喊完,就冲过来了,完全不受收买,忠于职守。
我此前曾以为,如此尽忠职守,是因为他们很有职业道德,后来看的书多了才明白,这是个误会。套用史料上的话,是“边军无通言语,逢贼即杀”,意思是,辽东军听不懂西北方言,喊话也听不懂,所以见了就砍。
所以我一直认为,多学点语言,是会用得着的。
高迎祥就是吃了语言的亏,估计是屡次喊话没成,也没机会表达自己的诚意,所以被人穷追猛打了几个月,也没接上头。
在众多的民军中,高迎祥的部队,算是战斗力最强的,手下骑兵,每人两匹马,身穿重甲,也算是山寨版的关宁铁骑。虽说战斗力还是差点,但山寨版有山寨版的优势,比如……钻山沟。
高迎祥钻了郧阳山区,祖宽是不钻的,因为他的部队,大部都是骑兵,且待遇优厚,工资高,要让他们爬山,实在太过困难,卢象升协调了一个多月,也没办法。
照这个搞法,估计过几个月,闯王同志带着山寨铁骑出来闹腾,也就是个时间问题。
在这最为危急的时刻,更危急的事情发生了。
崇祯九年(1636)四月,当卢象升同志正在费尽口水劝人进山时,辽东的皇太极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建国。
皇太极建都于沈阳,定国号为清,定年号为崇德。
这一举动表明,皇太极同志正式单飞,另立分店,准备单干。
通常来讲,新店开张,隔壁左右都要送点花圈花篮之类的贺礼,很明显,明朝没有这个打算,也没这个预算。
不要紧,不送,就自己去抢。
崇祯九年(1636)六月,清军发起进攻。
这次进攻的规模很大,人数有十万人,统兵将领是当时清军第一猛将阿济格,此人擅长骑兵突击,非常勇猛。
难得的是,他不但勇猛,脑子也很好用,关宁防线他是不去碰的,此次进关,他选择的路线,是喜峰口。
此后的战斗没有悬念,明朝的主力部队,要么在关宁防线,要么在关内,所以阿济格的抢掠之旅相当顺利,连续突破明军防线,只用了半个月,就打到了顺义(今北京市顺义区)。
我认为,阿济格是个很能吃苦的人,具体表现为不怕跑路,不怕麻烦,到了北京城下,没敢进去,就开始围着北京跑圈,从顺义跑到了怀柔(今北京怀柔区),又从怀柔跑到了密云(今北京密云区),据说还去了趟西山(今北京西山),圆满完成了画圈任务。
当然,他也没白跑。据统计,此次率军入侵,共攻克城池十二座,抢掠人口数十万,金银不计其数。
鉴于明朝主力无法赶到,只能坚壁清野,所以阿济格在北京呆了很长时间,而且,他还是个很有点幽默感的人,据说他抢完走人时,还立了块牌子,上写四个字——各官免送!
我始终认为,王朝也好,帝国也罢,说穿了,就是个银行,这边收钱,那边付钱,总而言之,拆东墙,补西墙。
不补不行,几百年里,跑来拆墙的人实在太多,国家治不好,老百姓闹事,国防搞不好,强盗来闹事,折腾了这边,再去折腾那边,边拆边补,边补边拆。
但国家也好,银行也罢,都怕一件事——银行术语,叫做挤兑,政治术语,叫内忧外患,街头大妈术语,叫东墙西墙一起拆。
明朝大致就是这么个状况,客观地看,如果只有李自成、张献忠闹事,是能搞定的,如果只有清军入侵,也是能搞定的,偏偏这两边都闹,就搞不定了。
于是一个月后,卢象升得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他被调离前线,等待他的新岗位,是宣大总督。
对于这个任命,无数后人为之捶腿、顿足、吐唾沫,说什么眼看内患即将消停,卢象升却走了,以至于局势失去控制,崇祯昏庸等等等等。
在我看来,这个任命,无非是挖了东墙的砖,往西墙上补,不补不行,如此而已。
卢象升走了,两年后,他将在新的岗位上,完成人生最壮烈的一幕。
接班
听说卢象升离开的消息后,高迎祥非常高兴,因为他很清楚,像卢阎王这样的猛人,不是量产货,他擦亮眼睛,等待着下一个对手的出现。
他等来的接班人,叫做王家桢。
王家桢,直隶人,时任兵部侍郎,此人口才极佳,善读兵法,出谋划策,滔滔不绝。
行了,直说吧,这是个废柴。
他之所以被派来干这活,实在是因为嘴太贱,太喜欢谈兵法,太引人注目,最终得到了这份光荣的工作。
但王总督对自己的实力还是很明白的,刚到不久就上书皇帝,说自己身体比较弱,当五省总督太过勉为其难,干巡抚就成。
崇祯还是很体贴的,让他改行当了河南巡抚。
但王巡抚刚上任没几天,就遇上了一件千载难逢的倒霉事。
这件倒霉事,叫做兵变,兵变并不少见,之所以说是千载难逢,是因为参与兵变的,是王巡抚的家丁。
连家丁都兵变,实在难能可贵,连崇祯同志都哭笑不得,直接把他赶回家卖红薯。
有这样的好同志来当总督,高迎祥的好日子就此开张,没过多久,他就出了山区,先到河南,拉起了几万人的队伍,连战连胜,此后又转战陕西,气势逼人,洪承畴拿他都没办法。
四大猛人里,曹文诏死了,洪承畴没辙,左良玉固守,高迎祥最怕的卢象升,又去了辽东,现在而今眼目下,高闯王可谓天下无敌。
然后,第五位猛人出场了。
在这人出场前,高先生跟四大猛人打了近七年,越打越多,越打越风光,从几千打到几万、几十万,基本是没治了。当时朝廷上下一致认为,隔几天跟他打一仗,能让他消停会,就不错了。至于消灭他,大致是个梦想。
在这人出场后,梦想变成了现实。
他没有用七年,连七个月都没用。事实上,直到崇祯九年(1636)三月,他才出山,只用了四个月,就搞定了高迎祥。
在历代史料里,每到某王朝即将歇业的时候,经常看到这样一句话,XX死而X亡矣。
前面的XX,一般是指某猛人的名字,后面的X,是朝代的名字,这句话的意思是,某猛人,是某王朝最后的希望,某猛人死了,某王朝也就消停了。
在明代完形填空里,这句话全文如下:
传庭死,而明亡矣。
传庭者,孙传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