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宫倾 第21——24章
第一部 宫倾 第21——24章
力怠人伤城将破
“边疆来奏战报,李世民已经携兵闯过咸阳①,咸阳守将王庚当场战死,副将林旭恒连夜开城门投降,李市民将王庚家眷二十余口屠戮殆尽,城中百姓弃械投靠李家数以万计,并将劝阻保长砍下头颅悬挂在城墙上,叛贼曰……”
“李世民说什么?”杨广头也不抬,俯身专心绘制出宫水路图,淡淡问道。
“曰占领咸阳从此号令天下,此时天下大乱乃民心所向,大隋此次必亡。”说罢杨素丞相匍匐在地:“皇上,如今我大隋仍有干将二十余人,兵马过百万,李逆贼胆敢来贸然西渡黄河,于霍邑①决战未必没有胜算。”
杨广怔了一下,搁了画笔,望着水道图轻笑:“既然你说有胜算,就打吧。”
“可是,眼下内城的异动该如此处置……”杨素捋了捋下颌花白胡须说道。
杨广抬起头,原本温暖的神色骤然阴狠:“杀!”
丞相杨素浑身一僵,颇有些为难:“可,那毕竟是先皇后的亲眷,也是皇上的亲舅父……”
忽然殿门外内侍跪倒奏禀:“皇上,镇国公主求见!”
陡然,内里一只羊脂玉镇纸飞出正砸在内侍眼睛上,内侍疼痛难忍,捂住眼睛不住嘴里哎呦哎呦叫个不停,其余众人皆纷纷下跪求饶。
“是皇后娘娘,从今以后不要让朕再听见镇国公主四个字。”杨广沉声,殿门外立即有聪慧内侍已经开口宣召:“皇上召皇后娘娘入见!”
杨素知趣,随即告退起身:“臣告退。”
不等杨广允诺,眼前华衣拂动升平已经奉旨入殿,杨素与升平打个照面,不知该如何称呼,面色尴尬只能躬身施礼:“皇,皇后娘娘……”
升平对杨素微微施礼,“左丞相好。”
杨广不理会杨素表现,坦然从皇位上含笑走下:“阿鸾,对新宫还适应吗?”
“臣妹来大兴殿正是为此事,臣妹觉得册封臣妹为皇后一事大为不妥,也不宜移宫。”升平赶来的路上一刻不曾停歇,焦灼难安的她顾不得仪态,此刻近乎是质问的语气。
杨素见状低头退下,临到殿门时,深深叹息摇头。
不过杨广对升平严词不为所动,只是静静端着手中的图,面含得意笑容:“那事不急,来,阿鸾先过来看看朕新修的水道图。”
杨广朝升平伸出手,她即便是有再大的忐忑也必须强忍下来。
升平无奈的缓缓走在杨广的身边,他笑笑,指着手中画卷给她看:“阿鸾你看,最后一条通往皇宫的水道已经修好。”
图画中,连绵不绝的山川中偌大皇宫只是天地间的零星一隅,狭长的水道迢迢千里仿佛能通往天际,升平一时说不出话来,满腹的疑问都憋在胸口无法就此提出。
杨广欣然环住升平的腰间,在她耳边低低道:“还有十日,十日后,阿鸾就可以离开这座囚宫了。
升平惊讶抬起头,目光与杨广对视,他嘴边的笑意加深几分:“没关系,只不过十天而已,不长的。”
水意渐渐氤氲了双眼,升平狠狠咬紧嘴唇:“可是天下……”
大隋天下即将亡了,他却想将她送出宫。
杨广低头,紧紧抱住升平。左右内侍见状识相的低头退去,只剩下他们在寂静无声的大殿里伫立不动。
“天下是大隋的,你是我的。”杨广说:“大隋管得了天下,你管得了我。”
升平眼中的泪水悄然涌起,杨广抬手为她悄然擦拭,那张给予升平希望的画卷就这样翩然落在锦色长毯上,无声无息的扣了过来。
他明知四面楚歌却仍要给她个未来可以期待。也正是因为如此,升平才察觉此时大隋已经陷入怎样的囹圄境地。
灯影拖长两人身影,在空旷的地面上越发显得落寞和苍凉。
杨广拉起升平的手似若无意的感叹:“只可惜,朕只让阿鸾做了十天的皇后。若是还有来生,朕许你百年如何?”
升平人有些哽咽,喉咙里艰涩干哑难以言语。她虽眼中含泪却不想给他看见半分,只能强忍着不肯表露。
杨广知道升平会来,所以才会在丞相杨素面前摆出无所谓的模样,但升平太了解杨广,他觉不会这般简单放手,恐怕此时的他已然报定必死之心了。
升平抬起头凝视杨广,想要乞求一句关于战局的真相:“大隋真的要亡了吗?”
杨广始终含笑不肯回答。
升平叹息,闭眼靠在杨广的肩头:“皇上总是在骗阿鸾,一次,一次,从未说过真话,叫阿鸾如何信你?”
杨广轻笑:“此次朕跟阿鸾保证,是真的,十日后一定出宫。”
升平的手指被杨广轻轻拉起,用宽大的手掌按住升平的,勾住小指,“看,朕愿意与阿鸾许诺。”
纵然知道杨广所作所为是在刻意安抚,升平还是偷偷放下心来,也许,事情还远远不曾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也许那封密报只是独孤家草木皆兵而已。
毕竟他们还有将来,还有那多么没有做完的事要做,……
“皇上!”门外有内侍再次出声,杨广迷离的眼神瞬间清明,他一手轻轻拍着怀中升平的后背,一手不漏痕迹的示意殿门外的内侍噤声。
内侍了然皇上意图悄悄告退,倒是升平抬头看了内侍身后的人一眼,极快,但已看个清楚。左丞相杨素正面色焦虑的站在门外拱手垂目,见皇上与升平相拥殿上,不禁迅速向一边躲闪。
升平木然收回视线,长长叹息,“臣妹身体不适,先行告退。”
杨广原本紧绷的身子突然放松许多,轻言宽慰升平几句:“好好睡,明日阿鸾与朕还要一起上朝,阿鸾是第一次坐在凤榻,朕万分期待。”
升平勉强扯起嘴角告辞,迈出大殿门口与杨素对视一眼,杨素花白的胡须微微颤动,缄默低垂的眼目不露出丝毫感情。升平:“左丞相怎么又出而复返?”
杨素倒退一步不禁拱手:“臣有事相报奏皇上。
升平凝眉:“京中一切可安好?”
杨素神色有些慌张,随后又坦然一笑:“有皇上督军自然安好。”
升平闻言回头,与杨广相视,杨广一闪而过的目光复杂莫名使得她心中□,已是明白。
杨素因携杨广登基有功身兼二职,一是出谋划策的左丞相,一是掌管天下兵马的大司马,他手握天下兵权,此时重入禁宫怕是京城凶多吉少,升平蹩眉思索,脚步也越发沉重起来。
“升平……”身后突然响起杨广的声音,升平一惊回头再看,杨广的眼中已经微微透出不舍,他嘴角微动,半晌没有出声。最终只是化作嘱咐一句:“夜深露重,记得多加件衣服。”
这是杨广从小到大第一次叫升平的封号,也是杨广留给升平的最后一句关切话语。
是夜,大兴城都城惊变,不知从何处出现些许乱民,带土制羽箭沾上火油,点燃后将其射往承天门,进军守卫连夜调动东郊军营的大军镇压,暴动民众冲扰不成,继而四散奔逃,随后隐蔽民家不见。
禁军守卫见状只能挨家挨户搜查,奈何未能查到主谋。杨广大怒,下令一旦搜出可疑人物不问缘由当即仗毙,检举可疑者重赏。
一时间京城内外乱作一团,其中大有私生恩怨者,无不上书密言以图报仇,一时间牵连民众众多,导致禁军守卫竟然不足人去行施杖刑,只能发现疑犯便就地砍杀。
升平得知此事时天已大亮,她顾不得梳妆浣洗,飞奔乘凤辇赶往宫中最高楼处眺望,此时离乱民冲撞宫门已过两个时辰,犹见烟雾缭绕下残败的月华门在晨曦中巍巍伫立,而整个大兴城空气中弥漫血腥气味。
内城无数百姓哭声震天,国不亡,近乎无以为偿。
升平从心底发凉,犹如千层寒冰将她冻住动弹不得。祸事当头,内伐平民,杨广到底说怎么了?这等同于自断手足,自剜双目啊!
升平不顾永好阻拦,披上外袍去见杨广,凤辇在大兴殿外停下,人蹬蹬跑上玉阶,行动过于匆忙,人不住的剧烈喘息。
不料迎面看见一排朝臣悉数跪在大兴殿内叩首,杨广正在紫金蟠龙宝座上怒气大发,“不过是几十个宵小作乱你们竟然无人能防,这就是你们跟朕号称的数百万精兵?”
匍匐在他脚下的朝臣不敢出声,大殿内静如失音。
杨广冷笑:“李渊派入几个奸细藏在大兴城你们都翻不着,怎么能带兵打仗?”他冷哼一声,凌厉目光扫视群臣冷笑:“怎么,你们无言以对了吗?”他冷冷侧目:“宋老生。”
朝臣中战战兢兢爬出一人,杨广肃严神色,喝声质问:“你昨夜在何处?”
宋老生③诚惶诚恐的以头叩地,“皇上,臣,臣在巡……”
“臣在巡视新买的妾室别处?”杨广嘲讽的问,挥手将九龙盖碗啪的一声拍在龙案上,击个粉碎。
宋老生被杨广的怒气吓到言语不清,他拼命叩首:“皇上,臣罪该万死,臣罪该万死。”
“万死就不必了,一死足矣!”杨广挥袖,语气平淡得仿若只是让宋老生告退回家。
几名带刀侍卫冲上来拖住宋老生双臂拖拉出去,嘶声力竭的宋老生口口声声都是求朝臣救他,大殿跪满百人却无一敢营救于他。
杨广端起内侍新换茶盏,见他哀求模样不住蹩眉,随手挥道:“仗毙!”
群臣不觉将头压得更低,齐齐不忍再看宋老生所在方向。一阵阵惨叫在升平听来分外刺耳,不过也没挺多久这位隋朝守护大兴城的大将便再无声息。
杨广越来越不像从前那个广哥哥了。
升平站在殿门外,陌生的看着端坐在皇位上的杨广。
谁能想到,杨广与她谈情时专情脉脉,坐拥天下时又是如此阴狠暴戾。夺人性命在他眼里已如家常便饭,而这一面恰恰是升平不曾觉察过的。
升平抿紧嘴唇,目光紧紧盯在杨广的脸上,再从容不过的他根本不知道外面已有她,仍是冷笑:“还有屈突通。”④
话语间已有人霍然站起:“昏君,你昏庸无道欺父霸妹,人人得而诛之,我屈突通即便再有错也是先帝旧臣,却被昏君你无辜杖刑,你以何德服人?我屈突通并非里通李逆贼之辈,但求以死报孝先帝,强过在昏君面前受辱!”说罢愤然向龙柱碰去,刹那间鲜血喷溅,此人已软绵绵瘫倒一边。
升平不忍再看那屈突通的尸体拂袖离去。永好缄默跟随在后,不曾惊扰内里朝堂。升平的踉跄脚步只有自己知道到底在害怕什么,恐惧什么……
升平回到昭阳宫不出一刻,大兴殿内侍来请,见升平喜盈盈道:“皇后娘娘,皇上邀你上朝……”
永好不觉将目光投向升平,升平脸色惨白,冷冷点头:“好,本宫立即起身。”
昭阳宫外,冬日里见到难得一遇的暖阳,可升平却感觉不到内心一丝暖意。
升平从殿门缓慢步入,所有的光芒都被留在身后,她目光所见只有杨广若无其事的笑容闪烁在高高宝座上,心中不觉一阵阵难过。升平驻足在宝座前深深施礼,好似无意的询问:“皇上,今晨臣妹隐隐闻到浓烟味道,不知……”
杨广含笑,视线缓缓在下方巡视,身后朝臣无不深深俯下身躯不敢多看升平,更别说有人胆敢出上一声半句。
杨广还在笑,升平却轻易可以窥出他眼底的刻意隐瞒,大殿内无人再开口,越发显得战事已迫在眉睫,她根本不能再坐视不管。
“哦,阿鸾说的是那个,不过是昨夜有守卫疏于职守,导致月华门走了水,不足为惧。”杨广眉目不动语声平静,将手拍拍自己身边空留的宝座位置,“阿鸾,过来坐。”
如今他已再不用顾忌台下朝臣,可以肆无忌惮的让升平坐在自己身边,坦然接受万民供养。
他终究成了帝王,却不日城破。
升平静静望着杨广的动作,狠狠扯着自己的修空。良久才轻轻叹息,声音暗哑:“皇上还要多久才肯告诉臣妹,逆贼大兵如今已经渡过渭水,距离京郊不足二百里了?”
身后朝臣闻言皆变色,他们中有人知晓,有人懵懂,却是一样的惊讶表情。唯独宝座上的人静了片刻才淡淡笑道:“哦,阿鸾都知道了?”
不知为何,杨广明明近在眼前,升平却触摸不到他的气息,语音依旧是安抚她时候的温润低沉,却犹如来自遥远的天边般幽幽不可及。
“如今叛贼大军从北疆长驱直入,直达京都大兴城,叛贼沿路并未遇激烈抵抗,皇上可知为何人心失去如此之多……”
质问的升平脸苍白异常,衬托身上大红色的皇后朝服殷红诡艳,犹如浸透血泪般醒目骇人。
“皇上未迎敌军,先伤内臣,这何尝是应变之策,当日李逆贼叛乱时,皇上曾以代父出征之名尚且重击敌首,为何今日先乱了自家阵脚莽撞无谋?”升平心中压抑太多不惑,她不解为何杨广突然变成今日这种昏聩模样。
被指责的杨广表情依旧,但放在身边宝座的手已经悄然收去,他如同孩童炫耀的笑容也渐渐从嘴角褪去,眼底隐隐见从未有过的伤感和怆然。
“阿鸾的意思是,朕是懦夫。临阵缩在宫门里不敢迎敌是吗?”杨广扬眉,淡淡问。
“难道皇上不是吗?”升平原本并不想催促杨广亲征迎敌,她不过想点明杨广临阵斩臣是兵家大忌,如今被杨广逼问得不得不回答,说出来的话反而像威逼杨广必须亲自迎敌以求谋变。
恰在此时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数名宫人鱼贯而入,手端托盘的宫人分列两排跪倒在地。托盘之上明晃晃摆放着杨广出征时所需装扮。金色铠甲,明黄色战靴,还有长毛出锋的白色风氅。
升平讶异,怔怔片刻,霎那间心中已全然明白过来,不敢置信的回头看杨广。
杨广低头笑笑:“阿鸾怎知朕要出征,如此匆匆赶来是要为朕送别的吗?”
升平僵住,脸色大变的她不知该说什么。
刚刚被心痛蒙混了神智,唯一想的只有杨广眷恋权势在一点一点舍弃江山,可此时升平才知道,自己又做了怎样的蠢事。
在杨广准备出征前,她方才所说的话分明在打击他的士气,动摇朝堂所有臣子的信心。
“皇上,臣妹……”升平情急之下跪倒在地,口齿也乱了起来。万分难过都抵不过方才的一句质问,如今便是再辩解什么也无法弥补她给予他的伤痛。他已决定出征,却被她临阵鄙夷……怎能不心痛难当?
杨广笑着由宫人为自己穿上盔甲披好风氅,喝止为他系大氅披风的宫人,笑对升平:“不如阿鸾帮朕系?”
此时升平心中万分悲戚,可她必须站起身为杨广挽回最后颜面。
杨广弯腰搀扶起升平,一双温暖的手包裹她的,探往自己下颌,唇边漾着淡淡笑意:“来,好好系,千万不要没等出宫,带子便开了。”
朝臣眼中,金銮殿上,万民表率的皇帝为国家安危亲自出征,母仪天下的皇后为黎民百姓送君千里,杨广和升平两人彼此凝视,目光不肯错开半分。
可杨广能清楚的看见,升平颤抖的手指正抓住金绦缠丝带不肯放开。他低头看她,静静的,升平眼中噙满泪水,望着自己手中的金色丝绦不敢眨眼,生怕自己一动,眼泪便落在众朝臣的眼中。
杨广俯身,在升平耳畔悄声道:“不过才二百里路,朕答应阿鸾,一定尽早归来。”
升平扯动嘴角:“嗯,皇上一定早去早回。”
眼泪加重,终还是不争气的晶莹坠落。
杨广伸手为升平抚平耳边碎发,在无人看见的一瞬将泪珠收在掌心。他笑:“这眼泪朕收下了,改日还你。”
幼时杨广那次出征,升平深知北疆遥不可及,纵然心中惦念也无力可施,今日他再次征战,目标直指京郊二百里处,知他决意亲征,她的心怕也果真随着去了战场。
“此刻再说其他已经没用了,不管如何,朕出征念头的已有,阿鸾拦是拦不住的,何妨笑着送君一别?”杨广的气息轻拂在升平耳畔,声音低沉温润,根本不似先前对臣子般的严厉。
升平:“臣妹知道不该阻拦,但请皇上恕罪,臣妹实在笑不出来。
杨广盖住升平的手:“那就等朕回来再笑吧。”
升平定定心,含住眼泪点头,一下一下为他紧紧系好带子。
杨广回身,扬手示意,朝臣顿时噤声叩首。他容色凝重坚毅,声音低亢:“今大隋边境被犯,有谣言谎报逆贼连破数道隘口关卡,可笑,李氏逆贼不过是螳臂当车力微难成。京畿四面屯兵,坚若铁壁,岂容宵小作乱!今朕亲征,扬隋荣威,必将逆贼治服于脚下!”
朝堂四方兵营守将闻言立即奋而跃起:“末将愿随皇上前往平叛,以死效国!”
杨广笑,“好,准奏!”
杨广的目光坚定如铁,展望众人:“大隋万年,天下尽归,众爱卿等朕归来!”
升平第一次看见杨广身上围绕凌厉迫人的光芒,无论是谁都会心甘情愿的臣服在他的帝王气势下。他屹立在蟠龙宝座前,给她留下最后的影像犹如即将出征的英雄,凛然不屈。
时隔三年,他又一次出征。三年前,他离京出征,京都大变,皇位上的人坐了又换,换了又坐,没有一刻安稳。三年后,他再次离京出征,皇位又会如何变更?这场疾风骤雨来得太过猛烈,甚至他还没有定下继任之人便匆匆迎战。
何去何从,会如何改变?
升平手心还拽着杨广的衣角依依不肯舍去。
他已经迈开脚步向外跨步。
缄默中,满朝文武无不将忧心忡忡藏于眼底心中。效忠誓言喊出容易,坚信难,谁知此次宫外厮杀风起还有没有机会晴空万里。
红日遥坠。
仿佛在滴出血般哭泣。
大兴殿前长长台阶,杨广登上艰难,迈下容易。
宫门外,数十万精兵强将已齐聚,铠甲耀眼,银光遮天蔽日,杨广重新领兵出征,光晕笼罩他的背影带着不真实的虚幻,渐渐消失在升平眼前。
升平缓缓坐在宝座上,用纤细的手指感受杨广留下的余温。
不敢去送,因为她怕极了那种生死离别。
升平还记得,上次离别时她也不曾送,那时父皇亲手赐予杨广银枪金甲帅旗,杨广的背后有独孤家军马做陪衬,走得好不意气风发。
此次,他再出发,灰蒙蒙的城门再不见昔日辉煌,大红色的宫城门内也没了坐镇的独孤皇后。
胜败已定了,不是吗?
升平拽紧自己胸口的风氅,仰望萧索天际悬挂的那抹诡异光辉。
杨广,你一定要回来,哪怕我们就此放弃天下,你也要安然随阿鸾离开。
没有你,便是天高水阔也是孤寂,没有你,便是自由无束也是窒重。
我们已无路可退。
至少还要有你陪我。
①李世民随李渊自太原(今太原西南)南下。途中李渊一度动摇,欲还师更图后举。世民坚决主张继续进军,提出先入咸阳,号令天下的方略。
②霍邑:今霍州。
③宋老生:隋末名将,虎牙郎。与宋老生镇守大兴城。
④屈突通:隋末名将,死于大兴城守卫时。库莫奚种人,依附鲜卑慕容氏。隋末李渊起义军攻打大兴城时,宋老生率部前往大兴城守卫,与刘文静相持月余,有树下劝说其投降,宋老生不允诺,李渊派家仆游说不成反遭斩杀。最终大兴城失守,宋老生被俘受降。李渊见面后问道,“何相见晚耶?”宋老生回答:“通不能尽人臣之节,力屈而至,为本朝之辱,以愧代王。”李渊赞曰隋室忠臣。授兵部尚书,任蒋国公。
咫尺硝烟妇孺哭
出征不足一天,杨广与李世民便对决大兴城郊二百里处。
李世民拥军士亮剑勃发,杨广带兵将严阵以待。
而坐在深宫朝堂上的升平面则面对堆积如山的各类奏章,第一次沉稳下心来逐个审阅,火烛摇曳,一直静坐到天明。
杨广信她,才将江山托付。
在没有辅国之臣的庇佑下,升平第一次独自面对朝堂的纷扰,也是第一次察觉江山如此沉重。
此刻,她不过不满二十岁。母后于她这个年纪时,也只是刚刚随父亲北方起兵而已,再多的才华也被动荡世事掩盖没处施展。
升平知道,此刻她擅做的每项决策都会危及大隋江山社稷,握在指尖的朱砂笔勾勒得更是整个杨氏皇族的性命。她唯一可以坚定做下去的缘由,是她要耗尽全力为杨广撑起后方宫阙的安定。
两百里,生死之距。哪怕最终他们不能逃过亡国结局,她也不愿让他终日惦念自己。
战报频频飞马传来,每一次都会波动她濒临崩塌的信念。
杨广以临关为据与李世民斡旋,重克两次李氏叛军城外,斩获敌军将领两名,全军欢欣鼓舞。
三日后,李世民丑时率军突袭成功,重创隋朝守军,火力猛烈以致城墙俱损,大隋军队后退三十里,举军悲恸。
又是一日,杨广整军待发,再与来敌迎面而战,三军将士誓死守护皇城,硝烟弥散下收复失地一十五里,士气大振。
这样的战报着实让人情绪骤起骤落,上至皇帝宝座上的升平,下至城中濒死百姓,无不因此忽悲忽喜难以安然淡定,而发生这一切不过是短短五日内的战报,若再熬上一年半载,怕是远行离人未归,眺望的人已精力疲惫。
升平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烽火间隙,杨广曾命人送回一封密函。
升平在夜深人静时小心翼翼展开黄绢轻帛,绣满蟠龙的绢帛上面只有他对她的一句叮咛。
水道一旦修成,阿鸾先走。
升平手指发颤,泪已经抑不住滚落面颊。
杨广在此时是最清楚最终胜败结局的人。他留信如此绝望必是再没有改变余地。
升平心中顿感悲戚,不曾想大隋朝建国三十余载,竟就如此败了,败得完全没有无生可能。
黄绢上,杨广的字迹不似以往刚劲,想必他也在烽火中唏嘘大隋来日不多了。
洇晕在泪水中的墨迹,字字模糊,除泄露杨广的悲哀,还隐藏对她安全的忧虑。他在阵前注定背水一战,若输,必然马革裹尸不复还,而升平的性命悬于城破之间,他不得不提前为她准备好最后退路。
被硝烟熏染过的黄绢密函,怎是一句相思挚爱轻易能够涵盖。
怕是融进了杨广最后的牵挂,最后的痴念,甚至还有不舍……
升平让永好为她研磨在这绢帛末尾处留下八字,升平不离,等君归来。八个字,她写了许久,颤抖的手指一次次被迫停歇,等欲哭的气息平稳下再写。
含泪带笑将绢帛仔细叠好认真密封,仰起头嘱咐永好:“明日与战报一起送出,务必亲手交与皇上。”
永好点头顺从退去,升平颓然瘫倒在床,厚重的金色床帏如同身上重担压得她无法呼吸,升平翻出压在枕底的玉佩,那枚曾是父皇希望杨广送与王妃的绿翠,她将绿翠紧紧握在手心。
兄妹亡国,如今已一一应验。她一时荒诞情愫难抑,竟惹来如此滔天大祸,怕也是要这块玉佩时不曾想过的。
如今,她只想等杨广归来,一同离去还是一同殉国,都可以。
深深呼吸,想要收回蕴含多时的眼泪,却不料,越发加速那晶莹泪滴的坠落。
还有五日。水道修好之时,杨广可会平安归来?
拱手河山时,他和她能否安然逃脱皇城束缚?
五日阿五日,度日如年的滋味如此苦涩,不经历的人怎会知晓。
升平枕着泪水入睡,在梦间想要问问杨广是否会后悔最初的决定。
隐隐约约听见门外有人窃窃私语,永好慌乱奔到殿内,接近床榻时放低声音:“娘娘,娘娘。“
升平骤然起身,顾不得长发散乱拉住焦急的永好:“怎么了,为什么这么慌张?”
“庶人萧氏……”永好似乎不知该怎样禀告,神情有些异样犹豫。
升平心骤然提升,声音也分外尖锐:“萧氏怎么?”
“永安寺宫人来报,萧氏申时突然跌倒,此时似有临盆之兆。”永好的犹疑有些奇怪,不过一闪一动间升平不曾注意到。
升平霍然披上外裳,急急站起“快,带本宫去看看。”
还未及走上两步,门外又有内侍禀告:“皇后娘娘,控翔府将军独孤讯来报。”
升平伫足,心中骤紧,不觉变了声调:“进来!”
大隋守卫分为十二府,最贴近皇宫的守卫便由控翔府管辖,将军独孤迅之所以保全性命残留于此,是因为他从幼年时与独孤家分崩,独孤陀更是他的杀父仇人。独孤讯幼年时与杨广相知,所以得到新君万分重用。入夜深宫,他的出现只代表一种可能……
“皇后娘娘,方才臣观测到大兴宫内东南角有烟火骤现,似是内外通结讯号。”独孤讯此时戎装佩剑,见升平发鬓凌乱,不禁垂首不敢再看。
升平只觉自己背后冷汗已出。原来,那日杨广不曾错杀百姓,火烧月华门一事并非孤立偶然,它似乎在向城外传递讯息,以便让外敌不入内城便已知道内里所有动静。
“什么时候的事?“升平冷声问道。
“就在……废后临盆之时。”独孤讯犹疑片刻才肯说出。
升平心惊,但仍故作镇定:“可有下达命令灭火细查?”
独孤讯抱手拱拳:“臣已经传令下去,命十二府严查纵火之人,务必在寅时将可疑之人活擒,即使奸细就地服毒也要带回宫里查实。”
升平颌首,郑重道:“还有,必须将大兴宫四角宫门紧闭,加重东南两面守卫,宫中立即封闭甬路宵禁,命所有内侍交出火镰,尖刀!”
东南宫门,内外之人都有可能纵火,凶徒更是于内于外都有可能存在。
独孤讯应声撤出,门外却又再来内侍通禀:“娘娘,永安寺再来内侍禀告。”
升平心中不由慌乱:“让他们进来!”
三名内侍跪倒在地,为首者垂首询问:“庶人萧氏无力分娩,于卯时初近乎气绝,御医请娘娘示下是否独留皇子。”
升平喉咙一紧,冷冷望着内侍。她从不知世间还有这样一种残酷抉择,用孩子性命剥夺母亲存活权利。她沉默片刻,冷冷问:“本宫要两个都留。”
跪倒的内侍抬头,神情颇有些为难:“御医说,怕是不能。”
升平抬起右臂,厉声拂袖道:“那就转告御医,这是本宫的命令,她们母子两人本宫都要留,少一个,就要了太医院所有人的脑袋!”
内侍不知为何,突然硬了身子,仰首道:“皇后娘娘,生死由命,怕是御医也不能擅自更改命理轮回,望皇后娘娘明鉴!”
升平冰冷的目光扫视眼前这个胆大妄为的内侍不禁嘲讽:“别当本宫不知道你们是谁,你回去跟你们主子报信,就说萧氏的命本宫今天是保定了,他若是还有疑问就亲自入宫来找本宫!”
原本还想争辩的宫人突然身子一震,唯唯诺诺不敢吱声。
“永好,快,为本宫梳洗,本宫要去永安寺查看究竟。”升平命令道。
永好迟疑一顿,随即垂首上前,准备为升平梳洗。焦急的升平又再出声吩咐道:“预备车辇,要快!”
此事必须要快,否则情况将不可挽回。
从月华门事件开始升平就在怀疑一个人。
当杨广率领大军在郊外迎敌时,此人趁内乱混入宫,使用手段迫使萧氏提前生产。孩子得留,他则携天子以令诸侯,等待杨广在京郊战死,他将坐拥天下。
蓦然,面前不曾退去的永安寺三名内侍中的一人突然站起身,声音浑厚震耳:“皇后娘娘,好久不见了。”
方才此人始终低头隐藏面容,升平看不甚清,如今两人对视,相距不远,借由灯火查看才发现竟是消失已久的舅父独孤陀。
升平再抬首,殿门外已经黑压压站满带刀侍卫,一身内侍装扮的独孤陀略略带笑:“皇后娘娘见到老臣未见吃惊,莫非已知道老臣会入夜拜访?“
升平淡漠一笑:“本宫早已知道这是孤独家惯用的手段,没什么好惊讶的。”
独孤陀冷冷笑了:“没错,正是老臣一人所为。”
“从萧氏入宫开始,独孤家就开始缩减前锋一意后退。皇上施压打击独孤氏,也没有见舅父多加反抗。这与本宫所知舅父的性子着实迥异,舅父让萧氏向本宫展示信报,不过是为让本宫督促当今皇上出征迎敌,造成城内空虚,再由舅父来挟天子以令诸侯,只等皇上战死,舅父再用孤儿寡妇博天下一战,是吧?”升平说道此处,不由轻叹一声,眉头紧蹩:“只是本宫不明白,舅父的盟友逆贼李渊不知道舅父心思吗,他们甘愿自己不坐宝座由舅父独霸天下?”
独孤陀冷冷笑道:“娘娘好思量,不过万般算计还是差了一步。”
“什么?”升平面无表情质问。
独孤陀:“独孤家与李家数十年前便是国亲姻眷,李渊之母也是在下的亲姐,与文献皇后同父同母。我独孤氏既然当初能为女婿杨家起兵谋反,自然也能为同为女婿的李家效力。独孤氏既然可以让杨坚坐稳天下成了傀儡,为何不能操纵李家?”
升平克制自己情绪波动,淡然道:“你觉得,李渊会虚弱到听任舅父摆布?”
独孤陀抿一把面前须髯哈哈大笑:“你觉得你父皇又能比李渊强上多少?有所求才有所失罢了。”
与其说独孤陀是个趁乱世崛起的枭雄,不如说他是在乱世投机的佞臣。他随父亲独孤信看中杨家可能得到天下,遂率独孤家兵马为之誓死效力。如今他赌李家能平息战乱,遂釜底抽薪将大隋灭于瞬间。
他从不落空,甚至从几年前已经开始布局。
升平笑了,从中有些了悟,为何独孤陀会笃定李家会奉迎杨氏小皇帝。
李家曾宣告天下,他们夺位是因杨广这个昏君无道而非一己之私。如今众目睽睽之下推举小皇帝登基也是必经之路,他们需要以仁孝作为障眼法,欺瞒住天下有心人的眼睛。
升平苍白的脸终于露出一丝微红,似想到什么般冷笑出声:“舅父就这么确定萧氏肚子里一定是小皇帝吗?”
独孤陀忽然哈哈大笑:“升平,说到底你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娃娃。只要萧氏临盆,必是男孩。老夫不会容许女孩临世!”
不妙。
他的意思是……
忽地升平嘴角浮现笑容,冷冷一声低笑,连长久以来围绕身边的永好都不能琢磨此刻她心中真正所想。
升平直勾勾望着独孤陀:“可惜,舅父,你千算万算还是少算一步。”
独孤陀眯眼,霍然拉过她纤细的身子,“哪一步?”
升平还记得萧氏对她讲过的话。她求孩子诞生后能被送出宫门,永不再回来。
当时两人之间低语,只有升平才能听清,其他独孤陀派去监视的宫人根本不知道她们低头交谈的内容。升平知道,那才是萧氏的真心话。
升平紧紧握住自己的袖口,笑容未减:“舅父还是赶紧去永安寺吧,否则皇嗣命绝在前,舅父,终究逃不过鸡飞蛋打一场空。”
没错,萧氏一定会在最后时刻采用非常手段反击养父的专权,目的在于保住自己刚刚分娩出的孩子。
至于萧氏会怎样做,升平不能预料,不过血腥气息已经弥漫到近前,由不得她不逆着萧氏步下的轨道前行。
对不住,萧氏,阿鸾只有解开眼前困境才能救你和孩子。否则,偷生也不过是你我一场苍白无力的期冀,如果必须有所抉择,那么阿鸾宁愿在绝境里搏一次生机。
升平狠下心将脸扭向一旁。
独孤陀猛地放下升平,憎恨的目光几乎能穿透她孱弱的身子,查看她到底是在想使出什么鬼花样。
终于独孤陀还是放心不下回过头,恶狠狠命令所有侍卫:“带上她,去永安寺!”
升平冷哼一声,不再理睬独孤陀的专横。这更加让他难以忍受,多疑的他立即加速脚步先行离去。
升平颓然松了口气,不知不觉间额头已渗出一片冷汗。
殿门涌入数名带刀侍卫,不由分说按住所有意图反抗的栖凤宫宫人,将升平押赴永安寺。
唯独得到善待的永好全身颤抖拉住升平的胳膊,惊恐叫道:“娘娘!”
升平徐徐回头,盯着永好惶惶不安的脸庞,忽然一笑:“永好,你是舅父派在本宫身边的人,是吧?”
永好缓缓垂下拉扯她的双臂,低头缄默不语。亦如默认。
升平苦笑:“其实本宫早就知道你是独孤家的人。从父皇死那刻,不,甚至更久以前,在母后最危急的时候居然派你去传信给独孤家人时本宫就该料到了,父皇殡天那时你明着送汤给本宫,实则在给萧氏传信,对吧?”
永好颤抖的身子伏地跪倒:“娘娘,奴婢罪该万死,独孤丞相是奴婢的恩人,奴婢一家人性命都是独孤丞相给的,他的命令不敢违抗。”
升平被带刀侍卫束缚住双臂往外拉扯,唇边却依旧带着凄然笑容:“你们总喜欢说万死,殊不知,一死已经足矣。”
这是杨广在朝堂上愤然而说的话,如今升平才明白他话中的辛酸。
升平紧紧闭上双眼任由侍卫将她狼狈拉出昭阳宫,推搡着坐上凤辇。凤辇被人抬起,再没有往日平稳,摇摆不定的辇身犹如升平少华年岁所经历的过往,动荡不安。
永好随升平一同生活整整十余载,不曾想她也是独孤家埋伏在自己身边的眼线,从六岁开始升平已经熟悉身边的永好,熟悉到仿佛永好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可终还是不能认清永好的真实面目。
独孤陀还在他们父子母女兄弟身边埋伏下多少眼目手足?
不知不觉中被亲密伙伴监视十余年,或是如此时知晓所有真相后心痛难当,哪个更能让人绝望?
升平都不知。
或许也不需再知晓。独孤陀终将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独孤家的血流淌在他不甘沉溺的身躯里,发挥着最大的功用。
他要的东西一定不会失手,从最开始,母后就已知道,却忘记告诉他们兄妹二人。
母后……阿鸾,真的好想你。如今局面,是母后在试探阿鸾吗,阿鸾不曾懂得的道理如今都懂了,可母后却还狠着心不曾回来,母后,母后……
永安寺,皇家停放灵柩所在。
生前俯瞰江山的天子,生前母仪天下的皇后,甚至有位份的薨逝嫔妃都要在此停放以供悼念。在此处,光芒难见,森森阴阴所见也只是若干油灯摇曳易断所带来的冰冷恐惧。
萧氏初嫁进皇宫时,在此迈入朝堂。如今性命堪忧时,也需从此离开。这也是后宫中最常见的轮回,也是所有后宫女子无法躲避的注定。
升平恍恍惚惚被推下凤辇,愣愣看着眼前宫人御医来回出入。
升平踉跄走过青石甬路,越接近永安寺的大雄宝殿越能听见内里隐隐约约传来的呻吟声,空气里血腥的味道也越发重起来。
夜空寂寥,忙碌的宫人竟似点缀临战之夜的星辰,参杂森暗夜色里,不停变换自己的位置。
永安寺从不曾迎接过新生命的诞生,它惯于送别。所以青岩碧瓦的大殿沉重冰冷,一时间不能接受自己角色上的转变。它见证北周旧朝几位君主的离去,也见证本朝先皇与先皇后的撒手人寰,万古不变的阴森古刹里,突然因新生皇子涌现出一丝温暖。
突然间,大殿里的萧氏开始厉声嚎叫,升平双腿颤了两颤,险些跪倒在地。
“生了,生了。快,止血!”专侍生产的嬷嬷随着紧张叫着。
生了。不知是男是女。
升平不顾一切扑上去,靠在殿门外听着内里繁乱。
婴儿的啼哭有些微弱,伴随着宫人们脚步匆匆的声音,向大隋江山昭示自己的诞生。
曾经,升平是那样恨过这个孩子。他的存在让她和杨广之间产生荆棘隔离,总觉得他再不是从前温柔儒雅的广哥哥,她也不是昔日天真烂漫的小阿鸾。
只因为一个无辜生命,他们再难回复到从前的亲昵。成长过程中不断出现的暧昧都被肚子里不知是男是女的孩子轻易打碎,升平知道自己永远不能为杨广生下皇子,所以才会记恨萧氏有幸为他生育子嗣。
升平听着大殿里婴儿的啼哭,鼻子不禁也酸了起来。
无论升平对孩子如何心藏芥蒂,但啼哭的他是杨广的骨肉不容置疑。甚至,这个孩子的身体里也流淌着和升平相似的血,她不能对孩子的降生无动于衷。
升平晃晃悠悠慢慢蹲下靠在大门边呜呜哽咽。
从记事起升平就追着杨广玩耍,懵懂青涩的她只想做他的妻,短短不过四年年,他们竟像走完了一生,所有的事好像就在手边,却又遥不可及。他们根本没有过片刻宁静用来相思,仿佛命中注定一步步来应验那个诅咒。
他和她总是在擦肩而过,再没有重新对视的机会。
如果再来一次,升平是否还会这样不顾一切?婴儿的啼哭唤醒她的神智,不能了,当然不能。他们错过了就是错过,没有再来一次的可能。
蓦地,内里传来惊叫声,惊得所有内外忙碌的宫人身子一颤。升平听见声音骤然站起,双手扒住殿门从门缝里往内窥视。
内里,独孤陀向长榻上虚弱的萧氏咆哮着:“你要干什么!”
很快婴儿的啼哭声越来越小,里面挣扎抢夺的声音再次加剧,零零碎碎跌落地面的清脆声响不知是药碗打破还是珠玉坠地。
升平顿时心头一紧,抬起头。
萧氏她……
哗啦一声声响,内里再没有婴儿啼哭,随即纷杂人声停止,有人轻轻惊讶:“娘娘,娘娘……。”
独孤陀怒气冲冲步出大殿,用力推开门,升平急忙向后倒退,定睛看清他的手中还提着锦缎襁褓。
周围宫人悉数跪倒在他脚畔,唯独升平惨白脸色沙哑着问,“恭喜舅父杀女夺孙成功。”
独孤陀不禁冷笑:“少废话,如今胜负已定,外甥女,你还有其他对策吗?”
升平懵在原地进退不得。她知道刚刚所有声响一定是萧氏意图掐死孩子造成的。既然萧氏不能自己亲手送孩子出宫去,也不愿孩子落入虎狼之手当做傀儡。可此时,孩子已经没了声息,不知她是否还好?
升平猛冲上前,想要一把夺下孩子。可独孤陀扬手一记耳光,近乎将升平扇坐在地。
升平从未被人如此打过,这是她十九年来所蒙受的最大屈辱。她捂着火辣辣的脸颊,双眼瞬间陷入黑暗。
停歇片刻的她慢慢爬起,缓和的双眼迎着独孤陀俯视的目光,竭力用不稳的双腿支撑起身子,慢慢站在他的面前。
独孤陀阴森笑容含在嘴角:“老夫再说一次,不管是你还是杨广,都不可能阻挡这一切的发生。早知今日蒙难何必当初一意孤行?想大行皇后对你们已经多加庇佑,可你们兄妹逆伦祸国殃民,如今宫倾国亡又怪得了谁?老夫不过是替天行道,将你们这对世人唾弃的乱伦逆子诛杀,也是在顺了民心而已。”
升平耳朵被嗡嗡声响充斥着,那记耳光附带独孤陀被压抑多年的野心向她袭来,她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舅父昔日慈祥的面容变得异常狰狞,口口声声都是义正言辞的斥责。他果真像自己说的那样堂而皇之,为何不敢让萧氏站起来亲口对外人说话,甚至需要用卑鄙计谋调开杨广的大队人马,再来对付内宫一干妇孺?
怕是独孤陀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所作所为有多么不足人齿。
此刻,他的掌心掐着大隋的最终命脉,也掐着杨氏皇朝最终的结局。
襁褓里的孩子是独孤陀最后的仰仗。
升平笑了,对独孤陀,也对所有匍匐在他脚边的叛变宫人。
“舅父,本宫知道独孤家从未拿杨家当过自己人。本宫虽身上流着独孤家的血液,却被冠杨家的姓氏,所以理所应当死于此葬于此,无可畏惧。”
独孤陀大笑:“好!升平,外甥女!如果有来世,你记得,一定要学会苟且偷生,别说你不过就是个公主而已,哪怕你是统辖天下的天子,也要懂得夹着尾巴做人的道理!”
升平还在笑。笑得独孤陀心惊肉跳。他当即收敛笑容喝令道:“来人,把杨鸾关押晋王宫!”
一干带刀侍卫扑上来,按住升平想要反抗的手臂,力道之大,几乎将她纤细的手腕捏断。
升平咬牙昂着头,狠狠的视线始终盯着那只明黄襁褓。从独孤陀出来到现在,襁褓里的孩子不曾啼哭,随着独孤陀的晃动,襁褓里还是没有一点声音。
升平被侍卫推搡着,脚下绊在石阶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可目光依然不肯离开独孤陀的粗壮手指。
孩子,哭一声吧。若是你的父皇就此阵亡前线,姑姑也好知仍有你留在尘世继承大统。
孩子,哭一声阿,是不是你外公的手指已经掐断你的颈项?
突然间,升平刹那间有些错觉,似在耳边听见犹如小猫一般的抽泣声。
独孤陀也察觉襁褓中的声响,低头,伸手摸向孩子的颈项脉搏。
一声最微弱不过的啼哭终于从襁褓里发出来。
这个蒲降尘世的孩子在逃脱母亲勒杀后,又被佞臣挟持,兜兜转转几个回合才缓过口气,开始苦难人生的挣扎。
升平踉跄被侍卫拉开,刹那间心中涌满欣慰,随着摇曳宫灯,离永安寺越来越远。
孩子的哭声送她一路,即便手腕被侍卫按出青紫的淤痕升平也不觉得辛苦。
此刻,所有的侍卫再没人尊重她是当今皇后,在他们眼中,升平只是个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所有人对她的目光都是怨愤的,恨不能一时将她捏死在路上。
升平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只是不知杨广还能挺上几天。
如果有可能,他们或许能在黄泉路上相见,就怕她届时先行一步,等不到她。
生死不过就这几日。
只要独孤陀率领守卫大军出城夹击杨广,杨广便再没有翻身可能。当然,在此之前,独孤陀一定会先将她鸩杀作为誓师的祭品。
升平被关进晋王宫的内室,黑洞洞的室内,所有的物件依然是杨广还在做皇子时的摆放。
没有水,也没有寻常的果品,更没有温暖的火炉和熏香。
升平孤零零抱着双腿坐在床上,反复揉搓着自己手腕上的淤伤,等待最后结束的到来。
脑中已经混乱不堪,所有的事情不想再想。
已经如此,她还有什么办法逃脱?
绝望的升平此时已经深知自己一路走来错得离谱。是她一手导致大隋的灭亡。
她对杨广的痴缠,致使杨广背弃父子亲情。
她对杨广的恼怒,致使杨广对独孤家的打压排挤。
她对杨广的若离,致使杨广不惜拱手河山讨得她的片刻欢心。
她对杨广的失望,致使杨广毅然身披战甲面对不可能取得胜利的战争。
对?或错?
升平知道自己还是错了。从一开始错到现在。
江山在皇族面前最重,重的过天。可江山也最轻,轻的过生死瞬间所见那缕鸿毛。
不管升平想不想要,江山都会因她的皇族血统而落在肩头。注定她和杨广的一生被江山所累,无休无止,无眠无醒。
可笑的是他们还以为自己天高云阔的远走就可以解决眼前所有纷扰。
如今,再说这些已是无用了。
墨色静夜,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坐在这里,等待死亡的降临,心中一片冰凉。
她从不知,江山崩塌,轰然宫倾。
原来,这般容易。
惊魂动魄路穷尽
夜深时分,升平昏昏沉沉入睡,不觉中似有人影影绰绰在眼前晃动,她瞧不清那人面容,不觉想要惊叫出声。
冰冷手掌将升平的声音按在最终,她这才发现眼前人如此熟悉。
“端木姑姑?”升平心中震惊,不禁睁大双眼。她记得自己曾亲眼目睹端木秀荣命丧母后之手,此刻突然又诡异出现在夜深人静的晋王宫,莫非瞧见大隋宫倾国破连厉鬼也不肯放过他们兄妹吗?
端木秀荣神情倒算镇定如常,刻意将声音压低:“公主殿下,老奴奉皇后娘娘之命在此等待已经很久了。”
升平愣住,陡然明白当年鞭笞杨坚耳目是独孤皇后上演给兄长独孤陀看的一场好戏,真正缘由是独孤皇后想让兄长误以为她与杨坚夫妻之间已产生隔膜,使得独孤陀有耐心等待杨广平安归来,再谋算以后的渔翁之利。
此招之险,非常人能淡定面对。也只有独孤皇后这样的奇女子才敢赌上江山营救自己子女。
思及至此,突然想到母后服用鸩酒前后诡异态度,升平骤然拉下端木秀荣枯槁的手臂,身子不住的颤抖:“端木姑姑,母后到底怎么死的?”
端木氏面色阴沉,“皇后娘娘那日是被独孤陀毒死的。”
升平不敢置信急急的问:“母后不是自愿服毒吗?母后明明一切打点如常才肯服药,似乎是想证明母后是自愿用此方法来还回杨广的性命的。”
那些原本已经淡去的回忆突然又被掀开,显示出说不出的神秘。升平望着端木秀荣冷厉的面容心中突然跳了一下。
也许,她和杨广长久以来都被独孤陀玩弄在手掌当中了。
浑身颤抖的升平不住摇晃端木秀荣的双臂,哑着嗓子问道:“端木姑姑,你快说,到底母后是怎么过世的?”
端木秀荣缓缓昂起头,望着寂寂黑夜一字一句咬牙道:“是独孤老贼逼皇后娘娘服毒,他说若是皇后娘娘不病故便无理由可以调回杨广的大军,国也将亡。”
不可能,母后不会这么傻。亲手毒死自己需要怎样的勇气,她不可能在那个艰难时候抛弃所有纷乱,成为别人利用的棋子。
“皇后娘娘三年前就已经预料到今日的宫变,她要老奴潜身地道就为了等待此刻,皇后娘娘想让老奴在最危难时刻护送二殿下和公主殿下离去,城郊八十里外南大营仍有先帝亲信守军,二殿下可凭此一搏。只是老奴没想到此次二殿下会去京郊二百里外亲征,实在无力相救了。”端木秀荣懊恼的向身边的扶手拍击一掌,顷刻间碎了半个赤龙榻。
升平惊诧望着双鬓斑白的独孤秀荣。没想到貌似行将朽木的独孤秀荣居然能使出这般磅礴的力道,如此看来,她出现在守卫森严的晋王宫也是母后有心安排的结果。
“母后曾经留给阿鸾什么话吗?”升平低头眼泪含在眼底,心中已无忐忑。
原来,母后一直都在。她从未离开升平半步。
“皇后娘娘说,她舍身即是为国,无需后人悲伤。”端木秀荣郑重道。
升平茫然抬头,“母后即使被迫服毒也不曾怨恨?”
端木氏摇头,“不曾。皇后娘娘一生率性,即便最终放手江山也不屑为一己之私怨恨某人。她才是真正的天家女子,虽败犹荣。“
升平被端木秀荣郑重神色震住,不觉中也停了眼泪。心中虽然难过至极,到了此时反而哭不出来,升平喘息片刻,强迫自己淡定从容。她接下来要面对母后给自己铺设的最后道路。
是否真的要离开?
应验誓言的国破家亡终就在眼前,升平她是否还有颜面苟且偷生?是否要留下?杨广的性命已经危在旦夕,若她也不走,杨家血脉将一损即灭。
“本宫不走。”升平突然绝然的站起身,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坚定表情“本宫相信皇上还会回来,若本宫走了,他寻不见阿鸾,便再无力再肯独生。”
端木秀荣愣了愣,不敢置信的道明后果,“可是公主殿下如果不走,有可能两人皆死在宫倾时刻。”
“那又如何?身为天家子女,国即是家,本宫与皇上死于自己家中,虽死无憾!”升平凛然一笑,露出从未有过的坦然神色。
端木秀荣还想阻拦,升平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略带颤抖:“阿鸾知道端木姑姑历经两朝动乱,胆色自是无人能敌,如今,阿鸾只想求你一件事,恳请姑姑看在母后颜面上务必答应。“
端木秀荣忐忑拉扯升平的双臂不动,也噗通一声跪倒在升平面前:“公主殿下请讲,老奴的性命都是皇后娘娘施舍的,公主殿下吩咐的事定当全力以赴,不必为此行大礼给老奴。“
升平逼近端部秀荣低声回答:“如今萧氏已被控制,皇子还在独孤陀手中,若端木姑姑能救回杨家最后一滴血脉,阿鸾便是一死也再难谢。“
皇子就留在独孤陀身边,周边守卫自然不少,若想救回皇子,如同想要在万重保护中行刺独孤陀般艰难。
端木秀荣有些迟疑,门口突然传来隐隐呻吟声,她脸色一变,立即吹灭手中火镰跪在原地,在阴冷月色下举手明誓:“门口守卫似有活口,老奴必须尽快决定。好,老奴听从公主殿下吩咐,我端木秀荣定将皇子殿下即刻救回,为大隋皇族血脉而死,端木秀荣在所不惜。“
升平听罢跌倒在地,双手抱住端木秀荣身子不住低低抽泣。
如果端木秀荣真能救杨广的孩子,至少在宫倾时刻还有一个希望留存在世。
“端木姑姑务必将他带出大兴宫,哪怕只做个平民百姓,只要此生安稳度过即可。阿鸾谢谢端木姑姑的大恩了!”升平俯下身子再拜。
端木秀荣拉住升平动作,再定定望着她:“公主殿下果真不走?”
阴森夜色中端木秀荣双眼睁大,神色异常凝重,“公主殿下可知在宫倾时刻大兴宫里没有一人可活!”
升平知端木秀荣深意,含笑摇头,目光无悔:“阿鸾决议与大隋生死与共!”
端木秀荣撤开拉扯升平的手臂,面色沉重的点头:“果然是皇后娘娘的后嗣,公主殿下如此识得大体,也不枉皇后娘娘临终挂念了!”
独孤秀荣再不看升平,转身离去。
升平望着独孤秀荣离去的背影,脸上再没有泪痕。
升平就这样亲手割断自己最后离开的退路。两人瞬间的对话犹如万千长叙,短短片刻已经决定自己和他人的生死。
这是独孤皇后留给升平最后的保靠,拒绝了,再没有机会重新再来。
未来只能靠升平一人摸索前行,即使再痛再难,也不能后悔。
一夕之间,升平仿若真正长大,之前登上宝座,身披凤袍都不能足以逼她迅速成长,只有在最后时分升平才意识到自己是天家女子,即便死,也要死得有所价值,死得具有天家尊严。
升平疲惫的闭了闭眼,但很快睁开。她支撑起疲惫的身子蹒跚步行到宫殿门口处。只见门口数名守卫宫人悉数毙命在地,横七竖八躺在殿前。
远处钟楼上的晨钟已经敲响四声,升平知道,如果要走必须趁凌晨时分,她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
如今独孤陀是想先占大兴宫皇城向李家邀功,但他一定还没有翻到君临天下的御玺在何处。幸好升平在独处国事期间,每日都会更换御玺藏匿之处,她必须趁天未大亮时刻去大兴殿密阁拿出被藏匿的御玺。
即便不能等来杨广,就此砸碎也不能给叛军留下。
升平按住自己胸口,吃力的将宫人尸体拖到殿内,卸掉自身钗环霞衣,套上宫人风衣罩住自己面容,将晋王宫大门微微合拢便悄然离去。
御玺是皇权的徽征,升平不会让它丢在逆贼手中。如今还有一个时辰行动才会百官上朝,趁独孤陀以为胜券在握之时,还有一段时间足够拿回大隋的御玺。
此次行动生死未卜,升平也怕杨广若平安归来时会看不见自己。但御玺被独孤陀拿到后果更加难以想象。如今还有众多未归降的江南兵将们,他们还在奋勇与南蛮厮杀。一旦御玺落入叛军手中,所有大隋兵将都必须听从号令举械投降。升平唯有保留御玺,甚至砸碎它,才能为大隋江山换回片刻喘息。
升平拉紧面前罩衣,顺着漆黑甬路前行,没有宫灯照亮她一路颠簸踉跄,一日未曾进食的升平根本不知自己从哪里来的力气还在苦苦支撑。
皇族血脉,天家尊严,对升平来说这些往昔都是再空洞不过的话语,如今也能置身感受。
此时此刻不管如何,她都必须完成对大隋的保护,哪怕前方生死难定也必须咬牙前行。
升平暗下决心后,心中一片寂静。
从此刻起,她已不再是后宫任由父母兄长摆布的公主帝姬,而是真正将大隋融入骨血的皇族,宁可引刀自伐也绝不屈辱求饶。
大兴殿前,灯火犹在。
随独孤陀叛变的精兵强卫都将皇权所在的大兴殿密匝匝围守,升平根本无从而入。
升平藏在大兴殿长阶阴影处远远眺望,看着来回巡视的侍卫深知想要进入正殿夺取御玺难比登天。这些侍卫曾是大隋建国以来文帝杨坚亲手培建的誓死忠士,如今齐齐将剑尖掉转,再看不到丝毫往日忠诚。
想在他们的眼前混进去,如同绝境求生,很难,很难。
除非……
突然,大兴殿内发出凄厉叫声,宫殿外所有守卫立即冲往内殿。
殿门由内大开,内里扑出几名惊慌失措的孱弱宫人疯一般往外逃命。
升平欣喜,立即放开头上的罩衣由角落里悄然走出,在贴近几名宫人的地方,假装跌倒在地,随她们一起做出挣扎模样不住的尖叫哭喊。
大兴殿内里很快发出打斗声,升平停住疯狂的举动,发现没有侍卫注意自己方向处动静,便顺着拽过一名宫人悄声问:“里面怎么了?”
那名宫人身子抖若筛糠,声音也不住颤抖:“有人行刺,要刺死国公爷。”
升平心中顿悟,想来是端木姑姑先动手了。
升平拉着宫人,假意自己也恐惧不已,声音颤抖着问:“如今国公爷如何?”
那名宫人借由淡淡月色发觉升平眼目熟悉,不觉蹩眉疑惑:“你是……?”
升平立即低头遮挡住面颊:“我是晋王宫的宫人,是过来通禀皇后娘娘起居情况的。”
那名宫人恢复惊惶的眼神,慌忙答道:“差一点就成了,还好国公爷躲过了刺客,不过那个刺客似乎想要小皇子性命,招招都奔向小皇子。”
“她要干什么?”升平脱口厉声质问,过于激动的表情再次引起宫人怀疑:“你到底是谁……”
升平已经来不及解释,奋力从地上爬起,连滚带爬的往玉阶上跑。
即将接近大殿时,面前突然横过一柄长剑,有人冷声问道:“你是谁?”
此侍卫藏身处极其隐蔽,升平以为侍卫已经悉数入殿根本不曾注意过他,如今被抓个正着,几乎不知该如何辩解。
升平低首,心中百念已转,身子一软瘫倒在地,重重的在汉白玉石阶上磕头,口中道:“国公爷何在,奴婢有紧急消息禀告。”
侍卫不查,喝问:“你是哪个宫的?”
“晋,晋王宫的,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她……请通禀国公爷。”升平有意说得紧迫。
殿内还有兵刃砍杀之声,可见端木姑姑还没有离开。升平又向前爬了几下,“此事耽误不得。”她的眼角扫见侍卫左手空出一块,突然抢前半个身子,扑进正殿门内。
侍卫见状立即箭步上前追杀,升平只能慌忙闪躲迎面而来的剑锋。
“有人擅闯大兴殿,来人,快来人!”侍卫高呼。
升平转身直奔宝座后的藏宝阁,身后的侍卫追上来直接挥剑相砍,升平为躲闪刀剑撞在玉案上险些跌倒。就势避开刀锋再转,又一刀带着火星砍在玉石屏风上,翠绿屏风登时变得粉碎,碎片四散飞溅。
墙上的隐蔽终于被打开,升平拽出宝盒死命抱在怀中。她突然冷声喝令:“你再过来,本宫就摔了它!”
御玺宝盒紫金而成,外表镶满奇珍异宝,纵然不知其中是何宝物,那名侍卫还是被升平震慑人的气势惊住,赫然停住手上动作。
不知何时,殿内打斗平静下来,就在那名呆愣侍卫背后独孤陀慢慢踱步而出,身后几名侍卫还押着身负重伤的端木秀荣。
独孤陀淡淡冷笑:“怎么,你们主仆俩一个声东击西的雕虫小技就想骗过老夫?要是没有老夫的计谋,怕是你还不会出现吧?”
升平愣愣,惊讶的视线扫过端木秀荣的面颊,端木秀荣与升平对视,哑然说道,“老奴辜负公主殿下所托,不曾救得小皇子,就此先行一步了……”
呃的一声,独孤陀再回身已迟,端木秀荣使出全身力气闪开周围侍卫的禁锢,一把向独孤陀喉咙抓去。
升平还来不及出声,想要偷袭独孤陀的端木秀荣已被众人数十把刀剑插在胸口,软绵绵的躺倒在地上,再无力站起。
独孤秀荣的嘴角渐渐流淌出鲜血,侍卫上前查看,面无表情的向独孤陀禀告:“启禀国公爷,她咬舌自尽了。”
独孤陀厌弃的看看端木秀荣的遗容:“不愧是伽罗的心腹,知道怎样断绝自己才不拖泥带水。”
升平抱紧怀中紫金御玺盒子愣愣的目睹一切。她不住向后退,退,退,猛地发疯似的大笑:“独孤陀!你为人不仁不义,人人得而诛之,想要窃国为侯,时还早了一点!”说罢大笑。
独孤陀从未见过升平癫狂如此,甚至连他身后的侍卫也不禁色变。
只见升平面色一凛,绝然将手伸向怀中紫金盒。
曾经见过御玺的独孤陀猛然惊觉,立即高声吩咐侍卫:“快,将御玺夺下来!”
众侍卫一拥而上,升平一动不动任由他们抢走,靠在藏宝阁墙壁的后背已经悄然出了一层冷汗。
这个秘密只有掌握过御玺的人才会知道,独孤陀他虽然有幸看过御玺,却一定不晓得其中奥妙,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抢走的是一道勒命的绳索。
果然为首侍卫将紫金盒子双手推到头顶,独孤陀欣然将御玺接在手中。
紫金盒由北周文帝宇文泰父搜罗能工巧匠锻造而成,外表华美却不失端重,乍见的人很难把双眼再从其身上毅然移开,升平如今赌的就是眼前窃国者独孤陀的贪念究竟有多大。
独孤陀抱紧装着大隋御玺的紫金盒心中狂喜,眼底满是无法掩盖对权势的贪欲,他将宝物小心翼翼端平嘴角扬起得意洋洋的笑容:“当年若不是独孤家始终在背后支撑,这御玺怎轮得到杨坚那窝囊废?”
升平低头,心中难过的闭眼。
独孤家和杨家的关系曾是至亲骨肉相连,犹如钢铁般紧密,携手马踏天阙共揽河山,都不曾决裂过。当日独孤家在杨家座下荣耀光景仿若还在眼前,如今竟是落得如此惨恸结局,怎能不让人质疑?这世间还有尔虞我诈不存在的地方么?
独孤陀多疑的朝身边众人扫视,众侍卫自觉向后几步退开。
独孤陀苍老的面容因为手中的宝物变得光亮起来,为朝事劳心导致两鬓悄然爬出的白发也变得微不足道。他潜伏大隋多年无非就是为了此刻,怎么能压抑住心中激动?
他伸出拇指扣动机括,升平紧紧闭眼。
紫金御玺盒还有一处秘密。
为防止有人擅动国之命根,北周文帝宇文泰的父亲在内布下了砒粉毒药,不懂规矩,机括右转拧动者必死无疑。
果然,一股无烟粉末从盒内喷出,独孤陀不察吸个正着。老奸巨猾的他立即明白中了机关愤然向前几步抓起升平,“刚刚是什么?赶快交出解药,否则老夫一拳打死你!”
升平面对独孤陀的威胁凄然冷笑,缓缓摇头,神色自若:“本宫没有解药。”
独孤陀将紫金盒子边缘靠近升平鼻翼下威胁:“没有解药?好,那我们舅甥两人一起死吧!“
升平妩媚一笑,抬头望着独孤陀:“本宫本就没想过要独活!“
此刻,升平的笑容像极了独孤伽罗,面容轮廓似独孤皇后重生。独孤陀原本卡住升平的手突然畏惧的缩了一缩。
趁机,升平霍然将他手中紫金盒子打翻在地,不屑的将御玺踢出脚边:“不过是个东西,值得你为它顷了天下吗?”
独孤陀见御玺滚走不顾一切扑过去,根本不再理会升平,拼命按住御玺滚落速度。见侍卫还在呆愣,他不禁抬头大骂:“还站着做什么,将她拖出去就地毙命!“
话音未落,独孤陀还没收回的手指猛地按住自己胸口,一大口艳红鲜血喷出,喷溅在御玺上下,点点滴滴凝成蜿蜒血污。
“国公爷!”众侍卫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齐齐围住独孤陀。
升平霍然抬头,但见狰狞的独孤陀推开众人抓住御玺向自己走来,升平来不及躲闪,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再次落入凶神恶煞般的舅父手中。
独孤陀已经被断肠粉伤及肺腑,如今屹立不倒所仰仗的不过就是身体健硕还在苦苦支撑。
升平坦然仰面凝望独孤陀,笑容镇定,身上宫人衣袖向一旁翩翩舒展。
死有何惧?哪怕独孤陀一拳打死她,她也替杨广解决了宫内的最大隐患。
独孤陀抑制不住撕心裂肺的嚎叫,此刻他已药性入腹部,火烧火燎的灼伤激怒了独孤陀的心性,曾经力举千斤的手掌夺过身边侍卫的佩剑向升平用力砍来。
恍惚中升平听见轰隆隆的大兴宫宫门被攻开的声音。那种沉闷的响声仿佛能穿破天际,在耳边响起。
包括独孤陀在内的所有人都齐齐将视线望向殿门外,只见冲天火光大起,城门角楼已经袅袅升出烟雾。
是杨广凯旋归来了吗?
升平陡然睁开双眼,顺着独孤陀他们的视线眺望去,嘴角漾起欣然微笑。
又一声轰然巨响传遍天阙,大兴殿内里摆放的珍贵书籍顺震动而落下,哗啦啦倒在地面,仿佛昭告宫破时刻的到来。
独孤陀手中所握的刀锋距离升平只有一指,他用力砍下……
“就算当真是他回来了,老夫也不会让你们相见!”
一别终生无前缘
宫门外已经杀声震天,漫天红色的火光直逼云霄,仿若要把天烧出洞来。
微微的,东南角的天空开始暝暝放亮,视线变得渐渐清晰起来,大殿内的烛光徐徐昏暗,不知为何,攻城的人选择这个时间攻下宫门。
升平被独孤陀按住的身体左右动弹不得,她只能躺在震颤的地面上坐以待毙。
天际响起震耳欲聋的独特号角声音,闻声,独孤陀不免惊异抬头,而后手捂住胸口险些掉了原本紧握着的的钢刀,一口黑色污血再次由口喷出,升平一时躲避不及,前胸已是被喷上血污一片。
火光映天,那号角声在凌晨时分响起极其阴森,声音之大重重撞击着升平的双耳,不觉耳鸣眼昏。
升平瞪大双眼,想要看清独孤陀表现出的惊恐表情,他似乎听见了绝命口令般开始慌张起来。
独孤陀奋力从地上站起,以刀拄地,蹒跚着走向大殿门口,他似想张望什么,但还不等看见心中所想人已经跪倒在地。
独孤陀扶住殿门,身朝叛军涌入方向厉声嚎叫:“李世民,你背信弃义,你居然出尔反尔!”
失去刀剑威胁的升平全身冷汗已经湿透衣襟,再爬起来时,竟发现独孤陀已经堆到在地,一动不动了,手指相探人早已断了气息。
激战声瞬时传来,带刀侍卫们又见独孤陀毒发身亡无所依靠,顷刻间逃的逃,还击的还击,整个大兴殿乱作一团。
升平趁人不备赶到内殿,见襁褓里的孩子竟还在睡,孱弱如小猫般蜷缩在黄色锦被里,差点逼出她隐含多时的眼泪。
升平静静抱起孩,心中滋味复杂,时间已由不得她多想,只能先将孩子揽入怀中再从内殿出来。大兴殿内的侍卫已经不见踪影,她在桌脚下寻不到刚刚踢出的御玺不禁有些焦急。
又轰然一声巨响,惊天动地,刹那间如水泄般的声浪向大兴殿袭来,还想寻找御玺的升平不禁愣住。
殿门外突然有人高喊:“宫门破了!”
“快逃吧!”没等见到叛军,弃械丢甲的侍卫大有人在。
偶尔有不死心的侍卫还望想阻止颓败,“胡说,李家与独孤家有盟约的!他们不会背信弃义的!”
“盟约还管用吗,他们说由独孤家开城门迎接,此时又换成自己攻城,可见独孤家的人也是难逃一死。”慌乱的声音还在耳边,人已不知去向。
升平抱着小皇子走向殿门,只见大殿门口两排金色蟠龙柱上被钉了大片箭雨,密不透风的封锁下再不想逃的人也难立足此地。
箭雨后是黑色耀眼的盔甲阵,整齐不乱的杀进来,所侵压的来不及逃走的宫人一个个虚弱倒下。
升平见状,一路往殿内狂逃。
身后不远处已可以听见熟悉的呼喊声:“殿内还有人,快上,千万不留活口!”
宇文化及!杨广最信任的大将军。没想到国之将败,连他们也变得不再忠诚。
升平惶惶扳开藏宝阁下方的机括,这里还有一方能躲避的精巧夹壁,原本是一条可以直通昭阳宫的密道暗路,可于三年前母后父皇怄气时被严严密密封死,如今其间空隙只能容一人藏身,一旦入内,将无处再逃。
慌张爬进去后,升平将机括合拢。机括内有手指粗的缝隙,缝隙恰巧被鎏金台桌掩挡,外界不能看出。升平从缝隙中向外窥视,只见大殿内很快就涌入数十名身着北蛮服饰的精锐行兵四处搜罗,为首的宇文化及赫然喝令道:“昏君后宫无论侍卫宫人,一旦查出就地斩杀,杀无赦!”
那些仓惶而逃的大隋侍卫们毫不留情的被砍死,激战声传入殿内,空荡荡带着回响。
升平藏在夹壁中,怀抱小皇子眼睁睁看着夹壁墙外血腥的一幕。
宫人衣裙被掀开以辨其男女,侍卫手指被切断以夺其刃。每斩杀一人竟将大隋遥指江山的大兴殿当做停尸场地,所有尸体皆一排排垒好。
血流遍地。
整个大兴殿的金砖蜿蜒流淌鲜血。
国殇何谈尊严。
源源不断有惨叫声传来,唾骂声,呼救声,哀求声,乞怜声,升平咬紧下唇几乎濒临崩溃。怀中的婴儿倒是难得的安静,升平唯恐孩子被自己压住,只能竭力压抑住颤抖,不住的在暗格中晃动胳膊安怀中抚婴儿。
宫人一层层叠在一起,侍卫则单独摆放一边清点人数。血腥的大兴殿变作前所未有的修罗场,随处可见北蛮人以万金一块的缠丝盘龙金缕窗帷擦拭染血的钢刀。
疯狂的杀戮终于结束时,升平竟忍不住吭了一声。
仿若腔子里的气直至此时才放出来。
前殿后殿再没有新的尸体被抬出,证明大兴殿除了她和怀中的孩子,再没有存活下来的的性命。
忙碌的李家兵将似乎想要在天大亮前完成此次血洗,他们努力将尸体落好,甚至连脚尖都摆得甚是规整。
直到门外响起呼喊声他们才停住动作,悉数匍匐在地不肯抬头。刚刚还凶神恶煞的宇文化及,彷如瞬间被点化成驯服绵羊,再没有戾气浮现。
“二皇子到!”高亢的宣告声应该用得是蛮语,升平曾与独孤皇后学过北蛮鲜卑语言,听上去竟有些相似。
靴声霍霍响起,坦荡荡入得大殿一人,他重盔黑甲,一柄长刀别于身后,挺拔身躯牵动身上盔甲刚硬而又沉稳,他在朝阳光线里走入大隋朝堂,无动于衷的面容里沉浸太多喜悦难以言表。
金色的晨曦带给他眼底太多的复杂情绪,他仰望上方宝座许久,许久。
而后,回身冷笑:“再回来旧地,可有他想?“
“草寇逞勇,不过如此。”八个字带着熟悉的慵懒差点让升平尖叫出声,她猛地从内站起,头碰在内壁上吃痛不住,又不得不颤抖着坐下。缝隙中透射出的局限目光根本看不到杨广的身影,只能靠方才听见的声音判断,他似乎受了重伤。
李世民站在宝座钱回头,刺目晨光挂在他的眼角眉梢,平添些许帝王尊贵。他挑眉,嘴角擒着冷笑:“怎么,时到今日你还不懂得卑颜屈膝的道理?”
玉阶下重重的一声兵将怒喝:“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