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明白。”陆羽平其实不大明白,不过他不想扫她的兴,“我想孟蓝她,一定是原先在舞蹈队的时候就开始恨你了吧。恨了这么久。也许她恨所有的人,只不过你不小心成了一个代表。”
“嗯。”夏芳然愉快地伸了一个懒腰,“对于我来说,也许就算不是孟蓝,也会有另外一个恨我的人来害我一回;对于孟蓝来说,也许就算不是我,她也会选中另外一个倒霉蛋。想想看我们初中舞蹈队里面――我原先总是领舞,她――最多也就是在后面跑个龙套,也难怪我会记不得她。可是当时看过我们跳舞的观众们估计是不会想到吧,在那个很普通,水准也不怎么样的中学舞蹈队里若干年后会发生一个惊天动地的大案子。人生这东西真有意思呵。”
“喂。”陆羽平笑了,“怎么那种语气,听上去还以为你有多老。”
“不对,陆羽平。”她轻柔地摇摇头,“我不老。只不过从现在起,我永远不会变老,但是也永远不再年轻了。孟蓝用一种很特别的方式把我的时间停顿住了。但问题是她明明知道我不愿意这样。”
25
小睦永远忘不了两年前那个早上。一月的天气依然寒冷――小睦总是搞不清楚:反正每一年都是在寒冷中开始,然后在寒冷中结束的,那么,所谓的“辞旧迎新”又是从何说起?
冬天的晴朗永远有一种锋利的味道。那天他一如既往地很早来到“何日君再来”,开开音乐以后就开始拖地。音乐声中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嗓音:“小睦。”
他有点愕然。因为除了夏芳然,没有多少人这样叫他的小名。在这里那些跟他很熟的客人都跟着一个从广东来的女发型师叫他“阿庄”。
“小睦。”那个女孩子笑吟吟地站在冬天的太阳下面,冲他挥挥手。
“蓝蓝?”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错嘛。”她走过来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还认得我。”
“哪会忘呢?”他对她羞赧地一笑。
“几年不见你长这么高了――”她烫了头发,也比从前会打扮了。
“是两年。咱们两年没见了。”小睦纠正她。
“小睦,你不知道我前天和昨天的晚上都在这儿吧?还有上个星期六我也来了。可是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居然好几次从我身边走过去都认不出我。”
“不是。”他吐了吐舌头,“蓝蓝你变太多了,你现在变得这么漂亮,我当然不敢认了。”
“嘴真甜。”她的耳环随着说话一晃一晃的,“不过没大没小。以前还知道叫一声‘蓝蓝姐姐’,现在就直接叫名字了噢。”
小睦逐渐地对眼前的局面有了真实感。他胸有成竹地眨眨眼睛:“以前小,现在还叫‘姐姐’,那不是把你叫老了?你们女孩子不都在乎这个吗?”小睦现在说话已经很有一股老油条的味道了。
“贫嘴吧你就!”她又打了他一下,笑得很开心,“说正经的小睦,今天我其实是有事要求你。”
“尽管说。”小睦豪爽得很。
“是这样小睦。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就在理工大上学?我有个同学,其实是我的好哥们儿,他想追你们老板。”
“芳姐?”小睦挠挠头。
“对,就是夏芳然。”她点头。
“是不是那个陆――陆羽平?你的同学。”
“不是。他姓刘。”
“噢,”小睦笑了,“主要是追我们芳姐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所以要来点新鲜的啊――”蓝蓝的眼睛好像比以前大了,很有些顾盼生辉的滋味在里面,“小睦,其实很简单。今天晚上我会在那儿坐着――她指了指角落的一个座位。你十二点的时候想办法让夏芳然到银台来一会儿,你编个什么理由都行,能让她在那儿待四五分钟就好。看见她到那儿了,我就给我的哥们打个电话,其实他就在外面你明白吧?接到我的电话他就会捧着一大束玫瑰花走进来,你看小睦,我们早就看好了,站在那盆银台拐角的植物后面,我的哥们看不见夏芳然,夏芳然也看不见他。这个时候他把玫瑰花亮出来,多棒啊,九十九朵啊,夏芳然会觉得那捧玫瑰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她兴奋得眼睛都亮了。
“噢――蓝蓝我觉得你真适合当偶像剧导演,要不然搞地下工作也行。”小睦觉得如果是在日本漫画里的话,他现在的脑后一定要悬一粒大大的汗珠。
“那就说定了!”孟蓝拂了一下落在额前的头发,“改天再谢你。对了还有――我奶奶常常念叨你呢,说你怎么不来玩了。下个月是彬彬的生日,你要来家里吃饭,行吗?”
“哎。”小睦犹疑着答应。
“来吧。”她的语气还是那么明亮,“你嘴这么甜,一定能把我奶奶哄得很高兴的。她现在有点老年痴呆,已经不大清楚了。”她做了个促狭的表情。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小睦还在想:她会不会是喜欢那个她的所谓“哥们儿”呢?所以才这么尽心地帮他追别的女孩子。小睦知道,蓝蓝是个做得出这种傻事的姑娘。
那天晚上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他看见蓝蓝坐在那个最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十二点的时候他轻而易举地就把夏芳然骗到了银台,他甚至看见了蓝蓝站起身,穿过店面的时候对他做了个“OK”的手势。他满心欢喜地等待九十九朵玫瑰空降的时候却等来了一声凄厉的惨叫。没错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只是一个环节出了问题。九十九朵玫瑰变成了百分之九十九的浓硫酸。
“阿庄,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婷婷伸了个懒腰,把胳膊肘撑在吧台上,语调掩饰得非常好,没有流露一点的惊讶,毕竟是警花嘛,婷婷这点功夫还是有的。
“我想找个人说说,就这样。”小睦说着端起面前的托盘,把咖啡给新来的一桌客人送去,当他再回来的时候婷婷还是那个姿势,安静地托着腮,一副很能骗倒一些男人的架势。
“妹妹,你是不是让我的故事吓坏了?”小睦笑着问。
“小看人。”婷婷对他做了个怪相,语气里的那丝不自然倒不全是装的。
“妹妹,我就是心里憋得难受,正巧你是我这几天里唯一可以算是朋友的人,尽管咱们才刚刚认识,所以我才告诉你的。――说真的要是咱俩很熟的话,我想我也是讲不出口的。”
“你跟多少女孩说过这种话啊。”婷婷笑了,“你拿我当初中生是不是?”
“我早就跟你说了信不信由你,而且是你让我讲故事的,本来就是故事,你就不用管它是不是真的了吧。”
“我相信。”婷婷歪着头,很无辜的样子,“干吗不信呢?不过话说回来,如果这是真的的话,你那个芳姐也够可怜的。”
“何止是可怜。”小睦冷笑了一下,“你知道我一直都觉得我欠蓝蓝的,所以她让我帮忙我怎么能不帮呢。她说得多像啊――要是语文老师问:这个故事给了我们什么启示?我告诉你,启示就是你千万别相信任何人,尤其是别相信一个很久没见面的好朋友。”
“我下面想讲的这句话可能残酷了点儿。”婷婷笑靥如花,捏起了嗓子,“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讲无妨。”小睦装深沉。
“我不懂法律,”婷婷眨了眨眼睛,“那你这种情况,应该不算是共犯吧?”
“蓝蓝没有把我说出去,我也没有跟警察讲。可能在查这个案子的时候,非典来了,再加上蓝蓝又是当场被抓住的,也就没人怀疑她的口供。”
“可是就算是这样,”婷婷很嗲地说,“阿庄你真不容易。其实这又不是你的错。”
“最不容易的人是芳姐。”小睦重新洗干净的咖啡杯摆到架子上,“那个时候我特别想走,我的一个哥们来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去海南,我当然想去,可是我不能就这样把芳姐丢下。我已经闯了这么大的祸,要是一走了之的话,我多不是东西。”
“那你的芳姐,她知道这件事吗?”
“当然不知道。”小睦打了个响指,“傻丫头,我怎么能让她知道呢?我当然可以说出来,我可以双手给她递刀让她随便砍我――反正要不是她救我我本来就该被砍死。可是真正的忏悔不是这样的。芳姐已经受过够多的折磨了,我不能就为了自己良心平安就干这种事儿。”
“没错。”婷婷用力地点点头,“那种做什么事情都想着要对得起自己良心的人其实有可能是最自私的。”
“太有哲理了妹妹。”小睦夸张地叹了口气,“我原先觉得你挺有水平,但是我没想到你居然这么有水平。”
“别一口一个‘妹妹’的。”婷婷撇嘴,“我已经二十二了,比你大。”
“那更好,‘女大三,抱金砖’这句话你又不是没听说过。”
“不要脸。”婷婷开心地欢呼着。
“别紧张,我是开玩笑的。”小睦一边擦杯子,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因为我想娶芳姐。”
婷婷没有回答,把眼光掉向了别处,她不愿意承认她被感动了,她只是说:“你的芳姐,可不可以做整容手术?”
“可以是可以。”小睦说,“但是她伤得太厉害,再整也就那么回事,何况现在――”小睦还是把原先想说的话咽下去了,他不打算告诉婷婷芳姐现在遭遇着什么。他只是说:“这两天我心里很乱,你知道吗?前些天有个警察来问我认不认识蓝蓝。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知道的,按理说不应该啊,蓝蓝死了谁还会来查这个案子。所以我得找个人说说,再不说说我就一定得憋疯。”
“不会吧。”婷婷笑了,“别吓唬我们善良的平民百姓了。咱们中国的警察有这么强的工作能力吗?”婷婷一边说一边想着待会回家以后要自己对着镜子掌嘴。这个时候有顾客起身,小睦赶紧跑到银台去结账。客人很少,小睦说过,没有了夏芳然的‘何日君再来’,没有多少人愿意“再来”了。
“阿庄。如果你的故事是真的,那我也只能跟你说,你就自己咬咬牙忍吧,没有更好的办法。”
“看来我不出示证据你是不会相信我了。”小睦痛心疾首地把手机摔在台上,打开“短信”那一栏,有一条二零零三年一月的短信两年来一直在那里,发信人是“蓝蓝”,小睦在一阵混乱后才发现它,他推断那条短信一定是蓝蓝从座位上站起来,对他做OK的手势的前后发的。没错,正好是午夜十二点。短信的内容很简单:小睦,对不起。
“小睦?”婷婷盯着那条短信,把发送人的号码默记在心里,准备第二天去电信局核实,她嘴上却欢天喜地地说:“这个名字好可爱啊!”
“那是我的小名。”小睦脸红了,“我的名字叫庄家睦,你呢,你叫什么?”
“叫我妹妹就可以啦。”婷婷嫣然一笑。
婷婷推开办公室的门,对着徐至的背影说:“我承认是我错了。”
“你说什么?”徐至正对着电脑屏幕专心致志地玩“接龙”。
“我原来的推想――就是我怀疑孟蓝真正想要害的人是庄家睦,这个推想是错的。我现在知道它是错的了。”
“小丫头。”徐至叹着气,“我不是叫你不要再管这件事了吗?”
26
“我去查过了市中心医院急诊室的记录,夏芳然。”徐至看似漫不经心地说。
“噢。”她淡淡地回答。
“你是二零零五年一月十八号因为服安眠药自杀被送进去的。”
“对。你们管这叫――自杀未遂,是吧?”
“审讯的时候你说你是因为你的第二次植皮手术失败你才自杀的。”
“这个――可以这么说。”她点点头,“至少那应该是主要原因。”
“但是我不相信。夏芳然。你的失败的第二次植皮手术是二零零四年三月做的。但是你却拖到第二年一月才自杀――你一定是犹豫得很厉害。”徐至慢慢地微笑了,一脸“请君入瓮”的神情。
“天――”夏芳然夸张地叹气,又开始撒娇:“警官啊,你们这些人天天讲证据找作案动机,你们是不是忘了人又不是机器,人不能做什么事情都想着到底有什么动机――”她调皮地笑了,“杀人或者自杀――都是需要激情的,哪有那么多动机呢?”
“那好。就算你是因为第二次植皮手术失败才吃安眠药,从一月十八号你只是单纯要自杀开始,到二月十四号你想要杀了陆羽平。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你为什么变了这么多?就算你知道了陆羽平背着你跟赵小雪来往,你要杀陆羽平。可是如果罗凯没有撒谎的话,你跟陆羽平两个人根本就是要一起去殉情――至少陆羽平以为是这样。这哪是一个有‘第三者’的男人干得出的事?陆羽平难不成是疯了?”
“我――”夏芳然说,“警察叔叔,我可不可以叫你的名字?”
“当然。”
“好。徐至。”夏芳然微笑着,“你为什么还要揪着我的案子不放呢?能说的,该说的,我在审讯的时候都已经说清楚了。”
“今天不是审讯。我想听的就是你不能说,和不该说的。”徐至看着她硕大的墨镜,就像看着一双真正的眼睛那般专注,“你看看这个案子,夏芳然。人证有了――那个卖给你氰化钾的倒霉蛋;物证有了――氰化钾的瓶子,你的指纹,还有你买氰化钾的那个工业网站的网址;动机有了――你承认你是因为赵小雪;就连案发第一现场都有目击者――中间还有丁小洛那个孩子的这条命。唯一的一个疑点――陆羽平为什么会跟你一起‘殉情’,但是这不是问题,只有罗凯这样说,罗凯才十三岁,罗凯的证词根本不可能跟一个成年人的证词有同等效力。所以夏芳然――你知不知道你死定了?”
“当然知道。我早就把什么都想好了。”她很疲倦地靠在椅子上,她的声音有一种奇怪的清澈,“我的律师说,要是没有丁小洛那个孩子捣乱的话,他帮我争取一个死缓的机会还大一些。――因为法官多半会觉得丁小洛也是我为了灭口才推下去的。”她粲然一笑:“你听听,多幽默。到了他那里人命变成了一样捣乱的东西。”
“都这样,职业习惯。”徐至笑笑,“我姐姐是个妇产科医生,她经常说‘我今天又剖了三个,真累。’她的意思是她给三个产妇做了剖腹产手术――听上去还以为她是屠宰场杀猪的。”
夏芳然笑了。笑得又开心,又畅快。然后她说:“徐至,谢谢你来看我。”
“我不是来闲聊的。”他说。
“就算不是,”她打断他,“看见你来,我也很高兴。”
“我今天是要来告诉你,我正在帮你争取另外一次审讯,不过不知道我们的头儿会不会同意。我们这两天很忙,手上有一个杀人的案子,还有一个贩毒的案子。所以你耐心一点,用这两天的时间好好想一想,到时候你要把所有跟你的案子有关的事情再重新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