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带着一群本科生出门的感觉,就像是牵了一群活猴子上树,又像养京叭的去遛哈士奇,被小哈拽得一路狂奔,说不清是遛人还是遛狗。
在火车上已经乱成一锅粥,下了车可怎么得了?
最后的解决办法是拿出牌来斗地主,集体赌博的效果远远大于老师们车前车后的跑。
我很自觉的只在车厢前半部分转悠,苏斐决不在后车门以外的位置逗留。偶尔对视,眼光穿过我,看着后面的空气。
我一僵,心里说不出的拧巴。
还好小傅老师路过,递过一顶大草帽,“给你准备的,戴上这个就不怕晒了。”
良言一句三春暖,我抱着大草帽,觉得自己那颗受伤的小玻璃心又被502粘了起来。要不人家小傅老师就有人缘呢,人品啊。我感激得冲傅老师笑笑。
小傅老师也回眸一笑。顾盼生姿,横波入鬓。
不得了不得了,六宫粉黛立刻失了颜色。
在火车上颠了一整天,终于到了实习基地。
漂亮女孩儿的行李通常都有小男生代劳,今天例外,小傅老师搬运工附体,肩上手上胳肢窝里都是大大小小的包,女生们还在叽叽喳喳地叫,“傅老师傅老师,我还有东西。”
小傅老师满头大汗,“好的好的。”
没办法,谁叫我们工科校区情况特殊,女生贵比黄金,男生贱如粪土。(甚至校规都明文规定“不得调戏、侮辱女同学”——而没有说不得调戏、侮辱男同学……)
小男生们集体投来仇视的眼光,有人捏着嗓子,“傅老师傅老师,我们也有东西。”
小傅老师恨恨的,“找你们女朋友帮忙!”
“老师我们没有女朋友。”
“那就找男朋友!”
小男生们哄笑作一团。七手八脚拿着行李下车。
基地四栋小楼拼成个大四合院模样,三座住男生,一座住女生。
我抱着花名册挨个寝室清点人头,一转楼梯角就看到外甥坐在楼梯上,小女朋友正对他不知说些什么。
见我过去,两人齐刷刷抬起头来。小李飞刀甜甜的喊,“莫老师好。”
我只得装模作样笑笑,外甥站起身就走。
我和小李飞刀面面相觑,十分尴尬。
实习于翌日正式开始。
谢绝了小傅老师的好心,我坚持自己出勤。每天有八个小组同时出野外,我只要不分到苏斐那组,跟哪组都没问题。
野外没什么不好,青山横立,白水绕城,一路上有田地有果园有农舍,走到傍晚时分,草地上看得到羊群逆着光走过来,白毛上镀金边一般,好看得紧,虽然这时候我们已经累得和死狗没什么两样。
唯一的遗憾,是没有自己当学生时出来的自由,那时候只要队里没老师跟着,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都是常事,哪一次出去多少也摸两个梨吃。现在为人师表,眼看着脑门上吊着姹紫嫣红的大李子,硬是不好意思伸手,甚是痛苦。
沿路的农民伯伯早已久仰我们的大名,一看到大学生出没便操起镰刀站在田间地头虎视眈眈,我心说,您老多虑了,今年没贼,贼都当老师了。
小家伙们也就老实两天,到了第三天,估计都染上了偷果子的恶习。一路上跟着我清清白白的走,偷也不偷点,拿也不拿点,实在不符合他们的做人原则,于是纷纷起哄。
“老师老师我们渴了!”
老师赶紧去跟果园门口的大爷商量,十块钱买了半麻袋梨。大家咔嚓咔嚓啃得不亦乐乎。
“老师!我们饿了!”
老师掏钱,跟大爷商量,二十块钱买回十几个西瓜,一人一半,抱着拿勺挖坑,喜气洋洋,提前进入了共产主义似的。老师抱个最大的,心疼钱不好意思说,只好狠命吃瓜,幸好农民伯伯朴实,开价公道。
逛了一天,我在车上算了一下账,买梨十块钱,买西瓜二十,买煎饼卷大葱二十五还饶了两袋甜辣酱,发现一家乡村供销社大家欢呼,又给小兔崽子们买了二十五的雪糕,完成绘图任务后领他们去参观此地最大的尼姑庵又垫进去十二块五的门票——那个尼姑庵可是我本科实习时探险发现的——猫了个咪的这么买下去还得了?老子辛苦骗来的……不是,赚来的钱都被小兔崽子们蹭走了。
小兔崽子们嘴倒是很甜,“莫老师明天还跟我们组!我们最喜欢莫老师了。”
我幽怨地回头,“你们是喜欢西瓜吧?”
众人笑得东倒西歪。
哼,你们喜欢莫老师?当我是凯子吗?
收兵回城,远远看见小傅老师站在基地门口向我们挥手。
小兔崽子们趁机又大乱了一回,尖叫吹口哨招手跺脚,我也摘下大草帽向他挥了挥。
傅老师笑得甜美,“同学们好。”
小兔崽子们乱七八糟的喊:“老师好!”
“同学们辛苦了!”
“为人民服务!”
喂喂,你们分明是在外面偷鸡摸狗的好不好?哪有辛苦了?
大家走了一天,累得小脸儿都红扑扑的,纷纷走散去打水打饭。
我抽抽鼻子,空气中有肉味儿,食堂的排骨还没有卖完,现在去还赶得上。
正要撒丫子往食堂跑,一条人影挡在我面前,语调温柔,“吃饭了吗?”
我抬起头来。
浅粉T恤牛仔裤,阿迪跑鞋还和老子是情侣版,一双含笑清水眼弯得出桃花,端的是玉树临风的大众情人小傅老师。
这身装备,当真风骚得紧。
我表示不解,“嗯?”
清水眼又笑得弯了弯,“我请你吃饭,好不好?”
老天有眼!风水轮流转!老子也有霸王餐可吃了!
“走吧,我知道一家不错的馆子,小龙虾做得地道。”
我一边心里骂自己贱一边禁不住眉开眼笑,“小龙虾?好啊好啊,我最爱小龙虾了!”
“一天花了九十二块五毛钱”,我哭诉,“学校给我的补助才一天三十。”
小傅老师用筷子抵住下巴笑得高深莫测,“去年我带他们到海边,他们闹着要吃虾……”
啊,真是一场对老师荷包的屠杀。我们教育工作者们容易吗?
不聊不知道,原来小傅老师也是老头的嫡传弟子,人家已经开始读博了,说起来我还该叫他一声师兄。
不过以小傅老师的十二分人才,估计他每天主要精力都放在如何逃避骚扰上面了,呵呵,在我们的文化里骚扰帅哥是有传统的,魏晋时代的卫玠是个极美的美男子,“粉丝”多得可以组建一个正规师,一外出就被“粉丝”们包围,“观者如堵墙”,有一次看他的人太多了,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体质不好的卫玠当场就晕了过去,回到家后不久就死了,这就是典故“看杀卫玠”的由来——生生把人看死了。这种由美丽导致的悲剧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想到小傅师兄香消玉殒的样子,不禁有些伤感,“师兄辛苦了,敬你一杯。”
小傅老师微笑着看了看酒杯,“你会喝?”
摆明了看不起女生,“喝不好,瞎喝,傅老师笑话了。”
啤酒完了是白酒,白酒完了我又把他带到演艺吧里灌了几杯黑方。
小傅老师一张俊脸显出桃花色,醉眼迷离,居然又添几分魅惑,“小师妹,今天算是输给你了。”
哈哈哈哈,我故作宽容的摆摆手,“师兄言重了,哪儿就说得到这些。”
不开玩笑,我觉得自己酒量还成。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年轻时候喜欢逞强,出去玩点的全是B-52,深水炸弹龙舌兰什么什么的,感情铁,喝到胃出血,这些年转走宅女路线,酒肉朋友走得一干二净,留在身边的,便只有酒肉。
朋友结婚,全拖我挡酒,对外号称新郎官的小姨子。
大学毕业才两年,那群变态同学争先恐后地结婚,只剩我一个孤魂野鬼,夜半起坐,冷冷清清,好不凄惶。
职业小姨子内心的酸楚又有谁知?
小傅师兄醉了以后,走的是猫步。
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欣赏,小傅师兄是极漂亮的人,喝高以后,没了那股精明强干的感觉,反而更显得慵懒妩媚,看他走的那几步,大有风摆荷叶,弱不胜衣之感。
沿路许多荷塘,月色清朗,清香弥散,与美人把臂同游,不亦快哉。
“快点嘛。”小傅师兄娇嗔道。
啊~~~~~人言六郎似莲花,非也,正谓莲花似六郎耳。妈的我为什么会想起这一句来?
走回基地,大门已经锁上了。
不过没关系,我本来就准备跳墙进去的,不然小傅师兄喝成那个样子,万一被学生看见以后还怎么混?
转了三个来回,发现一个不争的事实——基地的围墙外面看着并不高,里面可是高的很。
我蹲在墙头上,脑门上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冒出来。
跳?还是不跳?这是个问题。
小傅师兄身手好的很,三下两下就下去了,压低嗓子催我,“下来呀。”
我又往墙头上缩了缩,使劲摇头,“嗯~~~~~”
小傅师兄轻声奸笑,“喝酒我不行,爬墙你不行,这样吧,师兄看在党国的份上拉你一把。”
说着已走到我脚下,张开双臂,“往我这边跳,我接住你。”
嗯?
这算是美人主动向我投怀送抱吗?上天啊,你未免太厚待我了,我何德何能……
小傅师兄不耐烦了,“快跳,要不赶不上查房了。”
好吧,这可是你自找的。
我一咬牙一跺脚,走~~~~你~~~~
雷霆万钧之势直压下来,猛虎下山。
“咕咚!”
小傅师兄接住了我,却没把住自己的平衡,晃悠了几下,我俩双双栽倒,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我坐在他胸上,这一摔势头甚猛,只怕肋骨也被我压断了几根。
他闷哼了一声。我赶紧爬开。苍天在上,这个豆腐我不是有意要吃的。
爬开了,却站不起来,脚腕不知被爬山虎还是牵牛花什么的缠住,我一头碎汗拽了半天也不见成效,师兄看不下去了,“我来。”
解开了,借着月光也看得见,腿上又多了半尺长一道血口子。
他长叹一声,“真是比……”
“比猪还笨。”我自我批评。
“猪知道你跟它比也会哭的。”
可狠的毒舌师兄,不过现在感慨搭档能力低下已经来不及了,谁让你不帮我找老头辞职的。
“还能走吗?”
我赶紧表示坚强,“能,跑都没问题。”
一瘸一拐走出了树丛,我们翻的是篮球场的后墙,球场没有灯,以往这里天一黑是一个人也没有,今天……
却有例外。
一个小孩正在黑洞洞的场上运球,小孩挺狠,身子骨虽单薄些,硬是坚持着一个人打全场。
四目交汇。我傻了。
苏斐。
“砰”的一声,篮球落地。
妈的,奸情败露。
一个老牛吃嫩草的流言早已让我斯文扫地,再来一个跟实习老师勾搭,我只怕要学阮玲玉在遗书上写“人言可畏”。
苏斐球衣全被汗贴在身上,脸色青白,眼中晶亮,他……哭了?
最后那几杯黑方在我胸中作怪,心头竟有些抽搐。
傻了吧叽的小傅老师根本没看出苗头不对,还乐呢,“这是七班的苏斐,我的得力助手,幸好咱们遇上的是他”。
死到临头尚不自知的小傅老师啊……我对他彻底无语了。
小傅老师招手,“苏斐苏斐,快来,送莫老师回去,她腿伤着了。”
一面回头冲我道歉的笑,“本来应该我送,可是我现在实在是晕的厉害……”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睁睁看着阴沉着脸的苏斐走过来,“走吧。”
极度深寒……
一路无语。我强作镇静,苏斐面沉似水,不知道这阴郁倔强的孩子在想什么?眼看他几次悄悄在我身后擦眼泪的小动作,不由得我五内俱焚,心疼得直抽抽。
唉,谁叫我好的就是这个调调呢?
几步到了楼下,我想问他要不要上来喝杯水,又怕碰个钉子,传出去就是禽兽女教师将魔爪伸向未成年人,我……丢不起那人。
只能硬着头皮说,“你也早点睡吧……来这儿还适应吗?”
苏斐把脸扭到一边,不肯答话。
我看在眼里,愧在心上。我们之间的关系其实是不公平的——爱上比自己世故的人,最后受伤的一定是自己。我深知自己受不起伤害,所以格外喜欢和小孩厮混。
小苏啊小苏,你让我如之奈何啊?
我们相对无语,站了一分多钟。我把手袋打开,取出条湿巾递过去。
他不肯接,我便不收回手。
一只手,一张纸巾,对峙几分钟,他终于接了过去。
肯接就好办,我就势扶着他的手,细细擦掉他脸上的泪和汗。他挣了两下,也就乖乖的不动了,半推半就任我摆布。
隔了一层细腻的湿巾,我的手轻轻拂过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额头,他的脸颊。清清楚楚两行泪痕,眼睛都肿了。
我心中有愧,叹息一声,手放得很轻,慢慢的,把泪痕拭尽。
小孩的皮肤本就光滑细腻,月光下更带着幽幽的光泽,指过处,如抚美玉。可能是刚活动过出了汗的缘故,他身上有股极好闻的乳香味浓浓的溢出来,撩得我食指大动。
他很紧张,一直在出汗,身上的香味也越来越重。
我也紧张得很,我这么卑鄙的人,当然不会为了几滴泪心软,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怎么能哄好他,好让他不给我找麻烦,不出去胡说八道。但此情此景,若不动心,那简直就不是人了。
擦到无可再擦,我放了手,“不早了,去睡吧。”
那孩子脸上的表情看得我肝儿直颤,真真我见犹怜。
妈妈的,你再不走!老子要犯错误了!
好在他犹豫片刻,便听话的站起身走了,我一直目送他,走到楼梯拐角处,他停了停,但并没有回头来看我。
噔噔噔噔,一路轻快的脚步声,他走了。
我长出一口气。危机公关做得不赖,老莫啊老莫,辛苦了。
心下却又添了几分怅然。这等人物,唉,唉,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长得好看对于男孩子来说,也未必是什么好事。教师队伍也未必多么纯洁,你小子运气好,莫老师今天难得良心发现一回,遇上个禽兽点的,你早被生吞活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