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五~八章 试探
正文 第五十五~八章 试探
我并不愿意跟随皇帝哥哥回圆,可圣旨难违,桂圆又忠心耿耿,一路上都是紧随在我身后,我即便想乘机溜走也找不到时机。
圆明园,长春仙馆内,宫女和太监们个个喜气洋洋,见到皇帝哥哥便是一声恭恭敬敬的“给万岁爷道喜。”
皇兄步履匆忙,神色冷峻,我心里嘀咕,现在急成这样,早干吗去了。
再往里便是皇后的寝宫,傅恒同她虽为姐弟,也不好逾越,未踏进长春仙馆前他就放慢了脚步,待我们进去的时候,他就不着痕迹的落在了后头。
我不懂宫内的规矩,跟在皇兄身后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许是他也感受到了我的无助,回头压低声音:“你也随朕进去。”
皇后双目圆睁,静静的盯着一处,眼睛一眨不眨,丝毫没有为人母的喜悦。听爹爹说过,她之前曾为皇上生下过二女一子,其中一子一女早殇,此时她怕是又想起了这段揪心的往事。
“皇上,你来了,”声音不大,语调简短冰冷,我才发现原来太后一直端庄静坐在床榻前,望之俨然。
“儿子给皇额娘请安。”
“你这一身的便服,又是去了哪里?”太后正襟危坐,态度凛然,寒气逼人。我打心眼里庆幸现在被问话的是皇兄而不是我。“罢了,先去瞧瞧你媳妇,”未等皇兄回答,太后又转了话头。
那边皇兄握住了皇后的手,柔言细语的劝说着什么,想来无非是些安慰人的话,皇后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血色,带着泪花儿甜甜的笑了。
“雅儿,你到哀家身边来。”我依言行事,乖巧的站到太后身边。
太后手一抬,桂公公便搬了张椅子过来,我看了眼太后,她点头示意我坐下,我方安心落座。
“雅儿,和哀家说说,你是怎么和皇上碰上的?”我心头一紧,左右为难,说与不说在我肚子里盘旋许久,还是迟迟开不了口。
皇兄安抚了皇后几句,眼角扫到了这里,桂圆公公急的一个劲的朝我使眼色,瞬息之间,我脑海里已转过几个念头,按理说我不该对太后有任何的隐瞒,可在对眼下的情势稍作分析后,我已有了主意。
我莞尔道:“皇帝哥哥是来接雅儿入园子侍奉太后您老人家的。”
“哦,”太后似乎并不相信我的话,她若有所思的瞅着我,挑眉问道:“真是这样?那他为何从未和哀家提及?”
太后带着审视的目光,我不敢和她对视,只朝她靠近,低头缓缓道:“皇兄说太后您思念雅儿,他是为给您一个惊喜才先瞒住您的。”我心弦绷紧的都快要断了,只盼望这样的对话能快些结束。
太后浅浅一笑,搂住了我,我松了口气,全身放松下来,总算是蒙混过关了。
“你这小丫头,还真讨人喜欢。”她在我耳边轻轻道来,我一愣,太后聪明绝顶,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我这样的小把戏又怎能骗的过她的眼睛。她硬是装糊涂,同我把这出戏完完整整的演了下来,为的仅是给皇后一个交待,同时也保全了皇上的面子。好个太后,整件事情也唯有我被蒙在鼓里。我在唏嘘的同时,也暗自庆幸没有说错话。
“皇上啊,皇后给你生了个小阿哥,王嬷嬷,去抱来给皇上看看。”太后一声令下,一位丰腴的中年妇人将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抱了进来,我离着较远,只能依稀看到他红扑扑的小脸和以及同皇兄相似的眉眼。
皇后直起身子接过婴孩,嘴角带笑,怎么也看不够,皇上又喜不自禁将皇后连同孩子一起搂在怀中,是一副美丽的画面,如果这一幕发生在普通百姓的家中,就是世间最难求的简单幸福了。
“雅儿,你随哀家回去,皇上,你多多陪伴皇后,”太后慈祥的笑容中风情万种,很有些年轻时候的动人风韵。
我挽着太后的胳膊临时充当了一回宫女的角色,紧紧跟着她的步伐回了梧桐院。
时光不停的向前流去,在梧桐院中这一住就是五个月,期间爹也曾传托人带了书信进来,奈何太后对我关怀备至,终日嘘寒问暖,我不知道她对我仅是寻求一个支撑点,抑或是对当年送我出宫的愧疚。总之,我在宫中的生活,除了没有格格的名号,其他并无区别。
天气渐渐凉爽起来,枝头的黄叶被一夜秋风扫尽,遍地似涂上了一层金黄,秋虫唧唧,北雁南飞。
琉璃款款的走了进来,手中端着些花花绿绿的绸缎,她是我进圆子以后太后特地指派来服侍我的宫女,上次爹的书信就是由她转送进来。
“雅儿姑娘,太后对你真好,你瞧,这些全都是她给你的赏赐。”琉璃边说着边放下手中的东西,正儿八经的站到我身边,拿起一把梳子捋着我的长发细细的梳顺。
我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太后对我越是刻意的亲近,我对她越是要加以防备,总是感觉她对我的关心不同于皇兄那样的纯粹。
“姑娘,”琉璃俯首帖耳的凑了过来,神秘兮兮的从那堆绫罗绸缎下抽出个小包袱交到我的手中,“傅大人给你的。”
时隔数月,乍听到他的名字,心神仍是一荡,我看了眼琉璃,她早已笑着把头转到了另一边。
我脸儿飘红,像是被人发现了内心的秘密,低头将包袱打开,那是一对漂亮而精致的小泥人,他们面对面安祥的坐着,面颊上俱是淡淡的红晕,有着圆圆的脸和翘翘的鼻子,惟妙惟肖,煞是可爱。
我拿在手中,爱不释手,转到背面两个娃娃的身后还用蝇头小纂书写着我和傅恒的名字,我脸上更红了。
轻轻晃动,泥人的体内发出了些微的声响,原来泥娃娃的身体是中空的。我好奇的用手指探了进去,从女娃娃的体内掏出了一件物事,定睛一看,是俩颗星星模样的棋子,而在男孩的体内则什么都没有找到。
“傅恒只有一颗心,给了就没打算收回。雅儿……你要吗?”最初的誓言如同手中高擎的坚定,如何日转星移,都不曾低落。可是我们的感情却像浮云遮蔽的皎洁幽深的月光,就像竹篱掩映的芬馥深埋的花朵,你我只能入梦,只能遐思,却无法越过彼此的羁绊,成为永久的真实,一生的牵挂。
放下手中的泥娃娃,我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似的石像般凝坐不动,这根月老牵在我们指尖的红线,兜兜转转,系紧了就断,而断了再续,将我生生的缚在里面难以脱困。
“皇太后驾到,”门外传来太监独特的尖细嗓音,我如梦中惊醒过来,一阵手忙脚乱,宫里禁止私下传递物品,规矩又以太后这里最为严厉,若是被她发现,或许我还可以侥幸逃过一劫,可对琉璃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
琉璃的眼中已现惊恐,我也是手心里捏着一把汗,太后的脚步声愈来愈近,来不及了,我把泥人胡乱的塞入包裹中,想都没想,就推到了那堆绸缎底下。弄完这一切,太后雍容华贵的身影已到跟前。
“太后吉祥,”我中规中矩的向太后请安,待我做足了礼数,她才慢悠悠的唤我起身。
“在这儿还住的惯吗?”每天都有此一问,已成定律。“缺什么尽管和哀家说,要是有谁欺负了你,哀家定饶不了她。”太后和悦的笑容,娴静而动人。
“雅儿在这儿乐不思蜀,您说我住不住的惯呢?”千篇一律的谎言纵然无耻,可每次还是能逗的太后发笑,何乐而不为。
“这些上乘的料子都是今年江南的贡品,可有你中意的?”太后脱下硬硬的指甲护套在缎子上轻柔的抚摩。
我担心太后会发现绸缎下面的秘密,心不在焉的回着话,坐立不安,眼睛不知往哪里看才合适,头也在嗡嗡作响。
琉璃用希望和乞求的眼光望着我,我微微摇头,强迫自己一定要镇定下来,太后则不露声色的打量着我,忽然双手一翻,那个惹事的包袱就这样毫无预警的暴露在我们面前。
“这是什么?”太后很有兴趣的拨弄着,眼看着就要打开它,情急之下,我忙道:“是我的一些首饰,粗糙的很,别让它们污了您的眼睛。”说完,就想唤琉璃去收起来。
“哎,哀家看下也无妨,”说话间,她已经打开了包裹,我再要阻止已晚了一步。
太后的玉指捏住泥娃娃从包裹中提了起来,我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她翻来转去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道:“你们先退下,雅儿留下回话。”
琉璃和小祝子公公唯唯诺诺的退出门去,独留下我一人面对太后的质问。她的脸上喜怒不辨,我不敢问亦不敢出声,只能在她开口之前先行跪下。
她笑容可掬道:“雅儿的心上人便是富察家那小子吗?”
我见她并无责怪之意,就状起胆子,“回太后的话,是他。”
“你可知他有妻有子?”太后双手托我起身,“起来说话。”
我晃晃悠悠的站起来,僵直的立着,“雅儿知道。”
太后叹道:“你是金枝玉叶的身份,岂能给人做小?”
我怔怔的僵立着,那日已与傅恒定下了不再相见的承诺,紧接着却险些葬身与火海,幸蒙他相救,如此看来,我和他似乎都深陷在这个结里,回不去又难以逃避。
“要是你执意如此,哀家可助你。”太后淡然道:“哀家若是替你说话,你皇兄也阻拦不得。你不必现在就回答我,好好想想。明日哀家还安排了一出戏,待你看完之后再做决定也不迟。”她把我当作自己的孩子似的纳入羽翼之下,轻拍我的后背。
我窝在她的怀里,自幼丧母的我又在她身上感受到了久违的母爱,心头暖意融融,一丝丝的荡漾开来。
这一夜我睡的并不踏实,翻来覆去,无法入眠。太后说的那出戏究竟是何用意,我苦思冥想,从上半夜一直折腾到下半夜,始终都想不明白。
天发白时,我索性掀了被子早早起身,待琉璃打水进来,我已整个的拾掇整齐了。
“姑娘,你起的好早,”琉璃打湿了丝帕交到我手中,五个月相处下来,她也知道我并不喜欢被人伺候着,在遭到数次拒绝后她也乐得轻松了。
“雅儿姑娘,太后唤你过去。”
我望着小祝子打趣道:“琉璃,你瞧,有人比我还早。”
小祝子傻笑,琉璃揶揄,给寂静的梧桐院带来了稍许欢声笑语和片刻的放松。
我挽起太后的手臂,她拍了下我的掌心,“小祝子,你远远的跟着就好。”
这个方向是去往皇帝哥哥会见群臣和平日批阅奏折的九州清晏的,在圆明园中逗留了近五个月,唯一的收获就是将整个园子的地形摸了个清清楚楚。我的脚步慢了下来,轻声问道:“太后您这是要带我去皇兄那里吗?”
她笑道:“没错。”她拉起我的手加紧步伐,“我们快些去,迟了就看不到了哦。”她童心未抿的表情像极了即将游戏的孩子,期待又向往。
我们走进了九州清晏的御书房内,太后又扯着我的衣袖进了内室,这里同外间仅以一张帘子阻隔,能看到外面所发生的一切事情。
我们才坐定,皇兄就步履匀称有力的走了进来,端坐御案前,翻看起折子来。我才要开口,太后朝我摇了摇头,耳语道:“少安毋躁,静下心来。”
只见皇兄举着奏折,时而皱眉,时而面露笑容,桂公公每间隔一阵子就会给他重新换上热茶,伺候周到。
我隐隐觉着太后所说之事同六哥哥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但是事到如今,我反而定下了心,我人在这里,着急也没用,一切静观其变。
等了许久还不见有任何的动静,我有些坐不住了,起身稍微动了动,反观太后还保持着优雅的坐姿,脸上笑容也丝毫未变。
约莫一顿饭的功夫,皇兄终于放下了折子,揉了揉太阳穴,唤道:“桂圆,传傅恒和潇湘姑娘进来。”
心往下一沉,这事儿果然和傅恒有关,可是他和潇湘又怎么会在一起?我有不好的预感,悄悄将帘子拉开一条缝,正瞧见傅恒和潇湘一前一后的走了进来,一个似心事重重,脚步恹恹,另一个春风满面,逸云轻风一般飘然而来。
多月未见,傅恒看起来清减了不少,唯有那双眼睛还是清亮如昔。
“臣傅恒(民女潇湘)给皇上请安,皇上吉祥。”铿锵有力和温婉娇柔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倒也相得益彰。
“潇湘姑娘,晴岚的病势现在如何了?”皇上从御案前步履轻松的走了下来,行至潇湘身前时,微微用力一带,将她平稳的托起。
“回皇上的话,张公子的病情已无大碍,只要细心调养,不出一年半载就可完全康复。”潇湘低头复命,眼睛却不自觉的瞥向了一边的傅恒,再舍不得移开分毫。
“嗯,”皇上略一颔首,眼睛也落定在傅恒身上,“你也起来吧,”他转身又回到御案前坐定,食指无意识的敲击着桌面,我感觉到他的目光似乎在往我这里瞟来,急忙往后退了一步,帘子随之摆动,带动丝丝微风。
久久听不到外头的动静,我愈发的烦躁不安,再次撩动帘子,只见皇上双目微闭微开,手枕在额头上,像是在反复斟酌着什么,而迟迟拿不定主意。
“咣当”一声,声响竟然出自我身后,我回身望去,太后手上稳稳的端着茶盅,正在往嘴里送去,而杯盖却不翼而飞。
她嘴角笑容轻溢,如果不是地上那摔的粉碎的白玉瓷盖,我几乎就以为那声巨响只不过是我的错觉。
“潇湘姑娘,你医术卓绝,妙手回春,朕曾经答应过你,只要你能医好晴岚,锦衣玉帛,高官厚禄任你挑选,而今你可有了主意?”突如其来的一问让我尚来不及思考太后丢掷杯盖的用意及内中蹊跷,我俯身墙上竖起耳朵屏住呼吸,生怕漏听了一个字。
潇湘莞尔而笑,缓慢而清晰的说道:“潇湘不求名利,但恳请皇上为我指婚。”
皇兄眉梢轻挑,脸色不变,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把玩着手中的镇纸,沉声道:“你要婚配何人?由朕替你作主。”
此话一出,我顿时紧张的全身松软,死死的抓着衣襟,大气都不敢出一口,潇湘对傅恒一往情深,这是她最好的机会,她断不会错过。
果然,她红润的嘴唇一张一合,轻巧的吐出了两个字,“傅恒。”
傅恒的身子一震,背脊僵直,我不敢看他此时的表情,潇湘对他势在必得,而皇兄又完全站在她这一边,他,真能抗拒得了吗?
“傅恒,朕将潇湘姑娘婚配于你,你可愿意?”皇兄的声音似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缥缈的我怎么都抓不住。
忽然有些明白太后让我躲在这里偷听的目的了,在这样的情形下,傅恒所做的决定足以影响到几个人的终身幸福,只要他心中有我,他定然不会应允这门亲事,哪怕是皇上亲自指婚。这样的考验虽然残忍,但却真实有效。
我手掌紧紧的捏成拳头,两眼发直,一颗心怦怦乱跳,怎么都静不下来,我对傅恒的信任从没有像今天这般如履薄冰,因为他现在要面对的不止是潇湘一个人,他要挑战的还有大清天子的权威,即便他是我的亲哥哥,他的心思仍不是我能够捉摸透的。
手心里不知什么时候已全是汗水,御书房内静寂一片,所有人都在等待傅恒开口,在我心中有两种矛盾的感情在激烈斗争着,一方面是盼望他可以坦率而坚定的说出“不”字,全了我们生死不渝的可贵情谊,另一方面我又不愿他因违背皇兄的意愿从而惹上杀身之祸。思绪万千,在我私心里前一种情感终究占了上风。
似隔了千年之久,才听见傅恒的声音平平响起,“臣,愿意。”
我死命克制自己,不让眼泪流出来,惨然一笑,如果现在有一面镜子,那定是张面如死灰,毫无生气的脸,我好像一个溺水的人,连刚碰到手的一块木板也滑失了。
我抓着墙头缓缓的蹲了下来,那般的揪心,犹如一块巨石在我胸前压的我喘不过气来,身体有些飘忽,疲惫的脑袋麻痹了,他们接下来的话我一句都没有听清,只是在心里一遍遍的和自己说,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脸上潮潮的,湿湿的,伸手一摸,全是泪水。一块精致的小帕子递到我跟前,我抓过来乱抹一气,将满腔的愁苦都发泄在了这块丝帕上。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声钻进我耳朵,太后怜爱的抚摸着我的头发,把我搂在怀里,“好孩子,哀家知道你心里难受,不过长痛不如短痛,傅恒终不是你的良人,你要尽早回头。”
我苦笑,她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为何要让我亲眼所见,亲耳听到,这样对我过于残忍。
太后继续说道:“雅儿,你心中一定在怨恨哀家对吗?”我矢口否认,她又道:“你的性子像极了你娘亲,认准了就不会轻易放弃。哀家要是不给你下帖猛药,你能认清事实吗?”
我不愿承认太后所说,可是心底有个声音在默默的问自己,“这样执着究竟值不值得?傅恒他真的在乎你,又怎会另娶别人?他怎能在把自己的心完全交给一个女人的同时,又接受另一个女人?”这样的逻辑,我实难理解。
心中早已认同了太后的话,可我还是嘴硬的替他辩解道:“皇上指婚,那是天大的荣耀,也是他的福分。难道太后您希望他违抗圣旨吗?”
太后脸上的笑容立时遁去,我也为自己冲动之下的口不择言懊恼万分,太后轻咳一声:“雅儿,既然你这么说,那这第二场戏你是非看不可了。”她扯我起身,把我推到一边,“好生听着,望你能明白哀家的良苦用心。”
此时傅恒和潇湘已经退了出去,空荡荡的御书房又只剩下皇兄一人,我抹着眼角未尽的泪水,浑身微颤,为了镇定下自己的情绪,我发狠的咬着自己的嘴唇,直咬到下嘴唇发青发紫,但没有一点痛楚的感觉,我不仅唇麻木了,就连心也麻木了。
御书房的门帘子一闪,一个身影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缓缓踏入,英姿焕发,倜傥不羁,如星光般闪光的眼睛,机敏而睿智,我顿时呆若木鸡,怎么会是他?
“你就是纪昀?”皇兄双目微眯,凝神注目,纪昀不卑不亢的回答在皇兄与生俱来的王者风范前不露丝毫的怯意。
“你好大的胆子,”皇兄冷哼一声,突然抬高了声音,将一件物事掷在地上。
我看不清那是什么,只见纪昀稍稍弯腰将之捡起,两条浓眉蹙起来拧成一个疙瘩,忽笑道:“皇上召见纪昀就是为了这事儿吗?”他薄唇微抿,扬起眉毛缓缓道来:“纪昀在陈词中已写的非常清楚,刘家三兄弟,这家老大是卖炮仗的,不是惊天动地门户吗?老二是集市上管斗的,成天‘一斗,二斗……’地叫,称为数一数二人家也还妥当。老三是卖烧鸡的说他是先斩后奏也未为不可?纪昀才疏学浅,皇上您英名神武,雄才大略,若是有更应景的春联还请您指点一二。”
我一下懵了,这件事情不是早在半年之前就已尘埃落定,皇兄今日为何又要旧事重提?
皇兄但笑不语,忽然话锋一转:“纪昀,你欺君犯上,目无朝廷,本该立刻将你拿下交于刑部议罪,但朕看你尚有几分文采,也是朕爱才心切,只要你能对出朕的对子,此事就此作罢,既往不咎。”
我在听到前一句话的时候额上直冒冷汗,心也险些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但在看到皇兄似笑非笑的神情后,我恍然大悟,了然于心,皇上是在想方设法考较纪昀的才学,只不过这样的时机在我看来并不是十分恰当。
纪昀挥动衣袖欣然应允,“请皇上出题,”恭敬又不失自信,我哑然,他的身边似乎总是少不了对子,当初爹是这样,傅恒是,红毛罗刹人是,现在就连皇兄也是。
“你听好了,县考难,府考难,院考更难,当个秀才不易,”皇上略一沉吟出了一联。
纪昀不假思索道:“乡试易,会试易,殿试也易,中个进士何难。”他意气风发,自然没有将小小的秀才看在眼里,他自恃年少才高,便对了这样一副抒发志向,表明心迹的对联。我暗道不好,他虽是志在千里,可是为学之道,谦虚严谨,切忌恃才傲物,他的狂傲在皇兄眼中也许会更添反感,弄巧成拙。
“呵,好小子,真够狂的,”皇上尚未开口,太后在我身后低声嘟囔了一句,我心中有种复杂的情绪涌现,说不清又道不明。
皇兄脸上看似平静无波,喜怒不辨,他又不露声色的往我这里看了一眼,我犯了疑,他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就在这帘子后头,而他今日所作的一切都是在给我看的?
出乎我意料的是,皇兄不怒反笑的夸赞道:“对的好。”这一切全超出了我的预计范围,我直犯嘀咕,形势像是朝着皇兄掌控的方向步步前进。
纪昀谦虚道:“皇上谬赞,纪昀愧不敢当。”我唏嘘不已,现在知道谦逊了,早干吗去了。
皇兄嘴角浮上一丝狡黠的笑容,他和颜悦色道:“纪昀,明年的乡试你可有把握?”
“纪昀有十足十的把握,”这一回答,又恢复了其倨傲的本色。
皇兄笑道:“好,若是你能得中顺天府乡试第一名,朕就将皇妹许配于你。”
我张大了嘴巴,皇妹,许配,他说的是谁?
纪昀同样目瞪口呆,他也是没有料到皇上居然会许下这般的承诺。
“朕的这个妹妹年方十五,天生丽质又聪颖过人,你意下如何?”皇兄娓娓道来,我猛然省悟,他说的妹妹正是我,沈卓雅。
我瞪大眼睛捂住了嘴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皇兄先是让我目睹了傅恒亲口允下了他和潇湘的婚事,断了我对傅恒的念想,再将我婚配纪昀,实属一举两得。可是这样匆忙的将我们凑合在一起,对我不公,对纪昀亦是。
我冲动的欲上前和皇兄理论,太后轻咳一声,使我生生的停了脚步,规规矩矩的退回到她身边。“别急,听听纪昀怎么说。”她在我耳畔轻道,我心念一动,点了点头。
纪昀突然跪了下来,“请皇上收回成命,纪昀不愿意娶格格为妻。”说话掷地有声,坚定有力,我怎么都没想到他居然会断然拒绝。
“臣,愿意。”
“纪昀不愿意。”
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回答,轰的在我脑子里炸开了锅,原来凡事有了比较以后,才更能认清真像。同样是皇上赐婚,同样是在这间局促的御书房内,两人的答复却有天壤之别。
脸上似有些凉凉的东西滑落,面上潮湿一片,泪,流到了嘴里也流进了心里。
相对我此时的落寞,皇上却多了玩味的神色,“哦,说说你为何不愿意。”
纪昀仍是跪着不动,“承蒙皇上错爱,格格错爱,但草民心中已有认定的人,还请皇上成全。”
皇兄沉声道:“朕派人打听过,你并未娶妻。”
“是,”纪昀抬头看向皇兄,眼底一片清明,“但纪昀此生非她不娶。”
我无力的靠在墙上,纪昀和傅恒的话又一次带给我冲击,为什么纪昀为了自己的挚爱不惜抗旨,坦然谢绝,而傅恒却要懦弱的接受呢?
皇兄带着促狭的笑容,“朕再问你一次,你真的不愿意娶格格吗?你不会后悔?”
“纪昀不愿亦不悔。”他清清楚楚的给出了心底的答案,我松了一口气,可痛定思痛,又觉得像是失去了什么。
皇兄呵呵笑道:“你的性子倒是犟的很,和朕那皇妹还真是相似,可惜……”他没有再往下说,改口道:“朕也不强人所难,你这就起来吧。”
纪昀退下后,帘子被掀开,皇上健步走入,他果然一直知道我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