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第二章(2)
二
黎明,一夜失眠的春柳嫂子,脸色憔悴,眼圈发黑,比和合大伯还起得早,在自己的渔船上搭起青翠的柳棚,便带着和合大伯和高家小哥俩的三只船,从点将台出发。
通州城戒严三天,不能再走运河了,他们从八里桥以西的通惠河支流拐出去,在密如蛛丝的水网里七弯八绕,进入了凉水河。然而,却又并不停船撒网,而是顺流而下。
“大姑娘,你这是到哪儿去呀?”在队尾行船的和合大伯,大声惊问道。
“到凉水河口去!”春柳嫂子强作镇定,神色中仍然流露出忐忑不安的心情。
“你想到老虎嘴里掏食呀!”和合大伯紧打双桨,赶到春柳嫂子船头,“凉水河口的芦苇荡,是解连环的老窝儿。”
春柳嫂子极力装出轻松的口气,笑道:“他的老窝儿长年没人敢去,鱼肥虾多,稠得像粥,咱们撒上三网五网,就能满船而回。”
“只怕他贼心不死,再把你抓去就舍不得放了。”和合大伯压低嗓子,声音打着哆嗦说。
“寒霜单打独根草,咱们这四条船寸步不离,他就不敢下手!”高家小哥俩船分左右,跟春柳嫂子齐头并进。
到达凉水河流人运河的河口,已经日上三竿了。
二水交流,浪花飞沫,河口像一张扇面,沙洲浅滩上芦苇丛生,像郁郁蓊蓊的绿林,又像从水中拔地而起的青山。芦荡里的苇喳子,伴着喧哗的水声,叽喳喳叫成一片。
今日天气晴朗,蔚蓝的天空只有几抹淡薄的云烟,大河上洒满金色的阳光,几只银白的水鸟翻飞剪水。从水连着天的远处,一只客货两用的大木船,高扬着南风吹满的白帆,被匍匐跪行在岸上的纤夫牵引着逆水而来。
纤夫们像囚犯扭枷,肩扛纤板,拽住粗大的纤绳,赤裸炭黑的身体,绷紧根根条条的筋骨,鼓足通身的气力,唱着忧伤的纤歌,每行进一步,身后都留下深深的足迹,足迹上留下汪汪的汗水。
突然,船上爆发枪声,子弹纷飞,枪声借着水音,在河上炸响,震人耳膜,回声荡漾,久久不散。水鸟惊叫着向四下飞去,纤夫们也纷纷逃跑,钻进柳棵子地,趴到堤坡下。
“大姑娘,咱们也赶快躲一躲!”和合大伯大惊失色,也不顾这凉水河口的芦苇荡,本是解连环的老窝儿。
春柳嫂子正要拨转船头,忽然看见有个人从大木船上纵身一跳,跳到漂浮在大木船旁的一只小船上,也打桨向芦苇荡划来。
“鲫儿,鳅儿,快去拉他一把!”
春柳嫂子吆喝一声,高鲫和高鳅儿跳下水;她牵着高鲫的船,和合大伯牵着高鳅儿的船,先躲进芦荡的苇巷里。
那个跳船的人,看样子像是三十上下,一身短打扮,面容清瘦,满脸黑胡茬,目光凛若寒星,像个精明强悍的船夫。然而,眼角眉梢带着几分文气,却又像个俗称上圣人的乡村教书先生。
“先生,别怕!跟我们来。”
高鲫和高鳅儿在水面上冒了冒头,便沉下去推船。
这个人划船进入苇塘,春柳嫂子正焦急不安地向外张望,俩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碰在了一起。
“碧村!”春柳嫂子又惊又喜,失神地发怔。
“柳子!”阮碧村也出乎意外,十分激动。
他们深藏到芦苇丛中去。
“有个人叫我来接你。”春柳嫂子眼圈一红,强忍住泪,“你见老了,人也糙了。”
阮碧村笑了笑,说:“我老远的就看见一只柳棚小船,就知道有人来接我,可没想到是你。”
“船上为什么响枪?”春柳嫂子问道。阮碧村轻声笑道:“这是远藤商行的运货大船,我从天津就藏在货舱里,一路平安。不想船到此处,爬上四条汉子,要拦船劫货;船上有保镖的,就开了火,我只有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这时,河上的枪声稀稀落落了,芦荡外传来紧急的划船声。春柳嫂子摆了摆手,大家都屏声静息。
来船逃进苇巷了。
“真他娘的走背字儿!”一个人骂骂咧咧,“赔了夫人又折兵,没开了张,还丢了一只船。”
“唉呀,杨芽儿!”春柳嫂子低低惊叫一声,忙又捂住嘴。
“不好!苇丛里有生人气。”是解连环吼道,“什么人?不出来我们要开枪啦!”
“别开枪,是我!”春柳嫂子慌忙喊道。
“原来是春柳嫂子送上门来做压寨夫人!”
杨芽儿笑起来:“快请新人露面,给我们大哥消愁解闷。”
阮碧村却抢先挺身而出,当胸一抱拳,说:“老哥们辛苦了,兄弟借用了你们一条船。”
“你是什么人?”解连环和他的四名弟兄亮出了枪。
春柳嫂子连忙出面解围,说:“他是我的表弟。”
阮碧村笑容满面,说:“老哥们拦劫日本特务的货船,兄弟非常佩服。”
解连环见阮碧村正气凛然,谈吐不同凡响,也收了枪,抱拳问道:“明人不说暗话,你老哥到底是什么人?”
“小弟方雨舟,本是察绥抗日同盟军吉鸿昌将军的部下。”阮碧村只说出自己的化名,“兵败之后,浪迹江湖,今天投奔我表姐来了。”
“原来是吉大胆手下的好汉,解某人有眼不识泰山!”解连环哈哈大笑,“有缘千里来相会,快请到寨子里说话。”
于是,阮碧村、春柳嫂子、和合大伯和高家小哥俩,跟解连环和他的四名弟兄,并船而行。
此地,是解连环的另一处营寨。在砍平芦苇的一道泥鳅背高岗上,搭起的不是高脚窝棚,而是蒲柳棚屋,贮存着充足的粮柴,还砌有锅灶。
大家席地而坐,解连环命令杨芽儿预备酒饭。春柳嫂子挽了挽袖口,说:”还是我来上灶,和合大伯给我打下手。”
解连环把阮碧村请到一间棚屋里,棚屋里有一张太师椅,解连环又把阮碧村推到太师椅上落座,眼巴巴地问道:“方而舟老哥,我看你必定不是个凡夫俗子。兄弟这几天听到风言风语,二十九军撤出通州以后,日本鬼子就要开进来,可是真的?”
阮碧村喟然一声长叹,说:“北平军分会委员长何应钦,和日本华北驻屯军司令官梅津美治郎秘密签订了《何梅协定》,把冀东二十二县划为非武装中立区,表面上两国都不在这块地盘上驻扎军队,暗地里却是把这块地盘割给了日本。所以,日本人正指使他们的走狗殷汝耕,阴谋成立冀东防共自治政府,宣布二十二县脱离中国,我们眼看就要沦为亡国奴了。”
“亡国奴不如丧家犬,我宁死不当亡国奴!”解连环大叫:“你是吉大胆的部下,他好比岳飞被害死在风波亭,难道你们就霸王的兵暗散了,不想替他报仇雪恨?”
“我们已经成立了京东抗日救国会。”阮碧村庄严地说,“小弟前来通州,就是为了发动父老同胞,联合各路英雄好汉,反对殷汝耕卖国,抵抗日寇的侵略。”
解连环倒头便拜,说:“请你收下我们这几个匹夫。”
阮碧村连忙搀他,说:“老哥,我正有此意。”
解连环仍然跪在地上不起身,说:“我想高攀老哥,结为同生共死的异姓兄弟,不知你是不是瞧得起我,肯不肯赏脸?”
阮碧村欢笑道:“我也有此心。”
解连环爬起来,跑到灶上,喜气洋洋地说:“春柳嫂子,请你作个见证,我跟方雨舟老哥两相情愿拜把子。”
春柳嫂子双手捧住一大海碗红高粱烧酒,在阳光下站定;解连环从腰间拔出匕首,划破中指,血滴到酒碗里;阮碧村从棚屋里走出来,也把中指划破,滴血不止。
“算上我!”春柳嫂子把酒碗交给阮碧村,一拧眉头,银牙咬破中指,浸入酒碗,面不更色。
解连环惊叹道:“好一个女中豪杰!”
垒土为台,插苇为香;解连环三十五岁,春柳嫂子二十五岁,阮碧村二十三岁,长幼为序,跪拜苍天后,歃献血为盟。
半夜三更,小小船帮回到点将台。和合大伯仍旧看船打更,高家小哥俩也回虬松古柏中的窝棚里睡觉,春柳嫂子带着阮碧村进家。
小院长年很少打扫,长满杂乱的花草,几株野生的桃李在朦胧的月色中散发着清香,摇曳着轻淡的树影。春柳嫂子掏出钥匙,打开屋门,一转身,忽然在阮碧村的面前跪下来,抱住他的双腿,幽咽地哭泣。
“你这是干什么呀?”阮碧村吃了一惊,“快进屋去。”
“我……对不起你……”春柳嫂子痛心地哭道,“我当时应该一死全节,不该忍辱偷生,嫁到这个人家。”
“柳子,这怎么能怪你呢?”阮碧村俯下身去,“当年我不辞而别,连一句话也没给你留下;虽然不得不如此,可是使你无依无靠,我是对不起你的。”
“别……别这么说”春柳嫂子哭得更伤情了,“你打我骂我,倒让我更好过……”
“进屋去吧!”阮碧村柔声劝道,“撇开咱们的悲欢离合,我要给你说一说抗日救国的大事。”
春柳嫂子挣扎着站起身,向大黑狗妞子打了个手势,妞子蹿上房脊站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进了屋,春柳嫂子投人阮碧村的怀抱,哀怨地说:“冤家!这两年你都流落到哪儿?我想你盼你,好难熬的日月呀!”
“往后的日月更难熬。”阮碧村把春柳嫂子扶坐在炕沿上,“冀东二十二县的老百姓,眼看就要在日寇的铁蹄下遭灾受难;我和你都不能逆来顺受,偷生苟活,而要不惜一死,奋起反抗。”
“这两年你都到哪儿去了呢?”春柳嫂子又把阮碧村找到自己身边,像是怕他不翼而飞,转瞬即逝。“我老是梦见你满脸是血,浑身是伤,吓得喊叫着醒来,就双膝跪在炕上,祷告上天,保佑你平安而归,今生咱俩还能团圆。”
“我也真有过几回全身鲜血淋漓,九死一生。”阮碧村回忆往事,心潮起伏。“抗日同盟军失败,我受了重伤,倒在一条小山沟里,只剩下半口气,四五只老鹰在天空中盘旋,只等着我一断气就落下来啄食死尸;人不该死有救星,一位上山挖药材的老人遇见了我,把我背到一个山窟窿里,煮药给我喝,捣药敷伤口,还把他的干粮分给我吃,救活了我的命。”
“苍天保佑这位老人家寿比南山。”春柳嫂子心疼而又恐惧地抓住阮碧村的双手,“后来呢?”
“我的伤势刚有起色,民团四处搜山,难以藏身;救命的老人家又给我指引门路,下了煤窑。”
“煤窑里就能遮掩得住身子?”
“下煤窑好比下地狱,三日巷道塌方,五日瓦斯爆炸,窑花子都是有今天没明日的人;老板在官府花了钱,即便是杀人犯,一下煤窑也就不追究了。”
“你这个命大的人,到底还是死里逃生,又跟我见了面。”
“我吃了半年阴间饭,就离开了煤窑,到天津教过书,写过文章……如今水流千遭归大海,又回到通州家乡来了。”
春柳嫂子问道:“你回到通州,是做工,还是教书,或是干点别的营生?”
“通州认识我的人多,我不能出头露面。”阮碧村笑道,“你这里是我的立足点,解连环的苇塘营寨也是我的落脚之地,此后还能找到几处遮风蔽雨的地方。”
“你哪儿也不要去,我能养活你。”春柳嫂子紧紧地箍住阮碧村,“为了你,我多打几网鱼,多走几趟船;再苦也是甜的,再累也有兴致。”
“咱俩又聚会在一起,不是为了重温旧梦。”阮碧村从春柳嫂子的拥抱中轻轻挣脱出来,“你要把通惠河的每条船,每个人,都串连起来,加入抗日救国会。”
“我们这个船帮五口人,连命都交给你。”
阮碧村算了算,说:“只有四位呀!”
“我算上了高家老大;他叫高鲤,在二十九军当兵,眼下从通州撤到大黄庄驻防。”
“过一两天你把他找来,我要跟他谈一谈。”阮碧村非常感兴趣,“二十九军里,你还认识谁?”
“你问得好没道理!”春柳嫂子娇嗔地说,“我一个女人家,躲还躲不开,怎么敢认识当兵的?”
“他们常常刁难你吗?”
“过去没有过,这两天可叫我犯嘀咕。”春柳嫂子不安地说:“昨天清早,撤退的二十九军要抓我们这四只船支官差,我在八里桥下骂了他们,眼看就要惹下一场大祸;忽然来了个马连长,不光把我这只船的官差免了,还给我捎来一笔骂钱,我怕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这个马连长看上去多大年纪?”阮碧村追问道。
“大不过二十四五岁。”
“什么模样儿?”
“细皮嫩肉,骑在马上倒也有几分威风。”
“可能是他……”阮碧村自言自语。
“谁?”春柳嫂子反问道。
“我在察绥抗日同盟军有个朋友叫马名骓,一年多下落不明,不知此人是不是他?”
春柳嫂子上了炕,拉开了被子,摆放了枕头,羞涩地小声说:“咱们睡吧。”
阮碧村忙说:“我到西屋去睡。”
“你……”春柳嫂子心上一冷,“你嫌弃我了吗!”
“你现在是有夫之妇……”
“我从没有失身给韩小蜇子!”春柳嫂子委屈地说,“离地三尺有神灵,神灵有眼看得明,我的身子是清白的。”
阮碧村沉重地叹了口气,说:“你到底跟他名份已定,我们不能不拘礼。”
春柳嫂子真想放声痛哭,可是她是个傲性子的女人,眼泪流进肚子里,说:“你是客人,睡在这间干净屋子里,我到西屋去。”
又是鸡叫头遍,春柳嫂子准时起来,到东屋点上灯,梳头洗脸,两只眼睛哭肿了。
‘聊子,别生我的气……”阮碧村也没睡着,“我心里很难过
春柳嫂子摇摇头,说:“我要出船了,不离通惠河,中午回来给你做点顺口的吃。”
阮碧村从炕上坐起来,说:“天亮之后,我也要出去走一走,不回来吃中午饭了。”
“你到哪儿去?”春柳嫂子不放心地问道。
“去看望一个老相识。”阮碧村避开春柳嫂子那幽怨的目光,“今后,我免不了要出外活动,不是天天都回到你身边来。”
“我明白。”春柳嫂子点着头,“你不天天口来,我要天天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