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花白雨

作者:陈玉福 字数:30765 阅读:90 更新时间:2016/06/29

兰花白雨

    一个美丽的传说往往是一把神奇的钥匙,它可以打开一个个紧闭的心扉;一种忠贞的爱情往往是一段催人泪下的悲剧,它可以演绎出一个哀婉的故事。女人,它常常扮演着人生舞台上的主角,但她们往往也是生活中的弱者。

    一、引子

    1982年冬天。

    洁白的墙壁。耀眼的电棒。呼呼抽火的生铁炉子。奶黄色的桌椅。地上,铺着方形的、天蓝色的砖。其间,一个魁梧的汉子,乌黑的浓发乱蓬蓬地蹲在头上,方形的脸上镶嵌着重眼、棱鼻、厚唇,上身穿紫褐色的毛衣,下身穿灰色的纤维裤子……这是极其简朴的一位青年作家。

    他叫刘斌,在吉县文化馆工作。

    房子里除烟筒里火苗的呼呼声、皮鞋压砖的吱吱声外,静谧得能听见门外风吹花秆的飒飒声,要不是半截墙上、一角地上闪动着忽儿大忽儿小的身影,真疑心这里是无人之地。

    他正在苦苦地思索着《夫妻山的传说》的开头。不!与其说是考虑它的开头,倒不如说是在考虑他六年生活的结尾。是的,一个民间传说的开头,能难住《我的家庭》这部长篇小说的作者吗?

    他在想着……

    此刻的心,就像是滚滚的长江水,停止了六年写作生活的我,又要动笔写作吗?不写?嗯,不行。我的家乡有这样动人的传说,难道能不快一点让读者知道吗?再说,编辑部已来通知,后天,稿子就要往印刷厂送,能为了我而影响杂志的出版吗?当然不能。如果写,我这颗受了伤的心,能受得了吗?不!我这样的作家,有资格继续写下去吗?配做一个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吗?唉!我没有资格再写下去,也没有面目让自己的东西再和读者见面啊!

    这是因为自己是一个灵魂肮脏的伪君子啊!……

    那么,这样的人还能写东西教育别人吗?

    羞耻!羞耻极了!……

    啊!我要不写,牛娃和刘巧儿能饶恕我吗?即使这两位故人答应了,可我的心情能平静下来吗?难道让一颗受伤的心继续忍受折磨吗?

    啊!我的读者,就原谅我这一次吧!

    啊!我的兰花姐,就饶恕您的弟弟最后一次吧!

    ……决心下定,说干就干。于是,刘斌大步跨到办公桌前,坐在了椅子上。他铺开一沓稿纸,手里握着的是一支小小的、尖钝得快接近笔嘴的钢笔。这是六年前,他从箱子里翻出来的,他的兰花姐在八年前送给他的订婚礼物。为这支笔,他不知难受过多少次啊!今天,他倒忘记了五年前订的条约,用这支笔学习,但不用这支笔写文艺作品。宁肯把这支笔用老,也不用别的笔……

    很快,稿纸上出现了这样的标题——“夫妻山的传说”。

    然后,早已想好的开头跃入纸上:

    气势磅礴的吉山脚下,有一座秀丽的小山。它位于我的家乡刘堡。

    这座小山高45.6米,周长1039.3米。它有一高一低两个山尖,上面长满了青苔、灌木等植物。山腰有5米多高的岩石,远远望去,宛然一对姊妹被淡青色的带子勒在一起。山底是枯黄的草丛和红柳……

    夫妻山,它像一对饱经沧桑的老人,向刘堡人民讲述着几千年前这个动人的故事,又像是诉说着自己的悲惨遭遇。这动人的传说,揭露了封建社会的残忍和黑暗,也歌颂了古代劳动人民向往自由、向往爱情和幸福的美好愿望……

    “咣!咣!咣……”一阵紧促的敲门声传入刘斌的耳膜。他放下笔,揉揉发涩的双眼,打开了房门。眼前站的是画师马忠老师,他说:“快!小刘,刚才县医院打来电话,王兰花住院了,让你马上去。”

    “啥?”他像是没有听清似的。

    马老师又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路灯下,刘斌骑车的影子长了、短了,短了、长了……宛若一长一短两个人在进行骑车比赛……

    病床上躺着他的兰花姐。葡萄糖液一滴一滴流入她的血管。他吓了一大跳,她的头发烧光了,头上裹着纱布,仅露出的一只右眼,紧紧地闭着。

    他呆呆地望着他的兰花姐,精神仿佛突然间失常,五根粗粗的指头呆滞、迟钝地摆弄着近视眼镜。许久,一双垂眼才从镜片里透出,不过,眼珠不动了。如果他是一幅画,那么,这双眼睛就是画家的败笔。真的,和死人的眼珠一模一样。

    “刘老师——”

    他听到了一声低低的、亲切的声音,但辨不清是谁的。他眼前模糊的、乱糟糟的图画没有了,原来是一位漂亮的洋小姐。她正拿着一把椅子招呼他入座。噢!这是文化馆他办公室隔壁的打字员小马。让自己又恨又恼的她,怎么也跑到这里来了?……他这才意识到,这个病房里除了他的兰花姐外,她是唯一守候他的兰花姐的人。

    他终于在她跟前坐下来了。他揭起了散发着药味的被角。她的手,那只唯一没被烈火烧焦的手,他把这只粗糙但纤细的小手放进了自己的大手掌里。

    这只手,包括她全身的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部位,他都摁摸过何止是千万次了。可中断了六年后的今天,他又摸到了这只手。这只手的形状和六年前那只手没有什么两样,不同的是这只手黑了,比原来小了,还增加了一层老茧。

    他一手轻轻地攥着这只手,另一只手微微地摩挲着它的每一个骨节。但是,这个滋味儿跟六年前不一样。六年前,他的大手一旦触及她那双小手——危险!触电了——觉得全身暖洋洋的,也许是轻微的过电……可那是很舒服的感觉。他总希望多摸一会儿,多过一会儿“电”……六年前,他这双手一旦触及她那双小手,就仿佛睡到了温暖的炕上,既自在又感到心里有说不出的痛快……

    如今这只手躺在他这双大手里的滋味与从前可大不相同。它除有“电”外,还有“冰”,也许是带“电”的冰……霎时,这种特殊的电从他头顶传到了脚底,又传到了心里……

    啊!我的兰花姐,您是怎么被火烧的呢?当心里刚刚闪过这个疑问时,他不由一阵心酸,这不就是我造成的吗?我,已经变成了她的罪人!

    她的小手里,顿时堆满了晶莹的泪珠珠儿……

    “刘老师,别难过……听我告诉您。”

    二、她受伤的详细情形

    黄昏。猛烈的西北风。

    王兰花安顿好六岁的儿子后,来到了庄门上。凛冽的风刮得她睁不开眼睛。猛然间,她感到西北方向好像有火光。她把视线射向那里时,吃了一惊,只见生产队的羊圈上空,是一团红黑交织的火球。

    那是羊圈起火了!顿时,她觉着浑身像散了架子一样。她没有顾上喊人,只是奋不顾身地朝大柳树下的钟跑去……

    “咣!咣!咣!……”

    她抓住钟绳,用尽了全身力气。

    有人来了,他们也发现了着火的羊圈。

    这时候,王兰花抛开了钟绳,朝西北方向跑去。但是西北风太猛了,她怎么也跑不快。她的心里只有一个信念:那里的一百多只羊是社员们亲自交给她的,绝不能让大伙儿的财产受损失。可能是哪个愣小子,下午起圈时在羊圈里扔下了烟屁股,惹下了这塌天之祸!……

    她越急,越是跑不快,越急,心里那团火烧得越旺。只见她低着头边跑边解着棉衣扣子。解开了,三下两下把棉衣扔在了路边。跟在后面的一位老太太忙拾起了那件棉衣。

    很快,前面跑的几个小伙子被她甩在了后面。

    ……火是从东南方向起的。现在半个子草棚已经全起火了。要不是西北风刮得猛,说不定这时的草棚早都着光了。

    王兰花和一个小伙子用一根椽子顶开了已经起火的羊圈门。门里头火焰滚滚,像一群发怒的狮子在跳跃、吼叫,好不吓人!只有痴子才敢窜进这火海。

    可是,王兰花冲进去了,三个、四个、……接着,七八个小伙子都钻进了羊圈。羊,通通缩在了西北角这个唯一没有火的地方,吓得瑟瑟发抖。

    她们打灭身上的火以后,就把羊往圈门前赶。可是,羊并不是傻子,它们能往火里走吗?根本不能。任凭人们的拳头举得老高,它们就像在那里生根了一样一动也不动。

    “王天仁!来。”王兰花沉着地命令着叔伯弟王天仁,“我和你把头羊拉出去!……别的人在后面赶其他的羊!”

    王兰花和王天仁拉着一只大羯羊走进了火海。羊们见大羯羊钻火了,也在人们的驱赶下钻进了熊熊大火。很快,一群火羊和七八个火人冲出了羊圈。候在外面的男女社员们用沙子、土、湿衣服等物扑灭了羊和人身上的火。

    人们这才松了口气,一百多只羊总算得救了。

    忽然,羊圈里像是还有只羊在叫唤。人们都说:“算了吧,一两只羊嘛!……”

    话音未落,王兰花又冲进了火海。

    几个老人们都无可奈何地说:“囡!太危险了!”……

    一个中年汉子大声喊叫:“兰花!先扔出一个,再抱另一个!”

    喊声提醒了王兰花。她敏捷地把一只小羊扔出了火门,又跑向了另一只,……

    “轰!”的一声,大梁在烈火中动摇了。霎时间,兰花和她怀里抱着的羊被烈火吞噬了……

    刘斌知道了这一切后,一阵目眩,不由自主地朝病床倒去。小马见状,忙扶住了他:“刘老师!刘老师!……”

    她扶着他坐在了椅子上。他似乎清醒了许多,也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举动……便又重新抓住了她的手。

    这时,她蠕动了一下,紧闭着的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一次、二次、三次……那对像是被胶粘住了的嘴唇终于分开了。

    三、一封沉甸甸的信

    她睁开了那只唯一的右眼,也看见了坐在身边的刘斌。

    “兰花姐……”

    他轻轻地摇着她的手说:“心里……清楚吗?”

    “斌……”

    她口吃了半天,才喊出了一个字。

    他忙打开了李子罐头,用小勺把甜水送到了她的嘴边……随着轻轻的脚步声,大夫推门走了进来。他放下小勺看着大夫给她检查,心里充满了希冀和幻想……

    “没有问题了!”大夫收起听诊器拍着他的肩头,“一个礼拜后,她就可以出院了!”

    二、他欣喜地看着她,终于,奇迹在她身上出现了,她头上、身上裹着的纱布不翼而飞了,两条长长的辫子又攥在了她的手里,她说:“斌,我原谅你了。”

    二、他欢快地给她朗诵自己的作品,给她谈理想,回味他们在一起的幸福往事。“记得吗?我曾经在你那对长辫子里偷过一根头发……”

    “啪!”大夫拍了他一下,他又进入了现实。她还是用一只眼睛看着他,她的头上还是洁白的纱布……

    “小王,”大夫用那标准的男高音对病人说,“好好躺着……”

    他看见了大夫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在说:“跟我出来一下。”他会意地跟着大夫走出了病房。

    “大夫,怎么样?”一出门,他就迫不及待地对大夫说,“你要想办法挽救她的生命啊!”

    二、大夫摆动了一下他那只被刘斌握疼了的手,说:“很危险。恐……”

    “怎么样?”他又饶不过大夫那只手了。

    “我们尽力挽救吧!同志……”

    这时,急匆匆走过来了七八个乡下人。

    “妈妈。”

    他一眼就认出了兰花的母亲,接着又向老人后面的王天仁和几个男女社员问了好……

    “进去吧!”他搀住了老人的胳膊。在推开门的当儿,老人已经发现了女婿那双含泪的眼……

    ……兰花看见了他们后,微微动了一下头。他和妈妈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要坐起来。

    他和老人扶起了她,又在她后面靠上了被子。

    母亲打开了提包,取出了一个鼓鼓的大信封。他接过它来送到了兰花的手里,兰花又把它送了过来,他抓住了信,也抓住了她的手……

    “斌……”她盯着他的眼睛,“该说……说的,都在……在里面。对……对不起……您……”

    她继续用微弱、断断续续的声调说:“妈妈……平平……就……托给您……了。”

    见他含着泪花点了一下头,她才艰难地把目光移到了别人的脸上……这种使人难受的目光移到小马脸上时,变得有点温和了。

    小马的泪珠,立刻被一根银线串起来了……她把手放到了兰花的手里。

    她也流泪了。“斌……”她看着他说,“您的心……还和从前一个样……哦……小……马都……都说了,她……是个好……姑娘……你们就……就一起……”

    话没有说完,她就微微地闭上了眼睛。

    “兰花姐!”

    他和小马异口同声地喊一声后,小马就扑在她身上哭起来了……

    “兰花!”“兰花!”……

    她,已经停止了呼吸。

    “兰花!”老母亲哭倒在了女儿的身上。

    “兰花……”大家都流下了眼泪……

    “兰花姐!”

    他从心底里喊了她一声,泪水簌簌地流进了衣领……“兰花姐!”他又一次低低地叫了她一声……他觉得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四、后天,我们结婚

    他觉得嗓子干得厉害,突然,有人给他灌了一口甜水。哦,好甜啊!他一下子翻起了身。原来是小马在给他喂李子甜水……

    他左右一看,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文化馆的宿舍里,忙问:“她们呢?”

    “已经用车拉去火化了。”

    “什么?”

    他猛地翻身下了床……她拉他坐在床沿上:“去也晚了,骨灰盒已经送回乡下去了。”

    “啊?”

    他一下子瘫倒在了床上,脑海里出现了她的影子……

    “斌!”小马拉着他的手,亲切地说,“别这样,好吗?”

    “干什么?”他霍地坐了起来,怒冲冲地问她。

    “怎么,生气了?”她动感情了,眼泪从那双柳叶似的眼里涌了出来,“那时,都怪我爸爸,请你……你原谅我吧!”

    她说着身了一趄,把头埋在了他的腿上:“原谅我吧,就这一次……”

    “起来,小马!你这是干什么?”

    “不起!就不起!你不答应我,今晚上我就不起来!”

    “好吧!”他像是让步了,“起来,起来听我说,我心情不好,今晚你就别这样了。明天一早,你为我办个事情。”

    “办啥?”她抬起头来微笑着问。

    “替我请客。”

    “请客?”她吃惊了。

    “请啥客?”

    他认真地说:“后天,咱们结婚。不请客怎么行?”

    “真的?”她一下子跳了起来,很快又用审视的目光望着他,“你不会骗我吧?”

    “嗨!这样的事还开玩笑?”

    见他那样认真,她才高兴地说:“你,真好!”说着,她又要抓他的手。他避开了:“早就给你讲了,我心情不好!”

    “好吧。”

    她无可奈何地拉过椅子坐在了他的面前:“说,请的都是些什么人?”

    他一气说了好多人的名字,她握着钢笔在笔记本上记着。

    “远一点的就这些。附近还有好多人。”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文教局赵局长、李局长、徐股长和小钱;六中李老师,二中张老师、徐老师、麻老师;县委张书记、田县长;宣传部两位部长,还有小谷和小齐;我们馆全体同志……”

    小马认真地记完这些后问:“我的朋友们不请了吗?”

    “随你的便。”

    “真的?”

    他认真地点了一下头说:“买点肉,炒几个菜就行了。”顿了顿,他又说:“别太大方了。不过,婚礼还是在这里举行吧。你家的楼上我是不去的。”

    “完全可以。”她把笔记本装进呢子衣服口袋里后,问,“再没有事儿了?”

    他点着头,欲言又止……

    “可以回去了。”过了一会儿,他才转过身说,“拾掇一下那间房子吧。我可没有时间。因为,后天就要交稿子。”

    “不!”她坐在床沿上,脱掉了黑色高跟皮鞋,跳上了床,“今晚,我就在这儿睡。”

    “什么?”

    他有点愤怒:“你如果不听话,我也不答应你的条件。”

    她那张“天气阴晴预告表”上,立刻出现了“多云转阴”的字样。她看着他那张难看的脸没有说出话来。

    是啊!他的脾气她是知道的,地道的炮筒子,直出直入,说一不二。要是真发起脾气来,那可就砸锅了……也好,原来认为,今晚会碰一鼻子灰的,没想到他这么痛快。六年前,缠了他一年,成功了,可怪我硬是把人家给甩了。以后,整整缠了他五个年头,连个话都说不上……现在,他痛快得出人意料,是因为他的兰花姐死了。唉!人人都一样呀,谁个不自私?

    想到这里,她微笑着下床,乖乖儿走了。在作家刘斌的眼里,那分明是装出来的笑——皮笑肉不笑。

    眼前,是那封沉甸甸的信。他没有想到要去看它。他心里很乱,像老光棍的房间——无从收拾。她火化了,送回乡里去了。自己呢?能坐在这里看信、写文章吗?不!要去看看她的骨灰盒,要去看看饱经风霜的老岳母,去看看活泼可爱的儿子……

    他改变了原来的打算,推起自行车毅然走出了文化馆的大门,走完了路灯连起来的大路……来到了家乡。

    五、咱们复婚吧

    从乡下赶到城里,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两点钟了。也就是说,一篇民间传说的写作时间,只有一天一夜了。

    这时候,他必须扔下一切事务,包括行动和思维。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和六年前一样,又在门口挂上了那块失业达六年之久的木牌。上面用黄色油漆写着几行楷书字:

    正在写作不见任何人。如有事,请在下午八时到十时来。

    刘斌

    他知道,挂上这个牌子后,便没有人来打搅他了,可以埋头工作一番了。

    他首先拆开了那封沉甸甸的信,取出一沓厚厚的信纸来。铺开信,秀丽、苍劲的字,排着队进入他的眼睛。

    我的斌弟:

    我仍然用六年前这个称呼吧。

    因为,据我了解,你还和六年前一模一样。本来嘛,我们已经离婚了。你可以重新找一个人的,但你却死心塌地爱着我。还是六年前那句老话:“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已经把你折磨了六年,我不准备再折磨你了。

    我不但满足你的要求(你说过,唯一的希望就是请我原谅你的过失),而且还向你提出一个新问题:咱们复婚吧。……

    看到这里,他流泪了,一滴、二滴、三滴……

    这难道不是自己日夜盼望的话吗?

    啊!我的兰花姐,您能原谅我干过的一切,就是我最大的满足啊!

    复婚?兰花姐,我不敢想,也从来没有想过。您难道忘了,我是一个有罪的人啊!

    一个有罪的人岂能和一个清白的人一块生活?

    你原谅我了,够了。我的读者,也会原谅我的。

    他擦去了眼泪,但是,掉在了红格纸上的泪水却化开了,引得几行字也流出了眼泪。

    他戴好镜子,继续看了下去。

    六年中,听说你停止了创作。理由是:你的所作所为对不起我,也对不起你的读者。因为,一个作家——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他不但要用写的书去教育别人,而且,他要有美好的心灵、优秀的品德……

    我说得对吗?我敢肯定,你的心里肯定是这样想的。

    看到这里,请你别往下看了,最好把它放到一边。为什么呢?

    你没有错,即使一时错了,你已经改正了。做到这一点,不容易啊!可是,你何必停止你所爱的事业呢?

    我想,我不但原谅你了。而且,读过你的书的人,知道了这一切也会原谅你的。所以,我让你现在就动笔写。哪怕写上一段儿也好。然后,再看我写的信。

    ……

    哦,……他只好恭恭敬敬地把她的信放在了一边。

    真的,兰花姐,我的心已经被您看透了。

    好吧,兰花姐,我听您的,就写一段儿吧。因为六年前,我写长篇小说《我的家庭》时,您的影子总在我身后。现在,仿佛觉着您又在我身后看着我。我怎么能不听您的话呢?

    于是,他铺开稿纸,写了起来。

    六、夫妻山的传说(一)

    很古很古以前,夫妻山这个地方是一汪清泉,就像一面天然的镜子,当地的农民都喜欢吃这里的水。

    这个地方的人民都姓刘,是一个大家族,族长叫刘豪。因此,这个地方就叫做刘豪堡。

    这天,刘豪堡街上张灯结彩,十分热闹。当地的农民都知道,今天是族长女儿刘巧儿择婿的日子啊!于是,方圆几十里地方的人们都赶来看热闹。

    刘巧儿的绣楼坐落在刘家大院西南方向临街的地方。

    “当!当!当!……”

    刘家大院里那座古铜色的钟响亮地叫了几下。午时,刘巧儿抛绣球的时候到了。只见四五个侍女簇拥着花枝招展的刘巧儿来到了绣楼南面的阳台上。她两手扶着栏杆,笑吟吟地看着楼下的人山人海。人们见刘巧儿朝他们微笑,便响起了霹雳般的喝彩声,祝愿这位贵重的小姐选上佳婿。

    刘巧儿在这无边的人海里寻觅着自己的如意郎君。

    看见了,向她含笑致意的阔少爷;

    看见了,刘豪堡管账先生的儿子李吉,他是阔少爷当中的美男子;

    看见了,衣着褴褛的种田人;

    看见了,……

    嗯,就是看不见自己朝思暮想的如意郎君——牛娃。

    牛娃,是一个农民的儿子,英俊潇洒的青年。

    记得认识他的时候,还是两年前——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她和几个侍女骑马到吉山上采花游玩。忽然,听到一声虎吼,吼得山摇地动。刘巧儿便命同来的几个神箭手在前面开路,自己随后,去消灭老虎。

    翻过一个山梁,终于看见了,那是一只凶恶的猛虎。箭手们刚要放箭,被刘巧儿喝住了。原来,她发现了一个人,那是一个农民打扮的小伙子。他手握一把短刀,正在和猛虎较量呢!

    放箭吧,怕伤着人,不放箭吧,眼看那个小伙子就要遭殃。

    经再三考虑,她命令箭手们迎上前去,见机行事。没有走上几步,奇迹出现了:老虎哀叫了一声便滚下山坡去了。

    箭手们曳满了弓朝虎射去。

    等刘巧儿赶到跟前,小伙子已经昏死过去了。她仔细一看,小伙子被虎抓得遍体鳞伤,撕碎的衣裳已经被血渗透了。再看那只虎,脖子里扎着一把短刀,仅露出了个刀把。

    “快快抢救。”

    刘巧儿说着翻身下马,和几个侍女替小伙子包扎。

    小伙子是刘豪堡刘全的外甥,在舅舅家已经呆了七八年了。前些日子,他舅舅进山打猎,被这只猛虎吃了。牛娃一打听,说是近来被这孽畜吃掉的过往行人就有七八个。一气之下,独个儿上山来为民除害……

    知道这一切后,巧儿对牛娃的爱慕之心油然而生。临走时,她赠给了牛娃一把弓箭,说:“三天后,请在这里等我。”然后就打发人把他送了回去。

    三天后,刘巧儿带贴身侍女两人——金良和玉良来了。牛娃早就在这里等她,已经等了约两个时辰了。

    下马后,她就和牛娃信步朝深山密林中走去。她们在一块岩石上坐了下来。她望着牛娃那清秀的脸庞,把自己的心事吐露给了他。他听了,自然很高兴。

    他告诉刘巧儿,山里有一个好去处。一进吉山,朝西一拐,那里有一座山洞。洞里有石床、石锅、石碗之类的东西。这是他三天前发现的。当时他从山腰一块岩石上掉进了一条小小的山峡。腿子碰得生疼,他就想背靠岩石休息一会儿。可谁知,他却软绵绵地倒下去了。掉头一看,左右是丛生的灌木、野草等,上面掉的是密集的藤秧。双手扒开厚厚的条子秧,就是小洞……

    讲述完他的发现后,他说:“大概这地方只有我一人知道。”

    “那我们以后就在那里见面吧。我悄悄地拿来被褥、吃的,谁也不知道。”

    “太好了。”

    从此,这个山洞便变成了他们秘密幽会的好地方。

    今天的事儿,是早已约好了的。为什么到现在了还不见他的踪影?

    刘巧儿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地收敛了笑容。但是,她还在人群中寻着、找着……

    写到这里,他停下了手中的钢笔。用手揉揉发涩的双眼后,迫不及待地扯过了她的信。立刻,火一样的语言钻进了他的眼帘:

    斌弟,写完了一段吧?好,请你继续看我写给你的信。

    斌弟,记得吗?你第一次叫我姐姐的情形?

    ……

    哦,我怎么能忘记那一切呢?

    七、她的不幸

    一半是亲身经历的,一半是她讲给他的。

    1963年以前,也就是她十六岁以前。她在铁路小学担任过少先队中队长、大队长,在铁路中学,她担任过团总支书记。她也领着许多小伙伴做过数不清的好事。

    上小学时,每周星期六下午,她们不是在食堂里帮大师傅剥葱、剥蒜,就是帮助叔叔阿姨扫站台,或是到候车室去给旅客送水……

    上中学时,她们到过工厂、农村、部队等单位,为工农兵演出……她从上小学一年级到中学,几乎是规定了的每年四张奖状,有时还更多。

    谁知这个糖水里泡大的铁路工人的孩子,这个心灵纯洁得像一潭清水的少女,会在十六岁那年,突然变成“地主崽子”来到了农村。哎,那是个多么荒诞的年代啊!

    一个地主的侄儿在外面参加工作。这个地主没有儿子,所以,这顶地主分子的帽子就顶在了侄儿的头上。

    她的父亲就是这个地主的侄儿,和其他有类似问题的数不清的人一样,他从心爱的岗位上被下放,来到了农村。

    不过,她的爷爷,那个老地主,还有他的叔辈以上的叔辈们都在农村。可是,这个老地主就没有想到为子孙后代们做上一丁点儿的好事,而是干下了使子孙后代们永远也翻不起身来的坏事。

    她,十六岁的小兰花,就跟着她的父亲——一个被漏划的地主分子,从城市来到了王赵堡——她的祖先生活过的这块土地上。

    她来农村的第三天,就拿着镰刀去割谷子了。那是一双柔软、纤细的手啊!她用它写过优秀作文,捧过讲话稿,接过老师递过来的奖状、奖品,擦过窗玻璃,给旅客倒过水,搀扶过老人,抱过儿童,也用它打过毛衣、手套,……还用它干过别的事情。可从来没有和黄黄的、满身都是毛刺的谷秆打过交道啊!二把三把没有啥,到割过十几把时,手心里、手指上全起泡了。攥一把谷杆子,小手钻心地疼。那滋味,真正是“十指连心”地疼啊!

    但是,她永远是生活的强者,在剧疼中,终于熬到了中午收工。收工的路上,她疲惫地走着,宛若一个战场上败下来的士兵……天格外低,黑云压房,凉气逼人。

    回来了,到家里了。体质很差的母亲也从场上起场回来,已经做好了午饭。她吃小米汤还和吃大米饭时一样,细嚼慢咽。妈妈急了。眼看上工的钟就要催人了,可她还在端着那个大花碗数米粒。挨了一顿骂,她数米粒的速度加快了……很快,她吃完了那碗小米汤。还没等妈妈把水倒进锅,她那双纤细的小手就放进了锅里。

    妈妈看见了,女儿每擦一个碗都像似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似的。那张椭圆形秀气的小脸上渗满了汗珠,尤其是鼻子上的汗珠,快要掉下来了。

    妈妈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忙抓过女儿的小手。这一看,妈妈就像吞下了一颗未熟的杏子,从嘴里酸到了心里。满手的白泡破了,淡淡的血水顺着手指渗进了指缝。

    啊!一位慈母的心碎了……那是用万根钢针扎碎的!

    她一把拉过女儿,撕开一条旧纱布,包上了这双可怜的小手。然后,把女儿一把推出了门说:“上地去吧!”

    女儿走后,妈妈失声地大哭起来,哭得那样的伤心。接近房顶的乌云不动了,老天也受了感染,无声地落下了泪水……

    有啥办法呢?在那种社会里,她的女儿哪有休息一个下午的权利啊!

    ……

    就这样,漫长的一年过去了。随着岁月的流逝,在繁重的劳动中,她过了第十七个生日。她的个子长高了,像一棵挺拔的钻天杨;椭圆形的小脸变粗糙了,可变得更动人了;手指变粗了,也更长了,宛若剑兰的叶子;辫子变长了……

    她,终于能毫不费力地干农村的一切活了。

    她,由一个软弱、瘦小的少女变成了一个坚韧、泼辣、窈窕、贤淑的大姑娘了。

    她,所干过的一切活计,都赢来了老农们、妇女们的夸奖。

    她,在1973年,连续列席了县、地区的贫下中农(牧)代表大会(她是地主的子女,胸前戴的不是红色的出席证,而是粉红色的列席证。此外,待遇是一样的),照当地社队干部的话来说,她是可以改造好的地主子女。

    这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大队老支书要她写封入党申请书,他要做她的入党介绍人。……

    可就在第二天,她又变成了一个为地主阶级喊冤叫屈的坏分子。

    那天晚上,天气很冷。凛冽的北风刮得大地呜呜地叫唤。她硬着头皮参加了生产队的社员大会,要不是扣工分,她一百个不愿意参加这样的会。真的,她能看着自己的父亲脖子里挂个筐子,筐子里装着土块站在她面前交代“罪行”吗?就是这样的会,她还不得不参加。

    生产队的办公室,是用饲养员睡的屋子来代替的。火炕上,铺几块席芭子;墙壁上被烟熏得像是涂上了一层黑垢泥;地上扔着一些鞍、夹板之类的东西。

    开会的人分坐在炕上、地上。

    这间二十五平方米的房子中间,依次站的是她的父亲、叔叔,还有她叔叔的儿子王天仁。

    今天晚上这些地主坏分子的站法,颇有点独出心裁。这是她第一次看见的更让人寒心的站法。她父亲和叔叔赤脚踩在足有五寸厚的大冰块上,背上放一块修河用的一米见方、三寸厚的水泥砖。只有王天仁例外,脖子里挂一只盛满土块的筐子。

    她想不通王天仁怎么也站在这里?

    一听队长的话,便明白了原委。原来,今年的农业产量没有上去,原因是剥削阶级(指她父亲和叔叔)和受了剥削阶级影响的坏分子(指王天仁)在捣乱。

    她不慌不忙地站起来质问:“他王天仁,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剥削阶级的日子没有看见过,怎么能说是受了剥削阶级的影响了呢?”

    几句响当当、硬邦邦的话,招来了大祸,受到了围攻。……

    晚上,她越想越睡不着,便爬起来写了一张表白书。表白了自己的心,同时也表示,坚决跟着共产党,坚决跟着毛主席,用实际行动来一个脱胎换骨的改造……她把它贴在队办公室大门上。这时候,她觉着心踏实了,像是还了一大笔债似的。

    就是这样一张大字报,给她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痛苦,也让她结识了一个一辈子忘不了的人。第二天,她被抓了起来,送到公社参加劳动改造。一颗纯洁的少女之心受到了严重的摧残。她觉着自己没脸见人了。

    “跑,只有跑才是唯一的出路。死,也要到很远的地方去,绝对不在这里丢人现眼。”

    于是,她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逃跑了。

    当民兵们追到河沿上时,她已被湍急的河水卷走了,仅留下了一条花头巾。

    四干河,位于夫妻山北面、刘堡西面、王赵堡南面。

    这天,刘斌正在给一块干地灌冬水,蓦地,发现了四干河里淌下来的王兰花。

    “太危险了!下面不远是分水处,要是碰到闸门上可就完了。”

    他左右一看,急中生智用铁锨砍倒了一棵小白杨。

    “抓住树梢!”

    他见她的头仰起来了,便大声喊叫。她似乎听到了他的喊叫,伸手抓住了树梢。要不是他力气大,说不定也被拉下水去了。她被他救出来了。

    望着冻得发紫得她,他背起来就朝家里跑去。……到家里,他嫂嫂帮助她换上了衣服。……

    下午的斜阳,从窗里照进了屋子。她挪动了一下身子,长出了一口气。真没有想到,她舅舅的姑娘正是刘斌的嫂嫂。她比刘斌长两岁,所以,嫂嫂就命他叫她姐姐。他一点儿也不含糊,亲热地叫了她一声“姐姐”……

    他继续看那封没有看完的信。

    你虽然热情地叫了我一声“姐姐”,但是,你愁眉苦脸的样子却使我心里不安,你反对我住在你家里吗?几天后,我终于知道了你的一切。原来,我的表姐是一个可憎的女人。

    你辛辛苦苦劳动了一天,回来还要垫圈、出粪、挑水、起土……家里的啥活都是你干,可你却连个白面馍馍都吃不上。晚上还要学习到深夜,早上鸡一叫又背着星星去犁地……唉!你是个多么坚强的人啊!

    ……

    哦,是的。鬼知道他是怎么熬过那些日子来的。

    刘斌从小失去了母亲,是在嫂子的虐待下长大的。父亲由于脾气直,看不惯有些队干部的所作所为,因此,惹下了一些人。在那个年代里,为了抓阶级斗争,上面要给生产队分配专政对象。为了完成任务,几个队干部商量了—下,就给他父亲戴了顶“四类分子”的帽子,然后当阶级敌人批斗。

    哎,谁让他爱管闲事呢?

    这期间,刘斌的哥刘亮由于受不了别人的欺负,终于在一个黄昏跑了。后来,他就变成个不务正业的人了。由于这一切原因,再加上当时上高中要推荐,所以,十四岁的刘斌被迫辍学了。

    一天,队上评工分,他和队长吵起来了。

    二、队长为了要挟他,扔给了他一杆牛鞭,说:“要是你本事大,就套牛犁地,能行,给你记全劳力!”

    “干就干!”

    小刘斌拾起牛鞭愤愤不平地离开了会场。

    从此,他起早贪黑,练扶犁本领。不上十天,他可以跟大人一样扶犁了。队长无奈,只好给他记足了全劳力的工分十七分五。

    他从小就喜欢读书。后来,当他知道了母亲坎坷的一生后,心想哪一本书有我母亲的一生这样悲壮呢?我难道不能把妈妈的一生写下来吗?别人能写,为什么我就不能?

    心目中有了一条路,决心就变成了一种可怕的力量。繁重的劳动之余,书本就变成了他的伴侣。晚上,才是他写作的最佳时光。有时,连一颗字也写不出;有时,故事就成了喷涌而出的泉水,源源不断。他可以一口气写到天亮。耽误了出工,又会招来一场大祸。……

    他救出王兰花的那些日子,长篇小说《我的家庭》已经完成了二分之一。

    一天晚上,王兰花望着镶在窗户上的月亮出神。

    下午,表姐给她做了一顿拌面,她吃不下呀!中午,刘斌没有吃饭就套牛了。可恨的表姐这样做,是因为刘斌早上没有上工套牛。早上,是她喊开了他的门,当她知道他一夜没有合眼而在写什么书时,对他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敬意……因此,表姐就没有给他做午饭。他套牛走了,表姐又做来了拌面……这实在是不应该啊!

    表姐见她吃得慢,催促道:“快吃呀!”

    她有苦难言啊,眼下还得在人家这儿住几天啊!因此,她不敢得罪表姐。吃着吃着,几天前的事又浮现在眼前。那天,刘斌替她去给她妈妈送信,回来就上工了。她过意不去,从表姐柜子里拿了一个馍馍准备给他送去。可表姐却一把夺过馍,分给了她的四个孩子……

    想到这里,她放下了饭碗。表姐问她为啥不吃,她推说肚子里不舒服……

    她翻身下了炕,趿拉着鞋走出了屋门。月光,毫不吝啬地洒遍了大地。风,像慈母的手臂,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面颊……

    东面那间小屋里的灯光在月光下显得隐隐约约。她心里一热,忙蹑手蹑脚地来到了窗前。透过牛肋巴窗塑料纸上大拇指大的窟窿,她看见了他。

    他,在一张老式的方桌前坐着,背靠着门。手里握着的笔在纸上窸窸窣窣地移动着,不时动一动身子。一阵风吹来,她不由打了个寒战。这下,她才感觉到了冷。

    他,可能也冷了吧?炕,是自己下午给他填的,肯定很暖和。可是,那件肩头补上补丁的破衣服下面,是一件什么样的棉衣呢?肯定是旧的,也许没有一点热气了……要是自己能进去,把身上披的这件皮衣披在他身上,那该有多好啊!可是,自己是一个大姑娘,深更半夜地敲小伙子的门,多不好意思啊!……真的,这一切她做不到。她是有点冷,头也摇开了。这时,她盼着奇迹出现:自己能隔门给他披上棉衣,或者这门能自动地打开……

    八、志同道合

    她终于盼来了这么一天。

    表姐带着她的孩子们走娘家去了。

    她为他精心做了一顿饺子。

    吃的时候,她问他:“香吗?”

    “香!太香了!”他微笑着说,“姐姐给我做的饭,哪能不香呢?”

    她感觉到说不出的满足。她说:“后天,我要到新天去。你送送我好吗?”

    “到你哥那里去吗?”

    “嗯。”

    “完全可以。”

    吃完饭,她随着他来到了他那间小睡房里。地上,扫得干干净净,笤帚等物有条不紊地摆着;桌子上,很整齐地摞着几本书;屋子里的东西有条不紊,桌椅板凳上—尘不染;炕上,一条红色的线单子,已经开了好几处窟窿,还有的地方像筛子底,但洗得干干净净。

    被子,叠得有棱有角,一边,是摞着的几件衣裳。一件灰色的,破得已经穿不成了,一件半新蓝制服洗得褪了色……这一切,都给人一种清爽、舒服的感觉。

    她从几本书里找着了一本《铁道游击队》,如获至宝:“借给我看看吧。”

    “嗯。”不知为什么,他突然间变得沉默寡言了,脸上甚至毫无表情。

    “十天后,我给你送来。”

    “别送了吧。十天后,我就不在这里了。”

    “什么?”她吃惊地问,“要到哪里去吗?离开家庭?……这是真的?”

    “真的。”

    “你打算到哪里去?”

    “走着看吧,到哪里算哪里吧。不过,你得替我保密。”

    “别去了不行?”

    “蹲在家里有什么意思呢?像我这样的人,上学推荐不上,招工挨不上,当兵没指望,还把气受上……”

    “你的命运和我的一样啊!你别吃惊,等我告诉你。”

    她向他讲述了自己的遭遇后说:“我们是同病相怜的一对啊!”说完这话后,又觉着失言了。立刻,满脸的红云烧得她低下了头。

    听了这些话,他更吃惊了,便细心地打量起她来,细高的个子,长长的辫子,白净的椭圆形脸庞,合体的衣裤……嗯,他摇了摇头,那意思是说:我怎么能和你比呢?

    她转过了头,用手玩弄着辫子上的红头绳,羞涩地问:“你,听不听我的话?”

    “你的话?”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马上变得腼腆起来,“要是听呢?”

    “那好,还是别出去了。我知道你的心事。……那当然。是有点受不了,可是……”她突然缄口不言了,只是期待地看着他。

    他毫无拘束地把自己的一切及理想谈给了她。她一下子变得活跃、大方起来:“太好了。让我也来帮助你的事业吧!”

    “你?”

    “想不到吧?我也是一个文学爱好者。”

    ……从此,他们就变成了志同道合的好朋友。她经常来他家,来时带上看完了的书和为他改好誊好的稿子,走时又带走另一本书和另一章稿子……

    这样,天长日久了,家里的人似乎看出了他们之间像是有那么个意思,于是托人去提亲,结果成了。

    他们于1973年的9月20日,红着脸相互交换了定亲礼物。

    这些事,对他来说,是难以忘记的,就像他不能忘记自己的名字一样。

    他磨够了,同时也磨来了甜头。要不是她,他早已“远走高飞”了,也许,《我的家庭》这部长篇小说就不会成功。没有这部书,他能由一个农民变成城里人吗?

    他接着继续往下看信。

    记得吗?你送我去车站时,偷偷地拔掉了我一根头发。我佯装不知,一会儿看你时,你的脸还是红的。……

    哦,有这么回事。

    那天,天气很暖和。车站上候车的旅客都脱去了大衣。天空,湛蓝湛蓝的,飘着一朵朵牛肋巴似的薄云。

    她上身穿白底碎花的罩衣,下身穿青色的裤子,更显得苗条、俊美、朴素。他们在向阳的车站瓦房南面,倚着自行车等火车。他原地蹲下,把自行车轴皮上那个被土、油等染去了颜色的灰刷子取下后扔掉了。她又把它拣了回来:“放着它为你干活吧。”她说着掸去灰刷上的土,又把它装在了原来的位置上。

    他脸红了。一会儿,等他脸不红、心不跳的时候,她的辫子就靠在了他的衣服上。他左右看了看,周围的芸芸众生并没有注意他们。他便悄悄地把那根辫梢抓到了手里……又分取了其中的一根,轻轻一扯,“噌!”连根拔了下来。做完这一切时,他像做了贼似的,脸一下子通红通红了。……

    第三天晚上,天很黑,他又把她接来了。他们彼此都有一肚子话,快憋到嗓子眼上了。可是,五里路变成了五米。还没等他们说话,已经到家了……

    “当当当!……”

    一阵紧似一阵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路。他很烦躁,随即起身打开了门。噢,原来是馆长。

    “有事吗?馆长。”

    “写一阵,也该活动一下嘛。现在啥时候了?”

    老馆长关心中带点嗔怪:“走,到我家去吃晚饭。”他感激地招呼馆长入座,一看表,才知道七点半了。也就是说,再过三十分钟,找他的人就会鱼贯而来。可他还连饭都没有吃呢!

    他感激馆长的日子长了。

    “我到街上去吃吧。”他把折好的信放进了抽屉,对馆长说,“要么……”

    “嗯?”老馆长站起来说,“不行!快走吧。”他只好拉灭电灯跟着馆长走出了房门。很快,他们便汇入大街上的人流之中。

    这时候,衣着入时的小马端着一饭盒水饺,走进了文化馆的大门。

    吃过饭来到馆里,已经十点多钟了。小马告诉他,她刚刚打发走了候他的几位客人。他感到内疚,但又不得不这样做。等几天吧,等自己消闲了的时候,再弥补这些过失吧。

    “小马!”他对着给他沏水泡茶的小马说,“仍然忙你的去吧。到明天上午12点钟,客人一到准时叫我。到时我手头这个东西就完成了。”

    她不得不走出去了。临走时,她说:“明天早上,别到食堂去了。我给你端来饭……”他朝她点了一下头,就送她出去了。

    ……他铺开那沓稿纸,继续写了起来。

    九、夫妻山的传说(二)

    她终于找着了他。牛娃,穿得像个阔少爷——那是她送给他的衣物。此刻,他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她呢。她冲他微微一笑后,才从侍女端的盘子里拿过了红得耀眼的绣球。

    人群中,一声欢呼,几个富豪子弟挤到了最前面。他们跃跃欲试,双眼紧紧盯着那颗红得刺眼的绣球。……谁要是得到它,这就意味着得到了刘豪的一半家产。刘豪的家产,又是难以用数字来计算的。

    结果使观众感到十分的快活。因为,得到绣球的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当然,他们中的大多数并不知道牛娃是个种田人。

    顿时,人群中欢声雷动,热烈地祝贺着这对貌美的佳人。

    牛娃,被刘家的一群家人拥进了富丽堂皇的刘家大院。前来贺喜的权贵阔老爷们纷纷向牛娃作揖、问好……

    此时的刘豪,正坐在犴皮交椅上和高贵的客人们热烈谈论。忽然,一个家人前来贺喜:“恭喜老大人!姑娘、姑爷到。”

    “快快有请。”刘豪晃动着肥脑袋下令。

    “参见岳父大人。”

    刘豪见牛娃一表人才,大喜:“平身。坐。”

    “谢父亲。”

    刘巧儿、牛娃双双见过礼后,坐了下来。

    突然,刘豪收敛了笑容,问:“你好像是刘全的外甥?”

    “是的。”家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啊?”刘豪大吃一惊,接着那双黄眼珠转动了几下,“这么说,你是本村的人了?”

    “是的。岳父大人。”牛娃理直气壮地答道。

    “可是,你难道忘了我们家族的法度,同村人是不准结婚的。”

    “父亲。”刘巧儿大声回答,“你不是说这是佛爷的旨意嘛!”

    “怎见得?”

    “你说过,这择婿是佛爷的意思,谁配当你的女婿,绣球就会飞到谁的头上。我也是信手打的呀!”

    “岳父大人,这是天意呀!”

    刘豪恼怒地喊:“放肆!”顿了一顿,又喊:“来人啊!把他给我乱棍打死!”

    “什么?”

    刘巧儿冲着走进来的家人说:“大胆!”然后,她当地一跪:“要是这样,我也情愿一死!”说完就朝刘豪一边的柱子撞去。说来还是几个侍女利索,她们齐刷刷围上去拉住了巧儿。

    刘豪一惊,忙说:“那好。…先送他回去吧。”

    刘巧儿含泪退下。

    刘豪叫过一名家人,附耳低语了一阵。

    那家人点头退下去了……

    写到这里,火炉上的水壶盖“砰”一下蹦到了生铁炉面上,发出“当啷”的声音,作家吓了一跳,停下了手中的笔……

    十、求婚

    记得吗?我们订婚后的第三年,……那个人的到来,给我们平静的生活里投进了一颗炸弹……

    他怎么能忘记这些事情呢?订婚以后,他身上穿的、脚上蹬的……哪个地方没她的针线。所不同的是,这三年来她没有到他家里来过。这也难怪,在西北农村里,有哪个姑娘在结婚前到婆家去过呢?她,是一个很自重的人,对于这些人情风俗,岂能无动于衷?

    现在,她要看的书以及要她改、抄的稿子都是他亲自去送。和订婚前正好相反,他写的每一章稿子,她都认真地加工修改,对字、词、句,甚至情节,她都提出了具体的修改意见。

    ……就这样,奋斗了三年零六个月,《我的家庭》终于脱稿了。

    他从寄出稿子后的那一天起,心中萌发了一种从来也没有过的念头:能握一下或者摸一下她那双白皙而又带茧的手那该有多好啊!可是,任凭他想象多么丰富,到她跟前时,他却胆怯了。……

    一天早上,家里就他和她两人。她和往常一样打开了箱子,取出一对绣有“赠送留念”四字的鞋垫子。就在她给他的当儿,他一下子抓住了她的右手。她吃惊地看了他一眼,那眼光像是在审视陌生人一样。霎时,她的面颊上飞起了两朵红云。接着,就像有一股电流一样的东西,传遍了他们的全身。他们都觉得对方的手就像一块火炭。一会儿,她刷地从他手里抽回了那只纤细而又结实的手。

    这时,母亲进来了。他们不敢正眼看母亲,觉得干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等妈妈离开,她扛起铁锨像小偷一样顺着墙角溜走了,他也慌慌张张告辞了岳母逃走了。

    中午收工前,她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八支河沿。她知道,她的刘斌弟弟就是从那条河上来去的。可以断定,他肯定走了。可她仍然朝那条路上看,希望他突然出现在那条路上。她知道他刚走,难道会这么快再返回来吗?

    “但愿他还没有走。”收工的路上,她这样想着,步入小院时,屋子里像是有他的声音,停下脚步一听,反倒听出了一段故事。

    “……至于兰花的户口问题,你是知道的,孩子的二舅在铁路局派出所里。这事是没有问题的。”一个陌生人的声音。

    “兰花那孩子性子很犟。她会不会答应这门亲事呢?”她父亲的声音。

    “嗳!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谁还不想过几天舒坦日子?”她听出来了,这是她在铁路上工作的干爹的声音。

    父亲问:“兰花如果去了是什么工种?”

    干爹答:“站务员。”

    父亲又问:“冬生在干什么?”

    干爹又答:“冬生暂时是扳道员。等他和兰花完婚后,再设法调他到分局去。”

    啊!冬生不就是干爹那个大儿子吗?自己还和他是同学呢!要我和他完婚?岂有此理!

    “应该让她过几天舒坦日子了。这几年,兰花也确实不易啊!可是刘家小伙子要是不答应怎么办?……订婚已经三年了……穿的吗?他哥嫂不管他,钱?也没有。”

    “跟这样的人有啥出息?门不当,户不对!”

    她越听越气,“哐!”扔下铁锨,拐进了厨房。

    此后的每一天,父亲都劝她退婚,他是为了女儿好,可是他那里知道女儿的心呵!劝说一次,就生一肚子气。

    十一、无风起波浪

    他继续看信: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为了节省时间,这里附上当时写给你的一封信。

    翻过一页,果然是六年前她写给他的一封信。虽然信纸折皱了,但字迹还是非常清晰的:

    亲爱的斌弟:

    你好!

    我是不想这样称呼你的。因为我把你当作我心中最高尚的人。但是,不知是什么原因,我还是喜欢这样称呼你。

    我们订婚已经三年了。这三年,多不平凡啊!今年春天,听了些不三不四的话,思想深处震动很大。我也就对你很生气。人活着,不就是为在人们心目中留个好名声吗?“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就是这个意思。可你却干下了那样的事,再加上家庭、周围的压力,我就想和你断了这根线吧。

    当我知道冤枉了你时,我也就不生气了,同时,也觉得很对不起你。从那以后,我的病竟好转了。

    那年春天,也就是她干爹走后不久,吉县召开宣判大会,每个大队派四名代表参加,她作为王赵大队的代表参加了这次大会。

    会上,他的哥哥刘亮因倒卖银元被判处了一年徒刑。回来的路上,同路人指着她的脊梁骨议论纷纷:“那就是刘亮的弟媳妇。”

    “还不是刘亮拐骗来的东西多。不然,她怎么能看上刘亮的弟弟呢?”

    “是呀,谁不爱钱啊!”……

    还有比这更难听的话,统统钻进了她的耳朵。臊得她觉得比会场里更难堪,仿佛有无数柳条在抽打着她的脸……她想不通,犯罪的是刘亮,跟她和刘斌订婚有什么关系呢?

    回到家,看见了妈妈,她真想哭。因为,只有妈妈才是她婚姻的同情者和支持者。

    第二天一上班,全队的社员们几乎都另眼看她。说实话,她还没有受过这么大的委屈呢!一些和她关系密切的姑娘们、婆姨们就直截了当地劝她:“快和刘斌退婚吧!何必自讨苦吃呢?”

    “不能等了,丫头!这可是大事呵!”

    “退了吧,跟个那样的人,干啥?”

    ……

    如此劝说,把她越发劝糊涂了。回到家里,三舅把指头指到了她的眼窝:“你要是跟上刘斌,以后见了我就别叫我舅舅。……”

    听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她不理解。难道仅仅是因为刘亮的判刑而引起的吗?

    一些婆姨们,见兰花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索性把实情告诉了她,刘斌把刘堡三队的一个姑娘强奸了。眼下,这姑娘已经身怀有孕了。公安局正派人查呢,查清了,刘斌就和他哥哥的下场一个样。

    如此这般,有枝儿有叶儿的。

    当然,她是不会相信的。

    可是,在短短的两天中已经有八个人亲自对她讲了类似的事情……

    俗话说,无风不起浪么,慢慢的她有点相信了。

    回到家里,父亲连唬带吓。说什么要是不退婚,他就不管她了。她彻底相信了,为啥所有的人都这样说呢?

    于是乎,她病倒了。

    开始是发高烧,到后来是咳嗽。从早上咳嗽到晚,又从晚上咳到了清晨。饭,一天只能在妈妈的逼迫下,喝上有数的几口……就这样,持续了二十多天。妈妈害怕了,怎么办?这吃药药不灵,讲迷信也不见好。兴许是刘斌那娃真的干下了那样的事?不然,为啥这一月多了不见他的踪影?

    妈妈这样想着,征求女儿的意见:“退了吧。”

    女儿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这样,兰花提出退婚的话带到了刘堡。刘堡又把刘斌的消息带到了王赵堡,说刘斌上省城开会去了。

    王赵堡的人们听了这话,先是一愣,接着便相信了。既然人家干了那种见不得人的事,为啥越听越没动静了。而且,人家被省上召去开会了。

    查来查去,原来那些话是王天仁说的。

    王天仁是受他大爹爹(兰花父亲)、吴家老鬼(兰花干爹)的指使,才放谣言的。

    事情水落石出了,她们便三三两两向医院走去(兰花病危,住了医院)。病得迷迷糊糊的兰花,听到这个消息后,居然露出了笑容,据说这是兰花四十五天来的第一次微笑。

    一笑治百病。这一笑,兰花的病情竟好转了,她一下子攀着她们的胳膊坐了起来。这天下午,队里又转来了刘斌给她来的信。她一口气把信读了下去。

    兰花姐,收到这封信,你将会收到一个大好消息!

    我们的长篇小说《我的家庭》,出版社计划要在今年出版。

    4月28日,我接到了出版社的电报,要我去省城。由于急,没顾上去看你,再加上去看哥哥,所以耽误了。

    实话告诉你吧!我是想让你高兴得跳起来,才没给你提前写信。你一定等急了吧?我的兰花姐!你骂我吧!我的耳朵一烧,就知道是你在骂我。真的,连你的声音我都听到了呢!

    读到这里,她哧地一声笑了,笑出了数不清的眼泪。这珍珠又从信纸上滚到了她腿上,她心想该死的刘斌,害得我好苦啊!妈妈替她拭去眼泪后,她又看了下去。

    到了出版社,老师们都很惊奇。他们都不相信我会是《我的家庭》的作者。然而,这是真的。他们热烈地向我祝贺,我可没有忘记你为此而付出的心血啊!真的,我在《序》中还写了你。如果没有你,它是不会成功的。现在成功了,我们应把功劳对半分。老师们听了我的话后,连连点头称赞。

    老师们谈了具体的修改意见后,我就埋头去修改了。整整三十五天,比原计划的时间提前了二十五天,总算修改完了。今天早上,交上稿子后,就给你写信。我想,你是会原谅我的。

    兰花姐,你看过马克思和燕妮的爱情故事吗?燕妮出生于一个豪华的贵族家庭,她的相貌在周围几百公里的大城市里也是首屈一指的。她家有万贯财产业,可她心里却有更多的“财”。这颗心,像泉水一样清澈。

    她的身后有无数“龙子龙孙”、“官宦之子”追求她。她对此不屑一顾。她抛开了荣华的家庭,拒绝了貌美的公子,爱上了她在长期观察的如意伴侣——马克思。

    当时,马克思由于穷而流浪在外。燕妮就把一切献给了马克思。不论是工作上,还是生活上,或者是事业上,她都竭尽全力地支持马克思……

    我想,马克思如果没有燕妮的帮助,他是不会有那么多的著作问世的。我的看法不一定正确。

    你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呢?当然,我们不敢和领袖相比。但是,一句话,没有你,就没有我们的今天。……

    刘斌的一封信,恰似一支万能针剂。她兴奋地又一次流下了一行行热泪……

    他继续看兰花的信。

    以后的每次见面,不知有多少话儿要对你说啊!可总是说不出来,因为没有那么大的勇气。但是,我的心在激烈地跳动着。每当你离开我的时候,我多么想再留你一会儿啊!

    你走后,我知道你不会马上再来。可是,每天的中午和下午下班时,我就想快一点往家里走,好像你已经到了我家……

    有多少个中午和下午我都是这样想、这样做的。可一到家我却很失望,你并没有来。好狠心的你呀!

    晚上,我是很早就睡觉的。可一想到你学习到深夜一两点钟,我也就睡不着了。请你多多注意身体,身体是理想的根本啊!

    斌弟,你让我抓紧时间学习,好以后继续帮助你。可是我对自己很生气,自己离开学校的六年中根本没有学习。书倒是常看的,但是接受能力差,对你很可能帮助不大。不过,我有决心学习。如果随时能得到你的指导,我会进步的……

    你说过,一个人真正的道德是忠诚。这和我想的一样。我对你是忠诚的,没有什么三心二意。你是我心中的人,你的伤心,也就是我的伤心,你的痛苦,也是我的痛苦。尽管我们分住两地,但我们的心是连在一起的。

    我真幸福啊!

    我从来没有和男子肩碰肩地一起坐过。和你坐在一起,心跳得很响。瞬间,一种东西像电一样地传遍全身……离别时,想和你再坐一会儿,哪怕是一分钟、一秒钟也好,真想永远在你身边。眼下身不由己,到将来总会有这一天的。

    你的人儿:兰花

    读到这里,他的眼睛湿润了。是啊!这不正是自己当年的真实写照吗?

    他不论走到哪里,哪怕是在离家千里的路上,虽然他知道她是不会到这里来的,可他总想能碰上她多好,可就是碰不上。

    他去商店买东西,不论是在县城百货大楼,还是附近的供销社,或者是别的任何地方,支好车子后,首先要在所有的自行车中寻觅有没有她骑的那辆红色皮座自行车?

    走进商店,他又要瞅所有姑娘的辫子。如发现长辫子,他总要到人家前面看一下是不是她。有时,还会闹出笑话来。

    一次,在县城农副门市部里,他发现好像是她挤在人群里买东西。一点不错,那长长的辫子,素洁的衣裤,细高的个子。

    是她!他兴冲冲地跑去在女孩背上一拍:“你也来了?”女孩一转头。糟糕!不是他的兰花姐。他羞愧满面,用手指揿着第四个纽扣说:“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不论是坐上什么车,他总在车窗外看着,想着她要在路边站着多好,他们会相互道声“再见!”车走远了,他们的手还是忙得不可开交……他的头还在车窗上镶着……可惜,这样的幸福时刻,他从来没有亲身经历过。

    有多少个深夜一点啊,他学习完睡觉的时候,两耳听着门外,等待着敲门声。奇怪,深更半夜的,谁来敲他的门呢?可他还是等着……

    “当当当……”

    门敲响了,他迫不及待地去开门,是她婷婷立在了他的面前。他就像猛虎扑食一样,把她抱了起来:“兰花姐,可把你盼来了!”

    可惜他白等了无数个夜晚。

    看电影时,他嫉妒所有一双双一对对坐在一起的情侣。可他,才在后来和她看过两次电影……天很热,他的左手从右胳膊下伸过去,偷偷地抓住了她的手,摁摸着,后来,两只手紧紧地粘在了一起。人们看不到他们的小动作,但是他们手心的汗水却流到了水泥地板上……

    斌弟!读完这封早年间的信后,你也许会记起一系列有趣的事情。然而,那毕竟是昨天的事情啊!请你别往下看了,再接着写作吧。我想,你是会听我的话的。

    好吧!听你的。

    他折好信放进了抽屉,然后拿过了那沓稿纸,拧开了钢笔帽。

    十二、夫妻山的传说(三)

    夜里,弯弯的月儿像弓一样镶嵌在那个牛肋巴窗口里。屋子里,黑洞洞地伸手不见五指。牛娃躺在草炕上,望着弯月,心想着刘巧儿。

    他知道,刘豪是嫌他穷才这样刁难他们的。嗳,都怪自己太幼稚了,穷人怎么能和富人攀亲呢?……可是,她说过,自己是她看中的人,不论遇到多大风险,她要和自己永远在一起。当时,他多么高兴啊!现在,她会不会仍然想着我?……

    巧儿呵巧儿!你的一片真心,我什么时候报答呢?但愿佛爷保佑,我们能在一起……

    他这样想着,不知什么时候又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这是一个没有颜色的世界。城墙根里,他和她跑着,刘家护卫队的人马在后面追着。

    前边的,使劲地跑;后面的,拼命地追。……

    怪,他们飞起来了。可刘家护卫队的人飞得比他们快,因为他们是一伙鬼怪。

    飞着,飞着,他们终于没有一点儿力气了。须臾,他们被鬼怪们抓住了。鬼怪们举了刀,朝他俩的头砍去……

    “啊!”他醒了,惊出了一身冷汗。

    门外一片喊声,火把照得通天亮。

    前后窗都被点火把的人砸碎了,数不清的矛扎进了他的身体……这是刘家护卫队的人马。他们见牛娃死了,便扬长而去。

    一会儿,刘巧儿带着玉良和几个侍女赶来了。巧儿抱起了遍体鳞伤、已经死去的牛娃,侍女们低低地啜泣着,泪水打湿了她们的衣襟……

    巧儿没有哭,毅然把他的尸体抬上了马车。然后,马车急急朝吉山方向跑去……

    这里又是一个世界,灯火辉煌的山洞世界。金良和一群侍女早已把“家”安好了,米面成山,绫罗成堆,珠宝满洞……

    这一切,都是为他预备的。可是,他却去了,去了……离开她去了。

    这时的她,仿佛变了个样子,扑在牛娃身上号啕大哭,捶胸抓面,哀声震天,泪水成河……这哭声,传遍了吉山,也传上了苍天。佛爷啊!你怎么没长个眼睛啊!

    然而,他的伤并没有到致命处,他还活着。也许是哭声唤醒了他吧,他的双眼居然睁开了!谢天谢地……

    早上,他完全清醒了,看见巧儿那张惊喜的笑脸,也看见了侍女们一张张微笑的脸。

    半月后,牛娃可以下床走动了,第二十六天,他们成亲了。喜悦、幸福、欢快、自由……汇成了爱情的河流,流出了洞口,流进了吉山深处。

    一对新人,不!一对恋人正在欣赏着侍女们献给他们的祝愿——美丽的舞蹈。最后,他俩面前插满了一束束鲜花。愿这对恩爱的夫妻、愿整个山洞永远欢乐、永远幸福……

    他写不下去了,心情很坏,注意力老是集中不起来。他放下了那支小小的钢笔,取出信,迫不及待地看了下去。

    十三、配成佳偶

    斌弟,终于有一天,我把你盼回来了。不知是一种什么力量驱使着我,竟然把你紧紧地搂在了怀里。那时我觉得自己的骨头变成了面条,皮肉变成了发面。你呢,吃惊地看着我的脸,说是我变了,瘦得可怕……

    是的,这是真的。他记得清清楚楚。那天下午,他从省出版社回来了。当他推开她睡的那间睡房时,她正脸朝墙睡着,右胳膊在那床小花红底的被子上搭着。他高兴极了,轻轻地走到了她的头跟前。几乎在同时,她发现他了。还没等他看清她的面庞,她就像猛虎扑食一样把他搂住了。

    咚!咚!咚!……

    他觉得心跳得厉害,连自己都听到了,又像是一下子触了电,浑身麻了个遍。最后,像是浑身的骨头都酥了,他瘫倒在了她的怀里。她的胸脯像火势正旺的锅炉,烧得他不知该怎么办好。

    她,搂得他更紧了,几乎喘不过气来……怎么?他的脖子里咋热乎乎的?不对,她怎么浑身在发颤,接着又抽噎起来了?她哭了,已经伤心得不能再伤心了。

    他忽地挣脱了她的双手。呵!这哪里是她?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假,是她,可她变了。以往那圆圆的腮帮凹下去了,两月前那白皙、饱满的额头,此刻也爬上了四道明显的皱纹,那双眼里原来灼人的光芒哪里去了呢?……

    “你怎么了?”

    “没有怎么。”她微笑着摇摇头,摇下了一串晶莹、烫手的泪珠。

    “你变了,瘦得可怕!”

    她再也忍不住了,又一次搂住了他。他们都哭了,泪水掺在了一起,已经辨不清是谁的了……

    他抬起了头,抹去自己脸上的泪水后,又用手摩挲着她的头皮说:“坚强些!你怎么变得这样脆弱了?”

    她还是使劲地抖动着身体。

    “妈妈!”

    他突然发现了早已站在地上的老岳母,一下子挣开了她的手,羞涩、难受跳上了他的面颊,烧得他真想钻老鼠窟窿。

    “孩子。”妈妈强笑着拉住了他的手,“我不怪你们……可,要小心呀!”

    他像囚犯一下子得到了赦免一样,扑在了妈妈的怀里:“妈妈!”

    “孩子。”妈妈责怪他道,“怎么不早点发来信呢?”接着,她把两月来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

    二、他把牙咬得叭叭响:“这个王天仁,为啥这样可恶。让我去揍他一顿!”

    妈妈一把拉住了他说:“慢来……这不能全怪他。一要怪她爹,二怪她干爹。不过,我们娘俩还是一条心的。”

    一切都明白了,清楚了。可是,他的兰花姐却……

    “还告诉你一件事儿。”妈妈打量着平静下来的女婿说,“她爹的问题平反了,现在已办理了退休手续。她们姐弟俩都分配了工作。天永(兰花弟弟)走了,兰花说什么也不去报到。她要跟你当农民……什么,让她去?你还不理解她的心吗?傻孩子!做娘的可知道女儿的心,就别让她再难受了……是呀!……为这,她爹这一月来和她连一句话都没说过。”

    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她就是这样一个人。不对,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他感到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真的,他欠下了她一大笔债呢!

    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像是塞了铅块似的,沉重极了。

    我们终于结婚了。

    我们一块儿生活,也尝到了新婚的快乐和蜜月的幸福。读到这里,你大概还留恋那些幸福的日子吧?好了,停一停吧,继续写你的文章吧!

    十四、夫妻山的传说(四)

    一年后,牛娃和刘巧儿有了一个孩子。这是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很像牛娃。

    几盏清油灯照得洞子里红堂堂的。炕上铺的,壁上挂的,身上穿的……都是绫罗绸缎。刘巧儿的所有财产,用了一年多了还像一座小山,宛然用不完似的。

    “山洞(孩子的名字)娘,我们出去转一圈吧,顺便打点野味。”

    “好。”刘巧儿点头答应着,从壁上取下斗篷披在了他身上。牛娃从侍女手里接过弓箭,在金良手里抱着的孩子脸上响响地亲了一口。

    山洞外面,一切都是新鲜的,红的花、绿的叶、飞的鸟、走的兽……

    牛娃走到一片白得耀眼的玫瑰花旁。多么漂亮的玫瑰花呵!花蕊白得像无瑕的美玉,叶子绿得似水淋淋的翡翠。白的花,象征着纯洁的心灵;绿的叶,代表着朴实的性格。

    他采了一朵大而且十分美的花,戴在了刘巧儿的胸前。刘巧儿微笑着享受着爱情。小山洞也突然间变得懂事了,只见他微歪着脑袋看母亲胸前的花。金良被逗笑了,他们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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