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来吧,收割 第十章 魔月之下Ⅱ
第三卷 来吧,收割 第十章 魔月之下Ⅱ
1
克拉尔紧紧抓着苏珊的手臂,但没弄疼她。她拉着苏珊穿过楼下的走道,动作并不凶狠,但其中透露出的冷漠还是让人颇感沮丧。苏珊没有反抗,因为就算反抗也是白费力气。她们俩身后跟着两个牧人(配着刀和流星锤,没有带枪,所有能用的枪都被乔纳斯带到西面去了)。牧人后面是已故大臣的哥哥,拉斯洛,他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面,就像个阳气不足,无法充分现身的鬼魂。雷诺兹原本打算在旅途结束时品尝一把强奸苏珊的滋味,但心中越来越强烈的不安早已把欲望的锋芒消磨得所剩无几,现在他不是在楼上就是去城里了。
“我打算把你暂时关在那个冷冰冰的储藏室里,等我想到该怎么处理你时再说,亲爱的,”克拉尔说。“你在那里会很安全……很暖和,你穿着披肩呢,这真是太幸运了。然后……等乔纳斯回来……”
“你再也见不到乔纳斯先生了,”苏珊说,“他不会再——”
话说到这儿,她那娇嫩的脸颊又感受到一阵猛烈的疼痛,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感觉整个世界都炸开了花。苏珊踉踉跄跄往后退,撞在走廊边剥落的石墙上,视线一阵模糊,过了一会儿才慢慢恢复。克拉尔扇她耳光时,戒指上的宝石在她的面颊上划了一道口子,她感觉到血在往外流。还有她的鼻子,那讨厌的东西又开始流血了。
克拉尔冷冰冰地盯着她,眼神好像在说:这是我的事,不用你管;但苏珊很确定,克拉尔眼睛里的内容不止这些,那里面似乎还有恐惧。
“小姐,不要在我面前谈论艾尔德来得,他被派去追捕那几个杀害我哥哥的凶手了,是你把那几个杀了他的小子给放了。”
“真是厚颜无耻,”苏珊抹着鼻子说,她看着手掌上的血迹,难受地皱了皱眉头,接着把血擦到了裤腿上,“我和你一样清楚杀害哈特的凶手到底是谁,所以别这样对我,否则我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看着克拉尔的手举到半空中,做出要打人的架势,不屑地冷冷一笑,说:“来吧。只要你愿意,尽管在我另一边脸上也开个口子吧。这样做会改变你今晚将独守空房的凄惨命运吗?”
克拉尔的手一下子重重地甩了下来,但并没有打在苏珊脸上,而是又一次抓住了她的手臂,这次她抓得很用力,足以把苏珊的手臂弄疼,但苏珊几乎没感觉到。今天她已经被好几个精于此道的人折磨过了,接下来她可以痛快地接受更多折磨,只要她经受的伤痛能加快她和罗兰的团聚。
克拉尔拖着她走过剩余的那段走廊,穿过厨房(这是个很大的房间,在过去任何一个收割节,这里总是蒸气腾腾,一片忙碌的景象,而如今却凄冷得奇怪),径直往一扇铁栅栏门走去。她把门打开,里面飘出一股土豆、葫芦和尖根的气味。
“进去。趁我还没把你迷人的屁股踢扁,快进去。”
苏珊微笑着盯着她的眼睛。
“托林小姐,我诅咒你,你这杀人犯床头的婊子,不过你已经在心里诅咒自己了。你自己清楚这一点——你心里的想法都写在脸上了。因此我现在只想向你鞠躬致意,”——苏珊仍然挂着笑容,行了个鞠躬礼——“并且祝你今天愉快。”
“快滚进去,闭上你的臭嘴!”克拉尔怒吼道,随即把苏珊一把推进阴冷的储藏室。她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扣上插销,把依旧燃着怒火的目光转移到怯生生地站在一边的牧人身上。
“小子,好好看着她,注意着点。”
她没听他们的回应,就从两人之间擦身而过,去到楼上已故哥哥的套房里等着乔纳斯,或他的口信。她想,坐在萝卜土豆堆里那个面色苍白的婊子什么都不知道,但她的话(你再也见不到乔纳斯先生了)已经埋进克拉尔的脑子里,回荡着,挥之不去。
2
市集会厅顶上的矮钟塔的钟响了十二下,收割日已经过去一半了,如果说此时罕布雷其他地方那反常的寂静显得有点怪异,那么旅者之家的静默就绝对怪得让人觉得可怕。两百多个人挤在一起,被小顽皮木然的眼神盯着。他们喝个不停,但这里除了脚步声和吧台上玻璃杯不耐烦的敲击声(表示要再来一杯)以外,几乎没什么声响。
席伯正在钢琴上弹着一首断断续续的曲子——《烈酒摇摆舞》,大家都喜欢这曲子——这时,一个一边脸颊上有道伤疤的牛仔用一把刀抵着他的耳朵,威胁着说,如果他想保住自己的耳膜,那就最好马上停止这种噪音。席伯是个贪生怕死的人,只要上帝允许,他想再活上一千年。他立刻从琴椅上站起来,到吧台去帮斯坦利和快马佩蒂一起端酒了。
酒客们大都闷闷不乐,心烦意乱。收割节集市日被取消了,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做。今天,篝火仍然会燃起,也会有许多稻草人被扔进篝火里焚烧,但今天没有收割日亲吻,晚上也没有舞会;没有猜谜游戏,没有赛跑,没有猪摔跤表演,没有笑话……也没有尽兴的欢呼,真他妈的!人们将没有对过去一年的热烈真切的告别!取代这一切欢庆的,是黑暗中的谋杀,以及犯人的越狱,他们现在只能在心里希望凶手会得到应有的报应,而不能确定他们是否能做到这一点。这帮人喝得醉醺醺的,如同蓄满闪电的乌云一般,隐藏着巨大的危险。他们需要找到一个关注的焦点,找到一个能告诉他们该怎么做的人。
当然,还要有人作为篝火仪式的祭品,被扔到火上活活烧死,就像古时候一样。
这时,中午最后一声钟响刚刚在冰冷的空气中消散,蝙蝠门被推开了,进来两个女人。在座的很多人认识走在前面的干瘪老太婆,好几个人都用拇指遮着自己的眼睛,以免看见她那邪恶的模样。嗡嗡的议论声顿时弥漫了整个屋子,她是库斯的女巫,尽管她的脸上满是疤痕,眼窝深陷,让人几乎看不到她的眼睛,她仍然散发出一股特殊的活力。她的嘴唇鲜红,像是刚吃过浆果似的。
跟在她后面的女人走得很慢,步伐僵硬,一只手压着腹部。她的脸色惨白,与女巫那鲜红的嘴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蕤往屋子中央走去,边走边将她那僵直的手划过一张张牌桌,连看都不看一眼。当她来到酒吧中心,也就是小顽皮目光的正下方时,她依次盯着那些沉默的牲口贩子和市民们。
“你们大多数人都认识我!”她大声喊道,嗓音嘶哑,又因缺乏力度而停了下来,“你们当中那些想要迷药,想让羊儿在自己的鞭子下服服帖帖,对岳母大人无休无止的唠叨感到厌烦的人,都认识我。我是蕤,库斯的智慧女神,在我身边的这位女士是昨晚放了三个杀人犯的那女孩的姑妈……同时,也正是这个女孩杀了你们市的治安官和一个好小伙——他已经结婚了,孩子也即将出世。他举着无助的手站在那女孩面前,祈求她看在他妻子和即将出世的孩子的分上,饶他一命,可是她还是开枪杀了他!她真是残忍!没有人性!”
人群里掀起一阵小声的议论,蕤举起她那苍老的骨节突出的手,房子里立即安静下来。她慢慢地转了一圈,把在座的人一个个看了一遍,手仍旧举着,就像是全世界最老最丑的职业拳击手。
“陌生人来了,还受到了你们的欢迎!”她用老乌鸦似的破嗓子高声喊道。“你们接待他们,还给他们面包吃,如今他们作为报答,用祸害来喂你们!你们所爱戴并仰仗的人死去了,丰收的美好时光被毁了,天知道过了年末,还会出什么祸患!”
这时又是一阵骚动,声音更大了。她说到了他们心灵最深处的恐惧:今年的不幸会不断蔓延,甚至波及到那些新繁殖的家畜,要知道,新的家畜正在外弧沿线充满希望地慢慢繁衍。
“但他们已经走了,看样子不会再回来!”蕤继续说,“如果是这样,那就最好——为什么要让陌生人的血玷污我们的土地?但还有另外一个人……一个和我们一起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她背叛了自己的家乡,祸害自己的同类。”
最后一句话,她是用压低的嘶哑嗓音说出来的,她的听众们为了听清,不得不把身子往前凑,个个神情阴郁,双眼圆睁。科蒂利亚,蕤旁边那个苍白消瘦的女人,穿着褪了色的黑连衣裙,女巫把她拉到前面,让她像个木偶和口技表演用的假人似的站着,并且在她耳边窃窃私语了一番……但这番耳语还是传进了在座每个人的耳朵:“来吧,亲爱的。把你跟我说的告诉他们。”
科蒂利亚用死沉沉的声音意味深长地说:“她说她不会做市长的小情人,她说他配不上自己。接着她勾引了威尔·迪尔伯恩。她把身体献给他,条件就是要回到蓟犁,当他的妻子……接着就是哈特·托林被谋杀。迪尔伯恩为她杀了人,他对她垂涎三尺,因此杀人也乐意。他的朋友们做了帮凶;据我所知,他们也玩了她。莱默长官一定是半路截住了他们,或者是正好被他们撞见,他们临时兴起就把他也干掉了。”
“畜生!”佩蒂叫道。“卑鄙的小杂种!”
“亲爱的,现在跟他们讲讲,需要做些什么防止下一个季节再遭不测。”蕤柔声细语地说。
科蒂利亚·德尔伽朵抬起头,把四下的人们环顾了一遍。她吸了一口气,把混杂着伯爵酒、牛肉、烟味和威士忌的酸腐的气味一并深深吸入她那老处女的心肺。
“抓住她。你们一定要抓住她。我说这话,是带着爱和悲痛的。”
沉默。他们交换着眼神。
“把她的手涂上颜色。”
墙上那玩意用玻璃眼球盯着下面的人们,用眼神向他们传递着他那无言的审判。
“杀人树。”科蒂利亚小声说道。
没有人大声应和她,人们只是叹着气,像秋风扫过凋零的树枝。
3
锡弥一路小跑跟着可恶的灵柩猎手和苏珊小姐,直到他实在跑不动为止——他的肺都快烧起来了,身子一侧先是一阵剧痛,接着便开始不停地抽筋。他扑倒在鲛坡的草地上,左手使劲抓着右边的胳肢窝,疼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他把脸埋在芳香的草里,躺了一会儿,知道他们已经走得越来越远了,不过他也知道,这个时候如果爬起来再跑着往前追,对他没什么好处,他必须等身上的疼痛消退。他要是加快速度,剧痛只会重新冒上来,再一次把他放倒。所以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躺着,抬头望着苏珊小姐和灵柩猎手走过的足迹。他正打算试着站起来,却被卡布里裘斯咬了一口。要知道,那可不是轻轻一咬,而是很重的一下。卡皮度过了痛苦的二十四小时,它可不想看着那给它制造痛苦的人躺在草地上打盹。
“咦——嗷——该死的!”锡弥大叫一声,猛地跳了起来。没有什么比在屁股上被狠狠地咬上一口来得神奇了,爱好哲学的人此时可能会这么想。它能使得所有其他的顾虑,不管有多沉重,多悲痛,顷刻间烟消云散。
他转过身。“你为什么那么做,你这个可恶的偷偷摸摸的老卡皮?”锡弥用力揉着自己的屁股,眼眶里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你咬疼我了……你这没用的畜生!”
卡布里裘斯把脖子伸到最长,露出牙齿,做出一个狰狞的笑脸,这种表情只有骡子和单峰骆驼做得出来。接着它叫唤了一声,在锡弥听来这声叫唤很像笑声。
拴骡子的皮带仍旧拖在它那尖尖的小蹄子之间。锡弥过去把带子拉了起来,正当卡皮低下头又想咬他时,男孩在它狭长的头顶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卡皮哼着鼻子眯起眼睛。
“都怪你,讨厌的老卡皮,”锡弥说,“我得一个星期蹲着拉屎了,连马桶都不敢坐。”他把带子在手里绕了两圈,骑上骡子。卡皮并没故意颠他,但锡弥被伤到的部位碰到骡子凸起的背脊骨上,痛得他差点跳了起来。不过,这也算是好运,他边想边踢着骡子出发了。虽然他感到屁股很疼,但至少他不必走路……或者带着肌肉的剧痛奋力奔跑了。
“蠢家伙,往前赶!”他说。“快点!畜生,以你最快的速度!”
接下来一小时里,锡弥一直用“你这老畜生”叫卡皮——如同许多其他人一样,他也发现只有第一句脏话是难以启齿的;一旦说出口了,没什么能比脏话更能发泄情绪的了。
4
苏珊走过的路径斜穿过鲛坡,向海岸边堆砌着的旧土砖伸延过去。锡弥到达海滨区,在拱门外下了骡子,站在那里思量着下一步该怎么办。苏珊他们已经到这儿了,这点他很确定——苏珊的马,派龙,以及卑鄙的灵柩猎手的马紧挨着拴在暗处,它们时不时垂下头,朝粉红色的石槽低吼几声,石槽里的水顺着庭院靠海的那边流淌着。
现在该做什么呢?来到这里,拱门下来来去去的骑手们(大部分是白发苍苍的牧人,他们因为太老,而没有能成为伦吉尔纵队的一员)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客栈男孩和他的骡子,但米盖尔这家伙得另当别论。这个老仆人从来就没喜欢过他,他觉得,只要有一丝机会,锡弥就会变成一个贼;如果米盖尔看到克拉尔的搬运工在庭院里偷懒,就肯定会把他赶走的。
不行,不能让他这么做,他心惊胆战地想着,今天不行,今天我不能让他指使我。即使他发怒,我也不会听他的。
但那家伙如果真的发怒了,大声叫喊,该怎么对付呢?说不定那恶毒的灵柩猎手会出来把他杀了。锡弥已经豁出去了,他甘愿为朋友付出生命,但必须死得值得。
因此他站在冷冰冰的阳光里,不断转换着站姿,心中犹豫不决,真希望自己更聪明些,好想出一个行动计划。就这样,一个小时过去了,接着又是一个小时。时间仿佛过得很慢,每一刻都是一阵痛苦的煎熬。他感到,已经找不到任何机会帮助苏珊小姐了,他茫然若失,不知如何是好。这期间,他听到一阵类似雷鸣的声音从西面传来……虽然像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秋天不太可能打雷。
他刚决定无论如何要冒险闯一次庭院——庭院暂时荒无人烟,他也许能穿过院子进入房子的主体部分——这时候,一直都令他提心吊胆的那个家伙从马房里趔趔趄趄走了出来。
只见米盖尔·托里斯佩戴着收割节饰物,喝得酩酊大醉。他一步摇到东,一步晃到西,迷糊地打着圈往院子中央走,他的宽边帽系绳吊在皮包骨头的头颈里,白色的长发在风里飞舞。他裤裆前边是湿的,仿佛他撒尿的时候忘了把那玩意的拉链拉下来。他一只手里拿了个小陶罐,眼神凶狠而迷茫。
“这是谁干的?”米盖尔大声喊道。他抬起头,张望着午后的天空和飘浮其中的魔月。尽管锡弥不喜欢这老头,但他的心里还是不禁涌起一阵同情,因为,直视魔月会带来厄运,真是这样的。“这是谁干的?我在问你,你快告诉我,小子!告诉我!”他停顿了一会儿,随即发出一声响彻云霄的尖叫。米盖尔叫得太用力了,以至于脚底打滑,差点摔跤。他举起拳头,好像是要用拳头打得月亮上边那张咧着嘴的笑脸开口回答,接着他疲惫地放下了手。这时,又有一些米酒从罐口泼了出来,把他身上又弄湿了一块。“娘娘腔,”他咕哝道,接着他摇晃着走到墙脚(中途差点被灵柩猎手那匹马的后腿绊倒),靠着土墙坐下。他大口地喝着罐子里的酒,然后拉起宽边帽,盖在脸上,遮住眼睛。他的手臂抬起罐子,很快又收了回来,仿佛他终于抬不起它了。锡弥一直等待着,注视着,直到看见老头那钩着罐子把手的拇指松开,手也懒散地滑落到鹅卵石地上时,他才开始往前挪动,接着又决定再等一小会儿。米盖尔已经一大把年纪了,而且卑鄙自私,锡弥觉得他或许还会玩什么花招。很多人喜欢来这一手,特别是那些卑鄙自私的人。
他一直等到听见米盖尔干涩的鼾声,才小心翼翼地牵着卡皮走进院子,骡子每一次脚蹄声都把他的心提到喉咙口。不过,米盖尔没有受到惊扰。
锡弥把卡皮拴在栅栏的一头(卡布里裘斯难听地叫着向拴在一边的马打招呼,锡弥为此又吓了一跳),接着他迅速走到了正门门口,他以前从来没想到过会踏入这扇门。他把手放在铁插销上,回头再看了一眼,老头正靠着墙熟睡,于是他打开门,踮着脚尖走进去。
阳光从敞开的门洞照进来,他在那块椭圆的光里站了一会儿,肩膀一直耸到耳根子下面,他觉得随时可能有一只手抓住他的后颈(无论你把肩耸得多高,品行不端的人总是能找到你的后颈,然后抓住它);接着会传来愤怒的声音,质问他想在这儿做什么。
大厅空荡荡的,异常安静。对门的墙上挂着一条挂毯,上面是牧人在鲛坡上赶马的情景;另外还有一把断了一根弦的吉他。不管锡弥多么轻手轻脚,他的脚步声仍旧在房子里回荡。他不禁有些发抖,现在,这里成了凶宅,是个可怕的地方,这里很可能有鬼。
但不管怎样,苏珊在这里。在某个角落。
他穿过大厅那头的双重门,走进会客厅。在高耸的天花板下面,他的脚步声显得更加响亮。历届过世的市长从墙上俯视着他;仿佛无数双幽灵般的眼睛的视线追随着他,把他看成一个入侵者。他知道那些眼睛只不过是图画而已,但他仍旧……
其中的一个尤其让他感到心烦意乱:那是个一头红发的胖男人,长着沙皮狗般的嘴巴,眼里闪着恶意,仿佛在质问,一个傻乎乎的客栈下人到市长府邸的大厅来做什么。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你这个老杂种。”锡弥咬着牙轻声说道,感觉好一些了。至少,那一瞬间是这样。
接着他走进餐厅,那里同样空无一人,只有几张长餐桌靠边放着,一张桌子上还放着一份吃剩的饭——只是一盘冷鸡和切片面包,以及半杯啤酒。
看着这张曾在各种展会和节庆招待过许多人的桌子上放着零星的一点残羹冷炙——这桌子今天本该同样招待许多人的——锡弥一下子觉得发生的所有事一股脑儿向他冲来,还掺和着悲哀。罕布雷的情形已经不同往日了,很可能是永远也回不去了。
这么一长串思绪并没有妨碍他狼吞虎咽地把剩的鸡和面包吃了个精光,同时,他把杯子里剩下的啤酒也喝了个一干二净,因为,这漫长的一整天里,他什么东西也没吃。
他打了个饱嗝,用双手掸了掸嘴巴,同时含着羞愧朝四周迅速扫视了一圈,接着继续往前走。
最里面那间房的房门扣了插销,但没上锁。锡弥把它打开,把头钻出去,看到通往市长房间的走廊。只见那条走廊像大街一样宽阔,一路还有煤气吊灯照明。但走廊上同样没有一个人影——至少这时是这样——但他能听到其他房间传出轻微的说话声,也有可能是其他楼层上有人在说话。他觉得那声音可能是某个女仆或其他可能在这里的佣人们发出的,但是,乍听起来还是很可怕。那也可能是托林市长的声音,他可能就在锡弥面前,在走廊上游荡着(如果锡弥能看到他的话……他为自己没有这种能力而感到庆幸)。托林市长徘徊着,想知道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渗入他睡袍的冷冰冰的胶状物又是什么,是谁——这时,锡弥的肘部上方被一只手抓住了,他吓得差点尖叫起来。
“别出声!”一个女子小声说道,“看在你父亲的分上!”
锡弥好不容易才将已经窜到喉咙口的叫声吞了回去。他转过身,发现站在他眼前的是市长的寡妇,她穿着牛仔裤和一件普通的格子衬衣,头发往后扎起,苍白的脸阴沉严肃,深色的眼睛里怒火燃烧。
“托林太……太……太太……我……我……我……”
他想不出还能说什么。她肯定会把保卫叫来的,如果这里还留着看守的话,他暗自思忖。在某种程度上,这倒是一种解脱。
“你是来找那姑娘的?姓德尔伽朵的姑娘?”
悲痛对奥利芙来说是件好事,尽管过程有点糟糕——它驱走了她脸上的臃肿,让她看上去异乎寻常地年轻。她那双黑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过他,容不得他说半句谎言,锡弥只得点头承认。
“很好。我可以利用你来帮助我。她就待在那下面,在储藏室,外面有人把守。”
锡弥瞠目结舌,难以相信听到的事实。
“你觉得我会相信她和哈特的死有关吗?”奥利芙问道,仿佛锡弥一直不同意她的看法。“也许我是胖了点,腿脚也不那么利索了,但别以为我是傻瓜。目前海滨区对德尔伽朵小姐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太多从城里来的人都知道她在哪里。”
5
“罗兰。”
他的余生将不断在令人不安的梦境中听到这个声音,但他永远记不清梦里的情景,只是在梦醒后感到心烦意乱——他总是会不停地四处走动,以便在冷清的房间里把画像一张张扶正,一边听着远处城市广场上的钟声。
“蓟犁的罗兰。”
他好像认得这个声音,和他自己的声音没什么两样,甚至埃蒂、苏珊娜,或杰克那边的精神科医生会告诉他这就是他自己的声音,他潜意识的声音,但罗兰比谁都清楚;他觉得盘旋在我们脑子里,听起来和我们自己的声音毫无二致的那个声音,往往来自最糟糕的局外人,最危险的入侵者。
“罗兰,斯蒂文的儿子。”
玻璃球把他带到了罕布雷,到了市长的府邸,正当他想多看到一些那里正在发生的事时,玻璃球又把他带走了——它用那种奇怪的熟悉的声音召唤着他,使得他不得不离开。他别无选择,因为和蕤、乔纳斯不同的是,他并不是在外边旁观着玻璃球和球里的种种人物和情景,他是在球里,是那漫无边际的粉红风暴的一部分。
“罗兰,过来。罗兰,看吧。”
风暴把他卷起带走。他飞过鲛坡,不停地往上穿过层层空气,起先尚觉得温暖,越往上温度越低。强劲的风暴沿着时光通道把他往西送。而他并不是惟一在这场风暴中的人,只见席伯从他身边飞过,他正在放声唱着“嗨,裘德”,头上的帽子向上掀着,那几个被尼古丁熏黑的手指还在空中弹奏着——席伯已经完全陶醉在自己的旋律中,好像没有意识到风暴已经把他的钢琴卷走了。
“罗兰,过来。”
那声音召唤着——风暴的声音,玻璃球的声音——罗兰于是上前去。小顽皮从他身边飞过,晶亮的眼睛里闪着粉红的光芒。还有一个穿着农夫工作裤的精瘦男人从他身边飞过,他的红色长发飘在脑后。“给你生命,也给你的庄稼生命”他说——总之是一句类似这样的话,然后就不见了。接着一把铁椅子像个怪异的风车似的旋转着,飞了过来(罗兰觉得这椅子是行刑用的),那椅子下面还装有轮子,这时枪侠突然想起了影子女士,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个,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当下,粉红色的风暴正带着他飞过光秃秃的山脉,飞过肥沃的绿草茵茵的三角洲,那儿,一条宽广的河流像人的静脉般蜿蜒流动着,水面反射着平静湛蓝的天空,风暴经过时,那片天空泛起一片野玫瑰般的粉红色。这时,罗兰看到前面有一条黑柱正在升起,不由得揪紧了心,但是,这就是粉色风暴要带他去的地方,是他不得不去的地方。
我想要出去,他心想,但他并不傻,他明白,事实上他可能永远出不去了,巫师的玻璃球已经把他整个儿吞噬了。也许他永远得待在这团猛烈狂乱的风暴中了。
万不得已的时候,我可以用子弹杀出一条路的,他心中默想,但这是不可能的——他没有枪。他一丝不挂地飞在风暴中,光着屁股往那团埋没了所有景色的蓝黑色邪恶气流冲去。
然而,他听到了歌声。
歌声很微弱,但不失美妙——这甜美悦耳的声音让他打了个哆嗦,他想起了苏珊:鸟、熊、兔子和鱼。
突然,锡弥的骡子(卡布里裘斯,罗兰心想,这名字很好听)飞了过去,它在风中飞奔着,眼睛像火光一样闪亮。跟在它后面的是一个带着宽边帽的女人——库斯的蕤——她骑着一把扫帚,上面挂着的收割节饰物在风中乱舞着。“漂亮的小家伙,我会逮住你的!”她朝那头飞奔的骡子尖声叫道,接着她发出一阵大笑,呼地不见了。
罗兰一头扎进那条黑柱之中,突然,他的呼吸停止了。周遭的世界一片可怕地漆黑;四周的空气像一群小虫子,粘在他身上。他先是被一个无形的拳头揍得东倒西歪,接着被一股力量拽着,急速向下掉落,速度快得让他担心自己会不会一下子撞到地上,粉身碎骨:珀斯老爷就是这么摔死的。
死气沉沉的田野和荒无人烟的村庄从黑暗中显露出来;他看见光秃秃的枯树,树下一点儿树阴也没有——哦,但是这里本身就是一片阴暗,一片死气沉沉,就像是世界末日一样,这个地方在一片死寂中等待着某一天他的到来。
“枪侠,这里是雷劈。”
“雷劈。”他重复道。
“这里的一切都停止了呼吸;到处都是苍白的脸。”
“停止呼吸,苍白的脸。”
是的。因为某种未知的原因,他知道这些。这里躺着被屠杀的士兵,躺着开裂的头盔、锈迹斑斑的战戟;这里生出一群苍白的武士。这里是雷劈,时间在这里倒流,坟墓里爬出尸体。
前面有一棵树,形状酷似一只弯曲着指头去抓东西的手;一只狗熊被戳在最高的一根树枝上。它应该是死了,但当粉色的狂风把罗兰带过那里时,它却抬起头看着他,眼里流露出难以言说的痛苦和疲乏。“嗷!”它大声叫着,接着也不见了,并在罗兰的记忆中消失了好几年。
“罗兰,往前看——看着你的命运。”
这时他突然明白了——这是海龟的声音。
他看见一道金光闪闪的蓝光穿透雷劈的污浊与黑暗。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脱离了黑暗,进入一片光明,如同一个生命破壳而出,终于在世间诞生。
“光!让那里充满光明!”
海龟的声音大喊道,罗兰不得不用手挡住眼睛,透过指缝看东西,防止强烈的光线把眼睛刺瞎。他下面是一片血地——或者,他以为是这样,一个十四岁的男孩刚刚第一次真正杀人。这是从雷劈流出来的血,来势汹涌,像要淹没我们这片世界似的,他心想,不用过很多年,他便会重新想起自己在玻璃球里的情景,把这些记忆和埃蒂的梦境整理到一起;在夜晚将尽时,他将和他的朋友们坐在收费公路的紧急停车道上,告诉他们,他犯了个错,他曾被这光芒愚弄,那阵光芒紧接着雷劈的黑暗而来,是那样的耀眼。“那不是血,是玫瑰,”他告诉埃蒂、苏珊娜和杰克。
“枪侠,看——看那边。”
是的,就在那里,灰蒙蒙的黑柱子拔地而起:那是黑暗塔,所有的光束、所有的能量流都在那里聚合。透过螺旋形的窗户,他看到时隐时现的蓝色电光,听到所有被囚禁其中的人们的嘶叫。他感受了这个地方强大的力量,同时也觉察到它的邪恶;他感觉得出黑暗塔是如何将所有事物纠结于误区之中,把世界间的分界点隐去的;他知道即使疾病削弱了黑暗塔的确定性和连贯性,如同经受癌症折磨的身体,它行恶的潜能仍在不断增强。这根如巨臂般高举的灰黑石柱是这个世界最大的秘密和永远难解的谜。
前面就是这座塔,高耸入天的黑暗塔。当粉红风暴带着罗兰冲向黑暗塔时,罗兰想了很多:我要和我的朋友一起,攻入你的躯壳。如果这是卡的意愿,我们就要闯入你的心脏,征服你隐藏的邪恶。我们可能为此要耗去好几年,但我发誓,以鸟、熊、兔子和鱼的名义发誓,以我所有深爱的人的名义发誓——
但现在天空布满了瓦片云,它们从雷劈飘过来,世界渐渐变暗;黑暗塔旋转而上的窗户里,蓝光像疯子的眼睛似的闪烁不定,罗兰听到千百个哀号尖叫的声音。
“你将毁灭你所爱的一切。”
海龟的声音再次响起,这回语气残酷,残酷而严厉。
“黑暗塔的大门仍将对你紧闭。”
枪侠吸足一口气,他使足全身的力气,代表他们家族世世代代的成员,向海龟大声驳斥道:“不!它神气不了多久了!当我亲自来到这里时,就注定它的末日到了!我以父亲的名义起誓,它即将倒下!”
“那么,来送死吧。”
话音刚落,罗兰就被甩到塔侧灰黑的石头上,眼看就要像一只小虫被砸在一块巨礁上一样,粉身碎骨。但还没等这一切变成现实——
6
库斯伯特和阿兰站在一旁注视罗兰,他们越来越焦急了。他把梅勒林的彩虹捧在手里,放在脸前,就像祝酒前双手端捧圣杯的人一样。袋口的绳子皱巴巴地落在罗兰布满灰尘的鞋尖上;他的面颊和额头浸在一片粉红的光华中,他们俩都不喜欢这颜色。他的脸看起来还有一丝活气,而且颇为饥饿。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着一个问题:我看不到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在哪里?
“罗兰?”库斯伯特反复喊他的名字。“如果我们想抢在他们围攻我们前去到悬岩上,你必须马上把那玩意放到一边。”
罗兰没有丝毫动静。他低声说了些什么,声音低得都被呼吸声盖住了,过了一会儿,库斯伯特和阿兰互相交流了一下看法,一致觉得这个字是雷劈。
“罗兰?”阿兰走上前,试探地叫道。阿兰把右手伸到玻璃球和罗兰前倾专注的脸庞之间,像医生将手术刀切入病人身体那样小心翼翼。但罗兰没有任何反应。阿兰收回手,转身回到库斯伯特身边。
“你能摸到他吗?”伯特说。
阿兰摇头说:“不行,他似乎在某个很远的地方。”
“我们必须叫醒他。”库斯伯特的声音干巴巴的,几乎颤抖。
“范内告诉过我们,一个人处于精神入定状态时,你突然把他叫醒,很容易把他弄疯,”阿兰说。“记得吗?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这个胆量——”
罗兰抽搐了一下。嵌着眼睛的眼窝好像在涨大。他的嘴巴拉成一条线,他们知道,这是罗兰做出痛苦决定时的表情。
“不!它即将倒塌!”他的吼叫声使得他身边的两个男孩浑身起鸡皮疙瘩;那根本不是罗兰的声音,至少不是他现在的;他们听到的是一个成熟男子的嗓音。
“天,”很久以后,阿兰说,那时他和库斯伯特正陪着睡着的罗兰,坐在营火前,“那是国王般的声音。”
但眼下,他们俩被吓得呆若木鸡,只能呆呆地望着那位灵魂出窍的朋友,听着他的喊叫声。
“当我亲自来到这里时,就注定它的末日到了!我以父亲的名义发誓,它即将倒下!”
接着,罗兰怪异的粉红色脸庞开始扭曲,仿佛面对着某种难以想象的恐怖,库斯伯特和阿兰一个箭步冲上前。刚才他们担心救他可能反而会把他推向毁灭,但现在已经不是考虑这种问题的时候了。如果他们不采取行动,他们将眼睁睁地看着玻璃球夺走罗兰的生命。
库斯伯特曾在老K酒吧前院里揍了罗兰;这回是阿兰这么做了,这是为了帮助朋友。他抄起右拳,对着枪侠额头正中用力打了过去。罗兰向后倒了下去,玻璃球从他手中滑落,可怕的红光也从他脸上褪去。库斯伯特迅速扶住了罗兰,阿兰则接住了玻璃球。球上强烈的粉红光芒依旧怪异地闪耀着,光芒刺向阿兰的眼睛,吸取他的心智,但他看都没看它一眼,便坚决地把它塞进了袋子……当他把袋口绳子抽紧时,发现那红光熄灭了,仿佛消失了一般,至少,目前是这样。
他转过身,看到罗兰额头正中隆起的淤青块,不由得变了脸色:“他——”
“身子很冰。”库斯伯特说。
“最好赶快把他弄醒。”
库斯伯特冷峻地看着阿兰,一扫平时的好脾气。“是啊,”他说,“你说得对。”
7
锡弥等在通往厨房的楼梯脚下,不安地等待托林太太回来,或者说,等待着她的传唤。他已经说不清她在厨房里待了多久,似乎她永远都不会出来了。他希望她赶快回来,不仅如此——比一切都重要的是,他希望她把苏珊小姐带来。锡弥对这个地方,对这一天有一种十分糟糕的感觉,它就像此刻被西边的烟雾熏黑的天空一样,黑乎乎一片。那边发生了什么,是不是和他先前听到的雷鸣般的声音有什么牵连,锡弥并不明白,他只想在那雾蒙蒙的太阳下山前离开这里,太阳下山后,真正的恶魔月亮就会升起,而不是白天挂在空中的那个魅影。
走道和厨房间的一扇旋转门被推开,奥利芙匆忙地走出来。她只身一个人。
“她在储藏室,安然无事,”奥利芙说,她抬手捋着日渐灰白的头发,“我从那两个看守嘴里就套出这么点消息,没别的了。我看到他们开始用那种愚蠢的陋语讲话时,就知道会这样。”
没有一个确切的词能指代眉脊泗牧人的那种语言,但领地上层人士通常称之为“陋语”。奥利芙认识看守储藏室的那两个牧人,要知道,她以前也是在牧人中长大的,和牧人们一同骑马,一同闲谈;她心里明白,除了陋语,这两个家伙还会其他的语言。他们之所以用陋语,是为了装出不理解她的样子,免得彼此因直白的拒绝而感到尴尬。尽管她能很自如地用她的陋语做出回应——用他们母亲从未说过的脏话骂他们——只要她愿意,但出于同样的原因,她还是接受了他们的拒绝。
“我告诉他们楼上有人,”她说,“我还说,我认为他们可能想偷银器。我说我想把那群人赶出去,但他们还是不吱声。屁都不放一个,真是狗屎,臭狗屎!”
锡弥虽然在心里暗骂他们是狗娘养的一双活宝,但还是决定嘴上什么也不说。奥利芙在他面前踱来踱去,那双冒火的眼睛不时地瞟一眼紧闭的厨房门。最后她又在锡弥面前站住:“把你口袋里的东西都翻出来,”她说,“看看我们能不能从中找到一丝希望。”
锡弥照她的话做了,他从一个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是斯坦利·鲁伊兹送给他的礼物)和半块吃剩下的甜饼;接着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三支小指粗的爆竹,一个大爆竹和一些硫磺火柴。
看到锡弥拿出来的这些东西,奥利芙的眼睛亮了起来。“听着,锡弥。”她说。
8
库斯伯特轻轻拍打罗兰的脸,不见反应。阿兰把他推到一旁,跪下握住枪侠的手。他从来没用这种方式感应过,但他曾经听说这样可以触及一个人的心灵,至少在某些情况下可以。
罗兰!罗兰,醒醒!求你了!我们需要你!起先罗兰没有丝毫动静。过了一会儿,他挪动了一下身子,嘴里咕哝着什么,并且把自己的手从阿兰手里抽了出来。在他睁开眼睛之前,他身边的两个同伴对将会看到的感到一丝恐惧:说不定他眼窝里根本就没有眼珠,而且闪着怪异的红光。
但他们看到的是罗兰的眼睛,安然无恙——还是那双射手冷静的蓝眼睛。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第一次努力失败了。他伸出手,库斯伯特和阿兰分别握住其中的一只,把他拉了起来,这时库斯伯特发现了一件奇怪而可怕的事情:罗兰的头发里多了许多银丝。而早上,他还是一头乌黑的头发,对此他敢发誓,然而,早晨毕竟已经过去很久了。
“我昏睡多长时间了?”罗兰的指尖碰了碰额头中间的肿块,疼得龇牙咧嘴。
“不是很久,”阿兰说。“可能五分钟吧。罗兰,对不起,我打了你,但我不得不这么做。那东西……我觉得它想要你的命。”
“也许你想得没错。它现在安全吗?”
阿兰默不作声地指了指袋子。
“好。目前最好由你或库斯伯特保管玻璃球。我可能……”他在搜索一个恰当的表述,当他终于找到的时候,他的嘴角扬起一丝苦楚的冷笑——“被诱惑了,”他把剩下的半句话说完了。“现在赶往悬岩吧,我们还有任务要完成。”
“罗兰……”库斯伯特开口说。
罗兰一手撑着马鞍的前桥转过身。
库斯伯特舔了舔嘴唇,有那么一小会,阿兰觉得他不会问:如果你不行,就由我来问,阿兰暗自想着……但伯特还是把话挤出来了,语速很急促。
“你看到什么了?”
“很多东西,”罗兰说,“我看到很多东西,但很多已经记不清了,和梦一样,你醒来后,梦中的事会变得模糊不清。我会在路上把记得的事告诉你们。我必须让你们知道,因为它改变了一切。我们要回一次蓟犁,但不会逗留很久。”
“然后去哪里?”阿兰一边问一边跨上马。
“去西边,去寻找黑暗塔,如果我们今天能活下来的话。来吧,先去解决油罐车。”
9
那两个牧人正在卷烟,突然听到楼上传来一声巨响。他们跳了起来,互相对视了一眼,手中正在卷的烟草像棕色的雪粒散落了一地。接着传来一个女人的尖叫声。这时门被踹开了,又是守寡的市长夫人,这次她身边陪着一个女仆。牧人们和这女仆很熟——她叫玛丽娅·汤姆斯,是钢琴牧场一个老牧师的女儿。
“那帮狗贼在这里放火了!”玛丽娅用陋语对他们喊道:“快帮忙!”
“玛丽娅小姐,我们受命看守——”
“储藏室里关着的弱女子?”玛丽娅眼喷怒火,向他们喊道,“快点,你们这些笨蛋,趁着这整个房子还没烧起来,快来帮忙!否则,我看你们怎么向伦吉尔先生解释,当海滨区在你们眼皮底下烧成灰烬时,你们为什么站在这里用拇指堵屁眼。”
“赶快!”奥利芙咬着牙说。“你们都是胆小鬼吗?”
楼上的客厅里又传来好几声比第一次巨响稍弱的爆炸声,锡弥引爆了小爆竹,接着他又用同一根火柴点燃了窗帘。
那两个家伙交换了一下眼色。“小姐,”两人中年纪较大的那个说着把视线移到玛丽娅身上,这时他不想再费心用陋语说话了。“守着这扇门。”他说。
“我会像鹰一样守着。”她允诺道。
两个老家伙匆忙出去了,一个紧紧拉着流星锤的绳索,另一个从皮带的剑鞘中拔出一把长刀。
一听到他们的脚步声踏上大厅尽头的楼梯,奥利芙就对玛丽娅点头示意了一下,接着她们一起穿过房间。玛丽娅拉开门闩,奥利芙打开了门,苏珊立刻从储藏室里走了出来,依次看了她们俩一眼,迟疑着笑了。玛丽娅看到苏珊小姐肿起的脸颊和鼻子边的血痂,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等玛丽娅的手摸到她的脸,苏珊便将它握住了,她轻轻地握了握玛丽亚的手指。“你觉得托林现在会来抓我吗?”她刚问完,就意识到另一个救她的人正是托林。“奥利芙……托林太太……对不起,我并不是想这样无情。但你必须知道罗兰,就是你所认识的那个威尔·迪尔伯恩,他永远都不会——”
“我心里明白,”奥利芙说,“现在没有时间说这些了。快走。”
她和玛丽娅一起把苏珊带出厨房,离开通往主房的楼梯,往最北端的地下储藏室走去。奥利芙让她们在那个存放干货的储藏室等着。她走开了大约五分钟的光景,但这五分钟的等待对苏珊和玛丽娅来说就像永远没有尽头似的。
奥利芙回来的时候,穿了一个颜色绚丽的大披肩,那披肩在她身上显得有些太大——这个披肩可能是她丈夫的,但苏珊觉得就是对死去的市长来说,这个披肩也太大了点。奥利芙把披肩的一角塞进牛仔裤,以免被它绊倒。那条披肩像毯子似的搭在她手臂上,她还带来了两条较小的轻便些的披肩。“穿上它,”她说,“外面会很冷。”
接着,她们离开干货储藏室,穿过窄小的仆人通道,往后院的方向离去。如果她们走运的话(还有,如果米盖尔还昏睡着的话),锡弥会在那里备好马等着他们。奥利芙真心希望他们能有幸逃过此劫,她希望苏珊能在太阳下山前安全离开罕布雷。
并且要赶在月亮升起前。
10
“苏珊被俘虏了,”在向西赶往悬岩的路上,罗兰把他看到的情况告诉同伴,“那是我在玻璃球里看到的第一件事情。”
他用如此轻描淡写的口吻讲了苏珊的情况,这让库斯伯特大为吃惊。眼前这个人已不是几星期前的那个爱火焚身的罗兰了。仿佛他找到了一个梦境,用来穿越玻璃球里的红光,而他现在还有一部分沉浸在那个梦境里。亦或是那梦境驾驭着他?库斯伯疑惑着。
“什么?”阿兰问。“苏珊被抓了?被谁抓了?她还好吗?”
“被乔纳斯抓了。他把她打伤了,但不太严重。她会恢复的……她会活着的。如果我认为她的生命陷于任何危险的状况,我会立即回去救她的。”
悬岩就在他们前面,它像海市蜃楼般在尘土中忽隐忽现。库斯伯特看到阳光在油罐车上反射出雾蒙蒙的海星状,他还看到了人,很多人,还有很多匹马。他轻轻拍了拍自己坐骑的脖子,侧过头瞥了一眼阿兰,看他是否拿着伦吉尔的机关枪,那枪正在他手里。库斯伯特把手伸到腰背,检查弹弓是否还在,还有他的鹿皮弹药包,那里面装了许多锡弥偷来的大爆竹,还有一些钢弹。
总之,他正竭力控制自己不走回头路,库斯伯特心想。他觉得这种想法令他舒服了一些——有时罗兰让他觉得怪吓人的。他坚强不屈的性格以外还有某些东西,近似疯狂的东西。如果它在你的性格中,你会很高兴地接受它……但更多时候你希望它根本不存在,不存在于任何人的性格中。
“她在哪儿?”阿兰问。
“雷诺兹带她回海滨区去了。她被关在储藏室……或者曾经被关在那里。我说不清是哪种情况,因为……”罗兰停下想了想继续说:“玻璃球看得很远,有时它看到比现状更多的东西。有时,它所预见到的将来会发生的事其实已经发生了。”
“将来的事怎么可能已经发生了呢?”阿兰问。
“我不知道,再说,我觉得它并不总是这样的。我认为与其说它与梅勒林的彩虹有关,不如说是与这个世界关联的。现在时间变得很奇怪。我们都明白,不是吗?怎么有时一些事情仿佛……一溜而过,就好像到处都有无阻隔界,把事情弄得一团糟。但我知道苏珊是安全的,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锡弥会帮助她……或者正在帮助她。不管怎样,乔纳斯没有发现锡弥,锡弥一路跟着苏珊,回到海滨区了。”
“锡弥好样的!”阿兰说着把拳头举上天空,“乌拉!”接着又问:“那我们呢?你有没有看到我们的将来?”
“没有。这部分转眼就逝去了——我都没来得及瞥一眼,玻璃球就把我带走了,就像是卷着我飞走了。不过……我看到地平线上飘起浓烟。那个情景我记得,那可能是油罐车燃烧冒出的烟雾,或者是爱波特大峡谷前面的树丛燃烧时产生的烟气;也可能两者都有。我觉得等待着我们的是胜利。”
库斯伯特看着他的老朋友,神情怪异。伯特曾经出于无奈在庭院里把那个深陷爱河的年轻人揍倒在地,为了唤醒他对自己肩上责任的认识……那个年轻人到哪里去了?是什么改变了他?是什么让他的头上多了缕缕白发?
“如果我们在接下来的战斗中能活下来,”库斯伯特仔细看着枪侠说,“她会在路上遇到我们。对不对,罗兰?”
他看出罗兰脸上痛苦的表情,总算明白了:那个痴情的爱人还在这儿,但玻璃球带走了他所有的欢乐,留给他的仅仅是悲痛忧伤。这一点,以及一些新的意图——是的,库斯伯特强烈地感觉到它们的存在——还有待明确。
“我不知道,”罗兰说。“但我几乎不希望遇到她,因为我们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了。”
“什么?”这次库斯伯特扯住了缰绳。
罗兰平静地看着他,不过这回他的眼睛里含着泪水。
“我们都是受卡愚弄的傻瓜,”枪侠说,“苏珊称它为像风一样的卡。”他先看了眼左边的库斯伯特,又转过头看着右边的阿兰,“黑暗塔是我们的卡,尤其是我的。但那不是她的,因此她也不是我的。约翰·法僧也不再是我们的卡,我们去进攻他的部队,不是为了打败他,而是因为他妨碍了我们的行动。”他举起手,然后放下,仿佛在说,你还想让我告诉你什么?
“罗兰,根本不存在什么塔,”库斯伯特耐心地说,“我不知道你在玻璃球里究竟看到了些什么,但黑暗塔根本不存在。嗯,我想,它也许是个象征吧——就像亚瑟的圣杯,或是耶稣的十字架一样——但它不是真实存在的,不是一幢真实的建筑——”
“不,”罗兰说。“它是真实的。”
他们半信半疑地看着他,看到他一脸的坚定。
“我们的父亲知道,它真的存在。在那片灰暗的土地那边——我现在记不清它的名字了,那是我丢失的东西之一——那里就是末世界,末世界中伫立着一座黑暗塔。我们的父亲一直把它当作绝对机密;在世界走向衰败的那几年里,是它把他们结合到一起组成了卡-泰特。我们回到蓟犁后——如果我们能回去的话,我觉得我们做得到——我会把看到的告诉他们,他们会证实我所说的。”
“这些都是你在玻璃球里看到的?”阿兰用惊异的语气问。
“我看到了很多东西。”
“但没有苏珊·德尔伽朵。”库斯伯特说。
“是的。当我们解决了那群人,她完成了在眉脊泗的任务,她在我们卡-泰特中的使命就结束了。在玻璃球里的时候,我面对着一个选择:一个是苏珊,成为她的丈夫,成为她所怀着的孩子的父亲……另一个是黑暗塔。”罗兰用颤抖的手抹了抹脸颊,“如果不是因为黑暗塔即将倒塌,我一定会不假思索地选择苏珊。但如果黑暗塔倒塌,我们知道的一切将一扫而空,世上将会出现我们意想不到的混乱。我们必须行动……我们必须行动。”在他青春光洁的面颊和额头之间,是一双老成的杀手的眼睛,是那双埃蒂·迪恩将在飞机盥洗室的镜子里首先瞥见的眼睛。但现在,这双眼睛溢满了稚气的眼泪。
然而,他的声音已经没有一丝孩子气了。
“我选择黑暗塔。我必须做这样的选择。让她找到另一个爱人,天长地久地过着美好的生活——她会找到的,不久就会找到。至于我,我选择黑暗塔。”
11
苏珊骑上派龙。刚才锡弥点燃大厅的窗帘后,已经把这匹马赶到了后院。奥利芙·托林骑着一匹领地的公马,锡弥坐在她后面,牵着卡皮的皮带。玛丽娅打开后门,祝愿他们好运,接着三人便疾驰而出。这时,太阳开始西下了,不过,风带走了先前扬起的大部分烟尘。不管荒地那里发生了什么事,现在都结束了……或者正在这一时刻的另一层面发生着。
罗兰,好好的,苏珊暗暗祈祷着,我很快就能见到你了,亲爱的……我会尽快赶到。
“我们为什么往北走?”她沉默了半小时后问道。
“因为沿岸的道路最好走。”
“但——”
“嘘!他们会发现你不见了,接着就会搜房子……如果火没有把房子烧为平地的话。在房子里找不到你:他们就会往西沿着伟大之路搜寻。”她向苏珊瞟了一眼,此时的她不太像罕布雷民众所了解的……或者是他们自认为了解的那个备受议论、犹豫不决的奥利芙·托林,“如果我知道你会选择那个方向,那些我们尽力要避开的人也会估计到。”
苏珊默然,她迷惑不解,说不出话来,但奥利芙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苏珊为此感到很庆幸。
“到他们发现房子里没人而准备西行搜捕的时候,太阳也下山了,今晚我们将在离这里约五英里外的海崖岩洞里过夜。我是渔民的女儿,对那些岩洞的熟悉程度无人能及。”这话勾起了她童年在岩洞玩耍的记忆,她开心起来,“明天,依你所愿,我们将掉头西行。恐怕你一路上要多一个胖乎乎的老寡妇做女伴了,你最好能赶快习惯这一点。”
“你真是太好了,”苏珊说。“夫人,你应该让我和锡弥自行赶路的。”
“然后我回到哪里去?嗬,我想让两个干厨房活的仆人听从我的吩咐都做不到。弗朗·伦吉尔成了整个事件的操纵者,我没有兴致等着看他怎么一步步往下干。我更不想等着他来处置我,说我是一个疯子,然后把我关进窗子安栅栏的囚房。或者,难道我应该待在那里看哈什·伦弗鲁如何把靴子高高翘在我的桌子上处理市长事务?”奥利芙大笑起来。
“夫人,对不起。”
“抱歉的话我们以后再说,”奥利芙说,语气听起来极为愉快,“目前最重要的事就是悄悄到达岩洞。这么做肯定能让人觉得我们就此人间蒸发了。抓好了。”
奥利芙突然停下马,站在马镫上,环顾四周弄清了他们所在的方位,接着点点头,坐回马鞍上,转身对锡弥说:“年轻人,你该骑上自己那头忠实的骡子回海滨区了。如果有骑手跟在我们后面,你必须找些合理的借口把他们引开。能做到吗?”
锡弥一脸苦色。“托林夫人,我找不到合适的借口,所以,我做不到。我真不知该怎么说。”
“胡扯,”奥利芙说着亲了亲锡弥的额头,“小跑着往回走吧,如果到太阳下山时,还是没发现有人跟踪我们,就掉头重新往北跟上我们。我们会在路标旁等你。你知道我指的是哪个地方吗?”
锡弥觉得自己知道,尽管它位于他仅有的一些地理知识的最北边界。“是红色的牌子吗?上面盖着宽边帽,箭头指向城镇方向?”
“就是那里。可能要到天黑你才能走到那里,不过今晚月色将会很明亮。如果你不能马上返回,我们会在约定的地方等你。但你必须返回去,并且把任何可能跟踪我们的人引开。明白了吗?”
锡弥明白了。他跳下奥利芙的马,叫唤卡布里裘斯走上前,骑了上去,被骡子咬过的地方坐下去的时候身子不禁缩了一下。“奥利芙夫人,就这样吧。”
“好,锡弥。很好,出发吧。”
“锡弥?”苏珊说。“请过来一下。”
锡弥来到苏珊身边,帽子合在胸前,抬头景仰地看着她。苏珊弯下腰吻了他,吻的不是额头,而是嘴唇。锡弥陶醉得几乎要昏厥过去。
“谢谢你,先生,”苏珊说。“谢谢你所做的一切。”
锡弥点点头。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低得像在哼哼,“这不过是卡的安排。”他说,“我心里明白这一点……但是我爱你,苏珊小姐。你们一路小心,一会儿见。”
“我等着你回来。”
但他们之间不存在不久和后来。锡弥骑着骡子朝南走时,回头望了一眼,挥手和她们告别,苏珊也举起手,回应着他。这是锡弥最后一次看到苏珊,从许多角度来说,这是件幸福的事。
12
拉迪格在离悬岩外一英里的地方安插了警戒哨,但罗兰、库斯伯特和阿兰在逼近油罐车途中遇到的金发碧眼的男孩一脸困惑,好像不确定自己到底该怎么做,因此也没有对任何人构成威胁。他的嘴巴和鼻子周围有很多皮下出血点,这说明这位由法僧派来执行任务的人一路奔波劳顿,几乎没什么新鲜的食物供给。
库斯伯特做出“好人”的手势语——双手合在胸前,左手放在右手上,接着向他问候致意的人伸出双手——那位金发碧眼的哨兵面带微笑,以同样的手势示意。
“那头发生了什么稀奇事?”男子用浓重的内世界口音问罗兰,他听起来像是日耳曼人。
“三个小伙子杀了几个大人物,然后逃向山里去了,”库斯伯特答道。他的模仿能力很强,毫无破绽地学着哨兵的口音做了回答。“那里有过一场战斗。现在已经结束了,不过战斗的过程真是可怕。”
“什么——”
“没有时间了,”罗兰突然插话道。“我们有紧急任务,”他把手合在胸口,然后伸出手臂:“万岁!法僧!”
“‘好人’!”金发碧眼的哨兵机敏地回应道。他微笑着回应了罗兰;这微笑告诉他们,如果有充裕的时间,他会问库斯伯特从哪里来,与谁相熟等问题。接着,他们便过了哨兵口,进入了拉迪格的监视范围。这么轻而易举就混进来了。
“记住,干完就跑,”罗兰说,“不可有丝毫迟误。失手了就放弃——没有其他办法。”
“上帝啊,别提这事了。”库斯伯说道,不过他是微笑着说的。他从皮套里拔出弹弓,用拇指试了试弓弦的弹性,然后舔了舔拇指,把它举到空中。照他们现在的进度来看,问题应该不大;风吹得很猛,但好在他们是顺风前进。
阿兰把伦吉尔的机关枪吊带解开,神情疑惑地看了看它,随后猛地把击铁滑管往后一拉。“罗兰,我不太会玩这家伙。枪上好子弹了,我觉得我弄明白怎么用它了,可是——”
“那就用吧,”罗兰说。他们三人加快了步伐,马蹄嗒嗒地锤击着硬邦邦的地面。一阵狂风吹过,掀起他们胸前的披肩。“它就是用来执行这种任务的。如果它卡住了,马上扔了它改用你的左轮手枪。准备好了吗?”
“好了,罗兰。”
“伯特,你呢?”
“当然,”库斯伯特用极度夸张的罕布雷口音回答道,“我准备好了,确实准备好了。”
他们前方,一群群骑手穿行于油罐车的前前后后,不时扬起一阵阵尘土,他们正在集合纵队,准备出发。步兵巡视时,好奇地看着这几个新来的人,但这却没有引起他们丝毫的警觉,这一点真是要命。
罗兰同时拔出两把手枪。“蓟犁!”他喊道。“冲啊!蓟犁!”
他鞭打着拉什尔飞奔前进,另外两个男孩也一起加快了速度。库斯伯特仍旧骑在中间,他扯紧缰绳,拿着弹弓,抿紧的嘴唇里叼着的荧光火柴闪闪发亮。
枪侠们像猛兽似的往悬岩疾冲而去。
13
派锡弥回南面后二十分钟,苏珊和奥利芙绕过一个急转弯,和路上三个骑马的男人撞了个正着。在已近黄昏的太阳余晖中,她看到中间那人的手上刺着一个蓝色灵柩刺青。这人是雷诺兹,苏珊的心倏地往下沉。
雷诺兹左边那人——他带着一个污迹斑驳的白色牧人帽,脸上横着一双无精打采的三角眼——苏珊不认识。右边那个人像是个铁石心肠的牧师,他是拉斯洛·莱默。雷诺兹朝苏珊笑了笑,然后瞥了一眼莱默。
“拉斯洛和我一直没能聚在一起喝上一杯,为他死去的哥哥,我们那行善积德的长官送行,”雷诺兹说。“我们被派到这儿来之前,连镇上都没去过。我本不打算走的,但……该死的!那老婆子真有两下子,都能让僵尸‘吹萧’了,请恕我粗俗。德尔伽朵小姐,依我看,你的姑妈已经受她控制了。她——”
“你的朋友都死了。”苏珊对他说。
雷诺兹停顿片刻,耸耸肩说:“唔,可能是,也可能不是。至于我嘛,我已经决定,即便他们还活着,我也将独自行动。但我可能在附近再留一个晚上。收割的事……我在郊外听说了很多民间庆祝的方式,尤其是篝火庆典那一节。”
三角眼的男人哈哈大笑,声音毛糙,好像喉咙口卡着一口痰似的。
“让我们过去,”奥利芙说。“这个姑娘什么都没做,她是无辜的,我也一样。”
“可她曾协助迪尔伯恩逃跑,”莱默说,“他杀了你的丈夫和我的哥哥。我可不觉得这是无辜。”
“诸神自有公断,如果津巴·莱默为人正派,神会让他重生的,”奥利芙说,“但事实上,他贪污了一半的城镇财产,那些没有交给法僧的钱财,他都占为己有了。”
莱默像是被打了一巴掌似的退缩了。
“你不知道我对此一清二楚吧?拉斯洛,你们一直看轻我,这让我感到无比气愤……不过,我为何要在乎你们这等人的看法呢?我知道的事已经够让我恶心的了,我还是不要再自添烦恼了。我还知道你们的同谋是谁——”
“闭嘴。”莱默阴沉着脸说。
“——他很可能就是刺穿你哥哥那颗黑心的人;那天一早,有人看到雷诺兹先生在那个侧房里,有人这么告诉我——”
“闭嘴,你这贱人!”
“——我相信这是真的。”
“夫人。你最好按他说的做,保持安静,”雷诺兹说。他脸上那种懒洋洋的调侃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苏珊心想: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即使他已经高高在上,就算别人知道了事实也伤害不了他,他还是不愿自己的事被泄漏出去。另外,没有乔纳斯,他的地位就会下降,下降很多,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
“让我们过去。”奥利芙说。
“不行,夫人。我不能那么做。”
“那我来帮帮你,怎么样?”
在斗嘴的时候,奥利芙已经把手偷偷伸进那条大得过分的披肩,这时,她举起了一把巨大的老式手枪,枪把是黄色象牙做的,枪筒上还嵌着已经褪去光泽的银丝,枪的顶端是黄铜扳机。
枪对奥利芙来说绝对是个生疏的玩意。她连拔枪都煞费周折——枪钩住了披肩,她费了不少力气才把它扯开。她扣扳机的动作同样极为笨拙,她两个拇指并用,试了两次才上好子弹。但这三个男人已经被她手里的这把老式大口径短枪吓得不知所措。雷诺兹的慌恐并不亚于其他二人;他骑在马上,下巴松垮地掉了下来。乔纳斯要是在这里,保准已经吓得掉眼泪了。
“抓住她”一个老态龙钟的嘶哑尖叫声从三个堵住路的男人身后传来。“你们怎么回事,一帮蠢货?抓住她!”
这时,雷诺兹最先行动了起来,他伸手去拔枪,动作迅捷,但之前他给了奥利芙太多时间,结果挨了一枪,一记空枪。他刚从皮带上取下左轮手枪的枪筒时,守寡的市长夫人已经双手举起老枪对准他,像小女孩被逼着吃些恶心难咽的东西时那样,紧紧闭着眼睛,扣动了扳机。
火星一闪而过,但是,因为火药过于潮湿,只听到枪口发出低沉无力的扑哧一声,接着冒出了一阵蓝烟,而子弹——如果它窜出枪膛,足以把克莱·雷诺兹鼻子以上的半个头打飞——仍旧躲在枪筒里。
紧接着,雷诺兹的枪砰的一声,只见奥利芙的马惊惶地扬起前腿,大声嘶叫着。奥利芙头朝下从马上摔了下去,她披肩上出现了一个黑洞,那黑洞正好落在披肩的一条橘红色条纹上——而那条纹底下,正是她的心脏。
苏珊听见了自己的尖叫声,那叫声仿佛来自远方,她可能叫了好一会儿了。接着她听到小马的马蹄声从几个男人身后传来,声音越来越近……她明白了。还没等那几个眼神倦怠的男人走到一边让出道来,她已经明白来者是谁,同时也停止了尖叫。
把女巫送回罕布雷的小马已经跑得精疲力竭,于是她换了一匹新马,但车仍旧是原来那辆黑色的推车,车上还是同样的金色神秘纹饰,也还是同样的驾车人。蕤坐在车里,那双爪子拉着缰绳,脑袋像生锈破旧的机器人似的摇来摆去,她朝苏珊冷冰冰地咧嘴笑着,就像一具张着嘴的僵尸。
“嗨,我的小心肝。”她说,几个月前的一个晚上,苏珊到她的小屋去证明自己的清白时,她也是这样叫苏珊的。那天晚上苏珊是兴高采烈地一路跑着到蕤的小屋去的。她走在吻月的月光下,跑步使她血流加快,使她的皮肤变得红彤彤的;她一边小跑,一边哼着那首《无忧之爱》。
“要知道,你的好朋友把我的玻璃球抢走了,”蕤说着,从三个男人身边经过,又往前走了几步,停下了马。见此情景,就连此刻俯视着她的雷诺兹也觉得浑身不舒服。“他们把我的可爱魔球抢走了,就是那群可恶的男孩干的。那几个小子简直坏透了。啊哈,不过球在我手里的时候,它让我看到将来的很多事情。在许多方面它看得很远,不过,许多情景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但是,我的小心肝,我不会忘记,你会沿这条路过来。我也不会忘记,死在这儿的这个老婊子会带你到这儿来。而现在,你必须到城里去。”她的嘴巴咧得更开了,样子古怪得难以形容。“你知道,集市日庆祝的时候到了。”
“放我走,”苏珊说。“放我走,否则看你怎么和蓟犁的罗兰交代。”
蕤根本不理会她,她对雷诺兹说:“正面绑紧她的手,让她站在车后面。有人想看她,他们想好好看看她,这下他们马上就能实现心愿了。如果她姑妈安排妥当的话,城里将会有很多人等她呢。把她绑起来,现在就绑,利索点。”
14
阿兰趁机清理了一下思路:我们本可以绕过他们——如果罗兰所说都是真的,那么巫师的彩虹是惟一的关键所在,而且它就在我们手里。我们本可以绕过他们。
当然,事实上那是不可能的事。上百代枪侠用鲜血证明了这一点。不管有没有黑暗塔,小偷从来都没有获得战利品的权利,除非他们能停止偷盗行径。
阿兰凑上前在马耳朵边咕哝了几句。“我开枪时如果你乱蹦乱跳,我就把你该死的脑袋打烂。”
罗兰骑着骏马,跑在另两人前面,一路往前杀去。他们前面有一群人——其中五六个骑着马,大概十二个步兵正在看着那一对把油罐车拉上来的公牛——他们傻呆呆地盯着罗兰,一动不动,直到他开枪,他们才像一群受惊的鸟儿慌乱散开。罗兰射倒了所有骑手,那几匹马拖着缰绳绕着大圈,接着仓惶而逃(其中一匹马还拖着一个死兵)。这时,从某个方向传来一阵喊叫声:“紧急!紧急!赶紧上马,你们这帮蠢货!”
“阿兰!”罗兰见他们陆续集合,扯着嗓子喊道。这时,两批骑手和武装士兵纷纷聚集到油罐车前——他们混作一团——排成一条笨拙的防卫线。“现在行动!现在!”
阿兰举起机关枪,将锈蚀的金属枪托架在肩膀上,他温习着仅有的一点速射武器知识:放低瞄准,迅速挥臂,射击。
他扣下扳机,子弹嗖嗖地窜入尘土飞扬的空气中,枪口火星直冒,枪托的反冲力推得他的肩膀猛烈颤动。阿兰从左往右扫射着,俯瞰着那些正四散逃逸、慌忙抵挡的敌人,接着,他的视线越过了油罐车那高高的防御钢墙。
第三辆油罐车事实上是自己爆炸的,那种爆炸声是阿兰从未听到过的:那是一阵刺耳剧烈的撕裂声,伴随着亮彻天空的橘红色火光。钢壳被撕成了两半,飞了起来。一块钢板被旋空抛出,坠落在三十码外的荒地上,烧成了一团火球。另一块哗地一下弹入了乌黑的烟柱。一个熊熊燃烧的木轮像个盘子似的在空中飞旋着,然后一路拖着火花和烧落的碎片砸向地面。
士兵们尖叫着慌乱逃蹿——一些人单凭着两条腿狂奔不止,其他人驱马逃散,压低身子,紧靠着马脖子,个个吓得眼睛发直。
把油罐车前一排防御兵从头到尾扫了一遍后,阿兰调转枪口。这时他手中的机关枪已经发烫了,但阿兰仍旧紧紧地扣住扳机。在这个世界,你必须使出浑身解数,充分利用可用的资源。他驾的马直往前冲,仿佛听懂了阿兰刚才在它耳边说的每一个字。
再炸一辆!我要再炸一辆!正当他想射击另一辆油罐车时,机关枪发出的那串快速的嘎嘎声突然停住了——可能它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也可能没子弹了。阿兰把它扔到一边,拔出了左轮手枪。库斯伯特的爆竹从他身旁飞过,尽管众人的喊叫声、哒哒的马蹄声、油罐车燃烧的嘶嘶声混成一片嘈杂,爆竹划过空气时的摩擦声仍然清晰可辨。阿兰看着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不偏不倚地落在库斯伯特瞄准的目标上:那是一个标注着“桑诺柯”的原油搅拌器,在一辆油罐车的木轮旁。顷刻间,阿兰能清楚地看到火光照亮的油罐车一侧一字排开九个窟窿,甚至可能有十二个——那是他用伦吉尔的机关枪创造的杰作——接着,随着一记爆裂声,又是一个火光四溢的大爆炸。过了一会儿,油罐车一侧的枪眼里闪出火光,里面的油已经着火了。
“赶快撤离!”一个戴着褪色军帽的男人凄厉地喊道。“它要爆炸了!它们都要——”
阿兰向他开了一枪,打花了他的一侧脸颊,他倒下时,脚上的一只旧靴子飞了出去。不一会儿,又一辆油罐车爆炸了。只见一块着火的钢板被弹到一旁,掉在另一辆油罐车的原油搅炼池下面,紧接着,那辆油罐车也爆炸了。阵阵黑烟冲入云霄,就像个火葬仪式,天空顿时变得一片灰暗,太阳被蒙上了油腻腻的一层雾。
15
罗兰曾听到过对法僧的六个主要副手的详细描述——接受训练的十四个枪侠都获得了这个信息——他立刻认出了那个跑向备用马群的身影:乔治·拉迪格。罗兰本可以向他开枪,但如果打不准的话,说不定反而会帮他清扫出一条逃亡路线。
因此他把枪指向了跑去和拉迪格会合的人。
拉迪格突然抵着脚跟转过身,愤怒地盯着罗兰,眼睛里充满了仇恨。接着他又跑了起来,边跑边招呼另一个人,又对那些躲在火堆之外,缩成一团的骑手们怒吼。
这时又有两辆油罐车相继爆炸,罗兰的耳膜被这些沉闷的,铁拳头般的爆炸声撞得嗡嗡直响,这声音仿佛一股激流,要卷走他肺里的空气。他们的计划是由阿兰打漏油罐车,库斯伯特紧跟着把大爆竹点燃了射过去,使漏出的油起火。他投出的第一个爆竹似乎就证实了他们的计划是切实可行的,但那也是库斯伯特那天投出的最后一发爆竹。枪侠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深入了敌人领地,由于士兵的混乱,他们又易如反掌地实现了计划,他们能够如此幸运是因为那里的士兵缺乏经验和足够的体能。而在油罐车的安置问题上,则是拉迪格犯了大错,这都是他一个人的错。他想也不想就把所有油罐车紧挨着排在一起,现在它们一个接着一个连环爆炸了。一旦火势出现,根本没有挽救的机会。还没等罗兰抬起左手在空中画圈比划,示意阿兰和库斯伯特出手,那排油罐车已经被引爆了。拉迪格的营地一下子成了火光四射的地狱,约翰·法僧的机动化袭击计划变成了一团巨大的黑烟,狂风把浓烟撕得粉碎。
“撤退!”罗兰大声喊道。“撤!撤!撤!”
他们赶着马往西面的爱波特大峡谷奔去。他们撤离的路上,罗兰感觉到一颗子弹嗖的一下从他左耳边擦过。就他所知,这是他们袭击油罐车期间受到的惟一一次攻击。
16
拉迪格愤怒得不能自已,怒气简直要炸裂他的脑袋,这对他来说还算是好的——他满心不安,不知“好人”一旦知道了这里的惨状会怎么处置他。目前,他惟一关心的就是抓住那几个伏击他的男人……如果在荒原里还能有伏击这一说的话。
男人?不。
这是几个男孩干的。
拉迪格知道他们的身份;尽管他不清楚他们是怎么在这儿冒出来的,但他知道他们是谁,而他们的逃路即将在树林东边,在山坡隆起的这个地方终止。
“亨德里克斯!”他厉声喊道。亨德里克斯总算把他的人手召集到了备用马群旁——那六个人都骑在马上——“亨德里克斯,过来!”
当亨德里克斯向他骑去时,拉迪格朝另一个方向转过身,看到一群人站在那里注视着熊熊燃烧的油罐车。他们目瞪口呆的表情和乳臭未干的脸庞让他差点上蹿下跳地大声叫起来,但他不愿意就此屈服。他拿起一个窄长瞄准器,朝那几个入侵者开了一枪,不管怎么样都不能放过那几个小子。
“你!”他对手下喊道。其中一人转过身来;其余人则一动也不动。拉迪格大步朝他们走去,边走边掏出手枪。他把枪啪的一声拍在转过身的人手里,随手指着一个没有转身的人说:“毙了那个蠢货!”
那个士兵惊得一脸茫然,仿佛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他举起手枪,朝拉迪格指着的人开了枪。那个不幸的家伙立刻扑倒在地上,四肢摊开,手指颤搐着。其他人纷纷转过身来。
“很好!”拉迪格说着把枪收回来。
“长官!”亨德里克斯喊道,“我看到他们了,长官!我清楚地看到敌人了!”
接着又是两辆油罐车爆炸。一些钢板碎片向他们飞来。有几个人急忙蹲下;拉迪格则表现得临危不惧。亨德里克斯也是如此。真是个勇猛的士兵。感谢诸神,在这场噩梦中,他至少还有那么一个有种的部下。
“我要不要跟踪他们,长官?”
“我会亲自带上你的人跟着他们,亨德里克斯。你们快骑上前面的马。”他的手臂从士兵眼前掠过,因为他们呆滞的目光已经从熊熊燃烧的油罐车转移到被击毙的战友身上了,“尽可能多召集些人手,你有没有军号手?”
“有,长官。他叫雷恩斯,长官!”亨德里克斯环顾了一下,招招手,只见一个脸上长满疙瘩,神情惶恐的男孩骑着马过来了。一个长着凹痕的军号斜挎在他胸前磨损的皮带下。
“雷恩斯,”拉迪格说,“你跟着亨德里克斯。”
“是,长官。”
“亨德里克斯,能找到几个人是几个,千万不要为此耽搁时间。他们往峡谷的方向去了,有人告诉我那是个哨所。如果真是这样,我们要把它变成一个射击场。”
亨德里克斯歪嘴笑着说:“是,长官。”
他们身后,油罐车的爆炸声还在继续响起。
17
罗兰回头张望,弥漫到空中的那团黑烟巨大得让他吃惊不已。他能清晰地看到前方的灌木丛堵住了峡谷出口的绝大部分。虽然此时风向不对,但他能听到无阻隔界狂躁的嗡嗡声。
他伸出双手在空中轻轻压了压,示意库斯伯特和罗兰放慢速度。他们俩看着他把大围巾解下,搓成一根绳子,把它扎在头上盖住耳朵。他们也仿效他,把耳朵遮住。这样总比没有任何遮掩来得强些。
枪侠们继续西行,他们身后的影子拖得很长,像沙漠里的铁架台。回过头,罗兰看到两群骑兵正向他们靠近。前面那群领头的就是拉迪格,罗兰心中猜测着,他会故意放慢自己队伍的行进速度,以便两支队伍能够会合,再联合进攻。
这样很好,他心想。
他们三人彼此紧跟着赶往爱波特,不断限住马速,让跟踪他们的队伍靠近他们。剩下的油罐车接连着爆炸,轰鸣声一阵接一阵地冲破空气,地面颤得厉害。摧毁油罐车如此轻而易举,罗兰觉得不可思议——即使在经过他们与乔纳斯和伦吉尔交战后,那些士兵的斗志和勇气被激发了,捣毁油罐车却依旧不是件难事。这让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收割节。当时他和库斯伯特还不到七岁,手里拿着小木棍沿着一排稻草人奔跑嬉戏,一路上砰砰砰砰,把稻草人一个接一个推倒。
尽管罗兰用大围巾包住了耳朵,无阻隔界的鸣音依旧顽固地钻进他的脑子,刺激得他直冒眼泪。他听到身后传来追兵的呵斥声和喧叫声,这让他感到高兴。拉迪格的部队觉得胜券在握——二十四人对三人,另外还有人会加入他们的队伍——他们的斗志又振奋起来。
罗兰眼看前方,对拉什尔指着灌木丛中一条通往爱波特大峡谷的狭长开口。
18
亨德里克斯气喘吁吁地赶到拉迪格身旁,面红耳赤地说:“长官!有情况禀报!”
“说吧。”
“我有二十个人手,另外可能还有三倍于这个数目的士兵正奋力赶来与我们会合。”
拉迪格并没有注意听他的话。他的眼睛如同闪闪发光的蓝色冰粒。他的小胡子下面露出一个贪婪的微笑。“罗德尼。”他叫着亨德里克斯的名字,语气温柔得像在召唤情人。
“长官?”
“罗德尼,我想他们是进去了。是的……看,我很确定。再过两分钟,他们要回头也来不及了。”他举起枪,将枪嘴架在前臂,精神振奋地向前面三个枪侠发了一枪。
“好,长官,好枪法,长官。”亨德里克斯转过身用力挥手,示意手下的人跟上,再跟上。
19
当他们到达树枝蓬乱纠结的灌木丛缺口时,罗兰喊道:“下马!”此刻,他们闻到一股干燥油腻的气息,好像一场大火即将爆发。他不知道如果不能骑着马进入大峡谷,是否会使拉迪格占上风,他也不在乎这个。这几匹都是好马,蓟犁的精良品种,在这几个月里,拉什尔已经成了他的朋友。他不会带着它或另两匹马进入峡谷,因为一旦进去,它们就可能被困在火苗与无阻隔界之间。
几个男孩迅速下马,阿兰把装球的绳袋从马鞍上解下,搭在肩上。库斯伯特和阿兰的马立刻嘶叫着并排冲向灌木丛,但拉什尔却盯着罗兰徘徊不前。“走啊,”罗兰拍着它的腰说:“快跑。”
拉什尔往前奔去,尾巴在身后甩动着。库斯伯特和阿兰钻过灌木丛的空隙。罗兰跟在后面,时不时地朝地上看一眼,确认火药槽还在。火药槽完好如初,里面的火药仍旧是干燥的——自从他们布好这条槽,还没下过一滴雨。
“库斯伯特,”他说。“火柴。”
库斯伯特递给他几根火柴。他笑得嘴都咧开了,火柴没从他嘴里掉出来真是个奇迹。“我们帮这地方添温加热,是吧,罗兰?对吧!”
“确实如此,”罗兰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继续行动,回到烟道切口处。”
“让我来干,”库斯伯特说。“好吗,罗兰?你和阿兰继续前进,我守在这里。我骨子里就是个纵火徒,从来没变过。”
“不行,”罗兰说。“这是我的任务,别和我争。你们走。提醒阿兰,不管发生什么,都要保管好玻璃球。”
库斯伯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点头表示同意。“别让我们等太久了。”
“不会的。”
“祝你走运,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