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在斯万家那边 第二卷 斯万之恋(4)
第一部 在斯万家那边 第二卷 斯万之恋(4)
从这次晚会以后,斯万明白奥黛特往日对他的感情是永远不会恢复了,他过幸福生活的希望是再也不能实现了。有些日子,她偶尔对他亲切温柔,多少对他表示一点关心;他把她这些回心转意的表面的、虚假的表示一一记下,就好比那些侍候着身患绝症行将离世的病人的朋友们,怀着那种充满温情和怀疑色彩的关切以及毫无希望的欢乐,记下这样的话当作无比宝贵的事实:“昨天他都自己会算帐了,指出了我们计算中的一个错误;他还高高兴兴地吃了一个鸡蛋,如果消化得好,我们明天想给他一块排骨试试,”尽管他们自己也明明知道,对于一个死亡已经不可避免的人来说,这样的事情已经毫无意义。斯万心里当然也明白,如果他现在离开奥黛特生活的话,他对她就会越来越淡漠,就会乐于看到她永远离开巴黎;到时候他自己就会有呆在巴黎的勇气,可是他却没有勇气先走开。
斯万原也常有这样的想法。现在他已经恢复对弗美尔的研究,他至少应该再到海牙、德累斯顿、不伦瑞克去些日子。他深信,在哥德斯密特拍卖时由毛里茨博物馆①当作尼科拉斯-马斯②的作品买去的那幅《狄安娜的梳妆》,实际出自弗美尔之手。他很想就地进行一番研究来加强他的信念。然而当奥黛特在巴黎的时候(甚至当她不在的时候),要她离开巴黎,在他看来可是一个如此残酷的计划,他是明知自己永远也下不了决心去实现,所以才能经常放在心里盘算的——换到一个新地方,我们的感觉还没有被习惯冲淡,我们随时都会唤起原有的痛苦,使它加剧。不过他有时还在睡梦中萌生外出旅行的打算(全无影响根本是不可能的),居然还得以实现。有天他梦见他要外出一年,倚在车厢窗口冲着站在月台上哭着向他道别的青年,劝他跟他一起上路。列车晃动,他也惊醒了,意识到他并没有出家门,而且当晚,第二天还有以后几乎每天都会见到奥黛特。那时,梦境依然萦回在他心头,他赞美自己那些优越的条件,使他生活不必依赖他人,能以呆在奥黛特身边,使得她允许他有时去看她;他把他这些优越的条件列举一番,其中有:他的社会地位、他的财产(她时常有迫切需要,所以不能同他破裂,而且耳闻她有跟他结婚的意思),他跟德-夏吕斯先生的交情(虽然其实并没有使他从奥黛特那里得到多大好处,但他是他们俩共同的朋友,奥黛特对他很是敬仰,有这样一位朋友在她面前说他的好话,他想着也不无温馨之感),还有他自己的聪明才智,他是全部用来每天安排巧计,使得奥黛特觉得有他在身边陪伴虽不一定是赏心快事,至少是必不可少的。他想,要是这些条件全都没有的话,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他想,要是他象许多人那样贫穷、低微、一无所有,不得不有什么工作就干什么工作,或者是依赖父母或妻子,他早就不能不离开奥黛特,心有余悸的那场梦就会变成现实。他心想:“人总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他们也决不象他们自己所想的那么不幸。”但他又想,他现在这种生活已经持续了好几年了,他所期望的也就是这种生活能持续下去,继续牺牲他的工作、他的乐趣、他的朋友,最后是牺牲他的一生来每天都期待一个并不能给他带来任何幸福的约会;他还想,他这样做是不是错了,凡是促进他俩的关系,防止其破裂的一切是不是在毁坏他的前途,他所应该期求的是不是正是他现在庆幸仅仅是梦中发生的事情,也就是他的离去?他心想,人总是生在祸中不知祸,他们也决不象他们自己所想的那么幸福——
①在海牙。
②尼科拉斯-马斯(1632——1693):荷兰画家。
有时他盼望她在意外事故中没有痛苦地死去,因为她是从早到晚总在外面,在街上,在大路上的。当她安然无恙回来时,他不禁赞叹人的身体是如此灵活和结实,总能驱避摆脱一切灾难(自从斯万有了这个隐秘的念头以后,他觉得这样的灾难是数不胜数的),使得人们天天都能几乎不受惩罚地从事他们撒谎、追求欢乐的勾当。斯万对由贝里尼作肖像的穆罕默德二世深表同情,后者对他的一个后妃爱得发狂,就用匕首把她刺死,据为他作传的威尼斯人不加掩饰地说,这是为了求得他心地的宁静。然后斯万又为他只想到自己而深自愧恨,觉得他居然把奥黛特的生命视若草芥,自己感到痛苦也是活该,一点也不值得怜悯。
既然他不能义无反顾地离开她,那么,假如他继续见到她而不分离的话,至少他的痛苦终将减弱,而他的爱情也许终将熄灭。既然他不愿永远离开巴黎,他就希望她永不离开。既然他知道她每年离开巴黎时间最长是在八九两月之间,那么他眼前还有好几个月的余暇来把这苦涩的念头溶解在他脑子里遥想的时日当中,这些时日和当前的时日一模一样,在他饱含哀愁的心中流逝,透明而寒冷,然而并不引起他过分强烈的痛苦。但这心中构想的未来,这条无色而奔放的长河,奥黛特的一句话就把它击中,象一块寒冰似地把它堵住,阻止它流动,使它整个凝冻起来;斯万突然感到心里堵满了一块巨大而坚不可破的东西,挤压他身体的内壁,直到使他全身爆裂:原来奥黛特带着狡黠的微笑对他说:“福什维尔到圣灵降临节时要出外旅行。他要到埃及去,”斯万顿时就明白,这话就意味着“到圣灵降临节时我要跟福什维尔到埃及去”。果不其然,过了几天,斯万问她:“嗯,你那天说要跟福什维尔同去的那次旅行怎么样了?”她冒冒失失地答道:“对了,亲爱的,我们十九号就动身,我们会寄给你金字塔的图片的。”那时他想弄清楚她是不是福什维尔的情妇,要当面问个明白。他知道她迷信,有些伪誓是不会起的,而且迄今为止,他一直担心当面问她会使她恼火,遭她讨厌,然而现在他已经失去了得到她爱的一切希望,这种担心也就不复存在了。
有一天,他收到一封匿名信,说奥黛特曾是无数男人的情妇(信上列举几个人,其中有福什维尔、德-布雷奥代先生,还有那位画家),还是一些女人的情妇,而且还进妓院。他为在他的朋友当中居然有人会给他写这样一封信而感到痛苦(从信上的某些细节看来,写信的人对斯万的私生活是很了解的)。他琢磨这是谁干的。他从来没有猜测过别人在背后干些什么,从来没有怀疑过别人那些跟他们的言语挂不上钩的行动。德-夏吕斯先生、洛姆亲王、德-奥尔桑先生,他们当中哪一位也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说过他们赞成写匿名信的话,他们所说的都表示他们是强烈遣责匿名信的,这样一种卑劣的行径莫非出自他们公开的性格背后的什么地方?他看不出有什么理由把这种无耻勾当跟他们当中任何一人的品格联系起来。德-夏吕斯的性格有点不正常,然而基本上是善良厚道的;洛姆亲王虽然冷漠,但身心健全,为人正直。至于德-奥尔桑先生,斯万从来没有见过有谁,即使是在最惨的处境中,会在他跟前讲出言不由衷的话,做出不得体,不妥当的举止。有人说德-奥尔桑先生在跟一个富有的女人的关系当中有不正当的表现,斯万总难于理解,每当他想到他的时候,他总不得不排除他那个坏名声,认为它跟他那些数不胜数的高尚正直的表现无法协调。斯万一时觉得他的脑子越来越糊涂,他就想点别的事情,好看得清楚一些。过了一会儿,他又有勇气来继续那番思考了。他刚才既不能怀疑任何人,到这时候就只好怀疑所有的人了。归根到底,德-夏吕斯先生是爱他的,心地不坏。然而他有神经病,当他明天听说斯万病了的时候,他可能会难过得哭将起来,然而今天呢,也许出于妒忌,也许出于气愤,一时心血来潮,就要对他使坏。说到头,这号人最糟糕。洛姆亲王对他的爱当然远不及德-夏吕斯先生,但也正由于此,他对他斯万也就没有那么强烈的感情;再说,他生性冷漠,既不会做出豪迈之举,也不会干出卑鄙龌龊的勾当;斯万都后悔尽跟这一号人泡在一起了。他又想,阻止一个人对他周围的人使坏是同情之心,而他终究只能保证本性跟他相同的人有这样的心,譬如就心地善良来说,德-夏吕斯先生就是这样一个人。对斯万造成这样一种痛苦,单单这一个念头就会使德-夏吕斯先生产生反感。然而对一个感情冷漠,不怎么太通人情的洛姆亲王来说,在不同的本质的驱使下,可能会干出什么事来,谁又能预料到?心地好是最主要的,德-夏吕斯先生的心地就不错。德-奥尔桑先生心地也不错,他跟斯万的关系虽不亲密但还是真诚的,是由于他们对什么事情都有一致的想法,所以乐于在一起絮叨;他们之间的关系比较平和,不像德-夏吕斯先生那样激昂,那样易于做出一时冲动的事情来,不管是好事,抑或是坏事。如果说有谁是斯万过去一直感到能被他所了解,能身受其体贴爱护的话,那就是德-奥尔桑先生了。不错,不过他过的那种不大体面的生活又如何解释呢?斯万现在感到遗憾,他从前竟从来没有予以考虑,时常还以开玩笑的口吻说什么他只有在流氓集团里才能看到强烈的同情和尊敬的感情。现在他却想,人们判断别人,从来都是根据他们的行为,这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只有行为才有意义,我们说的和想的都算不了什么。夏吕斯和洛姆可能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可他们是老实人。奥尔桑也许没有缺点,可他不是老实人。他可能又一次干了坏事。斯万又把雷米怀疑起来,不错,他只可能是授意别人去写,但他显然觉得那路子是走对了。首先,洛雷丹诺有理由恨奥黛特。其次,我们的仆人地位比我们低,以为我们除了家产之外还有什么财富让他们眼红,除了缺点之外还有什么罪恶让他们瞧不起,又怎能设想他们最后不会干出我们上等人干不出的事来呢?斯万还怀疑我的外祖父呢。斯万每次求他帮忙,他不总是拒绝吗?而且以他那资产阶级的脑筋,还以为这都是为斯万好呢。斯万还怀疑贝戈特,怀疑画家,怀疑维尔迪兰夫妇,而在怀疑之中他再一次赞赏上流社会人士真是聪明,他们不愿和艺术界的人士打上交道,而在艺术界里这样的事不仅可能发生,甚至也许被认为是巧妙的玩笑而受到肯定;但他这时也想起了那些波希米亚人,他们的行动是何等光明正大,而与此恰成鲜明对比的是贵族阶级,他们在手头缺钱,又要摆阔气、花天酒地时又是如何经常背弃原则,便宜行事,简直是尔虞我诈!总之,这封匿名信表明他认识一个能干得出这等卑鄙行径的人,然而他看不出为什么这样的卑鄙心理就更有可能隐藏在热心肠人、艺术家、贵族的心灵深处(为他人所探测不出),而不是在冷漠的人、买卖人、仆役的心灵深处。应该采用什么标准来判断一个人呢?归根结蒂,他所认识的人中间,没有哪一个是不能做出可耻的行动来的。是不是应该跟他们全都不再来往泥?他闹不清楚了;他一再抬手拍拍脑门,用手指擦拭单片眼镜的镜片,心想有一些并不比他差的人也跟德-夏吕斯先生、洛姆亲王和别的一些人交往,这就表明,即使他们并不是不可能做出可耻的行动,至少每个人都必须遵从的那个生活的必然是要求我们跟并非不可能做出可耻的行动的人们交往的。于是他就跟所有他怀疑过的朋友继续握手,只是带点保留态度,认为他们也许曾经想陷他于绝望之境——不过这种保留态度也只是徒具形式罢了。
至于信的内容,他并不为之不安,因为其中列举奥黛特的罪状没有一丝真实的影子。斯万跟许多人一样,懂得动脑筋,也缺乏想象力。他清楚地知道,人们的生活充满着矛盾,这是一条普遍真理,但具体到特定的人身上,他就把对方生活中他所不知道的部分,设想成跟他所知道的那部分完全一致,他借助于对方跟他讲的话来设想他没有跟他讲的那些话。当奥黛特在他身边的时候,如果他们谈起别人有什么不正当的举止或者粗俗的情感的话,她总是用斯万的父母从小教导他而他也始终恪守的原则来遣责他们的;再说,她也爱摆弄个花,爱喝杯茶,关心斯万的工作。因此,斯万就把奥黛特的这些习惯推而广之于她的生活中的其他部分,当他要想象她不在他身边时是什么情景的时候,他就在脑海里重复她那些姿态。假如别人描绘的情景跟她在他身边(或者毋宁说是曾经那么长时期地在他身边)的情景一样,然而是跟另外一个男人在一起,那他是会感到痛苦的,因为在他心目中,这个形象是逼真的。然而要说她进妓院,跟一些女人在一起狂欢作乐,过着卑鄙下流、荒淫无耻的生活,那就是荒诞无稽的胡说八道;谢天谢地,他想象中的朵朵菊花,她每日品饮的杯杯红茶,她在不义之举面前的填膺义愤,是不可能给这一派胡言的实现留下余地的,不过他也时不时地告诉奥黛特,别人是怎样出于恶意,把她的所作所为说给他听的;同时他也顺带用上点他偶尔听到的无关紧要然而却是真实的细节,仿佛他对奥黛特的全部生活都了如指掌,只是秘而不宣,无意中露了这么一点,让人以为他掌握什么情况,其实他既不了解,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到;而他之所以经常恳求奥黛特不要歪曲事实,只是为了——不管他自己意识到与否——让奥黛特把她的所作所为全都告诉他罢了。不错,他也常对奥黛特说,他爱真诚坦率,其实,他是把他所爱的真诚坦率看成是一个能把他情妇的日常生活向他密报的拉皮条的人。因此,他对真诚坦率之爱并非超脱功利,也未能使他的人品变得更加高尚。他所珍爱的真实是奥黛特告诉他的真实;而为了得到这个真实,他不惜借助于谎言,而他却经常对她说,谎言是如何陷入于堕落之境的。总之,他撒起谎来并不亚于奥黛特,因为他比她更不幸,也不比她少自私些。而奥黛特呢,当她听斯万对她本人讲起她干过的一些事情时,总是带着一副猜疑的神色瞧着他,偶尔露出愤怒之情,来遮掩她的羞耻之心。
有一天,正当他难得心境平静了一个长时间而未生妒意的时候,他接受洛姆亲王的邀请,晚间陪他去观剧。他想知道上演的是哪个剧本,就把报纸打开,泰奥多尔-巴里埃尔的《大理石姑娘》这个名字赫然跃入眼底,狠狠地击中他的心坎,他不由得倒退一步,扭过头去。“大理石”这个词往常是如此经常映入他的眼帘,以至反倒是一晃而过,视而不见,现在在它出现的那个地方却象在舞台脚灯照射之下,突然如此夺目,叫他马上想起了奥黛特有次给他讲起的那个故事,说的是有回她跟维尔迪兰夫人一起上工业展览馆参观,这位夫人对她说:“你小心点儿!我可是知道怎样把你融化掉的。反正你不是大理石做的。”奥黛特当时对他说这不过是开个玩笑,斯万也没怎么在意。那时候他对她的信任比现在强多了。而那封匿名信却恰恰讲到了这一号恋情。他不敢抬眼看报,把它打开翻过一篇,躲开《大理石姑娘》这几个字,开始心不在焉地读起各省新闻来了。芒什省有暴风雨,第厄普、卡布尔、布士伐尔遭灾。他这又怔了一下。
布士伐尔这个名字叫他想起了这个地区的另一个地名,叫布士维尔;后者又与布雷奥代这个名字相关,他常在地图上看到,可这是第一次注意到它跟他的朋友德-布雷奥代先生的名字一样,而那封匿名信上说他也曾是奥黛特的情夫。再怎么说,对德-布雷奥代先生的指责并非全不可信;而说她跟维尔迪兰夫人有暧昧关系,那就完全不可能了。奥黛特固然有时撒谎,可不能从中得出结论,说她从来不讲真话,在她跟维尔迪兰夫妇讲过的话,以及她自己向斯万转述的那些话中,他也曾听到过女人们由于生活经验的缺乏和对罪恶的无知而开的一些没有多大意思然而不无危险的玩笑(这些话显示了她们的清白)。她们这样的人,譬如说奥黛特吧,她比谁都更不至于对另一个女人产生狂热的恋情的。与此相反,当她把她在转述时无意间在他心中引起的怀疑加以否定时的那种愤怒之情,倒是跟对所知道的他这位情妇的格调和气质相一致的。然而在此刻,由于一阵突如其来的醋意——这就好比一个刚想到一个韵脚的诗人或者一个仅仅掌握一个零星观察结果的学者,忽然得到一个思想或者找到一条规律,给了他们以全部的力量——他第一次想起了奥黛特早在两年前跟他讲的一句话:“哦!维尔迪兰夫人哪,这会儿心里就只有我一个,我成了她的心肝宝贝,她吻我,要我陪她去买东西,要我对她以你我相称。”当时他根本没有想到这话跟奥黛特在他面前为了掩饰那有伤风化的勾当而讲的那些话有什么关系,只觉得这证明她俩交情很深罢了。现在维尔迪兰夫人对奥黛特那种柔情的印象突然跟她这番味道不正的话结合起来了。他脑子里再也无法把那印象跟这番话分离开来,只见两者在现实中也交织在一起,那种柔情给那些玩笑话注入了认真的要紧的东西,而那些玩笑话也就使那种柔情显得不那么清白了。他直奔奥黛特家。他离她远远地坐下。他不敢拥抱她,拿不稳这一吻在她或他身上激起的将是深情还是怒火。他沉默不语,眼睁睁地瞧着他们之间的爱情死去。他忽然下定了决心。
“奥黛特,”他对她说,“亲爱的,我明知道我使你讨厌,可我还得问你点事情。你还记得我曾经怀疑过你跟维尔迪兰夫人之间有什么关系吗?告诉我,到底有没有?跟她或者别的女的有没有?”
她撅起嘴摇摇头,这是人们回答别人“您来看节日游行吗?”或者“您来看阅兵吗?”这样的问题,表示不去或者讨厌这些事情时常用的姿势。这种摇头,通常是用来表示不愿参加未来的活动的,因此在否定过去的事情当中也渗入了一点犹疑的味道。再说,这种摇头只表示这事对个人合适不合适,并不表示对它的谴责或者从道德观点出发认为它不可能的。斯万见她作出否认的姿态,心里明白这也许反倒是真事。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你不是不知道,”她又找补了一句,一脸气恼和倒霉的神色。
“不错,我知道,不过你是不是确实拿得稳?你别说什么‘你不是不知道’,你说‘我从来没有跟哪个女人干过那档子事。’”
她象背书一样重复了一遍,语含嘲讽,也显出她是要把他打发走:
“我从来没有跟哪个女人干过那档子事。”
“你能凭你的拉盖圣母像起誓吗?”
斯万知道奥黛特是不会凭这个圣母像起伪誓的。
“啊!你把我折磨得太苦了!”她叫道,一面闪到一边,仿佛是要躲开这个问题似的,“你有完没有完?你今天是怎么啦?莫非是下定决心要我讨厌你,恨你?好嘛,我正要跟你和好如初呢,而你却这样来谢我!”
可斯万不想把她轻易放过,坐在那里象个外科医生那样,等待刚才打断手术进行的那阵痉挛过去,继续开刀:
“你以为你说了我就会对你有一星半点的怨恨,那你可错了,奥黛特,”他以想说服人的虚情假意的轻声柔语对她说,“我跟你说的都是我知道的事情,而我知道的事情比我说出来的要多得多。这些事儿都是别人对我说的,只有你的坦白才能减轻我对你的恨。我所以生气,不是由于你的行动,我既然爱你就会原谅你的一切,而是由于你的虚伪,你那毫无道理的虚伪,使得你一个劲儿否认我所知道的事情。当我见到你在我面前坚持我明明知道是假的事情,还要起誓赌咒,你怎能叫我继续爱你呢?奥黛特,这时刻对你我都是痛苦的折磨,别让它再继续下去了。只要你愿意,一秒钟就能了事,到时候你就永远解脱了。你指着圣母像告诉我,你是不是干过那档子事。”
“我压根儿也不知道,”她愤怒地叫道,“也许很久很久以前,连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呢,可能有这么两三回。”
斯万早就盘算过各式各样的可能性。现在的现实却跟那些可能性并无丝毫关系,就跟我们身上挨了的一刀跟在我们头顶上飘动的浮云并无丝毫关系一样——“两三回”这几个字确象是一把尖刀在我们的心上画了一个十字。“两三回”这几个字,单单是这几个字,在我们身体之外发出的这几个字,居然能跟当真触到我们的心一样,把它撕碎,居然能跟吃的毒药一样使我们病倒,真是一件怪事!斯万不由自主地想起在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府里听到的那句话:“自从看了招魂时用的灵动台以来,这是我见过的最神的奇迹了。”他现在感到的痛苦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这倒不仅仅因为当他对奥黛特最不信任的时刻,他难以想到她在恶行这条路上能走得那么远,而也是因为,即使当他设想这等事的时候,那也是模糊的不肯定的没有感受到从“可能有这么两三回”这几个字当中散发出来的那种特殊的恐惧,没有当你首次听到你得了某种疾病时那种从未体会过的特殊的残酷。他这种痛苦完全来自奥黛特,然而奥黛特在他心目中并不因此而有欠可爱,反而更弥足珍贵,仿佛是痛苦越深,唯有这个妇女身上才有的那种镇痛剂和解毒剂的价值也水涨船高。他要给她以更多的照顾,仿佛突然发现自己身上的某种病痛比原来设想的还要严重。他希望她说曾干过“两三回”的那种丑事不再重犯。为此,他必须密切照看着她。人们常说,你要是向你的朋友指出他的情妇犯了什么过错,只能使他跟她更加接近,因为他是不会信你的,而他如果信了你,那就跟她贴得更紧了!斯万心想,他怎样才能保护她呢?他也许能使她不受某一个女人的影响,可是还有几百别的女人呢!他也想起,在维尔迪兰家没有找见她的那晚,他曾一时起念要去占有另一个女人(其实是办不到的),现在看来这念头是何等荒唐。幸好在这象一伙伙入侵者那样刚侵入斯万的心灵的新的痛苦底下,还有一层由天性构成的基础,它历史悠久、温和宁静、一声不响地在起着作用,犹如一个受了伤的器官的细胞立即来修补遭到损坏的组织,也犹如一个瘫痪的肢体上的肌肉总有恢复原有机能的趋势。他心灵中的这些资格较老、土生土长的居民们,一时间把斯万的全部力量投入这不声不响的恢复元气的工作——正是这样的工作使得一个康复中的病人,使得一个刚接受过手术的病人一时感到安详。这一次跟平常不一样,这种由于精疲力竭而感到的松驰,与其说是出现于他脑际,倒不如说是出自他的心田。生活中所有曾经一度存在过的东西都一一在心中重视,而还是那份痛苦之情,就象是一头垂死的牲口为似乎已经终止的抽搐的惊跳所驱,刚平静了一会儿,又来到斯万的心上画了一个十字。他猛然想起那些月夜,他躺在他那辆驶往拉彼鲁兹街的敞篷马车上,纵情畅想恋人的种种欢乐,全然不知这些欢乐将必然带来什么毒果。但所有这些念头都仅仅一闪而过,也就是把手举到心口,缓过气来,强自微笑来掩盖他的痛苦那一会儿工夫罢了。这时他都已经又开始提出他的问题来了。他的醋意为了给他这样一个打击,使他经受还从未经受过的最惨烈的痛苦,简直比一个死敌还要不惜费上九牛二虎的气力,这时依然觉得他受的苦还不够,还要想方设法让他受到更深的创伤。他的醋意象一个邪恶的鬼神给他以启示,把他推向毁灭的边缘。如果说他受的罪在开始的时候还并不很重的话,那不是他的错,而仅仅是奥黛特的错。
“亲爱的,”他对她说,“现在就算完了;对了,那人我认识吗?”
“不,我发誓根本没有那么回事,我刚才是言过其实了,我并没有走到那一步。”
他微微一笑,接着说下去:
“听便,没有关系,不过你不能把她的名字告诉我,实在遗憾。你要是能把她是怎么样一个人跟我讲讲,那就省得我再在这方面费心思了。这是为你好,你说了,我不是就不再麻烦你了吗?心里有什么事,一旦弄明白了,就象是一副担子落了地。要是琢磨不出是怎么回事,那才难受呢。不过你刚才对我已经就不错,我不愿再烦你了。我衷心感谢你对我的好处。这就算完了。只不过还有一个问题:那是几时的事情?”
“啊,夏尔!你真是烦死我了!那是早辈子的事了。我压根儿就从来没有再想过。你不把那些念头重新塞到我脑子里来就不罢休是不是!你这是有心使坏,无意中干了蠢事,没有你什么好处。”
“啊!我刚才只是想知道这是不是在我认识了你以后发生的事情。事情仍然就是在这里发生的了?你就不能告诉我那是哪个晚上,好让我想想那天晚上我在干什么?奥黛特,我的宝贝,倒是跟谁?那你是不可能记不起来的。”
“我也不知道,真的!我想是在布洛尼林园,有个晚上你上岛上去找我们来着。你先在洛姆亲王夫人家里吃了晚饭,”她说,很高兴能提供一个能证实她的话的精确细节,“在邻桌上有个我很久很久没有见过的女人。她对我说:‘跟我上那边岩背后去看湖光月色吧。’我打了个哈欠,答道:‘不,我累了,在这里挺好。’她说月色从来没有那么好过。我说:‘扯淡!’;我知道她想干什么。”
奥黛特讲这番话的时候,差不多一直是嘻嘻哈哈的,也许因为她觉得这很自然,也许因为她想这样就可以让事情显得不怎么严重,也许是为了掩盖她的羞色。但当她看到斯万的脸色时,她就换了腔调:
“你这个坏家伙,你拿折磨我来寻开心,逼我编些谎话来好叫你让我安生!”
对斯万的这个打击比第一个还要使他难以忍受。他从来没有料到这是一件离现在如此之近的事情,她却一直瞒过了他,他一直没能发现;这并不是在他所不知晓的过去,而是在他记得如此清楚的那些夜晚,是他跟奥黛特一起度过的那些夜晚,是他原以为了如指掌而现在回想起来却隐藏着欺骗和丑恶的那些夜晚;在这些夜晚中间忽然裂了一个大口子,就是在布洛尼林园中的那个时刻。奥黛特虽然不算聪明,但以其自然还是有魅力的。她刚才边比画边讲述那个场面时是何等的简洁,使得斯万气喘吁吁地仿佛身临其境:奥黛特的哈欠,那岩壁。他还听到她回答“扯淡”两字——不幸的是,答话时是高高兴兴的。他感到今晚她是不会再说什么了,这会儿不可能再等到有什么新的透露,就说:“可怜的小宝贝,原谅我吧,我知道我委屈你了,得了,我再也不去想它了。”
不过她还是看到他的双眼死死盯着他所不知道的事情,盯着他们过去的那段恋情;在他的记忆中已经模糊因而显得既单调又平和的那段恋情,现在却被在洛姆亲王夫人家那顿晚宴后,在布洛尼林园岛上月光下的那一分钟,撕出了一道裂口。然而他早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总是把生活看得是饶有兴趣,总是要为在生活中稀奇古怪的发现赞赏不已,因此尽管难受得甚至认为这样的痛苦无法再忍受下去,心里却想:“生活这个东西真是叫人惊讶不已,它保留着许多妙不可言的意外;看来恶习这个东西散布起来比人们预料的要广泛些。这个女人我一直是信任的,看样子她是如此纯朴,如此正派,纵然有些轻佻,可她的各种爱好还是正常健康的。我根据一封不大可信的揭发信,盘问她一下,她承认的那点东西就透露了超出于我所能设想的情况。”然而他不能局限于她那几句没有多大意义的话。他要设法把她所说的话的价值弄个一清二楚,看看是不是应该得出这样的结论,就是那些事儿她是常干的,今后还要再犯。他反复琢磨她说的那几句话:“我知道她想干什么,”“两三次,”“扯淡!”然而这些话在斯万脑海里重现的时候并没有解除武装,每句话都象是抓住一把刀,给他又扎上一下。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就象一个病人不由得不每分每秒都做使他感到痛苦的动作一样,他也反复琢磨着那几句话:“我在这里挺好”,“真扯淡!”不过他的痛苦是如此之深,他不得不打住了。他感到奇怪,怎么他一直是如此轻松,如此愉快地评断的那些事儿,现在竟能变得象可能置人于死地的疾病那样严重?他也认识一些女人,原是可以请她们监视奥黛特的。可你怎能指望她们的观点会跟他现在一致,而不是停留在曾长期指导着他的色情生活的那个观点上,能不笑着对他说:“你这醋坛子,你想剥夺别人的乐趣?”他原先在对奥黛特的爱情中所得到的纯粹是优雅的乐趣,而现在也不知是什么闸门突然落下,把他投入这新的地狱界中,看不出如何才能出去。可怜的奥黛特呀!他并不怨她。这并不全是她的罪过。不是说当她几乎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被她的生身母亲在尼斯卖给了一个英国富翁吗?阿尔弗雷-德-维尼在《诗人日记》里那几句话,他原先读的时候是无动于衷的,现在却觉得其中含有何等痛苦的真实:“当你觉得爱上了一个女子的时候,你应该自己问问:她的周围环境怎样?她的经历如何?生活的幸福全系于此。”斯万感到惊讶,象“真扯淡!”“我知道她想干什么”这样一些在他脑子里一个字一个字迸出来的简单的句子,竟能给他造成这么大的痛苦。不过他也明白,他以为这些不过是几句简单的句子,其实却是把他在听奥黛特叙述她那档子事的时候所感到的痛苦之情包裹起来的甲胄,随时都还能袭上他的心头的;他现在感到的不正是那份痛苦之情吗?他现在明白了这点也是枉然。随着时间的推移,就算他把它忘了,宽恕了,依然还是枉然。当他在心里重温这几句话的时候,那份痛苦之情依然象奥黛特说他的那样,使他成为无知和轻信的人;他那强烈的醋意为了使他遭到奥黛特的坦白的打击,总是把他处在一个不知情的人的地位,以至过了好几个月,这段老故事依然象是一个突然的启示那样使他大吃一惊。他自己也诧异他的记忆怎么能有这样强的再创造力。只有等到这台发生器的能力随着年事的日长而逐渐衰退,他才能指望这份折磨有所减轻。然而每当奥黛特所说的话折磨他的力量有点枯竭的时候,斯万脑子里原先较少萦回的话,就由一句几乎是新的话来接班,并以它的全部力量来予以打击。在洛姆亲王夫人家吃晚饭那晚的回忆是痛苦的,但那还只不过是他的痛苦的中心。痛苦从这里辐射出去,及于前前后后的日子。不管他的回忆触到哪一点往事,整整一季,维尔迪兰夫妇如此频繁地在布洛尼林园岛上吃晚饭的情景都刺痛他。这痛苦是如此之深,以至醋意在他心中激起的好奇之心渐渐地被在满足它们时将遭受的新的折磨的担心所抵消。他意识到奥黛特在遇见他以前的那段生活,他以前从来没有下工夫去了解的那段生活,那并不是他泛泛地看上一眼的一段抽象的时期,而是充满着具体事件的特定的岁月。在对这些岁月有所认识的过程中,他真怕这个此刻看来没有色彩,平稳流逝而可以忍受的过去的岁月会具有看得见的淫秽的形态,具有一副与众不同的恶魔般的面貌。他还是不打算去对她那段过去多所设想,这倒不是由于懒于动脑,而是怕增加苦恼。他希望有朝一日,他终于能在听到“布洛尼岛”,“洛姆亲王夫人”这些名字时能不再感到往日的伤心,同时也感到,在他的痛苦之情刚过去时就激奥黛特说出一些足以使这份痛苦之情以另一形式重现的新的话语、地点名称,以及各种情况是并不明智的。
然而他所不知道的事情,他现在怕知道的事情,却往往是由奥黛特自发地,在无意中向他泄露的;奥黛特的恶习在她的实际生活跟斯万过去以为,现在还时常以为他的情妇过的那种相对无邪的生活之间,划出了一条鸿沟,连奥黛特自己也不知道它到底有多宽。一个染有恶习的人,在他不希望会怀疑他有这样的恶习的人们面前总是装出道貌岸然的样子的,但他意想不到他这些恶习(他感觉不到它们的持续生长)会怎样使他逐渐离开正常的生活方式。在他俩同居期间,在奥黛特心中,一方面有向斯万掩盖的一些行动的回忆,另一方面有些行动渐渐接受前者的影响,受到前者的感染而她自己并不以为怪,同时这些行动也不会在她心中接受培育的那个部位发生爆炸;但是如果她要把这些事讲给斯万听了,那他就会被这些事情泄露出来的气氛大吃一惊。有一天,他想问问奥黛特——倒没有刺痛她的意思——她是否跟皮条客打过交道。说实在的,他相信她是不会和她们打过交道的;他在读那封匿名信的时候,脑子里曾经闪过这个假想,然而那仅仅是文字的机械的反映,并没有信以为真,可依然还留在脑际。斯万要把这个虽然只是块死疙瘩,可毕竟还是恼人的怀疑摆脱掉,希望奥黛特能把它连根拔除。“啊!不!这并不等于说我没有被她们缠过,”她说,那微笑当中流露出一点自负和得意,竟忘了斯万看了会觉得奇怪,“昨天还来了一个,等了我两个多钟点,说是我开多大价都行。看样子是有个外国大使对她说了什么;‘您要是不把她给我找来,我都要自杀了。’我先让人对她说我不在家,后来只好亲自出来把她打发走。我真希望你那会儿在家看看我是怎么对待她的。我的女仆在隔壁屋里听我说话,后来说我当时扯开嗓门大叫:‘我已经对您说了,我不愿意!这是什么鬼主意,我可不乐意!我想干什么,不想干什么,总有我的自由吧!如果我要钱的话,我可……’我已经告诉门房以后别让她进来了,就说我在乡下。啊!我是多么希望你当时躲在什么地方听着。我相信你是会满意的,我亲爱的。你看,你的小奥黛特也有她好的一面,尽管有人说她的坏话。”
她以为他已经发现了这些过错,所以承认下来,对斯万来说,这种坦白不但没有结束他旧的怀疑,反而成了新的怀疑的起点。这是因为她的坦白从来不会跟他的怀疑完全一致。奥黛特尽管从她的坦白当中抽去了最主要的部分,但在次要的东西里还是有些斯万从来没有想象过的东西,正由于其新而使他难以忍受,也使他的醋意的方程式中的已知未知各项起了变化。她这些坦白,他是再也不会忘掉的。他的心把它们装载起来,把它们抛下,又把它们抱到怀中摇晃,象是浮在河面的死尸。她的坦白使他的心中了毒。
有一次她对他讲到救济西班牙木尔西亚水灾灾民日,那天福什维尔去看她了。“怎么,你那时候就认识他?噢!对了!不错,不错,”他赶紧改口,免得显得他不知道那件事情。他忽然想起,救济木尔西亚水灾灾民日那天正是收到他现在还珍藏着的她那封信的日子,那天她多半是跟福什维尔在金屋餐厅吃饭来着。想到这里,他不禁哆嗦起来。可她发誓说没有那么回事。“反正金屋餐厅叫我想起什么事情,后来知道那是谎话,”他说这话是为了吓唬吓唬她的。“对了,那天晚上你上普雷福咖啡馆找我,我说我刚从金屋餐厅出来,其实我并没有去。”她看他的神色以为他已经知情,所以说得很果断——与其说是出于脸皮厚,倒不如说是出于胆怯,怕斯万不高兴(由于爱面子又不想显露出来),还有就是想向斯万证明她也是能坦率的。就这样,奥黛特就以刽子手操刀那种干净利索和力量打击了斯万,然而她倒并没有刽子手那样的残忍,因为她并不意识到她在伤害斯万;她甚至还笑出声来,可能主要是为了不在对方面前露出她的羞愧和窘态。“真的,我没有上金屋餐厅去,我是从福什维尔家出来。我当真到普雷福咖啡馆去了,这不是瞎扯,他在那里跟我碰头来着,请我上他家去看版画。可另外有个人来看他了。我跟你说我从金屋餐厅出来,那是因为我怕说了实话你要生气。你看,我这是为你好。就算是我当时错了,至少我现在对你说了实话。如果救济木尔西亚灾民日那天我真跟他在一起吃了饭,我瞒着你又有什么好处?再说,那会儿咱们两个也还不是太熟悉呢?是不是,亲爱的?”他向她尴尬地微微一笑,这些令人痛苦的话语忽然弄得他有气无力,象要垮下来了似的。原来就在他以为是十分幸福因而不堪回首的那些月份,在她爱他的那些月份,她已经在向他撒谎!除了在她跟他说是从金屋餐厅出来的那一刻(那是他们第一次“摆弄卡特来兰花”的那一晚),还该有多少时刻窝藏着斯万连想都没有想过的谎话啊!他想起她有一天对他说:“我只消跟维尔迪兰夫人说我的衣服还没有做得,我的马车来晚了就行了。总有办法应付的。”可能对他也是一样,她曾多次吐出几句话来解释她为什么迟到,说明改动约会时间的理由,这些话大概也出乎他当时意料之外地遮盖着她跟另一个人干的什么勾当,她对这个人也会说:“我只消跟斯万说我的衣服还没有做得,我的马车来晚了就行了,总有办法应付的。”在斯万最美好的回忆底下,在奥黛特以前对他所说的最淳朴,被他认为是无可置疑的福音书式的语言底下,在她向他讲述的日常活动底下,在最平凡无奇的地点——她那女裁缝家里、布洛尼林园大道、跑马场背后,他到处都感到可能有谎言的潜流存在,哪怕是最详细的日常生活情况的汇报也会留下空档,足以遮掩某些活动;他感到这谎言的潜流到处渗透,使得过去在他看来是最弥足珍贵的东西(最美好的良宵,奥黛特常在原定时间以外的时间离开的拉彼鲁兹街)也都变得丑恶了;这股潜流差不多到处都散布象他在听到她坦白关于金屋餐厅那档子事时感到的厌恶之情,也象“尼尼微的毁灭”①中那些伤风败俗的畜生一样,把他的过去这座大厦一块砖一块砖地震坍下来了。现在每当他想到金屋餐厅这个残酷的名称时,他都扭过头去,这就不象前不久在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家的晚会上那样是使他重尝久已失去的一种幸福,而是向他重提他刚刚知情的一桩不幸。后来,无论是金屋餐厅这个名称也好,布洛尼岛这个名称也好,慢慢地都不再叫他伤心了。这是因为我们心目中的爱情和醋意都并不是一种连续的、不可分的、单一的激情。它们都是由无数昙花一现的阵阵发作的爱欲和各种不同的醋意构成的,只不过是由于它们不断地聚集,才使我们产生连续性的印象,统一性的幻觉。斯万爱情的存在,他的酷意的坚持是由无数欲念、无数怀疑的死亡和消失构成的,而这些欲念和怀疑全都以奥黛特为对象。如果他长期见不到她的话,那些正在死去的欲念和怀疑就不会被别的欲念和怀疑取而代之。
而奥黛特的出现继续在斯万心中交替地播下柔情和猜疑——
①尼尼微为古代亚述帝国的首都,公元前612年被米堤亚和迦勒底联军所毁。
有些夜晚,她突然变得对他亲热异常,还敦促他赶紧抓住机会,否则良机难再;那时就得马上回到她家去“摆弄卡特来兰花”,而她那欲念来得如此突然,如此难解,如此迫不及待,她给他的那种种爱抚又是如此狂放,如此异乎寻常,以至这种突如其来,前所未见的温情反倒跟谎言和恶意一样使得斯万愁闷起来。有天晚上他就象这样奉奥黛特之命跟她回到家里,她又是吻他又是说些跟平常的冷漠恰成鲜明对比的充满热情的话语,他忽然觉得听到什么声音;他站起身来,到处寻找,没找到任何人,但也没有勇气坐回她的身边;她这时气得要命,摔碎一只花瓶,对斯万说:“你这个人真难侍候!”他却一直怀疑她是不是故意藏了一个人来激发他的醋意或者煽起他的怒火。
有时他还上妓院去,想打听一点关于她的情况,当然不敢把她的名字说出来。老鸨对他说:“我这里有个小姑娘准能中您的意。”他这就跟一个感到莫名其妙的可怜的小姑娘有气无力地聊上个把钟头,也不干别的什么事儿。有天有个年纪很轻秀色可餐的姑娘对他时:“我但愿能找到一个真正的朋友,他尽可放心,我再也不跟别的男人了。”“真的?你以为一个女人能被男人对她的爱情所感动,就永远不会对他不忠实?”斯万急切地问她。“当然咯,这得看她们的品格!”斯万禁不住在这些姑娘面前把洛姆亲王夫人听了都会高兴的话说了出来。他笑着对那位想找个男朋友的姑娘说:“你真好,你的眼睛蓝得跟你的腰带一个色。”“您的袖口也是蓝的。”“咱们在这样的地方谈这样的话,真是妙极了!我不打扰你吧?你也许有事儿要忙?”“不,我有的是时间。要是您打扰我的话,我是会直说的。恰恰相反,我很喜欢听您讲话。”“那我很荣幸。我们谈得挺投机的吧?”后面这句是对刚进来的鸨母说的。
“是啊,我刚才还这么想呢。他们怎么那么老实!-,这年月有人就是为了聊天才到我这儿来的。那天亲王就说了,在这里比在他老婆跟前好多了。看来这年头上流社会里的女人全都是那号人,说起来真丢人!我这就走了,我不在这里讨厌了。”她就撇下斯万跟那个蓝眼睛的姑娘。可他也立即站起身来跟这姑娘道别,他对她不感兴趣,因为她根本不认识奥黛特。
画家病了,戈达尔大夫劝他到海上旅行旅行;好几个忠实信徒说要跟他一起去;维尔迪兰夫妇下不了决心单独呆在巴黎,就租上一条游艇,后来干脆买了下来,奥黛特这就经常出海了。每当她出去了一些日子,斯万就感到他开始摆脱她了,然而仿佛是精神上的距离跟物质上的距离恰成正比一样,一当他知道奥黛特已经回来了,他在家里就呆不住,不能不去看她。有一次,他们以为是出去玩了一个月,可也许是路上受了什么诱惑,也许是因为维尔迪兰先生为了讨好他的太太而早有预谋,只是在路途上才慢慢向信徒们透露,他们从阿尔及尔到了突尼斯,然后又到意大利,再到希腊、君士坦丁堡,又到小亚细亚。旅行继续了将近一年。斯万感到绝对清静,几乎是非常幸福。虽然维尔迪兰夫人极力说服钢琴家和戈达尔大夫,说钢琴家的姑妈跟戈达尔的病人并不需要他们,而且维尔迪兰先生说巴黎正在闹革命,让戈达尔夫人回去有欠谨慎,然而维尔迪兰夫人到了君士坦丁堡也不得不把他们两个放回去。画家跟他们一起走了。有一天,在这三位旅客回到巴黎不久,斯万看到有辆上卢森堡公园去的公共马车,他正好要去办事,就跳了上去,刚好坐在戈达尔夫人对面;戈达尔夫人正在作她“每周”的探亲访友活动,穿戴齐全:帽子上插有羽毛,身穿绸长裙,手抄手笼,臂悬晴雨两用伞和名片夹,戴着浆洗得雪白的手套。如果天气晴和,她就带着这套标志,在同一区里徒步一家一家拜访,要是到另一个区去,那就利用公共马车作为中转。开初几分钟,她那作为女人的天然的亲切还没能够穿透小资产阶级妇女上过浆的那一层表膜,也还不大清楚是否该对斯万讲起维尔迪兰夫妇,她只好以她那缓慢、不自然但还温柔,有时被马车的嘎吱声完全淹没了的嗓音,倒还挺自然地把她一天之中爬上爬下跑的那么二十来家人家当中听来的和自己照搬的话语挑选出来讲上一讲:
“先生,不用问,象您这样一个不甘落伍的人当然是已经上密里东去看了马夏①画的那幅肖像了,全巴黎城都趋之若鹜。您有什么高见?您是属于赞成派那个阵营呢,还是声讨派那个阵营?所有沙龙里都是众口一词地谈马夏这幅肖像;谁要不就马夏这幅肖像发表点意见,那就是不帅,不高雅,赶不上时代。”——
①儒尔-路易-马夏(1839——1900):法国画家。
斯万说他还没看过这幅肖像,戈达尔夫人担心逼他这么坦白承认,会把他刺痛了,赶紧说:
“啊!很好,很好,至少您是坦白承认了,您并不因为没有看过马夏这幅肖像就感到丢脸。我觉得您这就很好。我呢,我倒是看了,真是见仁见智,有人说它有点过分精雕细刻,象是打成泡沫状的掼奶油,我呢,我觉得那幅肖像真是件理想的作品。当然,她跟咱们那位朋友比施画的蓝颜色、黄颜色的女人不一样。可我得向您坦白承认——您可能认为我是个老古板,可我是心口如一——比施的画我可并不懂。老天哪!他给我丈夫画的肖像的优点我不是不知道,那幅画画得没有他平常画得那么怪,可他居然把我丈夫的胡子画成蓝的!可马夏呢!我这会儿上我一个朋友家去,他是我丈夫的一个同行(能跟您同路真是莫大的荣幸),她的丈夫已经答应她了,如果他给选进了法兰西学院,就请马夏给她画像。当然,这是一个美妙的梦想!我还有一个朋友,说她更喜欢勒卢瓦①。我是个门外汉,也许勒卢瓦的学问比马夏更大。不过我觉得一幅肖像画的首要条件,特别是当它值一万法郎的时候,是要画得象,象得叫人看了舒服。”——
①莫理斯-勒卢瓦:法国画家。
这些话无非都是帽子上羽毛的高度,名片夹上姓名起首字母组成的图案,洗染店用墨水在白手套上写的号码,还有在斯万跟前不便谈维尔迪兰夫妇这些情况下启发她说的,说完以后,眼看离波拿巴特街角还远,车夫一时还停不了车,她的心又启发她讲了另外一些话。
“我们在跟维尔迪兰夫人一起旅行的时候,先生您的耳朵该是一直热着的吧?”她对他说,“我们一直念叨着您来着。”
斯万感到异常意外,他原以为在维尔迪兰夫妇面前是没有人会提他的名字的。
“而且,”戈达尔夫人接着说,“有德-克雷西夫人在场,那是再自然也不过的了。只要奥黛特在,她就不能不时时地讲起您。当然不是讲您的坏话。怎么!您不信?”看到斯万面露怀疑之色,她找补了那么一句。
她深信自己是一片真诚,对所用的字眼也并没有添加任何不好的意思,只是跟大伙一样,把它用来表示把朋友们联系起来的那种感情而已。
“她可是爱您爱得很深呢!啊!当着她面谁也不能讲您的坏话,要不然的话,那可有你好看的!随便谈到什么,就说是看到一幅画吧,她就说:‘啊!要是他在的话,他就会告诉你们那是真的还是赝品。在这方面他是谁也比不上的。’她时时都在问:‘他这会儿在干什么?但愿他能下功夫干点活!这么有天赋的汉子,可那么懒,真是可惜!(您该不见怪吧?)我这会儿就看见他在我眼前,他在惦记着咱们,在琢磨咱们到了什么地方。’我当时就觉得她那话讲得好极了,原来维尔迪兰先生问她:‘您离他有几千里,您怎么能看到他现在在干些什么?’只听得奥黛特说道:‘情人眼里没有办不到的事情。’我起誓,我说这话并不是为了讨好您,您这位朋友可是不可多得的真正的朋友。而且我还要跟您说,如果您连这一点都不知道,你可是天下唯一的一个了。维尔迪兰夫人在最后一天都对我说(您知道,别离前夕聊起来总是更随便的):‘我并不是说奥黛特不爱我们,不过我们跟她说的话跟斯万先生说的相比就没有什么分量了。’啊!好家伙,车夫把车停住了,聊着聊着我都差点儿要错过波拿巴特街了……劳您驾告诉我,我帽子上的羽毛正不正?”
戈达尔夫人从她的手笼里把她那只戴了白手套的手抽了出来,伸向斯万,从那手中,除了那张转车车票外,还有一股高级生活的气派,跟洗染房的香味一起洋溢在车厢之中。斯万感到他心中充满了对她的亲切之感,同样也有对维尔迪兰夫人的亲切之感(也差不多同样有对奥黛特的,因为现在他对她的感情中不再掺杂痛苦的感觉,几乎就只是爱情了),这时他站在马车车厢外的平台上以充满柔情的目光看着戈达尔夫人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波拿巴特街上,帽子上羽毛高耸,一手提着裙子,一手提着晴雨两用伞和露出姓名起首字母组成的图案的名片夹,走路时把个手笼在身前一摇一晃。
戈达尔夫人真是比她丈夫还要高明的医疗专家,为了跟斯万心中对奥黛特存有的病态的情感相抗衡,她在它们之上嫁接了另外一些情感,那是感激和友好的正常的情感,是使得斯万心目中的奥黛特更富有人情味,与其他妇女更加相似的情感(其他妇女也是能启发他这样的情感的);这些情感促使他心目中奥黛特的形象起了根本的变化,恢复成为曾经被他平平稳稳地爱着的那个奥黛特;她有天晚上在画家家中的宴会之后带他跟福什维尔一起去喝一杯橙汁,他当时不是也预见到在她身边生活是能够幸福的吗?
从前他也常不寒而栗地想过,有朝一日他也许会不爱奥黛特,他暗暗自许应该警惕,一当感到他对奥黛特的爱要离他而去时,就要把它紧紧抓住,拽将回来。可随着他爱情的衰退,保持爱情的愿望也随之衰退了。人是不能改变的,也就是说不能变成另外一个人而继续听从不复存在的那一个人的情感。有时他在报上见到被他怀疑曾经当过奥黛特情人的人的名字,这也会使他的醋意油然而生,不过这种醋意并不强烈,但表明他还没有完全摆脱他曾感到如此痛苦,也是他享到如此欢乐的时期,也表明人生路程上的一些偶然因素还可能使他悄悄地、远远地看到那个时期的优美之处;这醋意带给他的毋宁是一种可喜的激动,就象一个闷闷不乐的巴黎人离开威尼斯要回法国去,最后一只蚊子提醒他意大利跟夏天离他都还并不太远一样。而更多的时候,他正要与之告别的这段不寻常的岁月,当他作出努力,纵使不能继续滞留,至少在他还有可能的时候留下一个清楚的景象时,他却发现为时已经太晚了;他也想跟再看一眼行将消失的景象那样再看一眼他刚告别的这段恋情,可是一身而任两人,为已经不再具有的情感得出一个真实的景象却是如此困难,结果要不了多久脑子里就一片漆黑,眼睛也一无所见,他只好不再去看,摘下夹鼻眼镜,擦擦镜片;他心想还是休息一会儿的好,过一会儿也不为迟,这就没精打采地缩在角落里,跟那位昏昏欲睡的旅客一样,他正拉下帽子盖住眼睛,想在他感觉到正在越来越快地把他带离他曾长时间生活过的国家的这个车厢里睡上一觉,而他却曾默默许愿不让它在未曾最后道别以前就飞逝而过的。就跟那位直到进了法国国境才醒的旅客一样,当斯万偶然在身边找到福什维尔曾是奥黛特的情人的证据时,他发现自己毫不感到痛苦,他的爱情现在已经离他而去了,只是为它永远离开他时没有跟他打个招呼而感到遗憾。在首次吻奥黛特以前,他曾力图把她长久以来留给他的形象赶在这一吻的回忆日后使它变样之前铭记心中,同样,他也曾希望,能趁她还在,至少是在精神上能跟激起他的爱情、燃起他的妒火、给他带来痛苦、从此也将永不再见的奥黛特道别。
他错了。几个星期以后,他还见到她一次。那是在他熟睡之际,在梦乡的暮霭之中。他正跟维尔迪兰夫人、戈达尔大夫、一个他认不出是谁的戴土耳其帽的年轻人、画家、奥黛特、拿破仑三世和我的外祖父一起散步。他们走的那条路俯瞰大海,一侧是悬崖,有时壁立千仞,有时仅及数尺,行人不断上坡下坡;正在攀登的人们就看不见已经下坡的游客,落日的余晖渐渐暗淡,看来黑夜立即就要笼罩四野。浪花不时溅到岸上,斯万也感到面颊上溅上冰冷的海水。奥黛特叫他擦掉,可是他办不到,因此在她面前他感到尴尬,何况他身上穿的还是睡衣。他但愿人们因为天黑而发现不了这个情况,然而维尔迪兰夫人却以诧异的目光久久凝视着他,而他只见她脸庞变形,鼻子拉长,还长上了一部大胡子。他转过脸去看奥黛特,只见她面颊苍白,脸上长着小红疙瘩,面容疲惫,眼圈发黑,然而她还是以充满柔情的目光看着他,双眼似乎要象泪珠一样夺眶而出,他感到他是如此地爱她,真想马上把她带走。奥黛特忽然转过手腕,看了一下手表,说一声“我该走了”,就以这同样的方式跟所有的人道别,也没有把斯万叫到一边,告诉他当晚或者哪一天在什么地方再见。他不好意思问她,他真想跟她一起走,却又不能不扮出一副笑容回答维尔迪兰夫人的问题,连头也不敢向奥黛特那边转去,可是他的心突突地跳得可怕,他恨奥黛特,真想把刚才还如此喜欢的她那两只眼睛抠掉,把她苍白的面颊抓烂。他继续跟维尔迪兰夫人一起上坡;也就是一步一步更远离在相反的方向下坡的奥黛特。时间才过了一秒钟,却仿佛她已经走了几个钟头。画家告诉斯万,她刚走不久,拿破仑三世也不见了。“他们肯定是商量好的,”他说,“他们准是要在崖脚下相会,却又顾到礼仪,不好意思两个人一起跟咱们道别。她是他的情妇。”那不相识的年轻人哭起来了。斯万竭力安慰他。
“她还是有道理的,”他说,一面为他擦试眼泪,一面给他摘了土耳其帽,让他更自在些,“我都劝过她十多次了。干嘛难过呢?那个人是会理解她的。”斯万这是自言自语,因为他原先没能辨认出来的那个年轻人就是他自己;就象有些小说家一样,他是把自己的人格分配给了两个人物,一个是做梦的那个人,另一个是他所看见的站在他面前戴着土耳其帽的那个人。
至于那个拿破仑三世,其实就是福什维尔;把某些概念模模糊糊地一联系,把男爵平常的面貌稍加改变,再加上交叉在胸前的荣誉勋位勋章的绶带,这就使得斯万给了他这样一个名字;实际上,梦中这个人物在他心目中所代表的,让他想起来的也正是福什维尔。在梦乡中的斯万从不完全的变幻着的形象中作出错误的推断,而且他这时也掌握一种创造的能力,能象某些低级生物通过简单分裂那样进行繁殖;他通过所感觉到的自己手掌的温暖模造出一只他在想象中握着的另一人的手心,同时也通过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的情感和印象来勾勒出一些曲折情节,通过逻辑连系,在他睡梦中的一定时刻,构成必要的人物来接受他的爱或者促使他醒来。黑夜忽然降临,警钟响起,居民从烈焰冲天的房屋中逃出,奔跑着从他面前过去;斯万听到汹涌的波涛声,他的心也同样猛烈地在他胸膛里突突地跳着。突然间,他的心跳加速,他感到一阵说不出来的痛苦和恶心,一个满身是灼伤的农民在经过他面前时说:“您去问问夏吕斯吧,奥黛特是在他那里跟她的伙伴过夜的。他常跟她在一起,她跟他也无话不说。是他们放的火。”原来是他的男仆刚把他叫醒,对他说:
“先生,八点了,理发师也来了,我已经告诉他过一个钟头再来。”
这些话穿透斯万沉浸其中的睡眠之波,在到达他的意识之前却产生了偏离,就象是一道光线在水底显得象是一个太阳一样,也正如片刻之前铃声在他梦乡的深渊之中变成了警钟的声音,闹出了火灾这档子事儿。这时候,他梦中的景色化为灰烬,他把眼睛睁开,最后一次听到大海远去的涛声。他摸摸面颊,是干的。然而他还记得那冰冷的水的感觉和盐的咸味。他下床穿上衣服。他之所以早早地把理发师叫来,是因为他头天给我外祖父写了信,说是下午要到贡布雷去,因为他听说德-康布尔梅夫人(也就是过去的勒格朗丹小姐)要在那里住几天。他回想起那年轻的妩媚的面孔,还有他久别了的乡间的妩媚的景色,两者对他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促使他下定决心离开巴黎几天工夫。种种偶然的机会使得我们跟某些人相逢,这机会并不跟我们爱他们的时间相一致,可能发生在爱情还没有开始以前,也可能在爱情已经泯灭以后又再重现;事后回想起来,在我们一生中后来注定要成为我们意中人的最初出现总是有预告或先兆的意义的。就这样,斯万常常回顾在剧场碰见奥黛特时她的形象,在那个晚上,他是根本没有想到以后会再见到她的;现在他也想到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家那个晚会,他那晚把德-弗罗贝维尔将军介绍给德-康布尔梅夫人。我们生活中的利害关系是如此复杂,以至在同一情况下,尚未到来的幸福的基础已经在我们正在受着的痛苦加剧时奠定,这也并不罕见。这样的事情当然也会在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府第以外在斯万身上发生。又有谁能知道,那天晚上他要是上别的什么地方,是否会有别的什么喜事,别的什么不幸,而往后被他看成是不可避免的事?不过,确确实实发生了的事情,他会觉得是不可避免的;他都差点儿要把那天打定主意去参加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家的晚会看成是天意如此了:他这个人虽然渴望能欣赏生命丰富多彩的创造,却无法对一个难题(例如到底什么应该是最该企求的东西)长时间苦思冥想,只好认为在那晚感到的痛苦跟尚难预料然而已在萌生中的乐趣之间存在着必然的关联,只不过这痛苦与这乐趣之间的平衡太难保持了。
醒来一小时后,当他指点理发师怎样使他的头发在火车上不致蓬乱时,他又想到他那个梦,又看到奥黛特苍白的脸色、瘦削的面颊,疲惫的脸庞、低垂的眼皮,仿佛全都就在他的眼前;奥黛特的万般柔情早已把斯万对她的执著的爱化为对她的首次印象的长期遗忘——自从他们最初相爱以来这些日子,在他刚才睡着时,他在记忆中都曾竭力搜寻它们的确切感觉,从那时以来他已不再注意到的东西也仿佛就在他的眼前。自从他不再感到不幸,道德修养也随之有所降低以来,粗野的话也不时涌上他的心头,他心里不禁咆哮起来:“我浪掷了好几年光阴,甚至恨不得去死,这都是为了我把最伟大的爱情给了一个我并不喜欢,也跟我并不一路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