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10)
第四部 (10)
从我们所处的高度远远望去,大海一改巴尔贝克的景观,不再是高低起伏的山峦,而是别有洞天,险峰山路间,蓝灰色的冰川,耀眼夺目的平原脱颖而出,仿佛处在很低的海拔高度。那儿,汹涌的海浪似乎凝固不动,构成了一个个永久不变的同心圈;海面在不觉中变幻着色彩,海湾深处,那片似三角港的地方呈现出鲜奶般的蓝白色,一艘艘不见向前航行的小渡轮黑乎乎的,看似落入奶中的苍蝇。我仿佛觉得世上不可能目睹到比这更为宽广的景象。然而,每转一道弯,便添一方景色,待我们到达多维尔入市税征收处,迄此挡住了我们半边海湾的山嘴突然凹了进去,在我左侧,又一个港湾赫然入目,与方才展现在我眼前的那一海湾一般深远,但比例一变,美色倍增。处于如此海拔高度,空气变得新鲜而清纯,令我飘飘欲仙。我喜爱维尔迪兰夫妇;他们给我们派了一辆马车,在我看来,这是莫大的善行,令人感动不已。我恨不得拥抱亲王夫人。我跟她说,我从未见过这般美丽的景色。她声言世上再也没有比这地方更令她喜爱。但是,我清楚地感觉到,无论对她还是对维尔迪兰夫妇,重要的并非作为游客静静观赏这方天地,而是要在此处准备美味佳肴,招待惹他们喜欢的四方来客,并在此写信,读书,简言之,是要在此生活,态度消极地任此地的美色将他们浸润,而不是将之作为专心观赏的对象。
由于车子停靠的地方居高临下,距海面很远,从入市税征收处极目远眺,犹如从山巅俯瞰,只见一个蓝灰色的深潭,几乎令人头晕目眩,我打开车窗玻璃;阵阵波涛,浪花四碎,其音清晰可辨,柔和与明晰中蕴含着某种崇高的东西。它就象一种测定标志,打破了我们的习惯感觉,向我们展示,垂直距离可与水平距离浑为一体,与我们大脑习惯表现的相去甚远;同时显示了这些距离一旦将天际与我们拉近,便不那么遥远了;而且对穿越其间的声音来说,如细浪声,距离会更缩短,因它需穿越的环境更为清纯,难道不是吗?确实,若从入市税征收处仅仅后退两米之遥,便听不清那海浪声,然而那高达两百米的悬崖峭壁并未夺走那柔和、细微、美妙而清晰的声音。我暗自思忖,面对此景此情,外祖母定会赞叹不已,无论是自然的还是艺术的任何表现,都会激起她的赞美之情,从其平凡中发现其伟大处。我情绪振奋到了极点,将我周围的一切席卷而去。维尔迪兰夫妇派车到车站迎接我们,我为此而感动。我将自己的心情告诉了亲王夫人,可她觉得这不过是普通的礼节,我未免夸大了它的份量。我知道此后不久,她曾向戈达尔坦露心迹,说她觉得我为人十分热情;可戈达尔回答她说,我这人太爱激动,需要服镇静剂,打打毛线。我指点亲王夫人注意每一棵树木,每一座小屋,那屋子象要被圆花饰压塌似的;我让她欣赏着一切,也恨不得把她紧紧地贴在心口。她对我说,她发现我富有绘画天赋,说我应该绘画,而且很奇怪别人没有向我提出这一点。她承认这地方确实风光秀丽。我们穿过了小寨昂格莱斯克维尔(布里肖告诉我们此山寨叫EnglebertiVilla),寨子高高坐落在小山顶。“亲王夫人,您觉得尽管德尚布尔去世,今日的晚宴也一定会如期举行?”布里肖接着问道,也不想想派马车接站,我们又已坐在车里,这本身就是个答案。“是的,”亲王夫人回答道,“维尔迪兰先生之所以坚持这次晚宴决不后推,正是为了避免妻子‘怀念’旧人。再说,多少年来,她星期三从未中断过接待来客,若这样突然改变她的习惯,岂不让她受到震动。这段日子,她心情极为烦燥。维尔迪兰先生为你们今晚前来共进晚餐感到特别高兴,因为他知道这可以让她好好散散心。”亲王夫人说道,忘了刚才还假装从未听过别人提起过我。“我认为你们在维尔迪兰夫人面前还是什么都别说为好。”亲王夫人又添了一句。“啊!您这样提醒我,做得对。”布里肖天真地说,“我定向戈达尔转达这一忠告。”车子稍停了片刻,接着继续前行,可经过村寨时的咯咯车轮声消失了。原来,我们已经进入拉斯普利埃的迎宾道,维尔迪兰先生已在石阶上方恭候。“我穿上无尾常礼服是对的。”他说道,发现信徒们全都身著无尾常礼服,好不高兴。“我的客人都这么雅致。”可是,当我为身着西服上装表示歉意,他又说道:“噢,这很好。这儿是在朋友之间,大家一起吃顿晚餐。我倒很乐意把我的无尾常礼服借给您一件,可也许不合身。”踏入拉斯普利埃的前厅,为对钢琴家的逝世表示悼念、布里肖充满激情地与男主人shakehand①,却没有引起对方任何反应。我向主人表达了对这个地方的赞美之情。“啊!那好,您还什么都没见到呢,我们一定让您好好看看。您为何就不愿来此住几个星期?这儿空气好极了。”布里肖唯恐他的握手之意得不到理会。“哎!那个可怜的德尚布尔!”他说道,可声音极低,生怕维尔迪兰夫人就在不远处。“是可怕。”维尔迪兰先生答得很轻松。“年纪那么轻。”布里肖继续说道。维尔迪兰先生为谈论这类无关紧要的事情耽搁时间感到不快,于是给予反击,声调急促,伴着一声尖尖的呻吟,然而它表达的并非悲哀,而是恼怒与不耐烦:“哎,是呀,可您有什么法子呢,我们对此无能为力,凭我们几句话,并不能让他死而复活,不是吗?”说罢,他又和颜悦色,其中不乏快活的劲头:“哎哟,我的好友布里肖,赶紧把随身携带的物品放下来。我们熬了普鲁旺斯鱼汤,等不及了。尤其,以苍天的名义,千万不要跟夫人提起德尚布尔!您知道,她对自己的内心感受,大多加以掩饰,但她真的得了多悉善感的毛病。噢,不,我向您发誓,当她得知德尚布尔去世的渣息,她都快哭了。”维尔迪兰先生含讥带讽地说道。听他的口气,仿佛只有得了精神错乱症,才会沉痛悼念一位有三十年交情的朋友,此外,大家也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就他而言,在维尔迪兰夫妇的永久的结合中,丈夫动辄对妻子评头论足,妻子动不动惹丈夫生气,是难免的。“若您跟她提起,她准又会弄出毛病来。支气管炎好了才三个星期,真不幸。遇到这种情况,就得由我护理病人了。您明白,我刚不久才摆脱了那倒霉的差使。在您心底,您愿意怎么惋惜德尚布尔的命运都行。心里尽管去想,但不要说。我很喜欢德尚布尔,可您不能责怪我更爱自己的妻子。哟,戈达尔来了,您可以去问问他。”不错,戈达尔心中有数,一位家庭医生,自然善于提供诸多的小方便,比如劝告人们不该抑郁悲伤——
①英语,意为“握手”。
言听计从的戈达尔大夫对女主人说:“您象这样子闹腾下去,您明天非得给我搞到三十九度高烧不可,”就好象他对厨娘说:“您明天非得给我搞到点儿牛肉不可。”医学,不用来治病救人,竟然管起改变动词和代词的词义来了。
维尔迪兰先生高兴地看到,萨尼埃特,尽管在前天晚上遭到无礼的对待,但并没有背弃小核心。的确,维尔迪兰夫人及其丈夫在闲极无聊之中养成了残忍的品性,但很少有大场合可以发泄,一旦逮住大好时机就发作个没够。他们尽可以挑拨奥黛特和斯万,布里肖和他的情妇的关系。他们对别人也可以再来这一套,这是肯定无疑的。但并不是每天都有空子可钻。而另一方面,由于萨尼埃特动不动爱激动,由于他胆小怕事却又容易恼羞成怒,他便成了他们日常的出气筒。但他们也怕他泄气不干,因此注意好言相劝,将他请回来,就好象在中学里,留级生哄骗新生,又象在部队里,老兵哄骗新兵,一把将其抓住,在其无法挣脱的情况下,对其极尽逗笑戏弄之能事。“千万注意,”戈达尔大夫没有听到维尔迪兰先生的话,提醒布里肖说,“在维尔迪兰夫人面前什么也不要说。”“不要害怕嘛,戈达尔,您是在与一位圣贤打交道,正如忒奥克里托斯所说。况且,维尔迪兰先生言之有理,我们何苦怨天尤人呢?”他补充道,他对维尔迪兰先生的言语形式和思想倒也能心领神会,但却缺乏精明细致,赞赏他话中最大胆的禁欲主义。“不管怎样,那是一个殒落的大人才。”“怎么,您还在谈论德尚布尔?”维尔迪兰先生说,他本来走在我们的前面,看我们没有跟着他,便往回走来了。“听我说,”他对布里肖说,“万事切勿言过其实。这并不成一个理由,因为他死了,就把他封为天才,可他并不是天才。他演奏得好,这没问题,他在这里得天独厚;要是挪到别的地方,他就完蛋了。我妻子迷恋上了他,才造成了他的名声。你们知道她这人怎么样。我还要说,就是为他的名望着想,他死得正是好时候,赶点了,就象一只只卡昂的闺秀鹤,经邦比耶绝技的烧烤,味道恰到好处,但愿如此(除非您在这四面透风的宫堡里叫苦连天而永垂不朽)。您还不至于因为德尚布尔死了,就想把我们大家都气死吧,一年来,他在举办音乐会之前,不能不进行音阶练习,以便暂时,仅仅是暂时,恢复他的灵活性。何况,今晚您将会听到,至少可以遇见一个人,因为那家伙晚饭后动不动就撂下艺术去玩牌,此人是德尚布尔以外的又一位艺术家,我妻子发现的一位小艺术家(就象她发现了德尚布尔,巴德雷夫斯基和其他人那样):莫雷尔。他还没有来,这个家伙。我不得不派一辆车子为他去接最后一班火车。他同他家的一个老朋友一块来,是他重新找到这位老友的,可那位老朋友死缠着他,无奈,为了不得罪父亲,只好同他在一起,否则就得留在东锡埃尔,与他作伴:那就是夏吕斯男爵。”老主雇们一一进来了。维尔迪兰先生同我留在后头,我正在脱衣服,他开玩笑地挽起我的胳膊,活象晚宴的主人没有女宾配您引路,便亲自出马一样。“您一路顺风吧?”
“是的,布里肖先生让我学到一些使我很感兴趣的东西,”我想起那些离奇古怪的词源不由说道,而且我还听说维尔迪兰夫妇很赞赏布里肖。“他要是对您毫无教益,我倒要觉得奇怪了,”维尔迪兰先生对我说,“他是一个谦谦君子,知之甚多而言之甚少。”这样的恭维我都感到不公正。“他样子很迷人,”我说。“和颜悦色,优雅可人,不是见钱眼开的小人,也不异想天开,举止轻浮,我妻子钟爱他,我也钟爱他!”维尔迪兰先生回答说,口气夸张,如背书一般。此时我才明白,她对我谈及布里肖的话有讥讽之意。于是我寻思,许久以来,打我听说的时候起,维尔迪兰先生是否真的没有动摇过他妻子的管制。
雕刻家得知维尔迪兰夫妇同意接待德-夏吕斯先生,感到大为惊讶。当时,在圣日尔曼区,德-夏吕斯先生是极有名的,但人们绝不谈论他的德行(大多数人对他的德行不了解,而另一些人则对他的德行表示怀疑,他们多以为是狂热的友谊,但属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不过是有失检点,但这种种不检点行为到底被那仅有的几个知情人精心加以掩饰,如果有个不怀好意的加拉东女人稍加暗示,他们便耸耸肩膀以示不屑一理),这些个德行,几个至爱亲朋几乎一无所知,相反,在远离他生活的地方,却成天价日受到人们的诋毁,犹如有些炮弹爆炸,只有在静默区受到干扰后才能听得见。况且,在资产者阶层和艺术界,他被视为同性恋的化身,而其头面之大雅,出身之高贵,人们却全然不知,类似这样的现象无独有偶,在罗马尼亚人的心目中,龙萨之姓被看作是大贵族之姓已尽人皆知,而龙萨诗作却鲜为人知。更严重的是,龙萨在罗马尼亚的贵族地位原来是建立在一种谬误之上的。同样的道理,如果说在绘画界,在喜剧界,德-夏吕斯先生早已声名狼藉,追根究底,其源盖出于人们将他与勒布卢瓦-德-夏吕斯伯爵混为一谈的缘故,夏吕斯伯爵与夏吕斯男爵无亲无故,即使有瓜葛也是极久远的事了,此人在一次有名的警察大搜捕中被抓了起来,也许是误抓吧。总之,人们叙及德-夏吕斯先生的故事,件件都与假夏吕斯有关。许多专业行家断言与德-夏吕斯先生有过关系,并且出于真诚,以为假夏吕斯即是真夏吕斯,而假的也许有利,一半用以炫耀尊荣,一半用以掩饰恶习,真假混淆,对真的(我们所认识的男爵)来说,长时期都是有害无益的,但后来,随着他滑坡每况愈下,倒变得称心如意起来,因为这样真真假假也就允许他这么说:“这不是我。”眼下,的确不错,人家说的不是他。最终,这就导致了对一件真实的事实(男爵的嗜好)的种种评论错上加错,他原是一位作家亲密无间、纯洁无瑕的朋友,这位作家在戏剧界竟莫名其妙地得了这种名声,其实他压根儿就不配。当人们发现他们双双出席一次首演式时,便说:“您晓得吧,”犹如人们以为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与帕尔玛公主有不道德的关系;简直成了颠扑不破的神话,因为这种神话只有在两位贵夫人身边才会销声匿迹,但那些嚼舌之人实际上永远接近不了她们,顶多在剧院里瞟她们几眼,向邻座诽谤她们几句。雕刻家对德-夏吕斯先生的德行不加犹豫便得出了结论,男爵在上流社会的处境可能的确这般糟糕,因为他对德-夏吕斯先生所属的家族,对其头衔,对其姓氏,未曾掌握任何种类的情报。戈达尔大夫认为,众所周知,医学博士的头衔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住院的实习医生的头衔却管点儿用场,与戈达尔的看法如出一辙,上流社会的人们也是自欺欺人,自以为所有的人,对他们姓氏的社会重要性的概念,与对自身和本阶层的概念,一律等量齐观之。
阿格里让特亲王在小圈子里的一个跟班眼里,成了一个“黑道老爷”,因为亲王欠了他二十五个路易,亲王只有在圣日尔曼区才重抖威风,因为他在那里有三个姐妹皆是公爵夫人,大贵族发挥若干影响,并不在平民百姓身上,而在达官显贵身上,因为在平民百姓看来,大贵族没有多少可以指望,而达官显贵则对其来历了如指掌。况且,德-夏吕斯先生当天晚上即会明白,男主人对公爵名门望族的观念肤浅。雕刻家深信,维尔迪兰夫妇竟然让一个有污点的个人涉足他们的“精粹”沙龙,会一失足铸成千古恨,因此认为有必要把女主人叫到一边来。“您完完全全错了,何况,我对那些个事情压根儿就不相信,再说,假如这是真事儿,我可要告诉您,这对我也不会有多大损害!”维尔迪兰夫人气急败坏地回答说,因为,莫雷尔是星期三聚会的主要成分,她无论如何不能先使他扫兴。至于戈达尔,他不会发表自己的意见,因为他告辞一会儿上“周溷”去“办一点小事”去了,而后在维尔迪兰先生房间里为一个病人写一封火急的信。
巴黎的一个大出版商登门造访,他原想人家会留他,但当他明白自己风雅不足不受小圈子欢迎时,便一怒之下甩袖而去。这是一个高大强壮的汉子,面色棕褐,认真,有那么点干脆麻利的劲头儿。他的样子,就象是一把乌木裁纸刀。
维尔迪兰夫人,为了欢迎我们到她的大沙龙里,在里面摆好了当天采摘的饰草,丽春,野花,经过精心陈列,显得相间有致,构成双层双色图案,与两百年前一位格调高雅的艺术家的图画有异曲同工之妙,她正同一位老朋友在打牌,一时起身,请求允许在两分钟之内打完这轮牌,一边同我们聊着天。不过,我对她谈了我的印象,只有一半话她听得顺耳。首先,我感到气恼,看到他和她的丈夫每天在夕阳西沉时刻之前就早早回来了,都说这里的夕阳美妙极了,从这悬崖峭壁看去美不胜收,从拉斯普利埃的平台观赏就更是美不可言了,为了饱览这夕照胜景,我可以走它几十里地。“是的,的确无以伦比,”维尔迪兰夫人说得倒挺轻松,瞥了一眼作为玻璃门的落地大窗扇。“我们虽然天天都看,但还是百看不厌。”我把目光收回到她的牌上。哦,我的热情竟使我苛求他人。我埋怨从沙龙看不到达纳塔尔-岩,埃尔斯蒂尔告诉过我,说此时此刻的-岩美极了,折射出斑斓绚丽的色彩。“啊!您在这里是无法领略到的,得到公园的头上去,到《海湾风光》上去。那里有一张板凳,从那里您可以把全景饱览无遗。但您不能单独去那里,您会迷路的。我给您带路吧,如果您乐意的话,”她懒洋洋地补充道。“那不行,呶,那天你吃的苦还不够多吧,是不是还想吃点新苦头?他肯定还要来,改日再去看海湾风光吧。”我也就算了,我心里明白,只要维尔迪兰夫妇知道就行了,那轮夕阳,直挂他们的沙龙或餐厅,多象一幅美妙的绘画,多象一件珍贵的日本瓷器,他们有理由高价出租家具齐备的拉斯普利埃,可他们却很少抬眼看一看夕阳;他们在这里的大事就是舒舒服服地生活,散散步,吃好的,聊聊天,接待讨人喜欢的朋友,让他们打几场有趣的台球,吃几顿美味佳肴,尝几样令人欢乐的点心。不过,后来我发现,他们有多么聪明,学会了认识这个地方的价值,让他们的客人们去作“见所未见”的游览,犹如让他们的客人去听“闻所未闻”的音乐。拉斯普利埃的鲜花,沿海的条条道路,古色古香的府第,鲜为人知的教堂,在维尔迪兰先生的生活中所起的作用太大了,以至于,那些在巴黎才看见他的人们,以及那些以城市豪华取代海滨生活和乡间生活的人们,是很难理解他自己对他自己的生活所抱定的主意,简直难以理解他喜欢亲睹为快的重要性。这种重要性益发得到发挥,因为维尔迪兰夫妇以为,他们打算买下来的拉斯普利埃,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房地产。在他们看来,他们的自尊心驱使他们赋予拉斯普利埃的这种独占鳌头的优越性,说明我的热情不无道理,不然的话,我的热情就可能给他们造成些许的不快,因为我的热情中带着失望(就象过去听拉贝玛的演奏会令我失望那样),我对他们直言不讳地承认了自己大失所望的心情。
“我听到车子回来了,”女主人突然念叨起来。一言以蔽之,维尔迪兰夫人除了年龄不可避免的变化之外,而且再也不象当年斯万和奥黛特在她家听小乐章时她那副模样了。即使当人们演奏旧时的乐章,她也大可不必硬着头皮象过去那样装出欣赏得疲乏不堪的样子,因为她已满脸疲惫不堪了。在巴赫、瓦格纳,凡德伊,德彪西的音乐给她造成的数不清的神经痛的折磨之下,维尔迪兰夫人的前额大幅度开阔了,就象风湿病最终导致四肢变了形。她左右两个太阳穴,如同两个美丽的发烫的球面,疼痛难忍,形同双乳,里面翻滚着和声,分别从两边甩下几绺银发,不用女主人说话,就郑重为她声明:“我知道今晚等待我的是什么。”她已不必强颜颦笑以不断表示强烈的美的感受,因念她的颦笑本身在已经憔悴了的美貌里好象已有固定的表达方式了。甘心忍受痛苦,而下次的痛苦又总是由“美”强加的,刚听完最后一段奏鸣曲竟然下狠心匆忙去穿一件裙袍,这种态度使得维尔迪兰夫人即便在听最严酷的音乐,她的脸上总要保持住高傲的无动于衷的神色,暗地里却偷偷地吞咽两小匙阿斯匹林镇疼剂呢。
“啊!是的,他们来了,”维尔迪兰先生喊了起来,只见门开处,莫雷尔后面跟着德-夏吕斯先生,不觉松了一口气。德-夏吕斯先生呢,对他来说,在维尔迪兰夫妇家吃晚餐,根本就不是去上流社会,而是去一个下流的场所,他象一个中学生第一次涉足妓院,心里忐忑不安,对老板娘毕恭毕敬。德-夏吕斯先生平常有表现男子气概和冷漠的欲望(当他在门开处露面时),这种欲望也受到传统的礼貌观念所左右,一旦胆怯心理摧毁了矫揉造作的态度,并求救于无意识的才智,便顿时醒悟过来。在这样一个夏吕斯身上,姑且不论他是贵族还是资产者,一种这样的祖传感情,对陌生人的本能的礼貌感情竟然发生了作用,那就是,总有那么一个亲人的灵魂,活象一位女神,或象下凡的女神化身那样行善助人,负责把他带进一个新沙龙里,并负责塑造他的态度,一直管到他来到女主人面前。如此一位青年画家,经一位新教圣徒表姐的养育,进来时歪着个颤抖的脑袋,眼睛朝天,双手紧紧地抓着一个无形的手笼,手笼的形状是凭想象回忆起来的,守护神仿佛就在眼前,定会护佑这位诚惶诚恐的艺术家消除广场恐怖症,跨越从候客室到小沙龙之间陷进去的万丈深渊。如此说来,今天根据回忆引导他的那位虔诚的女亲戚,好几年前就进来过,叫苦不迭的样子令人寻思她是来宣布什么不幸的事吧,待她开口说几句话之后,人们方才明白,就象现在对画家那样,原来她是来作一次礼节性回访的。根据这一同样的法则,要求生活为尚未完成的行为着想,在蒙受长年累月的凌辱中,去支配,利用过去最为可敬,有时最为圣明,偶尔又最为清白的遗产,改变其天然性质,尽管生活因此酿成了一个全非的面目,戈达尔夫人的侄甥们的面目,戈达尔夫人娇嫩孱弱,老回娘家,使家里伤透了脑筋,与众不同的面貌在门口一亮相,总是带进洋洋喜气,仿佛他是一位不速之客,让您见了喜出望外,或者,他是来向您宣布,让您继承一笔可观的遗产,闪耀着幸福的光芒,却大可不必动问他何以有此洪福的原因,其源盖出于他那无意识的继承权和性倒错。他踮着脚尖走路,无疑,连他自己都感到奇怪,手里竟然没拿着一本名片册,只见他张着撒娇的心形嘴巴,一边伸出手去,就象他看到他姨娘做出来的那副模样,他把唯一不安的目光投向镜子,虽然他光着头,却似乎想对镜检查一下他的帽子是否歪戴着,就象有一天戈达尔夫人问斯万她的帽子是否戴歪了那般样子。至于德-夏吕斯先生,在这关键的一分钟里,他所经历过的这个社会,向他提供了形形色色不同的范例,别有风味的阿拉伯式的装饰殷勤,直到在一定的场合,提供普普通通市民应当知道的,可以公诸于众的,用来为其风流雅致服务的行为准则,这种种风雅最为难能可贵,平常是深藏不露的,只见他扭捏着全身,向维尔迪兰夫人走来,矫揉造作的幅度之大,简直可与女人撅高屁股穿衬裙,却又受到衬裙束缚的姿态相媲美,一副得意洋洋受宠若惊的神气,简直可以说,对他而言,被介绍到维尔迪兰夫人府上,可谓最高的宠幸了。只见他半前倾着脸面,满足之情与文雅风度争风吃醋,硬是折出许多和颜悦色的细细皱纹来。大家似乎以为,眼看着走上前来的是德-马桑特夫人,一次阴差阳错将女胎投进男胎,长成了德-夏吕斯先生的体态,此时此刻,女流又脱颖而出了。当然,这种阴差阳错,男爵煞费苦心加以掩饰,装出阳刚模样。可是,就在他勉强装出男子气派的同时,虽然保留着同样爱好,但那自我感觉是女人的习惯又使他露出了新的女性外表,这不是遗传基因所致,而是个人生活造成。久而久之,他终于达成女性思考,甚至对社会事物也不例外,而自己对此竟不曾觉察,因为不仅欺人太多,而且善于自欺,致使觉察不出是在自欺欺人,尽管他请求自己的身体极力表现出(在进维尔迪兰夫妇家门的当儿)大贵族的谦恭礼貌,但这身体早已明白德-夏吕斯先生之所勿欲,于是便使出浑身解数,施展贵夫人的全部魅力,以致男爵不愧HLady-Like(娘们)的外号。况且,人们岂能完全将德-夏吕斯先生的外表与下面的事实分开呢?由于儿子不一定总象父亲,即使不是阴差阳错,但由于一味追求女人,他们在自己的脸上刻上了对自己母亲的亵渎。但这需要另写一章:受凌辱的母亲们,这里暂且按下不表。
尽管还有其他的原因在主宰着德-夏吕斯先生的这一变态,尽管是纯生理的因素让物质在他身上“劳作”,让他的身体逐渐过渡到女人的范畴,然而,我们这里所提出的变化则是出自精神的病根。老以为自己有病,于是真的病了,瘦了,没力气起床,患上神经性肠绞痛。老多情地怀恋着男人,于是便变成了女人,一条想象出来的裙袍便束缚住自己的脚步。固定的意念可以在上述情况下改变性别(在其他情况下也可以改变健康)。莫雷尔跟着他,过来向我问好。打从此时此刻起,由于他身上发生了双重的变化,他给我(可惜!我不善于有先见之明)留下一个坏印象。原因是这样的。我说过,莫雷尔自从摆脱他父亲的奴仆身份之后,每每热衷于倨傲地表示亲善。那一天,他给我带来照片,跟我说话,居然没有一次称呼我先生,他居高临下,对我态度傲慢。而在维尔迪兰夫人家里,我是多么惊讶,他居然当着我的面,而且只当着我的面,对我顶礼膜拜,只听他放着别的话不说,先来一套敬语,可谓毕恭毕敬——这些个敬语,我原以为无论如何不会出自他的笔下或嘴唇——居然是冲着我来的!我马上得出他有求于我的印象。过了一会儿,他把我叫到一边:“有劳先生大驾了,”他对我说,这次居然用第三人称与我说话,“千万不要对维尔迪兰夫人和他的客人们说出我父亲在他叔父家究竟是从事什么职业的。最好是说,他在您家是大家大业的总管,这样可以使他与您父亲的亲属们平起平坐。”莫雷尔的要求使我极为反感,倒不在于他逼我抬高他父亲的地位,其高低贵贱于我都是一样的,而在于他逼我虚张了我家的财产,我感到这很好笑。可他的神色那样可怜,那样迫不及待,弄得我不好驳回。“不,吃晚饭前,”他低声下气地说,“先生随便找个借口就可以把维尔迪兰夫人叫到一边嘛。”我的确这样做了,千方百计抬高莫雷尔父亲的荣耀,而又没有过分夸张我父母的“阔气”和“荣华富贵”。此事就象上邮局寄一封信那样过去了,虽然维尔迪兰夫人感到奇怪,因为她对我外祖父多少有点印象,但由于她不分青红皂白,憎恨所有家族(这小核心的溶解剂),她说过,她过去曾瞧见我的外曾祖父,在同我谈起我外曾祖父时,仿佛在谈论一个对小集团一无所知的近乎白痴的人,按她的说法,叫“局外人”,她说:“况且,太讨厌了,这家族那家族,大家恨不得离家出走”;她话锋一转,讲起有关我外祖父的父亲为我所不知的特点,虽然在家里我怀疑过(但我没见过他,但大家对他的议论颇多)他那出奇的吝啬(与我叔祖有点过分奢华的慷慨相反,我的叔祖是玫瑰夫人的男朋友,又是莫雷尔父亲的老板):“既然您叔祖父母有一个这么棒的管家,这就说明,在各个家族里,形形色色的人都有。您外祖父的父亲吝啬得要命,以至于,在快死的时候,几乎糊涂了——只在我们之间谈谈,他从来就没有精神过,您把那些都弥补上了——他舍不得花三个苏坐车。弄得人家不得不让他跟着,不得不另付车夫工钱,并让老守财奴相信,他的朋友德-贝西尼先生,国家部长,已获准让他不花钱坐车兜风。再说,我很高兴,我们的莫雷尔的父亲原来这么好。我原以为他是中学教师,这没什么关系,我听错了。但这无关紧要,我可要告诉您,这里,我们只看重自身的价值,个人的贡献,我管这叫参与。只要属于艺术圈子,一句话,只要属于团体,其余的就无关宏旨了。”莫雷尔现在的态度——尽我所能得知的——是,他爱女人也爱男人,从男人身上取得的经验以取悦女人,又从女人身上取得的经验去讨好男人;后面自有热闹看。但是,这里着重要说的是,一旦我承诺要在维尔迪兰夫人面前美言他几句,特别是我果然这么做了,说出的话再也无法收回了,莫雷尔对我的“尊敬”马上象施过魔法似的顿时不翼而飞了,一套一套的敬语也烟消云散了,甚至有好一阵子,他避不见我,故意显示对我不屑一理的神气,以至于,当维尔迪兰夫人请我对他说点儿什么事,请求他演奏某一段乐曲时,他竟然继续只顾与一位常客说话,接着又与另一个常客交谈,我若向他走去,他就索性换一个地方。人家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他,我有话对他讲,他这才回答我,样子很勉强,三言两语应付了事,除非我们俩单独在一起谈。在那种情况下,他的感情是外露的,友好的,因为他的性格自有动人之处。从那第一个晚会上,我少不了得出结论,他生性卑鄙,该退让时,他从不惜卑躬屈膝,但不知道感恩。在这方面,他倒象一般人。但由于我身上有点象我外祖母,我喜欢形形色色的男人而对他们又毫无所求,或者说对他们不怀怨恨,我忽略了他的卑劣品性,却喜欢他的欢乐性格,当他表现出欢乐的时候;我甚至喜欢我原以为是出自他的真挚友谊的东西,当他环顾一圈他对人性的错误认识之后,他却发现(断断续续地,因为他不时地莫名其妙地恢复到原始的盲目的野蛮中去)我对他的温和是无私的,我的宽容并不是因为缺乏明察秋毫的眼力,而是出于他所谓的好意,特别是因为我喜欢他的艺术,其精湛的演技令人叹为观止,使我(从此语的智力意义上讲,他并不是一个真正的音乐家)得以重温或见识到这么多美妙的音乐。况且一个经纪人(在德-夏吕斯先生身上我并没有发现这些个才能,尽管盖尔芒特夫人年轻时就看出他非同小可,断言他曾为她组织演奏过一部奏鸣曲,画过一把扇子,云云),虽然就其真正的优势而言是一个寒酸的经纪人,但却是第一流水平的,善于用这手精湛的技艺为各色各样的艺术方向服务,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可以想象有某一个俄罗斯芭蕾舞艺术家,灵巧至极,经德-贾吉列夫先生指点,训练有素,修养丰富,在各个方面都得到了发展。
我刚把莫雷尔托我捎的话转告维尔迪兰夫人之后,便同德-夏吕斯先生谈起圣卢来了,就在比时,戈达尔走进沙龙,火烧火燎的,报告康布尔梅夫妇来了。维尔迪兰夫人面对我们新客人,象德-夏吕斯先生(戈达尔没有看见他)啦,象我啦,听到康布尔梅夫妇到了,故意不露声色,不以为然,不动身子,对这条消息的宣布不作出反应,只顾同大夫谈话,优雅地-着扇子,操着法兰西剧院舞台上一个侯爵夫人假惺惺的腔调说道:“男爵正是这么对我们说……”这对戈达尔来说太过分了!虽然他的言辞没有过去激越,因为研究和优越的职业减缓了他的语速,但却带着在维尔迪兰家失而复得的激动:“一个男爵!在哪儿,一个男爵?”他失声叫了起来,东张西望寻找这个男爵,大惊小怪中露出怀疑。维尔迪兰夫人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犹如一个家庭主妇对待一个当着客人的面打破贵重杯子的仆人,装出不在乎的姿态,又象音乐戏剧学院上演小仲马作品一等奖获得者那样拿腔抬调,用手中的扇子指着莫雷尔的保护人说:“可不是,德-夏吕斯男爵呗,我正把您的大名介绍给他呢……戈达尔教授先生。”维尔迪兰夫人何乐而不为,趁机表演一番贵夫人角色。德-夏吕斯先生伸出两个指头,教授握住他的手指,露出“科学王子”尽义务的微笑。但他一看到康布尔梅夫妇进来,断然收敛笑容,而德-夏吕斯先生却把我拉到一个角落,用手触了触我的肌肉,有话对我说,这是德国人用的一种方式。德-康布尔梅先生一点也不象老侯爵夫人。他正如她温情脉脉地说的那样,“完全是他爸爸的模样”。对于那些久仰他的大名,久闻他遒劲有力、精当得体的文采的人来说,他的相貌却令人不胜惊讶。当然,人们必须见怪不怪才行。只见他的鼻梁歪歪斜斜地来落脚于嘴巴之上,也许他父母有意在这张脸蛋上绘下许许多其它的斜线,但他的鼻子在那么多斜线里,唯独挑选了这条斜线,使自己歪长在嘴巴之上,它是庸俗愚蠢的象征,再加上周围一片诺曼第苹果红相衬,就显得益发俗不可耐了。有这样的可能,德-康布尔梅先生的眼睛,在自己的眼皮中间,保存了一点科唐坦的蓝天,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天气是那样暖和,散步之人在丽日蓝天下兴致勃勃地观赏着,路边数以百计的杨树落下团团阴影,但是,这双沉重的眼皮长有眼屎,合闭别扭,有碍智慧之光自己通过。这样一来,由于受到蓝色浅薄目光的窘迫,人家便想起动用大歪鼻子来了。由于感觉上的阴差阳错,德-康布尔梅先生用歪鼻子看您。德-康布尔梅先生的鼻子并不丑,倒是有点儿美过头了,确实过头了,对自己的重要性自豪过度了。它形如鹰钩,抹得锃亮,闪闪发光,焕然一新,随时准备弥补目光中智力之不足;不幸的是,若说眼睛有时是智慧自我表现的器官,那么鼻子(尽管各种线条彼此抱成一团,亲密无间,前呼后应而心领神会)呢,鼻子一般来说则是愚蠢最容易自我炫耀的器官了。
德-康布尔梅先生老穿着深色服装,即便在大清早也不例外,服色虽然得体,却很难让路人心里踏实,因为他们被素不相识的海滨游客身上穿着的惹人注目、闪光怪异的服装弄得眼花缭乱、怒不可遏了,人们不能理解,法院首席院长的妻子竟然摆出一副明鉴与权威的神态,俨然以阿朗松上流社会世故自居,似乎比您更有经验,宣称在德-康布尔梅先生面前,即使人们还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但人们会顿时感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位高官显贵,是一位一改巴尔贝克颓风的有崇高教养的贤士,是一位与之相处可轻松呼吸的人物。他之对于她,简气象一瓶味精盐花,熙熙攘攘的巴尔贝克旅游者并不了解她的世界,简直要把她闷死了。相反,我倒觉得,他属于这样一类人,若是被我外祖母看到了,她一眼就会看穿这人“很坏”,而且,由于她不会暗附风雅,倘若得知他最终把勒格朗丹小姐娶到了手,她一定会大惊失色的,勒格朗丹小姐可能很难崇高达雅,其兄弟是“极好”不过的。谈到德-康布尔梅的庸丑,人们顶多可以这么说,其丑有点儿地方性,有些东西是历史悠久的乡土色彩;看到他的相貌有缺陷,人们恨不能为之矫正,不由想起诺曼第小城镇的地名来,关于那些地名的词源,我的神甫常常弄错,因为农民们发音含混,要么就是望文生义,把标明城镇地名的诺曼第词汇或拉丁语词汇理解歪了,将差就错,象布里肖说的那样,以讹传讹,最终把错误的词义和发音固定在不规范的词语里,人们已经在教堂的档案文件里找到这些不规范的词语。不过,在这些小城镇里,生活可以过得舒舒服服,而且,德-康布尔梅先生自有优越之处,因为,如果说母亲大人老侯爵夫人喜欢自己的儿子胜过自己的儿媳妇,可她却生了好几个孩子,其中至少有两个孩子是没有出息的,她每每声称,依她的看法,家族中最好的还是侯爵。他曾在军队里当过几天兵,他的战友们嫌康布尔梅太长说起来费事,便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康康”,其实他对康康舞毫无建树。人家请他赴晚宴,上鱼(哪怕是臭鱼)或上第一道正菜的时候,他很会为晚宴添油加醋,说:“咳,您瞧瞧,我觉得,真是一头漂亮的畜生。”而他的老婆呢,自从进入他家那天起,就千方百计使自己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合其潮流,将自己提高到丈夫的朋友们的水平上,甚至想方设法象情妇那样讨他的欢心,仿佛她过去早已同他的单身汉生活厮混在一起,她与一些军官谈到她丈夫时,每每不加掩饰地说:“你们会见到康康。康康去巴尔贝克了,但他今晚一定会回来。”今晚她很生气,在维尔迪兰家里受到了牵连。她这样做,纯粹是应婆婆和丈夫的要求,为收租才来的,但是,她受到的教育不如他们高,不掩盖事情的动机,而且半个月来,她就跟女友们咬舌头根,大谈特谈这顿晚饭。“您晓得吧,我们要去我们租户家里吃晚饭。这等于增加了租金。实际上,他们究竟会把我们可怜的老拉斯普利埃糟踏成什么样子(好象她是在那里出生,可以在那里找到亲人们的所有回忆似的)。我们那看门老人告诉我说,那儿早已面目全非,无法辨认了。我不敢想象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觉得,在我们重新住进去之前,还是要里里外外消毒一遍为好。”她高傲地来了,而且闷闷不乐,那神气,犹如一个贵妇人,因为打仗,她的城堡被敌人霸占了,可她仍觉得是在自己家里,务必向战胜者表明,他们是入侵者。德-康布尔梅夫人开始见不到我,因为我在侧门门洞里,同德-夏吕斯先生在一起,他告诉我,他从莫雷尔口里得知,莫雷尔父亲曾在我家当过“管家”,他,夏吕斯,据此可以充分相信我的聪明和宽宏(于他于斯万属同一字眼),以回绝我那下流低级的淫乐,而一些下作小白痴(我已心中有数),倘若他们是我的话,兴许会趋之若鹜,并向我们的客人们细细披露出来,而我们的客人们也许会以为是小题大做呢。“我对他感兴趣,并把他纳入我的保护范围,仅这件事就非同小可,我把过去一笔勾销了,”男爵一锤定音。我洗耳恭听,许之以沉默,我本来就可以保持沉默,但并不希冀以此换来聪明和宽宏的美名,我看了看德-康布尔梅夫人。我这才认出了这易溶可口的东西,不日前我曾品尝过,那是在巴尔贝克平台上吃点心的时候,那玩艺儿夹在诺曼第的硬饼里,我看饼硬得象一个鹅孵石,老主顾们一个个都下不了牙齿。她对丈夫从生母身上继承下来的十足憨气极为恼火,当人们向他一一介绍老主顾时,只见他憨态可掬,露出不胜荣幸的神色,不过,她愿意履行上流社会贵妇的职责,当人们向她指名道姓介绍布里肖时,她又乐意让他去认识自己的丈夫,因为她曾见过更高雅的女友们就是这么做的,但盛怒或高傲压倒了社交礼仪上的炫耀心理,她本应该这么说:“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我的丈夫,”可她却说:“我把您介绍给我丈夫,”这样,她虽高举起康布尔梅家的大旗,却无视康布尔梅家人自己,因为侯爵向布里肖鞠躬,头低得跟她预见的一样低。但德-康布尔梅夫人一见到德-夏吕斯先生,她这一套脾气说变就变,她一眼就把德-夏吕斯先生认出来了。她曾想方设法让人把他介绍给自己,但无一成功,即使在她与斯万有关系的时候也是如此。因为德-夏吕斯先生总是站在妇女一边,支持他的嫂子与德-盖尔芒特先生的情妇们作对,支持当时尚未结婚,但却是斯万的老关系的奥黛特,与斯万的新关系们作对,作为家庭严正的卫道士和忠实的保护人,向奥黛特许诺——并说话算数——不让人家指名道姓把自己介绍给德-康布尔梅夫人。德-康布尔梅夫人当然未曾料到会是在维尔迪兰家里最终结识这个无法接近的男人。德-康布尔梅先生知道,这对她来说是大喜过望了,以致他自己也动了感情,看着他妻子,那表情似乎在说:“您决定来高兴了吧,是不是?”不过,他说的极少,知道他娶了一个高级老婆。“鄙人,不配,”他无时无刻不这么说,就爱说一则拉-封丹和寓言和一则弗洛里安的寓言,感到这两则寓言正适合他的无知,另一方面,可以使他以种种倨傲的奉承形式,向不是小圈子里的学者们表明,他有能力出猎而且读过寓言。不幸的是,他只知道这两则寓言。于是常常挂在嘴上。德-康布尔梅夫人并不笨,但她有种种习惯极令人讨厌。在她脑子里,对人名的曲解绝无任何贵人倨傲的意思。她可不象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公爵夫人因家庭出生的原因应该比德-康布尔梅夫人更不乏这种滑稽可笑的手段),为了不露出知道不雅姓名的神色(而今此名已成了一个最难得一见的女人的名字了),提到朱利安-德-蒙夏多时说:“一个小太太……比克-德-拉米朗多尔。”不,当德-康布尔梅夫人错提一个姓名时,这完全是出于善意,是为了不露知道点底细的声色,与此同时,出于真心实意,就连她也供认不讳,以为一经她的剽窃,这名字也就掩而盖之了。倘若,譬如说,她为一个女人辩护,她千方百计遮遮掩掩,同时对哀求她说出真相的人,却又不愿意撒谎,不直说某某夫人现在是西尔万-莱维先生的情妇,可她却说:“不……我对她一无所知,我听说,有人指责她与一位先生调情,可我不知道这先生姓甚名谁,好象卡恩,科恩,库恩什么的;何况,我以为,这位先生早已去世了,他们之间从来没什么嘛。”这是类似撒谎者手法的手法——而且是反其道而行之——撒谎者流对一个情妇或随便一个朋友讲自己的所作所为时,总是口是心非,乔装打扮,心想,情妇也罢,朋友也罢,是决不会一眼看出自己说出的话(诸如卡恩,科恩,库恩之类)是节外生枝的,是与谈话内容风马牛不相及的,是有双重谜底的。
维尔迪兰夫人附在她丈夫耳朵上问:“我是不是可以把胳膊伸给德-夏吕斯男爵?你右边将拥着德-康布尔梅夫人,大家本来可以礼尚往来嘛。”“不,”维尔迪兰先生说,“因为另一个人身份更高(想说德-康布尔梅先生是侯爵),德-夏吕斯先生充其量也是他的下风。”“那好吧,我把他安排到亲王夫人身边。”于是,维尔迪兰夫人将谢巴多夫夫人介绍给德-夏吕斯先生;他们俩彼此欠身致意,一言不发,看样子他们彼此都知道底细,而且彼此许诺相互保密似的。维尔迪兰先生把我介绍给德-康布尔梅先生。他操着重嗓门,带有轻微的口吃,话尚未出口,他那魁伟的身材和满面的红光就摇摆波动起来,表现出一个长官的优柔寡断,长官想方设法让您放心并对您说:“有人对我说过,我们会作出安排的;我会让人取消对您的惩罚;我们又不是吸血鬼;一切都会好的。”然后,他握着我的手:“我以为您认识我母亲,”他对我说。况且,他觉得初次见面用动词“以为”为妥贴,但决非表示一种怀疑,因为他又补充道:“再说我有一封她的信要交给您。”德-康布尔梅先生旧地重游象孩子一般高兴,他曾在这里度过了漫长的岁月。“我又回来了,”他对维尔迪兰夫人说,说着,他的目光露出叹为观止的神色,重新辨认出门上那一幅幅花卉图画和一尊尊高底座的大理石半身塑像。不过,他难免有人地生疏之感,因为维尔迪兰夫人带来了她拥有的大量美丽的老古董。从这个观点看,在康布尔梅夫妇眼里,维尔迪兰夫人虽然把一切都弄得乱七八糟,但她并不是革命者,而是聪明的保守派,个中的意义他们,却偏爱用普普通通的粗布作装饰,犹如一位无知的神甫责怪教区的一个建筑师将丢弃一边的古旧木雕重新修归原处,那教士自以为用圣絮尔皮斯广场上买回的装饰物取而代之还挺不错呢。在城堡前面,一个神甫花园到底开始取代了那一个个花坛,这些花坛不仅仅是康布尔梅一家的骄傲,而且也是他们园丁的骄傲。他们的园丁只把康布尔梅一家视作自己的主人,却在维尔迪兰一家的奴役下呻吟着,就好象土地暂时被一个入侵者及一帮土匪军占领着,他暗地里去向被剥夺了财产的女主人鸣冤叫屈那样,为他的南洋杉,为他的秋海棠,为他的长生草受到冷遇而感到愤愤不平,他们竟然敢让春黄菊,维纳斯秀发草之类的普通花卉闯入如此富丽的府邸里乱长一气。维尔迪兰夫人已感到这潜在的对头,已经横了心,如果她得以把拉斯普利埃长期租下来。或者索性买下来,那一定得提出条件,解雇掉这个园丁,然而老女主人却相反,非保住他不可。他曾在困难时期为她卖力而不图任何报酬,对她恭恭敬敬,但由于平民百姓的下人们闲言碎语作怪,最深刻的精神蔑视同最痴情的敬仰镶嵌在一起,而最痴情的敬仰又迭印在不可磨灭的旧恨上,说起德-康布尔梅老太,她,七十高龄,在东边拥有的一座城堡突然遭到入侵,不得不忍受一个月同德国人打交道的痛苦,他常常这样说:“人家最恨侯爵夫人的地方,就是在战争期间,站到普鲁士人一边去了,甚至让他们住进她的家里。要是换一个时候,我可以理解;但在战争期间,她就不应该了。这不好。”他对她可谓忠心耿耿,至死不渝,崇敬她的善良,但却使人相信,她因背叛而成为有罪。维尔迪兰夫人很是生气,德-康布尔梅先生口口声声说他把拉斯普利埃旧貌全都认出来了。“不过,您总该发现多少有点变化吧,”她回敬说。“首先,有魔高鬼大的巴布迪安纳铜像,而那些长毛绒无赖小坐椅,我早就把它们打发到顶楼上去了,放在那上面还太便宜它们了。”对德-康布尔梅先生予尖刻的回击之后,她才向他伸出胳膊让他挽着准备就席。他犹豫了片刻,心里嘀咕起来:“我总不好抢在德-夏吕斯先生之前吧。”但,一想到德-夏吕斯先生是世交老友,此时他又没有贵宾席,便决定挽起伸过来的胳膊,对维尔迪兰夫人称,他是多么自豪,终于被接纳进了小团体(他就是这样叫小核心的,得知这一名堂颇为得意,不无一点好笑)。戈达尔呢,就坐在德-夏吕斯先生身边,只见他透过夹鼻眼镜看了看德-夏吕斯先生,想与他结识,也想打破冷场的僵局,不由频频眨起眼睛,比以往眨得更为有劲,而不因羞怯而中断。他的目光一旦行动,微笑推波助澜,夹鼻眼镜容纳不下,只好四溢而出了。男爵呢,象他这样的人他到处可见,肯定戈达尔也不例外,肯定戈达尔在跟他挤眉弄眼呢。顿时,他向教授显示了同性恋者们的冷酷性,一方面对喜欢自己的人冷眼相看,而对自己喜欢的人却热心急切。当然,尽管每个人都谎称被爱的甜美,但命运总是将被爱的甜美拒之门外,我们不爱此人,可此人偏爱我们,我们会觉得受不了,这是一条普遍的规律,但这条普遍的规律尚远未威镇夏吕斯一类人身上,其实也仅仅是这一类人而已。这种人,这样的女人,我们谈及她时,我们决不会说她爱我,而说她缠着我,我们不喜欢这种人,我们宁可与任何其他的人打交道,虽然没有她的妩媚,虽然没有她的可爱,虽然没有她的思想。只有当她停止爱我们的时候,她才在我们眼里重新变得妩媚,变得可爱,变得有思想。在这个意义上,人们也许只能看到这一普遍规则形式上的怪诞变导,一个同性恋者恼火了,因为有一个男人使他不快,可这个男人偏偏追求他。而在那男人身上就益发恼羞成怒了。一般人往往在生气的同时,极力掩饰心中的恼怒,但同性恋者非让令他生气的人感到恼火不可,就象他定然不会使一个女人感到恼火一样,比如说,德-夏吕斯先生肯定不会使盖尔芒特亲王夫人恼火的,亲王夫人的恋情令他讨厌,但却使他得意。但是,当他们看见另一个男人向他们表示一种特殊的兴趣时,那么这种特殊的兴趣往往就会被视为一种恶癖,或者是因为不理解他们的兴趣本来就是一路货色;或者是因为想起来就生气,这种被他们美化了的兴趣恰恰又是他们自己表现出来的;或者是希望在不费代价的情况下,堂而皇之地为自己恢复名誉;或者是出于一种恐惧,怕被人猜中隐秘,当欲望不再牵着他们的鼻子走,蒙上眼睛,草率行动时,他们顿时惧怕起来了;或者是不堪忍受因另外一个人的暧昧态度而受到的损害,但倘若他们喜欢这另外一个人,他们则出于他们自己的暧昧态度,也就不怕给他造成损害了,这并不妨碍他们跟踪一个年轻小伙子一追就是几法里,并不妨碍他们在剧场里眼睛老盯住小伙子看,即使年轻人同一些朋友们在一起也照看不误,不怕因此年轻人他们闹僵,只要有另一个人看他们一眼,而这另一个人又不过他们喜欢,人们就可以听到说话了:“先生,您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那简单,因为,他们原来是什么人,就把他们当什么人)我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再解释也没有用,您可做错了,”甚至要-他几个耳光,而面对认识这言行不慎家伙的人,会气冲冲地问道:“怎么,您认识这讨厌的家伙?这家伙看您有一股嗲气!……成何体统!”德-夏吕斯先生还没走这么远,但他已气得板起面孔,冷若冰霜,那脸色,就象有些女人,看样子人们觉得她们轻佻,可她们实际上并不轻佻,如果她们果真轻佻,那么她们就更气歪了脸色。况且,同性恋者,遇见了一位同性恋者,他看到的不仅仅是自己的一种讨厌的形象,半死不活的样子,只会伤害自己的自尊心,而且,他还看到了另外一个他自己,活生生的,感同身受的,这样,也就可能使他在情爱上受罪。这样一来,出于本能的维护感,对于可能的竞争对手,他可就要讲坏话了,或者同那些可以损害可能的竞争对手的人们去讲(除非1号同性恋者在如此这般攻击2号同性恋者时,旁观者却有自己的情报渠道掌握情况,因而1号担心露馅被人当作造谣者),或者同受他“抬举”的年轻人讲,这个年轻人很可能从他手里被人拐走,因此,务必使年轻人相信,虽然都是同样的事,同他一起干则大有好处,但如果他心甘情愿同另外一个人去干,那就可能造成一生的不幸。德-夏吕斯先生也许想到了危险(纯属想象),他误解了戈达尔的微笑,以为戈达尔的出现会危及莫雷尔,对德-夏吕斯先生来说,一个不讨他喜欢的同性恋者不仅仅是自己漫画式的形象,而且是一个注定的冤家对头。一个商人,而且他经营的是稀罕买卖,他才到省城来落脚谋生,倘若看到在同一个场地上,面对面,有一个竞争对手也做同样的生意,其狼狈程度,比起这样一个夏吕斯来,也是望尘莫及的,这样一个夏吕斯,正要到一个僻静地区去偷情窃爱,可是,就在他到达的当天,在那地方发现了当地的那位绅士和理发师,他们的形容和举止不容他有丝毫不相信的地方。商人常常恨自己的竞争对手;这种憎恨有时蜕变为忧郁,而只要他稍许有充分的遗传性,人们在小城镇里便会看到商人开始气得发疯的情形,治他疯病唯一的办法就是促使他下决心拍卖掉他的“老底”,一走了之。同性恋者的疯狂还要更讨厌。他心里明白,从第一秒钟开始,那绅士和理发师已经爱上了自己的年轻小伙子。他就是一天上百次对自己的年轻伙伴来回规劝也无济于事,说什么理发师和绅士都是土匪,通匪会使他名败身裂的,那模样活象吝啬鬼阿巴公①,念念不忘守护着自己的财富,夜里总要起来查看一下是否有人来偷他的财宝。这种心理,无疑比欲望,或者比共同习惯的舒适感有过之而无不及,几乎可以同这种亲身的体验相提并论,因为自己的体验是唯一真切的,正是因为这种心理,同性恋者得以迅速发现同性恋者的行踪,而且是十拿九稳,不出什么差错的。他可能一时受骗上当,但敏捷的预见力使他去伪留真。因此,德-夏吕斯先生的错误历时很短。神妙的洞察力顿时向他表明,戈达尔不是他这路人,而且他不必害怕戈达尔的主动接近,既不害怕他主动接近自己,若这样只能激怒德-夏吕斯自己,也不害怕他主动接近莫雷尔,若这样在他看来就更严重了——
①阿巴公原是莫里哀喜剧《悭吝人》中的主角名,后成了守财奴的代名词。
他又恢复了冷静,
好象他仍然在阴阳维纳斯两性转变的影响之下,有时对维尔迪兰夫妇莞尔一笑,嘴都懒得张一张,只不过扯平了一下一角唇皱,顿时他的眼睛温存地亮了一下,他是多么迷恋男子汉气概,所作所为与他的嫂子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毫无二致。“您经常出去打猎吧,先生?”维尔迪兰夫人怀着蔑视问德-康布尔梅先生。“茨基是否对您讲过,我们有过一次绝妙的狩猎?”戈达尔问女主人。“我最爱在尚特比①森林打猎,”德-康布尔梅先生回答。“不,我什么也没讲,”茨基说。“那森林名副其实吗?”布里肖用眼角瞟了我一眼,对康布尔梅先生说道,因为他已答应我谈词源,却同时要我对康布尔梅夫妇不露他对贡布雷神甫的词源的好生鄙意。“这是无疑的,我不能理解,但我没抓住您的问题,”德-康布尔梅先生说。“我是说:是不是有许多喜鹊在那里叽叽喳喳歌唱?”布里肖问道。戈达尔却很难受,维尔迪兰夫人竟不知道他差一点误了火车。“讲呀,瞧瞧,”戈达尔夫人鼓励丈夫说,“讲讲你的历险吧”。“的确,这段奥德赛非同寻常,”大夫说着,便又从头开始讲他的故事——
①法语“Chantepie”〈尚特比〉可以拆成“Chante-pie”意为“唱歌的喜鹊。”
“当我看见火车已经进了站时,不觉傻眼了。这一切都怪茨基弄错了。您的情报真见鬼了,我亲爱的!可布里肖还在站上等我们呢!”“我以为,”教授说,用余光瞄了四周一眼,薄唇含笑,“我以为,如果您在格兰古尔迟迟不来,那一定是您惹上了闲花野草了吧。”“您给我闭上嘴好不好?要是我妻子听到您的话就糟了!”教授说。“老子的老婆,他是阴性醋罐子。”①“啊!这个布里肖,”茨基欢叫了起来,布里肖轻薄的玩笑唤醒他内心传统的欢快,“他还是那个样子,”说实话,他未必知道教授曾几何时淘气过。为了给惯常的玩笑话配上习以为常的动作,他装着忍不住要捏他的大腿一把。“他没变,这家伙,”茨基接着说,并没想到教授有意无意在这几个词中道出了难言的可悲可笑,他又补充道:“老是用一只小眼睛看女人。”“瞧瞧,”德-康布尔梅先生说,“与学者相见就是不一样。我在尚特比森林里打猎已有十五个年头了,可我从来没思考过它的地名有什么讲究。”德-康布尔梅夫人对她丈夫狠狠瞪了一眼;她可不愿意他在布里肖面前这般卑躬屈膝。后来她就更不满意了,康康每次用作“现成”的惯用套话时,戈达尔竟对自认笨拙的侯爵表明,那些现成的套话没什么意思,因为他曾下功夫学过这些套话,知道其意义的强弱深浅:“为什么说笨得象白菜?您认为白菜比其它东西更笨吗?您说:同一件事重复了三十六遍。干吗偏偏要三十六遍?为什么说:睡得象一根木桩?为什么说:布雷斯特惊雷?为什么:放荡四百下?”——
①戈达尔故意阴差阳错,该用阴性的代词用阳性,该用阳性的形容词用阴性。
可布里肖却挺身而出为德-康布尔梅先生辩护,对每一个熟语都讲它的来龙去脉。但德-康布尔梅夫人却主要忙于检查维尔迪兰夫人一家到底给拉斯普利埃带来了什么变化,想要从中找出差错加以批评,又想把另一些变化引进费代纳,或者也许来个全盘照搬。“我在寻思,这盏歪歪斜斜的吊灯是什么玩艺儿,我很难认出我那老拉斯普利埃的真面目了。”她补充道,露出亲切的贵族气派,好象她是在谈论一位侍者,她不太愿意指出侍者有多大年纪,却愿意说他亲眼看见她出生的。由于她说话有点儿书本子气:“我还是觉得,”她小声补充道,“我要是住在别人家里,象这样变得面目全非,我可没脸做得出来。”“真糟糕,你们没有同他们一起来,”维尔迪兰夫人对德-夏吕斯先生和莫雷尔说,希望德-夏吕斯先生“后会有期,”并遵守大家同乘一次火车的约法。“您敢肯定,尚特比的意思是唱歌的喜鹊吗,肖肖特?”她接着说,以表明她是家里的大主妇,谁的谈话她同时都得兼顾到。“那么,请您跟我谈谈这位小提琴师吧,”德-康布尔梅夫人对我说,“他令我感兴趣,我酷爱音乐,我好象听人说起过他,替我打听打听。”她已经得知,莫雷尔是同德-夏吕斯先生一块来的,她想通过把前者请来,设法与后者联系上。可她又补充了一句:“布里肖先生也令我感兴趣。”目的是为了让我摸不着这个意图。因为,如果说她极有教养,就象有些肥胖型的人,尽管吃得极少,成天走路,却眼看着长膘,德-康布尔梅夫人也是如此,她虽然想深化一种越来越玄奥难解的哲学,深化一种越来越高明的音乐,特别是在费代纳,那是徒劳的,这类研究的结果只能是用来策划阴谋,这些阴谋诡计,可以使她与青少年时代的资产阶级情谊“一刀两断”,可以使她重新结交一些关系,开始,她以为这些关系只不过是婆家社会的一部分,后来,她才发现,这些关系的地位要高得多,也要深远得多。有一位哲学家,在她看来并不十分现代派,叫莱布尼兹,他说过,心智的里程是漫长的。这心智的里程,德-康布尔梅夫人并不比她兄弟有能耐,量她也无能力跑完全程。她不是阅读拉施利埃的著作,就是阅读斯图亚特-穆勒的著作,随着她越来越不相信外部世界的真实性,她就益发用功从中寻求处世良方,至死不渝。她酷爱现实主义艺术,在她看来,没有任何对象会这么低三下四来充当画家或作家的模特儿。描写上流社会社交生活的一幅绘画或一幅小说都可能引起她的恶心;托尔斯泰笔下帝俄时代的庄稼汉,米勒笔下的农民已经是社会的极限,她不允许艺术家越此雷池一步。但是,超越局限她自己社会关系的界限,平步青云频频光顾公爵夫人们,则是她拼命追求的目标,然而,研究杰作忍受精神治疗,却始终抵挡不住天生病态的附庸风雅的心潮,这心潮在她身上有愈演愈烈之势。附庸风雅的结果,可以治好某些贪财、通奸倾向,想当初她风华正茂,对此可是倾心向往的,在这上面,恰似处在奇特的却常有的病理状态,似乎得一病可免生其它的毛病。听她说话,极讲究表达方式,我可不禁要对她说公道话了,虽则毫无心甘情愿之意。这是在特定的一个时代里,在同一知识水平上的人们常用的热语套语,精辟的习语一出口,就好象可以根据弧线画整个圆周似的。这些惯用语还有这样的效应,使用者犹如熟人熟面,一下子就把我弄烦了,但却也抬高了他们的身价,顿时高人一等,往往作为尚未定评的名媛雅士被引荐到我身边来。“您不知道,夫人,森林地区的地名,往往用森林里出没的动物命名。在‘唱喜鹊’森林旁边,您晓得有‘唱王后’树林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