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劣的笑话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字数:35534 阅读:14 更新时间:2016/07/01

拙劣的笑话

    我们亲爱的祖国正以不可阻挡之势、纯真感人的激情开始复兴,她所有的英雄儿女开始憧憬新的未来和希望,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个拙劣的笑话。那是冬天一个晴朗而寒冷的夜晚,已经是十一点多的时候,三位令人非常敬重的男士坐在彼得堡郊外一座漂亮的两层楼房的房间里。房间舒适,陈设豪华。他们就颇为新奇的话题进行着学识渊博而漂亮的交谈。三位男士都身居高官要职。他们围着一张小桌子,坐在华丽而柔软的安乐椅里,并且在谈话间惬意地慢慢品尝着香槟酒。酒瓶放在小桌上一个银质的冰酒器里。事情是这样的:男主人三等文官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尼基福罗夫——一个约莫六十五岁的单身汉,在新购宅邸里设宴庆贺乔迁,同时庆祝他的生日。他的生日凑巧也在那一天。他有生以来还从未庆祝过自己的生日。其实,此番庆祝也并不怎么排场,正如我们所看到的,只有两位客人。他们都是尼基福罗夫先生原先的同僚和属员:一个是四等文官谢苗·伊万诺维奇·舒普列科,另一位伊万·伊里奇·普拉伦斯基也是四等文官。他们俩人大约是九点钟来的,喝过茶后饮酒,并且知道,一到十一点半就得动身离开。房主人平素都讲究规律性。现在我们就来谈谈他的情况吧。他是从一个低微的小官开始跻身官场的,悠悠闲闲,磨磨蹭蹭,一做就是四十五个春秋。他深知,自己已官至三品,如今已不可能再交鸿运,升官无望了。

    因此,他特别不爱对任何事情发表个人的看法。他为人诚实,也就是说,他不用去干那些不光彩的事;他是单身汉,因为他是利己主义者;他一点也不愚蠢,但如今已不可能展现自己的聪明才智了;他尤其憎恶不洁和陶醉,认为陶醉是精神上的不洁,所以,到了晚年,他追求一种愉悦、懒怠的舒适和有条不紊的独身生活。虽然他有时也到较为要好的人家去做客,但是,从年轻时起他就谢绝客人上门。近来,如果不摆牌阵,他就与自己的座钟为伴,整夜整夜地一边在安乐椅里打瞌睡,一边谛听壁炉上玻璃罩下面的座钟的嘀答声。他外貌文质彬彬,修饰得整整洁洁,显得比自己的年龄小。他保养得很好,可望长寿,并且有一副地地道道的绅士风度。他的坐具都非常舒适,他在哪里落坐,就在哪里签发文件。总而言之,他被认为是一个最为得意的人。他只有一个欲望,或者更确切地说,他有一个强烈的愿望:这就是拥有一所自己的私邸,即一所建造豪华但又花费不多的房子。他终于如愿以偿:经过物色,他在彼得堡郊外买下了一所房子,虽然离城相当远,但带有一座花园,而且也很优雅。房子的新主人琢磨:如果房子离得再远一些更好,因为他不喜欢在家中接待客人,而要上别人家去或去任所上班,他有一驾美丽的褐色、双座、四轮轿式马车,有车夫米海,和两匹个头矮、但健壮而漂亮的小马。所有这一切都是他用四十年的点滴积蓄购置的,因而满心兴奋,这就是为什么在购得房产并迁居后,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平静的心中会感到如此的满足,甚至邀请客人来过生日。他的生日在过去对最为知己者也讳莫如深。他对其中的一位客人还怀有特殊的意图。这幢房子他自己使用了楼上一层,而同样结构、装修的一楼却需要租出去。

    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竟然打起谢苗·伊万诺维奇·舒普列科的主意来,就在今晚上甚至两次把话题引到那上面去,但谢苗·伊万诺维奇却避而不谈。谢苗·伊万诺维奇也是一个长期历尽艰辛赢得名位的人。他,乌黑的头发,乌黑的连鬓胡,一张总是黄疸色的面庞。他已成家立业,性格忧郁,深居简出,把家治理得服服贴贴。任职中他倨傲自负,也深明自己的官运如何,更确切地说,永无可能擢升了。他有一个好职位而且很牢靠。对开始实行的新制度他虽然不无愤恨,但也毫不担心。他十分自信,不无嘲讽与恼怒地听着伊万·伊里奇·普拉伦斯基夸夸谈论的新话题。不过,他们都喝得有了点醉意,以致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对普拉伦斯基先生放下架子来,就新制度问题同他进行了小小的争论。不过,也该说一说普拉伦斯基先生了,更何况他是即将发生的故事的主角哩。

    四等文官伊万·伊里奇·普拉伦斯基被尊称为大人总共不过四个月,一句话,他是一位新贵。就年龄而论,他也很年轻,充其量不过四十三岁。看外表,他显得年轻,而且也爱显得年轻。他是个英俊的男子汉,身材高大,穿戴讲究,并以考究的服饰而炫耀,脖子上恰到好处地吊着一枚硕大的勋章。还在童年时,他就学会了一些上流社会的派头。他尚未娶妻,希望找个富有的,最好是上流社会的闺秀。他还有许许多多的幻想,不过,他一点也不愚蠢。说起话来他常常口若悬河,甚至爱摆出一副雄辩的架势。他出身名门,仕宦子弟,娇生惯养,幼年时穿绸着缎,受教育于贵族学校,虽说在那里未学得多少知识,但在供职中事有所成,官至上品,被上司视为颇具才干,甚至对他寄予厚望。他在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幕下开始自己的仕宦生涯,差不多延续到现职。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从不认为他有才学,也从未对他有所期望,但羡慕他门第好,家境富,拥有一座价值可观、有管家经纪人的大房子。他与上层人物沾亲带故。此外,他仪表不凡。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责骂他太富幻想、态度轻浮。伊万·伊里奇有时也自觉过分自尊甚至死要脸面。奇怪的是:有时他身上会流露出某种近乎病态的羞愧,甚至对某些事情有表面上的悔过。有时他从心底里苦恼、隐痛地意识到,他远非如自己所想象的那样飞黄腾达。这时,他甚至垂头丧气起来,尤其当他的痔疮病发作时,就说自己的一生uneexisAtencemanguee①,甚至不再相信(当然是暗自)自己有雄辩才能,说自己是BCDEFDGH②、空谈家(虽然这一切无疑地给他带来过不少荣华富贵)。但是,这绝对不会妨碍他在半小时后再次趾高气扬起来,并且愈加顽强、愈加傲慢地振奋、自信:他还来得及自我显示,他将不只是达官贵人,而且也将是俄罗斯永志不忘的政治活动家。有时,他甚至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一座座纪念碑。由此可以看出,伊万·伊里奇的贪欲甚高,虽然他暗自将自己模糊的幻想和希望,深深地甚至有些恐惧①②法语:饶舌者。

    法语:一无所成。

    地埋藏起来。总之,他是一位颇具才气而又天生耽于幻想之人。近几年来,失望的痛苦不时降临到他的头上。不知为什么,他变得格外容易动怒,格外多疑,并把一切异议都看作是对他的欺侮。然而,正在复兴的俄罗斯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希望,希望的实现使他获得了高官显爵。他振奋起来了,趾高气扬了。他忽然能言善辩、口若悬河,开始谈论一些最新的话题,这些话题他掌握得如此迅速、如此令人感到意外,达到了惊人的地步。他在城里徘徊踯躅,寻找机会说教。在许多场合,他很快被认为是一个地道的自由主义者,而这使他颇为得意。就在今天晚上,几杯酒下肚之后,他就格外活跃起来,想使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完全转变过来。他很久没有看见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了,直到现在他还很敬重他,听他的话。不知由于什么,他认为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是个顽固落后分子,并且非常激烈地攻击他。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几乎没有反驳,只是佯装听着,显然对这个话题他也很感兴趣。伊万·伊里奇急得冒火,在设想的内容争论激烈时就频频喝酒。这时,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就拿起酒瓶立刻给他斟酒,不知怎么的,这一下便冒犯了他,尤其是,他特别鄙视而又非常惧怕的谢苗·伊万诺维奇·舒普列科,此刻却在一旁十分狡猾地缄口不言并连连发笑。“看来,他们把我当作三岁小孩了,”伊万·伊里奇脑子里闪出这么一个念头。

    “不,是时候了,早就是时候了,”他十分激动地继续说,“我们为时太晚!依我看,首要的是人道,要记住,下属人员也是人呀。人道能拯救一切,使一切摆脱困境……”

    “嘻—嘻—嘻—嘻!”从谢苗·伊万诺维奇那儿传来窃笑声。

    “可是,您为什么要这样责骂我们呢,”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终于有礼貌地笑着进行反驳,“伊万·伊里奇,我坦白地说,直到现在我还没有明了您在说些什么。您提出要人道,就是说要仁爱,是这样吗?”

    “是的,是这样,就是仁爱啊。我……”

    “对不起,就所知而论,问题不单单在这一个方面。仁爱是要遵循的,改革嘛,并不局限于此,还有农民问题、司法问题、经济问题、受贿问题、道德问题……以及……许许多多其他的问题。所有这些问题可能同时出现并立即引起巨大的动荡。这就是说我们所担心的,不光是仁爱问题……”

    “是呀,问题说得深刻,”谢苗·伊万诺维奇说道。

    “这个我十分了解。可是,谢苗·伊万诺维奇,请让我提醒您,我根本不同意在理解事情的深度方面我比您差,”伊万·伊里奇讥讽而尖刻地说,“但是,我要大胆地提醒您,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您同样一点也不了解我……”

    “是不了解。”

    “其实,我正是抱定并且在到处提出这么一个观点:人道,即对下属人道,从官长到文书,从文书到侍从,从侍从到佣人,——我要说,人道,可以说是当前整个革新事物的改革的奠基石。为什么?拿三段论来说吧,我讲人道,人家就爱我;人家一爱我,就会信任;人家一信任,就会相信,一相信,就会爱……难道不是这样吗?我说,如果人们有了信任,那么就会相信改革,比如说,人们就会了解问题的本质,就会在道义上给予支持,就会友好、认真地决定整个问题。谢苗·伊万诺维奇,您笑什么?不明白吗?”

    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默默地扬起双眉,他感到惊讶。

    “我觉得有点喝多了,”谢苗·伊万诺维奇愤愤地说,“所以也就理解不清,脑子里有点儿糊里糊涂了。”

    伊万·伊里奇哆嗦了一下。

    “受不了啦!”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略作思索后忽然说。

    “这怎么受不了呢?”伊万·伊里奇问。他对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突如其来的只言片语很是惊奇。

    “这样就受不了啦。”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回答说。看来,他不想说下去。

    “您谈到新酒和新瓶了吗?

    ①”伊万·伊里奇有点嘲讽地反问,“那好,不谈了。我对自己的行为是负责的。”

    这时,时钟指着十一点半。

    “老是坐呀坐呀,该走啦,”谢苗·伊万诺维奇说完正准备站起身来,伊万·伊里奇却抢先霍地从桌旁站了起来,从壁炉上面拿起自己的貂皮帽。看上去他像是受了委曲。

    “怎么样?谢苗·伊万诺维奇,您考虑一下吧?”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在送客时说道。

    “关于房子问题?我考虑,考虑。”

    “您一旦拿定主意,请尽早告诉我。”

    “又在谈生意?”普拉伦斯基先生客气地、有点儿奉承地说,一边不停地玩弄着手里的帽子。他感到仿佛人家把他忘了。

    ①语出圣经。意思是:不要把新酒装在旧瓶里。

    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扬起双眉默不作声,表示不再挽留客人。谢苗·伊万诺维奇匆忙告辞。

    “啊……得了……以后就请便吧……您要是这点礼貌也不懂,”普拉伦斯基先生暗自打定主意,但不知怎么的,却很主动地向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伸出一只手来。

    来到前厅,伊万·伊里奇穿上自己贵重而柔软的皮大衣,尽量不去望谢苗·伊万诺维奇破旧的浣熊皮大衣。俩人从楼梯上下来。

    “我们老头子好像生气了,”伊万·伊里奇对一声不吭的谢苗·伊万诺维奇说。

    “不,怎么会呢?”谢苗·伊万诺维奇平静而冷淡地回答。

    “奴才相!”伊万·伊里奇暗暗地想道。

    他们来到台阶上。谢苗·伊万诺维奇的雪橇给他赶过来了,它由一匹难看的灰色公马驾着。

    “活见鬼!特里丰把我的马车弄到哪儿去了!”伊万·伊里奇看不到自己的马车就大声嚷叫起来。

    这里那里都不见马车。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的家奴也不知道。向谢苗·伊万诺维奇的车夫打听,他回答说:特里丰一直呆在这里,马车也在这里,可现在都不见了。

    “真是怪事!”舒普列科先生说,“愿意的话我送您?”

    “卑鄙的东西!”普拉伦斯基先生发疯似地叫起来,“你这骗子,要求我去参加一个婚礼,就在这彼得堡郊外,说是一个什么相好出嫁,真他妈见鬼!我根本就没有同意他去。我敢打赌,他一定是上那儿去了。”

    “他真的是,”瓦尔拉姆说,“上那里去了,而且答应过一会儿就回来,正好赶得及。”

    “果真如此!我好像早预料到了!我可要教训他!”

    “您最好用鞭子好好抽他一两次,他就会服服帖帖了,”谢苗·伊万诺维奇说着,一边把车毯盖上。

    “请别操心,谢苗·伊万诺维奇!”

    “既然不需要,那我就走啦。”

    “一路顺风,merci①”

    谢苗·伊万诺维奇走了。伊万·伊里奇沿着木板人行道走去,心里感到十分气愤。

    “现在看不到你,我会找到你的,你这骗子!我故意步行,让你知道,让你害怕!你回去就会知道,你老爷是步行去的……恶棍!”

    伊万·伊里奇还从来没有这样骂过人,但这次已怒不可遏,而且头晕脑胀的。他是个滴酒不沾的人,所以,不过五六杯,酒力就上来了。然而夜色是那样令人陶醉。天气寒冷,但却异常宁静,没有一丝风。天空晴朗,满天星斗,一轮明月使大地洒满淡淡的银白色清辉。夜是这么美,伊万·伊里奇走上五十步差不多就忘了自己的遭遇。不知怎么的,他慢慢地变得特别高兴起来。况且,人在微醉时是很容易改变印象的。他甚至对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那些难看的木屋,也有了好感。

    “要知道,我步行走也是很惬意的嘛,”他暗自想着,“要给特里丰一点颜色看,我才解闷哩。说真的,真该经常步行①法语:谢谢。

    才行!哪有什么呢?到了大街上我马上就可以找到出租马车了。夜色多么迷人!这里的小木屋也是那么好看!也许那里面住着小人物、当官的……商人,也许……还有那个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他们全都是些顽固分子、老笨蛋!c′estlemot①,正是一些笨蛋。不过,他是聪明人,有bonsens②,对事物有冷静、具体的见解,可是老了,老了!不说这个啦,有什么好说的呢!……有什么好说的……受不了啦!他这是想说什么呀?他说的时候甚至也在思考哩。可是,他却一点也不明白我的话,怎么会不明白呢?不理解是要比理解难一些嘛。重要的是我相信,打从心里相信了。人道……仁爱。还人于自身……使他本来的人格得以再生,到那时……从现有的材料着手吧。看来很清楚啦!是吧!请允许我拿三段论作为例子吧:比如,当我们遇到当官的,一个贫穷、备受磨难的官,问:‘喂……你是谁?’答:‘当官的’。好一个当官的;接着问;‘你是什么官?’答:某某官,据他说是某某官。‘你还在职?’——‘还在职!’——‘你想做幸运者?’‘想’。——‘哪该怎么做?’问题就在这里,问题就在这里。‘为什么?’因为……这个人从一两句话中就明白了我的意思:他成了我的人,可以说,他落入了圈套,因此,我为他所做的一切,即使是为了他的利益,却都是按我的想法做的。这个谢苗·伊万诺维奇真是个下流的家伙!他的嘴脸有多么丑恶……‘您用鞭子抽他吧’,这是他故意说的。不,你在撒谎,你自己去抽吧,我是不会去抽的;我要用语言说得他难过,数落得他①②法语:健康的头脑。

    法语:说得好。

    难受,这样他就会醒悟的。关于体罚,哼……问题还没有解决呢,哼……上不上埃梅兰斯家去呢?呸,真见鬼,这该死的木板人行道!”他突然绊了一跤大叫一声。“这是什么京都啊!什么文明地方啊!把腿都摔断了。哼,我恨死了那个谢苗·伊万诺维奇;一副可憎的嘴脸。当我说人们在精神上将互相支持时,他刚才竟然讥笑我。人们是会互相支持的嘛,这与你有何相干?你呀我不会支持的;我很快就去支持农夫……

    要是遇到了农夫,我就去同他说。不过,我喝醉了,也许不该骂了,也许现在就不该这样骂……哼,我再也不喝酒了。你今晚喋喋不休,明天就会后悔的。还好,我走路还没有踉踉跄跄……其实,他们全都是骗子!”

    伊万·伊里奇沿着人行道一边走一边断断续续地在思考。清新的空气向他迎面扑来,可以说是使他精神振奋起来了。过了四五分钟他平静下来,昏昏欲睡。但忽然间,在离大街两步的地方他听到有音乐声。举目望去,在街道的那一边,在一幢十分破旧但很大的木头平房里正在举行盛宴。小提琴声一阵阵传来,低音提琴吱吱哑哑,长笛发出尖锐刺耳的抑扬声,它们奏着欢快的卡德尔舞曲。窗子下面站着一群人,多数是穿着棉衣、裹着头巾的妇女,她们拚命想要透过窗缝看清什么。看来,里面热闹非凡。跳舞跺脚的嘈杂声传到了街道的这一边。伊万·伊里奇看见不远处有一个警察,就朝他走过去。

    “老弟,这是谁家?”他问,一边把珍贵的皮大衣稍稍敞开,正好让警察看见自己脖子上的那枚硕大的勋章。

    “是记录员普谢尔多尼莫夫长官的,”那个警察一看清勋章,就挺直身子回答。

    “是普谢尔多尼莫夫的?哦,普谢尔多尼莫夫的!……怎么?他结婚?”

    “是结婚,大人,娶的是九等文官的女儿,姆列科皮塔耶夫九等文官的女儿……他在一个管理局任过职。这房子是陪嫁给新娘的。”

    “那么说,这房子现在是普谢尔多尼莫夫的,而不是姆列科皮塔耶夫的了?”

    “是普谢尔多尼莫夫的,大人。从前是姆列科皮塔耶夫的,而现在是普谢尔多尼莫夫的。”

    “嗯。老弟,我所以问你是因为我是他的上司,就是他供职的那个单位的最高长官。”

    “原来是这样,大人。”警察说完后直挺挺地站着,而伊万·伊里奇仿佛陷入了沉思。他站在那里遐想……

    是的,普谢尔多尼莫夫真的是在他的管辖之下,正是在他的那个办事处;他记起来了,那是个职位卑微的小官,月薪十卢布。因为普拉伦斯基先生刚接任不久,不可能记住所有下属的详细情况,但却记得普谢尔多尼莫夫,这正是由于他的姓氏的缘故。他第一次见到这种姓,因此当时好奇得仔细地瞧了瞧这姓氏的拥有者。现在他也还记得,那个人非常年轻,长长的鹰钩鼻,一缕缕的浅色头发,营养不良,发育欠佳,穿着很糟糕的文官制服和糟得有失体面的裤子。他记得,他当时闪过一个想法:是否在过节时拨出十卢布帮助一下这个可怜虫?但由于这个可怜虫总是愁眉不展,眼神又极令人讨厌,甚至令人憎恶,因此,那个善良的想法便自行消失,普谢尔多尼莫夫也就没能受益。也就是那个普谢尔多尼莫夫在不到一星期前申请结婚更使他惊讶。伊万·伊里奇记得,他因故无暇详察这件事,因而结婚一事便仓猝地顺带批准了。但他仍然确切地记得,普谢尔多尼莫夫可以得到一座木屋及四百卢布的嫁妆;这件事当时使他感到惊异;他记得,他曾随口用俏皮话挖苦过普谢尔多尼莫夫与姆列科皮塔耶夫姓氏相克①。所有这一切他都清清楚楚地回忆起来了。

    他一记忆起来就愈加深入去思索。大家知道,完整的思考在我们头脑中有时是瞬间进行的,表现为某些感觉,而没有转化为语言,尤其没有转化为文字,但我们将努力把我们主人公的所有这些感觉,那怕只是这些感觉的实质介绍给读者,也就是将其中最必要和最真实的东西介绍出来。要知道,因为我们的许多感觉,在转化为通常的语言时,看起来将是很不真实的。这就是为什么感觉永远不会表现出来,但人人都有感觉的。当然,伊万·伊里奇的感觉和想法之间没有多少联系。不过,这原因你们是知道的。

    “那会怎样呢!”他的脑际闪现一个想法,“我们都说呀说呀,而一接触实际,就不知所措了。就拿这个普谢尔多尼莫夫作为例子来说吧。他刚行过婚礼,心情激动,满怀希望,在等待宴请客人哩……这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现在他正忙于接待,张罗筵席——他持重,朴实,但愉快,喜悦,真诚……如果他知道,我,我这个他的上司,大上司,此时此刻就站在他家的门口听他的婚庆乐曲,那又怎么样!实际上①IJFKCGLMHGN是假姓。OEFPGBMQCFNC来源于名词OEFPGBMQCRSFF(哺乳动物)。伊万·伊里奇笑话他们是人与动物结合。

    他会如何呢?不,如果我现在突然走进去,他会怎样呢?哼……不用说,一开始他就会吓一大跳,仓皇失措得说不出话来。我会打扰他,也许会打乱他的一切……是的。如果进去的是别的长官,而不是我,那情况也会是这样的……问题正在这里,任何一位都是如此,不只是我一个如此……”

    是呀,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方才您就是不理解我,这不就是给您的一个现成的例证。

    是的,先生,我们老在高喊人道,但我们却不能去做出英雄行为,去建立功勋。

    是什么英雄行为呢?就是这样的。请您判断一下吧:在社会所有成员目前这种关系的状况下,我,我在深更半夜去参加下属——一个月薪十卢布的十四等文官的婚礼,这不就会出现一片惊慌,一片混乱,庞贝城的末日①,惊恐万状!这是谁也理解不到的。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死时也不会明白过来,因为他说了:受不了啦。是的,但是你们,是一群老朽,老顽固,而我是会遵——循——的!我一定会把庞贝城的末日变为我下属最甜美的日子,使粗野的行为变为理智、质朴、高尚、道德的行为。怎么样?是这样吧。那就请您注意听吧……

    嗯……假如我这就进去,——他们就会感到诧异,就会中断跳舞,就会惊异地看着,往后退走。是会这样的。可是,只有在这种场合下我才能显示自己啊:我含着最亲切的微笑①庞贝是罗马帝国时的一座古城,一七七九年毁于火山爆发。《庞贝城的末日》是一幅名画的画名,是俄国画家K.B.布留洛夫(一七九九—一八五二)参观该古城的遗迹后创作的,描写火山爆发时庞贝的惨状。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此处是用其转义。

    径直向惊魂未定的普谢尔多尼莫夫走过去,就这么用最简单的语言说:“我到了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大人那里。你知道吧,我打算在这儿附近……”嘿,这时就顺便如此可笑地说起特里丰弄出的意外事,从特里丰说到如何步行走……‘荷——有音乐声,好奇地去问警察,得知老弟你在举行婚礼。我想,我就到下属那里去看看吧,看看他们怎样寻欢作乐以及……怎样举行婚礼。我想,你不会赶我走吧!’赶走!一个属员哪敢说这样的话!哪个敢赶呢!我想,他一定会发疯似地跑过来让我坐到安乐椅里,高兴得抖动起来,甚至一开始还没有明白过来!……”

    啊,有什么比这样做更简便、更漂亮呢!我为什么要进去?这是另一个问题!是所谓精神方面的问题,良苦的用心!

    嗯……我到底想什么来着?哦,想起来了!

    嘿,他们肯定会请我和另一位贵客落座,在场的某位九等文官或那个亲戚——有酒糟鼻的退伍上尉……像果戈理笔下的那些古怪人。嘿,不用说我会认识新娘,夸奖新娘,鼓励来宾,请他们不要拘束,尽情欢乐,继续跳舞。我一边说俏皮话,一边笑着。总之——我显得又可亲又可爱。当我称心如意时,我总是可亲可爱的……嗯……问题就在这里,我似乎还是有点儿……就是说我没有醉,而是……

    ……当然,我这个有身份的人和他们平等相看,绝不要求有什么特殊……但是,在德行方面,在德行方面却另当别论,他们是会明白的,是会理解的……我的行动将使他们再现一切的崇高精神……喏,我坐它半个小时……甚至一个小时。当然,在晚宴前我就会离开。他们在忙碌着烘烤煎炒。他们竭力挽留我,但我只干上一杯以示祝福,而晚宴我是一定谢绝的,我会说:公务在身。我一说“公务”他们顿时便会肃然起敬。这使我注意到我和他们之间的不同:天与地之别。

    我不是想注意这一点,而是应当……就是在道德方面来说也是必需的,不管你怎么说。不过,我马上得微笑,甚至笑一阵,然后大概大家就会精神振奋……我会又一次同新娘开玩笑;嗯……甚至向她暗示说,正好在九个月之后我会以教父的身分回来,嘻—嘻!到那时她一定会生小宝宝了。你知道,她会像兔子那样生育的。嗨,大家哈哈大笑起来,新娘满脸通红;我富有感情地亲吻她的前额并为她祝福……而第二天,我的豪举便会在同僚中传扬开来。第二天,我又变得严厉起来;第二天,我又求全责备,甚至铁面无私起来,但他们都已了解我的为人,了解我的品性,了解我的本质了:“作为官长,他是一位严师,但作为普通人,他却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就这样,我胜利了;我略施小技就笼络了他们,这种小技您是想不到的;他们业已归附于我;我是父亲,他们是子辈……喂,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大人,您也来试一试这么做吧……

    您是否知道,是否理解?普谢尔多尼莫夫就会告诉自己的孩子,说有位官长曾亲临他的婚礼,甚至举杯祝贺。要知道,这些孩子又将告诉自己的孩子,而孩子又告诉自己的孙子,像讲神话故事一样,说有位达官贵人、政治活动家(而到那时这些我都会拥有的)让他们风风光光……如此等等,等等。要知道,我将在道义上提拔奴颜婢膝的人,让他们听命于我……那他就可得到十卢布的月薪!……要知道,我这样重复做五次,或者十次同类的事,那我就会名扬天下……我将被记在所有人的心中,而一旦失去声誉,天晓得会是什么结果!……

    伊万·伊里奇就这样或差不多这样进行推论(诸位,别管他有时自言自语,尤其当他有几分怪异时)。所有这些推论在他脑海中只是一闪而过,当然,他也许只满足于这些幻想,在心里羞辱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他就可以平心静气地回家安睡。他做得多好!但是,全部不幸却是:这些时刻是异乎寻常的。

    像是故意似的,刹那间在他平静的想象中,忽然浮现出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和谢苗·伊万诺维奇洋洋得意的面孔。

    “受不了啦!”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又傲慢地笑着说。

    “嘻—嘻—嘻!”谢苗·伊万诺维奇用最可恶的笑声随着附和。

    “那就瞧一瞧,看我们怎么受不了吧!”伊万·伊里奇断然说,连脸上都立刻红起来了。他离开人行道,横过街道,迈着坚定的步子向自己的下属记录员普谢尔多尼莫夫家走去。

    使命驱使着伊万·伊里奇。他精神抖擞地跨进没关上的围墙门,轻蔑地一脚把叫声嘶哑的长毛小狗踢开了(小狗嘶哑地吠着扑到他的脚下,与其说是出于本能,不如说是出于礼貌)。他沿着木板路来到有顶盖的台阶前,台阶穿过一间小室通向院子。他又沿着破旧的三级木阶走进小小的过厅。屋内的一个角落里,虽然点着一支腊烛或似油灯的东西,但没能阻住伊万·伊里奇的左脚穿着套鞋整个地踩到放在外面冷却的鱼冻里。伊万·伊里奇弯下腰好奇地望了一眼,看见那里还有两盘冻菜和两个想必是牛奶杏仁酪的东西。踩坏了鱼冻使他发窘,他马上闪过一个念头:是不是赶快悄悄溜走呢?

    但他认为这很失体面。他猜想没有人看见他,而且无论如何也不会怀疑他,于是他把鞋子擦干净,不留任何痕迹。他摸索到一个蒙着毡子的门,把它打开,无意中来到了小小的外间屋,那里面一半的地方堆满了军大衣、男上衣、女外衣、风帽、披肩和套鞋,另一半让乐师占用了:两个小提琴手,一个长笛手,一个低音提琴手,一共四个人,自然是从外面雇请来的。他们坐在一张没有油漆的小木桌旁,在烛光下声嘶力竭地吹奏着卡德里尔舞曲的最后一段。从大厅未关上的门里可以看见在浮尘、烟雾、油烟中的跳舞者。他们一个个像疯了似的在狂欢。可以听见一阵阵的笑声、喊声以及女人的尖叫声。男舞伴们像马队一样嗒嗒嗒地跺脚。在狂乱的人们的头顶上响着舞会指挥者的口令:“男舞伴,向前,女舞伴跟上,保持距离!”等等,等等。指挥者大概过于放肆把衣扣都解开来了。伊万·伊里奇有些激动,脱掉了皮衣和套鞋,帽子拎在手上走进大厅里。不过,他已经不再推理了……

    起初,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大家正在把即将结束的一场舞跳完。伊万·伊里奇茫然若失地立着,在一片混乱中什么也无法看仔细。女人的连衣裙、叼着烟卷的男舞伴们时隐时现……某女士的浅蓝色披肩一闪而过,碰到了他的鼻子。接着,一个披散着卷发的医科学生狂喜得飞奔而来,重重地推了他一下。一个长得像电线杆似的某部军官也在他眼前晃过。

    有一个人和其他人一道踏着拍子飞跑着,发出怪异的尖叫声:“哎—哎—哎嗨,普谢尔多尼穆什卡!

    ①”伊万·伊里奇的脚下有什么粘糊糊的东西,想必是地板打了蜡。这屋子其实不算太小,容纳了三十来位客人。

    但是,不多一会,卡德里尔舞结束了,差不多马上就发生了伊万·伊里奇在木板人行道上行走时所想象的那样的事情。客人和跳舞的人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拭去脸上的汗水,他们中就响起了嘈杂声和惊异的低语声,所有的眼睛和脸庞都迅速转向进来的那位客人,接着所有的人便立即慢慢往后退。

    有的人去扯未有觉察的人的衣服,想让他们醒悟过来,他们回过头看后便立即和别的人一道走开了。伊万·伊里奇依旧站在门边,没有往前挪动半步。他和客人之间的空间却越来越大,那里地板上布满了不计其数的糖纸、纸片和烟头。忽然有个年轻人畏畏缩缩地走到那里。他身着文官制服,淡褐色卷发,鹰钩鼻。这年轻人弯着腰向前移动身子。他望着那位不速之客,其神态极像一条被主人叫去准备接受鞭打的狗。

    “你好,普谢尔多尼莫夫,认得我吗?……”伊万·伊里奇说过之后,猛然感到话说得太笨拙了,同时也感到,他这时也许正在做最愚蠢的事。

    “大——人!……”普谢尔多尼莫夫喃喃地说。

    “哎,正是的。老弟,我上你这儿来纯粹是十分偶然的,大概你自己也能想象得到……”

    可是很显然,普谢尔多尼莫夫什么也想象不出来。他瞪①新娘普谢尔多尼莫娃的昵称。

    大两眼站着,困惑莫解。

    “我想,你该不会赶我走吧……乐意不乐意都会接待来客吧!……”伊万·伊里奇继续说。他感到难为情觉得大失体面,想笑,但又笑不出来;他想说说关于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及特里丰的幽默故事,却越来越说不出来了。但是,普谢尔多尼莫夫仿佛故意似的,依旧呆若木鸡,老是傻呼呼地瞧着。伊万·伊里奇哆嗦一下,感到再过这么一分钟,一场不可思议的混乱就会发生。

    “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打搅了……我这就走!”他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说,嘴唇右角的一条细肌腱已经搐动起来。

    不过,普谢尔多尼莫夫已经清醒过来了……

    “大人,请宽恕……大人……”他喃喃地说并急忙鞠躬,“很荣幸……您请坐,大人……”他更清醒后用两手指着一张沙发对他说。为了跳舞把沙发前的桌子移开了……

    伊万·伊里奇静下心来坐到沙发上,马上有人急忙搬过来一张桌子。他环视一眼,发现只有他一个人坐着,其他的人,甚至女士们都是站着的。这可不是好的征兆。但还不是提醒和鼓舞别人的时候。客人们仍在后退,只有普谢尔多尼莫夫一个人依然躬着腰站在他面前。他仍然什么也不明白,依然毫无笑意。糟透了,简单地说吧:我们的主人公瞬息间经受了如此多的苦恼,他到下属的加伦·阿利·拉希杰①之行真可算得上是一次伟大的创举。但是,忽然间有个身影出现在普谢尔多尼莫夫身旁并行起鞠躬礼来。伊万·伊里奇心里①引自阿拉伯童话故事。说的是国王加伦·阿利·拉希杰微服私访庶民百姓。

    真有说不出的兴奋和幸运感。他马上认出来,这是本办公室的一个科长,叫阿基姆·彼得罗维奇·祖比科夫。他和他并不熟悉,但知道他是一个能干而言语不多的官员。他马上站起来向他伸出手去,是一只手,不是两个指头。阿基姆·彼得罗维奇怀着深切的敬意用双手握住他的那只手。长官十二分得意,顿时得到了解围。

    的确,眼下的这个普谢尔多尼莫夫可说已经不是第二人称,而是第三人称了。伊万·伊里奇正好把故事直接讲给那个科长听了,在这需要的时候他把他看作熟人,甚至看作亲密的朋友,而这时候普谢尔多尼莫夫只能忍气吞声,仰慕得心里突突地跳。伊万·伊里奇从而保住了体面。那个故事该说了,他也感觉到了,他看到所有的宾客都在期待着,连家里的人都拥挤在两边的门上,为了看看他,听听他讲故事,几乎压在别人的身上。糟糕的是,科长笨得仍旧坐不下去。

    “您真是!”伊万·伊里奇难为情地指着身旁的沙发对他说。

    “请原谅,大人……我就呆在这儿好……”阿基姆·彼得罗维奇连忙坐在普谢尔多尼莫夫匆匆递过来的椅子上。普谢尔多尼莫夫自己依然站立着。

    “您能想象这种事情吗?”伊万·伊里奇特意对着阿基姆·彼得罗维奇说。他声音有些战栗,已经失去控制,把每字拖长,断开,音节读得很重,字母a读得近似于T。总之,意识到自己在装腔作势,但身不由己,为一种外在的力量所左右着。此时,他感到十分可怕,十分痛苦。

    “您要知道,我刚从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尼基福罗夫家出来,您大概听说过这位三等文官吧。喏……是那个委员会的…”

    阿基姆·彼得罗维奇恭恭敬敬地向前弯着身子回答:“听说过的,怎么会没听说呢,大人!”

    “他现在是你的邻居了,”为了表现礼貌和潇洒,伊万·伊里奇转而对普谢尔多尼莫夫说话。当他看见对方的眼色,知道他对此没有兴趣时,便马上转过头来。

    “您要知道,老头子一生热衷于给自己买所房子……嗬,买到了,一座漂亮的。对……他今天就在新居过生日。要知道,他过去从不过生日的,甚至还对我们保密哩,他很吝啬舍不得花钱请客,嘻——嘻!现在高兴有了新居,所以请了我和谢苗·伊万诺维奇去。您认识吧,还有舒普列科。”

    阿基姆·彼得罗维奇又弯了一下腰,深深地鞠了一躬!伊万·伊里奇有些开心了。他想起来,科长大概猜到了这时候他是大人的一根顶梁柱。这可是糟糕不过的坏事。

    “喏,我们三人坐在那里,他请我们喝香槟酒,我们闲聊着……谈天说地……谈论一些——问题……甚至争——论起来……嘿——嘿!”

    阿基姆·彼得罗维奇恭恭敬敬地扬起眉毛。

    “不过问题不在这儿。后来,我同他告别。您知道,他这老头是很注意时间的,他到了晚年睡得很早。我走出门来……

    不见了我的车夫特里丰!我很着急,一再打听:‘特里丰把我的马车弄到哪儿去了?’原来,他以为我会坐很久,便上什么相好或是什么姐妹那里参加婚礼去了……只有天晓得!反正是在彼得堡郊外这里的一个什么地方。所以就便把马车也带去了。”出于礼节长官又望了望普谢尔多尼莫夫。普谢尔多尼莫夫连忙弯着身子,但一点也不像给长官行礼。“没有一点同情心,”这个念头在伊万·伊里奇脑海中闪过。

    “您请说吧!”深为吃惊的阿基姆·彼得罗维奇说。人群中响起一阵惊讶的小喧哗。

    “您想得到我当时的处境吧……(伊万·伊里奇望了一眼大家)无可奈何,我只得步行了。我想,我到了大街上就可以找到出租马车的……嘿——嘿!”

    “嘻——嘻——嘻!”阿基姆·彼得罗维奇恭敬地回答。人群中又起喧哗,但却是欢快的。这时,壁灯玻璃罩啪地一声爆裂,有人赶快跑上去把它清理了。普谢尔多尼莫夫身子猝然一抖,紧张地看了一眼壁灯,不过,长官毫不在意,一切又复归平静。

    “我走着……夜色是那样美丽、静谧。我忽然听到音乐声、跺脚声。有人在跳舞。我好奇地去问一个警察,他说是普谢尔多尼莫夫举行婚礼。老弟,是你在举办整个彼得堡郊外的舞会吧?哈——哈!”他忽而又对普谢尔多尼莫夫说。

    “嘻——嘻——嘻!是的,大人……”阿基姆·彼得罗维奇答道。客人们又骚动起来,但最愚蠢不过的是普谢尔多尼莫夫,他虽然又在行礼,可是,直到现在还一笑也不笑,活像个木头人。“难道他是个傻瓜不成!”伊万·伊里奇心里想道。“笨蛋也是会笑的嘛,那不就万事顺利了吗。”他心急如焚。“我心想,让我走进下属家里看看吧,他是不会赶我走的……不管高兴不高兴,他都会欢迎客人的。老弟,请你原谅。

    如果我对你有所打扰的话,那我就走……我只是顺道来瞧瞧的……”

    但是,整个人群又慢慢地开始骚动起来了。阿基姆·彼得罗维奇讨好地瞧着,好像说:“大人,您怎么会打扰我们呢?”

    客人们都活跃起来,表现出一些无拘无束的初步迹象。女士们几乎都坐了下来,这是值得赞许的吉兆,其中一些胆大的用小手帕给自己扇风。有个穿破旧的天鹅绒连衣裙的女人故意对一个军官大声说话,军官本想大声回敬她,但由于只有他俩才这么大声嚷叫,所以他忍住了。男士中大多是公务员,只有两三个大学生,他们互相交换眼色,仿佛互相鼓动不要拘束。他们清着嗓子三步两步地向四面散开。不过,没有人特别胆怯了,可是大家都面色难看,差不多都暗自以敌对的目光望着那位破坏他们寻欢的不速之客。那个军官羞于自己的胆子小,慢慢地往桌子那边走去。

    “喂,老弟,请问你的名字和父称?”伊万·伊里奇向普谢尔多尼莫夫问。

    “波尔菲里·彼得罗夫,大人,”他瞪着两眼像接受检阅似的回答。

    “波尔菲里·彼得罗夫,请介绍我认识你的新婚妻子……

    带我去吧……我……”

    伊万·伊里奇原想欠起身来,但普谢尔多尼莫夫飞也似地跑进客厅去了。其实,新娘就站在客厅门口,但是,一所到谈论她就躲开了。过了一会,普谢尔多尼莫夫挽着她的手出来了,人们纷纷给他俩让路。伊万·伊里奇洋洋得意地欠起身子,向新娘报以最亲切的微笑。

    “非常非常高兴认识你,”他说着致以地道的上流社会的微微鞠躬,“尤其是在这样的日子里……”

    他十分狡猾地笑了笑。女士们兴奋得激动起来。

    “UCDHF①,”穿天鹅绒连衣裙的女人几乎嚷着说。

    新娘配得上普谢尔多尼莫夫。她是个瘦削的少女,不过十六七岁,苍白的小脸,尖尖的小鼻子,一双灵活、的溜的溜的小眼睛全无羞涩味,相反,还带着毒辣辣的神色凝视着。

    显然是因为她漂亮普谢尔多尼莫夫才娶了她。她穿着白色细纱连衣裙,粉红色外套,细长的脖子,娇嫩的身段,骨骼突出。对于长官的亲切问候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你太太真美,”他继续小声说,似乎是只对普谢尔多尼莫夫一个人说的,但也故意让新娘听见。但是,普谢尔多尼莫夫什么也没有回答,甚至这一次连身子也没晃动。伊万·伊里奇甚至感到,在他的眼睛里深藏着冷漠和神秘,甚至在心底里蕴藏着特殊的恶意。但是,无论如何也要使她动情才行。要知道,他是为她而来的啊。

    “然而,这真是很般配的一对!”他想了想,“不过……”

    他又转而与坐在他身旁沙发里的新娘说话,但是,他提出的两三个问题,得到的回答都是“是”和“不是”,而别的确实什么也没有。

    “只要她感到难为情。”他继续暗自想,“那我就可以同她开玩笑。要知道,我的处境是进退两难的。”阿基姆·彼得罗维奇像故意似的也默默不语,虽然是因为愚蠢,但仍然不能给予宽恕。“诸位先生!我没有使你们扫兴吧?”伊万·伊里①法语:她太迷人了。

    奇对着大家说。他感到他的手掌在冒汗。

    “没有……请放心,大人,我们马上就开始,现在……让我们凉快凉快一下,”那个军官回答。新娘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军官年岁不大,穿着军装。普谢尔多尼莫夫站在原地,身子朝前探,鹰钩鼻子似乎比以前伸得更出来了。他听着,望着,就像手拿大衣站在那里等待主人话别结束的仆役。这个比喻是伊万·伊里奇亲自作出的;他局促不安,感觉难堪,十分难堪,脚下的地板在滑走,他似乎走到了什么地方,但却走不出来。好像他置身茫茫黑夜之中。

    人们忽然让开了一条路,走来一个身材不高但很结实的妇女。她已经有了一把年纪,衣着朴素,虽然经过一番打扮。

    她肩上披着大披肩,用别针别在颈下喉头旁,头上戴着包发帽。显然她还不大习惯。她两手捧着一个圆形小托盘,上面放有一瓶满满的但已经打开的香槟酒,以及不多不少两个酒杯。显然,那瓶酒是专门给两位客人准备的。

    那中年妇女径直走到长官跟前。

    “大人,请别见怪,”她一边鞠躬一边说,“您看得起我们,光临我小儿的婚礼,我们无限欢迎,请饮了这杯祝贺新人,请勿嫌弃,请赏光。”

    伊万·伊里奇像抓住救命稻草似地抓住她。她年纪不算老,最多不过四十五、六岁。她有一张俄罗斯人圆圆的脸庞:那样善良、红润,那样开朗、浑圆;她笑得那样温和,鞠躬得那样朴实,使得伊万·伊里奇几乎已经心满意足,并且开始燃起希望来了。

    “这么说来,您——是——母——亲了?”他从沙发上欠起身子说道。

    “是我母亲,大人,”普谢尔多尼莫夫无精打采地说,伸着长长的脖子,又翘起他的鼻子。

    “啊!十分高兴,十——分高兴认识您。”

    “那就请别嫌弃哟,大人。”

    “非常高兴。”

    托盘放下后,普谢尔多尼莫夫急忙跑上去斟酒。伊万·伊里奇端起酒杯后依旧站着。

    “我特别特别高兴有这个机会能够……”他开始说起来,“能够借此机会表示……一句话,作为上司我……祝愿您——夫人(他转而对着新娘)和你——我的朋友波尔菲里,——婚姻美满,万事如意,永远幸福。”

    他热情洋溢地一饮而尽。这是他今晚喝的第七杯。普谢尔多尼莫夫神情严肃而阴沉地看着。上司开始对他十分憎恨。

    “他这傻大个(他瞟了一眼军官)老是讨厌地呆在这里。

    荷,瞧他还大喊:乌拉!他真该滚开,滚开……。”

    “而您,阿基姆·彼得罗维奇也喝一杯表示祝贺吧,”老太婆对那位科长补充说,“您是科长,他是您的下属,看在母亲的情面上请多关照我儿子!往后可别忘了我们,亲爱的阿基姆·彼得罗维奇,你是个好人。”

    “啊,俄罗斯的老太婆有多可爱!”伊万·伊里奇心里在想,“她使我们大家顿添生气。我总是喜欢这些人……”

    这时,桌上又端来了一个托盘,是一个上穿没有洗过、窸窣作响的印花布衣,下穿钟式裙的女郎送来的。盘子很大,她的两只手快要端不住了。盘子里放着许多小碟,里面盛着苹果、糖果、水果软糕、水果软糖、核桃及其他等等。托盘原本放在客厅里招待所有客人的,主要是女宾,但现在端给了长官一个人。

    “大人,这些美味食品请您别嫌弃,您吃得越多,我们就越高兴,”老太婆一边鞠躬一边翻来复去地说道。

    “哪会呢……”伊万·伊里奇说着高兴地拿起一个核桃,用几个指头把它挤开了,他决心彻底平民化。

    这时,新娘突然哧哧地笑了起来。

    “笑什么呢?”伊万·伊里奇面带微笑地问,很高兴这颇有生气的征象。

    “大人,是伊万·科斯年基内奇引我发笑的,”她低着头回答。

    长官真的发现沙发那一端的椅子上有一个未曾露面的青年。他浅色头发,长相很不错,正在和普谢尔多尼莫夫太太悄悄地说着什么。那个青年站起身来。看来,他很腼腆,很年轻。

    “我在和他们说《圆梦书》,大人,”青年声音又低又含糊地说,仿佛在道歉。

    “是什么样的圆梦书?”伊万·伊里奇态度宽容地问。

    “是一本新的,文艺性的书,大人!我对他们说,如果梦见了帕纳耶夫先生,那就是说,咖啡溅脏了胸衣。”

    ①“太天真了,”伊万·伊里奇心里愤愤地想。那个青年说①胸衣是就餐时系在胸前保护衣服的东西,白色,如果弄脏了,被认为是很失体面的。这里说梦见帕纳耶夫先生犹如弄脏胸衣一样很倒霉。

    话时虽然已满脸通红,但由于说了帕纳耶夫先生的故事,因而高兴不已。

    “是的,是的,我听说过……”长官答道。

    “不,还有更有趣的呢,”伊万·伊里奇身边的另一个声音说道,“据说正在出版一本新词典①,克拉耶夫斯基②先生将参加撰写,还有阿尔费拉基③……还有暴露文学……”

    这是一个青年说的,但他已不再羞怯,而是毫不拘束了。

    他戴着手套,穿白色西服背心,两手捧着一顶礼帽。他不跳舞,却傲慢地在观看,因为他是讽刺杂志《炭火块》的一个编辑人员,他是偶然受普谢尔多尼莫夫之邀作为贵宾参加这婚礼的。他们以“你”相称,早在去年他们就曾在“贫民窟”的一个德国女人那里一同经受过穷困。可是,他喝伏特加,为此不止一次地到后面一个僻静的房间去,上那里去的路大家都认识。长官很不喜欢他这个人。

    “这是滑稽可笑的,”那个说了胸衣故事的浅色头发的青年突然高兴地打断他的话说,“大人,这滑稽可笑是因为按杜撰者的说法,仿佛克拉耶夫斯基先生不懂得拼写法,把‘暴露文学’写成了表露文学……”

    这可怜的青年好不容易才把话说完。他从眼神知道长官对这早已了解,因为长官自己也仿佛很难为情,显然是他已经知道了。这个青年羞愧得无地自容,恨不得赶快溜走,以致他后来一直闷闷不乐。相反,无拘无束的《炭火块》编辑①②③阿尔费拉基是商人。

    A.A.克拉耶夫斯基是一出版商,由他负责新词典编辑部并参加编写。此事激起新闻界的愤慨。

    指一八六一年出版的百科词典。

    则靠得更近,好像想坐到长官身边去。这种放肆的态度使伊万·伊里奇觉得有了几分体面。

    “对啦,波尔菲里,请问,”长官开口想说点什么,“为什么,我一直想亲口问问你,为什么你姓普谢尔多尼莫夫,而不姓普谢夫多尼莫夫?大概,你本来是姓普谢夫多尼莫夫的吧?”

    “我无法说准确,大人,”普谢尔多尼莫夫回答。

    “想必是他父亲去任职时在公文上写错了,因此他现在就姓普谢尔多尼莫夫了,”阿基姆·彼得罗维奇附和说,“这种事是常有的。”

    “一定——是——的,”长官也热烈地随声附和,“一定——是——的,因为您自己可以判断一下:普谢夫多尼莫夫这个姓来源于文学词语‘笔名’,而普谢尔多尼莫夫呢,什么意思也没有。”

    “是因为愚蠢,大人,”阿基姆·彼得罗维奇补充说。

    “为什么特别说是因为愚蠢呢?”

    “大人,俄罗斯人很愚蠢,有时改换字母,有时按自己的想法读。比如,他们念VFNCEMK,而应当要读作WLNCEMK(‘残废人”)。”

    “哟,是吗……WLNCEMK,嘿——嘿——嘿……”

    “他们也是念OXHFD,大人,”一个高个子军官贸然说。他心里早就痒痒的,想出风头了。

    “这个OXHFD是什么意思呢?”

    “不是OXHFD,而是VXHFD(‘号码’),大人。”

    “哎呀,不是OXHFD……而是VXHFD……是呀,是呀……

    嘿——嘿——嘿!……”伊万·伊里奇对那个军官讲的笑话勉强地嘿嘿笑了笑。

    那军官整了一下领带。

    “他们还说VMHG,”《炭火块》编辑本想参加谈话,但那位大人尽量不去听他说话,不对大家嘿嘿笑了。

    “不是VMHG而是OMHG(‘从旁边’)”编辑很气愤地接着说。

    伊万·伊里奇严厉地望了他一眼。

    “喂,你说些什么?”普谢尔多尼莫夫对编辑低声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在谈话,难道连说话也不行吗?”那个编辑小声地争辩起来,但很快就闭上了嘴巴,暗自愤怒地离开了房间。

    他径直溜到后面那间诱人的房间去。早在舞会开始时,那里一张盖着桌布的小桌上就为男舞伴准备了两种伏特加酒、鲱鱼、鱼子块和一瓶来自国家酒窖的烈性葡萄酒。他满腹气忿地给自己倒了杯伏特加。头发蓬乱的医科学生突然跑进房来,急急地、贪婪地扑向酒瓶,他是普谢尔多尼莫夫婚礼舞会上的头号舞蹈演员和康康舞①的表演者。

    “马上开始喽!”他急促地如同发号施令地说:“你来看一看,我来个两腿朝天的独舞,晚宴后我冒险去找个妞……这对婚礼是十分适合的,可以说是对普谢尔多尼莫夫的一种友谊的表示……那个克列奥帕特拉·谢苗诺芙娜真招人喜欢,同她尽可以冒险干一干的。”

    ①法国游艺场中的一种黄色舞蹈。

    “那是一个顽固落后分子,”那位编辑一边喝酒一边阴沉地答道。

    “谁是顽固落后分子?”

    “就是那个面前摆有水果软糕的人物。一个顽固落后分子!我告诉你吧。”

    “嘿,走吧!”一听到卡德里尔舞的前奏,医科学生低声含糊地说了一句,就急忙走出房间。

    编辑一个人留了下来。为了提神和自持,他又倒了一杯伏特加,喝干后吃了点东西。四等文官伊万·伊里奇从来没有给自己树立过像《炭火块》编辑那样的仇敌,特别是那编辑喝了两杯伏特加,对他竟会如此藐视、如此愤怒、如此无情。唉!发生这类事情完全出乎伊万·伊里奇的意料之外,他也没有料到会有更大的事情发生,这事影响着宾客们对他这位大人更进一步的相互关系。事情是这样的:在他这方面,虽然对参加下属婚礼的原因作了恰当而又详尽的解释,但是,这种解释未能从根本上使任何人满意,而客人们仍旧惶惶不安。

    但是,突然间一切都仿佛着了魔似地发生了变化;人们放下心来并准备寻欢作乐,哈哈大笑,小声叫喊,跳起舞来,好像那不速之客根本就不在房间里一样。这原因是不知怎么突然传开的传闻、耳语、消息,说那位客人似乎……有点儿醉了。初看起来,这似乎是极可怕的诽谤,但渐渐地却好像得到了说明,一切都突然弄清楚了。而且,突然变得特别地舒畅自如了。正在这时,晚宴前的最后一次卡德里尔舞开始了,那个医科学生赶忙前去参加。

    伊万·伊里奇刚想再和新娘说话,企图用双关俏皮话使她难过,突然高个子军官跑到她面前,飞快地跪下一条腿。她马上从沙发上跳起来,同他飞也似地跑去跳舞了。军官甚至没有道一声歉,而她走时也没有望一眼长官,仿佛高兴躲避他。

    “其实,她是有这种权利的,”伊万·伊里奇心想,“而且他们不懂得礼节。”“哼……波尔菲里老弟,你不必拘礼,”他对普谢尔多尼莫夫说,“也许,你那里有什么事……关于安排……或者那里有什么事……那就请别客气。”“他老守着我干什么,难道在监视我?”他自言自语补充说。

    普谢尔多尼莫夫伸长脖子,瞪大眼睛凝视他,使他越来越感到难以忍受。总之,这不是那么回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但是,伊万·伊里奇绝对不想承认。

    卡德里尔舞开始了。

    “大人,您有什么吩咐?”阿基姆·彼得罗维奇问,两手捧着酒瓶恭敬地准备给大人斟酒。

    “我……我真的不知道,如果……”

    但是,阿基姆·彼得罗维奇脸上堆满毕恭毕敬的笑容,已经给他斟了香槟酒。给他倒满一杯后,阿基姆·彼得罗维奇好像是悄悄地像做贼似地,曲蜷着身子,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所不同的只是自己那一杯还差一指宽才满,以表示尊敬。坐在顶头上司的身旁,他感到如同分娩中的产妇那样难受。真的该说什么呢?从职责上来说,他也需要取悦于这位大人,因为他有幸同他在一起共事。香槟酒是一个好办法,而且大人也很喜欢他来斟酒,这不是因为香槟酒本身——它只是暖身的寻常之物,而是精神上的乐趣。

    “这老头自己想要喝酒,”伊万·伊里奇心想,“所以才不敢不给我斟酒,为什么要去阻止他呢?……如果酒瓶就这么放在我们中间不动,那才是可笑呢。”

    他喝了一口,觉得总比这样坐着好。

    “要知道,我来这儿,”他停顿地加重语气说,“我来这儿,可以说是偶然的,当然也许有人认为……我……比如说,参加这种婚礼有——失——体面。”

    阿基姆·彼得罗维奇沉默不语,畏怯地、好奇地谛听着。

    “但是,我希望您能理解我为什么来这儿……要知道,我不是来喝酒的。嘿——嘿!”

    阿基姆·彼得罗维奇本想紧接大人之后嘿——嘿笑几声,但不知怎么地打住了话头,干脆连一句安慰的话也不说。

    “我来这儿,可以说是为了鼓励……可以说是精神上的,可以说是一种目的,”伊万·伊里奇继续说。他抱怨阿基姆·彼得罗维奇脑筋迟钝,但自己也忽然地沉默起来。看到可怜的阿基姆·彼得罗维奇甚至自觉有罪地垂下两眼,有点儿惶恐不安,赶紧又喝了一口酒。阿基姆·彼得罗维奇抓起酒瓶又给他斟上,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得到解脱。

    “你太没有办法了,”伊万·伊里奇想,严厉地望着可怜的阿基姆·彼得罗维奇。阿基姆·彼得罗维奇感到了首长对自己的严厉目光,决定继续沉默下去,眼睛也不抬起来。他们就这样相对坐了一二分钟,这对阿基姆·彼得罗维奇来说是痛苦难受的两分钟。

    现在来说一说阿基姆·彼得罗维奇。他是一个像母鸡那样温和的人,惯于奴颜婢膝,然而又是一个心地善良,甚至非常高尚的人。他是彼得堡的俄罗斯人,就是说,他的父亲和祖父生在彼得堡,长在彼得堡,并且也在彼得堡任职,从来没有离开过那里。这是一类十分特别的俄罗斯人。他们对俄罗斯几乎毫无了解,也不因此而不安。他们的全部身心都局限在彼得堡,而主要的是在他们的职位上。他们的整个心思贯注在纸牌、商店和薪资上。他们一点也不懂俄罗斯的习俗、歌曲,除了《松明》曲之外,而且还因为它是用手摇风琴演奏的。不过,有两个重要而可靠的特征,根据这两个特征您当即可辨别出真正的俄罗斯人和彼得堡俄罗斯人。第一个特征是,所有的彼得堡俄罗斯人毫无例外地不说《彼得堡通讯》,而总是说《科学院通讯》①,第二个同样重要的特征是,彼得堡俄罗斯人从不使用“早餐”一词,而总是用“早饭”一词来代替,特别是把“饭”字读得很重。根据这两个根本性的特征,您随时都可以把他们分别出来。总之,这是最近三十五年来最终形成的一种性格随和的人。不过,阿基姆·彼得罗维奇一点也不愚蠢,要是长官问他什么适合的东西,他就会给予回答,并继续交谈下去,否则的话,作为一个属员去回答这些问题是不成体统的,虽然阿基姆·彼得罗维奇很想详细知道大人的真正意图。

    然而,伊万·伊里奇越来越陷入沉思,陷入思潮起伏;由于心不在焉,他不知不觉地频频喝酒。阿基姆·彼得罗维奇立刻就非常热心地给他斟酒。两人都默默无言。伊万·伊里奇开始观看跳舞,不多一会就引起了他的兴趣。忽然间一个①当时《彼得堡通讯》是由科学院出版。

    情况使他大吃一惊……

    舞会进行得十分欢快。人们心里只是为着消遣取乐,甚至是想纵情作乐。会跳舞的人不少;但不会跳的却拚命踏着拍子,使别人认为他也是会跳舞的。最出风头的是那个军官。

    他特别喜欢由他一人独舞。这时,他惊人地弯着身子,也就是说,全身像电线杆那样笔直,忽地歪到一边,你以为他会跌倒了,但是,又一个动作,身子歪到了另一边,和地面成斜角。他一脸严肃,信心十足地跳着,深信所有的人都会对他惊叹不已。第二节舞开始时,另一男舞伴在女舞伴的身旁睡着了,由于在卡德里尔舞开始前他就已经喝醉,因此,他的舞伴不得不单独跳了。年轻的收发员和戴天蓝色头巾的女舞伴一起跳舞,在每一节的舞中,在当晚的五次舞中,他总是做着同样的动作:他的动作总是比舞伴慢一点,顺手抓住舞伴头巾的一角,当面对面交错时,就急忙在头巾角上连连飞吻,他的女舞伴在他面前飘过去,似乎毫无察觉。那个医科学生真的表演了乱七八糟的舞,引起了一阵狂欢、跺脚和满意的尖叫。总之,无拘无束达到了顶点。伊万·伊里奇醉了,他开始发笑,但是,一种痛苦的疑虑慢慢潜入他的心底:当然他很喜欢随便,无拘无束,当他们后退的时候,他希望,甚至真诚地希望无拘无束,但是现在这无拘无束已经出格了。

    比如,穿着破旧的四手货蓝色天鹅绒连衣裙的女人,在跳第六节舞时用别针别着裙子,结果像是穿着裤子。这个女人就是克列奥帕特拉·谢苗诺芙娜,照她的舞伴、医科学生所说,尽可以同她冒险干一干。至于那个医科学生,那是没有可说的,是个地地道道的“福金”

    ①。这是怎么呢?人们退缩着,而忽然间很快就活跃起来,那似乎是无关紧要的,但这种表演有点奇异:它预示了一件事情。他们仿佛忘记了人世间有伊万·伊里奇这个人。当然啦,他是第一个笑的人,甚至敢于喝采。阿基姆·彼得罗维奇恭敬地随声附和嘿嘿笑着,其实,虽然他表面上那么高兴,却没有料到那位大人的心中已滋生起新的痛苦了。

    “年青人,你跳得太好了,”伊万·伊里奇不自然地对跳完一曲从身旁走过的医科学生说。

    那个学生霍地转过身来做了个鬼脸,把脸凑近那位大人,近得不成体统,而且扯着嗓门学了一声鸡叫。这太过火了。伊万·伊里奇从桌旁站起来。虽然他站起来了,随之而来的是止不住的哈哈大笑,因为那鸡叫声太像,而那鬼脸也太意外了。伊万·伊里奇仍旧莫名其妙地站着,这时,普谢尔多尼莫夫突然走来行个礼,请他去晚宴。他的母亲也跟在他后面来了。

    “尊敬的大人,”她边行礼边说,“请您赏光,别嫌我们贫寒……”

    “我……,我,真的不知道……”伊万·伊里奇开口说,“我不是为了……我……我本想要走的……”

    确实,他手里拿着帽子。并且,就在这一瞬间他决心马上就走,无论如何要走,绝对不留下来……然而竟留下来了。

    他即刻向餐桌走去。普谢尔多尼莫夫和母亲走在前头为他引①福金,是六十年代初在彼得堡极受欢迎的舞蹈者——康康舞的主角。

    路。安排他坐上席,又一瓶新的香槟酒摆在他的面前。小吃有鲱鱼和伏特加酒。他伸手自斟了一大杯伏特加,并将它喝干了。以前,他从来没有喝过伏特加。他感觉仿佛从山上滚下来,飞,飞,飞,要停住,抓住点什么,但是,什么办法也没有。

    真的,他的处境变得越来越怪,况且,这也是命运的某种嘲弄吧。天知道他在这一小时发生了什么。当他走进这屋子时,他可以说是要拥抱全人类,拥抱他的全体属员;可是,一个小时还没有过去,他万分痛苦地感到并知道,他憎恨普谢尔多尼莫夫、诅咒他、他的妻子以及他的婚礼。并且,从脸色和眼神上他也看得出来,普谢尔多尼莫夫也憎恨他,望着他几乎说:“希望你滚开,该死的!累赘鬼!……”从普谢尔多尼莫夫的目光中他早已看出这个意思了。

    当然,甚至现在坐在桌旁时,伊万·伊里奇也宁肯砍下一只手,也不愿承认(不仅不大声承认,甚至对自己也不愿承认),这一切真正的就是这样。一分钟还没有过完,而现在他在精神上还有某种平衡。但是他的心,心……有多痛苦!它需要宽舒,需要空气,需要静息。要知道,伊万·伊里奇终究是太善良了。

    你知道,他清楚,非常清楚地知道,他早就该走了,不只是走开,而是逃脱。他也十分知道,一切都忽然变得不像,完全不像不久前走在人行道上时所想象的那样。

    “我为什么要上这儿来呢?我上这儿来,难道是为了吃喝吗?”当他吃鲱鱼时,他问自己。他甚至给予了否定性的回答。

    对自己的这种行为心里时常出现嘲讽。他甚至连自己也开始不理解他真的是为什么而来的了。

    可是,怎么走开呢?没结束就这么走掉是不行的。“人们会说什么呢?他们一定会说我爱逛不三不四的地方。如果没有完成目的,那的确会是那样。比如,明天(因为到处都会传开的)斯捷潘、谢苗、办公室里、申贝尔家、舒宾家会说什么呢?不,一定要让他们全都了解我来的目的,一定要表现出精神上的目的,我才能离开……”然而,良机不再有了。

    “他们甚至不尊重我了,”他继续想。“他们在笑什么呢?他们太放肆了,好像无情的人……是的,我早就料到整个年青一代是没有感情的!我无论如何要留下来!他们现在跳舞,不一会就会聚到餐桌旁来……我将谈论问题,谈论改革,谈论俄罗斯的伟大……我还会把他们吸引住哩!是啊!也许这根本不会有什么损失呢……也许实际上永远都是这样的。我该从什么谈起才能吸引他们呢?我该用什么手段呢?我茫然了,真正茫无头绪了……他们需要什么,要求什么呢……我看见他们在那里发笑……是笑我吗?天哪!我需要什么呢?我为什么来,为什么不走,要得到什么呢……”他想着想着,一种耻辱感,深重难受的耻辱感愈来愈撕裂着他的心。

    然而,一切在照样进行,一个接着一个。

    伊万·伊里奇在桌旁落座刚过两分钟,一个可怕的思绪困扰着他的整个身心。他忽然感到醉得厉害,就是说,不像先前那样,而是烂醉了。这原因是刚喝过香槟酒后喝了一杯伏特加,那酒马上起了作用。他感觉全身乏力。当然,他的傲慢倍增,但神智还是清醒的,并且对他喊:“不妙啊,很不妙,甚至会完全失礼呢!”自然,那些酒后多变的思绪不可能停留在一点上: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甚至他自身也感觉得出来的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傲慢、成功的愿望、排除障碍以及志在必得的百倍信心;另一方面,则是心中的剧痛和情绪沮丧。“他们会说什么呢?这将如何了结呢?明天会发生什么呢?

    明天,明天!……”

    起初,他不知怎么暗地里预感到,客人中已有他的反对者。“这原因想必是我方才喝醉了,”他怀着痛苦的猜疑想了想。现在,当他从一些确凿的征兆上确信,在这宴席上有他的反对者,而且无可置疑时,他是多么恐惧啊!

    “这是因为什么呢!因为什么呢!”他思忖着。

    宴席餐桌上总共坐了三十人左右,有的人已经吃完,有的人很放肆,叫叫嚷嚷,大声说话,提前祝酒,或用面包屑和女宾们互相投掷。有个长相难看、身着满身油污礼服的男客,刚落座就从椅子上倒下去,直到晚宴结束还没起来。另有一个人直想爬到桌上去祝酒,只是被那个军官抓住上衣的后襟,才阻止了他的这种过早的狂热行为。虽然从某将军家雇了个农奴作厨师,但菜的花色极为平常:鱼冻,土豆牛舌,小豌豆肉饼,而后是鹅,最后一道是牛奶杏仁酪。酒类有啤酒、伏特加、烈性白葡萄酒。一瓶香槟酒摆在大人一人的面前,阿基姆·彼得罗维奇不得已要去给他斟酒,他在晚宴时已不敢自作主张了。其他客人干杯时规定喝山地酒,或碰上什么就喝什么。餐桌是由许多桌子拼凑起来的,其中有一张牌桌。餐桌上铺着许多块桌布,其中一块是雅罗斯拉夫尔出产的花麻布。男女宾客混合就座。普谢尔多尼莫夫的母亲不入座,她忙碌地张罗着,掌管着。可是,这时来了个凶恶的女人——她以前没有露过脸,穿件浅红色绸缎连衣裙,包扎着牙齿,戴着高高的包发帽。原来她是新娘的母亲,终于同意从后房出来参加晚宴了。她直到现在才出来,是由于她和普谢尔多尼莫夫的母亲之间有着不能和解的私怨。不过,这个问题往后再说吧。这女人恶狠狠地甚至嘲讽地看着上司,显然,她是不乐意被介绍给他的。伊万·伊里奇觉得这个女人极其可疑,不过,除她之外,别的人也很可疑,他们给人以下意识的担忧和不安,甚至还让人感到,他们这些人在串通一气,正是为了反对他。至少伊万·伊里奇自己是这么感觉的,因此,在整个晚宴过程中他对此越发深信不疑了。正是如此:那个留胡须的先生是一位自由主义艺术家,他怒气冲冲,甚至一次又一次地瞧瞧伊万·伊里奇,而后转过身去同邻座窃窃私语;另一个是学生,确实已经酩酊大醉,但仍然有迹象表明他也可疑;对那个医科学生同样不要寄什么希望;就是那个军官也不可完全信赖;那位《炭火块》编辑的眼里闪现着一种特殊而露骨的仇恨:他高傲地坐着,自负地张望着,还随意地扑哧而笑呢!那位在《炭火块》上只发表过四首小诗就成了自由主义者的编辑,其他的客人虽然对他不屑一顾,甚至明显地不喜欢他,但是,当伊万·伊里奇身旁忽然落下一团面包屑时——这面包屑明显地是对着他的,伊万·伊里奇敢打赌说,这不是别人而是《炭火块》编辑扔来的。

    无疑,所有这一切都给他悲观失望的影响。

    还有,进行观察也是令人极不愉快的。伊万·伊里奇确信自己说话开始不清晰和吃力了,有很多话想说,可就是舌头转不动,而且,忽然间他仿佛失去了知觉,更糟的是,突然无缘无故地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可笑的。这种现象在喝了一杯香槟酒后很快就消失了。这杯酒虽然是伊万·伊里奇自己斟下的但并不想喝,所以完全是突然之间在无意中喝下去的。喝过之后,他差点想哭。他感到他在陷入最怪诞的感情中。他又开始爱,爱所有的人,也爱普谢尔多尼莫夫,也爱《炭火块》编辑。他忽然想要拥抱他们所有的人,忘掉一切并与他们和解。同时,开诚布公地把一切告诉他们,一切的一切,就是说他是一个多么善良、多么完美的人,具有多么卓越的才干。他将多么有益于祖国,多么善于取悦女性,而更重要的,他是一个多么进步的人,多么仁爱地同情所有的人,同情最底层的人,而结束谈话时,他要坦诚地说明促使他未经邀请参加普谢尔多尼莫夫的婚礼,喝了两瓶香槟酒以及以他的到来使普谢尔多尼莫夫感到幸福的动机。

    “的确!千真万确首要的是坦诚!我将以坦诚感化他们。

    我清楚地看到,他们将会信任我;即便他们现在还以仇视的眼光看我,但当我向他们坦露一切时,我将令人倾倒地使他们折服。他们将斟满酒杯并高声为我的健康干杯。我相信,那军官会把酒杯砸碎在马刺上,甚至高呼“乌拉”!如果他们按骠骑兵的方式把我抬起来向上抛,我对此是不会反对的,甚至会感到很舒服的。我将吻新娘的前额,她真讨人喜欢。阿基姆·彼得罗维奇也是个大好人。当然,普谢尔多尼莫夫以后也会改好的。可以说,他还缺乏上流社会文雅的风度……

    当然,虽然整个新的一代还没有这种有礼貌的诚挚态度,但是……但是我将同他们谈当前俄罗斯在其他欧洲列强中所肩负的使命,我还要谈到农民问题,甚至……,他们大家都会喜欢我,我将风风光光地走出去!……”

    所有这一个个幻想当然都是十分令人惬意的,但是,也有不愉快的东西,那就是在这些美丽的希望中,伊万·伊里奇忽然发现自己身上有一种出乎意料的能力:好吐痰。起码也是完全不顾他的意志,一口痰就从嘴里飞出来了。他发现阿基姆·彼得罗维奇的面颊上溅上了他的痰。阿基姆·彼得罗维奇出于礼貌仍然端坐着,不敢立即把它擦掉。伊万·伊里奇拿起一块餐巾自己赶快把它擦去。但是,他马上感到,这样做有多么荒唐,多么谬误。他沉默起来,开始感到惊讶。阿基姆·彼得罗维奇虽然把酒喝干了,但依旧坐在那里像只落汤鸡一样。伊万·伊里奇现在才意识到,他对他谈一个最有趣的话题差不多有一刻钟了,而阿基姆·彼得罗维奇在听他谈话时,仿佛不仅感到不安,而且还有些害怕。普谢尔多尼莫夫和他隔着一把椅子,也把脖子伸向他,侧着脑袋谛听着,露出一付最令人厌恶的样子,确实像是在看守他。伊万·伊里奇扫视一眼客人,看见许多人直望着他哈哈大笑。但是,非常奇怪的是,这时他一点也不难为情,相反,他又喝了一口酒,突然大声地说了起来。

    “我已经说过啦!”他尽量拉大嗓门,“先生们,我刚才已经对阿基姆·彼得罗维奇说过,俄罗斯……是的,正是俄罗斯……总之,你们明白我想说什么吗……我深信俄罗斯正在丧失人道,……”

    “人道!”有人从餐桌的那一边回答说。

    “嗯——嗯!”

    “嘘——嘘!”

    伊万·伊里奇突然打住了话头。普谢尔多尼莫夫从座位上站起来仔细察看:谁在喊叫?阿基姆·彼得罗维奇悄悄地摇了几下头,像是在劝阻客人。伊万·伊里奇对此一清二楚,但却痛苦地没有作声。

    “人道!”他固执地继续说,“刚才……就在刚才我对斯捷潘·尼基——基——福——罗维奇说过……是的……也就是所谓复兴……”

    “大人!”餐桌那一边的人大声说。

    “请问,有什么指教?”伊万·伊里奇打断他的话问,并极力想看清楚是谁在对他喊叫。

    “根本没有什么,大人。我很受感动,请往下说,往——下——说!”又是方才的那个声音在说。

    伊万·伊里奇哆嗦了一下。

    “比如说,对这些事情进行革新……”

    “大人!”喊的又是那个声音。

    “您要干什么?”

    “真是的!”

    这一次伊万·伊里奇不再克制了。他停了说话,转身对着无礼取闹者。那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学生,喝得烂醉,心里疑虑重重。他叫嚷了很久,甚至打碎了一个杯子和两个碟子,而且还说,婚宴上似乎该这么闹。当伊万·伊里奇转身向他时,那个军官已开始厉声申斥他。

    “够啦,嚷什么?你听着,给我滚出去!”

    “不是说您,大人,不是说您!请您说下去吧!”快活起来的那个学生叫着,箕踞而坐在椅子上,“请往下说,我在洗耳恭听,我很——很喜欢——您讲的!值得夸奖,值得夸奖!”

    “是一个喝醉的学生!”普谢尔多尼莫夫低声提示说。

    “我看,他是喝醉了,不过……”

    “我刚才讲了一个有趣的故事,大人!”军官开口说,“说的是我们队的一个中尉,他正是这样同上司说话。这个学生现在就是模仿他,重复他上司的每一个字;值得夸奖,值得夸奖!十年前他就因此被革了职。”

    “哪儿——的中尉?”

    “我们队的,大人。他就是因为说值得夸奖的字眼而发疯的。起初用温和的方式对他规劝,而后进行拘捕……上司像父母那样待他,让他悔改,但他却对上司说:值得夸张,值得夸奖!令人惊奇的是,他是一个很威武的人,身高九俄寸①。

    他们想把他交法庭审判,但发现他已疯了。”

    “就是说……他是一个很天真的人。对这样天真的人可不能这么严厉,我这方面准备给予宽恕……”

    “是通过医学诊断的,大人。”

    “怎么,解——剖——过吗?”

    “哪能呢,他是活人嘛,大人。”

    起初秩序井然的客人中响起了一阵响亮的、几乎遍及全场的哈哈笑声。伊万·伊里奇暴怒起来了。

    ①一俄寸等于.厘米。寸为一尺。按照俄国人的习惯,人马超过两俄尺的,两俄尺即省略,这里说九俄寸,是省略了两俄尺的,此人的实际身高为米。

    “先生们,先生们!”他叫喊起来,起初并不口吃,“我很清楚,活人是不会解剖的。我认为,他已神经错乱,不算是活人了……也就是说,他死了……也就是我想说……你们不喜欢我……然而,我却喜欢你们大家……是的,我也爱波——波尔菲里……我降低自己的身份才这么说……”

    这时,一大口YCEMNC①从伊万·伊里奇的口里飞出来落到桌布上一个最显眼的地方。普谢尔多尼莫夫急忙走上去用餐巾把它擦掉。这最后一件倒霉事把他彻底毁了。

    “先生们,这太过火了?”他绝望地叫了一阵。

    “这个人喝醉了,大人,”普谢尔多尼莫夫又提示说。

    “波尔菲里!我看你们……大家……对了!我是说我希望……对了,我要你们大家说:我有什么不得体的吗?”

    伊万·伊里奇几乎哭了。

    “大人,哪能呢!”

    “波尔菲里,我要你……说一说,我来……是的……是的,参加婚礼,我是有目的的。我想在精神上提高……我希望你们感到。我要你们大家说:我在你们眼里是不是降低身份了呢?”

    一片沉默。问题正是一片沉默,而且对那个断然的提问,回答的也是一片沉默。“喂,对他们喊叫什么呢,即使在这时候对他们喊叫什么呢!”大人的脑海中闪过这一想法。但是客人们只是互相交换眼色。阿基姆·彼得罗维奇半死不活地坐在那里,而普谢尔多尼莫夫吓成了哑巴,只是自言自语地重①法语:痰。

    复着他早有了解的那个可怕问题:“对这一切我明天怎么办呢?”

    已经烂醉如泥的《炭火块》编辑一直愁眉苦脸、默不作声地坐着,此时突然目光炯炯直对伊万·伊里奇,代表全体在座的人作回答。

    “是的!”他大声喊起来,“是的,您失了体面,是的,您是个顽固落后分子……一个顽固——落后——分子!”

    “年青人,放明白点!您这是跟谁说话!”伊万·伊里奇暴怒地吼起来,从座位上一跃而起。

    “跟您说话,其次,我不是年青人……您是来摆架子,出风头的。”

    “普谢尔多尼莫夫,你这是干什么呀!”伊万·伊里奇大叫起来。

    普谢尔多尼莫夫吓得跳起来,像根木头似的不知所措,客人们在自己的座位上也成了哑巴。那个艺术家和那个学生则拍手叫好。

    那个编辑怒不可遏地继续叫喊:“是的,您是来鼓吹仁爱的!您让大家扫兴。您喝的是香槟,可不想一想,对于一个月薪十卢布的小职员来说,这香槟有多昂贵。我猜想,您就是那些挑逗自己属员的娇妻的上司之一!此外,我认为您接受贿赂……是的,是的,是的!”

    “普谢尔多尼莫夫,普谢尔多尼莫夫!”伊万·伊里奇开始叫起来,向他伸出一双手。他感到编辑的每一个字都是插进他心脏的一把利剑。

    

  • 首页
    返回首页
  • 栏目
    栏目
  • 设置
    设置
  • 夜间
  • 日间

设置

阅读背景
正文字体
  • 宋体
  • 黑体
  • 微软雅黑
  • 楷体
文字大小
A-
14
A+
页面宽度
  • 640
  • 800
  • 960
  • 1280
上一篇:圣诞晚会上基督身旁的小男孩 下一篇:农夫马列伊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