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青豆 无论我们幸福还是不幸
第十七章 青豆 无论我们幸福还是不幸
第二天夜里,月亮仍旧是两个。大月亮就是通常那个月亮,像刚从灰烬的山里钻出来一般,通体带着一种奇异的白。除此之外,倒和原来看惯的月亮无异。一九六九年一个炎热的夏日,尼尔·阿姆斯特朗迈出了微小而又巨大的第一步的那个月亮。而且,在它身边,还有一个变形的绿色小月亮。它就像一个成绩欠佳的孩子,畏缩地依偎在大月亮旁边。
准是我的脑子出了毛病。青豆心想。月亮自古以来就只有一个,现在也肯定只有一个。如果月亮忽然增加为两个,地球上的生活势必发生各种现实的变化。比如说涨潮落潮也会为之一变,这肯定要成为世间的重要话题。我怎么也不可能注意不到。这和由于某种偶然因素漏读一段新闻报道有天壤之别。
但果真如此吗?我能怀着百分之百的自信如此断言吗?
青豆皱了一会儿眉。最近一段时间,奇妙的事在我身边不断发生。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世界正在按照自己的想法发展。就像在玩那种趁我闭眼大家可以自由更换位置的游戏。果真如此的话,天空有两个月亮并排浮现,也许就不是离奇古怪的事了。或许是不知何时,当我的意识正在沉睡,它忽然从宇宙的某个角落冒出来,摆出一副像月亮的远亲一般的神情,停留在了地球的引力圈内。
警察的制服和手枪都更换一新。警察和过激派在山梨县山中展开激烈的枪战。这一切都是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的。还有美国和苏联共同建造月球基地的新闻。这些事和月亮的数目增加,有没有某种关系呢?在图书馆查阅的报纸缩印版上有没有关于新月亮的报道?
她苦苦思索,却一件也想不起来。
要是能找个人问一问也好。可是该去找谁,又该怎么问,青覃一头雾水。“哎,我说,这天上好像浮着两个月亮,你能不能帮我看一看?”这么问行还是不行?但是,无论怎么想,这都是个十分愚蠢的问题。如果月亮增加到两个真是事实,对此一无所知未免奇妙;而如果月亮一如既往地只有一个,下场一定是自己被视为精神失常。
青豆把身子深深埋进铝管制的椅子里,两只脚跷在扶手上,想出了十几种提问的方式,还试着问出口来。但每一种听上去都同样愚不可及。没办法。事态本身超出了常规,不可能提出合情合理的问题。这是不言而喻的事。
关于第二个月亮的问题先不管。继续观察一段时间再说。反正暂时没有因此带来实质性的麻烦。而且,也许有一天,会忽然发现它已经消失、无影无踪了。
第二天正午过后,她去了广尾的体育俱乐部,上了两节武术课、一节个人训练课。顺便去前台转了转,看见麻布的老夫人少见地留了口信。内容是:有空时请与我联系。
像平时一样,接电话的是Tamaru。
如果方便,夫人想请你明天光临,教授例行课程,晚上与你共用便餐。Tamaru说。
四点后拜访尊府,很荣幸能与夫人共进晚餐。青豆答道。
“很好。”对方说,“那么明天四点后见。”
“哎,Tamaru先生。你最近有没有看过月亮?”青豆问。
“月亮?”Tamaru反问道,“你是说浮在天上的月亮?”
“对。”
“刻意看月亮,最近一段时间倒没有过。月亮怎么啦?”
“也没怎么。”青豆说,“那么,明天四点后见。”
Tamaru稍过了一会儿,才把电话放下。
这天晚上月亮依旧是两个。每一个都仿佛离满月还差两天。青豆端着白兰地酒杯,就像端详着怎么也解不开的字谜,久久地望着那一对一大一小的月亮。越看越觉得这对组合充满了谜。如果可能,她真想向月亮问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突然,你身边就跟上了那个绿色的小伙伴。可惜,月亮自然不理会。
月亮比谁都更为久远地,始终遥遥地凝望着地球。恐怕它曾把地球上发生过的一切现象、一切行为都看在眼中。但月亮沉默不语,始终冷冷地、牢牢地把沉重的过去深埋心底。那里没有空气,也没有风。真空最适合完好无损地保存记忆。谁都不可能去宽慰月亮的心。青豆对着月亮举起了酒杯。
“最近你有没有和谁相拥而眠?”青豆问月亮。
月亮没有回答。
“你有朋友吗?”
月亮没有回答。
“你活得这么酷,会不会偶尔感到疲倦呢?”
月亮没有回答。
和往常一样,Tamaru在玄关迎接她。
“我看过月亮了。昨晚。”Tamaru张口就说。
“是吗?”青豆回应道。
“让你一说,未免有些放心不下。不过好久没看了,昨天一看,月亮还真是个好东西。让人心平气和。”
“是和恋人一起看的吗?”
“对呀。”Tamaru回答,随后把手指放在鼻翼旁,“嗯,月亮怎么了?”
“也没怎么。”青豆说,她斟词酌句,“只是最近不知怎么回事,心里总惦记着月亮。”
“没有理由?”
“没有特别的理由。”青豆答道。
Tamaru默默地点头。他似乎在揣度着什么。这人不相信缺乏理由的事,却没有深究,而是照老规矩在前头带路,把青豆领进日光房。老夫人身穿一套训练用的运动服,正坐在读书椅上,一边听着约翰·道兰的弦乐合奏曲《七滴泪》,这是她喜欢的乐曲,青豆也听过许多次,熟悉那旋律。
“今天请你来,却到昨天才联系,对不起。”老夫人说,“要是能早一点约你就好了,没想到这段时间刚好空了出来。”
“我这边您不必介意。”青豆说。
Tamaru端着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放着茶壶,沏着香草茶。他把茶倒进两只雅致的茶杯里,走出房间,关上门。老夫人和青豆一面听着道兰的音乐,一面眺望着庭院里鲜红欲燃的杜鹃花,静静地饮茶。无论什么时候来,这里都像是世外桃源。青豆想。空气白有分量,时间自有独特的流逝方式。
“听着这支乐曲,我常常会对时间这东西产生许多奇怪的感慨。”老夫人仿佛猜透了青豆的心思,说,“四百年前的人听到的音乐,竟然和我们此刻听的是完全相同的东西。想到这些,你不觉得很奇妙吗?”
“是啊。”青豆答道,“要是这么说,那四百年前的人们看到的月亮,也和我们今天看到的是相同的东西。”
老夫人诧异地望着青豆,随后点头说:“的确是这样啊,你说得非常有道理。这么一想,隔着四个世纪听着同样的音乐,也许没有什么不可思议之处。”
“也许该说是几乎相同的月亮。”
青豆说道,注视着老夫人,但她的话没有引发这位老夫人的兴趣。
“这盘激光唱片录的是古乐器的演奏。”老夫人说,“使用和当时一样的乐器,按照和当时一样的乐谱演奏。于是,音乐效果和当时大体上一样。就像月亮那样。”
青豆说:“但是,即使东西一样,人们的理解方式也许和今天大不相同。当时的夜晚大概要更黑更暗,月亮恐怕也相应地更大更亮。人们不用说,也不可能拥有唱片、磁带和激光唱盘,不会像现在习惯的,不管什么时候,想听什么音乐就听什么音乐。那在当时,实在是非常特别的。”
“完全正确。”老夫人同意,“我们居住在这样一个便利的社会里,感受性恐怕相应变得迟钝了。浮现在天空中的月亮尽管一样,但我们看到的也许是另外一个东西。也许在四个世纪前,我们曾经拥有更为贴近自然、更为丰富的灵魂。”
“但那是一个残酷的世界。半数以上的儿童由于慢性病和营养不良在长大成人前就夭折了。因为小儿麻痹、结核、天花和麻疹,人轻易就会丧生。在普通百姓中,能活过四十岁的人应该不多。女人要生好多孩子,一到三十多岁就牙齿脱落,变得像老太婆一样。人们为了生存下去,不得不屡屡依仗暴力。孩子们从小就被迫从事会导致骨骼变形的重体力劳动,少女卖淫是常见的事,甚至还有少男卖淫。众多的人在与感性和灵魂的丰足无缘的世界里过着最低限度的生活。都市的大街上满是残疾人、乞丐和罪犯。能够感慨无限地赏月、感叹莎士比亚的戏剧、欣赏道兰的美丽音乐的,恐怕只是极少的人吧。”
老夫人微笑着说:“你真是个十分有趣的人啊。”
青豆说:“我是个极其普通的人,只不过喜爱读书罢了。主要是关于历史的书。”
“我也喜欢读历史书。历史书告诉我们,我们从前和今天基本相同这个事实。在服装和生活方式上虽然有所不同,我们的思想和行为却没有太大变化。人这个东西说到底,不过是遗传因子的载体,是它们的通道。它们就像把累倒的马一匹又一匹地丢弃一样,把我们一代又一代地换着骑下来。而且遗传因子从不思考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无论我们幸福还是不幸,它们都毫不关心。因为我们不过是一种手段。它们只思考一点:对它们来说,什么东西效率最高。”
“尽管如此,我们却不得不思考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是吗?”
老夫人点点头。“是啊。人却不得不思考这些。但支配着我们生活方式之根本的,却是遗传因子。当然,这样必定产生矛盾。”说完,她微微一笑。
关于历史的讨论到此结束。两人喝完剩下的香草茶,转而进行武术练习。
这天在宅第里吃了顿简单的晚餐。
“只能做些简单的东西,你看行吗?”老夫人问。
“当然没关系。”青豆说。
晚餐是由Tamaru用小推车送来的。做菜的大概是专职的厨师,而送来并服侍两人进餐,是Tamaru的职责。他从冰桶中取出白葡萄酒,用娴熟的手法倒进酒杯。老夫人和青豆喝了。酒冰得恰到好处,香味宜人。菜肴只有清煮白芦笋、尼斯沙拉和蟹肉煎蛋卷,外加面包卷和黄油。每道菜都食材新鲜,味道鲜美。分量也适度而充足。总之,老夫人每餐总是吃得很少。她优雅地使用刀叉,像小鸟般每次只把一点点食物送入口中。Tamaru一直守候在房间最远的角落。像他那样身躯厚实的男人,竟然能长时间地彻底消除自己的存在感,实在让人吃惊,青豆一直对此很钦佩。
吃饭的时候,两人只是断断续续地交谈,她们都把意识集中在进餐上。音乐轻声地流淌。是海顿的大提琴协奏曲,这也是老夫人喜欢的曲子之一。
菜撤下,咖啡壶端上来。Tamaru倒好咖啡,正要退下,老夫人对他举起手指。
“这里没事了。谢谢你。”她说。
Tamaru微微点头,然后像平日一样无声无息地走出房间。门静静地关闭。两人喝着餐后咖啡时,唱片放完了,新的沉默重又降临。
“你和我互相信任。对不对?”老夫人直直地注视着青豆,问。
青豆简洁地,但毫无保留地表示同意。
“我们共同拥有重要的秘密。”老夫人说,“说起来就是把性命都交给了对方。”
青豆沉默着点点头。
青豆第一次向老夫人全部说出自己的秘密,也是在这个房间里。当时的情形她还历历在目。总有一天,她得向什么人倾吐这心底的重负。因为将它深埋心底独自承受,负担即将到达极限。所以老夫人一引导,青豆就断然把长期紧闭的秘密之门打开了。
自己唯一的密友如何长期饱受丈夫的暴力,以致精神崩溃,却又无力逃离苦海,于是苦恼不堪,终于自杀。自己又如何在将近一年后找个理由上门拜访了那个家伙,并巧妙地设下圈套,用锋利的针刺入他的后颈,把他杀了。那么一刺,不留伤痕也没有出血,于是被当作单纯的病死处理。没有任何人产生过怀疑。青豆当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现在仍然不认为,也没有感觉到良心的苛责。尽管如此,有意剥夺一个人的生命带来的沉重感却不能减轻。
老夫人细心地倾听青豆漫长的告白。在青豆断续地讲述整个经过时,她始终一言不发,仔细聆听。等青豆讲完,她在不太明白的细节处提了几个问题,然后伸出手,长久地紧握着青豆的手。
“你做了一件正确的事。”老夫人缓缓地耐心教诲,“如果那个家伙还活着,将来肯定还会对其他女人干出同样的事。他们总能找到牺牲者,注定要一再重复同样的恶行。是你斩断了祸根。这和一般的个人复仇完全不是一回事。你放心好了。”
青豆把脸埋进双手里,泣不成声。她是为环哭泣。老夫人掏出手帕,为她拭去眼泪。
“真是奇怪的巧合啊。”老夫人用没有丝毫迷茫的声音平静地说,“我也曾经为了可以说完全相同的理由,让一个人消失过。”
青豆仰脸望着老夫人,说不出话来。这个人到底在说什么?
老夫人继续说:“当然不是我亲自下手。我没有那样的体力,也不像你那样有特殊的技术。我是用自己能采取的适当手段让他消失的。没留下任何具体的证据。就算现在我去自首,也不能证明它是一起案件。和你的情况一样。如果死后有审判,我大概会受到上帝的审判。但这种事我一点也不畏惧。我没有做错。不管在什么人面前,我都会坦荡地说出自己的主张。”
老夫人仿佛安下心一样长叹,随后继续说下去。
“这样一来,你和我就算掌握了对方的重大秘密。对不对?”
青豆仍然未能完全理解对方在说什么。让人消失?在深深的疑问和剧烈的震惊之间,她的脸快要失去正常的形状。老夫人为了让青豆镇定下来,用沉稳的声音进一步说明。
她的亲生女儿也出于和大冢环相似的原因,自己结束了生命。女儿的婚姻生活可能不太顺利,老夫人当初就察觉了。在老夫人眼里,那个男人显然拥有扭曲的灵魂,以前也引发过问题,其原因恐怕根深蒂固。但是,谁也未能阻止这场婚姻。果然,惨烈的家庭暴力一再重复,女儿逐渐丧失自尊和自信,被逼人绝境,患上了忧郁症。她被剥夺了自立的能力,仿佛掉进了万丈深渊,再也无力逃脱。于是有一天,她把大量的安眠药和着威士忌,一起灌进了胃里。
验尸时,发现她身上留有施暴的痕迹。有撞击与殴打留下的伤痕,有骨折的痕迹,还有许多香烟的烫伤。两只手腕上都有绳索紧紧捆绑过的印痕,使用绳索似乎是这家伙的嗜好。乳头也变了形。她丈夫被警察传去讯问取证。他承认了部分施暴事实,却声称这只是性行为的一部分,是在双方同意下进行的,妻子其实喜欢这一套。
结果,和环的情况一样,警察无法对她丈夫追究法律责任。妻子并没有向警方提起过控告,更何况她已经死亡。丈夫拥有一定的社会地位,还聘请了一个精明能干的刑事律师。而且,死因是自杀,并无置疑的余地。
“你把那个家伙杀了?”青豆果断地问。
“不。我并没有杀了那个家伙。”老夫人说。
青豆不太明白,默默地凝望着老夫人。
老夫人说:“我女儿以前的丈夫,那个卑鄙的家伙,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他每天早上在自己的床上睁开眼睛,用自己的双腿走路。我并不打算杀了那个家伙。”
老夫人稍稍顿了一顿,等着自己的话进入青豆的大脑。
“对那位曾经的女婿,我所做的是让他在社会上身败名裂,而且让他完全地身败名裂。我还拥有这样的力量。他是个软弱的人。脑子够用,还能说会道,在社会上也得到了一定认可,但从本质来说,却是个软弱卑劣的东西。在家庭中对妻儿动用暴力的,肯定是人格软弱的家伙。正因为软弱,才总想找出比自己更软弱的人充当牺牲品。让他身败名裂很容易,那种人一旦身败名裂,就永世不得翻身。我女儿去世已经很久了,但直至今日,我仍然从不间断地监视着他。每当他试图翻身,我就决不容忍。尽管他还活着,但不过是具行尸走肉罢了。他是不会自杀的,因为他根本没有自杀的勇气。这就是我的方式。绝不让他轻易死掉。要从不问断、毫不留情地折磨他,叫他生不如死。就像活生生被剥皮一样。我让他消失的,是另外一个人。因为我们有十足的理由不得不请他消失。”
老夫人继续向青豆说明。在女儿自杀的第二年,她为一些同样受家庭暴力折磨的女性准备了一处私立的庇护所。她在和麻布宅第相邻的土地上拥有一座小小的两层公寓,原本打算不久后就拆除的,没有住人。她把这幢建筑略加修整,用作那些无处投奔的女子的庇护所。由东京的律师牵头,开设了一个“暴力受害女性咨询室”,由志愿人员轮流接听咨询电话。从这里和老夫人取得联系后,那些需要紧急避难处的女子就被送到庇护所。带着年幼的孩子来的也不少,其中甚至有受到父亲性侵犯的十几岁的小女孩。她们住在这里,直到找到安身之处。眼前生活所需的日常用品一应俱全,还提供食品和替换衣物。她们相互帮助,过着一种集体生活。所需的费用由老夫人个人负担。
律师和生活顾问定期访问庇护所,照料她们,和她们协商今后的对策。老夫人有空也会露面,一个个地倾听她们的倾诉,恰当地提供忠告。还为她们寻找工作和安身之地。如果发生需要物理性介入的麻烦,就由Tamaru出面适当地处理。比如说丈夫得知妻子的住处、前来强行抢人回去的事并非没有,但再也没人能比Tamaru更有效而迅速地处理这类麻烦了。
“但是,单靠我和Tamaru不可能解决一切问题。况且还有些情况,不管借助什么法律都找不到现实的解决方法。”老夫人说。
青豆发现,老夫人说着说着,脸上渐渐露出了特殊的赤铜色光辉,平时那种温厚而高贵的印象淡化,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某种超越了单纯的愤怒和嫌恶的东西。那恐怕是精神最深处又硬又小的、无名的核儿一样的东西。即便如此,她那冷静的声音始终未变。
“当然,假如那些家伙不存在了,就可以省去离婚诉讼的繁杂,保险金就可以立刻到手,但只为了这种实际的理由左右一个人的存在,是不能容许的。我们只有在列举出所有的因素,公正严谨地研判,最终得出这个男子已完全没有怜悯的余地的结论,才采取行动。那些专靠吸弱者的鲜血为生的寄生虫一样的家伙。灵魂扭曲,没有治愈的可能也没有重新做人的意志,在这个世界已找不到丝毫存活下去的价值的恶棍。”
老夫人闭上嘴,用足以穿透岩壁的目光注视了青豆片刻,然后用沉稳如旧的声音说下去。
“对于这种人,我们只能用某种形式请他们消失。某种绝不会引起世间关注的方法。”
“这种事能做到吗?”
“人的消失有种种方式。”老夫人字斟句酌地说。然后停顿了片刻,“我能制定某种消失的方式。我有这样的力量。”
青豆对这些想了又想。但老夫人的表达太含糊了。
老夫人说:“我们都曾经因为某种蛮横无理的形式失去最宝贵的人,从而深受伤害。这种心灵的创伤恐怕永远不会痊愈。但我们不能只是永远坐看自己的伤口,必须站起来投入下一步行动。而且不是为了自己的复仇,而是为了更广泛的正义。如何,你愿不愿意帮我做点工作?我需要值得信赖、精明能干的合作者,需要可以一起分享秘密、分担使命的人。”
把这些话进行整理,理解老夫人所说的内容,花去了一些时间。这是难以置信的告白和提案。而且听了这个提案,为了稳定情绪又花去了更多时间。其间,老夫人坐在椅子上,姿势始终不变,注视着青豆,沉默不言。她不慌不忙,似乎准备一直等下去。
毫无疑问,她一定处于疯狂状态。青豆想。但老夫人的头脑并没有混乱,精神也没有失常。非但如此,她的精神甚至非常冷峻、安定,毫无动摇,有确凿证据的支撑。这与其说是疯狂,不如说是和疯狂相似的东西。或许称为正确的偏见更接近事实。此刻她要求的,是让我和她分享这种疯狂与偏见。并以与她相同的冷峻这样做。她相信我具备这样的资质。
到底思考了多久?沉湎于冥思苦想中,一个人似乎会丧失时间感,唯有心脏固执地铭刻着一定的节奏。青豆走访了自己心中几个小小的房间,仿佛鱼儿逆流而上,回溯时间的长河。那里有习以为常的光景,有遗忘已久的气味,有温柔的怀念,有严苛的痛楚。一缕不知来自何处的光,唐突地刺穿了青豆的身躯。她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自己似乎变得透明了。把手掌伸向那缕光,能看见手掌后面的光景。身体似乎猛然变轻。青豆心想:即使此时此地我委身于疯狂与偏见,导致自己粉身碎骨,世界彻底消亡,我究竟又有什么可以失去呢?
“我明白了。”青豆回答。片刻后,她紧咬着嘴唇,又开口说道:“如果有用到我的地方,我愿意尽力相助。”
老夫人伸出双手,紧紧握住青豆的手。从那以后,青豆便与老夫人分享秘密,分担使命以及和疯狂相似的东西了。不,那也许就是彻底的疯狂。但两者的分界线究竟在哪里,青豆却辨认不清。而且她和老夫人一起送进那遥远的世界去的,无论怎么看,都是没有怜悯的余地的人。
“上次你在涩谷的城市酒店,把那个家伙转移到另一个世界之后,还没过去多长时间。”老夫人静静地说。她说“转移到另一个世界”时,听上去简直像在谈论移动家具一般。
“再过四天刚好满两个月。”青豆答道。
“还不到两个月。”老夫人接着说,“因此,现在拜托你去做下一项工作,怎么看都不合适。至少该保持半年的间隔。如果间隔时间太短,你的心理负担就会变大。该怎么说呢,这可不是寻常小事。再加上,也许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站出来,怀疑和我运营的庇护所有关系的男人心脏病发作死亡的几率,是否有些偏高。”
青豆微微一笑,随后说:“世上疑心重的人很多。”
老夫人也微微一笑。“你知道,我是一个极其谨慎的人,从来不相信偶然、可能、幸运这些东西。一直到最后的最后,都在探索更为稳妥的可能性。只有判断再也没有其他可能性时,才会选择它。并且在万不得已实行它的时候,我会排除一切风险。细心而缜密地研究所有要素,做好万全准备,确信万无一失之后,才会拜托你实行。所以直到现在,没有发生过任何问题。对不对?”
“是。”青豆承认。的确如此。备好工具前往指定的场所,事情已经预先周密地部署完毕。她只要用锋利的尖针在对方后颈特殊的部位刺那么一针。然后在确认对方已经“转移到了另一个世界”之后,离开现场。迄今为止,一切都在顺利而系统地运行。
“但说到这次这个对手,让人心痛的是,好像得请你多少勉强一下。计划还未完全成熟,不确定的因素很多,可能无法像以前那样为你提供完备的条件。因为和以往相比,这次的情况有所不同。”
“怎么不同?”
“对方不是个地位普通的男人。”老夫人慎重地挑选着字眼,说,“说得具体一点,首先警卫非常严密。”
“是个政治家?”
老夫人摇摇头。“不,不是政治家。对此,下面我会细说。我们还探讨了许多办法,看看能否不派你去就解决问题。但好像什么方法都难以顺利实施。普通的方法根本无济于事。实在很抱歉,除了请你出场,我们想不出别的办法。”
“这项工作很紧急吗?”青豆问。
“不,不是很紧急。也没有一个非按时完成不可的期限。不过如果晚了,受伤害的人或许会相应地增多。而且给我们的机会非常有限。下一个时机何时到来,也完全不能预测。”
窗外完全暗下来,日光房被沉默包围着。月亮出来了没有?青豆想。但从她坐的位置看不见外面。
老夫人说:“我打算尽量详细地说明情况。不过在此之前我想请你见一个人。现在我们去见见她。”
“这人在庇护所里生活吗?”青豆问。
老夫人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喉咙深处发出小小的声音。她眼睛里浮出平时未曾见过的特别的光芒。
“六个星期前从咨询室送到这里来的。整整四个星期她一句话也不说,大概处于精神恍惚状态,总之丧失了全部语言能力。我们只知道她的名字和年龄,一身褴褛地睡在地铁站时被收容,之后辗转被送过许多地方,最后送到了我们这里。我投入时间一点点地和她谈话。花了好长时间才让她明白不必害怕,这里是安全的地方。现在,她多少能开口说话了,虽然说得很混乱很零碎,但是把这些碎片拼凑起来,大致能弄清发生了什么。那是非常残忍、难以启齿的事,简直惨不忍闻。”
“又是来自丈夫的暴力吗?”
“不是。”老夫人声音干涩地说,“她还只有十岁。”
老夫人和青豆走过庭院,打开锁,穿过小小的木门,走向相邻的庇护所。那是一所小小的木结构楼房,从前,在宅第里干活的佣人更多的时候,主要用作这些人的住房。二层小楼,建筑本身很有情调,但作为住宅出租的话,则多少有些破旧。不过当作走投无路的女子的临时避难所,却无可挑剔。古老的橡树伸开枝条,庇护着小楼。玄关的门上镶嵌着图案美丽的装饰玻璃。房间共有十个。有时候人多,有时候人少,一般总有五六个女子默默地生活在这里。这时大约有一半房间亮着灯。除了偶尔传来的孩子的声音,始终安静得令人觉得不可思议,望去像小楼自己沉默不语一般。伴随着生活的各种各样的声响,这里却没有。门口拴着一只母德国牧羊犬,有人走近时,它便低声吼叫,接着吠叫几声。不知是什么人怎样训练的,有男人走近时,这狗便狂吠不停。但它最亲近的是Tamaru。
老夫人走近时,狗立刻停止了吠叫,拼命地摇尾巴,很高兴地打响鼻。老夫人弯下腰,轻轻拍拍它的脑袋。青豆也搔搔它的耳后。狗记得青豆的面孔,它是一条聪明的狗,而且不知为何喜欢吃生菠菜。然后老夫人用钥匙打开了玄关的门。
“一位住在这里的女子负责照顾那个孩子。”老夫人告诉青豆,“和她住在同一个房间,尽量随时关注她。我还不放心让那孩子独处。”
在庇护所里,暗暗地鼓励女子们平日互相照顾,互相倾诉经历的磨难,彼此分担经受的痛楚。通过这么做,有很多人一点点自然地痊愈了。先进来的人向后进来的人传授在这里生活的要领,交接生活必需品。扫除和烹饪大体实行轮流制。自然,其中也有宁愿独处、绝口不提自身经历的人。这样的女子,其孤独与沉默也得到了尊重。但大多数女子都希望和遭遇相同的女性率直地谈论经历、相互依傍。庇护所内禁止饮酒、抽烟,还禁止未经许可的人出入,但此外没有特别的限制。
小楼里有一架电话、一台电视机,放在玄关旁边的公用会客厅里。里面还有一套旧沙发和餐桌。女子们一日中的大部分时间,似乎都在这个房间里度过。电视机几乎不开,即便开着,音量也是调到若有若无的程度。女子们似乎更喜欢独自读书、看报、编织,或交头接耳地低声谈话。其中也有人一天到晚都在作画。那是个奇特的空间,仿佛是介于现实世界与死后世界中间的临时居所,光是灰暗而滞重的。不论晴天还是阴天,不论白昼还是黑夜,那里的光都完全相同。每次拜访这幢房子,青豆都觉得自己似乎是个不合时宜的存在,是个蠢头蠢脑的不速之客。那是一个类似需要特殊资格的俱乐部的场所。她们感受到的孤独与青豆感受到的孤独,成分不尽相同。
老夫人一出现,会客厅里的三个女人就站了起来。一看便知,她们对老夫人怀着深深的敬意。老夫人请她们坐下。
“你们就这样好了。我只是想找阿翼说两句话。”
“阿翼在房间里。”一个大概和青豆年龄相仿的女子答道。她的头发又直又长。
“她和佐惠子在一起。好像还不能下楼。”一个年龄稍大一点的女子说。
“恐怕还需要点时间。”老夫人微笑着说。
三个女子默默地点头。需要时间意味着什么,她们非常清楚。
上了二楼,进入房间后,老夫人对里面一位身材娇小、毫不起眼的女子说,可否请她离开片刻。那位叫佐惠子的女子浅浅地一笑,走出房间,带上了门,走下楼梯去了,留下阿翼这个十岁女孩。房间里放了一张吃饭用的小桌子。女孩、老夫人和青豆三人围坐在桌前。窗子上拉着厚厚的窗帘。
“这位大姐姐叫青豆。”老夫人对少女说,“她和我在一起工作。你不要担心。”
少女飞快地瞟了青豆一眼,微微地点了点头。动作小得几乎不让人察觉。
“这孩子是阿翼。”老夫人介绍道,随后问少女:“阿翼来这里有多长时间了?”
少女仍然微微地摇一摇头,似乎在说“不知道”。那幅度大概还不到一厘米。
“六个星期零三天。”老夫人说,“你也许没记,可我一直数着呢。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少女还是微微地摇了摇头。
“因为在有些场合,时间会成为非常重要的东西。”老夫人说,“哪怕只是数一数,都会有重大的意义。”
在青豆眼里,阿翼是一个随处可见的十岁女孩。在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中,个子属于比较高的,但身材瘦削,胸脯还未隆起。看上去似乎是慢性营养不良。容貌不算难看,但给人的印象十分淡薄。眼睛令人联想起蒙上一层雾气的玻璃窗,即便凝神细看也看不清其中的情形。干燥的薄唇经常不安地蠕动,似乎要吐出什么话,但实际上声音并未形成。
老夫人从带来的纸口袋中取出一盒巧克力。盒子上画着瑞士的山地风光,里面装着一打形状各异的美丽的巧克力。老夫人递一块给阿翼,又递一块给青豆,也在自己嘴里放了一块。青豆也把它塞进了嘴巴。看到她们俩这么做了,阿翼也同样吃了下去。三人一时无言,默默地吃着巧克力。
“你还记得自己十岁时的情形吗?”老夫人问青豆。
“记得清清楚楚。”青豆回答。那一年,她握过一个男孩子的手,发誓一辈子只爱他一个人。几个月后,她迎来了初潮。那时在青豆的体内,有好多东西完成了变化。她决心脱离信仰,和父母断绝了关系。
“我也记得清清楚楚。”老夫人说,“十岁那年,父亲带我去巴黎,在那里住了大约一年。父亲当时是外交官,我们住在卢森堡公园附近的公寓里。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末期,车站上挤满了负伤的士兵。有些士兵简直还是孩子,也有一些年事已高。巴黎本来是个四季都非常美丽的城市,但给我留下的只有鲜血淋漓的印象。在前线,正在展开激烈的鏖战,失去了手、脚和眼睛的人们仿佛被抛弃的亡灵,流浪在街头巷尾。满眼都是缠在他们身上的绷带的白,以及裹在女人手臂上的黑纱的黑。许多崭新的棺材被装在马车上运往墓地。每当棺木通过,行人便移开视线,紧紧闭上嘴巴。”
老夫人隔着桌子伸出手。少女略一迟疑,抬起放在膝盖上的手,叠放在老夫人的手上。老夫人握住少女的手。老夫人少女时代在巴黎的街头和运棺材的马车擦肩而过时,父亲或母亲恐怕就是这样紧紧地握着她的手,鼓励她什么都别担心。不要紧,你是在安全的地方,什么都不用害怕。
“男人每天都要制造出几百万个精子。”老夫人告诉青豆,“这个事实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具体数字。”青豆答道。
“具体数字我当然也不知道。总之是不计其数。他们把这些东西一下子释放出来。但女人排出的成熟卵子却为数有限。你知道是多少吗?”
“我不知道准确的数字。”
“一生也只有四百个。”老夫人说,“卵子并非每个月都制造出新的,它们是女性一出生时就全部贮藏在体内了。女性在迎来初潮后,会每个月让它成熟一个,排出来。这个孩子的身体里也有这样的卵子。她的生理期还没有开始,所以每个卵子都从未被人碰过,应该还好端端地收藏在抽屉里。这些卵子的使命,不用说,就是接纳精子、受孕。”
青豆点点头。
“男人和女人心态的不同,很多都产生于这种生殖系统的差异。我们女人,纯粹从生理学的见地来说,是以保卫有限的卵子为主题活着的。你也是,我也是,这个孩子也是。”随后她的嘴角浮起淡淡的微笑,“对我来说,应当是过去时,曾经活着。”
我迄今为止已经排出了二百个卵子。青豆在脑中迅速计算着。在我的身体里大概还剩下一半,上面恐怕还贴着“已预约”的标签。
“可是,她的卵子不会受孕了。”老夫人说,“上个星期,请熟识的医生做了检查。她的子宫被破坏了。”
青豆扭歪了脸,看着老夫人。然后微微地扭头看着少女。怎么也说不出话来。“被破坏了?”
“是的。被破坏了。”老夫人说,“即使实施手术,也不能恢复原状。”
“是谁干的?”青豆问。
“我们还没弄清楚。”老夫人说。
“小小人。”少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