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炸弹
最初的炸弹
我和卓娅在桌旁坐着。我们前边摆着绿色粗布:我们用这布为前方缝背囊,我们还为军人做钮绊。虽然这很简单的工作是不重要的事,但是这是为了前方。这是为战士,为保卫我们的人缝钮绊。这个背囊也是为战士用的:他把自己的什物放在里边,在行军中这个口袋对于他是有帮助的……我默默不语地、不间断地工作着。有时候我放下活计伸伸腰——腰有些疼。我看卓娅,她的晒黑了的指头是很灵巧的和不疲倦的,这些指头很紧张地工作着。现在她觉得她也在制着前方需要的东西,这一意识如果没完全解除了卓娅对自己的恨怨,毕竟也帮助了她获得或多或少的精神上的安慰。
她在外表上也有些变样了:眼神不是那样忧郁了,有时候嘴角上也露出些微笑……有一次我们正在缝钮绊的时候,忽然门开了,舒拉走进屋了。神态特别镇静,好像由学校回来一样,由肩上卸下背囊后才和我们问候。
我们已经知道他在劳动战线上工作。可是他现在仍然和出发的那天一样,一句话也没有告诉我们。
在我们试验着探听他口气的时候,他决然地说:“要紧的是我又和你们在一起了,我没有什么可给你们讲的。一句话,我做了很多工作。”他又狡猾地挤着眼补充说:“我是为了在家里过生日回来的。我相信你们还没忘记7月27吧?无论说什么,16周岁了。”
漱洗完了在桌旁坐下的时候,他对卓娅说:
“我知道咱俩有一样事好干,咱们上‘战士’工厂当旋床学徒去。好吧?”
卓娅把活计放在膝上,看看弟弟。以后,她仍旧一边继续工作,一边说:
“好,这倒是值得做的事。”
舒拉回到家里那天是7月22日,那天下午敌人的飞机首次侵入莫斯科上空。德国的炸弹第一次落在首都。舒拉的态度是完全镇静的,他曾充满信心地指挥一切,他坚决主张让妇女和儿童们进入防空洞,他附带着抱怨说:“就是没有办法让自己家里的妇女躲避起来。”可是他自己全部空袭时间却都在街上度过的,卓娅始终一步也不离开他。
那天夜里我们没能睡觉,在黎明前我们的院子里传出了消息:一颗炸弹落在学校里了。
“落在我们的学校里么?落在二○一学校里么?”卓娅和舒拉同时喊叫起来。
我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话来,他们已经离开原地奔向学校去了。我没有他们走得快,可是让我留在家简直是不可能。
我们迅速地默默地走着,直到由远处看见了学校的楼房,才轻快地喘了一口气:学校依然完整地屹立着,没有被破坏。
真的没有被破坏吗?不,只是由远处看来仿佛是这样。更走近些,我们看见了:炸弹落在学校前边了,气浪把所有的窗户都打下来了。无论往哪里看,周围全是玻璃,玻璃,玻璃……它到处凄凉地闪烁着,在脚下嘎嘎响着。学校变成瞎子了。这座一向安静的大楼现出了可怜的神气:正像一个身强力壮的人忽然失明了。我们不觉地停下了脚步,以后就慢慢地步上了台阶。我沿着走廊走着,这就是一个月以前,在举行毕业舞会的那一夕我曾走过的那条走廊。那时候在这里有音乐的声音,欢乐的声音,一切都充满着青春和愉快。现在门窗都被震掉了,脚底下全是碎玻璃和壁上落下来的灰片……我们又遇见了几个高级班的同学,舒拉和他们一起往什么地方(似乎是地窖)跑去了。我无意地随着卓娅走,一会儿我们就已经来到图书馆门前了。顺着四壁立着空的书架子:
仍是那爆炸的气浪,像一只恶狼的大爪子一样,把书由架上扫下来,零乱地掷到桌上和地下了。处处乱扔着书:在杂乱的书堆中忽然看见研究院出版的《普希金全集》的淡黄色书皮,忽然看见《契柯夫全集》的蓝色书皮。我差一点儿踏着一卷皱折着的屠格涅夫的书,我正弯腰拾它,又看见了被一层灰尘遮盖着的一本席勒的书。由打开着的一大本书里,唐·吉诃德的像惊讶地看着我。在这些乱书中,一位中年妇人坐在地板上啼泣。
卓娅向她俯下身子,用她的发白了的嘴唇说道:“玛丽亚·格里果列夫娜,起来,别哭!”
我明白了这个妇人就是学校图书馆主任玛丽亚·格里果列夫娜。卓娅在带着有趣的新书回到家里时,常对我提到她。
这位妇人爱惜书并且了解书,她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书了,可是现在她只能坐在被抛乱了的、揉坏了的、撕破了的烂书中间哭。这些书,她以前用手拿的时候,总是非常小心的、珍爱的,唯恐碰坏了。
“我们来收拾吧,我们全整理好吧。”卓娅一边搀着玛丽亚·格里果列夫娜站起来,一边这样坚决地重复着说。
我忽然听到:“妈妈,你看!”
我惊讶地向前探了头,满脸泪痕的玛丽亚·格里果列夫娜也走近我们来了:卓娅的声音那么怪,好像是胜利的声音。
她递给我一本装订很好的《普希金》。
卓娅仍然惊喜地和用胜利的声音重复说:“你们看!”
她用很敏捷的动作由那些字行上拂掉灰尘。我就读道:
神圣的太阳,你发光吧!
像这盏油灯在灿烂的旭日前显得黯淡一样。
欺人的诡计在智慧的永生的太阳之前,也将这样黯淡熄灭。
太阳万岁,黑暗消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