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节
第04节
“这个,我——呢——这个,玛丽,你瞧——”
“别再这个那个的啦,跟我说说吧,爱德华。我一直是爱你的,现在更为你感到自豪。谁都相信这镇子上只有一个慷慨大方的好人,原来你也——爱德华,你怎么不告诉我?”
“这个——呢——呕——唉,玛丽,我不能说!”
“你不能说?怎么不能说?”
“你瞧,他——这个,他——他让我保证不说出去。”
妻子把他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很慢很慢地说:
“让——你——保证?爱德华,你跟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玛丽,你想我会撒谎吗?”
她不出声地闷了一会儿,然后把自己的手放在丈夫的手心里说:
“不是……不是。咱们这是把话扯远了——上帝饶恕我们吧!你这一辈子从来没有撒过谎。可是现在——现在咱们脚底下的根基眼看就要站不住了,咱们就——咱们就——”她一时想不出词儿来,后来又断断续续地说:“别把咱们引到邪路上去——我想你是跟人家保证过,爱德华。那就算了吧。咱们不说这件事了。好吧——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咱们还是高高兴兴的,别自找麻烦了。”
听着妻子的话,爱德华有点儿跟不上,因为他总是心猿意马——他在使劲想到底给古德森帮过什么忙。
夫妻俩一夜都没怎么合眼,玛丽高高兴兴地忙着想心事;爱德华也忙着想,却不怎么高兴。玛丽思量怎么用这笔钱。爱德华使劲回忆自己对古德森的恩惠。刚开始,他还因为对玛丽说了假话——如果说那也算假话——有点儿惴惴不安。后来他经过再三思索——就算说的是假话,那又怎么样呢?这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吗?咱们不是经常作假吗?既然假的能作,怎么就不能说呢?你看玛丽——看她都干了什么。他抓紧时间做老实事的时候,她做什么呢?她正在吃后悔药呢,后悔自己没有毁了那张字条,把钱昧下来!偷东西能比说假话好到哪里去?
这一点不再那么显眼了——撒谎的事退居后台,而且还留下了一点儿聊以自慰的东西。另一点却变得突出了:他真帮过人家的忙吗?你看,史蒂文森的信里说了,有古德森自己为证;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证明了——这简直是他自己提交的证书啊。确定无疑。因此这一点就没问题了——不,并不是毫无问题。他忐忑不安地回想起,帮忙的人究竟是理查兹,还是其他什么人,这位素不相识的史蒂文森先生并没有十分把握,——而且,哎呀,他还把这件事全都托付给理查兹了!理查兹只能自己来决定这笔钱应该归谁——假如理查兹不是那个该拿钱的人,他一定会胸怀坦荡地把该拿钱的人找出来,对此史蒂文森先生毫不怀疑。把人摆布到这种地步,多可恨哪——哎,史蒂文森难道就不能不留下这个疑点吗!他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呢?
再往深处想想。是理查兹、而不是别人的名字留在了史蒂文森的印象中,让他觉得那个该拿钱的人就是理查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一点感觉不错。是的,这一点感觉很好。说真的,他越往下想,这种感觉就越好——直到这种感觉渐渐成为实实在在的证据。于是理查兹马上把这个问题放到一旁,不去想它,因为他有一种直觉:证据一旦成立,最好不要再去纠缠。
这样一来,他理所当然地放宽了心,可是还有一件琐事却老来干扰他的注意力:他当然帮过人家的忙——这一点已经成立了;可到底帮过什么忙呢?他必须想出来——这件事不想出来他就不能去睡觉;只有想出来才能让他心地坦然。于是他想啊想啊。他想到了十多件事情——从可能帮过的忙,直到很可能帮过的忙——可是这些事情好像没有一件够资格,没有一件够分量,没有一件能值那么多钱——值得古德森大亨盼着能立遗嘱给他留下一笔财产。这还不算,他根本就想不起自己曾经干过这些事。那么,这个——那么,这个——究竟要帮一个什么样的忙,才能让一个人感激不尽呢?噢——拯救他的灵魂!一定是这件事。对,他现在想起来了:当初他曾经自告奋勇去劝古德森改邪归正,苦苦地劝了他足有——他正想说劝了他足有三个月;可是经过慎重考虑,还是削减为一个月,然后又削减为一个星期,削减成一天,最后减得一点不剩了。是啊,他现在想起来了,那个场面不大好受,可是却历历在目,古德森当时让他滚蛋,少管闲事——他可不跟在哈德莱堡的屁股后面上天堂!
这条路走不通——他并没有拯救过古德森的灵魂。理查兹泄了气。稍停,又一个念头冒了出来:他挽救过古德森的财产吗?不行,这办不到——他是个穷光蛋。救过他的命?对呀。正是。哎呀,他早就该想到这一点了。这一次他总算走对了路,毫无疑问。顷刻之间,他的想象机器就使劲转了起来。
在此后的整整两个小时里,他呕心沥血,忙于拯救古德森的性命。他尝试着历尽各种艰险救古德森一命。每次救命行动都推进到了一个功德圆满的地步;就在他开始深信这一行动确有其事的时候,总会冒出一个细节来捣乱,把整个事情都搅成无稽之谈。就拿救落水的古德森这个例子来说。这一次他劈波斩浪向前冲,把不省人事的古德森拖上岸来,四周还有一大群人围观喝彩;可是,正当他已经把整个过程想好,开始把这一切铭记在心的时候,一大堆拆台的细节却纷至沓来:这种事情镇上的人们总得知道吧,玛丽总得知道吧;自己的记忆里如果有这种事情,也会像打着灯笼一样照得清清楚楚,这又不是那种不足挂齿的小事,怎么会做完还“不知道帮了人家多大的忙”呢。还有,到了这个地步,他才想起来:自己还不会凫水呢。
啊——有一点他从开始就忽略了:这件事必须是他已经帮了别人的忙却“不知道这忙帮得究竟有多大”。唉,真是的,要找这样的事应该是不费吹灰之力嘛——比找其他事情容易多了。果然如此,不久他就想出了一件。好多好多年以前,古德森眼看就要和一个名叫南茜-体维特的非常漂亮的甜妞成亲,但是出于种种原因,这桩婚事后来还是吹了;那姑娘死了,古德森依然是个单身汉,而且慢慢变成了一个尖酸刻薄瞧谁都不顺眼的家伙。那姑娘死后不久,镇子上的人就发现,或是自以为早就知道:她有一点点黑人血统。理查兹把各种细枝末节想了半天,感到他终于想起了一些与此有关的事情,这些事情一定是因为好多年无暇顾及,已经从记忆中消失了。他似乎隐隐约约记得,当初就是他自己发现姑娘沾点儿黑人血统,也是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镇子上的人,镇子上的人也告诉了古德森他们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他就如此这般地挽救了古德森,使他免于和那个血统不纯的姑娘结婚。他帮了古德森一个大忙,却“不知道这个忙帮得有多大”,说实在的,他根本就不知道是在帮人家的忙,可是古德森明白帮这个忙的价值,也明白他是怎样侥幸逃脱的,于是才在临死前对帮他忙的人千恩万谢,巴不得能留给他一笔财产。现在全都弄清楚了,事情再简单不过,他越想这件事就越明白、越实在;最后,当他舒舒服服地躺下,心满意足、高高兴兴准备睡觉的时候,这件事在他的记忆中就像是昨天刚刚发生的一样。说真的,他还能隐约记得古德森有一次对他表示过谢意。就在理查兹思考的这段时间里,玛丽已经为她自己花了六千元买新房子,还给她的牧师买了一双拖鞋,此刻她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就在这个星期六的晚上,邮递员给镇子上的其他各位大户分别送去了一封信——一共送了十九封。每个信封都不一样,信封上的笔迹各不相同,可是里面的信除了一个地方之外分毫不差。每封信都和理查兹收到的那一封如出一辙——笔迹和其他一切——所有信的落款都是史蒂文森,只是在有理查兹名字的地方换上了其他收信人的名字。
整整一夜,那十八位本镇大户在同样的时间里做了与他们同命相连的理查兹做的同一件事——他们集中精力,想记起他们曾在无意中给巴克利-古德森帮过什么忙。无论对谁来说,这都不是、桩轻而易举的工作;然而他们都成功了。
在他们从事这项艰苦工作的同时,他们的妻子却用了一夜的时间来轻轻松松地花钱。一夜之间,十九位太太平均每人把那只口袋里的四万块钱花了七千块——加起来一共是十三万三千块钱。
第二天杰克-哈里代大吃一惊。他看出镇上的十九位要人及其夫人脸上重新呈现出安详圣洁的快乐神情。对此他不光难以理解,也想不出词来消除或者扰乱这种情绪。现在该轮到他对生活感到不满了。他暗自对这种快乐的起因作了诸多猜测,然而一经推敲,没有一条能站得住脚。他碰见威尔科克斯太太的时候,看见她那心醉神迷的样子,就想道:“她家的猫生了小猫咪了”——去问她家的厨子:结果并无此事。厨子也发觉了这四喜气,却不知道喜从何来。哈里代发现“老实人”(镇上人送的外号)比尔逊脸上也有心醉神迷的表情,就断定比尔逊的哪一家邻居摔断了腿,但是调查表明,此事也未曾发生。格里高利-耶茨强忍着得意忘形只可能有一种原因——他的丈母娘死了:结果又猜错了。“那么平克顿——平克顿——他一定是要回来一角钱的老账,这笔钱他本来以为没有盼头了。”如此等等。有的猜测只能存疑,有些则业已证明是大错特错。最后,哈里代自言自语地说:“不管怎么样,眼下哈德莱堡有十九家一步登天了。我还不清楚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只知道上帝今天不值班。”
有一位邻州的设计师兼建筑商近日来到这个前景暗淡的镇子,冒险办了一家小公司,挂牌已经有一个星期了,还没有一个顾客上门。这人垂头丧气,后悔他不该来。谁料到突然间云开雾散。那些小镇大户的太太们一个接一个来找他,悄悄地说:
“下星期一到我们家来——不过这件事你先别声张。我们正打算盖房子哪。”
这一天他接到了十一家的邀请。当天晚上他给女儿写信,废了女儿和她一个学生的婚事。他说,她能找到一个比那小子好一万倍的。
银行家平克顿和其他两三位富家汉子筹划着盖乡村别墅——不过他们要先等等再说。这种人是不见兔子不放鹰的。
威尔逊夫妇策划了一个新派盛会——一场化妆舞会。他们并没有真地邀请客人,只是秘而不宣地告诉所有的亲戚朋友,他们正在考虑这件事,认为应该举办这场舞会——“只要我们办舞会,当然会请你啦。”大家都出乎意料,议论纷纷:“嘿,他们准是疯了吧,威尔逊家这对穷鬼哪儿办得起舞会呀。”十九家中有几家的太太私下对他们的丈夫说:“这倒是个好主意:我们先别声张,等到他们那个穷会完了,我们自己再来办一个,让他们的脸没处放。”
时光流逝,预算开销也水涨船高,越来越没谱,越来越愚蠢,越来越无所顾忌了。现在看来,好像这十九家中的任何一家在进账日之前不但要花光那四万块钱,而且还真的要在那笔款子到手的时候借债呢。有几户头脑简单的不满足于纸上谈兵,竟然真的花起钱来了——靠赊账。他们买地,抵押产业,买进农场,做股票投机生意,买漂亮衣服,买马,买各种各样的东西,先用现金付了小头,剩下的大头定期付清——以十天为限。没过多久,这些人三思之后开始清醒,于是哈里代注意到一种可怕的忧虑爬上了很多人的脸庞。他又糊涂了,不明白他们又忧从何来。“不是威尔科克斯家的猫咪死了,因为它们本来就没有生出来;没有人摔断腿;丈母娘的队伍没有减员;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这真是个猜不透的问葫芦。”
还有一个人百思不得其解——这就是伯杰斯牧师。近来他无论走到哪里,不是有人跟着他,就是有人正在找他;只要他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那十九家当中就肯定会有一家的人出现,偷偷把一个信封塞到他手里,再加上一句耳语:“星期五晚上在镇公所拆开,”然后就做贼心虚似地溜走了。一他原来猜想也许会有一个人申领那只钱袋——也说不定没有,毕竟古德森已经死了,——可是他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么多人来申领。等到星期五这个伟大的日子终于到来时,他已经收到了十九个信封。
3
镇公所从来没有这么漂亮过。里侧的主席台后面挂上了鲜艳夺目的旗帜,两边墙上彩旗高悬,次第排开,楼座的前沿包着彩旗;柱子上也裹着彩旗;这一切都是为了给外地人加深印象,因为外地来宾想必都不是等闲之辈,而且多半会和新闻界有联系。全场座无虚席。四百一十二个固定座位坐满了。过道里挤出来的六十八个加座也坐满了。主席台的台阶上坐了人,有几位重要来宾被安排在主席台就座,主席台前沿和两侧成马蹄形摆开一排桌子,桌子后面坐着来自各地的大批特派记者。人们的扮相达到了这个镇子的历史最高水平。这里还颇有几套价格不菲的华丽服装,穿了这种衣服的女士看上去有点儿不大自在。起码是本镇人觉得她们不大自在,也许只是因为镇子上的人知道她们从来没有穿过这种衣服,所以才有了这种感觉。
那一袋金子放在主席台前的一张小桌子上,全场都能看得见。在场的大多数人都饶有兴趣地盯着它,这是一种火烧火燎的兴趣,垂涎欲滴的兴趣,望洋兴叹的兴趣。占少数的那十九对夫妇却以亲切、爱抚和拥有者的眼神看着它,而这个少数派中的那一半男性还忙着一遍遍地默诵感谢与会者欢呼与祝贺的答词,他们很快就要站起来发表这篇振奋人心的答词了。这些先生中不时有一位从马甲口袋里摸出一张字条来,偷偷扫上一眼,把忘了的词想起来。
当然啦,场内一直回响着嗡嗡的交谈声——这是常事;可是后来牧师伯杰斯先生起立,把手往那只口袋上一按,全场就静得能让他听见自己身上的跳蚤磨牙了。他先叙述了钱袋子令人神往的来龙去脉,继而热情洋溢地谈起了哈德莱堡因无懈可击的诚实而获得的历史悠久、当之无愧的名望,全镇人对这种名望感到衷心的自豪。他说,这种名望原本就是一份无价之宝;靠上帝保佑,如今这笔财富的价值更是变得不可估量,因为最近发生的这件事把哈德莱堡的名声广为传播,让全美洲所有人的眼光都聚焦在这个镇子上,并使哈德莱堡这个名字永远——这一点他希望并且相信——成为“拒腐蚀”的同义词。(掌声)“那么,靠谁来呵护这笔高尚的财富呢——靠全镇人一起来呵护吗?不!呵护哈德莱堡名望的责任是每一个人的,而不是集体的。从今以后,诸位人人都要亲自担任它的特别监护人,各负其责,使它免受任何伤害。请问大家——请问各位——是否接受这个重托呢(台下纷纷答应)?那太好了。还要把这种责任传给你们的后代,子子孙孙传下去。今天你们的纯洁是无可非议的——务必让纯洁永远保持下去。今天,你们中间没有一个人会经不起诱惑去碰别人的钱,非己之财,一文莫取——一定要恪守这种美德(‘一定!一定!’)。这里我不想拿我们镇子和别的镇子对比——尽管有的镇子对我们缺乏善意。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让我们知足常乐吧(掌声)。我讲完了。朋友们,在我手下,是一位外乡人对我们的令人信服的表彰;通过他,从今以后全世界将永远明白我们是一些什么样的人。我们并不知道他是谁,不过我谨代表各位向他表示感谢,请诸位放开喉咙,表示赞同。”
全场起立,发出长时间雷鸣般的欢呼声,表达他们的谢意,声音震得四壁乱颤。大家落座以后,伯杰斯先生从衣袋里取出一个信封。他撕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字条,全场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他用语重心长的口气慢慢念出了字条上的内容——听众心醉神迷地倾听着这句有魔力的、字字千金的话:
“我对那位落难的外乡人说的话是:‘你绝对不是一个坏蛋;去吧,改了就好。’”伯杰斯念完后说道:
“咱们马上就能知道,这上面写的话和封在钱袋里那句话是否相同;如果相同——这一点毫无疑问——这一袋金子就属于本镇的一位公民了,从今以后,他将作为特立独行的美德模范屹立在国人面前,正是这种美德使本镇蜚声海内——比尔逊先生!”
全场的人正憋足劲要爆发出一阵狂风骤雨般的欢呼声;结果没有这样做,反而像集体中风似的,一起呆了一两秒钟,然后,一阵窃窃私语声在全场蔓延开来——内容诸如此类:“比尔逊!噢,别逗啦,这也太离谱了吧!拿二十块钱给一个外乡人——别管给谁了——就凭比尔逊!这话讲给水手们听还差不多!”这时,全场又因为发觉了另一件新奇事,突然静了下来:在会场的一处站起来的是比尔逊执事,他满脸忠厚地耷拉着脑袋,在另外一处,威尔逊律师也像他一样站了起来。众人好奇地沉默了片刻。
事出意外,人人都大惑不解,那十九对夫妇更是怒气冲冲。
比尔逊和威尔逊各自转过脸来,四目相对。比尔逊话里带刺地问:
“威尔逊先生,您干吗要站起来呀?”
“因为我有站起来的权利呀。也许您能行行好,给大伙儿说一说您干吗要站起来?”
“不胜荣幸。因为那张字条是我写的。”
“厚脸皮,撒谎!那是我亲手写的!”
这下轮到伯杰斯发呆了。他站在主席台上,茫然若失地望望这一位,又望望那一位,有点儿不知所措。全场的人也目瞪口呆。这时威尔逊律师开口了,他说;
“我请求主席念出那张字条上的签名。”
这句话让主席清醒过来,他大声念出了那个名字:
“约翰-华顿-比尔逊。”
“怎么样!”比尔逊大喝一声,“现在你还有什么可说的?还想蒙人呢,说说你到底打算怎么给我赔罪,给在场受侮辱的诸位赂罪吧?”
“我无罪可赔,先生;不仅如此,我还要公开指控你从伯杰斯先生那里偷走了我写的那张字条,照原样抄了一份,签上你的名字掉了包。除此以外,你没有别的办法能得到这句对证词;在世的人里面只有我一个人掌握着这些话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