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演出会是在比较寒冷的时节开始的。新的一年就要来临了。要不了二十天人们即将迎来新春。住在城里的人,一片繁忙。穷苦的人想的是如何熬过这个年关。演出会在这个时候迎接的是那些悠闲自适、不知年始岁末有何差别的人。看戏的人很多,大都是青年男女。演出的头一天,与次郎冲着三四郎高呼:“获得了很大的成功。”三四郎手中有一张第二天的戏票,与次郎叫他邀请广田先生也去看看。三四郎问他票是否都一样,与次郎说:“当然不一样了,但是丢下他不管,他决不会去的,所以你得拉他一起去。”与次郎说明了因由,三四郎同意了。晚上到那里一看,只见先生在明晃晃的油灯下面正在翻阅一本大书。“先生不去看戏吗?”三四郎问。广田先生微笑着,无言地摇摇头,象个小孩似的。然而在三四郎看来,这才是学者的风度,于沉默之中愈见高雅。三四郎欠着身子,茫然不知所措。先生拒绝了他的邀请,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你要去的话,咱们一起走走,我也要到那边散散步呢。”先生说罢,披着黑色的斗篷出去了。看不清楚他的双手是否缩到怀里。天空低垂着,不见一颗星星,气候寒冷。“说不定要下雨。”“一下雨就糟啦。”“进出不便呀!日本的戏园子要脱鞋,天好的时候也极不方便。而且那样的小地方空气不流通,烟雾腾腾,叫人头疼。——大伙儿竟然能挺得住哩。”“不管怎么说,总不能在外面演出吧?”“祭祀的歌舞都是在露天表演的,天气再冷也是在外头。”三四郎觉得不便争论,所以没有马上作答。“我认为在室外演最好,不冷不热。在洁净的天空下边,呼吸着清凉的空气,观看着精彩的演出。这时候,戏也才能演得象空气那般透明、纯真而清新。”“先生做的梦要是编出戏来,就会是这样的吧?”“你知道希腊的戏剧吗?”“不很清
楚,大概是在露天演的吧?”“是室外,而且是大白天。我想观众的心情也必然好。座位都是天然的石头,场面壮大。最好能叫与次郎这号人也到那种地方见识见识。”又在说与次郎的坏话了。如今,这个与次郎正在小小的会场里拼命地奔波,多方斡旋,扬扬自得呢?真有意思。三四郎想,要不是邀请先生,他到底是不会来的。即使劝他:“偶尔到这种地方看看,对先生来说还是大有好处的。”先生也绝对听不进去。最后先生肯定会叹息着道:“真叫我为难啊!”……想到这些,三四郎觉得煞是有趣。先生接着详细地讲述了希腊剧场的构造。此时,三四郎听先生解释了Thewtron,Orehestra,Skehe,proskenion等词语的涵义。①先生还提到,据一个德国人说,雅典剧场的座席能容纳一万七千人,这还是小的哩,最大的能容纳五万人。入场券分象牙和铝做的两种,都象奖章一样,表面上饰有花纹或雕刻。先生连这种入场券的价钱都记得。他说,当日散场的小戏十二文,连续上演三天的大型戏剧三十五文。三四郎听了十分佩服。他嘴里不住地应酬着,不知不觉来到演出会场的前面。①这几个词都来自希腊语,意思分别为“观众席”,“合唱团”,“舞台”和“前台”(本来意思为乐池)。电灯辉煌地照耀着,观众络绎不绝,这场景比与次郎说的还要热烈。“怎么样?好容易走到这里,就请进去吧。”“不,我不进去。”先生又朝暗处走去。三四郎好半天注视着先生的背影。他看到后来的人一下车便急忙进场,甚至来不及领取寄存鞋子的木牌。于是自己也匆匆入场,仿佛是被人簇拥着进来的。入口处站着四个阔人,其中有个穿宽腿裤子的男子在收票。三四郎越过这个人的肩膀窥伺场内,会场骤然宽阔起来,灯光明亮。三四郎尚未着意
寻找,已被人领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他夹在窄小的天地里,向四方环顾,五颜六色的衣饰使他眼花缭乱。不光是他自己的眼睛在动,观众身上那些数不清的色彩,也在广阔的空间里各自不停地随意闪动。舞台上已经开始演戏了。出场的人物都戴着帽子,穿着鞋子。这当儿,一顶长轿抬上来了,有人站在舞台正中把轿子截住。轿子放下了,从里面出来一个人,这人拔刀就和挡住轿子的人一阵厮杀。——三四郎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虽然预先听与次郎讲过这出戏的梗概,但当时没有在意,心想看了自然会明白的,所以就敷衍过去了。谁知一看,全然不懂。三四郎只记得与次郎讲过的大臣入鹿①的名字:心想究竟谁是入鹿呢?始终不敢肯定。因此,他只得把全台的人都当成入鹿了。于是,头上戴的帽子,脚上穿的鞋,身上的窄袖和服,以及使用的语言,统统都带上了入鹿的味道。说实在的,三四郎头脑里根本没有一个明确的入鹿的形象。他虽然学过历史,但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早把历史上的入鹿忘记了。三四郎觉得入鹿是推古天皇时代的人,又象是钦明天皇时代的入,但决不是应神天皇和圣武天皇时代的。三四郎心中只是念叨着入鹿,他想,对于看戏只要了解这些也就够了。他凝望着富有中国风格的演员装束和舞台背景,然而故事情节他丝毫不懂。不久,幕落了。①苏我入鹿,飞鸟时代的重臣,第三十五代皇极天皇时代,他扰乱朝政,杀死山背大兄(圣德太子之于),同年四月被中大兄皇子(即后来的天智天皇)中臣镰足所杀。这幕戏结束前不久,邻座的一个男子对他旁边的男子说,“上场演员的声音就象父子俩在六铺席大的房间里谈话似的,太缺乏训练了。”听到他的批评,旁边的那人说:“演员们的动作不够稳健,个个都显得谎里慌张的。”两个人都能叫出
所有角色的名字。三四郎侧耳倾听他俩的谈话。他们的穿着都很考究,看来是有名望的人。不过三四郎想,他俩的批评要是叫与次郎听到了,准会表示反对的。这时,后面响起了喝采声:“好,好,太好啦!”两个男子回头望了望,就此停止了谈话。这时,幕落了。场内有好多人离开了座位,从花道①到出口,人来人往,一片忙乱。三四郎欠起腰,向周围巡视了一遍,看不到有什么新来的人,说真的,他一直留意在演出中会不会有谁进来,结果没有看到,于是心中在嘀咕,也许趁着幕间进来吧。三四郎有些失望了,他无可奈何地把头转回了正前方。①舞台旁边演员上场的通道,上面有时也可以演戏。旁边那两个观众看来交际很广,他们左顾右盼,不住地吐露一些知名人士的名字,说“某人在那里,某人在这里。”其中还有一两个人隔着很远的距离同他们互相致意。由于这两人的关系,三四郎知道了这些知名人士的妻子,其中也不乏新婚夫妇。邻座的人对此也很感兴趣,他不时地摘下眼镜一边揩拭一边望,嘴里叨咕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时,与次郎从垂挂着的布幕前边,由舞台的一端向另一端快步跑过来了。他跑了大约一多半的距离停了下来,微微探着身子,一边窥视着观众席,一边说着什么。三四郎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发现了美祢子的侧影。她坐在与次郎站着的那一列上,中间相距五、六米的光景。她的身旁坐着一个男子,脊背冲着三四郎这边。三四郎一心巴望那男子能趁势转过脸来。说也凑巧,那男子站起来了,看样子是坐累了,随即把腰靠在隔挡上,环顾着场内。此时,三四郎分明看到了野野宫君宽阔的前额和硕大的眼睛,在野野宫君站起来的同时,三四郎又看到坐在美祢子身后的良子的姿影。三四郎想弄个明白,除了这三个人之外,还有谁是
同来的。然而远远望去,观众一个紧挨一个,要说同来,整个座席都象是同来的人,实在无法分清。美祢子和与次郎似乎交谈着什么,野野宫君也不时插上几句。这当儿,原口先生突然从幕间走出来,同与次郎并肩站在一起,不住地向观众席上窥探着,想来嘴也是不停地动吧。野野宫君对他表示会意地点点头。其时,原口先生从后面用手拍拍与次郎的脊背,与次郎猛然转过身,钻进布幕底下,不知到哪里去了。原口先生走下舞台,穿过人群,走到野野宫君身旁。野野宫君站起来,让原口先生通过。原口一个纵身跳进人群,随即消失在美祢子和良子这一边。三四郎注意这伙人的一举一动,比看演出还有兴致。此时他忽然羡慕起原口的作为来了。他丝毫未想到,原口竟能用简便的方法去接近人家,自己也想照样效法一下。不过,这样的念头哪里还有勇气实行?况且那里也许早巳挤满了人,很难再插进去了。因此他依然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一动未动。这期间,幕拉开了,哈姆雷特出场。三四郎曾经在广田先生家里看到过西洋一位名优扮演哈姆雷特的剧照。如今,出现在他眼前的哈姆雷特,穿着和那照片大体相同的服装。不仅服装,就连脸型也相似,额上都描着“八”字。这个哈姆雷特,动作轻捷,情绪开朗。舞姿大起大落,能主宰整个舞台。这同富有“能乐”特色的入鹿那场戏比起来,意趣完全不同。特别是有时候,有的场合,演员站在舞台中央,伸展双臂仰望天空的那个动作,给人以强烈的感染,使全场的观众再也无暇顾及其它的一切了。台词使用的是日语,是从西洋语翻译过来的日语,语调抑扬合度而有节奏感,有的地方语言流畅而富有雄辩力。文字也很优美,但缺乏撼人的力量。三四郎认为,哈姆雷特的形象再稍微日本化一些就好了。当他念到:“母亲,这样做
不是对不起父亲了吗?”这时突然迸出“阿波罗①”之类的词儿,就使气氛骤然和缓下来了。可是在这当儿,母子俩的神情都象是哭泣。三四郎只是朦胧地感到这种矛盾,他绝没有勇气断定这是败笔。①希腊神话中的太阳之神。哈姆雷特以此比喻自己勇武的父亲。因此,当三四郎对哈姆雷特发腻的时候,就去看美祢子,当美祢子躲在人影里看不见的时候,再去看哈姆雷特。当戏演到哈姆雷特对莪菲利娅说“到修道院去,到修道院去”的时候,三四郎不由地想起了广田先生。因为广田先生说过:“象哈姆雷特这样的人怎么能结婚呢?”可不是,阅读剧本时是有此种感觉的,但是看戏的时候觉得未尝不可以结婚。细想起来,“到修道院去”这种说法未免欠妥,被规劝到修道院去的莪菲利娅丝毫引不起观众的同情,便是一个证据。幕又落了。美祢子和良子离开了座位。三四郎也跟着站起来,他走到走廊一看,她俩站在廊子中央,正同一个男子谈话。那人站在从走廓通向左侧的入口处,露出半个身子。三四郎一看这个男子的侧影就转身往回走,他没有返回座席,而是取出木屐到外面去了。夜本来就很黑,三四郎走过被人为的灯火照亮的地方,发现似乎在下雨,风吹着树枝发出了响声。三四郎急急忙忙赶回寓所。半夜里下起雨来了。三四郎躺在床上听着雨声,想起了“到修道院去”这句台词。他的思绪围绕着这句话循环往复。广田先生也许还没睡吧?先生如今在思虑些什么呢?与次郎一定是忘情地沉醉在《伟大的黑暗》之中了。……第二天,三四郎有点发热,头脑昏沉,他没有起床,午饭是坐在床上吃的。接着又睡了一觉,这回出汗了,心绪颇为淡漠。这时,与次郎精神抖擞地闯了进来,说道:“昨夜没看到你,今天一早也没有去上课,想必是不舒服了,我特来探望你。”
三四郎表示感谢。“唔,我昨晚去了,去了。你站在舞台上,隔得老远同美祢子小组谈话,我都清楚地看见了。”三四郎似乎有些如醉如痴,他一张口就说个不停。与次郎伸手按在三四郎的额头上。“烧得好厉害哩,非得吃药不行,你感冒了呀!”“剧场里太热,太亮,一到外边就又冷又暗,这样怎么受得了?”“受不了也没有办法呀。”“没有办法?那也不行。”三四郎的话逐渐少了,与次郎心不在焉地应付着他,不知不觉地三四郎睡着了。过了一个小时的光景,他又睁开眼来。“唔,是你在这里?”三四郎望望与次郎说。这阵子他倒象平常的那个三四郎了,与次郎问他感觉如何。他只回答说头昏。“是感冒了吧?”“是感冒了。”两人都说了同样的话。“喂,上回你不是问过我知不知道美祢子小姐的事吗?”过了一会儿三四郎问与次郎。“美祢子小姐的事?在哪儿?”“在学校。”“在学校?什么时候?”与次郎似乎仍然没有回想起来,三四郎只得把当时的情况详细地作了说明。“不错,也许有过这回事。”与次郎说。三四郎想,这人太不负责任了。与次郎显得有些抱歉,便极力回想着。不久,他说道:“那么,什么事呢?是不是美祢子小姐出嫁的事呢?”“定了吗?”“听说定了,我不太清楚。”“是野野宫君吗?”“不,不是野野宫君。”“那么……”三四郎欲言又止。“你知道吗?”“不知道。”三四郎只说了这一句。于是,与次郎稍稍凑了过来。“我也不大清楚,不过事情倒挺怪的,结果如何,得过些日子才能有个眉目。”三四郎只想叫与次郎把这件“怪事”尽早吐露出来,可他阴阳怪气地闷在肚子里不说,一个人独自沉沦在“不可思议”之中。三四郎忍耐了片刻,终于焦躁起来,他请求与次郎把美祢子的事毫无保留地讲出来。与次郎笑了,不知是
为了安慰三四郎还是出于别的考虑,他竟然把话题扯远了:“你真蠢,干吗思念那种女子;思念也没有用啊。第一,她不是和你同年吗?醉心于同年男子,那是过去的习俗,是卖菜姑娘阿七①那个时代的恋爱方式。”①阿七是江户本乡追分地方的一个菜铺老板的女儿她在一次大火中结识了躲在寺庙避难的少年,两人情深意重。她以为只要发生火灾,两人仍有缘再会。随故意纵火,获罪身亡。井原西鹤的「好色五代男」以及净琉璃和歌舞伎中都描写过这个题材。三四郎默然不响。不过,他不太懂与次郎的意思。“为什么呢?你把二十岁光景的一对同龄男女放在一起看看吧。女的处处能干,男的尽受愚弄。大凡女子,总不愿嫁给一个连自己都瞧不上的男人。当然,那种认为自已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物又当别论。既然不愿嫁给自己瞧不起的男子,那就只有过独身生活,别无其他办法。有钱人家的姑娘不是有过这样的事吗?满心欢喜地出了嫁,却看不起自己的丈夫。美祢子小姐比她们要高尚得多。但是,她从未想过嫁给一个自己都不尊敬的男人,把他当作自己的丈夫伺候。所以倾心于美祢子小姐的人,必须想到这些。在这一点上,你我都没有资格做她的丈夫啊!”三四郎终于和与次郎取得了一致的想法,他依然默不作声。“不管是你还是我,就这样,都比那女子伟大得多。然而不经过五、六年的时光,她就不会看到我们的伟大之处。但是她又不能坐等上五、六年。因此,你要想同那女子结婚,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与次郎把“风马牛不相及”这句熟语用在了这种奇妙的地方。他说罢独自笑了。“哪里,再过五、六年,会出现比她更好的女子。在日本,现在是女的过剩。你感冒发烧也不顶事——世界大得很,不必担心。实话说吧,我也有过各种各样的经历。不过我心
里腻烦,就说有事要到长崎出差去。”“你这是说谁呢?”“说谁?同我有关系的女人啊。”三四郎不禁一惊。“论起这女人,可不比你曾接触过的那类女人哩。我对她说,我要出差到长崎作霉菌实验,眼下不成呀。她当即表示要买苹果到车站为我送行。这叫我好不狼狈。”三四郎越发感到惊奇,他问道:“后来怎么样了呢?”“我也不知道,说不定拎着苹果在车站等过我。”“真作孽,竟干出这种缺德的事来。”“我明知这样不好,叫人寒心,可又没有别的办法。打从一开始就逐渐被命运引入这样的地步。说实在的,我很早就成为一个医科大学生了。”“什么呀,你这是故意扯谎骗人。”“听着,还有好多有趣的事呢。那女子生病的时候,求我诊治,弄得我很难为情。”三四郎觉得好笑。“当时我给她看看舌苔,敲敲胸脯,好歹马虎过去了。谁知她又问我:‘下回到医院找你看病,行吗?’真叫人没办法。”三四郎终于笑出声来了。“这种事儿有的是,你尽管放心好啦。”三四郎不懂与次郎说的是什么意思,不过他倒挺快活。与次郎这才开始介绍起有关美祢子的“怪事”来。据与次郎说。良子要结婚了,美祢子也跟着要嫁人。光这些也还罢了,但是良子要嫁的和美祢子要嫁的似乎是同一个男子,所以这就奇怪了。三四郎也感到被愚弄了。良子的婚事倒是确实的,当时他在旁边亲自听说的。也许这件事与次郎误以为是美祢子了。然而,美祢子要结婚也并非完全谣传。三四郎一心想知道事情的原委,于是要求与次郎帮他出主意。与次郎一口应承下来,他说:“叫良子来探病,你可以直接问问她。”三四郎觉得这办法很好。“所以你得吃过了药等她来。”“即使病好了我也躺着等她。”两人笑着分手了。与次郎趁着回去的当儿,到附近替三四郎请了医生。晚上,医生
来了。三四郎因为从未请医生到家里看过病,一开始显得有些狼狈。诊过脉以后,这才发觉医生是个额为谦恭的青年男子。三四朗评价他可能是代替主治医生出诊的。五分钟之后,确诊为流行性感冒。医生叮嘱道:当夜服一次药,尽量不要冒了风。”翌日醒来,头脑轻快多了,躺着也象平素一样。只是一离开枕头,就有点恍恍惚惚。女佣进来说,房间里太气闷。三四郎连饭也没有吃,仰视着天花板,不时地迷迷糊糊睡着了。很明显,这是由于发热再加上疲倦的缘故。三四郎时睡时醒,他顺从着毫不加以抗争,尝到了一种顺应自然的快慰。他觉得病症逐渐减轻。过了四、五个小时,他有些无聊起来,不住地翻着身子。外面天气很好,日光映射着格子门,不停地移动着。鸟雀欢叫,三四郎想,与次郎要是今天也能来玩玩该多好。这时,女佣打开格子门说有位女客人来访。三四朗没有料到良子会这样快就来了。与次郎办事真够利索。他躺着,眼睛盯着半开的房门。一会儿,一个高高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了。良子今天身穿紫色的裙子,双脚并排站在走廊上,着样子,她对进不进来犯起了踌躇。三四郎抬起肩膀,叫了声,“请进!”良子关好门,坐到枕头边来。六铺席的房间本来就很乱,今天早晨又没有打扫,愈加显得狭窄了。“你躺着吧。”良子对三四郎说。三四郎又把头枕到枕头上,自己觉得平静多了。“房子里有股气味吧?”三四郎问。“哎,有一点。”她说,但显得并不十分在意,“发烧吧?是什么病?医生来过没有?“医生昨晚上来的,他说是流行性感冒。”“今天一大早,佐佐木君来说:‘小川病了,请你去看看做吧。不知是什么病,反正病情不轻。’我和美祢子小姐听了都大吃一惊呢。”与次郎又在唬人了。说得不好听些,他是把良子给骗来了。三四郎为人老
成,他觉得有些过意不去。“谢谢了。”他说罢躺下了。良子从包裹里取出一篮橘子。“这是美祢子小姐嘱咐我买的。”良子直率地说。三四郎闹不清这究竟是谁送的,他对良子道了谢。“美祢子小姐也想来的,无奈最近太忙了,她叫我问你好。……”“她遇到什么事了,这样忙?”“哎,她有事。”良子那又大又黑的眼睛凝视着枕头上三四郎的面孔。三四郎从下面仰望着良子白皙的额头,想起了在医院初次见到这个女子时的往昔情景来。她现在的神情依然显得那般悒郁,不过,她的心情是快活的。她把可以信赖的一切慰藉,都带到三四郎的枕边来了。“给你剥个橘子吃吧?”女子从绿叶间取出一颗水果来。焦渴的病人贪婪地吞下了那馨香甘美的汁液。“好吃吗?是美祢子小姐送给你的呀。”“够了。”女子从袖口里掏出洁白的手帕擦着手。“野野宫小姐,你的婚事怎么样了?”“还是那样。”“听说美祢子小姐也订婚了,是吗?”“哎,已经定了。”“对方是谁呀?”“就是那个说要娶我的人,嘻嘻,挺奇怪吧?他是美祢子小姐哥哥的朋友。我最近又得和哥哥搬一次家。美祢子小姐一走,我不能再给人家添麻烦了。”“你不出嫁吗?”“只要有可意的,我就去。”女子说罢,快活地笑起来。看样子,她还没有相中什么人。从当天算起,三四郎接连四天未能起床。第五天,他壮着胆子去洗澡,照了照镜子,发现自已有不祥之相,就决心去理发。第二天是星期日。早饭后,他多穿了一件衬衣,披上外套,觉得浑身不冷了,便到美祢子家里去。良子站在门口,她正要下台阶穿鞋,说了声:“我现在到哥哥那里去。”美祢子不在家。三四郎同良子一起又走了出来。“谢谢你,好多了——里见到那儿去了?”“是里见哥哥吗?”“不,美祢子小姐。”“美祢子小姐
到教堂去了。”三四郎头一回听说美祢子上教堂。他向良子问清了教堂的地址,同她告别。拐过三条横街,就出现在教堂前边了。三四郎同耶稣教毫无关系,也从未进教堂里面看过。此时,他站在前面,眺望着这座建筑,读了读说教的招牌,在铁栅栏旁边徘徊,有时走过去张望一下。三四郎决心等美祢子出来。不一会儿,响起了唱歌声,他想这就是“赞美歌”了。仪式是在紧闭着的高高的窗户里举行的,从歌声听起来,人数不少。美祢子的声音也夹在里面了。三四郎侧耳静听,歌声停歇了,寒风吹过,三四郎坚起了外套的领子。天上出现了美祢子喜欢的云朵。他曾经同美祢子一起仰望秋空的情景,地点是在广田先生家的二楼。他曾在田野的小河边坐过,当时也不是孤单一人。迷羊,迷羊,云朵呈现出羊的形状。教堂的大门忽然洞开,人们从里面走出来,从天国回归到了尘世,美祢子是倒数第四个出来的,她穿着条纹长呢大衣,低着头,从入口处的台阶下来。看样子,她有些冷,缩着双肩,袖着手,尽量减少同外界的接触。美祢子就这样平平静静地向门外走来。这时,她才察觉到外面嘈杂的人群,不由地抬起了头。于是,三四郎脱帽而立的身影映入了她的眼帘。两个人在说教的招牌前互相靠近了。“怎么啦?”“我刚到你家里去过。”“是吗?好,咱们走吧。”女子侧过身子要走,她依旧穿着低齿木屐。三四郎故意倚在教堂的墙壁上。“在这里能看到你就行了,我一直在等你出来呢。”“其实你进来也无妨,外头很冷吧?”“是很冷。”“感冒好了吗?不当心还会复发的呀。脸色仍然不很好呢。”三四郎没有回答,他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来。“还你的钱,非常感谢。一直惦记着要还的,竟然拖延到今天。”美祢子望望三四郎的脸,她没有拒绝,接过了那个
纸包。她拿在手里端详着,没有马上收起来。三四郎也望着那纸包,两人默默无言。“你手头不太宽裕呀。”过了一会儿,美祢子说。“不,早就想还的,所以让家里寄来了,请你收下吧。”“是吗?那么我收下了。”女子把纸包揣进怀中,当那只手从大衣里伸出来的时候,捏着一块洁白的手帕。她用手帕捂着鼻子,打量着三四郎,似乎在闻着那手帕。不久,她突然伸手将手帕递到三四郎的眼前,一股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heliotrope。”女子沉静地说。三四郎不由地转过脸去。heliotrope牌的香水瓶子,四条巷的黄昏,迷羊,迷羊,天空高悬着的明丽的太阳。“听说你要结婚了。”美祢子把洁白的手帕装进袖口。“你知道了?”她眯细着双眼皮的眼睛,望着他的脸。这是一种想远远离开三四郎却又不忍离去的眼神。然而,惟有那双眉显得清秀而安详。三四郎的舌头紧贴着上颔,他再也无法说下去了。女子久久地望着三四郎,微微地叹息着,声音几乎听不见。不一会儿,她用手罩在浓眉上方,说:“我知我罪,我罪常在我前。”①①基督教「旧约全书」中的句子。她的声音极其低微,叫人听不真切。不过,三四郎还是听清楚了。三四郎和美祢子就这样分手了。他回到寓所,援到了母亲打来的电报,拆开一看,上面写着:“何时动身?”
纸包。她拿在手里端详着,没有马上收起来。三四郎也望着那纸包,两人默默无言。“你手头不太宽裕呀。”过了一会儿,美祢子说。“不,早就想还的,所以让家里寄来了,请你收下吧。”“是吗?那么我收下了。”女子把纸包揣进怀中,当那只手从大衣里伸出来的时候,捏着一块洁白的手帕。她用手帕捂着鼻子,打量着三四郎,似乎在闻着那手帕。不久,她突然伸手将手帕递到三四郎的眼前,一股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heliotrope。”女子沉静地说。三四郎不由地转过脸去。heliotrope牌的香水瓶子,四条巷的黄昏,迷羊,迷羊,天空高悬着的明丽的太阳。“听说你要结婚了。”美祢子把洁白的手帕装进袖口。“你知道了?”她眯细着双眼皮的眼睛,望着他的脸。这是一种想远远离开三四郎却又不忍离去的眼神。然而,惟有那双眉显得清秀而安详。三四郎的舌头紧贴着上颔,他再也无法说下去了。女子久久地望着三四郎,微微地叹息着,声音几乎听不见。不一会儿,她用手罩在浓眉上方,说:“我知我罪,我罪常在我前。”①①基督教「旧约全书」中的句子。她的声音极其低微,叫人听不真切。不过,三四郎还是听清楚了。三四郎和美祢子就这样分手了。他回到寓所,援到了母亲打来的电报,拆开一看,上面写着:“何时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