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节

作者:普罗斯佩·梅里美 字数:6974 阅读:57 更新时间:2016/07/01

第09节

    晚餐完毕以后,夜空晴朗,天气炎热,大家围聚在花园里的一张乡下桌子上喝咖啡。

    夏托福尔越来越生气地注意到达尔西对德-夏韦尔尼夫人的关心。他越是发觉她对新客人的谈话感兴趣,他就越显得不那么亲切,他所感觉的醋意除了使他丧失掉一切讨人欢喜的态度以外,没有别的效果。他在大家坐着的阳台上走来走去,一刻也不能安静,就像内心焦躁不安的人通常惯做那样。他不断地眼望天空,地平线上聚集了大块的乌云宣告暴风雨快要到来;他更一直注视着的是他的情敌,这位情敌正在同朱莉低声谈话。一忽儿他看见她微笑,一忽儿她又严肃起来,再过一会儿她又羞怯地低垂眼睛;总之,他看出来达尔西每讲一句话都能在她身上产生明显的效果;最使他感觉伤心的,就是朱莉脸上的不同表情,仿佛就是达尔西变化不定的脸部表情的反应。最后,他再也不能忍受这种苦刑,就走到她身边,趁达尔西跟别人描述土耳其皇帝穆罕默德的胡子的机会,俯身到她的椅背上。“夫人,”他用酸溜溜的声调说,“达尔西先生似乎是一个很可爱的人!”

    “一点不错!”德-夏韦尔尼夫人带着掩饰不住的热烈表情回答。

    “当然是喽,”夏托福尔继续说,“因为他使您忘记了您的老朋友。”

    “我的老朋友!”朱莉用稍带严厉的口气说,“我不知道您这话是什么意思。”说完她就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接着,她拿起朗贝尔夫人拿在手里的一条手帕的一只角。“这条手帕的刺绣真雅致,”她说,“手工真好。”

    “是吗,亲爱的?那是达尔西先生送给我的,他从君士坦丁堡不知给我带回来多少刺绣手帕。随便问一句,达尔西,是您的那个土耳其女人给您绣了这些手帕的吗?”

    “我的土耳其女人!什么土耳其女人?”

    “是呀,就是您救了她性命的那位漂亮的公主,她管您叫……啊!我们全知道了……她管您叫什么来着……总之,她的……救命恩人就是了。您应该知道土耳其话是怎么说的。”达尔西笑着拍了拍额头。“这可能吗?”他嚷起来,“我的不幸遭遇居然把名声传到了巴黎!”

    “可是这里面并没有不幸遭遇呀;也许只有码码慕齐①失掉他的宠姬吧。”

    “唉!”达尔西回答,“我看你们就连这件事的一半也不知道,因为这个遭遇对我来说,其不幸的程度正如风车之对于堂吉诃德一样。难道我只为了当过一回游侠骑士——这件事我是无罪的——不仅要被法兰克人②传为笑柄,而且回到巴黎还要受到嘲笑吗?”——

    ①“码码慕齐”是莫里哀的喜剧《醉心贵族的小市民》中葛维耶勒捏造的土耳其话,据他说是“骑士”的意思。

    ②十字军东征以后,土耳其一带的人把欧洲人通称为法兰克人,所以这里是指在土耳其的欧洲侨民。

    “怎么!可是我们一点也不知道。把真相告诉我们吧!”所有的女客一齐喊道。

    “我本该,“达尔西说,“让你们保留你们已经知道的那段故事,而后面的续编我就不说下去了,因为这件事的回忆对我是丝毫不愉快的;可是我的一个朋友——顺便说一句,朗贝尔夫人,我请您允许我把他介绍认识您……我的一个朋友约翰-蒂勒尔爵士,他在这场悲喜剧里也是主角之一,不久就要来到巴黎;他在叙述这件事时,可能恶作剧地把我描写成为比我实际担任的角色更可笑的角色。因此我把事实告诉你们:

    “这个可怜的妇人,在法国领事馆安顿下来以后……”

    “啊!从头开始!从头开始!”朗贝尔夫人喊道。

    “可是你们已经知道开头了呀!”

    “我们一点儿也不知道,我们要您把事情从头到尾叙述一遍。”

    “好吧!女士们,你们知道我18××年在拉纳卡①。有一天我出城去写生,陪我同去的是一个年轻的英国人,为人十分可爱,他和蔼可亲,天性乐观,名叫约翰-蒂勒尔爵士,他是一位最可宝贵的旅行伴侣,因为他会想到晚餐,不会忘记带干粮,而且永远不发脾气。此外,他的旅行又是没有目的的,他既不懂地质学,也不懂植物学,这两门科学对一个旅行伴侣来说,是非常讨厌的。

    “我坐在一间破房子的屋檐下,离海大约有两百步远,这一带海边全都是陡峭的岩石。我正在用心画一座古代的石棺状坟墓,约翰爵士躺在草地上,吸着上等的拉塔基亚烟草②,嘲笑我不幸爱上了艺术。我们雇用的一个土耳其翻译,正在我们身边为我们煮咖啡。他是我所认识的土耳其人中最胆小而咖啡煮得最好的人——

    ①拉纳卡在塞浦路斯。

    ②拉塔基亚在叙利亚,所产烟草极有名。

    “突然间约翰爵士快活地叫起来:‘那边有人带着雪下山来了,我们去向他们买一些来做冰冻橙汁吧。’

    “我抬头看见一头驴子向我们走来,身上横驮着一个大包裹,一边一个奴隶扶着它;前头是一个驴夫牵引着驴子,压队的是一个白胡子的土耳其老头,骑着一匹相当优质的好马,走在队伍的末尾。这一队人走得很慢,样子相当庄严。

    “我们的土耳其翻译,吹着火,向那头驴子驮的东西望了一眼,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对我们说:‘那里面不是雪。’接着又恢复他惯常的沉默不语,继续为我们煮咖啡。‘里面是什么?’蒂勒尔问,‘是可以吃的东西吗?’

    “‘可以喂鱼的东西,’土耳其人回答。

    “这时候,那个骑马的人飞奔着直往海边驶去,经过我们身边时没有忘记向我们轻蔑地望了一眼,回教徒对基督教徒经常这样。他把马一直骑到我对你们说过的悬崖峭壁上,在最陡的地方突然停下。他注视着大海,仿佛在找寻一处最合适的投海地点。

    “我们更加仔细地察看驴子驮着的包裹,包裹的形状古怪使我们很惊异。我们马上就想起了那些吃醋的丈夫把妻子溺死的故事。我们互相交流了我们的想法。

    “‘问问这些混蛋们!’约翰爵士对我们的土耳其翻译说,‘他们驮着的是不是一个女人。’

    “土耳其人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可是没有张开嘴巴。很明显,他觉得我们提的问题太不合适了。

    “这时候,包裹离我们很近,我们明显地看出布袋里有东西在乱动,还听见了布袋里发出一种呻吟和咕噜声。

    “蒂勒尔虽然贪吃,可是很有侠义精神。他怒气冲冲,站起来直奔到驴夫面前,用英语问他——因为他已经气糊涂了——问他把布袋带到哪儿去,准备拿布袋做什么。驴夫当然不回答;可是那个布袋拚命在乱摇乱动,还可以听见女人的喊叫声。两个奴隶听见喊声就拿手里抽驴子用的皮鞭向布袋猛抽。蒂勒尔愤怒到了极点。他运用非常科学化和非常有力的一下拳击,把驴夫打倒在地,又抓住一个奴隶的脖子;这样一来,由于斗争激烈,碰到了那布袋,布袋沉重地跌落在草地上。

    “我奔过去。另一个奴隶着手捡石头,驴夫爬了起来。尽管我非常不愿意管别人的闲事,当时也不得不来帮助我的伙伴。我抓住我绘画时用来支撑遮阳伞的一根木桩,摆出我最威武的姿势把木桩挥舞起来吓唬那两个奴隶和驴夫。事情进行得很顺手,想不到那个骑马的土耳其鬼,观察了大海以后,听见我们吵闹的声音回过头来,不等我们有半点考虑的余地就像支箭似的飞到我们面前,手里拿着短剑一类的鬼东西……”

    “就是叫做阿塔冈的那种短剑吧?”夏托福尔问,他是喜欢地方色彩的。

    “就是一柄阿塔冈,”达尔西微笑着表示赞同,“他经过我的身边,用阿塔冈在我的头上扎了一刀,我顿时头昏眼花,就像我的朋友德-罗斯维尔侯爵很俏皮地说那样,眼前仿佛出现了36根蜡烛。可是我仍然能够向他的腰部回敬了一木桩,然后我像旋风似的挥舞着木桩,打驴夫,打奴隶,打马和那个土耳其人,我变得比我的朋友约翰-蒂勒尔爵士疯狂10倍。事情发展下去毫无疑问会对我们不利。我们的翻译保持中立,我们拿一根棍子对付3个步兵,一个骑兵和一柄阿塔冈,是不能支持很久的。幸喜约翰爵士想起了我们带来的两枝手枪。他马上抓住枪,扔了一枝给我,自己拿了另一枝,立刻用枪对准那个找了我们许多麻烦的骑马的土耳其人。看见手枪,又听见我们扳枪机的声音,这对我们的敌人产生了奇妙的效果。他们可耻地逃走了,留下我们做了战场上的主人,包括那个布袋和那匹驴子。我们尽管非常恼火,却并没有开枪,这是非常幸运的事,因为谁也不能杀死一个回教徒而不受处罚,即使揍一顿也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我擦净了血迹以后,第一件事,可想而知,就是赶紧去打开那只布袋。我们发现里面是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妇女,稍微有点肥胖,一头美丽的黑发,浑身上下只穿一件蓝羊毛长睡袍,透露程度稍比德-夏韦尔尼夫人的披肩差一点。

    “她很快就爬出布袋,丝毫没有半点忸怩,就向我们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遍。她所说的事一定很悲壮动人,可惜我们一个字也听不懂;接着,她吻了吻我的手。女士们,这是头一次一位妇女给我这个荣誉。

    “我们冷静下来后看见我们的翻译像个绝望的人在拼命地抓自己的胡子。我把我的脑袋用手帕凑合包扎好。蒂勒尔说:‘我们拿这个女人怎么办?如果我们继续留在这儿,她的丈夫会带着人马回来把我们打死;如果我们就这样子带她回到拉纳卡,毫无疑问城里的流氓会认为我们犯了通奸罪而拿石头扔我们。’蒂勒尔想到这里感到不知所措,等他恢复了英国人的冷静,他就冲着我大声嚷道‘您今天着鬼迷了,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写生!’他的喊声使我笑了起来,那个女人一点不懂是怎么一回事,也笑了。

    “可是总得拿出一个主意呀。我想我们最好的做法,就是要求法国领事保护我们;但是最难做到的是回到拉纳卡。天已黑了,这对我们倒是一个好机会。我们的土耳其翻译带着我们兜了一个大圈子,由于采取了这样的预防措施和受到黑夜的保护,我们顺利地来到了城外领事的家。我忘记告诉你们,我们用那布袋和我们翻译的头巾,临时凑合给那女人做了一套比较得体的衣服。

    “领事很不愉快地接待我们,对我们说我们到任何国家旅行都应当尊重当地的风俗习惯,说我们不应干涉别人的内务事……最后,他狠狠地骂了我们一顿,他做得对,因为我们的做法足够引起一场猛烈的群众骚动,使塞浦路斯岛上的所有法国人都被杀光。

    “领事的妻子比较讲人道,她念过许多小说,认为我们的行为非常勇敢。事实上,我们的所作所为真像小说中的英雄。这位好心肠的太太十分虔诚,她想她很容易就能够使我们带给她的异教徒改宗基督教,改宗以后消息要刊载在《通报》①上,她的丈夫会因此而提升为总领事。所有这些想法都是一刹那间在她的脑子里形成的。她抱吻了那个土耳其女人,给了她一件连衫裙,说她的丈夫领事先生的狠心太可耻,还要他到巴夏②那里去料理这件事——

    ①《通报》创办于1789年,1799年成为法国的政府机关报,1869年停刊。

    ②土耳其的高级官吏称为“巴夏”。

    “巴夏十分忿怒。那个吃醋的丈夫是一个有地位的人物,他大发雷霆。他说,让那些狗娘养的基督教徒阻止他那样的人物把奴隶扔到海里,这是一件叫人可恨的事。领事十分为难。领事大谈特谈他的主人法国国王,提起更多的是一艘拥有60尊大炮的巡洋舰刚出现在拉纳卡海面。可是他最有说服力的理论,是他以我们的名字建议,对那个奴隶照正当的价格赔偿。

    “唉!你们真不知道土耳其人的所谓正当的价格是怎么一回事!要赔钱给丈夫,赔钱给巴夏,赔钱给那头驴子,因为蒂勒尔打坏了它的两只牙,为了这件丑事也要赔钱,对一切都要赔钱。蒂勒尔叫苦连天地喊了多少次:‘真见鬼,您为什么要到海边去写生!’”

    “多么不幸的遭遇,可怜的达尔西!”朗贝尔夫人喊道,“您就是在那里得了这条伤痕的吗?请您把头发撩上去让我看看。他没有把您的脑袋劈成两半真是奇迹!”

    朱莉在听他讲述当中,一直没有把眼睛从他的额头上挪开;她最后用羞怯的声音问:“那个女人后来怎样了?”

    “这就是这段故事中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地方。故事的结局对我来说这么狼狈,以致我现在对你们讲这故事的时候,人家还在嘲笑我们这种侠义的轻举妄动呢。”

    “她漂亮吗,这个女人?”德-夏韦尔尼夫人问,脸有点红。

    “她叫什么名字?”朗贝尔夫人问。

    “她叫埃米尼。漂亮?……是的,她有几分姿色,再惜太胖了点,而且按照她国内的习惯搽满了脂粉。要花很长时间才看得惯土耳其美人的美——埃米尼因此就住在领事家里。她是曼格勒里①人,她告诉领事夫人瑟……太太说她是亲王的女儿。在这个国家里,所有无赖只要他能够指挥另外10个无赖,都是亲王。因此人家就用公主的礼节待她:她同主人同桌吃饭,食量之大,无与伦比。每次同她谈起宗教,她照例是昏昏入睡。这样过了相当日子。最后洗礼的日期决定了。领事夫人瑟……太太愿意做她的教母,而且想叫我当她的教父。又是送糖果,又是送礼物,洗礼要有的一切一应俱全!……真是注定这个埃米尼要使我破财。瑟……夫人说埃米尼爱我胜过蒂勒尔,因为她每次拿咖啡给我,总要把咖啡泼到我的衣服上。我为了这个洗礼真正按照福音书作着洗心革面的准备,然后到了洗礼前夕,美丽的埃米尼不见了。要把事情真相全部告诉你们吗?领事有一个厨师是曼格勒里人,他是一个身材高大的混蛋。可是烧回教徒的饭倒是有一手。这个曼格勒里人得到埃米尼的喜爱,她大概是照她的方法来爱国的。他拐走了她,同时偷走了瑟……夫人一大笔钱,瑟……夫人再也无法找到他。因此领事失掉了金钱,他的夫人失去她送给埃米尼的一份陪嫁,我失掉了我的手套,我的糖果,还有我挨了打还不算在内。最糟的是,人家还要我对这件事负责。人家说,是我想解救这个坏女人,是我想从海底把她救上来,她就给我的朋友们带来许多不幸。蒂勒尔懂得怎样脱身,他装出被害人的样子,而其实只有他才是这场打架的真正原因,我呢,我却保留住堂吉诃德的声名,和你们看见的这道伤痕,这道伤痕对我的前途很有妨碍。”——

    ①曼格勒里是外高加索的一个公国,1867年并入俄国。

    讲完故事,大家回到客厅。达尔西同德-夏韦尔尼夫人又谈了相当长时间的话,然后他不得不离开她,因为有一个青年要介绍给他,这个青年对政治经济学很有研究,他研究的目的是要当众议员,他想得到关于土耳其帝国的一些统计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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