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诗人是忌妒的
第五章 诗人是忌妒的
雅罗米尔继续在跑,而世界继续在变:他的姨父,那个认为福尔特尔是伏特发明者的人,被巫告犯了诈骗罪(和成百的商人一道)。他们不但把他的商店收归国有,而且还判了他几年刑。他的妻子和儿子作为工人阶级的敌人被驱逐出布拉格。他们带着冷冷的沉默离开了这幢房子,由于雅罗米尔投靠了这个家庭的敌人,他们永远也不会原谅玛曼。
政府把这幢别墅空出来的底层楼分配给另一家人,这家人很快就采取了粗暴、挑衅的态度,新来的房客是从一间阴暗的地下室搬来的,因此认为任何人拥有这样宽敞、舒适的别墅都是极大的不公平。他们觉得他们不只是到这幢别墅来住的,而是来清算一个过去的历史错误。没有请求任何人的许可,他们在花园里为所欲为,并要玛曼把房子的墙壁修理一下,因为他们的孩子在院子里玩耍时,剥落的墙灰可能会危及到孩子。
外婆愈来愈老了,她已经丧失了记忆,于是有一天(几乎没有感觉到)她化成了火葬场的青烟。
在这样的情况下,难怪玛曼对儿子的逐渐疏远感到特别难以忍受。他正在学习的学科她很反感,他不再把他的诗歌给她看。当她想打开他的抽屉时,她发现它己上了锁。就象脸上挨了一耳光。想到雅罗米尔在怀疑她窥探他的私事!她求助于一把雅罗米尔不知道的多余的钥匙,但当她检查他的日记时,她没有发现任何新的记载或新的诗歌。然后她注意到墙上已故丈夫的照片,她回想起她曾经怎样恳求阿波罗的塑像从正在她子宫里生长的婴儿身上抹去象他丈夫的一切痕迹。哎,莫非她丈夫在坟墓里都要与她争夺对雅罗米尔的所有权吗?
在前一章结尾时,我们把雅罗米尔留在了红头发姑娘的床上。大约一周后,玛曼再次打开他书桌的抽屉。在他的日记里,她读到几句她不理解的简洁的话,但是她也发现了更重要的东西:新的诗歌。她觉得阿波罗的七弦琴再一次战胜了她丈夫的军服,她暗暗地高兴起来。
读完这些诗后,这个好的印象得到了增强,因为她真心喜欢它们(实际上,这是她第一次真诚地欣赏雅罗米尔的诗!)。它们是押韵的(在内心深处,玛曼始终觉得不押韵的诗决不是真正的诗),完全明白易懂,充满美丽的诗句,没有衰弱的老人,没有土里腐烂的尸体,没有松垂的腹部,没有眵垢的眼睛。相反,这些诗提到鲜花,天空,云彩,有几处,(以前从来没有这种现象)甚至还出现了“母亲”这个词。
雅罗米尔回家了;当她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所有这些年的辛酸苦辣忽然都涌上眼睛,她禁不住热泪纵横。
“什么事,母亲?怎么啦?“他轻轻地问,他的声音里很久都没有这种温柔了,玛曼尽情地把它吸收了进去。
“没什么,雅罗米尔,没什么。”她回答,看见儿子对她关心,好哭得更加厉害。再一次,她流下了多种眼泪:为她的孤独的悲伤的眼泪,为儿子抛弃她的指责的眼泪;为他有可能回到她身边的希望的眼泪(受到他那新的旋律诗行的刺激);为他站在她面前那笨拙样子的气愤的眼泪(难道他就不能至少抚摸一下她的头发吗?);还有企图软化和俘虏他的虚假的眼泪。
终于,尴尬的犹豫之后,他拉住了她的手。太好了,玛曼停止了哭泣,她的话就象刚才的眼泪一样滔滔地涌出来。她谈到她一生中的所有委屈:她的守寡,她的孤独,企图把她赶出她自己房间的住户,不再理悉她的姐姐(“都是因为你,雅罗米尔!”),最后,最重要的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密朋友正在摒弃她。
“可那不是事实。我没有在摒弃你!”
她不会为这样轻易的回答平静下来。她苦笑了;他怎么能这样说?他总是很晚才回家,有时连续几天他俩都不交换一句话,甚至当他俩偶尔谈点话时,她也非常清楚,他根本没有在听,他的心在别的地方。是的,他正在变成一个陌生人。
“可是,母亲,那不是事实。”
她又苦笑了。噢,不是?难道她必得向他证明这点吗?难道他想知道真正最伤害她的是什么吗?他有兴趣吗?那么好吧。她一直尊重他的秘密,甚至当他还是一个小孩时。为了让他有自己的房间,她曾与家庭中其他成员进行了多么艰难的斗争!而现在——受到了一个什么样的侮辱!一天打扫他房间时,完全出于偶然,她发现他因为她而锁上了书桌抽屉,他怎么想她当时的感觉!为什么要锁它?谁可能会愿意干涉他的私事?难道他认为,她除了打探他的事就没有别的更要紧的事可干了吗?’
“哎,母亲,这是一个误会!我几乎没有使用那个抽屉!如果它被锁上,那只是出于偶然!”
玛曼知道儿子在撒谎,但这无关紧要。比他的话更重要的是他话音里的顺从,它象是一个和好的礼物。
“我愿意相信你,雅罗米尔。”她说,紧紧握住他的手。
当他瞅着她时,她开始意识到自己淌满眼泪的脸。她冲到浴室里去照镜子,她感到恐怖;她那泪湿的脸看上去很丑,身上穿的那件过时的灰衣服只是使情况更糟。她轻快地用冷水洗了脸,换上一件粉红色的睡衣,从橱柜里取出一瓶红酒。她开始再次对雅罗米尔讲,他们俩应该更加相互理解,因为在这个世上,他们除了对方再没有别的亲人了。这个话题她谈了很久,她觉得雅罗米尔的眼里好象流露出激动和赞同。因此她鼓起勇气说,她毫不怀疑他——一位正在成人的大学生——有他个人的秘密,她尊重他的秘密,但尽管如此,她还是希望雅罗米尔生活中的这个女人不会损害他俩之间的良好关系。
雅罗米尔耐心、理解地听着。过去一年他之所以回避他的母亲,是因为他的不幸需要孤独和黑暗。但自从他在阳光灿烂的海岸——红头发姑娘身上幸福地登陆以后,他就一直渴望和平与灯光;他对母亲的疏远破坏了生活的和谐。除了感情方面的考虑,还有一个与玛曼保持良好关系的更实际的需要:红头发姑娘有一个自己的房间,而他——一个成年男人——却仍然同母亲住在一起,只有通过女主人的独立才能实现一个独立的生存。这种不同使他痛苦不堪,因此他很高兴玛曼此刻同他坐在一起,穿着一件粉红色睡衣,啜着酒,象一位悦人的年轻女人,他可以跟她友好地讨论他的权力和特权。
他声称他没有什么可隐藏的(玛曼由于焦急的期待,喉头都绷紧了),他开始对她讲起红头发姑娘。当然,他没有提玛曼在她买东西的那个商店里已经见过这位姑娘,不过他说明了这个年轻姑娘是十八岁,她不是大学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劳动姑娘(他几乎好斗地说出这句话),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
玛曼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她觉得事情似乎在朝好的方面转变。雅罗米尔描述的这位姑娘的形象消除了她的忧虑。姑娘很年轻(以为是一个久经情场、堕落的女人的恐惧想法愉快地消失了),她几乎没受什么教育(因此玛曼不必担心她的影响力量),雅罗米尔这样热烈地强调她的朴实和善良,她不仅猜想这姑娘不是太漂亮(因此可以设想,儿子的迷恋不会持续很长)。
雅罗米尔感觉到,母亲并没有不赞成他对红头发姑娘的描绘,他很高兴,懒懒地幻想着他很快就可以同他的母亲和他的红头发姑娘坐在同一张桌旁;同他童年的守护神和他成年的守护神。这一切似乎象和平一样的美好;在他自己的家与外面世界之间的和平,在他两个守护神翅膀下的和平。
于是,在长时间的疏远之后,母亲和儿子,正在品尝他们的亲密。他们愉快地聊天,但雅罗米尔仍然一直在想着他那不过分的,实际的目的:给自己的房间争得权利,在那里他愿意什么时候带姑娘来就可以带她来,在那里他们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想呆多久就可以呆多久。因为他正确地领悟到,一个人只有当他是一块明确规定的场地的主人,一个完全的个人小天地的主人时,他才是真正的成年人。他用一种拐弯抹角、小心翼翼的方式对母亲表达了这一看法。他说,如果他能认为自己在这里是自己的主人,他会更加乐意待在家里。
玛曼从微醺的飘飘然中醒过来。警觉得象一只雌老虎。她顿时意识到儿子想说什么。“你是什么意思?雅罗米尔,难道你在家里感到不自在吗?”
他回答说他非常喜欢他的家,但是他希望有权邀请他愿意邀请的人,象他的女友一样不受约束地生活。
玛曼开始意识到,雅罗米尔无意间给她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机会:毕竟,她也有几位爱慕者,由于害怕雅罗米尔的遣责,她不能邀请他们到她的家来。用雅罗米尔的自由来换取她自己的一点自由,这不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吗?
但是,当她想象一个陌生女人在雅罗米尔童年时代的房间里,一阵难以克制的厌恶就涌上心头。“你得承认,在一个母亲和一个女房东之间是有一些区别的。”她激烈地说,她知道,她将毁掉她自己作为一个女人过充实生活的机会。她对儿子肉欲的厌恶强于她自己身躯对肉体满足的渴求,这一发现使她感到恐惧。
还在固执追求目标的雅罗米尔,不了解母亲内心的骚乱,他继续强调他那失去的理由,进一步提出无用的论据。过了一会儿,他才注意到母亲在啜泣。一想到他伤害了童年时代的守护神他就非常惊恐,于是他陷入了沉默。从母亲的眼泪里,他突然看到他对独立的要求是无礼的,傲慢的,甚至是下流无耻的。
玛曼绝望了:她看见他俩之间的鸿沟再一次张开。她一无所获。却失去了一切!她随即试图想办法保持住儿子与她之间那根珍贵的理解之线。她拉住他的手,透过泪水说:
“请别生气,雅罗米尔!我只是因为你的变化而感到不安。最近你变得非常厉害!”
“变化?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母亲。”
“是的,你变了,你和过去不同了,最使我伤心的是你不再写诗。你过去常写一些多美的诗!现在你把它完全放弃了。这使我伤心。”
雅罗米尔想要说点什么,但她不让他说。“相信你的母亲,”她继续说,“我对这些事有一种感觉;你有非凡的才能!这是你的天赋。低估它就太可惜了。你是一个诗人,雅罗米尔,一个天生的诗人。我很难过,你并不重视它。”
雅罗米尔沉醉在母亲的话里,高兴极了。千真万确。他孩提时代的守护神比任何人都更加理解他!由于他不再写诗,他曾经是多么沮丧!
“但是,我现在又在写诗了,母亲!真的!我拿给你看!”
“没有用,雅罗米尔,”玛曼悲哀地摇摇头。“不要哄骗我。我知道你已经不再写诗了。”
“你错了!请等一下!”他叫道。他跑到他的房间,打开拍屉锁,带着一札诗走回来。
玛曼瞧着几小时前在雅罗米尔房间看过的那些诗。
“噢,雅罗米尔,这些诗真是太美了!你取得了很大的进步。很大的进步!你是一个诗人,我为你感到非常高兴……”
仿佛一切都在表明,雅罗米尔对新事物的强烈渴求(对新事物的信仰)不过是掩饰一个童贞青年对不能想象的性经验的渴求。当他第一次到达红头发姑娘身躯的极乐海岸时,他产生了一个奇特的念头:现在他终于知道绝对现代的含义是什么了;它就是躺在红头发姑娘身躯的岸上。
在这样的时刻,他活跃之极,充满热情,真想给她朗诵诗歌。他在脑子里迅速回忆了一下所有熟记的诗(他自己的和其他诗人的),但他断定(大为惊异地)红头发姑娘也许对这些诗根本不会关心。这使他头脑一阵混乱。接着他明白了,唯一的绝对现代的诗是红头发姑娘,一个普通姑娘,能够容易接受和理解的诗。
这是一个突然的启迪;他为什么那样愚蠢,竟想要踩在自己的歌喉上?为了革命而放弃诗歌有什么道理?毕竟,他终于到达了真正的生活领域(雅罗米尔理解的“真正的生活”是一个游行人群,肉体之爱,革命口号的旋转的边界),现在他只需完全投入到这个新生活中,成为它的小提琴弦。
他感到充满了诗情,极想写出一首红头发姑娘会喜欢的诗。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任务。在此之前,他只写过自由诗,没有那种更有结构的诗歌形式的技巧。他确信,姑娘会认为无韵的作品不是真正的诗。甚至获胜的革命也持同样的观点。让我们回忆一下,在那些日子,无韵诗甚至被认为不值得发表。所有现代派诗都被宣布为腐朽资产阶级的作品,自由诗是文学颓废最确信无疑的特征。
革命对韵律的喜好难道仅仅是偶然的偏爱吗?大概不是。在韵律和节奏中,存在着一种神奇的力量。一旦挤进有规律的音步,混乱的世界随即变得井然有序,清楚明了,美丽迷人。如果一个女人厌倦人生走向死神,死亡便与宇宙的秩序和谐地融为一体了。即使这首诗是为了对人的必死进行强烈的抗议,死亡作为美好抗议的诱因也是正当的,骸骨,送葬,花圈,墓碑,棺材——这一切在一首诗里都变成了一出芭蕾,读者和诗人都在其中表演着他们的舞蹈。跳舞者当然不可能不赞成舞蹈。通过诗歌,人类达到了它与存在的一致,而韵律和节奏便是获得一致的最天然的方式。难道革命可以无需对新秩序反复证实吗?难道革命可以无需韵律吗?
同我一道狂吼!内兹瓦尔激励他的读者,波德莱尔写道,人生须常醉……酒中,诗中,道德中,各循其志……诗歌即酣醉,人们饮酒是为了更加容易与世界融合在一起。革命不希望被审视或被分析,革命只渴望同群众融合在一起。因此,革命是抒情的,需要抒情风格。
当然,革命所追求的抒情风格与雅罗米尔早期创作的那种诗截然不同。一段时期,他曾急欲追求内在自我的平静冒险和迷人暗示。然而,现在他清除了他的灵魂,把它变成了一个表演真正世界喧闹马戏的宽阔场地。他用只有他才理解的独特的美去交换人人所理解的一般的美。
他迫不及待地想起旧式的奇迹,艺术(怀着背叛者的骄傲)已经嗤之以鼻的奇迹大众化;落日,玫瑰,晨露,星辰,对故土的怀旧之情,母爱。多么美好,熟悉,清晰的世界!雅罗米尔惊喜交加地回到它那里,象一个浪子多年漫游后又回到家中。
啊,要简单,绝对简单,简单得象一首民歌,一个孩子的游戏,一道潺潺的溪水,一位红头发的姑娘!
啊,要回到永恒之美的源泉,热爱简单的词语,例如星星,歌曲和云雀——甚至“啊”这个词,这个被蔑视被嘲笑的单词!
雅罗米尔也受到某些动词的诱惑,尤其是那些描写简单动作的词;走,跑,特别是漂和飞,在一首庆祝列宁周年纪念的诗中,他写道,一根苹果树枝被投到小溪里,树枝一直漂流到列宁的家乡。没有一条捷克的河流到俄国,但诗歌是一块神奇的土地,在那里河水可以改道。在另一首诗中他写道,世界很快就会自由得象松树的芳香漂浮在山顶上。在另一首诗中他唤起茉莉的芳香,这香味变得如此强烈,以致变成了一艘看不见的帆船,在空中航行。他想象自己在这艘芳香四溢的船上,向远方飘去,一直漂到马赛,根据一篇报纸上的文章,马赛的码头工人正在罢工,雅罗米尔希望作为一个同志和兄弟加入到他们中间去。
他的诗歌也充满了所有运动方式中最有诗意的东西,翅膀,夜晚随着翅膀,轻轻地拍打而搏动。渴求,悲伤,甚至仇恨都有翅膀。当然,时间在不变地沿着它那带翅膀的路行进。
所有这些诗句都暗示了一个对广大无边的拥抱的希望,使人联想到席勒的著名诗句:Seid,umschlungen,Mi-llionen!Diesenkussderganzenwelt![1](德语:大家拥抱吧,千万生民!把这亲吻送给全世界!——译注)这种对宇宙的拥抱不仅包括空间,而且还包括时间,不仅包括马赛的码头,而且还包括那个神奇、遥远的岛屿——未来——
[1]《欢乐颂》中的诗句。
雅罗米尔一直把未来看成是一个令人敬畏的神秘事物。它包含着一切未知的东西,因此,它既诱人又令人恐惧。它是确定的反义词,是家的反义词,(这就是为什么在焦虑不安期间,他要梦想着老人的爱情,他们是幸福的,因为他们不再有未来)。然而,革命赋予了未来一种完全不同的意义。它不再是一个神秘事物;革命者熟悉未来。他从小册子,书籍,报告,宣传演说中知道了它的一切。它不令人恐惧;相反,在一个不确定的现在,它提供了一个确定的安息所,革命者朝它伸出手臂,就象一个孩子朝母亲伸出手臂一样。
雅罗米尔写了一首描写一个共产党工作者的诗。一个深夜,当喧哗的会议被晨露代替(在那些日子,一名战斗的共产党人总是被表现为一名喜欢争论的共产党人),他在书记办公室的沙发上睡着了。窗下的电车铃声在这位党的工作者的梦里,变成了世界上所有钟摆的欢乐洪亮的声音,宣告将不再有战争,全球属于工人阶级。这位党的工作者意识到,靠神奇的一跃,他不知怎么已来到了遥远的未来。他站在一块田地之间,一位女人驾驶着拖拉机朝他驶来(未来的妇女通常被描写成拖拉机手),她惊讶地认出这位工作者就是从前的社会主义英雄——往昔的劳动者,为了她现在能自由而幸福地耕地,他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她从机器上跳下来迎接他。“这是你的家,这是你的世界。”她说,并想要报答他。(看在上帝面上,这位漂亮的年轻女人怎么能报答一个疲倦不堪的老工作者?)这时,窗上的电车发出特别有力的鸣声,这位睡在党的办公室角落的狭窄沙发上的男人醒了过来……
雅罗米尔写了好几首类似的新诗,但他还是不满意。除了雅罗米尔和他的母亲,没有人读过这些诗。他把它们全都寄给日报的文学编辑,每天早晨都要细心地翻阅报纸。一天,他终于发现三版上方有一首五节四行诗,他的名字用粗体字印在诗题下面。这一天,他骄傲地把这期报纸递给红头发姑娘,要她仔细地看一遍。姑娘未能发现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她通常忽略诗歌,因此根本不注意作者的名字),雅罗米尔最后不得不用手指着这首诗。
“我一点也不知道你是一个诗人!”她钦佩地凝视着他的眼睛。
雅罗米尔告诉她,他写诗写了很久了,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札手抄的诗。
红头发姑娘开始读这些诗,雅罗米尔告诉她,有一段时期他曾放弃了诗歌,是她鼓舞了他回到它身边。遇见她就象遇见了诗歌本身。
“真的吗?”她问,雅罗米尔点了点头,她拥抱他,吻他。
“奇妙的是,”雅罗米尔继续说,“你不仅是我最近写的诗歌的女王,甚至也是我认识你之前写的诗歌的女王。当我第一看见你时,我就觉得我过去的诗变得栩栩如生,成了一个象你这样女人的化身。”
受到她脸上显露的好奇、不理解的神情鼓励,他继续对她说,他曾经写了一首长长的散文诗,一个幻想故事,描写了一个名叫泽维尔的男孩。实际上,他并没有真正写这首诗,只是梦到过它,希望有一天把它写出来。
泽维尔的生活与别人完全不同;他的生活是一个梦。他睡着了,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睡着了,又做了一个梦,从这个梦中醒来,他发现自己在前一个梦里。就这样,他从一个梦渡到另一个梦,同时过着几种不同的生活。他从一种生活渡到另一种生活——这不是一种很美妙的生存吗?没有拴在一个单一的生活上,虽然是一个人却又过着多种的生活。
“是的,我想这会是很好的……。”红头发姑娘说。
雅罗米尔继续说:当他第一次在商店里看见她时,他就大吃了一惊,因为她长得与他想象中泽维尔最亲爱的人一模一样:虚弱,红发,淡淡的雀斑……
“可是我很丑。”红头发姑娘声明。
“不!我爱你的雀斑和火红的头发!我爱这一切,因为它是我的家,是我从前的梦!”
姑娘又吻他,他继续说下去。“请想象一下,整个故事是这样开始的:泽维尔喜欢穿过煤烟熏黑的市郊街道漫步。他常常打一个底楼窗户经过。他总是停留在窗前,幻想着那里也许住着一个漂亮的姑娘。一天,窗户里的灯亮了,他看见了一个温柔娇弱的红头发姑娘。他情不自禁了。他推开窗户,跳进了房间。”
“可你却从我的窗户边跑掉了!”姑娘笑起来。
“是的,不错,”雅罗米尔回答,“我跑掉了,因为我害怕我在从现实跨进幻想。你知道吗,当你发现自己处在一个曾在梦中见过的情境时,会是什么感觉?你会惊恐得想拔腿就跑!”
“可不。”红头发姑娘愉快地赞同。
“就这样,在故事里,泽维尔从窗户跳进去追求姑娘,但这时她丈夫回来了,泽维尔把他锁在了一个沉重的橡木衣柜里。那位丈夫直到今天还在那里,成了一具骷髅。泽维尔把他的恋人带走去了远方,就象我将把你带走一样!”
“你就是我的泽维尔。”红头发姑娘感激地在雅罗米尔耳边悄声说。她顽皮地用泽维和泽维克的呢称称呼他。然后紧紧地拥抱他,吻了他很久,直到深夜。
雅罗米尔到红头发姑娘的住处去过许多次,我们想回忆其中的一次,那次姑娘穿着一件前面有一排白色大钮扣的衣服。雅罗米尔试图把这些钮扣解开;姑娘大笑起来,因为它们不过是用来作装饰的。
“等一等,我自己来脱,”她说,然后伸手去拉脖子后面的拉链。
雅罗米尔为自己的笨拙而感到窘迫,当他终于弄清楚衣服的原理时,他急欲想弥补自己的失态。
“不,不,我自己来脱。别管我:”她一边笑着,一边从他身边往后退。
他如果再要坚持就显得可笑了,但他却被姑娘的行动搞得心烦意乱。他相信,一个男人应该为他的情妇宽衣解带——否则这整个动作就与普通的、日常的穿衣脱衣毫无区别了。这个观点不是基于经验,而是基于文学,以及文学中引起联想的句子:他是一个给女人脱衣服的行家;或者,他用熟练的手指解开她罩衫的钮扣。他不能想象性交之前会没有一阵迫不及待的、兴奋慌张的解钮扣,解拉链和解钩子。
“干嘛要自己脱衣服?你又不是在看病!”姑娘已经匆匆脱掉了衣服,只穿着内衣裤。
“看病?你是什么意思?”
“是的,我觉得整桩事就是这样的。象一个医生在检查病人。”
“我明白了!”姑娘笑起来。“也许你是对的。”
她解下胸罩,站在雅罗米尔面前,挺着她的小乳房。“我有点疼,医生,就在我的心脏下面。”
雅罗米尔似乎没有懂这个玩笑。“请原谅,”她抱歉地说,“你也许习惯让你的病人躺下检查。”然后她伸直身子躺在沙发上。“请仔细瞧瞧我的心脏。”
雅罗米尔别无选择,只好照办。他俯在姑娘的胸脯上面,把耳朵放在她的心脏上。他的耳垂贴着她胸部的柔软垫子,从她躯体的深处,他听见了有节奏的怦怦声。他突然想到,当一个医生在神秘、紧闭的诊室门后检查红头发姑娘的身子时,他感到的也正是这个声音。他抬起头,瞥了一眼赤裸的姑娘,感觉到一阵强烈、痛苦的忌妒。他在用一个陌生男人的眼光,一个医生的眼光看她。他匆匆把双手放在她的乳房上(这决不是医生的方式),以便结束这场令人痛苦的游戏。
“医生,你真调皮!你在干什么?那可不是检查的部位!”姑娘抗议道。
雅罗米尔怒火填膺。他看到女友脸上的神情,就和一个陌生人的手抚摸她时会出现的那样。看见她轻浮的抗议,他真想打她。但同时他意识到他已变很多么兴奋,于是扯掉姑娘的衬裤,进入了她的身体里。
他是那样兴奋,妒火很快地熄灭了,尤其,是当他听到姑娘的呻吟和叹息(这个绝妙的效忠),以及“泽维!泽维克!”的爱抚之词,这些词已经成为他俩亲密仪式的一个永久组成部分。
然后,他平静地躺在她旁边,轻轻地吻着她的肩膀,感到非常愉快。但是,从不满足于一个美好的片刻乃是雅罗米尔的不聪明之处。对他来说,美好片刻只有作为美好永恒的象征才是有意义的。从一个玷污了的永恒中掉下来的美好片刻是骗人的谎言。因此他想确信他俩的永恒是完全纯洁无理的。他用恳求多于寻衅的口气问,“告诉我,这只是一个愚蠢的玩笑,那桩与医生的事。”
“是的,当然,”姑娘回答。对这样一个愚蠢的问题能说什么呢?然而这并没有使雅罗米尔满意,他继续说:
“如果别人抚摸你,我是不能忍受的。我实在不能忍受!”他把手拳成杯状放在姑娘发育不全的、可怜的乳房上,仿佛他未来的幸福就全在它们的不受侵犯了。
姑娘笑起来(十分天真地)。“但是,如果我生病了该怎么办呢?”
雅罗米尔意识到他不可能排除一切医疗检查,他的阵地是守不住的。但他也知道,如果一个陌生人的手打算触摸姑娘的乳房,他的整个世界就将坍成碎片。他重复说。
“我不能忍受!你明白吗?我实在不能忍受!”
“那么当我需要医生时,你要我怎么办呢?”
他用平静而带责备的口气说,“你可以找一个女医生。”
“我有什么选择?你知道现在的情况!”她忿忿地叫起来。“我们全都被指定给某一个医生,不管我们愿意不愿意。你知道社会主义的医疗是怎么回事。他们命令你,你就得照办。比如,妇科检查……”
雅罗米尔心头一沉,但他镇静地说,“喔,你有什么毛病?”
“噢,没有,只是为了预防。为了防治癌症。这是法律。”
“闭嘴,我不想听这个!”雅罗米尔说,把手搁在她的嘴上。这个动作是那样猛烈粗鲁,他担心姑娘会误以为是一个耳光,生起气来;但她的眼睛非常谦卑地望着他,以致他觉得没有必要为他无意的粗鲁动作道歉。事实上,他开始欣赏这个动作,于是继续把手搁在姑娘的嘴上。
“我告诉你,”他说,“如果别人用手指摸你一下,我将永远不再摸你。”
他仍然把手掌按在姑娘的嘴唇上。这是他第一次对一个女人的肉体使用暴力,他觉得这令人陶醉;他用双手箍住她的脖子,仿佛要把她掐死。他感觉到她的喉咙在他的手指下已变得虚弱,他突然想到,只要把两个拇指往下压,他就可以轻易地扼死她。
“要是别人触摸你,我就要把你扼死。”他说,继续扼她的喉咙;一想到姑娘的生死掌握在他手中,他就感到高兴。他觉得到至少在此刻,姑娘是完全属于她的,这使他充满了一种令人愉快的权力感,这种感觉是那样销魂,他又一次进入了她的身子。
在作爱过程中,他几次狂暴地压她,把手搁在她的喉头上(在性交中扼死情人,那该多么令人兴奋!),并咬了她几次。
然后,他们紧挨着躺下休息,但这次性交持续得并不太长,也于是因为它没能平息雅罗米尔的愤怒;姑娘躺在他身旁,没有被扼死,仍然活着,她的裸体使雅罗米尔想到了医生的手和妇科检查。
“别生气,”她说,抚摸着他的手。
“我没有法子。一个被许多陌生人摸过的身子使我恶心。”
姑娘终于明白了他是当真的。她哀求道,“看在上帝的面上,我只是在开玩笑!”
“这决不是玩笑。这是事实。”
“不,不是事实。”
“别说了!这是事实,我知道我对这也无能为力。妇科检查是强迫性的,你不得不去。我不责备你。但是,被别人摸过的身子使我恶心。我没有办法。我就是这样的。”
“我发誓,这全是我编造的!我从小就没生过病。我从不看病。我的确收到过一张妇科检查的通知,但我把它扔掉了。我从没去过那里。”
“我不相信你的话。”
她极力向他保证。
“那好吧。但假如他们又叫你去呢?”
“别担心,他们太缺乏组织,不会注意到我没去。”
他相信了她的话,但他的痛苦不会被理智所平息。毕竟,他的痛苦并不是真正由医疗检查引起的。她在迷惑他,她并不完全属于他,这个感觉使他非常痛苦。
“我爱你,”她反复说。但这个短暂的片刻不能使他满足。他想要占有永恒,至少占有这姑娘生活中的永恒。而他没有占有它。甚至她从处女跨入妇人的那一小段生活都是属于别人的。
“我无法忍受别人将会抚摸你。而且有人已经抚摸过你。”
“没有人将会抚摸我。”
“但有人已经进入过你的身子。真叫人恶心。”
她搂抱他。
他把她推开。
“多少个?”
“一个”
“你在说谎!”
“我发誓!”
“你爱他吗?”
她摇了摇头。
“你怎么能同一个你不爱的人睡觉?”
“别再折磨我!”她说。
“回答我!你怎么能干这种事?”
“别再折磨我!我不爱他,那真可怕。”
“可怕什么?”
“别问。”
“有什么可隐瞒的?”
她突然流出眼泪,向他坦白,那人是她村里一个年纪较大的人,他令人厌恶,他曾摆布她(“不要问我,你不会想了解这件事!”),现在她已竭力忘掉了他的一切(“如果你爱我,永远不要使我再想起那个男人”)。
她哭得那样可怜,雅罗米尔的愤怒终于平息了。眼泪是最好的溶剂。
他抚摸她的面颊。“别哭了!”
“你是我亲爱的泽维,”她吸泣着说。“你从窗户进来,把那个坏男人锁在一个柜子里,他将变成一具骷髅,你将把我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他们拥抱,接吻。姑娘发誓,她决不能忍受别人的手放在她身上,他发誓,他爱她。他们再一次作爱,这次他们互相爱得很温存,他们的肉体充满了温柔的灵魂。
“你是我的泽维。”作爱后她不停地说,抚摸着他的头发。
“是的,我要带你去很远的地方,在那里你会感到安全的。”他说,他确切地知道这个地方,他有一个楼阁在等待着她,在安宁的天空下,头顶的鸟儿飞向光明的未来,芬芳四溢的小船滑过天空朝马赛驶去;他有一个安息所在等待着她,他童年的保护神守护在那里。
“你知道吗?我要把你介绍给我母亲。”他说,他的眼里溢满了泪水。
居住在别墅底楼那家人的母亲显露出日益膨胀的肚子,她快要生第三个孩子了。一天,那家人的父亲拦住玛曼对她说,如果两个人占的空间与五个人占的空间一样,这是完全不公平的;他建议她让出二楼三间房子中的一间。玛曼回答说这是不可能的。这位房客说,他打算把这件事转交有关当局,他们会决定别墅的住房是不是分配得很公平。玛曼反对说,她的儿子快要结婚了,二楼很快就会有三个人,也许甚至四个人。
因此,当雅罗米尔几天后告诉她,他想把他的女友介绍给她时,玛曼没有表示不高兴。至少那位房客会相信,当她说儿子快结婚时,她是诚实的。
然而,当雅罗米尔向玛曼承认,她已经认识这位姑娘,她就是玛曼常去买东西的那个商店里的红头发女售货员时,玛曼掩饰不住一脸的惊讶和不快。
“我相信你不会介意她只是一个售货员,”雅罗米尔好斗地说。“我以前告诉过你,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劳动妇女。”
好一会儿,玛曼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商店里那个笨拙。粗暴,毫无吸引力的姑娘竟然是他儿子生活中最亲爱的人,但她终于极力克制了自己。“如果我显得很吃惊,请原谅我。”她说。她决心忍受儿子为她准备的一切。
一个令人痛苦的三小时访问按时到来和结束了。每个人都很紧张,但都竭力经受住了这场痛苦的考验。
“你觉得她怎么样?”红头发姑娘一离开,雅罗米尔就急迫地问他母亲。
“噢,是的,她看来很不错。我干嘛不应该喜欢她呢?”她回答,非常清楚她的语气同她的话语不一致。
“你是说你不喜欢她?”
“我刚对你说过我喜欢她。”
“不,从你讲话的样子我能辨别出,你没有对我说实话。”
在红头发姑娘的来访过程中,她做了几件蠢事(她首先把手伸向玛曼,她首先坐下来,首先呷了一口咖啡),她还有许多失礼行为(当玛曼说话时,她不断地插嘴),说了许多不得体的话(她问玛曼有多大年纪),玛曼正在列举这些缺点时,她突然意识到,雅罗米尔也许会觉得她心胸狭窄(他认为过分注意举止优雅是资产阶级琐碎不器的标志),于是她很快补充说:
“不要误会,我并没有认为那些事很可怕。继续邀请她到家里来吧。接触一下我们这样的环境对她会有好处的。”
但是,一想到她也许不得不经常面对那个红头发的、不漂亮的、怀着敌意的躯体,玛曼心里就再次产生出一阵厌恶感。她用安慰的口气说,“毕竟,你不能对她求全责备。你得想象一下她成长的那种环境,考虑她现在工作的那个地方。在那样一个地方,你不得不忍受一切,不得不取悦于每个人。如果老板想开开心,要拒绝他是很难的。在这样的环境中,一个小小的调戏是不会太当真的。”
她望着雅罗米尔的脸,看见它发红了。他一阵妒火中烧,玛曼自己似乎也感觉到了这个妒火。(为什么不呢?当雅罗米尔第一次把这位姑娘介绍给她时,她也同样感到妒火中烧,因此他俩就象两个连在一起的管子,里面流着同样的苛性汁液。)雅罗米尔的脸又变得率真、顺从。玛曼面对的不再是一个陌生、独立的男人,而是她亲爱的孩子,一个痛苦的孩子,一个过去常跑到她身边寻求安慰的孩子。玛曼舍不得离开这个美好的情景。
雅罗米尔离开了房间,一阵孤寂后,玛曼察觉自己在用拳头打自己的头。她不断地悄声自语,“克制它,克制它,克制这种愚蠢的忌妒,克制它!”
尽管如此,损害还是已经造成了。他们华丽的楼阁,他们由童年保护神守护的和谐住处,已经被撕成了碎片。在母亲和儿子眼前展现了一个忌妒的时期。
母亲关于调戏不会当真的话一直索绕在他脑际。他想象红头发姑娘商店里的伙计们开着下流的玩笑;他想象当妙语将要说出时,叙述者和听者之间的接触达到了淫猥的顶点;他痛苦万分。他想象老板从她身边擦过,偷偷地摸一下她的乳房,或拍一下她的屁股,他狂怒不已。这样的动作居然不必当真,对他来说,这些动作就意味着一切。一次,他去看望她,注意到她忘记了随手关浴室门。他对此大发脾气,因为他顿时就想象出这样的场面:姑娘在她的工作地点同样粗心大意,当她正坐在马桶上时,一个陌生男人无意中闯进来,使她吃了一惊。
当他把这些忌妒的想象讲给姑娘听时,她能够用温柔和保证使他平静下来。但一当他发现自己独自待在房间里时,那些折磨人的想法就又产生了。他不能担保姑娘对他讲的都是实话。毕竟,不正是他自己引诱她说谎话的吗?不正是他对一次普通医疗检查的念头如此狂怒,以致吓得她永远不敢再对他讲心里话了吗?
早期的幸福时光一去不复返了,那时作爱是快乐无比的。为了她如此轻易和无误地把他带出童贞的迷宫,他对她充满感激之情。但是,正是过去感激的原因如今受到了他焦虑的分析。他一次又一次地想起她那手的淫荡的触摸,第一次同她在一起时,那手曾是那样极度地使他兴奋。现在他用怀疑的眼光细细地检查它;他对自己说,她以前从没有象那样去抚摸别人,这是不可能的。既然在认识他半小时之内,她就敢对他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人采取这种下流的动作,那么这种动作对她来说肯定是一种机械的,习以为常的事了。
这是一个可怕的念头。的确,他已经接受了这个想法,即他不是她生活中的第一个男人,但他之所以接受这个想法,仅仅是因为姑娘的话使人联想到某种痛苦难堪的事,在其中她只是一个被虐待的受害者。这唤起了他心中的怜悯,怜悯多少消融了他的忌妒。但是,如果姑娘在同那个男人的关系中学会了如此淫猥的动作,那这种关系决不可能完全是单方面的。毕竟,那个动作太叫人快乐了。它包含了整整一小段欢乐的性爱史!
这是一个太令人痛苦的题目,使人不愿谈及。一听到她情人的名字,他就会产生极大的苦恼。然而,他还是试图用一种拐弯抹角的方式来追查出使他痛苦的那个动作的由来(他继续在用他的身躯体验那个动作,因为姑娘似乎对那种独特的抚摸非常喜爱),最后,他用这种想法来宽慰自己,一个伟大的爱情突然暴发就象一道闪电,一下子使这个女人摆脱了所有的羞耻和禁忌。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正是因为她天真无邪,她象一个妓女一样,欣然把自己献给她的情人;不仅于此;爱情突然开启了她那如此珍贵的灵感,以致她本能的嬉戏就象一个无耻荡妇的熟练花样。在眼花缭乱的一瞬间,爱情的守护神展示了一切知识和技巧。雅罗米尔觉得这个想法美好而深奥。由此看来,他的女友仿佛就是一个爱情的守护神。
有一天,一位同学用嘲讽的口气说,“告诉我,昨夜我看见与你在一起的那位绝代佳人是谁?”
他象彼得[2]否认耶稣基督一样马上否认了她。他说,她只是偶然遇见的一位熟人。他摇着手表示否认。但是,象彼得一样,他内心深处仍然保持着忠实。他的确减少了他俩一起在热闹街头的散步,当没有他认识的人看到他俩在一起时,他感到如释重负,但他并不赞同他的同学,并对他产生了反感。他被红头发姑娘仅有的几件寒酸衣服感动了。他把她衣服的朴素看成是她魅力的一部分(质朴、贫穷的魅力);也是他自己爱情魅力的一部分,他告诉自己,要爱上一个老练,漂亮、穿着华丽的人并不太难:这种爱是受到偶然的美的机械刺激后一种毫无意思的反应。但是,一个伟大的爱情却寻求从一个不完美的造物中创造出一个可爱的人,这个造物由于她的不完美而更具有人性——
[2]彼得。耶稣十二门徒之一。耶稣被捕时,有人指认他是耶稣同伙,他矢口否认。事见《约翰-马可福音》十四章
一天,他正在表白他对她的爱时(无疑,是在激烈地吵过嘴之后),她说:“我真不知道你看上了我哪一点?周围有那么多更漂亮的姑娘。”
他相当兴奋地解释说,美貌与爱情毫无关系。他声称他爱的正是她身上那些别人也许认为丑的东西。他被热情冲昏了头,甚至开始详细列举。他说,她的乳房很小,发育不全,她有大而多皱的乳头,这只会引起怜悯而不是热情。他告诉她,她的脸上生有雀斑,她的头发是红的,她的身材很瘦,这些都正是他爱她的理由。
红头发姑娘的眼泪夺眶而出,因为她明白这些肉体上的事实(小乳房,红头发);却没有明白那个抽象的结论。
然而,雅罗米尔完全被他的观点吸引住了。姑娘因自己不漂亮而流下的泪温暖和鼓舞了他。他决心为了擦去这些眼泪,为了把她裹在他的爱情中而献出自己的一生。在感情的迸发中,他甚至设想她过去的情人也是那些使她越发可爱的瑕疵之一。这是一个意志和才智的真正了不起的成就。雅罗米尔也是这样认识的,并着手写了一首诗:
说起那个少女总是在我心里,(这行诗作为迭句不断地重复)。他表达了渴望占有她和她所有的瑕疵,她所有的人的完整和永恒,甚至那些玷污了她肉体的旧情人……
雅罗米尔对他的创作充满了热情,因为在他看来,代替了那个光辉和谐的大楼阁,代替了那个人工的场所(在那里一切矛盾都被消除,在那里母亲和儿子和睦地坐在同一张桌子旁),他已经找到了另一座大厦——一座绝对的大厦,一种更严格更真实的绝对。因为假如不存在绝对的纯洁与安宁,那么还有绝对的感情,在其中一切无关与不纯的东西都被消融了。
他对这首诗非常满意,尽管他知道没有一家报纸愿意登载它,因为它与欢乐的社会主义建设毫不相干。但是,他写这首诗不是为了报纸,他写它是为了自己,为了他的姑娘。当他把它读给她听时,她感动得流下了眼泪。但所有那些提到她的丑陋,提到撕扯她身子的手,提到老年的地方却又使她再次感到恐惧。
雅罗米尔对她的不安毫不介意。相反,他喜欢和欣赏她的不安。他喜欢她谈论她的疑惧,用冗长的解释和反复保证来平息它们。然而,使他懊恼的是,姑娘并没有分享他对这个题目的喜爱,她很快就把话题引到别处。
雅罗米尔可以原谅姑娘瘦小的乳房(实际上,他从来没有因为它们的缘故而对她不快),甚至可以宽容那些挤压她身子的陌生人的手,但有件事他觉得不能不考虑:她那没完没了的絮叨。他刚给她读了几行体现他一切思想和信仰精华的诗,他几乎还没有读完,她就已经在愉快地唠叨起一件完全不同的事情来了。
是的,他愿意用他爱情的镪水溶解她所有的缺点,但是得有一个条件:她必须顺从地把自己放低,进入这个溶解的浴缸,她必须完全把自己浸在这个爱的浴缸里,不准有任何思想偏差,她必须满足于呆在被他的言语和思想淹没的水面之下,她必须完全属于这个世界,无论是肉体还是灵魂。
可她又不停地絮叨起来,谈她的童年,她的家庭,这个话题雅罗米尔觉得特别可惜,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表示他的异议(这是一个完全愚味无知的家庭,事实上这是一个无产阶级家庭)。正是由于他们,她不断地跳出他为她准备的浴缸。在这个浴缸里他装满了宽容一切的爱情之水。
他不得不再次听她谈她的父亲(一个来自农村的精疲力尽的老工人),她的兄弟姐妹(这个家庭的人口象兔棚里那样多,雅罗米尔心想:两个妹妹,四个兄弟,她好象特别喜欢其中一位兄弟(他的名字叫简,似乎是一个什么古怪的家伙——在二月革命之前,他一直为一位反共的内阁部长开车子);不,这不光是一个家庭,这是一个令人厌恶、格格不入的巢穴,它的痕迹仍然深深留在红头发姑娘身上,使她跟他疏远,阻止她完全属于他。那个叫简的兄弟,他不仅是一个兄弟,而首先是一个男人,一个注视她十八年之久的男人,一个了解她许多个人秘密的男人,一个曾与她共用一个浴室的男人(有多少次她一定忘记了关门!),一个在她转变为妇人时期与她生活在一起的男人,一个肯定多次看见过她裸体的男人……
你必须属于我,如果我想要,你就得死在刑架上,病弱、忌妒的济慈[3]给他的范妮写道,雅罗米尔又回到家,回到他童年时代的房间,动笔写一首诗,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想到了死亡,那个使一切静止的伟大拥抱。他想到了那些坚强的人,那些伟大的革命者的死亡,他情不自禁地想写一首出色的挽歌,在共产主义英雄们的葬礼上,这首挽歌将被人们吟唱——
[3]济慈(1795-1821),英国浪漫主义诗人。
死亡。在那强迫性欢乐的时期,死亡也属于被禁的题目。但是,雅罗米尔确信能发现一个特殊的观点,可以使死亡从它通常的阴郁氛围中摆脱出来(毕竟,他以前写过一些有关死亡的优美诗句;他自己觉得,他是写死亡之美的行家)。他觉得他有能力写社会主义的死亡诗。
他在冥想一位伟大革命者的死:象太阳告别了/高山之巅,……
于是他开始写一首题目叫《墓志铭》的诗:我必须死吗?那就让我死于烈火吧……
在抒情诗的领域中,任何表达都会立刻成为真理。昨天诗人说,生活是一条泪谷;今天他说,生活是一块乐土;两次他都是正确的。这并不自相矛盾。抒情诗人不必证明什么。唯一证明的是他自己情绪的强度。
抒情诗的特征就是缺乏经验的特征。诗人不谙世情,但他把从生命里流出来的词语安排成象水晶一样匀称的结构。诗人自己不成熟,可他的诗具有一个预言的定局,在它面前,他肃然敬立。
呀,我水中的爱人。当玛曼读到雅罗米尔的第一首诗时,她突然想到(怀着一种类似羞耻的感情,雅罗米尔对爱情比她了解得更多。她一点也不知道他在玛格达洗澡时曾企图窥视她。在玛曼看来,“水中的爱人”这句话已远远超过了普通的含义,表明了某种神秘的爱情范畴,某种象女巫的宣告一样难以捉摸的东西。
我们可以嘲笑诗人的缺乏成熟,但他身上也有某种令人惊异的东西:他的词语闪烁着发自那内心的露珠,赋予他的诗以美的光泽。这些神奇的露珠不需要真实生活事件的激发。相反,我们猜想,诗人有时象家庭主妇把柠檬挤在色拉上那样超然地挤榨他的心。实际上,雅罗米尔对马赛的码头工人并不是非常关心;但在描写他对他们所怀有的爱时,他的确被他们的境况所感动,慷慨地把他的心倾注在词语上,使它们呈现出活生生的现实。
抒情诗人凭借他的诗创作出他的自画像。但没有任何肖像是完全精确的,诗人给他的真实面貌润色。
润色?是的,他使肖像更富有表情,因为他对自己的外貌呆板感到苦恼。他渴望着他自己的一种形象,希望他的诗会赋予他的外貌一个坚定的轮廓。
他试图使他的肖像引人注目,因为他的真实生活平淡无奇。他诗歌中描绘的那张脸庞常常带有一种热烈。凶狠的表情,弥补了诗人生活中所缺少的有声有色的活动。
但是,如果诗人的自画像要问世,他的诗必须先得到发表。报纸上已登载过雅罗米尔的几首作品,但他还是不满意。在附有稿子的信里,他用热烈、亲密的语气跟那位不知名的编辑交谈,想诱使他给他回信,邀请他会面。然而(这简直很丢脸),甚至雅罗米尔的诗歌得到发表后,也没有任何人象是有兴趣见他本人,或者把他看作一个搞文学的同行跟他打交道:那个编辑从来没有回复。
同学们中对他诗歌的反应也很使他失望。也许,假如他属于当代的杰出诗人——他们的声音由扩音器传播,他们的照片在有插图的周报上闪耀——也许这样他才可以在大学的同学们中间引起一些兴趣。但是,在报纸末版上发表的几首诗几乎没有引起一点轰动。在那些渴望着辉煌的外交或政治生涯的同学们看来,雅罗米尔已经变成了一个令人不感兴趣的古怪的人,而不是一个古怪得令人感兴趣的人。
在这期间,雅罗米尔是那样热烈地渴求荣誉!他象所有诗人那样渴望着它。啊荣誉,你巨大的神威,愿你伟大的名字鼓舞我,愿我的诗歌征服你,维克多-雨果祈祷。我是一名诗人,我是一名伟大的诗人,总有一天我将受到全世界的爱戴;重要的是,反复提醒自己这一点,祈祷我未完成的不朽之作,伊希-奥登自我安慰。
对赞美的过分渴望不会给诗人的才能抹黑(数学家或建筑师也许会如此);相反,它正是抒情气质的精髓部分,它实际上给抒情诗人下了定义:凡是把自己的自画像展示给世界,希望由于他的诗而突出在画面上的那些脸会受到爱戴和祟拜的人,就是诗人。
我的心灵是一朵奇葩,散发出奇妙而能嗅到的芳香。我富有才能,甚至也许是天才。伊希-沃尔克在他的日记中写道,雅罗米尔对不负责任的报纸编辑很反感,他挑选了几首诗,把它们寄给一家很有声望的文学杂志。多么幸福啊!两周后他收到一封短笺,信中说他的诗被认为很有前途,并邀请他拜访编辑室他为这次访问做了细致的准备,就象当初他为了与一个女孩约会反复练习一样。他决心要以最深刻的语言感向编辑们“引见”自己。按照他自己的意愿说明他的身份。作为一名诗人和男人他是谁,他的梦想,他的出身,他的爱,他的恨是什么?他拿起纸笔,把他的一些看法,观点,发展阶段写下来。于是,一天,他敲开了那个门,走了进去。
一位戴眼镜的瘦小男人坐在桌子后面,问他有何贵干。雅罗米尔作了自我介绍。这位编辑再次问他有什么事。雅罗米尔更加大声,清楚地重复了他的名字。编辑说认识雅罗米尔很高兴,但他还是不明白他究竟有什么事。雅罗米尔解释说,他给杂志寄了一些诗歌,他被邀请来作一次访问。编辑说,诗歌是由他的一位同事在处理,他这会儿出去了。雅罗米尔回答,这太遗憾了,因为他很想知道,他的诗排定在什么时候发表。
这位编辑不耐烦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拉着雅罗米尔的胳膊,把他领到一个大橱柜前,他打开橱柜,让雅罗米尔看堆满了架子的一堆堆稿子。“我亲爱的同志”。他说,“我们平均每天要收到十二个新作者的诗。加起来一年有多少?”
“我不知道。”当编辑敦促雅罗米尔猜一猜时,他窘迫地咕哝道。
“每年共有四千三百八十个新诗人。你想出围吗?”
“是的,我想是这样。”雅罗米尔说。
“那就坚持写下去。”编辑说,“我肯定我们迟早会开始输出诗人。其它国家输出技工,工程师或者小麦,煤炭,但我们最有价值的出口是诗人。捷克诗人可以给予发展中国家宝贵的支援。作为我们诗人的回报,我们将得到电器设备或者香蕉。”
几天后,雅罗米尔的母亲告诉他,看门人的儿子曾在家里一直等他。“他说,你应该去警察总局看他。他要我告诉你,他祝贺你的诗歌。”
雅罗米尔兴奋得涨红了脸。“他真是这样说的吗?”
“是的。他离开时一再强调说,‘告诉他,我祝贺他的诗歌。别忘了。”’
“我很高兴。是的。我真的很高兴,”雅罗米尔特别强调说,“你知道,我的确是为了象他这样的人写诗的。我不是为了某一个势利的文人写诗。毕竟,一个木匠做椅子不是为了其他木匠,而是为了人民。”
于是,下周的一天,他踏进了国家安全局的大楼,向接待室的武装警卫通报了自己,等了一会儿,最后他与从楼梯上冲下来,热情迎接他的老同学握着手。他们走进他的办公室,看门人的儿子重复说,“听着,我一点没想到我还有这样一个有名的同学!我自言自语:是他不是他,是他,最后我对自己说,肯定是他,不可能是巧合,没有象这样的一个名字!”
然后他把雅罗米尔领到大厅,指给他看一个大布告栏,上面有几张照片(警察训练狗,训练武器,训练跳伞)和几份印刷通告。在所有这些中间是雅罗米尔一首诗的剪辑,用红墨水勾出花边,它在整个布告栏中占了重要位置。
“怎么样?”看门人的儿子问。雅罗米尔没说什么,但心里很高兴。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自己的一首诗独立存在。
看门人的儿子拉着他的手,领他回到办公室。“我敢说你不会想到,我们这种人也读诗。”他笑道。
“为什么不会?”雅罗米尔说,想到他的诗不是受到老处女们的赞扬,而是受到屁股上挎着左轮枪的男人们的欣赏,这给了他非常深的印象。“为什么不会?今天的警官与资产阶级时期穿着警察服的凶手是完全不同的类型。”
“你也许在认为,警察的工作与诗歌不相容,可是你错了。”看门人的儿子沉思地说。
雅罗米尔详尽地阐述了这个思想。“说到底,今天的诗人也不同于过去的类型。他们不是被宠坏了的、狂妄的奶油小生。”
看门人的儿子接着说,“我们这一行是很无情的——让我告诉你,我的朋友,它会有多么无情——但偶尔我们也欣赏一下精美的东西。否则,有时人们对他在一天工作中不得不忍受的事也几乎忍受不了。”
然后(他的值班刚结束)他邀请雅罗米尔到街对面去喝几杯啤酒。
“相信我,安全工作决不是轻松的事,”他们在酒馆坐下来后,看门人的儿子继续说。他从啤酒杯里饮了一大口。“还记得我上次说过的那个犹太人吗?哎,他原来是一个十足的下流坯,我告诉你吧。好在我们已经把他严密地关押起来了。”
当然,雅罗米尔一点也不知道,那位领导马克思主义青年小组的黑头发男人已经被捕。他虽然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正在搜捕人,但他确实不知道会有成千上万的人被捕,甚至还包括许多共产党员;许多人备受折磨,他们的罪行多半是虚构的。所以,对于朋友的通报,他的反应仅仅是吃惊,既没有表示赞许也没有表示遣责。然而,他还是流露出一丝同情,看门人的儿子觉得有必要坚定地说,“在我们的工作中,决没有多愁善感的余地。”
雅罗米尔担心他的朋友又在迷惑他,再次走在前面几步。“我为他感到难过,请不要对此惊讶。我没有办法。但你是对的,多愁善感会使我们付出很大代价。”
“非常大。”看门人的儿子补充说。
“我们谁都不想要残酷。”雅罗米尔坚持说。
“说得对。”
“但如果我们没有勇气对那些残酷的人残酷,我们就会犯最大的残酷。”雅罗米尔说。
“非常对。”看门人的儿子赞同。
“对自由的敌人没有自由可言。我知道,这是残酷的,但不得不这样。”
“非常对,”看门人的儿子重申,“我可以告诉你许多这方面的事,但我的嘴是打了封条的。这是我的职责。听着,我的朋友,有些事我甚至不能告诉我的妻子。连我自己的妻子也不知道我在这里干的一些事。”
“我明白,”雅罗米尔说,他又一次忌妒起他同学那适合于男人的职业,他的秘密,他的妻子,甚至他对她保守秘密,她还不能反对的这个想法。他忌妒朋友真正的生活,带有粗暴的美(或美的粗暴),不断地超越雅罗米尔的生存(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逮捕黑头发男人,他只知道不得不这样做)。面对着一个同龄的朋友,他再次痛苦地意识到,他还没有深入真正的生活。
当雅罗米尔陷入在这些忌妒的沉思默想中时,看门人的儿子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同时咧嘴傻笑),开始背诵贴在布告栏上的那首诗。他把整首诗记得很熟,没有遗漏一个字。雅罗米尔一时不知作何反应(朋友的眼睛一直紧盯着他)。他的脸红了(意识到朋友背诵得非常天真幼稚),但他幸福的自豪感远远胜过了他的窘迫——看门人的儿子喜欢他的诗,并把它背下来了!因此他的诗就象他的使者和前卫,已经独立不羁地进入了男人的世界!
看门人的儿子用单调低沉的语调背完了这首诗。然后他说,这一年他一直都在希拉格郊区别墅的一所专门学校学习,学校偶尔也邀请一些有趣的人来给警察学生讲话。“我们正打算在某个星期天邀请一些诗人来参加一次专门的诗歌晚会。”
他们又要了一次啤酒,雅罗米尔说,“这个主意真妙,让警察来安排一次诗歌晚会。”
“警察为什么不可以?这有什么不好?”
“完全没有,”雅罗米尔回答,“恰恰相反,警察和诗歌,诗歌和警察。也许这两者比人们想象得还要更加紧密。”
“肯定,为什么不?”看门人的儿子说,并表示他很乐意看到雅罗米尔也在被邀请的诗人中间。
雅罗米尔开始有点踌躇,但最后还是愉快地同意了。如果文学不愿向他伸出虚弱、苍白的手,现在生活本身的结实、粗糙的手却紧紧握住了他。
让我们把雅罗米尔的画像再留在我们面前一会儿。他正坐在看门人儿子的桌子对面,手中拿着一杯啤酒。在他身后,遥远的地方,是他童年时代封闭的世界;在他面前,以过去一位同学为化身,是行动的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他既害怕这个世界,又拼命想进入这个世界。
这是不成熟的基本境遇。抒情态度是对付这种境遇的一种方法:从童年时代的安全围墙中被放逐的人渴望踏进世界,但是因为他害怕它,他就构筑了一个人工的、替代的诗歌世界。让他的诗绕着他运行,象行星绕着太阳一样。他成为一个小小宇宙的中心,在那里没有不相容的东西,在那里他感到象在母腹里的婴儿一样自由自在,因为一切都是由他自己心灵里的熟悉材料建构出来的。这里,他可以获得在“外面”很难获得的一切。伊希-沃尔克,一位羞怯的青年学生,可以带领革命群众走向街垒;这里,用残酷的诗,纯洁的阿瑟-兰波代别人鞭打他的“小情妇”。但是,那些革命群众和那些情妇并不是由一个敌意的、不相容的外部世界的材料建构出来的,而是诗人自己生命的组成部分,他自己梦幻的材料,不会扰乱他为自己构造的宇宙的统一。
伊希-奥登写过一首美丽的诗,描述一个孩子在母亲的身躯里感到很幸福,他把出世看成是一个可伯的死亡,一个充满光线和可怖面孔的死亡。这个婴儿拼命想要回去,回到母腹里,回到芳香的黑夜。
不成熟的人总是渴望着他在母腹里独占的那个世界的安全与统一。他也总是对相对的成人世界怀着焦虑(或愤怒),在这个不相容的世界里他犹如沧海之一粟。这就是为什么年轻人都是这样热烈的一元论者,绝对的使者;这就是为什么诗人要建造他个人的诗歌世界;这就是为什么年轻的革命者(他们的愤怒胜过焦虑)要坚持从一个单一的观念里锻造出一个绝对的新世界;这就是为什么这样的人不能容忍妥协折中,无论是在爱情上还是在政治上,反抗的学生面对历史激烈地叫出要么一切,要么全无,二十岁的维克多-雨果看到他的未婚妻阿黛尔-富歇在泥泞的人行道上把裙边拉得很高,露出了踝部,他便勃然大怒。在我看来,庄重比裙子更为重要,他在一封信中申斥她,又补充说,请重视我的话,否则谁第一个胆敢看你,我就要打这个无礼蠢货的耳光!
成人世界听到这个庄严的威胁,哈哈大笑起来。情人踝部的暴露和人们的笑声深深地伤害了诗人。诗人和世界之间戏剧般的斗争开始了。
成人世界清楚地知道,“绝对”是一个错误的观念,没有任何人是伟大的,或者是永恒的,姐姐同兄弟睡在一个房间是完全正常的。然而,雅罗米尔却感到痛苦!他的红头发姑娘宣布说,她的兄弟要来布拉格,打算跟她一起待一个星期;她要求雅罗米尔这期间不要去她的住所。他忍无可忍,非常生气;不可能仅仅因为“某个人”要到城里来,就期望他把他的女友放弃整整一个星期。
“你不公平!”红头发姑娘反驳说,“我比你小,可是我有自己的住处,我们总是在那里见面。为什么我们不能到你家里去?”
雅罗米尔知道姑娘是对的,因此他的愤怒不断上涨。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意识到他那缺乏独立的耻辱处境,愤怒使他不顾一切,当天他就对母亲宣布(用前所未有的坚定语气),他打算邀请年轻女友到家里,因为这里是他们可以单独相处的唯一地方。
他们彼此多么相似,母亲和儿子!对统一与和谐的一元论时期的怀旧使他们同样着迷。他想重新回到她那母性深处的芳香的黑夜,而她想要永远充当那个芳香的黑夜。当她的儿子逐渐长大,玛曼竭力想象空气一样把他包围起来。她接受了他的一切观点:她成了一个现代艺术的信徒,她开始信仰共产主义,相信她儿子的荣誉,指责那些随波逐流的教授的虚伪。她仍然希望象天空一样把儿子包围起来,仍然希望做儿子所做的事。
那么,她怎么能忍受一个陌生女人不相干的躯体侵入到这个和谐的统一里?
雅罗米尔从她脸上看到了反对,这使他更加顽强。是的,他想寻求芳香的黑夜,他正在寻找旧日的母性世界,但是他已不再在他母亲身上寻找。相反,在寻求他失去的母亲的过程中,他的母亲成了最大的障碍。
她看出儿子的决心,于是她屈服了。一天晚上,红头发姑娘第一次发现她已经在雅罗米尔的房间里;如果他俩不是那样紧张,这本来会是一个很美好的时刻;玛曼看电影去了。可她的灵魂似乎仍然徘徊在他们的头上,在注视,在倾听。他们的谈话声比平常低得多。当雅罗米尔搂抱姑娘时,他感到她的身躯冰冷,意识到最好是到此为止。因此,他们没有象预料的那样快乐,整个晚上都在心不在焉地谈话,不断地望着那个通报玛曼就要回来的钟摆,从雅罗米尔的房间出来后必须通过玛曼的房间,红头发姑娘强烈地表示不愿见到她。因此在玛曼回来之前半小时她就赶紧走掉了,听任雅罗米尔处在很坏的情绪中。
然而,这次经历非但没有使他泄气,相反却只是使他更加坚定。他得出结论,他在家中的地位是不堪忍受的;这不是他的家,这是他母亲的家,他仅仅是一个房客而已。他被激得故意采取倔强的态度。他再次邀请红头发姑娘,用勉强的诙谐来迎接她,试图以此消除第一次曾压在他们身上的紧张不安。他甚至还在桌子上放了一瓶酒,由于他俩谁都不习惯喝酒,他们很快就喝得醉熏熏,完全可以忽视玛曼无所不在的身影了。
那一个星期,按照雅罗米尔的希望,玛曼总是很晚才回家。事实上,她超出了他的愿望,甚至在白天也出去,而他并没有要求她这样。这既非好意,也非让步,只是一个抗议示威。她的流放是为了向雅罗米尔表明他的残忍,她的晚归是为了对他说:你表现得仿佛你是这里的主人,你对待我象对待一位女仆,当我干完了一天的苦活,我甚至不能坐下来歇口气。
遗憾的是,当她在外面的时候,她不能很好地利用这些漫长的下午和晚上。那位曾经对她感兴趣的同事已经厌倦了没有结果的求爱。她试图(很少成功)与一些老朋友重新建立起联系。她到电影院去。带着病态的满足,她品尝着一个失去父母和丈夫,被儿子赶出自己家门的女人的痛苦情感。她坐在黑暗的电影院里,望着远处银幕上两个在接吻的陌生人,眼泪从她脸上慢慢地滚落下来。
一天,她比往常回来的早一点,打算摆出一副受了委屈的面孔,不理睬儿子的问候。她刚一走时她房间,几乎还没有关上门,这时热血一下子涌上了脑际。从雅罗米尔的房间,几步开处,她听见了同女人呻吟声混杂在一起的儿子的呼呼气喘的声音。
她木然地站在那里,接着她突然想到,她不能留在这个地方,听着爱的呻唤——这就等于站在他们旁边盯视(此刻在她想象中,她的确看见了他们,清清楚楚),这是无法忍受的。当她意识到自己的完全无能时,她气得麻木,越发狂怒,因为她既不能大叫,也不能跺脚,既不能砸坏家俱,也不能闯进去打他们;除了一动不动地站着听,她什么也不能做。
后来,她头脑里残留的一点神志清醒的感觉与毫无知觉的狂怒混合在一起,变成一个突然的、疯狂的灵感。当红头发姑娘在隔壁房间再次呻吟起来时,玛曼用一种充满焦虑关心的声音叫道,“雅罗米尔,我的天哪,你的女朋友怎么了。”
呻吟立即停止了,玛曼冲到药柜前,拿出一个小瓶子,跑回到雅罗米尔房间的门口。她往下推门柄;门是锁上的。“我的天啊,不要这样吓我。怎么了?那个姑娘好点了吗?”
雅罗米尔正抱着红头发姑娘的身躯,她在他怀里急得发抖。他咕噜着说,“不,没什么……”
“姑娘的肚子疼吗?”
“是的……”
“开开门,我给她吃点东西就会好一点。”玛曼说,再次推上了锁的门柄。
“等一下。”儿子说,迅速地从姑娘身边站起来。
“这样痛!”玛曼说,“一定很厉害?”
“等一下。”雅罗米尔说,匆匆穿上裤子和衬衫,把一床毯子扔在姑娘身上。
“一定是肚子,你看呢?”玛曼隔着门问。
“是的。”雅罗米尔回答,微微打开门,伸出手去拿腹痛药。
“你不愿让我进来吗?”玛曼说。一种疯狂驱使她走得更远;她没有让自己被推开,而是冲进了房间。她第一眼看到的是挂在椅子上的胸罩,四处散乱的内衣。然后她看见了姑娘。她在毯子下面抖缩,脸色苍白。仿佛真的刚经历了一次腹部绞痛。
现在,玛曼不得不厚着脸皮干下去;她在姑娘身边坐下来。“你发生了什么事?我刚回家就听见这样可怕的声音……可怜的人!”她摇出二十粒药放在一块方糖上。“对这些腹部绞痛我再清楚不过了!吮一下这个,你马上就会好的……”她把这块糖举到姑娘嘴边。姑娘的嘴唇顺从地伸出来接糖,就象它刚才顺从地伸出来接雅罗米尔的吻一样。
玛曼在极度兴奋的愤怒下冲进儿子的房间。现在愤怒已经平息,但兴奋还在:她盯着那张微微开启的小嘴,感到一阵强烈的欲望,想拉开姑娘身上的毯子,看看她的全裸体。破坏由姑娘和雅罗米尔组成的那个小小的充满敌意的世界的统一;抚摸他所抚摸的东西;认领它,占有它;把两个躯体都裹在她那空气般的拥抱中;把自己浸在他们那藏着邪恶的裸体里(她注意到雅罗米尔的短裤撂在地板上);粗野而无知地来到他们中间,仿佛这全都是一个腹部绞痛的问题;同他们在一起就象从前同雅罗米尔在一起时一样,用她裸着的乳房去喂他;跨过这一暖昧无知的桥梁,进入他们的嬉戏和他们的爱情;象天空一样笼盖着他们的裸体,与他们合为一体……
她的激动使她感到恐惧。她建议姑娘做深呼吸,然后很快地离开了房间。
警察总局大楼前停着一辆关闭的小公共汽车,一群诗人聚集在周围等待司机。其中有两位警察,他们是这次诗歌晚会的组织者之一,雅罗米尔也在这群人中间。他认识几位诗人的面孔(比如,那位白发苍苍的诗人,他曾参加过雅罗米尔学校的一次会议,朗诵过一首关于青春的诗歌)。虽然最近一本文学杂志发表了他的五首诗,使他的羞怯多少有点减轻,但他还是不敢对他们中任何人说话。为了以防万一,他把这本杂志插在外衣的胸部口袋里,这使得他的半边胸脯象男人一样平坦,另外半边却象女人一样具有挑逗性。
驾驶员终于来了,诗人们(共有十一个,包括雅罗米尔)爬进公共汽车。开了一小时后,车子停在令人心旷神恰的乡间,诗人们走出来,两位警官指给他们看一条河,一个花园,一座别墅,领着他们穿过整幢大楼,教室,礼堂(欢乐的晚会很快在这里开始);他们被迫窥视每间屋有三张床位的一排宿舍,那些修警察课程的人就住在这里(这些人吃了一惊,跳起来立正,就象在官方视察中采用的那种夸张的军人姿态),最后诗人们被带到指挥员的办公室。等待着他们的是一盘三明治,两瓶酒,穿军服的指挥员,而更妙的是,一个特别美丽的姑娘。他们依次与指挥员握手,咕噜着报出他们的名字。指挥员指着那个姑娘。“这位年轻女士负责我们的电影小组。”他开始向十一位诗人解释(与此同时,这些诗人正在依次同那位姑娘握手),人民的公安部队有自己的俱乐部,在那里正在开展丰富的文化生活。他们有一个戏剧小组,一个合唱队,最近在这位年轻女士的指导下又成立了一个电影小组;目前她还是电影学校的学生,她一直很乐意地在为年轻的警察们提供帮助。他们努力给她提供她所需要的一切:一部高档的摄影机,最新的照明设备,最重要的是,热情的小伙子;指挥员开玩笑地说,他不太清楚,这些热情是因为对电影感兴趣,还是对这位年轻漂亮的电影摄制者感兴趣才激发出来的。
同每个人握完手后,这位年轻女士对站在巨大反射器后的几位年轻人点了点头,霎时,诗人们和指挥员便发现他们自己正在聚光灯的强光下嚼着三明治。指挥员试图进行自然、轻松的谈话,但却不断被姑娘对摄制人员的命令打断。灯光变换了几次,终于摄影机开始轻声地嗡嗡起来。拍电影的几分钟欢乐过去之后,指挥员对诗人们的合作表示感谢。他看了看表说,大家已经在急切地等待着他们了。
“诗人同志们,请这边走,”一位组织者说,开始在一张字上念着他们的名字。诗人们按字母顺序排列起来,听他的信号就齐步走向主席台。台上有一张长桌,每一把椅子都标着诗人们的姓名座位卡。当他们坐下来时,拥挤的礼堂响起了一阵掌声。
这是雅罗米尔第一次出现在人群面前。他心花怒放,这种陶醉感整个晚上都没有离开过他。总而言之,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诗人们在他们指定的座位上坐定后,一位组织者走到安放在长桌一端的小讲台前,向十一位诗人表示欢迎,然后介绍他们。被提到名字的诗人们一个接一个站起来鞠躬,大厅里爆发出一阵阵的掌声。雅罗米尔也鞠躬,掌声使他不知所措,好一会儿才注意到看门人的儿子正在前排向他挥手。他点头作答,这个小小的动作全场都看见了,这给了他一种愉快的自在的感觉,因此在晚会过程中他朝他的朋友点了好几次头,就象一个在舞台上感到完全自在、惬意的人。
诗人们是按字母顺序坐着的,雅罗米尔发现自己正好在那位银发苍苍的诗人左边。“我亲爱的孩子!多么叫人惊奇!前几天我在杂志上看见了你的诗。”雅罗米尔很有礼貌地微笑,那位诗人继续说,“我决心记住你的名字。它们的确是出色的诗,我真的很喜欢它们。”他还没来得及继续说下去,那位组织者再次走到麦克风前,要求诗人们选一些他们最近的作品来朗诵。
于是,诗人们按照字母顺序一个接一个走到小讲台前,朗诵几首诗,答谢听众的掌声,然后回到坐位上。雅罗米尔不安地等着轮到他;他担心会结巴,他担心他的声音会颤抖,他什么都担心;他站了起来,象一个梦游者朝小讲台走去;他没有时间思考。他开始朗诵,念了几行诗后他的信心便增强了。诗刚一念完就博得了热烈的掌声,持续时间比他前面任何一个诗人都长。
这个奖励增强了雅罗米尔的自信心,他更加信心十足地朗诵第二首诗。他一点也没留意到两台巨大的反射器突然亮了,摄影机就在几步远的地方嗡嗡响起来。他假装没有意识到这一活动,顺畅地继续他的朗诵。他甚至还从纸上抬起眼睛,望了望昏暗的大礼堂,而且还望了望摄影机旁边那个特殊的地点,那位年轻漂亮的制片人就站在那里。又是一阵掌声,雅罗米尔又读了两首诗,听见摄影机的嗡嗡声,看到那拉摄制者的面孔,鞠躬,回到他的坐位上。这时,那位白发银丝的诗人从椅子上站起来,将他庄严的头向后倾,张开双臂,紧紧搂住雅罗米尔的背。“我的朋友,你是一名诗人!你是一名诗人!”然后由于掌声还在继续,他转向听众,低下他满是银发的头。
第十一位诗人表演完后,组织者再次走上讲台,向每个诗人致谢,然后宣布休息片刻,休息之后,任何听众只要有兴趣可以回来与诗人们交谈。“这部分节目不是强迫的,是自愿的,只涉及那些感兴趣的人。”
雅罗米尔陶醉了;人们紧握他的手,聚集在他周围;一位诗人自我介绍说他是一家出版社的编辑,并对雅罗米尔还没有出版一本书表示惊异;他请求雅罗米尔送他一本诗选;另一位诗人邀请他参加一个学生组织安排的一次会议。当然,看门人的儿子也紧挨在雅罗米尔身边,向大家说明他俩从童年时代起就是好朋友。指挥员握着雅罗米尔的手说,“看来,今天晚上的佳冠属于最年轻的诗人!”
然后他转向其他诗人,宣布说他很遗憾,他将不能参加讨论会,因为他得去主持隔壁马上就要开始的舞会。他微笑着打趣说,附近村庄的女孩们全都成群结队地涌向舞厅,因为他的警察们是一群很英俊的小伙子。“不要紧,同志们,我敢肯定,这不会是你们最后一次来这里访问。谢谢你们那些美好而鼓舞人心的诗!欢迎你们不久再来看我们!”他同大家握手,然后离开到隔壁大厅去了,从那里已经传来了舞曲声。
几分钟前还回响着震耳欲聋掌声的礼堂,现在却一片寂静,几乎空了。诗人们聚成一个小圈,在讲台前面等待,对他们表演的反响还在激动着他们。一个警官走到麦克风前宣布:“同志们,休息结束,我把发言权还给我们的贵宾。愿意参加讨论的人请坐下来好吗?”
诗人们回到他们的坐位上,在空荡荡的礼堂前排,大约有十个人面对着他们坐了下来。在他们中间有看门人的儿子;那两个在汽车上陪伴诗人们的组织者,一位拄着拐杖,有一条木腿的老人,还有几个模样不引人注意的男人,甚至还有两个女人。一个看上去有五十岁左右(也许是办公室的秘书),另一个就是那位电影摄制者,她完成了她的拍摄,此刻正用一双平静的大眼睛看着诗人们。隔壁欢乐的舞曲声越来越响,也越来越诱惑人,但对诗人们来说,这位漂亮女人的在场却更有意义,更令人鼓舞。坐在台上的诗人与坐在礼堂第一排的群众人数大约相等,这两群人谨慎地互相注视,就象双方足球队排列在场上,等待着开球。令人痛苦的沉默持续着,雅罗米尔对他这一队的能力越来越感到不安。
然而,雅罗米尔低估了他的同伴们。他们中间的一些人已经历过成百次类似的场合,因此这种讨论已经成了他们的专长。让我们也回忆一下前后的历史:这是一个讨论和开会时代。形形色色的协会,党团组织,工人俱乐部和联谊会都在忙于组织文娱晚会,邀请各种各样的画家,诗人,天文学家,农学家和经济学家参加会议。这类活动的组织者们由于他们的努力而受到尊敬和奖赏,因为这个时代需要革命活动;但由于缺少革命的障碍,这种热情就不得不引导到开会和讨论中来。而画家,诗人,农学家和经济学家们喜欢开会,因为这样可以证明他们不仅是深奥的专家,而且是与群众生动联系在一起的真正的革命者。
因此诗人们非常熟悉听众们提出的问题;他们知道这些问题会按照统计法的绝对规律反复地重现。他们知道有人一定会问:同志,你最初是怎样开始写作的?他们知道还有人会问:你写第一首诗时多大?他们知道有人肯定会询问:你最喜爱的作家是谁?听众中间也肯定会有人为了显示自己熟悉马克思主义而提出这样的问题:同志,你怎样理解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他们知道除了提问,听众还会劝诫他们写更多这方面的诗,关于(1)出席讨论会的人的职业。(2)青春,(3)资本主义制度下生活的罪恶。(4)爱情。
最初片刻的沉默不是由于缺乏经验造成的;相反,正是由于诗人们过分按照常规及职业态度行事而引起的。在某种程度上,也许也应该怪罪于配合不好,因为这群诗人以前从来没有在一起过,他们没有预先商定的开球方式、最后,那位白发如银的诗人打破了沉默,他讲得很漂亮,令人鼓舞,十分钟的即兴演说之后,他邀请这排听众随便提他们想到的任何问题。既然诗人们对这场比赛已热心起来,于是他们显示出口才,自动配合得天衣无缝。他们让每个诗人都适当地表演一番,巧妙地互相赞扬,时而严肃地回答,时而诙谐地讲一些轶事。所有基本的标准问题都恰当地提了出来,也都恰当地给予了标准回答。(谁不会被那位白发诗人对于何时及怎么写第一首诗的回答所迷住呢?他解释说要不是为了他的猫米基,他永远也不会成为一名诗人,因为正是她激励他在五岁时创作了第一首诗。他开始背诵这首诗,由于对面那排人不知道是不是该把它当真,他开始格格地笑起来,结果所有的人——诗人们和提问者——全都尽情地大笑起来。)
预料中的劝诫也出现了。正是雅罗米尔的老同学首先站起来,发表了一番严肃的言论。是的,诗歌晚会精彩极了,所有的诗人都是第一流的。但是,是否有人注意到,尽管事实上呈献了三十三首诗(假定每个诗人平均三首诗),但却没有一首诗提到国家安全力量,哪怕是间接的?有谁能真正地坚持认为,在我们的生活中,人民警察没有起到一个至少值得我们注意和尊敬的三十三分之一的作用呢?
接着,那位中年妇女站了起来。她说她完全赞同雅罗米尔的老同学刚才表达的意见,但她还有一个完全不同的问题:为什么近来很少有人写爱情?从提问者的队伍里传来一阵压低的笑声。这位妇女继续说:毕竟,在社会主义制度下人们也要相爱,他们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