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
第四天
1
早晨,克利马夫人准备离开家时,她的丈夫还躺在床上。
“你还不起床?”她问他。
“我干吗着急?那些傻瓜不值得这样。”克利马回答,打着呵欠翻了个身。
他已经告诉她,在两天前那次讨厌的会议上,人们逼迫他保证献出一些空余时间给业余管乐队。已经安排他在星期四晚上去一个山区疗养地,同一个爱好爵士乐的医生和另一个业余音乐家举办一次音乐会。他怒冲冲地咒骂着,但克利马夫人盯着他的脸,非常清楚他的发怒是在作戏,所有关于音乐会的故事都不过是掩盖某个恋爱私情的花招。对她来说,他的脸是一本打开的书,他决不可能保守住任何秘密。因此,当他此刻抱怨着,转身面向一边躺着,她立刻明白了,他这样做不是由于困倦,而是为了掩藏他的脸,以免她审视它。
于是她上班去了。在疾病夺走了她在舞台上的位置后,雅库布为她在剧院里找了一个秘书工作。这工作不赖,她常常能遇见一些有趣的人,而且,她喜欢有相当多的自由安排自己的工作。
她到达自己的办公室,在办公桌前坐下来起草几份公函。但是,她发现很难集中思想。
没有什么东西能象嫉妒那样完全地占有一个人。一年前凯米蕾母亲的去世肯定比小号手的不忠更为不幸,但是,居丧并不怎么使她感到痛苦,尽管凯米蕾非常爱她的母亲。她失去亲人的悲痛是广大多面的,有悲伤,有憧憬,有辛酸,有自责,也有平静的微笑,因而痛苦也大大地分散了:她的思想从她母亲的灵柩边回溯到她的童年,甚至还回溯到她母亲的童年。她头脑里忙于想着许多现世的事务,想着广阔的未来,想着在旁边安慰她的忠实的丈夫(是的,在那段非常的日子里,克利马是她的安慰)。
相比之下,嫉妒的痛苦就分散不了,它象一个钻头对着一点旋转。母亲的死打开了未来的大门(一个不同的,孤独的,但更成熟的未来),丈夫的不忠带来的痛苦却没有打开一个大门。她的一切都关注在他那不忠实的身躯的一个单纯的(不变的)印象上,关注在一个单纯的(不变的)谴责上。母亲死后,凯米蕾还能听听音乐,甚至读读书。但是在一次嫉妒发作期间,她任何事都不能做。
当克利马一提到他的出门时,她就产生了去疗养地的念头,去核对一下这可疑的音乐会。可她放弃了这个计划,她知道克利马痛恨任何嫉妒的表现。然而,嫉妒在她内心象一个赛车马达那样旋转,她禁不住拿起电话筒,给火车站打电话。她装得没有任何特殊意图,极力表现得不那么心虚紧张,集中精神地通了话。
她得知火车将在早晨十一点钟开出。她似乎看见自己艰难地行走在一个陌生城镇的街道上,寻找有克利马名字的海报,在疗养地问事处询问人们是否知道她丈夫举办的音乐会,发现并没有这样的音乐会预告,最后,她不知所从,身心交瘁,怀着被欺骗的心情回到家中。她进一步想象第二天克利马给她讲起音乐会,而她却逼使他详细叙述,她将注视着他的脸,听着他那些杜撰的故事,并带着苦涩的快活,喝下他那些充满谎言的有毒饮料。
然而,她立即又谴责自己:这决不是她行动的方式,她决不能接连几天、几星期把时间花在暗中监视和猜疑的臆想上。她害怕失去他——而正是这种恐惧最终会把他从她身边赶走!
但是,另一个声音却用狡猾的天真语气回答道:说到底,暗中监视他并不是一个问题!克利马说他打算开一个音乐会,而她完全相信他!恰恰因为她把所有妒忌都放在一边,她表面上才接受了他的话,没有丝毫怀疑!他不是说他不愿去,担心不得不在那儿度过令人厌烦的一昼夜吗?所以她想要跟着他去,让他高兴地吃一惊!在音乐会结束时,满脸不悦的克利马将一边鞠躬致意,一边想着漫长而疲倦的归程——转瞬间,她将忽然出现在舞台脚下,他会又惊又喜地看着她,然后,他们便一起愉快地大笑起来!
她走进导演的办公室,把仔细起草的公函交给他。在剧院里他们都喜欢她。她是一个著名音乐家的妻子,但她不摆架子,待人友好。她脸上常有一种悲伤的神情,所有的人在她面前都会解除戒备,导演通常对她十分和气。此刻,他很快就同意了她离开一段时间的要求。她答应在星期五下午回来,并且直到把所有的工作做完才离开。2
正是十点钟,奥尔加开始了她的常规治疗。她从茹泽娜手中接过一床白色大被单,一把钥匙。然后去她的小屋,脱掉衣服,把它们挂在一个衣架上,用被单把自己裹起来,象裹一件袍子似的。她锁上小屋,把钥匙还给茹泽娜,然后去隔壁的大厅,那儿是浴池。她把被单扔在栏杆上,从金属梯上爬下去,加入到一群已经泡在水里的女人中间。浴池并不大,但奥尔加确信游泳对她的健康是重要的,她试图划两下,激起的水花溅到一个正在说话的女人嘴里。“你干什么?”她恼火地对奥尔加嚷道,“这儿不是游泳池!”
女人们象一只只巨大的青蛙,围着水池的边上坐着。奥尔加害怕她们,所有的人都比她大,她们身材臃肿,有厚厚的脂肪和打皱的皮肤。她谦卑地坐在她们中间,曲肩拱背,皱紧眉头。
接着,她忽然注意到有人站在门边,这是一个身材矮小的年轻男人,穿着一条蓝色细斜纹工装裤,一件破旧的毛线衫。
“那年轻人在这儿干什么?”她叫道。
所有女人都顺着奥尔加手指的方向转过身去,并开始大笑和咯咯傻笑。茹泽娜出现了,大声宣布:“拍电影的人来了,他们准备为大家拍一部新闻短片。”
女人们中间爆发出一阵新的笑浪。
“多么愚蠢的主意!”奥尔加抗议道。“他们有上面的许可。”茹泽娜说。
“我不愿意,没有人征求过我的许可!”奥尔加愤怒地抗议。
那个穿破旧毛线衫的年轻人,脖子上挂着一个摇晃的曝光表,走到浴池边,带着一种奥尔加觉得侮慢的笑容注视着她,“女士,成千上万的人在屏幕上看见你,他们都会神魂颠倒的!”
女人们重新爆发出一阵笑声。奥尔加用手掩住她的胸脯(这并不难,如我们所知,她的乳房就象一对梅脯),蜷缩在其他人背后。
又有两个穿工装裤的男人走进来,其中一个个子较高的人说道:“女士们,大家的动作随便一点,就象我们根本没在这里一样。”
奥尔加伸手抓过挂在栏杆上的被单,迅速地用它把自己裹起来,从镶着瓷砖的水池边爬上来。被单湿淋淋地滴着水。
“嗬嗨!你这人到哪儿去?”那个穿破旧毛线衫的青年冲她叫道。
“按照规定,你得在这个池子里再待一刻钟!”茹泽娜对她叫道。
“她害羞!”她们在她背后笑道。
“她怕有人会玷污了她的清白。”茹泽娜说。
“一个公主!”池子里的人全都异口同声。
“任何不想上电影的人当然都可以自由离开。”那个高个男人平静地说。
“我们没有什么可难为情的!我们都是美人鱼!”一个肥胖的女人十分响亮地说。又爆发了一阵笑声,水面都晃动起来。
“但是,这个姑娘无权离开!她应该在这儿再待一刻钟!”当奥尔加挑战地走向她的小屋时,茹泽娜仍旧反对说。3
没有人会由于茹泽娜的脾气不好而责备她。但是,她为什么会对奥尔加拒绝拍电影这样恼火?为什么她同这群用尖叫和傻笑欢迎男人到来的直率的己婚妇女这样完全一致?这些女人究竟为什么要快活得尖声叫喊?想必不是因为她们想给这些年轻男人留下可爱的印象,并且勾引他们?
不,但是她们厚颜的表现正是由于她们知道,没有可供自己支配的引诱人的魅力,她们对年轻女性的可爱充满厌恶,希望展览她们无用的女性身躯,作为对裸体女人的一个嘲弄侮辱。她们渴望破坏女性美丽的荣耀,因为她们知道,归根结底,一个躯体多少象另一个躯体。丑为自己向美报了仇,它在一个男人耳边悄语:瞧,这就是你觉得这般迷人的那个女性体态的真相!瞧,这个讨人厌的、下垂的乳房,和你这般愚蠢地崇拜的那个匀称胸脯是同样的东西!
池子里这些已婚女人兴高采烈的起哄,是对青春转瞬即逝的一个恋尸庆功会,并且由于一个年轻姑娘在场而变得益发欢腾。当奥尔加用被单遮盖住自己时,她们看出这是对她们刻毒的庆典的一个挑战行为,她们变得狂怒了。
然而,茹泽娜又是为什么呢?她既不胖,也不老,事实上她比奥尔加还要好看。那么,她为什么没有和她休戚相关的感觉?
如果她已决心打掉她的孩子,并且确信同克利马会有一个幸福的生活,她会作出完全不同的反应。男人的爱情会使一个女人超群出众,茹泽娜将狂喜地尝到她的独一无二。她会在这些肥胖的女人身上看到自己的敌人,而在奥尔加身上看到自己的姐妹。她将会祝愿她好,就象漂亮对漂亮微笑,幸福对幸福微笑,爱情对爱情微笑一样。
但是,茹泽娜昨晚睡得很不好,她下决心不能相信克利马的爱,这样,有可能把她从人群中抬高的一切,现在看来都是幻想了。她所有的一切就是那个正在她腹里生长的小生命,它受到社会和传统的保护。她所有的一切是全体女人光荣的集体性,一种允诺提供她保护的集体性。
池子里的这些女人是全世界女性的化身:她们是永恒的分娩,养育,成熟,枯萎的女性,是在一个女人相信自己被爱,感到自己是独一无二时,她们就要嘲笑这种短暂的瞬间的女性。
相信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女人与她那些被女性共同帷幕遮住的姐妹们之间,没有和解的可能。在一个不眠的、绞尽脑汁的夜晚之后,茹泽娜坚定地(呵,可怜的小号手)站在了永恒的、全世界的女人一边。4
雅库布开着车,博比斯坐在他旁边,不时企图舔他的脸。在城镇的最后几个房屋之外,隐隐出现了几座高耸的建设物。这些公寓在近两年才突然冒出来,雅库布觉得它们显得有点突兀,象花坛里挺拔的金雀花,突出在绿色的田野中。雅库布拍拍狗的脑袋,于是它继续平静地眺望着乡野,这使雅库布想到,上帝没有用审美感给狗的脑袋里加重负担,这是他的仁慈。
狗再次舔舔雅库布的半边脸(也许它感到雅库布正在想它)。雅库布对自己说,他的国家既不会变得更好,也不会变得更糟,而只会变得越来越可笑。他曾经遭受过对人的追捕,昨天他又目睹了对狗的追捕。他觉得象是看了一出不同角色扮演的相同的戏,警察的角色由迟暮的领养老金的人担任,政治犯的角色由一条哈叭狗,一条难以形容的杂种狗和一条德国种的小猎狗担任。
他回忆起几年前在首都时,他的邻居们在门前发现他们的猫,舌头被割掉,捆着腿,几颗钉子钉进两只眼窝,邻居的孩子正在玩成年人的游戏。雅库布摸摸博比斯的头,在小客店前面停住车。
当他走出小汽车时,他以为这狗会立即欢快地跑向它的家门。可是,博比斯在雅库布周围跳着,还想玩玩。这时,有一个声音叫道:“博比斯!”于是这狗便朝一个站在门道里的女人跑去。
“你真是一个不可救药的花花公子。”她对狗说,然后抱歉地问雅库布,这狗是不是给他添麻烦了。
当他解释说,他同这只畜生度过了一夜,一大早开车出来正是为了把它还给它的主人时,这女人非常感谢他,并热诚地邀请他进屋。在一间显然用作家宴的房间里,她要他别客气,然后匆匆跑去叫她的男人。
过了一会儿,她同着一个年轻男子回来了。他拖过一张椅子靠着雅库布,摇着他的手:”你准是个真正好心肠的人,单单为了博比斯打老远来到这儿。它是个真正的流浪汉,总是到处游荡。但我们喜欢它。你吃点中饭好吗?”
“好的,谢谢。”雅库布说。那个女人急忙离开到厨房去。雅库布详细叙述了他怎样从一队持长竿的领养老金者手中救出了博比斯。
“那些杂种!”年轻男子叫道,并冲他妻子大声叫喊:“薇拉!到这儿来!我要你听听城里头那些杂种最近干的事!”
薇拉端着一个带有蒸锅的托盘回来,她拖过一张椅子。雅库布不得不重新叙述一遍昨天发生的事。那条狗蹲在桌子下面,用腿搔着耳根。
在雅库布喝完汤后,男人站起身,从厨房里端来一盘烤猪肉和布丁。
雅库布坐在窗前,他感到惬意。那个男人在咒骂着“城里头”那些杂种们(这使雅库布迷惑,这个男人认为他的小客店是一个高级的地方,一个超然的天堂,一个高耸的了望台)。他的妻子牵着一个两岁的小男孩进来:“对这个好人说声谢谢,他把你的博比斯带回来了。”
孩子咿呀了几句听不清的话,对雅库布露齿一笑。太阳当空照着,枯黄的树叶轻轻飘落在窗外的地面上,四周静悄悄的,小客店远离世界的喧嚣之外,充满着和平。
尽管雅库布不想要后代,但他还是喜欢孩子,“你们有一个可爱的小男孩。”他说。
“他是一个古怪的家伙,”女人回答,“天知道他哪儿来这么一个大鼻子。”
雅库布顿时想到了他的朋友,他说:“斯克雷托医生告诉我,你曾是他的一个病人。”
“你认识这个医生?”青年男子热切地问。
“他是我的一个老朋友。”
“我们很感激他。”年轻的母亲说。雅库布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孩子也许体现了斯克雷托优生学计划的一次成功。
“他不是医生,他是个魔术师!”青年男子崇敬他说。
雅库布想到,在这个伯利恒似的和平的环境中,这对夫妻和他们的孩子看上去就象是一个圣洁的家庭。他们的儿子不是一个人父的后代,而是一个神医的后代。
那个大鼻子男孩又咕嘟了几句话,青年男人慈爱地看着他,然后转向他妻子,“谁知道?也许你的一个远祖曾经突然长出了一个长鼻子。”
雅库布哈哈大笑。他忽然想到了一个特别的问题:难道斯克雷托的妻子科薇德,也把她的怀孕归功于一只玻璃注射器吗?
“这不可能吗?”年轻的父亲笑道。
“你说得对,”雅库布回答,“想到也许在我们死去和被埋葬后很久,我们的鼻子仍然继续在这个世上漫游,这的确是一个很大的安慰。”
他们全都笑不可抑。雅库布头脑里关于斯克雷托也许是这个小男孩父亲的念头,渐渐消溶在一个纯粹飘渺的梦中。5
弗朗特从一个女人手中接过钱,他刚为她修好电冰箱,他走出房子,骑上他那忠实的摩托车,驶向城边负责这一地区维修业务的事务所,去交付今天的营业额。到两点钟,他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他再次发动摩托车,驶向疗养地。在停车场他看见一辆白色敞篷轿车,他把摩托车停靠在它旁边,沿着树行朝俱乐部走去,因为他怀疑小号手可能在那儿。
他并非受傲气和好斗的驱使,他并不想制造事端。相反,他决心控制自己的感情,低声下气,逆来顺受。他对自己说,他的爱情这样强烈,他准备为此忍受一切。就象童话里的王子忍受种种磨难,为了他的公主而受苦,与恶龙搏斗,游过大海。因此,他也准备经受英雄的考验。
为什么他这样谦卑?为什么他不去追求周围的姑娘,在疗养地有这么多迷人的姑娘?
弗朗特比茹泽娜年轻,因年轻缺乏经验而遭受痛苦是他的不幸,当他成熟后,他会渐渐意识到世界的昙花一现的本性。他将会懂得,当一个女人一旦在地平线上消失,另一些出色的女人就会出现在视野中。然而,弗朗特对时间还一无所知,从童年时代起,他就一直生活在一个毫无变化的世界里,一种不变的永恒里。虽然他还有父亲和母亲,但使他成为一个男人的茹泽挪,就象天穹一样笼罩着他。那是唯一的天穹,他不能想象生活中没有她。
他已经顺从地答应停止暗中监视她,他真诚地决心不再挡她的路。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他只对那个小号手感兴趣,跟踪他实际上不会违背他的诺言。当然,同时他意识到,这不过是一个借口,茹泽娜肯定会谴责他的行为。但是,有某种比任何反省和决心都更强烈的东西驱使着他,这种东西和吸毒成瘾一样强烈。他必须看见这个男人,必须再就近仔细瞧瞧他。他必须窥视一下这个使他痛苦的人的脸,他必须看看他的身躯,因为它同茹泽娜身躯的结合似乎是不可想象,难以置信的。他必须瞧瞧,仿佛他的眼睛能够告诉他,他们的身躯是不是确实能够结合。
正在进行排练。舞台上,斯克雷托医生正在敲鼓,一个矮家伙在弹钢琴,克利马拿着小号。大厅里坐着一些年轻人,他们是逛进来听听的爵士乐迷。弗朗特并不担心人们察觉他在场的原由。他肯定在星期二那天,由于摩托车灯光照花眼,小号手并没有看清他的脸。由于茹泽娜的缄默,没有别人知道多少他和她的关系。
小号手让乐队停下来,在钢琴边坐下,对那个矮家伙说明某一乐段的正确速度。弗朗特坐在后排的椅子上,渐渐变成了一个在那一天片刻都不离开小号手的影子。6
他从小客店开车返回来,为身边不再有一条快活的狗舔他的脸而感到忧郁。他想到这是多么不可思议,在他生命的四十五个年头里,他一直在他身边留出一个空位,以至于他现在能这样轻易地离开这个国家,独自一人,没有累赘,没有负担,带着一种靠不住的(然而美好的)青春的感觉,象一个刚刚开始为一生奠定基础的学生。
他试图使思想完全集中在他就要离开的祖国。他试图回忆他过去的生活,想象它是一幅他将遗憾地留在背后的辽阔景象,一幅延伸到地平线的巨大景象。可是,他发现这样做很难,他在想象中设法看见的景象小而有限,失去光泽,象一架没打开的手风琴。他只有尽很大努力才能唤起几个回忆,组合成一个完整的、充满命运的生活外貌。
他看着夹道的树木,树叶是绿的,红的,黄的,褐色的。森林象一片大火。他愉快地想到,他将在一个树林正在燃烧,他的生活和记忆被这些美丽而无情的火焰吞没的时候离去,他干嘛要为没有感到悲伤而悲伤?为没有感到后悔而后悔呢?
不,他并不为离去感到悲伤,但他也不觉得需要勿匆离开。按照他同国外朋友们制定的计划,他应该已经通过了边境。但是,他意识到自己又一次成为拖延习惯的牺牲品。他曾为此而名声在外,他的朋友们常常拿这取笑他。他总是好象在那些恰恰需要明确果断的行动时刻,屈从于这种习惯。他知道自己整天都将声明他迫切需要马上离开,但他也知道,从清晨起他一直在尽量拖延待在这个令人愉快的疗养地,一个他多年来一直访问的地方——有时隔很长时间,但总是怀着看到老朋友的愉快期望。
他把车停放好(并且,小号手的白色敞篷车和弗朗特的红色摩托车也都停放在同样的停车场),走进他过一会儿要与奥尔加会面的饭馆。他喜欢后面靠近窗口的桌子,望出去可以看到公园里一簇簇艳丽的树叶。但是很不巧,一个男人刚好坐在那里。雅库布在旁边坐下来,从那儿他不能看到公园,但是那个占住窗口桌子的男人引起了他的兴趣:他分明显得很紧张,不断地用脚叩拍子,一边紧紧盯着饭馆的入口。7
她终于来了,克利马跳起来;朝她奔去,把她引到靠窗的桌前。他对着她微笑,这微笑试图在说“我们的理解依然存在,我们彼此信任,我们平静而有信心,一切都很好。”他在姑娘的脸上搜索一个肯定的反应,但是没有发现它。这使他感到不安。他生怕谈到这个正使他忧虑的话题,于是开始讲一些无谓的、琐碎的话,想要制造一个轻松愉快的气氛。但是,他的话撞在她的沉默上弹回来,仿佛它们碰到了一堵悬崖。
忽然,她打断他的话,说:“我已经改变了主意,这是一桩罪恶,你或许能干这种事,但我不能。”
在小号手心中,一切都崩溃了。他呆呆地看着茹泽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只感到无望的精疲力尽。茹泽娜重说:“这会是一桩罪恶。”
他看着她。她好象是不真实的。这女人,他从来想不起她的长相,此刻出现在他面前,象是一个厄运的终身判决。(象我们大家一样,只有那些正常地、渐渐地从内部进入意识的东西,克利马才认为是真实的,而那些偶然地、意外地来自外部的东西,他则看成是虚构的侵犯,不幸的是,没有比这种虚构更真实的了。)
后来,服务员出现了,就是两天前认出小号手的那个人。他端来一个盘子,上面有两杯白兰地,然后快活地说:“我希望你们会满意。”他转向茹泽娜,说了一句和上次同样的话:“当心!姑娘们会把你的眼珠抠出来!”他笑着走开。
克利马的心完全被恐惧攫住了,他没有听懂服务员的话,他吞下一大口法国白兰地,俯向茹泽娜,“你怎么啦?我想我们把一切都讲好了。我想我们是互相理解的。你干吗突然改变了主意?你也同意我们首先需要两年时间全归我们自己。喔,茹泽娜!我们彼此相爱!直到我们都真正想要孩子时才生他吧!”8
雅库布立刻认出,这姑娘正是那个想要把博比斯交给老头们的护士。他目不转睛地瞧着她,很想知道她和那男子正在说什么。他听不清一句话,但他感觉到谈话充满紧张。
那个男人的脸上的表情不久就变得很明显,他得悉了某个令人沮丧的消息,这使他好一阵才回过神来。他的神情表明他正在恳求这姑娘,但她还是坚决地保持沉默。
雅库布的印象是,有人的生命正处在危险中。他依旧把那个金发女人看作是乐于帮助刽子手制服受害人的旁观者。他片刻都不怀疑那个年轻男人站在生命一边,而她却站在死亡一边,那个年轻男人试图拯救一条生命,他在乞求帮助,但是那姑娘拒绝了。因为她的缘故,有人将会死去。
接下来,他看见那个男人不再恳求,他微笑着,甚至还抚摸姑娘的面颊。他们已经达成了一个协议吗?一点也不。淡黄色头发下的眼睛冷冷地看着远处,避开男人的脸。
雅库布不能把他的目光从这个年轻女人身上移开,他现在只把她看作是一个刽子手的帮凶。她的脸漂亮而空虚,漂亮是为了吸引男人,空虚是为了使男人可怜的请求消失得无踪无影。这张脸也是骄傲的,雅库布想到,它的骄傲不是因为漂亮,恰恰是因为空虚。
在雅库布看来,这张脸代表着他所见过的千万张脸,他的一生仿佛都在同这张脸没完没了地对话。每当他试图解释,这张脸就傲慢地转过去,换用其它话题来挫败他的争论,声称他无礼来抹去他的微笑,指责他傲慢来否决他的要求——这张一无所知却决定一切的脸,象荒漠一样贫乏却又为它的贫乏自豪的脸。
他想到这是他最后一次看着这张脸,明天他就要永远离开这种类型的脸了。9
茹泽娜也注意到雅库布,并且认出了他。她感觉到他凝注的目光,这使她有点紧张。她觉得自己好象被两个秘密联盟的男人包围了,两道目光象两只枪管对准她的头。
克利马在重复他的理由,她简直不知道怎样回答,她试图稳住自己,当一个孩子生死未卜时,推理是不得当的,只有感情要紧。她避开两人的视线,转脸望着窗外。
在这专注内心的过程中,她模糊地感觉到自己成了一个被欺骗、被爱和被误解的母亲,她的心乱了。一种愤恨的感情象发酵的面团在她的心里胀大,由于她不能用话表达出来,她就通过她的眼睛讲出来,这双眼睛正执拗地凝望着附近公园里的一个点上。
但是,正好在她坚定的目光集中的一点上,她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这是第三道目光,象一只枪管直接对准她。这只枪是所有枪中最危险的。起初(就是说,几星期前),茹泽娜还不敢肯定事实上是谁使得她即将做母亲,这个此刻半掩在公园里一株树后,试图暗中监视她的年轻人,也得作为一个可能性加以考虑。但那只是在开始,随着时间的过去,她开始越来越倾向于小号手才是使她怀孕的人,直到她最后断定他肯定是使她怀孕的人。我们应当十分清楚这一点:她并不想撒谎说他是孩子的父亲,她没有选择欺诈而是选择了真话:她完全认定,事情的真相就必须是这样。
此外,她觉得象做母亲这样神圣的事竟会是某个她实际上鄙视的人所造成,这是难以置信的。这不是一个逻辑问题,出于一种超验的启示,她完全相信自己只会因她所喜欢,所尊敬和崇拜的人而怀孕。当她在电话里听见她选择做她孩子父亲的人非常震惊,对他做父亲的天职不满时,一切就己决定了。在那一刻,她不但完全肯定她的选择是合乎事实的,并且准备为她的这一选择而斗争。
克利马陷入了沉默,抚摸着茹泽娜的脸颊。她从沉思中惊醒,注意到他在微笑。他说他们应当再开车去郊外,因为这张桌子象一堵墙把他们分开了。
她有点害怕,弗朗特仍然蹲在那棵树后,盯着饭馆的窗子。如果他们一出去,他又打算惹麻烦怎么办呢?如果他象星期二那样,再打算闹一场怎么办呢?
“请算帐,我们喝了两杯白兰地。”克利马在对服务员说。
她从钱包里掏出一只玻璃管。
小号手递给侍者一张钞票,挥挥手拒绝找零钱。
茹泽娜拧开那只管子,抖出一片药,迅速吞下去。在她准备把管口拧紧时,小号手又向她转过身来,恳求地看着她,伸出手来抓住她的手,他们的手指接触在一起。她让那只药管落到桌布上。“来,走吧。”他说。茹泽娜站起身,她看见雅库布的注视,热切而不友好,她很快移开她的目光。
当他们走到街上时,她担心地看了一眼公园,弗朗特已经不在那儿了。10
雅库布站起身,拿起喝了一半的酒杯,移到那张空出来的桌上。他惬意地望着窗外公园里正在变红的树木,又一次在心里对自己说,那是一堆烧火柴,他把在这个星球上的四十五个生命年头都投在那上面了。后来,他的目光恰好移到桌面上,他注意到撂在烟灰缸旁边的玻璃管。他把它抬起来检视着,上面标着一个他不熟悉的药名,还有一个铅笔作的记号:3xdaily(每日三次)。管子里的药片是一种淡蓝的颜色,显得引人注目。
这是他在祖国生活的最后时刻,最微小的事情都具有特别的意义,并被转变为一出寓言剧。他在心里问自己,偏偏今天有人留给我一管淡蓝色的药,这意味着什么?为什么送给我这只药管的正好是一个特别的女人——迫害者的女仆,刽子手的朋友?她试图告诉我,对淡蓝色药片的需要还没有过去?或者,她提醒我毒药的事,以便证明她永久的仇恨?或者,她试图让我知道,离开这个国家是一个投降行为,就象吞下我放在衬衣口袋里的淡兰色药一样?
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那个小纸包,把它打开。现在,他实际上正看着他的药,它的蓝色好象比管子里的药显得更深一些。他拧开管子,抖出一片药。的确,他的药显然颜色深一些,也小一些。他让两颗药都掉进管子里,现在,它们看起来这样相象,乍一看是不会发现它们的区别的。最上面的这些药,本来也许是为了一个不重要的治疗目的,现在却潜伏着死亡。
这时,奥尔加出现了。他迅速盖上药管盖子,把它放在桌上烟灰缸旁,站起来迎接他的朋友。
“我想我刚才认出了小号手克利马,这可能吗?”她喘息着说,隔着桌子坐在雅库布对面。“他正同那个讨厌的女人手挽着手!你不知道我和她之间发生了什么,今天在浴池里——”
她突然顿住,因为这时茹泽娜出现在他们桌边,说道:“我把药忘在这儿了。”
不等雅库布回答,她已看见放在烟灰缸旁边的药管,便伸手去拿它。
但是,雅库布用手拦住她。
“把它给我!”茹泽娜说。
“我想请你帮个忙,”雅库布说,“给我一片这药好吗?”
“别罗嗦,我没有时间……”
“我刚好也在服这种药,而……”
“我不是一个流动药房。”茹泽娜说。
雅库布打算拧开药管的盖子,不等他这样做,茹泽娜已伸手来夺它,雅库布迅速把药管攥在拳头里,把手从姑娘的手中抽出来。
“你要干什么?把这些药给我!”她冲他大叫。
雅库布注视着她的眼睛,接着慢慢地,象举行仪式似的摊开他的手。11
车轮有节奏的铿锵声仿佛正在不断重复着一个预言,她这趟出门是完全无益的。说到底,她非常确信她的丈夫并不在疗养地,那么干嘛费事去那儿?她坐四小时的火车,只是为了查明她已经知道的事,兜上一圈,又乘车回家吗?她不是受理智驱使,而是受某个转得越来越快,不能停下来的马达驱使。(在这点上,凯米蕾和朗弗特象两枚被盲目的妒忌操纵的火箭,掠进我们的故事——假若妒忌可以被称作“操纵”的话。)
连接首都和山区之间的铁路不很好,凯米蕾不得不换乘了三次车。当她终于出现在站台上时,她已经相当疲劳了。站台上贴满宣传本地矿泉和泥浴疗效,象画一样的广告。她沿着白杨夹道的道路朝疗养地走去。当地走到树行跟前时,一张手写的海报引起了她的注意,上面显著地用红色字母拼着她丈夫的名字,她站下来,非常惊异,读着她丈夫名字下面另外两个男人的名字。她简直不能相信:克利马说了实话!这正是他所说的。在最初几秒钟,她感到非常快活,一种失去很久的信任感又恢复了。
然而,她的快活没有持续多久,她很快就意识到,单单一个音乐会的存在决不能证明她丈夫的忠实。他同意在这个偏远的疗养地演出,也许仅仅因为这给了他一个与情人会面的好机会。她忽然感到,实际上一切比她所担心的要糟得多,她落入了陷阱。
她来到疗养地,是为了证实她丈夫不在那儿,这样就能间接证明他欺骗了她(象她过去有许多次被他欺骗过一样),但是,现在情形不同了:她不准备证实他有欺骗罪,而是要在一次不忠实的行为中捉住他(直接地、明显地)。无论她想还是不想,她准备注意着与克利马整天在一起的女人。这个念头几乎使她的膝盖发抖。确实,很久以来她一直相信,她知道所有该知道的事,但是,至今她还从没看见过任何东西(他的那些女人)。说真的,她其实知道得很少很少,她只有这样一个印象,她知道和给了这个印象肯定的砝码。她相信他的不忠实,就象基督徒相信上帝的存在,基督徒完全明白上帝是看不见的。一想到今天她将看见克利马和一个陌生女人在一起,她的内心就充满恐惧,就象一个基督徒接到上帝的一个电话,告知说他要来吃午餐时那样。
焦虑抓住了她的全身,接着,她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她转过身,看见三个年轻男人站在树行中间。他们穿着毛线衫和蓝色工装裤,洒脱不羁的目光显然使他们在其他过路人令人厌烦、谨小慎微的目光中显得很突出。他们朝她微笑。
“萨留德!”她朝他们叫道。他们是拍电影的人,她舞台生涯时期的朋友。
身材最高的人是个导演,他拉着她的手说:“这会是多么美妙,想象你是为了我们而来,只是来看我们……”
“可是,他只是来看丈夫的。”他的助手悲哀地说。
“多倒楣,”导演说,“全首都最美丽的女人,一个小号手竟然就把她全部占为己有,一年到头把她关在囚笼里……”
“得啦!”摄影师说,他就是那个穿破旧毛线衫的青年。“咱们去庆贺一下!”
他们觉得他们正在向一个光彩照人的女王大献殷勤,在他们把贡品投进她的金库前,她冷淡地瞟了它们一眼,这个金库已经装满了别的不屑一顾的礼物。然而,她抓住了他们的恭维,象一个跛脚姑娘感激有一只臂膀可以倚靠。12
奥尔加继续说个不停,而雅库布心里却老占着一个念头,他刚才把毒药给了一个陌生人,她随时都可能把它吞下去。
这件事发生得这样突然,弄得他措手不及,他还没有意识到就已经发生了。
奥尔加还在抱怨地讲她新近的经历。雅库布在内心试图使自己相信,他并不真想把药管给那个姑娘,而是她自己逼使他这样做的。
这种想法一经产生,他就意识到这是一个虚伪的借口。他本来可以利用上千种可能性,拒绝那个姑娘的要求。对她的无礼,他本来可以用自己的无礼加以还击,然后平静地拿走最上面的那片药,把它放进自己的口袋。
而且,他虽然缺乏镇定自若这样做,但他仍然能够追上她,坦白承认这只药管里含有毒药。说到底,解释整个事情是怎样发生的,这并不会太难。
可是,他却坐在这里,坐在一张桌边听奥尔加说话。这时,他本来应该去追那个护士,还有时间,竭尽全力去救她的性命,这是他的责任。那么,他干吗还坐着不动?
奥尔加仍在说话。他不知道他干吗继续坐着。
他决定他必须立即站起身,去寻找那个护士。他试图想出一个方式向奥尔加解释,他必须马上离开她。他应该向她吐露整个事情吗?他感到他绝不会那样做。如果那护士在他有机会制止她之前已吞下了这药怎么办呢?他能让奥尔加知道他是一个凶手吗?即使他及时找到了那护士,他怎么能向奥尔加证明他犹豫很久才行动是有道理的呢?他怎么能解释他到底为什么要让那个女人拿走药管呢?在任何一个旁观者狠里,刚才那几分钟的犹豫已经足以证明他犯有谋杀罪!
不,他肯定不能向奥尔加承认。但是,他应该对她说什么呢?他怎样为自己突然从桌边跳起来,跑到某个地方去作解释呢?
但是话说回来,他对她说什么又有什么区别?他干嘛忙于说这些废话?一个生命处在危险中,奥尔加怎么想又有什么关系?
他明白他的考虑是毫不相干的,每秒钟的犹豫都会增加那个护士的危险。实际上,已经太迟了。在此期间,他一直在拖延,她和她的同伴已经远远离开了饭馆,他甚至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他们。他怎么能猜到他们去哪里了?往哪个方向去了?
但是,他也完全意识到这只是又一个借口,迅速找到他们会是困难的,但并非不可能。要做一些事情并不太迟,但他必须在太迟之前立即行动起来!
“今天从我一起床,就一直很倒霉,”奥尔加在说,“我睡过了头,早饭去迟了,他们不想再供应我。浴池里尽是那些愚蠢的拍电影的人。我多么希望今天一切都顺利,因为这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天。你不知道这对我的意义有多大,雅库布,你知道它对我的意义有多大吗?”
她俯向桌子,紧握他的手。
“别担心,结果一切都会好的。”他强打精神说,不能把思想集中在奥尔加身上。一个声音不断地在提醒他,那个护士的手提包里有毒药,他要对她的生死负责。这声音突出地响个不停,但同时又非常微弱,仿佛发自无底的深渊。13
克利马沿村中大道开着车,他断定这次请茹泽娜乘他的豪华小汽车,不会产生任何有益的结果。茹泽挪表现出执拗的冷淡,拒不让自己受到哄骗。小号手长久地陷入沉默,终于,当沉默变得太压抑时,他说:
“你会来听音乐会的,对吗?”
“我不知道。”她回答。
“请来吧。”他说。即将到来的音乐会作为一个谈话的借口,暂时让他们忘记了争吵。他试图描述那个医生敲鼓时的一个逗趣形象。他决定把同茹泽娜决定性的摊牌延迟到晚上。
“我盼望在音乐会后见到你,”他说,“这就会象上一次我在这里演出……”这话一说出口,他就意识到话里的含义,“象上一次”就意味着音乐会后他们将互相做爱。上帝,他怎么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可能性?
真奇怪,但在此之前,他全然没想到可以和她再睡一觉。她的怀孕已经悄悄地,不引人注意地改变了她,使她变成一个与烦恼和焦虑联系起来,而不是与性爱联系起来的人,的确,他曾对自己说,他应当对她表示爱,他应当吻地、爱抚她,他认真地试图这样做,但只是作为一个姿态,没有任何肉体的意味。
当他想到这里,他意识到对茹泽娜的身体缺乏兴趣。是他过去几天造成的最大疏忽。果然,现在一切都非常清楚了(他对那些他曾请教过的朋友们很生气,因为他们没有提醒他注意到这一点):他和她睡觉是绝对必不可少的!毫无疑问,这姑娘突然表现出来的,他已证明是很难打动的冷谈情绪,正是由于他们身体的长久分离所引起的。他拒绝这个孩子——她子宫里的花朵——就是拒绝她怀孕的身体。对他来说,这就更有理由对她的肉体表现出兴趣,挑起她少女的身躯去对抗她母性的身躯,使前者成为他的同盟。
结束了这个分析后,他感到心中产生了新的希望。他挤压着茹泽娜的肩膀,靠得更近,“我讨厌咱们吵架。我们别着急,一切结果都会好的,主要的是我们在一起。让我们把今天晚上留给我们自己吧,它将会和上一次晚上一样美好。”
他一只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搂着她的肩膀。在他体内的某个深处,骚动着对她裸体的渴望,这给了他愉快,肉欲也许会证明是一个他能最后和她沟通的共同语言。
“那我在哪里和你见面?”她问。
克利马明白,在音乐会后同她会面会引起公众看出他们的亲密,但这实在没有法子。“音乐会一结束,就到后台来见我。”14
当克利马匆匆赶往俱乐部,去参加最后一次排练时,茹泽娜长久地搜索着周围。刚才在汽车里,她在后视镜里发现了弗朗特,他骑着摩托车跟踪他们,但现在哪里都看不见他。
她感到象是一个逃避时间的人,她知道到明天她将不得不做出她的决定,并且会象以前一样混乱不清。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她信任的人。她的家人看上去都象是陌生人。弗朗特爱她,但正是因为这个,她不信任他(就象雌兔不信任猎人)。她不信任克利马(就象猎人不信任雌兔)。她与同事友好,但她甚至也不完全信任她们(就象一个猎人不信任同伙)。她一生都是踽踽独行,除了最近几个星期,她和她体内的一个陌生同伴结伴而行,有人说它是她最大的幸运,而有人则说它恰恰相反,是一个她丝毫感不到和它有真正密切关系的同伴。
她不知道。她一点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她的脚会把她带往何处。
她经过斯拉维尔饭馆,这是镇上最糟的吃饭地方,一个很脏的餐馆。本地居民来这儿狂饮啤酒,在地板上吐痰。这餐馆也曾有过好日子,从那时以来,留下了一个有着三张木桌和几把椅子的小花园(木桌和椅子曾经漆成红色,但如今己剥落退色)。一个布尔乔亚快乐的纪念——花园聚会,露天舞蹈,女士们的阳伞卖弄风情地撑靠在一棵树上。然而,茹泽娜对那些日子知道些什么,一个一辈子走在一座无穷的现在这个狭桥上的姑娘,一个没有任何过去的回忆的姑娘!她没有看见一把消逝己久的粉红色阳伞的影子,她只看到三个穿蓝色工装裤的男人,一个美丽的女人,还有一瓶酒搁在没有桌布的桌上。
其中一个男人冲她大声叫喊,她转过身,认出是那个穿破旧毛线衫的摄影师。
“来加入我们。”他招手道。
她依从了。
“这位可爱的姑娘今天帮我们拍摄了一部色情短片。”摄影师把茹泽娜介绍给那个女人,她伸出手含糊了说了一个名字。
茹泽娜在摄影师旁边坐下。他把一个杯子放在她面前,斟满酒。
茹泽娜很庆幸遇到一些事,这样她就不必想到去何处和做什么,她也不必对她的孩子做出决定了。15
他好不容易终于做出一个决定。他付钱给服务员,并告诉奥尔加,他得离开她一会儿,他们可在音乐会之前见面。奥尔加问他去做什么,雅库布受到讯问,有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他回答说他必须去见斯克雷托。
“那好,”她说,“我想这不会使你花很长时间的,在此期间我去换衣服,六点钟我在这儿等你,我要请你吃饭。”
雅库布陪着奥尔加去马克思楼。等她一消失在门厅里,他就转身问看门人:“请问,你知道茹泽娜护士在不在家?”
“不,她不在,”看门人回答,“我看见她的钥匙挂在那边钩上。”
“我急需和她谈谈,”雅库布说,“你知道她可能在什么地方吗?”
“不,我不知道。”
“刚才我看见她和小号手在一起,就是今晚上在这里演出的那个小号手。”“可不,都说他们两个人有一手。他现在可能在俱乐部里排练。”
斯克雷托医生居中站在舞台上一排鼓后面,看见雅库布进来,便朝他点点头。雅库布报以微笑,目光掠过一排排椅子,几十个爵士乐迷坐在那里(当然,弗朗特——克利马的影子——也在他们中间),然后雅库布坐下来等着,希望那个护士会出现。
他试图考虑去别处瞧瞧,这会儿她也许在一些他毫不知晓的地方。他应该问一问小号手吗?但是他能告诉他什么呢?假如在此期间她己出了事呢?雅库布已经得出结论,如果她死了,她的死会是根本不可思议的,毫无动机的凶手将是不可能发现的,那么,干吗要引起别人对他的注意?干吗要留下一个线索,干吗要引起对他的怀疑?
但是接着他又谴责自己,当一个人的生命处在危险中,懦怯的谨慎是要误事的。他趁两个节目间的停顿到后台去,斯克雷托转过身对他微笑。雅库布把手搭在嘴唇上,对斯克雷托悄声耳语,要他去问小号手,他是否知道刚才同他一道坐在饭馆里的那个护士在什么地方。
“你们为什么都对那个护士这样感兴趣?”斯克雷托嘟哝着,”茹泽娜在哪儿?”于是他大声对小号手说。小号手脸红了,回答说他不知道。
“这太糟糕了。好吧,没关系,别让我打扰了你们的排练。”雅库布歉意地说。
“你觉得我们的爵士乐队怎么样?”斯克雷托问。
“听起来很不错,”雅库布回答,返回到大厅里坐下。他明白他继续在可悲地行动,如果他真的关心她的性命,他就应当发出警报,让所有的人都行动起来,尽快地找到她。但是,他却一直在审查寻找她的动机,只是为了给他的良心找一个托词。
在他的脑子里,他又一次看见他递给她有毒药的管子的那个时刻,这件事果真发生得这么快,以至于竟没有时间加以考虑吗?它真的是他还没有意识到就已经发生了的吗?
雅库布明白这是一个谎言。他的神志一直是清醒的,他又一次回忆起淡黄色头发下面的那张脸,他意识到他提供给她毒药绝非偶然(绝非意识的失误),而是实现了一个长期的愿望,一个许多年一直在等待合适机会的愿望,一个如此强烈以至于最后其自身产生了这样一个机会的愿望。
他恐惧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奔向马克思楼。茹泽娜仍然没有回来。16
一个多么畅快的缓解和惬意的休息!同三个农牧之神在一起的这个下午是多么快活!
多么美好的牧歌:小号手的两个不走运的追求者,坐在同一张桌上,饮着同一个瓶子的酒,很高兴她们能在这里,暂时不必想到他。这样感人的一致,这样的和谐!
克利马夫人看着三个年轻男人,他们曾经是她的同事。她看着他们,象是看着自己的一个反面:她是一个被重重心事压垮的人,而这个三重奏却表现出轻松快活,无忧无虑;她受到一个男人的束缚,而这三个农牧之神却表明了有无数各种男人。
农牧之神们的谈话集中于一个特殊的目的:和这两个女人一起消磨这个晚上,一个五人相对之夜。这是一个虚幻的目的,因为他们知道,克利马夫人的丈夫正在疗养地,可是这梦是那样迷人,以致尽管它达不到,他们仍然追求它。
克利马夫人猜到他们的企图,并听之任之,因为她越发意识到这只是一个假的游戏,一个想入非非的诱惑。她嘲笑他们的双关语,挑逗地跟她那不知名的女伴开玩笑,希望这个插曲不断延续下去,尽可能长地延迟必须面对她的竞争者,亲眼看见事实真相。
一瓶接一瓶酒,人人都很快活,人人都喝醉了。与其说是因为酒,不如说是因为他们的特殊心情,他们都希望延长这个令人陶醉的短暂插曲。
克利马夫人感到导演的小腿压着她的左腿。她完全能察觉这一点,但是她没有把腿缩回去。这样的接触在他们之间建立起一种意味深长的调情关系,而同时又是一种偶然也会发生的接触,这样平常的一个姿势,她根本不必对此加以注意。这是这样一种正好介于清白与轻浮之间边缘上的接触。凯米蕾并不想越过这条界线,但是她很高兴能停留在那里(在这个有着意外自由的狭窄区域),甚至如果这个有魔力的界线再推进一点,直到进一步的暗示、姿势和花样,她还会感到更加愉快。依靠这种可变界线的不确定的清白的保护,她渴望自己被带到地平线以外,越走越远。
导演被凯米蕾几乎是令人痛苦的、绚烂的美镇住了,他的进展缓慢而小心。相比之下,茹泽娜较为平凡的妩媚则对摄影师产生了强有力和直接的诱惑,他用手搂住她,抚摸她的胸脯。
凯米蕾观察着这一切,自从她最后一次就近看到陌生人的肉体亲密,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她瞧着那个男人的手掌掩住姑娘的胸脯,隔着她的衣服揉它,压它,抚摸它。她瞧着茹泽娜的脸,这张脸是固定的,给人的感觉是被动的,顺从的。那只手在抚弄着那个胸脯,时间在愉快地流逝,凯米蕾感到她的另一条腿被那个助手的膝盖压住。
她说:“我今天晚上很想放纵一下。”
“让魔鬼把你的小号手抓去吧!”导演说。
“让魔鬼把他抓走!”他的助手重复说。17
这时候,她认出了她。是的,这正是她的同事给她看过的那张照片上的脸!她猛地推开摄影师的手。
“你怎么啦?”他气急地说。
他试图重新搂住她,但再次被她严厉拒绝了。
“你怎么敢!”她冲他嚷道。
导演和他的助手都笑起来。“你这话是当真,”助手问她。
“我当然是当真。”她厉声说。
助手看了一眼他的手表,然后对摄影师说:“正好是六点钟,由于偏偏是在偶数时刻发生了新情况,我们的朋友变成了一个清教徒,听以你得等到七点钟。”
又一阵轰然大笑,茹泽娜的脸因羞辱而变得通红。她一直让一个陌生人的手抓住胸口,她一直听任各种各样的放肆,她一直被自己最大的敌人捉住,而所有的人都在嘲弄她。
导演对摄影师说:“也许你能要求这位年轻女士,让这次作为一个例外,把六看作一个奇数。”
“你认为把六看作奇数,有理论上的正当根据吗?”助手问。
“当然,”导演回答,”欧几里得在他的著名论文中,非常明确地说:‘在特殊的、十分神秘的情况下,某个偶数也会表现出奇数的性质。’我有这样的印象,我们现在正是面临着这种神秘的情形。”
“喂,你觉得怎样,茹泽娜?你同意我们把六点钟可以看作是奇数吗?”
茹泽娜保持着沉默。
“你赞成吗?”摄影师俯向她。
“年轻的女士不吭声,”助手说,“因此,我们必须决定她的沉默是同意还是反对的表示。”
“我们可以来表决。”导演说。
“好,”他的助手同意,“我们将对以下提议进行表决:我们认为茹泽娜的沉默应被解释为,在目前的特殊情况下,六这个数字可以被正当地看作是奇数。凯米蕾!你第一个!”
“我相信茹泽娜一定是这个意思。”凯米蕾说。
“你呢,导演?”
“我确信,”导演用他的柔和嗓音说,“在这种情况下,茹泽娜认为六是一个奇数。”
“摄影师不是一个公正的当事人,我们不要他表决。至于我,我投赞成票。”助手宣布道,“这样,我们根据三票表决认定,茹泽娜的沉默就是表示同意。摄影师,特此批准你可以马上继续你的行动。”
摄影师靠拢茹泽娜,用手搂住她,以便再次抚摸她的胸脯。茹泽娜比以前更猛烈地推开他,尖声叫道:“把这些肮脏的手爪留给你自己吧!”
“茹泽娜,他只是太喜欢你了,他实在是没有法子,我们大家都过得这样愉快……”凯米蕾安慰他说。
仅仅在片刻之前,茹泽娜还十分被动,放任自己随情势漂浮,仿佛她想让自己的命运由偶然的事件决定。她本来可以让自己遭到勾引,无论被带到何处,无论谈及什么,只要它意味着她从自己所处的死胡同里逃出来。
然而,没有想到,她所寄予希望的,结果不是一个允诺,而是一个出卖,在她的对手面前蒙羞,遭到所有人奚落的茹泽娜,意识到她只有一个值得信任的支持,一个唯一的安慰和救助:她子宫里的果实。她的整个灵魂(一次!又一次!)向内退去,进入她身躯的深处。她决心永远不同那个在她体内和平地生长的人儿分开,这个人儿是她的秘密的胜利,把她提升到他们的笑声和他们肮脏的双手之上。她忽然想把它告诉他们,冲着他们的脸高声叫出它,为他们的奚落和那个女人宽容的和蔼替自己报仇。
我必须保持镇静,她提醒自己,把手伸进她的手提包里去拿药管。当她掏出它时,她感到手腕被一个人的手牢牢地握住了。18
没有人看见他来,他突然就出现了。茹泽娜抬眼一望,看见他正在朝她微笑。他继续握住她的手,她感到他握得很坚决,于是便退让了,药管重新落进手提包深处。
“女士们,先生们,请允许我加入你们,我的名字叫巴特里弗。”
对这位陌生人的到来,围着桌子的男人们没有人感到十分高兴,他们都懒得介绍自己,而茹泽娜又缺乏上流社会必需的沉着,接受这种社交礼节。“我看我的到来打扰了你们。”巴特里弗说,他拿过旁边的一张椅子,把它推向桌子上首,以便他面对全体在座的人,并使茹泽娜坐在他的右首。“请原谅,”他又说,“我有一个突然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怪习惯。”
“假若这样,”助手反击道,“请允许我们认为,你只是一个我们不必加以注意的幽灵。”
“我很高兴把我的允许给你,”巴特里弗欠一下身回答,“但是,我担心尽管你费尽努力,也不会成功的。”
然后,他转身朝着映出火光的厨房门,拍拍手。
“不管怎样,谁请你来和我们坐在一块的?”摄影师说。
“你是想告诉我,我不受欢迎?我和茹泽娜马上就可以离开。但是习惯是很难打破的,我下午通常坐在这张桌上,饮一杯酒,”他打量着立在桌上的瓶子的商标,“当然,我一定要饮比这个更好的!”
“我倒想知道在这个牢房里,你怎样找到一点象样的酒。”助手说。
“你好象是一个很爱炫耀的人,先生。”摄影师说,很想嘲笑这个不速之客。他加了一句:“当然,到了一定年龄,一个人除了炫耀就没有别的什么了。”
“你错了,”巴特里弗说,仿佛没有听见摄影师的侮辱,“在这个饭馆里,他们藏有比一些最豪华的旅馆更好的酒。”
片刻之后,他摇着饭馆经理的手,刚才他还懒得露面,可现在却朝巴特里弗鞠躬,征询道:“我安排一张六人的桌子,好吗?”
“自然。”巴特里弗回答,转向他的客人:“女士们,先生们,我邀请你们和我分享一种酒,这酒以前我已品尝过多次,总是觉得它妙不可言。你们肯赏光吗?”
没有人回答。饭馆经理说:“如果要我说,等酒菜端上来时,我可以向你们保证,你们完全可以相信巴特里弗先生。”
“我的朋友,”巴特里弗经理说,“请给我们来两瓶酒,一大盘奶酪。”然后,他又一次转向其他人,“你们不必感到拘束,茹泽娜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一个不到十二岁的小服务员快步走出厨房,端着一个有杯子、碟子和餐巾的托盘。他把它放在邻近的一张桌上,着手移走用过的杯子,把它们同半空的酒瓶一起放在托盘里,他用餐巾仔细地擦拭弄脏的桌面,铺上一张发亮的白桌布,然后又端起那些杯子,打算把它们依次放在客人们面前。“把那些脏杯子和那瓶老醋忘掉吧,”巴特里弗对这个小侍者说,“你爹要给我们拿来真正的酒了。”
摄影师抗议道:“先生,你一定不会太介意,我们高兴喝什么就喝什么吧?”
“随你便,我的好伙伴,”巴特里弗回答,“我不喜欢把快乐强加于人,每个人都有喝劣等酒的权利,愚蠢的权利,留脏指甲的权利。听着,孩子,”他转向小侍者,“把那些杯子还是放在桌上吧,还有那瓶子。我的客人将在酿于雾中的酒和产于太阳下的酒之间自由选择。”
一会儿,他们每人前面都放了两个杯子:一个干净,一个留有旧酒的痕迹。经理拿着两个酒瓶走到桌前,把其中一个夹在两膝之间,猛地一下拔出瓶塞。他倒了一点在巴特里弗的杯子里,巴特里弗把杯子举到嘴唇边,呷了一口,然后转向经理,“很好,二三年的?”
“二二年。”经理回答。
“你倒吧。”巴特里弗说。经理绕着桌子,在所有干净的杯子里倒满酒。
巴特里弗灵巧地举着高脚杯,“我的朋友们,请尝尝这酒。它有一种过去的那种甜味。尝到它,仿佛你在吸取一种久已忘却的夏天的活力,我很想借着这个祝酒,把过去和现在联起来,把一九二二年的太阳和此刻的太阳联起来,这个太阳就是羞怯而单纯的姑娘茹泽娜,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女王。在这块偏僻小地方的背景上,她象乞丐外套上的一颗宝石闪烁,她象被白昼灰白的天空遗忘的月亮,她象雪原上的一只蝴蝶。”
摄影师试图发出一声勉强的笑声,“你不显得太过头了吗,先生?”
“不,我没有过头,”巴特里弗回答,面对着摄影师,“看来这只是你的想法,因为你总是生活在真实存在的水平下,你是根苦蒿,你是个醋缸!你充满了酸气,它就象炼金士的熔液从你身上冒出来。你最大的愿望是看到周围所有人都象你的内心一样丑陋,这是你在自己和世界之间能感到片刻平静的唯一方式。这是因为这个美好的世界对你来说是讨厌的,它折磨你,排斥你。当一个美丽的女人坐在你身边时,有着脏指甲是多么难以忍受!你必须糟踏这个女人才能从她那里得到快乐,我说得对吗,先生?我很高兴你正在把手藏到桌子下面,显然,当我谈到脏指甲时,我一定是说中了事实。”
“我不会假装斯文。我不象你是一个小丑,有什么僵直的衣领和花哨的领带!”摄影师气冲冲地顶道。
“你的脏指甲和破毛衣不是太阳下的新玩意儿,”巴特里弗说,“很久以前,一个犬儒学派的哲学家穿着一件破烂的外套,自豪地在雅典城内到处散步,希望大家对他的蔑视习俗表示钦佩,当苏格拉底遇见他时,对他说:“透过你外套的破洞,我看见了你的空虚。亲爱的先生,你的肮脏是自我陶醉,你的自我陶醉是肮脏的。”
茹泽娜几乎不能从不知所措的惊异中恢复过来,一个她只是偶然知道是一个病人的男人,突然象一个豪侠的骑士出现在面前。她被他举止的优雅安闲和战胜摄影师气焰的那种有力的技巧所迷住了。
“我看你已经没话说了,”沉默一阵,巴特里弗对摄影师说,“请相信我并不愿伤害你,我热爱和谐,不喜欢争吵,要是我有点情不自禁,请接受我的道歉,我真正所想的是请你尝尝这酒,并和我一起为茹贞卡干杯,为了她我才到这儿来。”
巴特里弗再次举起他的酒杯,但是没有人响应。
“经理先生,”巴特里弗说,“请赏光和我们一起干一杯!”
“这样的喝酒总是叫人愉快的。”经理响应道,从邻桌上端起一个干净杯子,斟满酒,“巴特里弗先生对好酒是个专家,他嗅出了我的酒窖,一下子就发现了它,就象燕子找到它的窝一样。”
巴特里弗受到恭维,发出愉快的笑声。
“你愿意和我们一起为茹贞卡干杯玛?”
“茹贞卡?”经理问。
“是呀,茹贞卡。”巴特里弗说,朝她的方向点点头,”你象我一样很喜欢她吗?”
“巴特里弗先生,你身边总是包围着漂亮的女人。我闭上眼睛,也能完全知道这个年轻女士一定很漂亮,因为她坐在你身边。”
巴特里弗又一次爆发出快活的笑声,经理也笑起来。奇怪的是,凯米蕾也笑了,她甚至一开头就觉得巴特里弗这人挺有趣。这笑声出人意料,显得特别,具有说不出的惑染力。出于礼貌,导演也加入了凯米蕾的笑声,他的助手很快也加入进来,最后连茹泽娜也忍不住了,尽情地投入闹闹嚷嚷的欢乐之中。这是她一天来第一次无忧无虑,完全放松的时刻,她的笑声最响,但仍有所节制。
巴特里弗建议干一杯:“为茹贞卡!”经理举起他的杯子,凯米蕾、导演和助手也都举起杯子,他们全都跟着巴特里弗重复说:”为茹贞卡!”甚至连摄影师也举起他的酒杯,默默地饮了一大口。导演尝了一口,说:“这酒的确好极啦!”
“我告诉过你们。”经理咧嘴一笑。
在此期间,那个小服务员在桌子中间放了一个盛满什锦奶酪的盘子。巴特里弗说:”请随便吃,它们可口极了!”
导演惊异地评论道:“真是难以相信的挑选!我觉得我又回到了法国!”
紧张的气氛此刻已经全部消失了。他们都聊着天,开着玩笑,品尝着所有奶酪,很想知道经理是怎样设法掌握它们的(在这个国家,奶酪通常限于几个标准的品类),并且不断地在他们的杯子里斟满酒。
正当他们的快乐达到高潮时,巴特里弗欠身站起来。“和你们在一起很愉快,我谢谢你们。我的朋友斯克雷托医生今天晚上要开一个音乐会,我和茹贞卡想去听一听。”19
巴特里弗同茹泽娜渐渐走进落日的淡淡斜辉中。那种可望把狂欢的人们送到一个传说中极乐岛上的高昂情绪,渐渐无可奈何地消失了,所有的人都突然感到十分怅然。
克利马夫人感到自己象是从一个梦中披驱逐出来,一个她本来热切地希望耽留的梦。她一直在想,实际上毫无必要去参加音乐会,她饶有兴味地想到,如果她突然得知自己跟踪来到疗养地,不是为了她的丈夫而是为了奇遇,她会有多么惊异。同这三个拍电影的男人待在一块,并在清晨返回家里,这会是多么美好。某种东西不断在告诉她,这就是她要做的事:一个有意的行动,一个获得自由的行为,一个治愈自己创伤,破除迷住她的符咒的办法。
然而,她现在已经十分清醒了,所有不可思议的诱惑已经消失。她又是孑然一身,面对她的过去,沉重的头脑里充满过去的痛苦的思想。她渴望那个短暂的梦至少再延长几小时,但是,她知道那个梦就象夕阳中的黄昏,正在退去。
“我也得走了。”她说。
他们试图劝她不要离开,但意识到他们已不再有充分的说服力或自信来使她留下来。
“倒楣!”摄影师说,“那个男人究竟是谁?”
他们想问经理,但自从巴特里弗一离开,就没有人再注意他们。从饭馆里面传来喝醉酒的顾客的喧闹声。和凯米蕾在一起的这伙人,凄凉地坐在花园里,旁边是喝了一半的酒和奶酪。
“不管他是谁,他扰乱了我们的聚会。他带走了我们的一个漂亮女人,另一个也打算离开我们。让我们送送凯米蕾。”
“不,”凯米蕾说,“请留步,我想一个人走。”
她不想再同他们一起,他们的在场开始让她烦恼。妒忌象死亡一样突然而确凿地找到她头上,她被它所支配,而其余的都无关紧要。她站起身,朝巴特里弗和茹泽娜离去的方向走去。远远地,她听见摄影师的声音:“倒楣……”20
音乐会开始之前,雅库布和奥尔加顺便去小小的化妆室,他们避开演奏者们,祝斯克雷托成功。然后他们到大厅里就座。奥尔加希望他们在幕间休息时离开,以便她和雅库布能不受干扰地在一起度过余下的夜晚。雅库布反对说,他的朋友斯克雷托会对他们的过早离去见怪,但奥尔加坚持认为他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一点。
大厅里座无虚席。他们在自己那一排的最后两个座位上坐下。
“那女人整天象一个影子一直跟着我。”当他们坐下时,奥尔加悄声对雅库布说。
雅库布从他的肩头望过去,看见刚好隔着几个座位,坐着巴特里弗,在他身边是那个护士,带着那个有致命的毒药的手提包,他的心格登了一下,但是,由于他一生都习惯于掩盖自己的内心状况,他十分平静地说:“我看我们的票都是斯克雷托散发给朋友们的一排机动票,这就是说,他知道我们坐的位置,要是我们离开,他会注意到的。”
“你可以告诉他,礼堂这个区的音响效果不好,我们换到另一个区去了。”奥尔加说。
就在这时,克利马拿着一把金黄色的小号,出现在舞台上,听众爆发出掌声,跟在他后面的是斯克雷托医生,一阵更大的鼓掌声爆发出来,一股兴奋的浪潮掠过整个大厅。斯克雷托医生谦虚地站在小号手背后,笨拙地打着手势,想要表明音乐会真正的明星是首都来的客人。这手势迷人的笨拙没有逃过听众的注意,他们报以一阵更加响亮的鼓掌声,有人从后排高喊道:“我们的斯克雷托医生万岁!”
钢琴演奏者,三重奏中最少引人注目和得到掌声的成员,在键盘前坐下来,斯克雷托居中站在一排堂皇的鼓后面。小号手迈着轻快的、有节奏的步子大步走过舞台。
掌声已经平息下去,钢琴手弹了几个和音,开始了他的独奏引子。这时,雅库布看见他的医生朋友慌里慌张,焦急地在四下寻找。小号手也注意到医生的慌乱,便走拢去。斯克雷托悄声说了句什么,接着他俩弯下腰,开始仔细察看地板。最后,小号手拾起一根滚到钢琴脚下的鼓槌,把它递给斯克雷托。
听众一直目不转睛地瞧着这一幕,这时爆发出新的掌声。钢琴手认为这个鼓励是对他的序曲表示欣赏,一边继续演奏,一边点头表示感谢。
奥尔加碰碰雅库布的胳膊,低声说:“太妙啦!妙得使我相信,这个时刻将标志着我一连串坏运气的结束!”
最后,小号和鼓加入了钢琴。克利马有节奏地吹着,伴着轻快的步子穿过舞台。斯克雷托坐在他的鼓后面,象一尊高贵的佛。
雅库布试图想象,如果那个护士在音乐会中间突然决定服一片药,她把它吞下去在一阵痛苦的痉挛中倒下,猝然死在她的座位上,而舞台上斯克雷托仍在不断地敲着鼓,伴着公众的欢呼和鼓掌,那情景会怎么样。
突然,对他来说一切都变得很清楚了,那姑娘为什么得到一张和他同排的票:今天在饭馆里的邂逅是一个诱惑,一个考验,它发生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显示他的真实自我:一个人类的投毒者。但是,这个考验的策划者(他并不相信上帝的存在)不需要一个血污的牺牲品,不需要无辜的血。这个考验的结果不是死亡,而是雅库布的自我发现,是从有罪的精神傲慢中被解救出来。这就是为什么此刻那个护士坐在同一排座位,以便他仍能在最后的时刻拯救她。这就是为什么她的同伴碰巧是一个己成为他的朋友,并且肯定会帮助他的男人。
是的,他将等待最初的机会,也许在节目之间的首次间歇中。他将请求巴特里弗和茹泽娜出来到门厅去,在那儿他将作出某种解释,整个难以置信的疯狂都将结束。
乐手们奏完了第一个节目,掌声四起。那个护士说声“对不起”,由巴特里弗陪着挤到通道上。雅库布打算站起来跟着他们,但是奥尔加找住他的手,把他拖回来,“不,请不要在现在走,等到幕间休息。”
这一切发生得那样快,以至于他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乐手们已经开始了下一个节目。雅库布明白了,那个考验他的策划者让茹泽娜坐在旁边,不是为了拯救他,而是为了毁灭他,为了无可置疑地确立他的犯罪。
小号手继续起劲地吹着,斯克雷托医生象一个坐在鼓后的尊佛,在他背后时隐时现。雅库布麻木地坐在那里,对小号手和医生一概视而不见。他只看到自己,他看到自己麻木地坐着,他不能使自己的目光从这个可怕的印象中移开。21
一听到他那可爱的小号发出的第一个清脆的乐音,克利马便觉得他是独自站在台上,使整个大厅充满了声音。他感到强大有力,不可战胜。茹泽娜正坐在兔费赠送的那排座位上,靠着巴特里弗(这看来也象是一个意外的好兆头),一切都在发出令人振奋的嗡嗡颤动声。听众正热切地听着,他们明显的赞许增强了克利马的乐观情绪。在第一阵鼓掌声中,克利马以一个高雅的姿势让着斯克雷托医生,由于某种原因,这个晚上他对于他变得越来越亲切。医生站起来,鞠了一躬。
但是,在第二个节目的过程中,克利马看了一眼听众,他注意到茹泽娜的座位空了,这扰乱了他的心情。从那时起,他一边不安地吹奏着,一边扫视着大厅里一排排座位,但都没有发现她。这使他想到她可能是故意离开,以便避免同他进一步交谈,决心不去流产事务委员会露面。音乐会以后他到哪里去找她?如果找不到她又怎么办?
他感到他的演奏拙劣呆板,心不在焉,然而,他那毫无生气的演奏并没有被听众所注意,他们全都十分满意,在每一支曲子后都不断发出更响的掌声。
他想她可能只是去厕所了,试图以此安慰自己。也许她有点不适,就象怀孕妇女常有的那样。当她大约已有半小时没露面时,他对自己说,她可能回家拿东西去了,过一刻还会在她的座位上重新露面的。但是,休息时间到了,又过去了,音乐会已近尾声,她的座位仍然空着。也许她在节目中间不敢进入大厅?下一阵鼓掌声后,她会出现吗?
但是,掌声已经平息,哪里都看不见茹泽娜。克利马变得绝望了。听众们站起来为他鼓掌,高呼着再来几个。克利马转向斯克雷托医生,摇摇头表示他不想再演奏了。但他遇到的是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渴望着继续敲鼓,一直敲下去,敲他个通宵。
听众们把克利马的拒绝表示看作是一个明星惯常的作态,他们越发热烈地鼓掌。就在这时,一个美丽的年轻女人挤到前排。当克利马看到她到时,他觉得自己快要昏厥过去了。她对他微笑,说道(他听不见她的声音,而是从她的嘴唇上读出了这样的话):“继续下去,演呀!请演呀!”
克利马举起小号,表明他将再演一个节目,听众顿时静下来。
克利马的两个伙伴露着笑容,重新开始演奏。克利马感到他仿佛是在一个出殡的乐队里吹奏,行进在他自己的灵柩后面。他吹奏,他明白一切都完了,除了闭上他的眼睛,把手臂交叉放在胸前,让命运的轮子从他身上碾过外,已经没有遗下任何事可做。22
在巴特里弗的酒柜顶上,排列着许多饰有华丽的外国商标的酒瓶。茹泽娜不熟悉这样的奢华,她要了威士忌,只是因为她想起来的就这个词。
同时,她试图想弄清笼罩住她的迷乱,了解眼前的处境。她己问了他几次,当他实际上几乎不认识她时,是什么使他把她找出来。“我想要知道,我想要知道,”她不断地重复说,“你为什么突然决定来看我。”
“我很久以来一直想要这样做。”巴特里弗回答,凝视着她的眼睛。
“但为什么偏偏是今天?”
“因为任何事都有它自己的合适时间,而我们的时间今天来了。”
这番话听起来很神秘,但是茹泽娜觉得它们的口气是真实的,她的处境的无望今天的确已变得太无法忍受,以至于必须发生点什么事。
“是的,”她忧郁地说,“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
“你一定会同意,我来得恰是时候。”巴特里弗用一种温和的声调说。
茹泽娜感到一种模糊的、十分愉悦的轻松感。如果巴特里弗刚好在恰当的时候出现,这准是意味着所发生的一切归根结底都是由于外界的指引,她可以放松了,把自己置于这个更强有力的手中。
“这是实话,你的确来得恰是时候。”
“我知道。”
但她还有一点不明白:“但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
这话说得很轻,但却好象充满了房间。
她也压低声音说:“你爱我?”
“是的,我爱你。”
弗朗特和克利马都用过“爱”这个字眼,但是直到现在,当它出乎意料,不期而至,毫无掩饰地到来时,她才真正地听见了它的召唤。它奇迹般地走进房间,它完全是不可理喻的,然唯其如此,它才好象对她越发真实,因为生活中最基本东西的存在是无法解释,没有原因的,它们的原因包含在它们自身内部。
“真的?”她问。她的声音平常相当刺耳,这时听起来象一个耳语。
“真的。”“可我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姑娘。”
“不,你不是。”
“不,我是。”
“你很漂亮。”
“不,我不漂亮。”
“你文雅。”
“不。”她摇着头。
“你看上去善良谦和。”
“不,不,不。”她一个劲地摇头。
“我了解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比你知道得更清楚。”
“你不了解我。”
“不,我了解。”
巴特里弗眼中流露出的信任,象一贴奇特的止痛药膏,茹泽娜渴望尽可能沉浸和偎依在这个爱的目光中。
“我真的是那样一个人吗?”
“是的,你是,我了解。”
达到眩晕的程度是美好的,在他的目光中,她感到自己象一个王后那样美丽文雅、纯洁高贵。她感到自己充满甜蜜和芳香。她本来是可以很容易爱上自己的。(上帝,她过去从来没有感觉到这一点,对她自己如此十分满意!)
“可是,你几乎还不认识我!”她继续反对说。
“我认识你很久了,很长时间我一直在观察你,可你从来没有察觉到,我知道你的心,”他的指尖抚摸着她的脸,“你的鼻子,你的笑容——这样轻轻地一动,你的头发……”
他开始脱她的衣服,她没有抵抗。她继续盯着他的眼睛,盯着他那象一个甜蜜、清晰的梦浸浴着她的目光。她面朝他坐着,她那裸露的胸脯在他的目光下高高隆起,渴望被看见,被赞美。她整个身躯都转向他的眼睛,就象一朵葵花转向太阳。23
他们坐在雅库布的房间里。奥尔加在谈着一些事,雅库布不断提醒自己,还有时间行动:他可以再次去马克思楼,如果她不在那里,他可以去隔壁房间看看巴特里弗,打听一下他是否知道她在何处。
奥尔加不断地在说话,与此同时,他在预想着如果找到那个护士,接下来会发生的棘手情景——咕哝着,结结巴巴地说,道歉,试图让她归还那片药。突然、仿佛被这些他已与之格斗了几个钟头的幻想弄得精疲力尽了,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漠然攫住了他。
这不是仅仅产生于疲劳的漠然,这是一个自觉的、挑衅的冷漠。雅库布渐渐感到他并不在乎这个金发的造物是活还是死。如果他试图救她,那实际上只是虚伪和不适宜的模仿。他实际上将欺骗那个考验他的人,因为那个考验他的人(不存在的上帝)希望知道雅库布真正的样子,而不是他假装出来的样子。雅库布决定诚实地面对他的审查者,他是什么样就什么样。
他们坐在扶手椅里,隔着一张小桌子互相对视。雅库布看见奥尔加从桌子对面俯向他,他听见她的声音:“我想要吻你,我们认识这么久,但怎么会从来没有吻过?”24
她脸上浮着不自然的笑容,显得不安和紧张,这就是克利马夫人挤到舞台休息室去看她丈夫的样子。她一想到会看见他情妇事实上的脸就感到恐惧,但是,她并没有看到什么情妇。两三个年轻的姑娘簇拥在克利马周围,请求他签名,但她立即看出(她的眼睛能象鹰眼一样锐利)她们中没有人熟悉他本人。
尽管如此,她还是确信一个情人就在附近。她从克利马苍白烦乱的脸上,从他那象她一样勉强的笑容中,知道了这一点。
斯克雷托医生,那个药剂师,还有其他几个人,大概是医生们和他们的妻子,都向她问候,并做了自我介绍。有人提议大家一齐到街对面唯一还开着的酒吧去。克利马反对说他太累了,这使克利马夫人想到他的情人或许正等在酒吧间,因此她丈夫反对这样做。由于灾难总象一个磁铁吸引她,所以她恳求他,为了她的缘故,改变他的主意。
但是到了酒吧,仍然没有发觉任何她可以怀疑与他有关系的女人。他们在一张大桌前坐下。斯克雷托医生喋喋不休,把小号手捧到天上。那个药剂师充满了羞怯的说不出的快活。克利马夫人试图显得亲切妩媚,“你简直是太绝了,医生,”她对斯克雷托说,“你也是,亲爱的药剂师,整个气氛真挚、热烈、无忧无虑——比首都的音乐会快乐一千倍。”
她并不直接看着他,但她始终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她感到他试图很困难地掩盖住他的紧张。他不时发表一些看法,只是为了掩饰他的心不在焉。她很清楚,她的到来扰乱了他的某个计划,而且并非一个不重要的计划。如果这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