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集 第一部分 第15节 战俘包袱
上集 第一部分 第15节 战俘包袱
德国人无论如何都不准备背这么大的战俘包袱。缺乏食物和水的供应。莱姆斯多夫的生活准则是自我保存,战俘们在污秽、恶臭的环境里为了一点可吃的东西吵得面红耳赤,大打出手,生了病也没人过问。死尸乱七八糟地倒在粪土和雪地上。每天在带刺的铁丝网外,死人都在一堆堆被焚化,用木材和废油当燃料。焚尸的火光在晚上照得很远。集中营臭得就像附近有一家庞大的肉类罐头厂,就像那里的动物在进行处理,皮上的毛发或鬃毛在被烧焦。
德国人十一月进攻莫斯科时的战俘补足了这支劳工特遣队的人数。那些在莱姆斯多夫快要死亡的人却是在夏季战役中俘获的。现在他们成了在走动的骷髅,随时都有倒下的人,不管白天黑夜,遍地都是。在莱姆斯多夫形形色色的恐惧之中,有一件事仍然使杰斯特罗吓得没命。他亲眼目睹在探照灯外阴暗的夜色中,一小群一小群战俘饿得发疯了,在集中营一个个结冰的垃圾堆旁转来转去,吃那才倒毙的尸体里柔软的内脏。他白天看到过这种残缺不全的尸体。岗楼看守上的士兵一发现这些吃人的人,就向他们开枪。其他战俘抓住了他们,就对他们拳打脚踢,结果了他们的性命。可是,在这些人身上,求生的本领超过了人的天性,因此不再有恐惧。吃人肉的是发疯了的梦游者,只想填饱肚子的白痴,他们枯竭的脑子里还剩下足够的机智在晚上找东西吃,像小狼一样在阴暗处躲躲藏藏。无论在卡托维兹是什么前景,班瑞尔-杰斯特罗知道,不可能比莱姆斯多夫更糟。
然而,看来队伍不是朝卡托维兹进发。前头的队伍向左拐了个弯。这样特遣队就会朝南到奥斯威辛去,班瑞尔是明白这一点的;可是奥斯威辛要这么大批的劳动力去干什么呢?他少年时代进的经院就在那个地方,那是个只有小制造业的市镇,孤零零地坐落在索拉河和维斯杜拉河汇合的沼泽地带。它主要是个铁路联轨站。那里没有重活。在路的转弯处,他看见一块写有黑体字的新箭头标志,钉在褪了色的奥斯威辛路标上。德国人在上面用了旧名字。班瑞尔从自己年轻时就记得这名字,那时奥斯威辛还属于奥地利。它不仅像德国名字通常听起来那样刺耳,而且听上去甚至不像奥斯威辛了。
拉宾诺维茨坐着装满生活用品的陈旧货车回来,后面跟着两辆装着淡水和柴油的槽车。这就激起了工作热情,从黄昏一直干到深夜。犹太人叫着、笑着、唱着,把货物传递到舷梯,传过甲板,传下舱口——一袋袋的面粉和土豆,一网袋一网袋生了虫的卷心菜和别的没长好的、疙疙瘩瘩的蔬菜,一捆捆的鱼干以及一箱箱的罐头食品。衣衫褴楼的土耳其船员把输油管和输水管搬到船上,只见这些管子不住地颠簸、跳动着,发出呻吟声;他们扣下舱口盖,笨手笨脚地修理着起锚机,盘起绳索,骂天骂地,用锤子敲打,东奔西跑。这艘旧船像是感染到即将启航所引起的兴奋,吱吱嘎嘎地响着,摇摇摆摆,把停泊的缆绳绷得紧紧的。寒风阵阵掀起大浪涌过防波堤,然而高兴得说个没完的乘客不顾寒风,仍然拥挤在摇晃不定的甲板上观看准备工作。当他们下去就餐时,在耀眼的半圆月下风已越来越大,将近八级了。
娜塔丽穿着一件紫色的绉绸衣服,脸上搽了点胭脂和口红,犹豫不决地站在拉宾诺维茨舱房门外摇晃的甲板上。紧紧裹住她双肩的是埃伦的灰围巾。她叹了一口气,敲了敲门。
“嗨,喂,亨利太太。”
在肮脏的舱壁上原来钉那些裸体姑娘画片的地方显出一块块淡黄的长方形。除此以外,还是和以前一样充满臭气和凌乱:没有铺好的床、乱堆着的文件、盘旋的烟草烟雾和挂在衣钩上晃动着的衣服所散发出的劳动者气味。他关门时说:“这不是赛拉-爱罗斯基的衣服吗?”
“我是从她那儿买来的。”娜塔丽靠在门口稳住身子。“我讨厌老穿在身上的那件咖啡色羊毛衣服,真是讨厌极了。”
“我们去和尼斯当局谈话的时候,赛拉总是穿这件衣服。她对付法国人倒很有一套。”
“我对她简直不了解。我对于你们所有的人都太不了解啦!”-
“你的娃娃怎样啦?”
“病了。他老是抓自己的右耳,他还发烧。”
“你带他去过医务室吗?”
“去过了。他们给了我一些丸药让他吃。”
“嗯。你们和我们一起走吗?”
“我还没拿定主意。”
“这并不困难。”他把办公桌前那张椅子让给她坐,自己蹲在铁甲板上。“怎么对你自己最有利,就决定怎么做。”
“你到底为什么把我们带上船来呢?你只有给自己添麻烦!”
“心血来潮,亨利太太。”他使劲吸烟。“我们由尼斯开船的时候并没打算停在这儿。发电机烧坏了。我只好在罗马弄一台发电机的电枢,同时再弄点儿钱。我和赫布-罗斯联系,他告诉我说你叔叔在那儿。我很钦佩他,所以——”
“你的乘客都是从尼斯来的人么?”
“不,都不是。他们是犹太复国主义的先锋,现在是难民了,大多数是波兰人和匈牙利人。他们本打算由黑海边的康斯坦察走——一般都是走这条路线的——可是为他们疏通的那个罗马尼亚人拿了他们的钱跑掉了。他们被犹太人代办处转来转去,转了几个月,最后到了法国的意大利占领区。对犹太人说来,那倒是个不坏的地方,可是他们不管怎么样都要继续到巴勒斯坦去。这正是我要做的事,把犹太人送到巴勒斯坦去。瞧,就这么回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