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节 独特的魅力

作者:威廉·史泰隆 字数:5145 阅读:38 更新时间:2016/07/01

第92节 独特的魅力

    然而奇怪的是,当教授处于最佳状态时,不仅拥有独特的魅力,而且总能在某个时候弥补自己的过失。当他们三人并排坐在饭店交通车的后排座位上,前去城南的维利克兹卡大型盐矿参观时,他开始大谈波兰盐业的现状与发展,以及盐矿上千年的光辉灿烂的历史。他十分自信地滔滔不绝地谈着,努力表现着他出众的演讲才能。他说起维利克兹卡盐矿创始人的名字:博利斯洛-布什富尔(扭捏之意),让大家十分惊奇;他还讲了一两个小笑话,他的诙谐使杜费尔德又一次感到很惬意。当杜费尔德情绪稳定下来,安闲地靠在座位上时,苏菲感到自己对他的喜爱又增加了一分。她想,他一点儿也不像声名显赫的德国工业界巨子。她从侧面打量了他一下,为他亲和的态度所打动,被某种温暖的脆弱的感觉所打动——这只是一种孤独感吗?外面的田地一片葱绿,到处是绿叶、庄稼和野花——正是波兰春暖花开之时。杜费尔德被这一景象所感染,一路上兴高采烈。苏菲感觉到他的手压在自己的胳膊上,顿时那裸露着的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想把胳膊挪开——但在拥挤的座位上没能成功。她轻轻地颤抖了一下,然后便放松下来。

    杜费尔德又谈起德国受到的不公正待遇,谈起凡尔赛条约。他用温和的语调对教授说,他不该被英国和荷兰激怒成那个样子,但请原谅他的直率,他们对诸如橡胶类天然资源的垄断令人愤恨,这些东西本应被全世界公平利用。当然,作为像德国一样没有富足的海外领地的波兰本土来说,这一观点可能会受到赞赏,然而战争的目的既非军事目标也非盲目的愿望,而是出于贪婪。一个像德国这样的国家在被剥夺了能提供大量原料的殖民地,被剥夺它对苏门答腊、婆罗洲的权利后,应该怎样面对呢?它面对的是一个遍布海盗奸商充满敌意的世界。凡尔赛条约的恶果!是的!它只能变得更野蛮,为自己创造财物,创造一切!用智慧摆脱这混乱不堪的局面,然后背水一战。小小的演讲结束了,教授微笑着鼓起掌来。

    杜费尔德又陷入沉默之中,尽管演讲时充满激情,但总的来讲十分冷静,用的是一种很平和的语气。苏菲感到自己被他的话深深地打动了。在政治和国际事务方面,她几乎是个外行,但她很聪明,理解力很强。她不能肯定自己是被杜费尔德的思想所吸引,还是被他的外表所打动,或许两者都有吧。但她觉得他的话很诚实,听起来很有道理,至少不像一个典型的纳粹分子——大学校园里拥有自由意愿的人们同仇敌忾的对象。也许他真的不是一个纳粹,她乐观地想——但,他肯定是这个党的高级成员。是吗?不是?好了,都没关系。她只知道,她很快活,心里痒痒的。一种情欲袭击了她,让她全身充满甜蜜脆弱而又危险的感觉。她还是在孩提时代有过这种感觉,那是在维也纳,在可怕的费里斯大转轮旋转到顶点之时——危险,美妙而刺激,令人无法忍受。(然而,在这种情感传遍全身的同时,她忍不住想起了家里发生的一件可悲的事,正是这件事给了她自由,使她有理由拥有这种触电的感觉。这是发生在一个月前的事。她看见她丈夫穿着浴衣的侧面剪影站在他们阴暗的卧室门口。卡兹克的话像一把尖刀刺进她的心里:你必须把这些话放在你的头盖骨下,不过也许你的骨头比你父亲的还要厚。如果我不能再和你干那事,那么你要明白,不是因为我缺乏阳刚之气,而是因为你,你的一切,尤其是你的身体,让我失去了兴趣……我再也受不了了,我甚至无法忍受你床上的气味。)不一会儿,在矿井入口处,他们俩眺望着阳光沐浴下的绿色田野。杜费尔德问了她一些个人问题。她回答说,她是家庭主妇,一个全职妻子,她一直在学钢琴,希望能在一两年内到维也纳继续深造。(他们单独呆了一会,彼此靠得很近。苏菲从未如此强烈地希望与一个男人单独相处。这个机会是一个小小的麻烦带来的——矿井口的一个告示牌上写着矿井关闭维修的字样。教授说了一大通道歉话,让他们等着,他去找关系解决此事。)他说她看上去很年轻,像个女孩!他说很难相信她有两个孩子。她回答说她很早就结婚了。他说他也有两个孩子。“我也是一个有家室的人。”他的话听起来很俏皮,含有挑逗的意味。两人的眼光第一次相遇,他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令她心慌意乱。她在一种突如其来的罪孽感中赶紧掉开了头。她从他身边走开几步,眼睛望着别处,大声问爸爸到哪儿去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内心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她明天必须早早地去做弥撒。他的声音又从她的肩头传过来,问她是否去过德国。她回答说去过,多年前她还是个孩子时,在柏林呆了一个夏天,是跟父亲去度假。

    她说她还想再去德国,去来比锡拜谒巴赫的墓地——她犹豫了一下,有些窘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虽然在巴赫墓前放上一束鲜花一直是她的心愿。然而,他温存的笑声中含着一丝理解。来比锡,我的家乡!他说,如果你想来,我们当然可以办到。我们可以去参观所有伟大的音乐圣殿。她心中一惊——“我们”!“如果你来”,她可以奢望这是一份邀请吗?很巧妙甚至有些狡猾——但它是邀请吗?她觉得眉毛在跳,赶紧转移话题。她说,我们克拉科夫也有不少的好音乐,波兰到处充满美妙的音乐。他说,是的,但不像德国。如果她到德国的话,他一定带她去贝鲁思——她喜欢瓦格纳吗?或者去伟大的巴赫音乐节,或者去听罗逖-莱曼,克雷伯,基耶谢金,福特汪格勒,巴克豪思,费歇尔,克姆福……他的声音抑扬顿挫,令人着迷,很有礼貌却又略显轻佻,让人不可抵抗,激动不已。如果她热爱巴赫,那她一定也热爱特勒曼,我们将在汉堡为他干杯!在波恩为贝多芬干杯!正在这时教授回来了,他高兴地对他们说:“解决了。”苏菲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脏猛然收缩的声音。她想,我的父亲,一个与音乐格格不入的人……

    差不多就这些了(她的回忆中只有这些)。尽管教授声称这个巨大的地下盐堡是欧洲七大人造奇迹之一(或许是或许不是),但因为参观过多次,所以并不比别的景观引起苏菲更多的注意,她只觉得这是个虎头蛇尾的东西。而且此时的她已被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所笼罩(不知道是什么?迷恋?),像被雷电击中似的头晕目眩,浑身疲软。她不敢再看杜费尔德,但又忍不住瞥了一眼他的手:它们怎么那样迷人呢?当他们乘升降机下到井底(拱型顶,像一座庞大的无边无际的教堂,一个埋藏人类记忆的陷阱),在闪闪发亮的白色地下宫殿里漫步时,苏菲把杜费尔德的身影以及父亲的讲解统统从脑子中抹去。她沮丧地想,她怎能成为一个傻乎乎的感情俘虏呢?她要把这个男人彻底忘掉。是的,彻底忘掉……

    她确实这样做了。她后来想起她是如何把他忘掉的。参观完盐矿一个小时左右以后,他和妻子离开了克拉科夫,从此再也没有烦扰她的记忆,也没有像一段罗曼史似的永驻心中。或许这是某种意志无意识的结果,或许只是因为她觉得希望与他见面的想法有些轻浮。就像一块岩石掉进了维利克兹喀矿井的无底洞,他从她的记忆中一下子跌落下去——为那从未翻开过的积满灰尘的记忆剪贴薄上的调情篇章增添无关痛痒的一页。六年后,她又见到了他,但这次会面是在集中营里,而且见面时间比上次更短暂,更不具私人性。那时,合成橡胶以及它在历史长河中的重要地位,使这位著名的IG联合工业集团的王子成为奥斯威茨巨大化工企业的主人。然而,这次会面再一次给苏菲留下深刻的印象,而且两次的印象互相叠加,互相牵连,那便是:在那个春光明媚的下午,在波兰最有影响的反犹人士的陪同下,她敬慕的沃尔特-杜费尔德像她的主人一样,只字不提犹太人;而六年后,杜费尔德满口犹太人问题,以及他们将被灭绝的命运。

    在弗兰特布西那个漫长的周末,苏菲没有对我谈起伊娃,只简略地告诉我——我在前面已写了下来——那孩子在到比克瑙的当天就被害了。“伊娃被带走了,”她说,“我再也没有见到她。”对此她没有多说什么,而我也不能紧追此事;这事一定很可怕。这条消息从她的记忆之门里毫无头绪地流了出来,我没法再问。但我仍然对她的平静感到惊讶。她很快又回过来谈吉恩:他在选择中幸存下来,她通过一些小道消息得知他被关进了儿童营。我只能根据她所讲的在奥斯威辛头六个月的情况进行推测,伊娃的死使她遭受了巨大的打击,那悲伤足以把她毁灭。如果不是吉恩幸存下来的话,她会垮掉的。事实是那个小男孩还活着,虽然她见不到他,但还有可能最终见到他。这成为她每晚的梦魇。她所有的思想几乎都与吉恩有关,她随时随地地打探他的消息,每晚都无法入睡。他很健康,仍然活着——这总算给了她一丝安慰,使她能摆脱噩梦的困扰,经受住每天早晨醒来后面对的地狱般的生活。

    但苏菲是经过精心挑选出来的,所以比大多数刚到集中营的人更“幸运”。刚开始时她被分配到一个营区,在那儿,照正常的发展趋向,她无疑将度过经过精心计算的,缩短了的生命时间。她的很多难友已遭此难。(在这一点上,苏菲把党卫军大队长弗里奇给犯人们的“欢迎辞”告诉了我,她甚至能一字不漏地重复他的原话。“我记得他说的每一句字。他说:‘你们来到了集中营,不是疗养院,这里只有一条出路——从烟囱上飞出去。’他说:‘任何一个不喜欢这里的人,可以到铁丝网上把自己吊死。如果是犹太人,你们将无权活过两周。’接着他又说,‘有修女吗?和教士、牧师一样,一个月。其余的,三个月。’”苏菲早已在到达的二十四小时之内知道了自己的死期,只不过弗里奇用党卫军的语言再次证实了这一事实。)但正如她在后来与霍斯的那段插曲中对他解释的那样,一连串奇怪的琐碎小事——在营区被同性恋袭击,一场搏斗,接着是一个友好的营区队长的干预——把她带到了速记组,接着被调往另一个营区,在那儿暂时躲过了集中营摧人的折磨。当然,六个月后,好运再一次撞到她,把她带到霍斯家里,受他本人的庇护,过上了更好一点的日子。然而首先是一次关键性会面的出现。就在她搬进司令官官邸的两天之前,汪娜——她一直在比克瑙,被囚禁在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狗窝一样的地方。自从四月愚人节那天到达之后,苏菲还没有见过她——悄悄找到苏菲,神情激昂地对她大讲一番,把她心中的希望之火重新点燃,那就是拯救吉恩的可能性,但这同时也是对她的勇气的要求。苏菲知道她不可能有这样的勇气,这一点令她非常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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