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八年六月四日(一)

作者:威廉·福克纳 字数:33953 阅读:73 更新时间:2016/07/01

一九二八年六月四日(一)

    我总是说,天生是贱坯就永远都是贱坯。我也总是说,要是您操心的光是她逃学的问题,那您还算是有福气的呢。我说,她这会儿应该下楼到厨房里去,而不应该待在楼上的卧室里,往脸上乱抹胭脂,让六个黑鬼来伺候她吃早饭,这些黑鬼若不是肚子里早已塞满了面包与肉,连从椅子上挪一下屁股都懒得挪呢。这时候母亲开口了:

    “可是,让学校当局以为我管不了她,以为我没法--”

    “得了,”我说,“您是管不了,您真管得了吗?您从来也不想办法约束约束她,”我说,“迟至今日,她已经十六岁了,您还能把她怎么样?”

    她把我的活琢磨了一会儿。

    “不过,让他们以为……我连她拿到了成绩报告单都不知道。去年秋天,她告诉我,学校从今年起不再发成绩单了。可是方才琼金老师给我打了电话,说如果她再旷一次课,就只好叫她退学了。她是怎么逃学的呢?她能上哪儿去呢?你整天都在镇上,要是她在大街上逛来逛去,你总该看见她的吧。”

    “不错,”我说,“要是她是在街上溜达的话。不过我认为她之所以要逃学,并不是仅仅为了要做什么不怕别人看见的事。”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说。

    “没什么意思,”我说。“我只不过是回答您的问题。”这时候她又哭起来,嘟嘟哝哝地说什么连她自己的亲骨肉也诅咒起她来了。

    “是您自己要问我的啊,”我说。

    “我不是说你,”她说。“你是唯一没让我良心受到谴责的孩子。”

    “就是嘛,”我说,“我压根儿没工夫谴责您的良心。我没机会象昆丁那样上哈佛大学,也没时间象爸爸那样,整天醉醉醉直到进入黄泉。我得干活呀。不过当然了,若是您想让我跟踪她,监视她干了什么坏事没有,我可以辞掉店里的差事,找个晚班的活儿。这样,白天我来看着她,夜班嘛您可以叫班①来值。”

    “我知道,我只不过是你们的累赘和负担,”她说着说着,就伏在枕头上啜泣了起来。

    “这我还不清楚吗,”我说。“您说这样的话都说了有三十年了。连班吉这会儿也该明白了。您要不要让我来跟她谈谈这件事呢?”

    “你觉得这会有好处吗?”她说。

    “要是我刚开始您就来插一手,那就不会有任何好处,”我说,“如果您想让我来管束她,您只管吩咐,可是再别插手。每回我刚想管,您就插进来乱搅和,结果是让她把咱们俩都取笑一通。”

    “要知道,她可是你的亲人哪。”她说。

    “对啊,”我说,“我正好也在这么想--亲人,还是嫡嫡亲亲

    ①班吉的简称的呢,依我说。不过,要是有人行为象黑鬼,那就不管他是谁,你只好拿对付黑鬼的办法来对付他。”

    “我真怕你会跟她大发雷霆,”她说。

    “好了,”我说,“您那套办法也不大行得通。您到底要我管呢,还是不要?要就说要,不要就拉倒,我还要去上班呢。”

    “我知道,这么些年来为了我们你受够了罪,”她说。“你明白,当初要是我的计划实现了,你早就有你自己的事务所了,也能象个巴斯康家大少爷似的过上几天了。因为,你虽然不姓巴斯康,你骨子里却是巴斯康家的人。我知道要是你父亲当初能预见--”

    “哼,”我说,“我琢磨他也跟一般人一样,也会有看不准的时候。”她又啜泣起来了。

    “你怎么能这么刻薄他讲你死去的父亲?”她说。

    “好吧,”我说,“好吧。随您的便吧!既然我没有自己的事务所,我还得去上我的班,当我的差。那么您到底要不要让我跟她谈谈呢?”

    “我真怕您会跟她大发雷霆,”她说。

    “好吧,”我说,“那我什么也不说就是了。”

    “不过总得想点什么法子呀!”她说。“别人会以为我容许她逃学,任她在大街上逛来逛去,要不,以为我拿她没有办法……杰生,杰生,”她说,“你怎么能撇下我不管呢。你怎么能把这么多的包袱都扔给我呢。”

    “好了,好了,?我说,“您呆会儿又要把自己折磨得发病了。您要就是整天把她锁在屋里,要就是别再为她操心,把她交给我。这样做不好吗?”

    “她是我的亲骨肉啊、”她说着又哭了起来,于是我就说:

    “好吧。我来管她就是了。快别哭了,行了。”

    “你可别大发雷霆啊,”她说。“她还是个孩子呢,记住了。”

    “不会的,”我说,“我不会的。”我走出屋去,随手带上了门。

    “杰生,”她说,我没有回答她。我顺着楼上侧道走着。“杰生,”她站在房门背后喊道。我一直往楼下走去。餐厅里一个人也没有。接着我听到了她①在厨房里的声音。她想让迪尔西再给她倒一杯咖啡。我走进厨房。

    “这敢情是你们学校的制服,是吗?”我说。“要不,也许是今天放假?”

    “就半杯,迪尔西,”她说。“求求你。”

    “不行,小姐,”迪尔西说。“我本能给你。一个十七岁的大姑娘,只应该喝一杯,再说卡罗琳小姐也关照过的。你快快吃,穿好上学的制服:就可以搭杰生的车子进城。你这是存心再一次迟到。”

    “不,她不会的,”我说。“我们马上就来把这事安排一下。”她眼睛望着我,手里拿着杯子。她用手把脸上的头发掠到后面去,她的浴衣从肩膀上滑了下来。“你把杯子放下,到这里来一下,”我说。

    “干什么?”她说。

    “快点,”我说,“把杯子放在水槽里,到这儿来。”

    “你又想干什么啦,杰生?”迪尔西说。

    “你也许以为你可以压倒外婆和别的所有的人,也一准可以压倒我,”我说,“可是你错了。我给你十秒钟,让你照我的吩咐把杯子放好。”

    ①指小昆丁。

    她不再看我,而是把眼光转向迪尔西,“现在是什么时候,迪尔西?”她说。“十秒钟到了,你就吹一下口哨。再给我半杯咖啡吧。迪尔西,求--”

    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她松开了杯子。杯子跌落到地板上,摔得粉碎。她眼睛盯着我,胳膊往后缩,可是我还是攥得紧紧的。坐在椅子上的迪尔西现在站了起来

    “你啊,杰生,”她说。

    “放开我。”昆丁说,“不然我要扇你一个耳光。”

    “你要扇,是吗?”我说,“你要扇,是吗?”她一巴掌往我脸上抽来。我把那只手也捉住了,我当她是只野猫,把她紧紧按住。“你要扇,是吗?”我说,“你以为你扇得成吗?”

    “你啊,杰生!”迪尔西说。我把她拖到餐厅里去。她的浴衣松了开来,在身边飘动,里面简直没穿什么衣服。迪尔西趔趔趄趄地走过来。我扭过身子,噔地一脚,把门冲着她的脸关上了。

    “你别进来,”我说。

    昆丁倚在餐桌上,在系浴衣的带子。我死死地盯着她。

    “好,”我说,“我来问你,你这是什么意思,逃学不算,还向你外婆撒谎,在成绩报告单上假冒她的签名,让你外婆愁得又犯了病。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一言不发。她把浴衣一直扣到脖子底下,把衣服拉紧在身体周围,眼睛盯着我。她还来不及抹胭脂口红,她的脸象是刚用擦枪布擦过似的。我走过去抓住她的手腕。“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说。

    “不关你的屁事,”她说。“你放开我。”

    迪尔西走进门来。“嗨,杰生,”她说。

    “你给我出去,听见没有,”我说,连头都没有转过去。“我要知道你逃学的时候待在哪儿?”我说。“你没在街上溜达,否则我会见到你的,你同谁在一起鬼混?是不是跟哪个油头滑脑的坏小子躲在树林子里?你去了没有?”

    “你--你这个老混蛋!”她说。她挣扎起来,可是我抓住了她不放。“你这个该死的老混蛋!”她说。

    “我要给你点厉害瞧瞧,”我说。“你也许有本事把一个老太婆吓唬走,可是我要让你明白现在是谁在治你。”我用一只手抓住她,这时候,她不再挣扎了,只顾望着我,她那双眼睛瞪得越来越大,乌黑乌黑的。

    “你要干什么?”她说。

    “你等着,让我把皮带抽出来,然后你就知道了,”我说着,一面把裤带往外抽。这时,迪尔西抓住了我的胳膊。

    “杰生,”她说,“你啊、杰生!你难道不害臊吗?”

    “迪尔西,”昆丁说,“迪尔西。”

    “我不会让他抽你的,”迪尔西说。“你不用害怕,好宝贝。”她抱住了我的胳膊。这时,皮带让我抽出来了,我一使劲把她甩了开去。她跌跌拖撞地倒在桌子上。她太老了,除了还能艰难地走动走动,别的什么也干不了。不过这倒也没什么、反正厨房里需要有个人把年轻人吃剩的东西消灭掉。她又趔趔趄趄地走到我们当中来,只想阻止我。“你要打就打我好了,”她说。“要是你不打人出不了气,那你打我好了,”她说。

    “你以为我不敢打?”我说。

    “我反正知道你是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的,”她说。这时候我听到母亲下楼来的声音,我原该料到她是不会袖手旁观的。我松开了手。昆丁踉跟跄跄地朝墙上倒去,一边还在把浴衣拉严。

    “好吧,”我说,“咱们先把这事搁一搁,只是别以为你能压倒我。我不是老太太,也不是半死不活的黑鬼。你这小骚货!”我说。

    “迪尔西,”她说,“迪尔西。我要我的妈妈。”

    迪尔西走到她的身边。“好啦,好啦,”她说,“只要俺在这儿,就不能让他碰你。”母亲继续往楼下走来。

    “杰生,?她说,“迪尔西。”

    “好啦,好啦,”迪尔西说,“俺是不会让他碰你的。”她伸出手去抚摩昆丁,昆丁却把她的手打开。

    “你这讨厌的黑老太婆,”她说。她朝门口跑去。

    “迪尔西,”母亲在楼梯上喊道。昆丁掠过她的身边,朝楼上跑去。“昆丁,”母亲说,“喂,昆丁。”昆丁还是不停步。我可以听到她上到楼梯口,然后穿过过道的脚步声。最后,房门砰的响了一下。

    母亲刚才停住了脚步,这时继续往下走。“迪尔西!”她说。

    “哎,”迪尔西说,“俺来了。你去把车开到门口等着吧,”她说,“呆会儿把她带到学校去。”

    “这不用你操心,”我说。“我会把她押到学校去的,我还要管着她不让她逃学。这事我管开了头,可就要管到底了。”

    “杰生,”母亲在楼梯上叫道。

    “快去吧,”迪尔西说,一边朝门口走去。“你想让她再犯病吗?俺来了,卡罗琳小姐。”

    我走出房间。我在门口台阶上还能听见她们说话的声音。“您快躺回到床上去,”迪尔西在说,“您不知道您身体不好,不能起来吗?快给我回去吧,您哪。我会留神让姑娘准时到学堂去的。”

    我到后院去,打算把汽车倒出来,接着我绕了个大圈子一直兜到前门,才总算找到他们,①

    ①指勒斯特与班吉。

    “我不是关照过,让你把备用轮贻安在车后面吗?”我说。

    “我没空啊,”勒斯特说,“要等姥姥忙完厨房里的活来看住他,我才能腾出手。”

    “哼,”我说,“吃饭的时候一厨房都是黑鬼,都得让我养活。你们就光会跟着他满街溜达,等到我想换一只轮贻,就只好我自己动手了。”

    “我找不到人替换我呀!”他说。这时候,班吉开始哼哼唧唧起来了。

    “把他带到后院去,”我说。“你干吗老让他呆在这儿给人家展览啊。”还不等他大声吼叫起来,我就让他们走开。逢到星期天真是够糟糕的,球场上全是没有家丑怕外扬、没有六个黑鬼要养活的人,他们把一只大樟脑丸似的玩意儿打得满场飞。每次他看见他们过来,就会沿着栅栏跑过来跑过去,吼个不停。这样下去,人家非要叫我付球场租费不可,而母亲和迪尔西为了哄班吉,又得找出几只瓷门球和一根手杖来装着打球,要不,就让我晚上下了班点了灯笼来打给班吉看。真要这样,别人没准要把我们全家都送到杰克逊的疯人院去了。天知道,要真有那样的事,人家还会举行“老家周”①来表示庆祝呢。

    我回到后院的车房去。那只轮胎就靠在墙上,不过我自己才不愿意来把它安上呢。我把汽车退出来,掉了个头。她站在车道旁。我说:

    “我知道你课本一本也没有了。我倒很想知道你把那些书弄到哪儿去了?也许你会嫌我多管闲事。当然,我没有什么资格

    ①“oldHomeWeek”为美国的一种习俗,逢到值得庆祝的事情,邀请原来住在一起的亲友来欢聚一个星期。来过问,我说,“不过,去年九月为这些书付了十一元六角五分的可是我。”

    “是妈妈出钱给我买书的!”她说。“你的钱我一个子儿也没有用。如果有一天真的要用你的钱,我宁愿饿死。”

    “是吗?”我说。“这些话你到外婆跟前说去,看她有什么反应,你看来并没有光着身子不穿衣服嘛,”我说,“虽说你脸上涂的那玩意儿遮住的地方比全身的衣服遮住的还多一些。”

    “你以为这些东西花过你或是外婆一分钱吗?”,

    “问你外婆去!”我说。“问她那些支票都怎么样了。据我记得,你还亲眼见到她烧掉一张呢。”她根本没在听,她胭脂涂得那么厚,简直把脸都粘住不能动了,眼睛也象恶犬那样,直愣愣地瞪着。

    “要是这些衣服真的用了你或是外婆一分钱,你知道我要怎么干?”她说,一面把一只手按在衣服上。

    “要怎么干?”我说,“难道不穿衣服,钻在一只桶里?”

    “我会马上把衣服全撕下来,把它们扔在街上!”她说。“你不信?”

    “你当然是做得出来的,”我说。“你哪一回都是这么干的。”

    “你以为我不敢,”他说。她双手抓住衣领,仿佛马上就要撕了。

    “你敢撕,”我说,“我马上就给你一顿鞭子,让你终生难忘。”

    “你说我不敢,”她说。这时我看到她真的要撕,真是要把衣服全撕下来了。等我停下车子,抓住她的手,已经有十来个人在围观了。我火冒三丈,一刹那间简直什么都看不见了。

    “你再那样做,我就会让你后悔你来到人世!”我说、

    “我现在已经在后悔了!”她说。她疯劲儿过去了,接着她的眼神变得很古怪,我在心里说,要是你这丫头在这辆汽车里哭,在大街上哭,我也要抽你。我要把你打得不剩一口气。幸亏她没有哭,于是我松开了她的手腕,驱车前进。幸好我们附近有一条小巷,我从那里拐进了后街,以免从广场经过。人家已经在比德①家的空地上支起了帐篷。戏班子为了要在我们的橱窗里贴海报,给店里送了两张招待券,艾尔②把两张都给了我。昆丁坐在车子里,扭过头去,在咬自己的嘴唇。“我现在已经在后悔了!”她说。“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出生到这个世界上来。”

    “就我所知,至少还有一个人也不明白为什么!”我说。我在学校门前停了车。上课铃刚打过,最后来到的几个学生正在往里走、“你总算也有一次没有迟到,”我说。“你是自己走进去在课堂里坐好呢,还是得让我送进去逼你坐好?”她走出汽车,砰的一声失上车门。“记住我说的活!”我说。“我是说话算数的。要是你再让我听说你逃学,跟哪个油头小光棍在后街溜达……”

    她听到这活扭过头来。“我没有到处溜达,”她说。“我的所作所为,你尽管去调查好了。”

    “你的所作所为是众所周知的,”我说。“镇上每一个人都清楚你是个什么东西。可是我不许你再那样干,听见没有?就我个人来说,你怎么干我根本不在乎,可是我在这个镇上是有地位的,我可不能让我家里的任何人象黑人骚妞那样乱来。你听见我的活没有?”

    “我不管,”她说,“我很坏,我反正是要下地狱的,我不在乎。我宁愿下地狱,也不愿和你待在同一个地方。”

    ①杰弗主镇上的一户人家,戏班子的大帐这就搭在他家的空地上。

    ②杂货店的老板,杰生的东家。

    “只要再有一次让我听说你逃学,你就会希望自己还是在地狱里的好,”我说。她把头一扭,跑着穿过校门口那片空地。“只要再有一次,你记住了,”我说。她连头都不回过来。

    我上邮局去,取了信件,接着就开车来到店门口,把车停好。我进店时,艾尔瞅着我。我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可以埋怨我迟到,可是他光是说:

    “那批中耕机到货了。你最好去帮约伯大叔,把它们安装好。”

    我来到后院,老约伯正在那儿拆板条箱,用的是一小时拧松三个螺栓的速度。

    “你真是应该给我们家干活的,”我说。“镇上每一个不中用的黑鬼都在我的厨房里吃白饭呢。”

    “俺就只给星期六晚上给俺发工资的人卖力气,”他说。“我顾了这一头,就再没工夫讨别人的喜欢了。”他拧开了一个螺帽。“这个鬼地方,除了象鼻虫①谁干起活来都是松松垮垮的,”他说。

    “你真该庆幸自己不是这些中耕机要对付的象鼻虫,”我说,“否则,它们没把你碾死,你自己也会吃棉花累死。”

    “这话不假,”他说,“象鼻虫也够辛苦的。出太阳也罢下雨也罢,一星期七天天天都得在毒日头下干活。也不能坐在前廊上看西瓜的长势,星期六对它们来说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换了我来给你开工资,”我说,“星期六也不会有什么意思的。你赶快把机器从板条箱里搬出来,拖到店堂里去吧。”

    我先拆开她的信,把支票取出来。女人毕竟是女人,又晚了六天。可是她们还总想要让男人相信她们是能够办事的。换了男人,要是把一个月的第六天看作是第一天,你想他的买卖还能

    ①一种棉花害虫。维持多久?怪事还不止这一桩,等他们把银行结单寄过去时,她还想了解为什么我总要到六号才把我的薪水存进去。女人是从来也弄不明白个中的缘由的。

    我曾去信提起昆丁的复活节新衣服,但未收到回信。衣服收到无误否?我也没有收到她对我上两次去信的回信。虽然第二封信中的支票和第一封信中那张一样,都已兑了现。她有没有生病?盼立刻示知,否则我就要亲自来探望她了。你答应过若是她有什么需要你会通知我的,我希望你在十号之前能写信告诉我。不,你还是立即打电报给我为好。你现在准是正在拆看我写给她的信。这我很清楚,就象我亲眼见到的一样。你最好按下面的地址立即打电报把她的情况告诉我。

    就在这时候,艾尔对着约伯大叫大嚷,于是我把信放好,跑出去让约伯打起点精神,别那么半死不活的,这个国家应该多多雇佣白人劳工。让这些没用的黑鬼挨上两年饿,他们就会明白自己是些何等无用的松包了。

    快到十点钟的时候,我跑到前面去。店堂里有一个旅行推销商。还差两分钟就要敲十点了,我请他上街去喝一瓶可口可乐。我们聊聊就聊到收成这上头来了。

    “种地啥好处也没有,”我说,“棉花成了商人投机的对象。他们让农民怀着很大的希望,哄农民多种棉花,好让他们自己在市场上兴风作浪,挤垮外行的新手,你倒说说看,农民除了晒红了脖梗,压弯了腰,还能捞到什么?你以为辛辛苦苦种地的除了糊口,还能多拿到一分钱吗?”我说。“种多了,价钱贱,棉花连摘都不值得,种少了呢,棉花连喂轧棉子机都不够。再说又是为了什么呢?光为了一小撮混蛋透顶的东部犹太人,我倒不是指那些信犹太教的人,”我说,“我也认识一些犹太人,都是些满不错的公民。没准你就是这样的人吧,”我说。

    “不,”他说,“我可是地地道道的美国人。”

    “你可别见怪,”我说。“我平等对待每一个人,不论他宗教信仰如何,别的方面又是如何。犹太人作为个人,我并不反对,”我说。“这不过是个种族问题。你得承认他们什么也不生产。他们尾随着拓荒者来到一个新的国家,然后卖衣服给他们、赚他们的钱。”

    “你指的是亚美尼亚人吧,”他说,“对不对?反正拓荒者也没有必要穿新衣服。”

    “你可别见怪,”我说。“我并不反对任何一个人的宗教信仰。”

    “自然啦,”他说。“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美国人。我祖上有点法国人血统,这就是我的鼻子长成这样的原因。我是个美国人,没错儿。

    “我也是地道的美国人,”我说。“咱们这样的人剩下的不多了。我方才骂的是那些坐在纽约专玩大鱼吃小鱼的把戏的人。”

    “一点不错,”他说。“穷人是不能玩这种把戏的。应该有一条法律禁止这种行为。”

    “你说我的活有没有道理?”我说。

    “有道理,”他说,“我觉得你是对的。农民不管怎么样总是吃亏。”

    “我当然是对的,”我说。“玩这种把戏是非输不可的,除非你能从知道内幕的人那里打听到秘密情报。我倒是恰好认得几个人,他们就是干这个买卖的、他们有纽约一家很大的投机公司给他们当参谋。我这个人的作风是,”我说,“从不把宝押在一个地方。人家等着要搜刮干净的就是那种只有三块钱却想赢个满堂红的人。人家干这个买卖就是专门从这些人身上捞好处的。”

    这时候,时钟打响了十下。我上电报局去。电报局门刚开了一条缝,象人们常说的那样。我走到墙角,把电报又拿出来,为的是要核实一下。我正在看电报,来了一份商情报告。市价上涨了两“点”①,大伙儿都在吃进,从他们说话的营营声里我也能听出这个意思。大家都在纷纷往船上挤。好象不明白这条船是在往毁灭的道路上走似的。好象有那么一条法律或是成文规定,除了买进别的都是不允许的。是的,我琢磨那些东部的犹太佬敢情也得过日子。可是,随便哪个臭外国人只要在自己的老家混不下去就可以上美国来谋生,从美国人的口袋里往外掏钱,这种局面真叫人难受啊。又上涨了两“点”。这就是四“点”了。不过他娘的,我那些参谋是对的,是懂行的。要是我不采纳他们的意见,我干吗还要一个月付他们十块钱呢。我走出电报局,可是想起了那件事,就走回去打电报。“平安无事。Q②今日即去信。”

    “Q?”报务员说。

    “对,”我说,“Q。你难道不会写Q?”

    “我不过想问问清楚,”他说。

    “你照我写的发好了,准保没错,”我说。“让收件人付款。”

    “你打什么电报呀,杰生?”赖特大夫③说,眼光越过我的肩

    ①原文为point,是证券、商品市场价格的计算单位,亦译作“磅音”。

    ②这是打给凯蒂的电报,“Q”指小昆丁。

    ③这是当地一个做棉花投机生意的人。磅扫了过来。“是关照‘吃进’的密码电报吗?,

    、“就算是吧,”我说。“不过,你们哥儿们自己动脑子判断吧。你们可比那些纽约人还要精明呀。”

    “哦,当然罗,”大夫说,“要是每磅棉花涨上两分,我今年可以攒一大笔钱了。”

    又来了新的行情。下跌了一“点”。

    “杰生是在抛出呀,”霍布金斯①说。“你们看他的表情。”

    “我怎么干你们别管,”我说。“你们哥儿们自己判断吧。反正纽约的那些犹太阔佬跟别人一样,好歹也得过日子呗,”我说。

    我走回到店里去。艾尔在前面店堂里忙着、我一直走到柜台里面的写字台旁;看洛仑②的来信。“好爹爹,真希望你在我的身边。好爹爹不在这里,大伙儿的聚会也没劲儿.我多想念我的好宝贝爹爹呀。”我琢磨她也真该想念我了。上回我给了她四十块钱呢。给了她四十。我从不对一个女人作任何许诺,也从不让她知道我打算送给她什么东西。这是对付女人的唯一办法。老吊她们的胃口。如果你想不出什么别的招数让她们大吃一惊,那就照准她们下巴来那么一拳好了。

    我把信撕碎,在痰盂上点火烧掉。我给自己立下一个原则:绝对不保留女人给我的片纸只字,我也从不给她们写信。洛仑老是纠缠不休要我给她写信,可是我说要是有什么忘了没说,下回来孟菲斯再说也不迟,不过我说,要是你过上一阵用普通的信封给我写上几行倒也无所谓,万一你真的打电活给我,那么对

    ①经常呆在电报局的一个游手好闲的人。

    ②洛仑是杰生的情妇,住在孟菲斯。不起,以孟菲斯之大也会客不下你这个小女人的。我说我上你这儿来只不过是来玩女人的哥儿们中的上个,我可不允许有任何女人打电话我我。给,我说,一面递给她四十块钱,要是你什么时候酒喝多了胡思乱想,要打电话给我,你就记住我的话,在拨号码之前先从一数到十,好好考虑考虑。

    “那么什么时候?”她说。

    “什么?”我说。

    “你什么时候再来?”她说。

    “我会告诉你的,”我说。这时她要去买一杯啤酒,可是我不让她去买。“把钱留着吧,”我说,“用这笔钱给自己添一件衣服。”我也给了女佣人一张五元的钞票。说穿了,正如我常说的,钱本身是没有价值的,问题在于看你怎么花。钱不属于哪一个人的。费尽心思去攒钱是犯不着的。钱仅仅是属于命中注定会赚钱会存钱的那些人的。就在这儿杰弗生,有那么一个人,他靠卖霉烂的东西给黑鬼挣了一大笔钱。他住在店堂楼上,房间小得象猪圈,还自己做饭。四五年前他突然病了。他怕极了,等病好能起床,他成了个好教徒,捐钱资助一个传教士去中国传教,每年五千元。我常常琢磨,要是他死后发现根本没有天堂,又想起每年捐的五千块饯,那还不把他气疯了。正如我所说的,他还不如继续害怕下去,这会儿就死掉,把钱省下来呢。

    信烧得千干净净之后,我正要把其它的信都塞进外套口袋,突然某种预感告诉我应该在回家前把给昆丁的信拆开,可是正在这时,艾尔在大声叫我了,我只好把东西放下到前面去伺候那个该死的乡下佬,这个土老儿足足花了十五分钟,还不能决定到底买二角钱的马轭绳呢还是买三角五的。

    “你还是买质量高的那种好,”我说,“你们不肯花本钱买好的装备,又指望收成比别人好,那怎么办得到呢?”

    “要是这种货色质量不好,”他说,“那你们干吗要放在这儿卖?”

    “我也没有说这种不好,”我说,“我只不过是说不如那种。”

    “你又怎么知道它不如那种好呢?”他说,“莫非你都用过吗?”

    “因为它定价不是三角五分。”我说。“我就凭这一点。”

    他把二角钱的那种拿在手里,从手指间抽过去,“我看我还是买这一种,”他说。我要拿过来给他包好,他却把绳子绕好、塞到工作服口袋里去了。接着他掏出一只烟荷包,弄了半天终于解开了上面的带子,抖出几只硬币。他递给我一只二毛五的。“那一角五还可以让我凑和吃一顿午饭呢,”他说。

    “好吧,”我说。“你最高明。不过明年你又得买一条马轭绳时别怨我。”

    “我明年的庄稼怎么种,现在还没有谱呢。”他说。我终于把他打发走了,可是每回我把信拿出来,总有什么事发生。为了看演出,四乡的人们都到镇上来了,他们成群结队地来,来花钱,这钱不会给镇子带来什么好处,也不会给镇子留下什么东西,除了给镇长办公室里的那些赃官,他们眼看就要分孝敬钱了。艾尔忙得团团转,象鸡埘里的一只母鸡,嘴里念念有词地说:“是的太太,康普生先生会来伺候您的。杰生,给这位太太拿个炼黄油的搅拌筒,再拿五分钱百叶窗钩子。”

    是啊,杰生喜欢跑跑颠颠地伺候人。我说我可不喜欢,我从来没有上大学的福份,因为在哈佛他们教你如何在黑夜游泳,可是自己连普普通适的泳都不会游。而在西华尼①呢,他们连水是什么都不教你。我说,你们还不如把我送进州立大学呢;没准我能学会如何用治疗鼻子的喷雾器来弄停自己的钟,依我说,你们也可以把班送进海军,反正进骑兵是不会错的,因为骑兵队里是要用骟过的马的。后来,当她把小昆丁送回家也要我来养时,我说这大概没什么问题,不用我赶到北方去找活干,活几倒找上门来了。这时候母亲哭了起来,我说倒不是我反对孩子放在这儿抚养:只要您高兴,我辞掉差事亲自带孩子也可以,不过负责让面粉桶保持常满可是您和迪尔西的事了,还有班。还是把他租给哪个马戏班子去作展品吧;世界这么大,总有人愿出一毛钱来看他的。我说到这里母亲哭得更厉害了,嘴里不断地念叨说我苦命的孩儿啊,我说是啊,等他长足了,而不是象现在这样只有我一个半人那么高,那他就可以大大地帮您的忙了,这时她又说她很快就会不在人世了,到那时我们的日子就会好过了。于是我说,好吧,好吧,随您怎么办吧。她是您的外孙女,在她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中间,只有您一个人的身份是清楚的。只不过,我说,这只不过是个时间的问题。如果您相信她的保证,以为她不会来看孩子,那您就是自己骗自己,因为第一口那……母亲不断地说感谢上帝你除了姓康普生之外别的地方都不象康普生家的人,因为你现在是我在世界上唯一所有的一切了,你和毛莱②两个人就是我唯一的一切了,于是我说就我自己而论倒是可以不让毛莱舅舅陪我一起受罪的,这时候人们走来说可以动身了。母亲就停住不哭了。她把面纱拉了下来,我们走下楼梯。这时,毛莱舅舅正

    ①在田纳西州,该地有著名的南方大学。

    ③杰生想到母亲提到毛菜,恩绪便转到毛莱舅舅,又从毛菜舅舅转到1912年父亲去世后出殡的情景上去了,因为那次出殡,毛菜舅舅也在场。从饭厅里走出来,他用子帕捂住了自己的嘴①。他们大致排成夹道似的两行,我们走出门口刚刚赶上看到迪尔西把班和T-P-从屋角那边赶到后边去。我们走下台阶,上了马车。毛莱舅舅不断地说可怜的小姐姐,可怜的小姐姐,他的声音是从嘴角发出来的,一面讲一面在母亲的手上拍着。他嘴里念念有词,也听不清楚在讲些什么。

    “你戴黑袖纱了吗?”母亲说。“他们干吗还不动身呢,一会儿班吉明出来又有一番热闹了。可怜的孩子。他还不知道,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呢。”

    “好了,好了,”毛莱舅舅说,一边拍她的手,从嘴角发出声音。“还是这样好些。先别让他知道丧父之痛,等到不得不知道时再说。”

    “在这样的时刻,别的女人都会有自己的孩子来支持她的。”母亲说。

    “你不是有杰生和我吗?”他说。

    “对我来说这真是太可怕了,”她说,“不到两年就失去了两个亲人。②”

    “好了,好了。”他说。过了一会儿他偷偷地把一只手掩在晚上,又把手里的东西往窗子外面扔去。这时我才明白我方才闻到的是什么东西的气味。原来是丁香梗③。我琢磨,他以为这是在父亲的葬仪上他至少能做到的事吧,也许酒柜把舅父当作是父亲,所以在他走过的时候绊了他一脚吧。就象我所说的,如果他。

    ①毛莱舅舅是个酒免,经常从饭厅的酒柜里拿酒喝。

    ②昆丁于1910年自杀,康音生先生死于1912年。

    ③人们喝酒后嚼丁香梗以消除酒气。

    ④这里的“他”已非毛莱舅舅,而是指康普生先生了。为了送昆丁去上哈佛大学而不得不变卖什么时、把这个酒柜卖掉了,并且用一部分钱给自己买一件只有一只袖筒的紧身衣①,那我们倒都可以好过得多呢。我看还没等我拿到手康普生家的产业就全部败光了的原因,正如母亲所说的,就是他把钱全喝掉了,反正我没听说他讲过为了让我上哈佛而变卖什么产业。

    就这样,舅父不断地拍她的手,一边说:“可怜的小姐姐。”他用一只黑手套来拍她。那副手套四天之后我们收到了账单,因为这天是二十六号。因为一个月前的这一天,父亲上那儿去把她带了回来,父亲一句也不告诉我们她②在哪儿,情况怎样,当时母亲一边哭一边说:“难道你连见都没见到他③吗?难道你压根儿没有想办法让他出点赡养费吗?”父亲说:“没有,她是不会碰他的钱的,连一分钱也不会要的。”于是母亲就说:“应该让法律来使他就范,他什么也不能证明,除非——杰生-康普生④啊,”她说,“你难道愚蠢到这个地步,居然去告诉——”

    “别说了,卡罗琳,”父亲说,接着他差我帮迪尔西到阁楼上去把那只旧摇篮搬下来,这时候我说话了:

    “哼,他们今儿晚上倒真的把工作安排到我家里来了。”因为一段时间以来我们一直在指望凯蒂跟她丈夫会把事情安排妥当的,他也会抚养凯蒂的,因为母亲老是说凯蒂至少对家庭还是有点感情,在她自己跟小昆丁有了出路之后,总不见得会跟我过不去,不让我有点儿机会的。

    ①一种给疯子穿的限制其行动自由的衣服。

    ②指凯蒂,前面的“她”指小昆丁。

    ③指凯蒂的丈夫悉德尼-赫伯特-海德。他知道凯蒂婚前行为不端后,抛弃

    了她。

    ④这里的“杰生-康普生”是康普生先生。

    “那你说该把小昆丁放在哪儿抚养?”迪尔西说,“除了我,还会有谁来带她?你们这一家子,不都是我带大的吗?”

    “你带得真不错,”我说,“至少,如今又有事情可以让她来操心了。”我们把摇篮搬下顶楼,迪尔西动手把它放在她那个老房间里支起来。这时候母亲又来劲儿了一下。

    “别哭了,卡罗琳小姐。”迪尔西说。“你要把娃娃吵醒了。”

    “让她在那儿睡吗?”母亲说,“让她受这么坏的空气的毒害吗?她命这么苦,还不够她受的吗?”

    “别讲了,,父亲说,“别讲傻话了。”

    “干吗她不能在这儿睡,”迪尔西说,“在她妈妈还小,没法单独睡的时候,每天都是由我带着在这个房间里睡的。”

    “唉,你不知道,”母亲说,“我的亲生女儿都让她的丈夫抛弃了。可怜的无事的小宝宝啊,”她一边瞅着小昆丁一边说,“你不知道你给别人带来了多么大的痛苦。”

    “别说了,卡罗琳,”父亲说。

    “你干吗老是这么向着杰生?”迪尔西说。

    “我是想保护他,”母亲说。“我一直想保护他,不让他受到拖累。至少我是要尽力保护这小娃娃的。“”

    “让她睡这间房怎么会对她有害呢?我倒要问,”迪尔西说。

    “我也没有办法,”母亲说。“我知道我只不过是个讨人厌的老太婆。可是我知道藐视上帝律法的人都应受到惩罚的。”

    “胡说八道,”父亲说。“那就把摇篮支在卡罗琳小姐的房间里吧,迪尔西。”

    “你可以说我是胡说八道,”母亲说。“可是千万不能让她知道。连她妈叫什么名字也不能让她知道。迪尔西,我不许你在地面前提她妈妈的名字。要是她长大后根本不知道她有母亲,那就要谢天谢地了。”

    “别这么傻了,”父亲说。

    “你怎么抚养教育孩子,我可从来没有干涉过。”母亲说,“不过这一回我可不能由着你了,这个问题我们现在,今天晚上,就要说说清楚。要就是不许在她面前提那个名字,要就是别在这个家里抚养她;再不然,就是我走。你选择吧。”

    “行了,别说了,”父亲说,“你太激动了。把摇篮支在这儿,迪尔西。”

    “我看你也快病倒了,”迪尔西说。“你看上去都快象个鬼了。你快上床去。我给你冲杯热酒,让你快点入睡。我敢说你离开家门以后准是没睡过一次好觉。”

    “肯定没有,”母亲说,“你不知道医生怎么关照的吗?你干吗还要纵容他喝酒。他现在不应该喝酒,你瞧我,我身体虽说不好,可是我意志并不薄弱,不会明知有害还要酗酒。”

    “胡说八道,”父亲说,“医生懂得什么?病人不想怎么千,他们偏让他那么干,就靠这个办法骗钱混饭吃。这谁不会呀?人人都知道,退化的猿猴①也就是这样干的。下一步,你该请一位牧师来拉住我的手了。②”这时候,母亲哭了,父亲走了出去。他走下楼去;接着我听见了酒柜开关的声音。我醒过来时又听到他下楼去的声音。母亲大概去睡或是干什么别的去了,因为屋子里终于静悄悄的没一点声音了。他也静悄悄的尽量不发出声音,因为除了他睡衣的下摆和他裸露的腿脚在酒柜前发出的赛车声之外,我没听见他发出什么别的响声。

    迪尔西安好摇篮,替婴儿脱了衣服,把她放进摇篮。自从

    ①指人。康普生先生是个犬儒主义者,认为世上的生物愈来愈退化。

    ②弥留时的宗教仪式。他这里的意思是:她在盼他早点死。父亲把她抱回家,她还没有醒过呢。

    “她个子挺大,眼看就要睡不下了,”迪尔西说。“我有办法了。我以后就在过道里搭个地铺,这样你晚上就不用起床了。”

    “我睡不着,”母亲说。“你回去睡好了。我不在乎的。我很乐意把自己的余生都用在她的身上,只要我能够阻止——”

    “好了,别这样说了,”迪尔西说。“我们会好好照顾她的。你也该上床歇着去了,”她对我说,“你明天还得上学呢。”

    我往房外走去,但母亲叫住了我,扑在我身上哭了一会儿。

    “你是我唯一的希望了,”她说。“每天晚上,我都为你而感谢上帝。①当我们站在那儿等着大伙儿动身时,她说感谢上帝,如今父亲也不得不给带走,留在我身边的是你而不是昆丁。感谢上帝你脾气不象康普生家的人,因为我现在剩下的只有你和毛莱舅舅两个人了,这时候我对自己说,嗯,有没有毛莱舅舅我倒是一点也不在乎。哼,他一直用他的黑手套拍着她的手,一面跟她讲话,一面从她身边走开。轮到他铲土到墓穴里去时,他脱下手套。他走到第一批铲土的人的身边,有人给他们打着伞挡雨,时不时蹬蹬脚要把脚上的泥巴蹬掉,铁铲上粘满了泥上,因此他们只得把泥巴敲掉,泥巴落到棺材上时,发出了一种空荡荡的声音。当我退后几步站在那辆出租马车旁边时,我看见他躲在一块墓碑的后面,又从酒瓶里喝了一口酒。我还以为他要喝个没完了呢,因为我身上也穿了一套新西服,幸而马车轮子上那时候还没粘上多少泥巴,只有母亲看到了这一点,她说我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再做一套新西服了,这时毛莱舅舅说,“得了,得

    ①“感谢上帝”这句话使杰生的恩绪从接回小昆丁的那天转移到举行康普生

    先生葬仪的那天。了。你根本不用发愁,你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依靠我呢。”

    “是啊,我们是可以依靠他的,任何时候都可以。①第四封是他写来的。可是根本没有必要拆。这种信我自己都写得出来,也可以照背一遍给母亲听,为了保险起见再加上十块钱就可以了。可是对于另外那一封信我却有一种预感。我凭直觉感到又到了她耍花招的时候了。在第一次之后她变得非常精明。她很快就发现我与父亲不是同一种类型的人。当人们快把墓穴填满时,母亲号啕大哭起来,于是毛莱舅舅陪她一起上了马车,动身走了。②他对我说你可以和别人一起坐车;总会有人愿意让你搭车的。我得先把你母亲送回去,我本想说,是啊,你应该带两瓶酒出来,只带一瓶是不够的,可是我考虑到我们是在什么地方,因此我让他们先走了。他们才不管我身上有多湿呢,要是我有了得肺炎的迹象,母亲又该大惊小怪,不愁没事干了,。

    且说我想着这件事情,看着人们把泥土往墓穴里扔,拍击着泥巴,象是在和灰泥。树栅栏似的,我觉得有点儿好玩了,便决心在附近逛一会儿。我想如果我往镇子的方向走,他们准会赶上我,一定会让我搭他们的一辆车,因此我就往后走,朝黑人的墓园走去。我来到几株杉树的下面,这儿雨比较稀,只是间或掉几滴下来,在这里我可以看见他们什么时候于完,什么时候动身回去。过了一会儿,他们全走了,我再等了一分钟才走出来。

    我不得不顺着小路走,否则草会打湿我的脚,因此我一直走到离她很近了才看到她,她站在那儿,穿着一件黑斗篷,在看一束花儿,我第一眼就认出那是谁了,没等她转过身于看我,没等她撩起面纱。

    ①回到“当前”。

    ②康普生先生殡葬那天。

    “嗨,杰生,”她说,一面伸出手来,我们握了握手。“你来这儿干什么?”我说。“你不是答应过母亲再不回来的吗?我这以为你是个有头脑的女人呢。”

    “是吗。”她说,又去瞧那些花儿了。那些花怕是五十块钱也买不到的。有人把这束花放在昆丁的坟上,“你是这么想的吗?”她说。

    “不过我倒也不感到意外,”我说。”我早就知道,你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你根本不考虑别人一别人的处境怎么样你根本不管。”

    “噢,”她说,“那个职位①。”她眼睛盯住坟墓,“这件事我是感到很抱歉的,杰生。”

    “你也感到抱歉?”我说。“你现在说话口气也硬不起来了吧。可是你何必回来呢。什么遗产也没留下啊,你不信我的话可以去问毛莱舅舅。”

    “我什么都不要,”她说。她眼睛还是望着坟墓。“为什么他们不通知我?”她说。“我是偶然在报上看到的。在最后一页,我是偶然看到的。”

    我一句话也没说。我们站在那儿,呆呆地看着坟墓,这时我不由得想起了我们小时候的事,一桩桩一件件,我感到自己有点不舒服,好象有点疯疯癫癫,又想起如今毛莱舅舅又得住在我们家了,家里的事也得由他说了算了,就象他让我淋着雨一个人回家那样。我说:

    “你真有心眼,父亲一死马上就溜回来。不过你不会捞到什么好处的。千万不要以为你能利用这个局面悄悄地回到家里

    ①指她丈夫原来答应给杰生在银行里找个差使的事。来。既然你驾御不了自己的马儿。哪你只好下来步行,”我说。“我们连你住在哪栋房子里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我说。“你明白吗?我们根本不知道你和他跟昆丁的事,”我说。“你明白吗?”

    “我明白。”她说。“杰生,”她说,眼睛仍然看着坟墓,“如果你想办法让我看她一分钟,我给你五十块钱。”

    “你根本拿不出五十块钱来,”我说。

    “你干不干呢?”她说,眼睛并不看我。

    “拿出来看看。”我说。“我不相信你身上有五十块钱。”

    我可以看到她的双手在斗篷里蠕动,接着她伸出一只手来。手里果真捏满了钱,我看见有两三张黄色的钞票。

    “他现在还给你钱?”我说。“他寄多少钱给你?”

    “我可以给你一百块。”她说,“怎么样?”

    “只看一分钟,”我说,“而且得按我的吩咐办。你即使给一千块钱我也不愿让她知道。”

    “行。”她说,“就按你的办。去吧。只要让我看一分钟就行。我不会求你别的,也不会做出什么事来的。我看了马上就走。”

    “把钱给我!”我说。

    “事情办完了再给你,”她悦。

    “你难道还信不过我?”我说。

    “信不过,”她说。“我了解你。我是跟你一块长大的。”

    “你这种人居然还要说什么别人是否可靠,”我说。“好吧。”我说,“我可不能没完没了的挨浇。再见了。”我作出要走的样子。

    “杰生!”她喊我。我停住了脚步。

    “怎么啦?”我问。“有话快说,我都要湿透了。”

    “好吧,”她说,“给你。”四周围没有一个人,我走回到她身边去拿钱。她的手还捏住不放。“你会办的吧。”她说,透过面纱盯看着我,“你答应了?”

    “松手吧,”我说,“你想让谁走过来看到我们不是?”

    她松开了手。我把钱放进我的兜里,“你会办的吧,杰生。”她问,“只要有别的办法,我是不会来求你的。”

    “你算是说对了,你也真找不到别的办法了。”我说,“我当然会给你办的。我说过我要办的,是不是?只不过你现在就得按我说的办法去做。”

    “好的,”她说,“我听你的,”于是我告诉她到什么地方去等我,说完我就朝马车行走去。我加快了步子,就在他们正要把马匹从车子上卸下来的时候走到那儿。我问车钱算过没有,老板说还没有,于是我就说康普生太太忘了拿一样东西,还要用车,于是他们就让我坐上了车。赶车的是明克①。我买了一支雪茄敬他。我们赶着马车兜圈子,直到后街天色暗淡下来,人们在那儿看不出他了,这时明克说,他得把马儿赶回到车行去了,我就说,我待会儿再给他买一支雪茄,于是我们把车子赶进小巷,我穿过院子走进屋子。我在门厅里停住脚步,听到母亲与毛莱舅舅在楼上说话的声音,于是我朝后面走进了厨房。小昆丁与班在那里,迪尔西看着他们。我说母亲要让昆丁去一下,于是我抱着她走进屋子。我找到了毛莱舅舅的雨衣,把它裹在她身上,我抱起她回到小巷里坐上了马车。我让明克把车子赶到火车站去。他很怕在马车行门前经过,于是我们只好绕后街走。这时候我看见凯蒂站在路口街灯下,我就吩咐明克让车子挨近人行道走,等到我说“快走”时,给牲口抽上一鞭子。这时我把小

    ①马车行里一个赶车的伙计。昆丁身上的雨衣脱下来,把她举在马车窗前,凯蒂一看见她简直要往前扑过来。

    “抽鞭子呀,明克!”我说,于是明克狠狠地往马身上抽了一下。我们象一辆救火车似的从她身边冲了过去。“现在快上火车吧,这是你答应了的。”我说。我透过马车后窗可以看到她跟在我们后面奔跑。“再抽一鞭。”我说,“咱们回家吧。”我们在路口拐弯时她仍然在奔跑。

    那天晚上,我再一次数钱并且把钱放好时,我心里美孜孜的,我心里说,我看这下子你可知道我的厉害了。我想现在你总知道不能弄丢了我的差事就此完事了吧。我万万没有想到她会不遵守诺言没搭乘那班火车离开,这得怪我当时对女人了解得大少;我那时还太傻。女人怎么说我就怎么相信,因为第二天早上你道如何,原来她居然径直朝店里走进来了,只不过她总算还有点分寸,戴着面纱,也没有跟任何人讲话。那是个星期六的早上,因为我在店里,她急急匆匆地一直走到店堂后部我的写字台前。

    “骗子,”她说,“骗子。”

    “你疯了吗?”我说。“你这是在干什么?怎么就这样走到这里来?”她刚要张嘴,我把她给堵了回去。我说:“你已经撬掉了我一份差事,还想断送掉我这一份不成?若是你有话跟我说,咱们可以说好天黑后到哪儿去见面。你到底有什么活要说呢?”我说。“我答应了要做的事哪一件没有做?我说了让你见她一分钟。我让你见了没有?嗯,你见到了没有?”她只顾站在那儿盯着我,象打摆子似的浑身乱颤,双手紧握,象是在抽风。“我答应的事我全办了,”我说,“你自己才是骗子呢。你答应我乘那班火车离开。你乘了没有呢?你不是答应过的吗?钡果你以为你能把那笔钱要回去,你趁早断了这个念头,”我说。“就算你给我的是一千块钱。你还欠着我的情分。要知道我冒了多大的风险!要是十六次车开走以后我还看见或是听说你在镇上,”我说,“我就要告诉母亲和毛菜舅舅了。这以后,你到老死也别想再见到小昆丁。”她只顾站在那里,眼睛盯着我,两只手扭来扭去。“你真可恨,”她说,“你真可恨。”

    “行,”我说,“你怎么说都行,注意我的话,听着,不乘十七次车走,我就告诉他们。”

    她离开之后,我觉得痛快多了。我心里说,我琢磨往后你想砸掉眼看到我嘴边的饭碗可得先好好考虑考虑了。当时我还是个孩子。人家怎么说,我就怎么相信。打那以后,我可学乖了。而且,如我所说的,我看我也并不需要仰仗别人的提携,我满可以自已靠自己。我一直都是这样,不也挺过来了。这时候我突然想到了迪尔西和毛莱舅舅,我想到凯蒂会说服迪尔西的,而毛莱舅舅这个人,你只要给他十块钱,叫他干什么都行。可是我却在这里,甚至都不能离开这家破店去保护自己的母亲。就跟她所说的那样,要是上帝要把你们当中的一个带走,我感谢上帝留下来的是你,可以让我有个依靠,于是我说,哼,我命中注定跑不远,顶多就到那家杂货店,免得您需要的时候找不到我。家产虽然已经所剩无儿,总得有个人守着它,是不是?

    因此,我一回到家里就钉住迪尔西。我告诉迪尔西“她”①得了麻风病,我把《圣经》找出来给她念一个人身上的腐肉一块块掉下来的那一段,我告诉她只要她或是班或是小昆丁给“她”看上一眼,他们都会传染上麻风病的。这样,我自以为把一切都

    ①指凯蒂。安排妥了,可是有一天我回到家中,发现班在大吼大叫。他闹翻了天,谁也不能让他静下来。母亲说,好吧,把那只拖鞋给他①。迪尔西假装没听见这句话。母亲又说了一遍,这时我说,我去取吧,这么吵我可实在受不了啦。我常说,我这个人是很能忍耐的,我要求不高,从不指望从他们那里得到什么好处,可是我在一家破杂货铺子里干了一整天的活儿,是不是可以让我安静一会儿,太太平平地吃一顿饭呢?因此我说,好吧,我去取拖鞋,可是迪尔西急急地叫了一声:“杰生!”

    于是象心里打了个闪一样,我顿时明白发生什么事了,不过为了弄确实我还是去取拖鞋;把它拿了来。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他看到拖鞋之后闹得更加凶了,真好象我们要把他宰了似的。因此我逼着迪尔西承认真相,然后我把事情报告母亲。接着,我们又得把她送上床去了。等事情稍稍安定下来,我就启发迪尔西,让她明白应该敬畏上帝。这就是说,多少要有点敬畏之心,对黑人要求本来也不能太高嘛。使唤黑人佣人就有这份麻烦,日子长了,就免不了会尾大不掉,简直没法差他们做事。他们还以为这个家是他们在当呢。

    “我倒要问,让可怜的小姐看看她自己的孩子,这又有什么不对,”迪尔西说。“要是杰生先生②还活着,事情就不会这样。”

    “可是杰生先生不在人世了,”我说。“我知道你压根儿没把我放在眼里,不过太太吩咐下来的话我想你总得听听吧。你老这么折磨她,要不了多久她也得进坟墓,到那时这幢房子都让给你们这伙黑人穷鬼住得了。你说,你又干吗让那傻子见到她呢?今

    ①班吉这天见到过凯蒂,所以大吵大闹。

    ②指康普生先生。

    “杰生,如果你总算是个人,那你也是个冷酷的人,”他说,“我要感谢上帝,因为我比你有心肝,虽说那是黑人的心肝。”

    “至少我是个男子汉,让家里的面粉桶总是满满登登的,”我说。“告诉你,那样的事你再干一次,你就别想再吃这儿的面包。”

    因此我第二次见到她时,我就告诉她,假如她再走迪尔西的门路,母亲就要让迪尔西滚蛋,把班送去杰克逊,自己带了小昆丁上别处去。她瞪大眼瞧了我好一会儿。附近没有路灯,我看不清她的脸。可是我觉得出来她是在看我。我们小时候;每逢她为了什么事情生气却又无可奈何时,她的上嘴唇总是这样一抽一抽的。上嘴唇一抽搐,她的牙齿就会多露出一些,在这整个过程中她总是一动不动,象根石柱一样,连一丝肌肉也不动,除了上唇翘得越来越高,牙齿露得越来越多,却什么话也不说,临了她光是迸出了这几个字:

    “好吧。要多少钱?”

    “嗯,如果透过马车窗子看一眼价钱是一百块,那么……”我说。反正那一回之后,她表现得相当不错,只有一次,她要求看银行账目的结单。

    “我知道支票背面都有母亲的签名,”她说,“可是我想看一看银行的结单。我想亲自了解一下那些支票都上哪儿去了。”

    “那可是母亲的私人事务,”我说。“如果你以为你有权利刺探她的私事,那我可以告诉她,说你认为那些支票都被人挪用了,你想查账目,因为你不信任她。

    她什么话也没说,也没有动弹,但我能听见她心里在说你真可恨你真可恨你真可恨。

    “你尽管大声说出来好了!”我说,“你我之间有什么看法,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也许你是想把钱要回去吧。”我说。

    “听着,杰生,”她说。“别再跟我说瞎话了。我现在说的是她的事。我不要求看什么。如果钱不够,我每个月还可以多寄一些,只要答应我她能够——她可以——这是你能够办到的。给她买一些东西。待她好一些,这些小事我都办不到,人家不让我办。……不过你是不会帮我干的。你的血从来都是冷冰冰的。听着。”他说,“如果你想法子让母亲把昆丁还给我,我就给你一千块钱。”

    “你根本拿不出一千块,”我说,“我知道你就是在说瞎话。”

    “有,我有。我会有的。我可以弄到的。”

    “我可知道你是怎么去弄的,”我说,“就是用弄出小昆丁来的那种办法。等到她变成了一个大姑娘——”这时候我以为她真的要打我了,但接着我又搞不清楚她到底要干什么了。有一瞬间,她好象一只发条拧得太紧眼看就要崩成碎片的玩具。

    “噢,我真是疯了,”她说,“我是癫狂了。我带不走她。你们抚养她吧,我想到哪儿去了。杰生,”他说,一边紧紧攥住我的胳膊,她的手烫极了,象是在发高烧。“你得答应我要好好照顾她,要——她是你的亲人;是跟你有血缘关系的。答应我,杰生,你的名字是和父亲的一样的,如果是在他面前,我难道还用求第二遍吗?哼,连一遍也不用呢!”

    “一点不错,”我说,“我身上的确有点象父亲的地方。你要我怎么办?”我说,“买一条围裙和一辆婴儿学步车吗?你的苦恼都不是我造成的,”我说。“我冒的风险可要比你大,因为你反正再没什么可以丢失的了。因此,如果你指望——”

    “对了,”她说,这时她大笑起来,同时又使劲抑制自己想要不笑。“对了,我反正再没什么可以丢失的了,”她说,一面发出那种噗嗤噗嗤的怪声,一面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什么——什么——什么也没有了,”她说。

    “好了,“我说,“别笑了!”

    “我是想不笑的呀。”她说,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哦,上帝啊,哦,上帝啊。”

    “我可得走了,”我说,“我不能让人家看见我在这里。你现在就离开咱们这个镇,你听见没有?,

    “等一等,”他说,扼紧了我的胳膊。“我已经止住了。我不会再笑了。那你答应我了,杰生?”他说。我觉得她的眼睛瞪着我,仿佛都能触到我的脸了,“你答应了?母亲——那笔钱——如果什么时候昆丁需要什么——如果我把给她的钱用支票汇给你,算是固定生活费之外的钱,你会给她的吧?你不会跟别人说吧?你会让她象别的女孩子那样得到种种必要的生活用品的吧?”

    “当然会的,”我说,“只要你听我的活,按我吩咐的去做。”

    这时候,艾尔戴好帽子,走到店堂前面来①,他说;“我就到罗杰斯的店里去随便吃点东西。我看咱们没时间回家吃午饭了。”

    “你说咱们没时间,这是什么意思?”我说。

    “戏班子在镇上演出,热闹得很,”她说,“他们今儿要加演日场,大伙儿都想快点做完买卖,赶上趟去看演出。所以我们就上罗杰斯小吃店随便吃点算了。”

    “好吧,”我说。“反正那是你的肚子。你愿意为自己的买卖吃苦受罪,我没有什么意见。”

    “我看你这人是永远也不愿为做买卖吃点苦的,”他说。

    “除非是为杰生-康普生的买卖,”我说。

    ①回到“当前”。

    因此当我重新走到店堂后面去打开那封信时,惟一使我感到惊奇的是里面附了一张邮局汇单,而不是支票。是的,先生,女人是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我为她冒了多少风险,冒着母亲发现她一年回来一两次的风险,我还得向母亲撒谎,这也是要冒风险的。可是对你的报答就是这个。依我看,她怕是会去通知邮局:除了昆丁之外别的人都无权领取汇款。她居然一下子就给那么小的小丫头五十块钱。要知道我满二十一岁以前别说有五十块钱,连见都没见到过呀。别的孩子每天下午都没事,星期六可以玩上整整一天,可我却得在一家店里于零活。我不是说了,象她这样背着我们把钱给她女儿,又怎能指望别人管得住她呢,我早就说了,她和你一样,都出身于同样的家庭,受到同样的教养,我寻思,小昆丁需要什么,母亲总比你清楚些吧,你是连自己的家都没有一个的。“如果你想给她钱,”我说,“你寄给母亲好了,别直接给她。你既然让我过几个月就冒一次风险,那你就得依我说的办,不然这事情就算吹了。”

    正当我马上要去办那件事情的时候——要是艾尔以为他说了那样的话我就会赶紧上街去狼吞虎咽二毛五一客倒胃口的快餐,那他是大大的失算了。我也许不是一个坐在红木办公桌前双脚往桌子上一翘的大老板,不过人家给我工钱只能管我在这爿店里干活的事,如果我连下了班想过文明点的生活都要受到干涉,那我只好另找能过这种生活的养爷处了。我能够自己靠自己,我不需要别人的红木办公桌来支撑我的脚。正当我刚要开始办那件事,我又得把手头的事全都扔下,跑过去给红脖梗的穷庄稼汉拿一毛钱的钉子或是别的什么小物件,而这时艾尔准是一面把三明治往嘴里塞一面往回走了,就在这节骨眼上我发现空白支票偏偏都用光了。我记起来了,我原来是想去多领几张的,可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这时候我抬起头,看见小昆丁来了。她是从后门进来的。我听见她在跟老约伯打听我在不在,我赶紧把东西塞进抽屉,把抽屉关好。

    她来到桌旁。我瞧了瞧我的表。

    “你回去吃过饭了吗?”我说。“现在刚好十二点,我刚刚听见钟敲过。你准是飞去飞来的。”

    “我不回去吃午饭了,”她说。“今天是不是有给我的一封信。”

    “你是在等信。”我说。“你居然还有能认字会写信的男朋友?”

    “是妈妈写来的信,”她说。“有妈妈给我的信吗?”她说,眼睛盯住我。

    “有一封是她给母亲的,”我说。“我没有拆。你得先等她拆了再说。我想,她会让你看的。”

    “请告诉我,杰生,”她说,根本不理我这一套,“有我的信没有?”

    “你这是怎么啦?”我说。“我从没见你为谁的事这么着急过。你准是在等她寄钱给你。”

    “她说过她要——”她说。“谢谢你了,杰生,”她说,“有我的信没有?”

    “你今天总算是去过学校了,”我说,“那可是他们教你说谢谢的地方。等一等,先让我去接待顾客。”

    我走开去伺候顾客。等我转过身子回来,我看不见她,她躲到桌子后面去了。我赶紧跑过去。我急急绕到桌子后面去,我抓住她时她的手正从抽屉里缩回来。我把她的手关节往桌子上敲,直到她松开手,我把信抢走。

    “你想偷,你想偷是吗?”我说。

    “把信给我。”她说,“你已经拆开了。把信给我。求求你,杰生。是写给我的。我看到上面的名字了。”

    “我要拿条马鞍绳来抽你,”我说。“应该给你的是绳子。居然敢乱翻我的东西!”

    “里面有钱没有?”她说,伸过手来要拿。“她说过要寄些钱给我的。她答应的。把钱给我。”

    “你要钱干什么?”我说。

    “她说过要寄钱的,”她说。“请你把钱给我,杰生。你这次给了我,我以后再也不跟你要什么了。”

    “你别着急,我会给你的,”我说。我把信纸与汇款单拿出来,单把信纸给了她。她伸过手来要拿汇款单,眼睛甚至都不看信一眼。”

    “你得先签个字。”我说。

    “汇来多少钱?”她说。

    “你看信好了,”我说。‘我想信里总提起的吧。”

    她急急地看信,三两眼就把信看完了。

    “信里没说。”她说,抬起头来。她把信扔在地上。“汇来多少钱?”

    “十块钱,”我说。

    “十块?”她说,瞪大了眼睛看我。

    “你拿到十块钱就应该心满意足了。”我说,“象你这么不丁大的小孩子家。你突然急急忙忙要钱,到底是怎么回事?“

    “十块钱?”她说,那神情就仿佛是在说梦话,“只有十块钱?”她猛的伸手,想把汇款单抢过去。“你胡说,”她说。“你是个贼!”她说,“你是个贼!”

    “你想抢,你想抢是吗?”我说,一面把她推开。

    “把汇款单给我。”他说,“那是我的。是她寄给我的。我要看,我要看嘛,瞩

    “你要看?”我说着就抓住她,“你打算用什么办法呢?”

    “就让我看一看吧,杰生,”她说,“求求你。我以后再也不跟你要什么东西了。”

    “你怀疑我说谎,是吗?”我说。“为了这个我就不让你看。”

    “不过怎么会只有十块钱呢,”她说,“她告诉我她——她说过——杰生,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我得用一些钱。我非要不可。你就给我吧,杰生,你让我怎么干都行。

    “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需要钱!”我说。

    “我非常需要钱。”她说。她眼睛盯着我看,可是突然之间她不再看我了,虽然她的眼珠一动也没动。我知道她在编瞎话了。“我欠了别人一笔钱,”她说,“我得还债。我今天非得还债不可。”

    “还给谁?’我说。她两只手在绞扭了。我看得出来她费尽脑汁在编瞎话。“莫非你又在哪家店里赊账了吗?”我说,“这种话你大可不必说出口了。我跟镇上所有的店铺都打过招呼了。如果这以后你还能从哪家店里赊到东西;我算服了你了。”

    “是个姑娘,”她说,“是个姑娘。我欠了她一笔钱。我得还给她。杰生,把钱给我吧,求求你,要我干什么都行。我非要这笔钱不可。妈妈会还给你的。我会写信给她让她把钱还给你的,我以后也再不跟她要什么东西了。信给你看好了。求求你,杰生。我一定要这笔钱。”

    “先告诉我你干吗要这笔钱,我再决定该怎么办!”我说。“告诉我呀。”她就那样站在那里,两只手在裙子上搓来搓去。“那好吧,”我说,“如果你认为十块钱太少,那就让我把它带回去交给你外婆,你知道这样一来会怎么样。当然啦,如果你有的是钱,根本不在乎这十块——”

    她站在那儿,眼睛低垂,望着地板,象是在喃喃自语。“她说过要寄些钱给我的。她说过要把钱寄到这儿来,可你又说她一点钱也没寄来。她说她已经寄过许多钱到这儿来了。她说那些钱是给我的。说我可以用里面的一部分。可你却说咱们一点钱也没收到。”

    “这里面的情况你和我一样清楚,”我说。“你不是看到我们怎么处理那些支票了吗?”

    “是的,”她说,眼睛望着地板。“十块钱,”她说,“十块钱。”

    “你应该感谢自己运气好,居然还能收到十块钱,”我说。“来吧,”我说。我把汇款单面朝下放在桌子上,用手按住它。“签字吧。”

    “你能让我看看吗?”她说。“我只不过想看一看。不管上面写的是多少钱,我也只跟你要十块钱。剩下的都归你了,我只不过想看一看。”

    “你方才表现这么不好,我不能让你看!”我说,“有一件事你可得学会,那就是我让你怎么办,你就得怎么办。你把名字签在这儿吧。”

    她拿起钢笔,可是她没有签字,仅仅是站在那里,垂倒了头,那支钢笔在手里颤抖着。就跟她妈一模一样。“哦,天哪!”她说,“哦,天哪!”

    “是的,”我说,“如果你别的什么也学不会,这可是你非学会不可的一件事。在这儿签名,然后快给我离开这儿。”

    她签了。“钱在哪儿呢?”她说。我拿起汇单,吸干墨水,放进口袋。接着我拿出十块钱来给她。

    “现在你快回学校去上下午课,听见没有?”我说。她没有回答:她把那张钞票放在手心里捏成一团,仿佛那是块破布。她从店面走出去,这时,正好赶上艾尔走进来。一个顾客跟他一起走了进来,他们在店堂前面站住了。我把东西整理好,戴上帽子,走到店堂前面去。

    “事情多吗?”艾尔说。

    “也不算太多。”我说。他朝门外望去,

    “那边停着的是你的车吗?”他说。“你最好别回家去吃饭。日场开演之前很可能会又有一阵忙的。你上罗杰斯小吃店去吃了,回头把发票放在抽屉里。”

    “非常感激,”我说。“不过我想一顿饭的钱自己还是出得起的。”

    他总爱待在这个地方,象只老鹰似的守着这扇门,看我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好吧,这一回他可得多等一阵子了;我是想尽量表现得好些的。至少在我说“这可是最后一次替你干活”之前;可是现在最要紧的是要记住再弄点空白支票来。可是在这乱哄哄的节日气氛中,谁又能记住什么事呢。又加上了这个草台班在镇上演出,我今天除了养活一大家人之外,还得满处去寻找一张空白的支票,而艾尔又象只老鹰一样守望着那扇门。

    我来到印刷店,说我想跟一个朋友开个玩笑,可是老板说他那儿没有这种东西。接着他叫我到那家老歌剧院去看看,他说以前商农银行倒闭时,有人把一大批废纸和破烂东西都堆在那儿,于是我为了不让艾尔看见就绕了几条小巷,终于找到了西蒙斯老头,跟他要了钥匙,进到里面去翻了起来。最后,总算给我找到一本圣路易银行的空白支票。这一回她肯定是要拿起来细细端

    ①小说中的这一天(4月6日)是复活节的前两天。详的。不过只能拿它来应付一下了。我没有时间,连一分钟也不能再耽搁了。

    我回到店里。“忘记拿几张单据了,母亲要我到银行去办一下手续!”我说。我来到办公桌前,把支票填写好。我想快快的把这一切都弄妥,我对自己说,幸亏她现在眼神不太济事了,家中有了那个小骚蹄子,象母亲这样一个虔信基督的妇女,日子当然不会好过。我跟她说,您跟我一样清楚,她长大会变成怎样的一种人。不过假如您为了父亲的缘故而要把地留下来在您家里把她抚养成人,这也是您的事儿。说到这里她又要哭哭啼啼了,说什么这孽种可是她自己的亲骨肉呀,于是我就说得啦得啦。您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既然您受得了我也决不会受不了。

    我重新把信塞进封皮,把它粘上,然后往外走去。

    “你别出去太久了,”艾尔说。

    “好吧,”我说。“我去到电报局。那班机灵鬼都在那儿呢。

    “你们谁发了大财,捞进一百万了吗?”我说。

    “行情这么疲软,谁还能干出什么名堂呢?”大夫说。

    “价钱怎么样了?”我说。我走进去看。比开盘又低了三“点”。“哥们不至于因为棉花行情这样不值一提的小事就蔫儿了吧。对不?”我说。“我以为你们那么聪明,不至于就这样吧?”

    “聪明个屁,”大夫说。“十二点钟那阵跌了十二‘点’。让我把裤子都赌光了。”

    “十二‘点’。”我说。“怎么没人给我递个信儿啊?你干吗不告诉我一声?”我对那报务员说。

    “行情怎么来我就怎么公布,”他说。“我这儿又不是地下交易所。”

    “你既不傻又不愣,是不?”我说。“我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钱,你连一分钟也抽不出来给我个电话。你们这天杀的电报公司准是跟东部的投机大王合穿一条裤子的。”

    他一声不吭,装作一副很忙的模样。

    “你是翅膀硬了,小孩的短裤穿不下了,”我说。“下一步,你可该当臭苦力混饭吃了。”=。

    “你这是怎么啦?”大夫说。“你还赚了三‘点’呢。”

    “是啊。”我说,“如果我早上是抛出的话。我还没跟你们提这档子事吧。哥们都赌了吗?”

    “有两回咱差点翻了船,”大夫说。“幸亏咱转得快。”

    “哼,”艾-奥-斯诺普斯①说,“我今儿个运气好,我琢磨好运道过上一阵也得来光顾我一次,这也是公平合理的吧。”

    我走了,让他们自己在按五分钱一“点”的价格买来卖去。我找到一个黑鬼,让他去把我的车子开来,我站在街角等他。我看不见艾尔一只眼睛盯着钟,另一只眼睛在街的这头到那头扫来扫去找我,因为我站的这个地方看不到店面。那黑鬼简直是过了一个星期之后才把车子开来。

    “你他娘的开到哪儿去啦?”我说。“在那些黑小妞面前兜来兜去出风头,是吗?”

    “我是想笔直开过来的呀,”他说,“广场上马车那么多,我得绕个大圈子呀。”

    我见到的黑鬼多了,没一个对他们所做的任何事情拿不出无懈可击的理由的。其实呢,你只要让他捞到机会开汽车,他们没一个会不借此机会招摇过市。我坐上汽车,绕着广场转了个圈子。在广场对面,我瞥见了店门里的艾尔。

    ①这是另一个做投机买卖的人。

    我一直走进厨房,吩咐迪尔西赶紧开午饭。

    “昆丁还没回来呢,”她说。

    “那又怎么啦。”我说。“赶明儿你还要说勒斯特还不饿,不想马上吃饭呢。昆丁又不是不知道家里开饭的时间。你快点准备,别罗嗦了。”

    母亲在她自己房里。我把那封信交给她。她拆开信,把支票拿出来。她坐了下来,手里拿着支票。我走到屋角找来一把煤铲,把火柴递给她。“来吧,”我说,“快把它烧了吧。您一会儿又要哭了。”

    她接过火柴,可是没有划。她坐在那里,盯看着那张支票。我早就料到她会那样的。

    “我不喜欢这样做,”她说。“多昆丁一个人吃饭,加重了你的负担……”

    “我看咱们总能应付过去的,”我说。“来吧。快把它烧了吧。“

    可是她只顾坐在那里,拿着那张支票。

    “这一张是另一家银行的,”她说。“以前都是印第安纳波利斯的一家什么银行的。”

    “是啊,”我说。“女人办事总是这样说不准的。”

    “办什么事?”她说。

    “在两家不同的银行里存钱呀!”我说。

    “哦,”她说:“她对着支票看了一会儿。“我很高兴,知道她日子过得这样……她有这么多的……上帝明白我这样做是对的,”她说。

    “好了,”我说,“快把这事告了吧。让这个玩笑告一结束吧。”

    “玩笑?”她说,“我心里是——”

    “我一直认为您是作为一个玩笑才每月烧掉二百块钱的,”我说。“好了,来吧。要我划火柴吗?”

    “我也可以勉强自己把钱接受下来的,”她说,“这是为了我的子孙。我这人是没什么傲气的。“

    “您这人真是三心二意,”我说,“怎么做也不称您的心。您早就这样做了,就别再变来变去了。咱们日子还对付得下去。”

    “我什么都听你的,”她说,“可是有时候我有点担心,这样做剥夺了你应得的钱。也许我会因此受到惩罚。如果你要我接受,我也可以压下我的傲气把支票接受下来。”

    “您烧支票都烧了有十五年了,现在又想接受,这又有什么好处?”我说。“如果您继续烧,那您什么也没有损失,可是要是您现在开始接受,那您就损失了五万块钱。咱们不是将就着过日子,直到今天了吗?”我说。“您不是还没进贫民院吗。”

    “是的,”她说,“咱们巴斯康家的人不需要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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