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刺鸟人
第三部刺鸟人
1卫笠原May的视点好久以前就想给你这拧发条鸟写这封信,无奈怎么也想不起你的真名实姓,结果一拖再拖。不是么,若只写世田谷XXZ丁目“拧发条鸟收”,即使再热心的邮递员也不可能送到。不错,第一次见时你是好好告诉我名字来着。至于是怎样的名字,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什么冈田亨呀,这种名字下过两三场雨肯定志去脑后)。但近来碰巧一下子想了起来,如风“啪”一声打门吹开。是的,你这拧发条鸟真正的名字叫冈田亨。首先怕要大致交待一下我现在哪里干什么才是。可事情没那么简单。这倒不是因为自己眼下处于极其困窘的立场,立场那东西或许莫如说是简单易懂的。即使就到得这里的路线来说,也决没那么复杂,只消用格尺和铅笔由点到点划一条直线即可,一目了然!问题是——问题是一想到要一五一十向你叙说一遍,就不知为什么全然想不出词来。脑袋里一片白,白得如雪天里的白兔。怎么说呢?在某种情况下,向别人述说简单的事情却是一点也不简单的。比如说“象的鼻子极长”——因时间地点的不同,有时说起来好像彻头彻尾的谎言,是不?给你写这封信,也是写坏了好几张纸后,才算刚刚找到一个角度,如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不是要跟你捉迷藏,可不知何故,我所在的地方是“某个地方”,是古来就有的地方的……“某个地方”。现在我是在一个小房间里写这封信。房间里有桌子和床和立柜。哪个都没有多余的装饰,简易得很,正用得上“所需最低限度”一词。桌上放着荧光台灯和红茶杯和用来写这封信的信笺。说实话,辞典一般是不买的、除非迫不得已。因为我不大喜欢辞典那劳什子。不喜欢其装帧,也不喜欢里面的语句。每次查辞典都愁眉苦脸,心想什么呀这东西不知道也无所谓嘛!这种人跟辞典是合不来的。例如什么“迁移:线由此状态转变为另一状态”,这东西与我有什么相干呢,毫不相干!所以,一瞧见辞典趴在自己桌上,就觉得好像哪里一条狗闯入自家院内且大模大样在草坪上拉下弯弯曲曲的具屎。不过,怕给你写信时有不会写的字,只好买来一本。此外便是一排削得齐整整的一打铅笔了。刚从文具店买来的,新得直发光。不是向你卖乖,可的确是为给你写信才买的哟!话又说回来,到底还是刚削出来的铅笔叫人心里舒坦。还有烟灰缸和香烟和火柴。烟不像以前吸得那么凶了,只是偶尔吸一支调节一下情绪(现在就正吸一支)。桌面上就这些了。桌前有窗,挂着窗帘。窗帘花纹满有情调。不过这倒不必注意。不是我觉得“这窗帘不错”才选回来的,是原来就有的。除去花窗帘,房间实实在在简单得可以,不像十几岁女孩住的,更像是一个好心人为轻量级囚犯设计的标准牢房。关于窗外所见,暂时还不想说,留以后再说好了。事物有其顺序,不是故弄玄虚。我能对你这个拧发条鸟说的,眼下只限于这个房间,眼下。不再和你见面之后,我也常常考虑你脸上的病——突然在你脸颊上冒出的病。那天你像灌一样偷偷下到宫胁家井里,不久出来后起了一块病,是吧?如今想起来真好像是个笑话,可那分明是我眼前发生的事。从第一次看见时起,我就觉得那病是个什么特殊标记,觉得对我恐怕是有深不可测的含义。否则脸上不可能突然长出什么病来!正因如此,最后我才给那块病一个吻。因为我想知道那东西给我怎样的感觉,是怎样一种滋味。我可不是每星期都在这一带男人脸上逐个吻一口的哟!至于当时我感觉到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以后迟早会向你慢慢从头讲起(虽然我没把握讲得完全)。上周末去街上一家美容院剪发——已好久没剪发了——时,在一本周刊上见到有关宫胁家空房子的报道。不用说,我非常非常吃惊。我一般不大看什么周刊,但那时那本周刊就在眼前放着,心血来潮地一翻,里面竟闪出宫胁家空房子,心里大吃一惊。是要吃惊的吧?报道本身莫名其妙,当然你这拧发条鸟的事是一行也没提及。但说实话,当时我突然心生一念:说不定拧发条鸟与此有关!由于心头整个浮起这么一个疑问,觉得无论如何该给你写封信。这么着,忽地风吹门开,想起了你的真名实姓。嗯,不错不错,是叫冈田事。有这样的时间,或许我应该像以往那样一下子翻过后墙找你去,和你在半死不活的厨房挟着桌子脸对脸慢慢闲聊。这样做我想最为直截了当。但遗憾的是由于各种各样的势之所趋,现在没办法做到。所以也才这样伏俯在桌子上,手抓铅笔吭味吭味给你写信。这段时间我总是思考你这拧发条鸟,不瞒你说,在梦里还见到了你好几次呢!也梦见了那口井。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梦,你也算不上主角,不过是“跑龙套”那样的小角色。所以梦本身并无多深的意味。可我对此又非常非常耿耿于怀。事情也巧,那本周刊上竟登了一篇关于宫胁家空房子(尽管现在已不是空房子了)的报道。我猜想——随便想罢了——久美子阿姨肯定不会重新回到你身边了。为了找回久美子阿姨,你怕是在那一带开始搞什么名堂了吧?当然这是我直感式的想象。再见,拧发条鸟,等我想写时再写信给你。2上吊宅院之谜《世田谷独此一家上吊宅院之谜》曾经合家自杀,其地何人购得?高级住宅地段,今日何事开张?——摘自XX周刊12月7日号位于世田谷区XXZ号街的这块地皮,因上吊宅院之说而左近闻名。面积约为100坪,位于山手幽静住宅地段的一角,朝南向阳,堪称理想的住宅用地。但知其实情之人无不异口同声说“那块地白给都不要”。原因在于,大凡在那里居住的人全部遭遇不测,无一幸免。调查结果表明:昭和以来入居此处的人里边,这个计有七人自杀身亡,且多半为自缢或自行窒息而死(自杀者详情略)。购此怪地的乌有公司作为此类很难视为巧合的悲惨事件的最新事例,当举总店设在银座的“卢福特”老字号联营西餐馆经营者官胁孝二郎(照片1)合家自杀事件。官胁因事业受挫而举债多多,二年前,卖掉所有餐馆,宣告破产。但其后仍为一些不清不浑的借贷者穷追不舍。结果今年1月在高松市内一家旅馆内用皮带勒死熟睡中的次女(当时十四岁),之后与妻子夏子一同用所带绳索自缢身亡。当时为大学生的长女至今下落不明。它胁1972年4月购买此块地皮时,尽管听得有关不吉利的传闻,但他一笑置之,以为偶然巧合而已。买入后,拆除长期闲置的旧屋,并为慎重起见请来神社主管祈攘,新建了双层楼房。孩子开朗活泼,近邻无不交口称赞,都说一看便知是和睦家庭。然而不出几年,它胁一家命运急转直下。宫胁是1983年秋放弃这块用作贷款担保的地皮和住房的。但债权者之问团还债顺序发生内证,故其处理拖延下来。去年交送法院居中调停,使得地皮处理成为可能。地皮曾是以较实际价值低不少的价格卖给都内颇具实力的不动产公司——“XX地产”。“XX地产”首先将宫胁住过的房子拆除,以期整地转卖。毕竟属于世田谷黄金地段,有购买意向者自是不在少数,但由于此类传闻的关系,未待治谈开始便纷纷告吹。“XX房产”销售科长M先生这样说道:“是的,那种不吉利的传闻我们也听得了。但我们仍很乐观,不管怎么说,毕竟位置绝佳,以为只要多少压低一些售价即可脱手。不料实际推向市场一看,根本无人问津。偏巧又赶上官胁举家自杀那件惨案,坦率地说,我们也正为此伤脑筋。”地皮好歹卖出,已是今年4月的事了。M先生拒绝透露买主和售价,详情自然不得而知。但据同行内部消息,实情似乎是“XX地产”以较购入价低不少的价格忍痛抛售的。“买主对情况当然一清二楚,我方也无意弄虚作假,一开始就-一交待过了”(M先生语)。这样一来,以下同题便是到底何人特意购入这块奇地。但调查无法顺利进行下去。查区政府登记簿,购得此地者乃一家“经济调研咨询”方面的公司——自称在港区拥有写字楼的“赤场调研”。购地目的在于建造公司职工住宅。但这家公司是典型的皮包公司。按文件上的赤圾2丁目地址找到该公司,原来只在一栋小公寓一室的门上贴一条“赤圾调研”d。标签,按铃也无人出来。高度警备与彻底保密如今的“它胁旧址”围上了混凝土院墙,墙比附近住宅的明显高出一截。涂黑漆的大铁门,一看便知坚不可摧,无从窥视内部(照片2),门柱装有防盗摄像机。据附近人讲,这电动门不时闪开,一天之内有装着色玻璃的黑漆漆的梅塞迪斯-奔驰500SEL出入数次。此外则未睹任何人出入,亦不闻任何声响。施工自5月开始。由于自始至终在高墙内进行,附近任何人都不知晓里面建造怎样的房舍。工期惊人之快,仅两个半月便告竣工。近处外销餐馆一位因送盒饭偶然进过施工现场的人这样说道:“房子本身并不很大,式样也无足为奇,像个正方箱子,不像是一般人住的一般房子。只是园林工进去满满载了好多很可观的树木——院子想必花钱不少。”试着给东京近郊的园林公司逐一打去电话,其中一家告知曾参与过“官胁旧址”工程。但对方对委托人情况一无所知。只是从一位相识的搞建筑人手里接得订单和庭院图纸,受人之托栽下这许多树。此园林工还说,植树过程中一位并工被请来,在院里挖了一口深井。“运院角那堆从井架下挖出的泥土来着,就在那旁边栽了一棵柿树,所以看得清楚。说是把以前埋上的井重挖出来,挖本身倒像并不费事。但奇怪的是挖不出水。本来就是枯井,只是按原样修复,也不可能出水。挺让人奇怪的,想必事出有因。”遗憾的是未能找到井工。出入该处的梅塞迪斯-奔驰500SEL则为总部设在千代田区的大型租借公司所有,租车者的名称虽说不能告以外人,但从讲话流程来看,当是“赤饭调研”无疑。至于租金,500SEL估计1,000万日元①。由租借公司提供司机。但此辆500SEL是否配有司机则不清楚。对于前往采访的敝刊记者,附近居民皆不愿多谈此“上吊宅院”。一来原本与之交往不多,二来似不愿介入其中。附近A先生讲了这样一段话:“警备固然壁垒森严,但没有任何可让人说三道四的地方,附近的人也并不怎么介意。况且,较之就那么空着一座风言风语的任房子,还是现在这样好得多。”而归根结底,究竟何人买下这片房基地,“X氏”又将其作何用场呢?当今有谜无解。3冬天里的拧发条鸟奇妙的夏日过去,冬天来到了。这期间没有任何堪称变化的变化。晨光悄悄闪露,暮色日日降临。9月绵绵阴雨,11月有几天险些热出汗来。不过除去气候,这一天同另一天几乎没有差异。我每天都去做长距离游泳、散步,准备一日三餐,使神经集中于现实而迫切的事情上。但孤独仍不时猛刺我的心。甚至喝进的水和吸入的空气都带有尖刺刺的长针,手中的书页犹薄薄的剃刀片白亮亮闪着寒光。在凌晨4时寂静的时刻里,我可以听到孤独之根正一点点伸长的声音。不肯放过我的人虽少也还是有的。那便是久美子的娘家。他们来了几次信。信中称既然久美子说婚姻生活再不可能持续,那么就请尽快同意离婚好了,也只有这样问题才能圆满解决。最初数封是事务性的,颇有高压意味;置之不理之后,遂变本加厉气势汹汹,最后又变得言词恳切,但要达到的目的却是一个。不久,久美子父亲打来电话。“并不是说绝对不离,”我回答,“但离之前要和久美子单独谈谈。如果谈得通,离也无所谓。否则离婚是不可能的。”我眼睛透过厨房窗口,打量外面雨中沉沉的天空。这星期连续下了四天雨,整个世界都黑乎乎湿浪涌的。“结婚是我和久美子两人反复商量决定的,半途而废也得履行同样程序。”我说。寸‘是同她父亲的交涉成了两股道上跑的车,终归哪里也没抵达。其实,准确说来并非哪里也没抵达,只是我们抵达的是一片没有收获的不毛之地。几点疑问遗留下来。久美子莫非真心同我离婚?并为此求其父母做我的工作?她父亲告诉我“久美子说不想和你见面”。其兄绵谷升以前见我时也说过同样的话。这大约不会完全是无中生有。久美子父母固然有时将事情往于己有利那方面解释,但据我所知,至少不至于凭空捏造。如若这样,如若她父亲说的属实,那么久美子现在想必被他们“藏”在某处。然而我还是难以置信。因为久美子从小就几乎不对双亲和兄长怀有什么感情,而想方设法不去依赖他们。或许久美子由于某种线大有了情人弃我了去。久美子信上说的虽然我未能-一信以为真,但不妨认为作为可能性并非没有。只是令人费解的是:久美子居然直接返回娘家或栖身于娘家人准备的某个场所且通过他们同我联系。越考虑越觉得事情蹊跷。可以设想的一种可能性,便是久美子精神上出了问题,以致对自己自身失去控制力;另一种可能性是因故被强行关进了什么地方。于是,我将各种各样的事实、言语和记忆或一并集中起来或变换排列方式。不一会,我放弃了思考。推想无法使我觉得归宿。秋天日近尾声,四下里有了冬的气息。我像往年同一时节做的那样,把院里的落叶扫在一起,装进塑料袋扔掉;往房檐坚条梯子,清扫承而槽沉积的树叶。我住房的小院虽无树木,但两旁邻院长有枝条发达的落叶树,风把枯叶吹得满院子都是。好在这样的劳作对我并非苦差。在午后阳光下怅怅观望落时飘零之间,时间不知不觉地流过。右邻院子有棵挂着红果的大树,鸟们不时飞临树立竞相啼叫。鸟们颜色鲜艳,011声短促而尖锐,刺扎空气一般。我不知久美子的夏令衣服该如何整理保管。也曾想过索性按久美子信上交待过的,一古脑儿处理掉算了。但我记得久美子对这些衣服是件件都视如珍宝的,加之又不是没地方放,觉得还是保留一段时间为好。问题是每当我打开立柜门,总是不容分说地意识到久美子的不在。里边排列的衣服,全都成了一度存在之物却无可还原的空壳。久美子身穿这些衣服的姿影历历如昨,若干件衣服还印着我活生生的回忆。有时墓然回神,发觉自己正坐在床沿面对久美子的连衣裙、衬衫和半身裙发呆。已记不起在那里坐了多久。也许10分钟,或者一个钟头也未可知。我往往一边看着这些衣服,一边想象一个自己不认识的男人给久美子脱衣服的场景。脑海中那双手脱去她的连衣裙,正在拉她的三角裤。转而开始爱抚她的乳房,分开她的双腿。我可以看见久美子丰柔的乳房,雪白的大腿,可以看见那上面一双别的男人的手。我本不愿想这种事,却又不能不想。因为那是可能实际发生的事。我必须使自己习惯这样的想象,现实是不可能随便发配到别处的。绵谷升那个在新泻县当众议院议员的伯父10月初死了。在新清市一家医院住院期间一天后半夜心脏病突然发作,虽经医生全力抢救,也还是在黎明时分成了一具普通的死尸。但绵谷议员的死早在意料之中,加之有消息说大选不日开始,所以“后援会”的对策十分迅速及时,绵谷升得以按早已商定的计划承袭伯父地盘。绵谷前议员的拉票组织固若金汤,况且原本就算是保守党票田。若无相当意外,其当选万无一失。有关报道我从图书馆报纸上看到了。当时我第一个反应,就是心想如此一来绵谷家怕要忙得不亦乐乎,而顾不上久美子的离婚了。时过不久,翌年初春众议院解散大选,绵谷升不出众人所料,以绝对优势击败在野党候选人当选。从绵谷升宣布竞选到开票,我始终通过图书馆报纸追踪其主要活动,但对他的当选我几乎不怀有任何感情。觉得似乎一切都是早已安排好了的,现实不过随后毫厘不爽地再现一遍累了。脸上青黑色的病没再大也没再小,不觉热亦不觉痛。而且我已逐步淡忘自家脸大有清这一事实,也不再为掩饰病而戴深色太阳镜或把帽檐拉得很低。白天外出采购,擦身而过的人或对我的脸愕然而视或把视线移开时固然使得我有时记起症的存在,而一旦习惯,这也不怎么介意了。毕竟我的有涛没给任何人带来不便。早上洗脸刮须时我每每细看病的情状,但不见任何变异。大小色调形状均无二致。其实,注意到我脸上天外来德的也没几个人,总共才四个。站前洗衣店问过,常去的理发店问过,大村酒店的店员问过,图书馆服务台相识的女性问过,如此而已。每次问起我都做出甚为困窘的表情,尽可能三言两语敷衍过去如“出了点事故”云云。他们也不深究,不无歉然地随口道一句“这可真是”或“够你受的”之类。似乎自己正一天天远离自身。久久注视自己手的时间里,有时仿佛手透明起来而看见手的彼例。我基本不同难说话,也没谁给我写信,没谁打来电话。进到信箱里的,无非催交公益金的账单和指名道姓寄来的广告。广告多是寄给久美子的名牌服装彩色图册,比比皆是春今连衣裙、衬衫和半身裙照片。冬天虽冷,仍有时竟想不起开炉。分不出是天冷,还是我心冷。要等看一下气温表弄清确系天冷之后才打开火炉。有时火炉纵使把房间烘得再暖,感觉中的寒冷也还是有增无减。我仍像夏天那样不时翻过院墙穿过胡同走到曾有宫胁空房子的地方。我身穿短大衣,围脖缠到下颠,脚踏冬日枯草在胡同里穿行。凛冽的风从电线间低声呼啸掠过。空房子已片瓦不留,四周围上了高高的极培。从墙缝间可以往里窥看,窥看也一无所剩。房子没了,石板没了,并没了,树没了,电视天线没了,石雕鸟没了。唯有给拖拉机履带碾得硬邦邦平整整黑乎乎的地面冷冷延展开去,以及其间心血来潮似地零星长着的几丛杂草。一度存在的那口深井和自己的下井之举,恍若一场梦幻。我靠着围墙打量笠原May家,扬脸注视她的房间。但笠原May已不在那里,她再不会出来冲我问一声“你好啊拧发条鸟”。2月中旬一个极冷的下午,我来到站前那家舅舅以前告诉过我的“世田谷第一不动产”。推开门,里面有一女办事员,靠门处摆几张桌子,椅上却空无一人。看情形大概所有人都因事外出了。房间正中一个大大的煤气炉红通通烧得正旺。最里边有一小接待室样的房间,一个矮小的老人坐在那里的沙发上很专注地看报。我问女办事员一位姓市川的先生在不在。“我就是市川,有什么事吗?”里边的老人朝我这边招呼道。我道出舅舅名字,说自己是他外甥,现住在他老房里。“噢,是吗是吗,原来是鹤田先生的外甥!”老人说着,把报纸放在桌面,摘下老花镜揣进衣袋,而后上下打量一遍我的脸和衣装。不知对我印象如何。“啊,请这边来。如何,不来点茶、’我说茶就不要了请别客气。但不知老人没听见,抑或听见了没采纳,总之命女办事员上茶。稍顷女办事员端了条来,两人逐在接待室相对喝茶。炉火熄了,房间里阴冷阴冷。墙上挂一幅附近一带住宅详图,点点处处用铅笔签字笔画着标记。旁边有一挂历,画面是梵高笔下有名的大桥。是一家银行的宣传挂历。“久久没见了.鹤田先生身体可好?”老人啼口茶问道。“请样子还好。还那么忙,很少见面。”我回答。“那就好。上次见面过去多少年了?像很久很久噗。”说着,老人从上衣袋里掏出香烟,比量好角度猛地擦燃火柴。“你舅舅那房子托给了我,就一直作为出租房管理着。也罢,忙比什么都好。”不过市川老人并不显得很忙。我猜测大概为了照顾老主顾而以半赋闲身份来公司照看一下。“如何,那房子住起来可舒服?没什么不妙的/“房子是一点问题也没有。”我说。老人点点头。“那就好。那房子可是个好房子。小是多少小点,但住起来舒服。那里住过的八个个一路顺风。你如何,是一路顺风吧?”“算是吧。”我回答。至少我还活着,我对自己说。“今天来是想问件事。问舅舅,舅舅说这一带地产情况你最熟悉。”老人嗤嗤笑道:“若问熟悉与否,那还是熟悉的。毕竟在这里搞不动产搞了40年。”“我想请教一下我房后宫胁家房子的情况——那里现在整地待售是吧!”“嗯。”老人咬紧嘴唇,似乎在搜寻脑袋里的抽屉。“卖是去年8月卖掉的。债款、产权问题法律问题都已四脚落地,可以出售了。闹腾了好长时间。这回由地产商买下,拆了房整了地以便转卖出去。反正地面建筑没人买,又不便让房子空在那里不管。买的不是本地同行,本地人不会买。那房子很多来由你都晓得吧?”“大致听舅舅说了。”“那么你也该知道,晓得内情的人是不会买的,我们就不买。就算抓到不知内情的人要手段转手卖掉,不管赚多少事后心里都不是滋味,我们可不做那种骗人买卖。”我点头表示赞同。“那么说,是哪家公司买的呢?”老人皱眉摇了摇头,说出一家颇具规模的不动产公司名字,“怕也没仔细调查,光冲位置和价格轻易买下的,以为这下可赚上一笔.事情没那么简单。”“还没卖掉噗?”“像是可以卖,可偏偏脱不了手。”老人抱起胳膊,“地皮这东西可不便宜,又是一生的财产,要买的人总得从根到梢调查一番。这一来,那些怪事就一桩桩抖落出来了。而一旦得知,一般人就不会再买。那块地皮的情况,这一带的人十之八九都知道的。”“价格大约多少呢?”“价格?”“就是有过官胁家房子的那块地皮的价格。”市川老人以多少上来兴致的眼神看着我:‘淹价是1坪150万,毕竟是一等地。作为住宅用地环境无与伦比,采光也好,这个价还是值的。眼下这个时候地价是不大看涨,不动产业也不怎么景气,但那一带不成问题。只要肯等时间,迟早卖上好价,一般来说。但那里不一般,所以怎么等也启动不了,只有下降。现在就一降再降,已降到每环110万,总共将近100坪,再降下去,正合1亿。”“以后还会降?”老人果断地点头:“当然降。1坪降到90万不在话下。90万是他们买入价,要降到那个数。现在他们也觉得事情不妙,能捞回本就大喜过望了。至于能不能再降我也估计不准。如果他们等钱用,多少贴钱进去说不定也卖;而若不缺钱花,就可能咬牙挺着。公司内部情况我不清楚。另外可以断定的一点,就是他们正为买那块地皮后悔。沾在那块地上,笃定没好事。”老人笃笃把烟灰磕落在烟灰缸。“那家院里有井吧?”我问,“关于井您可知道什么?”“晤,有井,”市川说,“一口深井。但就在前几天给镇上了。反正是枯井,有也等于没有。”“井是什么时候干涸的您晓得?”老人抱臂望了一会天花板。“‘很早以前了,我也记不确切了。战前还出水来着,不出水是战后。什么时候不出的我也不清楚。不过女演员住进去的时候就已经没水了,当时好像说是不是把井镇上。结果不了了之,因为特意填一口并终究嫌麻烦。”““就在旁边的笠原家的非现在还有水上来,听说水还很好。”“是把,或许。由于地质关系,那一带以前出水就好。水脉很微妙,那边出水,而隔几步远的这边却不出水也不是什么希罕事。你对那并有兴趣不成?”“实不相籁,我想买下那块地。”老人抬起头,目光重新在我脸上对焦,然后端起茶碗,无声地喝口茶。“想买那块地?”我点头代替回答。老人拿起那金颁,又拍上一支,“倔贸’在茶几碰了磕烟头。但只挟在指间,没有点火。他用舌尖舔了舔嘴唇,说:“刚才一直在说,那块地可是有问题的,以前在那里住过的人没一个顺利。明白?说干脆点,即使价格便宜些也是绝对买不得的。这你也无所谓?”“这个我当然晓得。话说回来,哪怕再比市价便宜,我手头也没有足以买下的钱款。我准备花时间想想办法。所以,想得到这方面的消息,您能提供么,比如价格变动和交易动态什么的。”老人眼望未点燃的香烟,沉思良久。他轻咳一声说:‘“不怕,不用急,短期卖不出去。真正动要等价格低得等于白给之后。依我的直感,到那个地步还要花些时间。”我把自家电话号码告诉老人,老人记在有汗渍的小黑手册上。手册揣进衣袋后,他盯视我的眼睛,又看我脸颊的稳。2月过去,3月也快过去一半的时候,险些把人冻僵的严寒多少缓和了,开始有南来的暖风吹过。树木的绿芽已触目可见,院子里有了以前没见过的乌。天气暖和的日子,我坐在檐廊眼里院子打发时间。3月中旬的一个傍晚,市川打来电话,说官胁那片地仍未出手,价格还会压低。“我不是说没那么容易卖掉的么,”他得意地说,“放心,往下还要降一两次的。怎么样,你那边?钱可攒些了?”当天晚上8点左右在洗脸间洗脸的时候,发觉脸上的病开始发热。手指一摸,可以感觉到以前未曾有过的微热。颜色也较以前鲜艳起来,带有紫色。我屏息敛气,久久盯住镜子不放,一直盯到自己的脸差不多不像自己的脸。那块病似乎在向我强烈希米什么。我盯视镜子彼侧的自己,而镜子彼侧的我也反过来无声地盯视镜子此侧的我。无论如何也要把那口井搞到手这便是我得出的结论。4冬眠醒来另一枚名片钱的无名性无须说,那块地并非我想得到就能马上如愿以偿的。实际上我能筹及的款额几近于零。母亲作为遗产留给的钱还有一点,但那不久也势必因为生计而归于消失。何况我既无职业,又无可提供的担保。找遍全世界,也没有哪家好心银行会贷款给这样的人。也就是说,这笔钱我必须像变戏法那样从空中取来,并且是在短时间内。一天早上我步行到站前,按编号连续买了10张一等奖为5,000万元的彩票,然后用图钉一张张按在厨房墙上,每天望上一遍,有时坐在椅上一望就是1小时。就像等待唯独我才能看见的一组暗号从中浮现出来。几天后,我得到了一个直感——应该说是直感:我不可能中彩。稍后,直感变成确信。问题绝对不可能靠散步到站前小卖店买几张彩票坐等摇奖就顺利解决。我必须运用自己的能力以自己的力量获得那笔钱。我把10张彩票撕碎扔掉,再次站在洗脸间镜前往里细看。肯定有计可施,我向镜中的自己征询意见。当然没有回答。我闷在家中左思右想。想得累了,便出门在附近走来踱去。漫无目标地连走三四天。附近走得累了,就坐电车到新宿——到得车站附近又想上街看看,好久没上街了。在与平日不同的风景中思考问题倒也不坏。想来,已很长时间没乘电车了。我把零币投入自动售票机时竟觉得有些别扭,像在做一件生疏的事。回想起来,最后一次上街距今至少已相隔半年之久了。当时在新宿西口发现并跟踪一个提吉他盒的汉子。久本目睹的城市的拥挤混杂令我怵目惊心。光看人流便几乎透不过气,心跳也有些加快。上班高峰已经过去,理应不至于那般拥挤,但刚开始我竟无法顺利穿过。那与其说是人流,莫如更使人想起摧毁山体冲走房屋的滔滔巨浪。在街上走了一阵,为使心情镇定下来我走进一家镶有玻璃墙幕面朝大街的酒吧,靠窗坐定。上午,酒吧尚不拥挤。我要了杯热咖啡,茫然望着窗外来往的男男女女。时间不知过去了多少。大约15分或20分吧。陡然回神,发觉自己的目光正执意追逐缓缓驶过眼前拥杂路面的擦拭得闪闪发光的梅塞迪斯-奔驰、美洲豹和波尔西。在雨后旭光的辉映下,这些车身汗然某种象征闪着过于炫目耀眼的光,无一瑕疵,无一污痕。我再次意识到这些小子有钱!意识到这点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我向着自己映在玻璃窗中的脸凄然摇头。生来头一次如此迫切地需要钱。午休时间酒吧人多起来,我便走上街头。并无地方可去,只想逛逛久违的闹市区。从这条街到那条街,头脑里想的只是别撞上对面来人。由于信号关系以及自己的兴之所致,或右拐或左转或径直前行。我双手插进裤袋,全神贯注地从事行走这一物理作业。从排列着百货大楼和大型超级商场橱窗的通衡大道,走进挤满花花绿绿色情商店的后街,走进喧闹的电影一条街。继而穿过静悄悄的神社,重新折回主要街道。暖洋洋的午后,人们差不多一半没穿大衣。我甚至可以感觉到时而吹来的风的惬意。注意到时,我已经站在似曾相识的场景中。我看着脚下的瓷砖地面,看着小巧的雕像,仰视眼前高耸的玻璃墙幕——我已置身于一座大厦前面的广场正中。这正是去年夏天我按舅舅意见日复一日观察来往行人面孔的老地方。持续观察了10天。最后碰巧发现一个手提吉他盒的奇妙汉子,尾随其后,在一座没有印象的宿舍楼门口被棒球棍打伤左臂。漫无目标地在新宿街头转了半天,结果又返回了这里。我像上次那次在附近“丹金”点心店买来咖啡和炸面圈,坐在广场椅上吃了,一动不动地一味盯视眼前行人的面孔。如此时间里,心情多少平和舒缓下来。不知何故,这里有一种舒坦,如在墙角觅得一处与自己体形正相吻合的凹陷。我有好久不曾这么认真看人们的面孔了。随即,我意识到自己长期未看的并不限于人的面孔。这半年时间里,实际上我几乎什么也没看。我在椅子上端正姿势,重新看人们的姿影,看高耸入云的大楼,看云开雾散阳光灿烂的春空,看五颜六色的广告板,看从身旁拿在手上的报纸。随着暮色的降临,颜色似乎又一点点返回周围事物。翌日早,我同样乘电车来到新宿,坐在同一椅子上打量来往行人的面孔。中午时分买咖啡喝了,买炸面圈吃了。傍晚下班高峰到来前乘上电车回家。第三天也如出一辙。还是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没发现。谜团依旧是谜团,疑问仍然是疑问。但我源俄觉得自己正一小步一小步向什么接近。我可以站在洗脸间镜前用眼睛确认那种接近。病的色调比以前更加鲜艳,也更加温煦。我一时心想:这德是活的。找活着,病也活着。一如去年夏天,一周时间里我每天都如此反复:上午10点多乘电车上街,枯坐在大楼广场的椅子上,不思不想地打量一整天来来往往的行人。有时候,现实声响不知因为什么突然远离我的四周以至沓然消失,耳畔唯有水流沉静的偏偏。我不期然地想起加纳马尔他。她是说起过听水声的事。水是她的主题。但我已记不起加纳马尔地关于水声具体说了些什么。我能记住的,仅有其帽子的红色。她为什么总戴一顶红塑料帽呢?不多会儿,声音渐渐恢复,我又将视线投往人们的脸。上街第八天下午,听得一女子的招呼声。当时我正手拿空了的纸杯往别处张望。“喂,我说,”女子说。我回头仰视站在那里的女子的脸。是去夏同样在这里邂逅的中年女子,她是那10天中唯一向我搭话之人。我并非没预想到会同她重逢,而实际给她打起招呼来,很有一种水到渠成之感。女子仍如上次身穿显得甚为高档的衣服,搭配也恰到好处:瑞据眼镜、带垫肩的黛蓝色上衣,红色法兰绒裙子。衬衫是丝质的,小巧玲线的饰针在上衣领上闪烁。红色高跟鞋式样十分简练,但抵得上我几个月的生活费。相形之下,我这方面还是那么狼狈:上大学那年买的夹克、里面一件脖领松松垮垮的鼠灰色运动衫,下面一条到处起毛边的蓝牛仔裤,原本白色的网球鞋遍是污痕,已不知是何颜色了。她在如此德性的我的身旁坐下,默默架起腿,打开手袋卡口,掏出一盒“弗吉尼亚”,仍像上次劝我吸一支,我仍说不要。她衔一支在嘴上,用铅笔擦一般细细长长的金打火机点燃。之后摘下太阳镜装入上衣袋,仿佛在浅水池中搜寻硬币似地盯住我的眼睛。我也回视对方。那是一对不可思议的眼睛,空漠而又有纵深感。她略略眯起眼睛:“终归旧地重游?”我点头。我看着烟。烟从纤细的烟支头上升起,随风摇摇曳曳地消失。她环顾一圈我周围的景致,像是想以自己的眼睛实际确认我一直坐在这椅子上看什么。但那场景似乎没怎么引发她的兴致。她再次将视线收回到我脸上:看病看了半天,而后看我的眼睛,看我的界和嘴。又一次看我的病。瞧那样子她很想如鉴定狗那样撬开嘴巴检查牙齿窥视耳孔,倘若可能的话。“恐怕需要钱。”我说。她略一停顿,“多少?”“大约8,000万。”她视线从我眼睛移开,仰望了一阵子天空,仿佛在脑袋里计算金额——从某处暂且把什么拿来这里,又从这里把别的什么移往共处。这时间我观察她的化妆。淡淡涂过的眼睑如意识微弱的阴贸,睫毛弯曲得很微妙,犹某种象征。她稍咧了下嘴角,说:“可不是个小数啊广“我觉得多得不得了。”她把吸了三分之一的烟扔在地上,用高跟鞋底很小心地碾灭。旋即从瘪瘪的手袋取出名片央,拈出一枚塞到我手里。“明天下午4点准时到这里来。”名片上面只用黑黑的铅字印着住址:港区赤扳XX号XX大厦XX室。没有姓名。没有电话号码。出于慎重翻过来看了看,背面是空白。我把名片凑到鼻端闻了闻,什么味儿也没有,一枚普普通通的白纸片。我看她的脸:“没名字?”女子初次漾出笑意,轻轻摇头:“你需要的不是钱吗?莫非钱有名字广我也同样摇头。钱当然没有名字。钱若有名字,便不再是钱。使钱真正获得意义的,即是其沉沉黑夜般的无名性,其压倒一切的互换性。她从椅子立起,说:“4点能来?”“那样钱就能到手么?”“乍g不能呢……”微笑犹如风纹在她眼角荡开。她又环视一遍周围景致,纯属形式地用手拍了下裙围。女子脚步匆匆隐没在人流中之后,我看了一会她碾灭的烟头及其过滤嘴上沾的口红。鲜亮亮的红使我想起加纳马尔他的帽。如果说我有优势的话,优势即是我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大概。5深夜怪事少年真切听得那声音是在深夜。他睁眼醒来,摸索着打开台灯环视房间。墙上挂钟即将指向2:00。如此深更半夜里发生什么事了呢,少年无法想象。随后又传来同一声音。声音无疑来自窗外。谁在哪里拧动偌大的发条。如此深夜到底什么人在拧什么发条呢?不对,声音虽像是抒发条,却又不是抒发条声。肯定是鸟在什么地方叫:少年把椅子搬到窗进,上去拉开窗帘把窗户开一条缝。一轮晚秋满月胀鼓鼓白亮亮悬浮在天宇正中。庭院亮同白昼一览无余。树木同少年白天看时印象甚是不同,全然觉察不出平日的温馨与亲和。橡树赌气似地在不时吹来的阵风中摇颤其黑阵阵的枝叶,瑟瑟发出令人不快的声响。院子里的石块较往常又白又光,浑似一张死人脸在煞有介事地凝望天空。鸟似乎在松树上叫。少年从窗口探出上身朝上看去。但鸟躲在重重叠叠的大树枝中,从下面无法看见。什么样子的鸟呢?少年很想看上一眼,以便记下颜色和形状,明天慢慢用图鉴查一下马名。强烈的好奇心使少年睡意不翼而飞。他最中意查阅鱼类鸟类图鉴。书架排列着让父母买来的堂皇的大厚本图鉴。虽说小学还没上,但已能看懂有汉字的文章了。鸟接连拧了几遍发条,再度沉默下来。少年心想,除了自己有没有其他人听见这声音呢?爸爸妈妈听见了么?奶奶听见了么?都没听见,明天早上自己就可以把这个告诉大家了:半夜两点院里有鸟在松树上叫,叫声真的像是在抒发条哟!要是看见——哪怕一眼——什么样就好了!那样连鸟名都能讲给大家。可是鸟不再叫了。鸟在沐浴月光的松树枝上如石鸟一般不声不响。一会,冷飓飓的风警告似地吹进房间。少年陡然打个寒战,关上富扇。那鸟和麻雀鸽子不同,不肯轻易亮相给人看。少年看图鉴得知,几乎所有的夜鸟都很聪明机警。想必那马晓得自己在这里守候,所以再等多久都不会出来。他拿不定主意上不上厕所。上厕所必须穿过又长又黑的走廊。算了,就这么上床躺下吧,又不是挺不到明天早L。少年熄掉灯,闭起眼睛。但总惦记松树上的鸟,怎么也睡不着。熄掉灯也还是有月光挑逗他似地从窗帘边边角角泻进来。当拧发条鸟的叫声再次传来时,少年毫不迟疑地翻身下床。这回没开台灯,在睡衣上披一件对襟毛衣,蹑手蹑脚爬上商边椅子,掀开一点点窗帘从缝隙往松树那边窥看。这样,鸟就不会察觉自己在此守候。不料少年见到的是两个男人。少年大气不敢出。两个男人如黑趣越的剪影在松树下蹲下身子。两人都穿深色衣服,一个没戴帽,一个戴一顶礼帽式的带檐帽子。这么晚怎么有陌生人钻到自家院里来呢?少年感到奇怪。首先是狗为什么没叫?恐怕还是马上告诉父母好。然而少年没离开窗口。好奇心把他钉在那里。看那两人要干什么!打发条鸟突然想起似地在树上叫了起来。“吱吱吱吱”,长发条拧了几次。但两人没注意鸟叫。脸没抬,身子一动不动。他们脸对脸悄悄蹲在那里。像在低声商量什么。由于月光被树枝挡住,看不见两人面部。片刻,他们不约而同地站起。两人身高相差20厘米左右。都瘦,高个子那个(戴帽子的)身穿风衣,矮个头衣服紧裹身体。矮个头走近松树,朝树上看了一会,双手在树干上像查看什么似地换来抓去弄了半天,之后一下子扑住,毫不费力地(在少年眼里)顺树干吱溜溜向上爬去。简直是马戏表演,少年心中称奇。爬那松树没那么容易。树干光溜溜的,一个抓手也没有。他像熟悉朋友那样熟悉那棵树。不过,何苦深更半夜里爬树呢?想抓上面的拧发条鸟不成?高个子站在树下静静向上望着。不一会小个头从视野消失了。不时传来松叶益寨奉章的摩擦声。听动静他还在继续往上爬那棵大松树。拧发条鸟听得有人爬树必定马上飞离。即使爬得再灵巧,也不可能轻易捉到鸟。弄得好也许在鸟飞离时一晃儿看见鸟影。少年屏住呼吸等待鸟翅声传来。然而怎么等也没有扑棱声,叫声也已止息。四下里许久无一动静,无一声响。看上去一切无不沐浴着虚幻的皎皎月光,庭院如不久前顿失滔滔的海底一般湿光光的,少年纹丝不动,忘情地凝视松树和留在树下的高个子,再不能移开眼睛。少年呼出的气使窗玻璃变得白檬漾的,窗外想必很冷。高个子双手叉腰,一直扬头看着树上,他也仿佛冻僵一般凝然不动。少年思忖,大概他在不安地等待矮个头完成什么任务后从松树上爬下来吧。担心也是有道理的,大树下比上还难,这点少年非常清楚。不料高个子忽然一切置之不理似地大踏步迅速离去。少年觉得唯独自己一人剩留下来。矮个头在松树中消失了,高个子转身不见了,拧发条鸟门声不叫了。该不该叫醒父亲呢!叫醒也肯定不相信自己的话,转而问自己又做的什么梦。少年固然经常做梦,经常把现实和梦境混在一起。但这次无论谁怎么说都是真的,拧发条鸟也好,穿黑衣服的两个人也好。只不过它(他)们不觉间遁去哪里罢了。好好解释一下父亲应该可以相信。接着,少年墓地注意到接个头有点保自己的父亲。只是个头似乎有点过矮。除去这点,体形、动作简直同父亲一模一样。不不,父亲爬树爬不那么灵巧。父亲没那么敏捷,没那么有力气。少年越想越莫名其妙。不多工夫,高个子返回树下。这回双手拿着什么,是铁锹和大提包。他把铁锹放在地上,用铁锹在靠近树根那里挖起坑来。“嚏、嚎”,爽快利落的声音回荡在四周。少年暗想,家人保准给这声音吵醒。毕竟声音如此清晰如此之大。然而谁也没醒。高个子对四周毫不在意,兀自默默挖坑不止。他身体虽然单薄,但力气像是大得多。这从挥铁锹的动作即可看出。动作有条不紊恰到好处。挖罢预定挖的大坑,高个子将铁锹靠在树干,站在旁边打量四周光景。或许他早已把什么上树的矮个头忘在脑后,一次也没往树上张望。现在他脑袋里装的唯独这坑。少年有些不满——若是自己,会担心上树的矮个头怎么样了。坑不很深,这从挖出的土量可不难了然,也就是比少年膝部略深一点。看样子高个子对坑的大小形状颇为满意。稍后,高个子从提包里轻轻掏出一个黑乎乎的布包样的东西。从手势来看,东西软绵绵松垮垮的。说不定高个子要往坑里埋什么人的尸体。想到这里,少年胸口怦怦直跳。不过,布包里的东西顶多猫那么大。若是人的尸体,无非是婴儿。问题是为什么非要埋在我家院里不可呢?少年下意识地把积在口里的唾液咽进喉咙深处,那“咕咱”一声把少年自己吓了一跳。声音很大,大约外面的高个子都可听到。继而,拧发条鸟受到吞唾液声刺激似地啼叫起来。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拧的发条似乎比刚才的还要大。听得这鸟鸣,少年凭直感察觉出来了:一件极为重大的事即将发生。他咬紧嘴唇,不由自主地咋嗤咋嗤搔起两臂的皮肤。一开始没撞见就好了,但现在为时已晚。如今已不可能对此视而不见。少年微张着口,把鼻子按在凉冰冰的窗玻璃上,密切注视庭院里上演的这幕怪剧。他已不再指望家里会有谁起身。他们即使声音再大怕也不会醒来,少年想,除自己以外没有人听得这声音,这是一开始就已定下的。高个子弯下腰,轻手轻脚地将包着什么的黑布包放进坑去,而后站在那里向下盯着坑里的东西。脸看不见,感觉上好像一脸庄重,闷闷不乐。到底什么尸体呢?少年想。未见,高个子毅然决然地拿锹埋坑,埋罢,轻轻把表面踩平。之后把铁锹靠树干立定,拎起提包迈着慢悠悠的步子离去。他一次也没回头看,没往树上瞧。拧发条鸟再没叫一次。少年歪头看墙上挂钟。细细看去,见时针指在两点半。少年接着又从窗帘缝隙往松树那儿看动静看了10分钟。之后睡意汹涌袭来,仿佛一面重重的铁盖劈头压下。他很想弄清树上的矮个头和拧发条鸟往下如何,但已没办法睁开眼睛。于是连对襟毛衣也顾不得脱,一头钻进被窝,人事不醒般睡了过去。6一双新鞋返回家中的从地铁赤报站穿过饮食店栉比鳞次的热闹路段,往缓坡设上几步,便有一座六层写字楼。既不很新又不太旧,既不太大又不很小,既不豪华又不寒伦。一楼是家旅行社代理店,偌大的橱窗贴有米科诺斯岛港口和旧金山有轨电车的广告画,两幅画都褪色了,如上个月的梦境。三名工作人员在橱窗里面不无紧张地或接电话或敲击电脑键盘。从外观看这座建筑物倒普普通通,并无特征可言,严然直接以小学生图画簿上的楼房为图纸建造的。甚至可以说是为使其隐没于街头而特意建造得平属无奇,就连依序跟踪地址编号的我也险些看漏走过。大楼正门静静立在旅行社代理店人口的旁边,上面一排入居者名牌。一眼看去,主要是法律事务所设计事务所外贸代理公司等规模不很大的单位。名牌有几个依然新得发光,往前一站可谓光可鉴人。602室名牌则相当古旧,颜色有些模糊,大概她很早以前便在此安营扎寨。名牌刻的是“赤报服饰设计所”,其古旧程度使得我多少感到释然。门厅里边有一道玻璃门,上电梯须跟所去房间通话让对方将门打开。我按了下602室蜂呜式门铃。料想摄像枪已把我的形貌传入监控电视荧屏。四下环顾,天花板一角果真有个摄像枪样的器物。稍顷,开启门锁的蜂鸣声响了,我方得进入。乘上了无情调可言的电梯上到六楼,沿着同样了无情调的走廊左右张望了一阵子找到602号门,看清楚上面确乎刻有“赤报服饰设计所”字样,短短按了一次门旁的铃。开门的是一个青年人,身材瘦削,五官端庄,一头短发,恐怕是我以前见过的男人中最为漂亮的。但较之相貌,真正令我刮目的更是其服装。他身穿白得刺眼的白衬衣,打一条深绿色细纹领带。领带本身固然深洒,但不止如此,打法也无可挑剔。那凹凸和力度,简直同男士服装杂志上的凹版图片毫无二致。我死活也打不那么完美。到底是如何打得那般无懈可击的呢?有可能是天赋之才。或者纯属百般苦练的结果也未可知。西裤是深灰色,皮鞋是有饰带的挪威式,都像两三天刚刚批发来的一般。个头比我稍低,嘴角浮起不无欣慰的微笑。笑得甚为自然,仿佛刚刚听完一个愉快的笑话。那笑话也不是低级趣味的,洗练得就像过去某外务大臣在游园会上讲给皇太子而周围人忍俊不禁。我告以自家姓名,他只是略略偏一下头,表示什么都不必说。旋即往里打开门,让我进去。然后一闪往走廊拣了一眼,把门关上。这时间他一句话也没说,只向我徽微眯起眼睛。仿佛在说对不起就在旁边沉沉睡着一只神经质黑豹,现在出声不得。当然根本不存在什么黑豹,只不过给人以如此感觉而已。迎门是间会客室,有一套坐上去大约甚是舒坦的皮沙发,旁边立着古色古香的木农架和落地灯,里面墙有一扇门,看样子通往另一房间。门旁安着一张式样简练的橡木写字台,台上放一台大型电脑。沙发前有个茶几,好像很想让人放一本电话簿上去。地上铺着淡绿地毯,色调品位极佳。不知藏于何处的音箱低音淌出海顿的四重奏。墙上挂着几幅漂亮的花鸟版画。房间井井有条,一看就觉得爽快。一面墙上的固定格架上摆着布料样品集、时装杂志等。家具陈设绝对算不上豪华也算不上新潮,但恰到好处的古旧感却有一种令人心怀释然的温馨。青年人把我让到沙发坐下,自己绕到写字台后落座。他静静摊开手,手心朝我这边,示意在此稍候。他没有说“对不起”,代之以微微一笑;没有说“不会久等”,代之以竖起一只手指。看来他纵使不开口也能向对方传达自己的意思。我点下头,表示明白。和他在一起,我觉得开口好像成了不识趣不光彩的行为。青年人严然拿一件易碎物件似地将电脑旁一本书轻轻取在手上,翻开读到的那一页。书黑黑厚厚的。包著书皮,书名不得而知。他从打开书页那一瞬间,便开始把注意力百分之百集中在阅读上,连我在其对面都好像置之度外。我也想着点什么消磨时间,但哪里也觅不到东西可看。只好架起腿,靠在按发上听海顿音乐(若有人问是否绝对是海顿的,则无充分把握)。韵味诚然不坏,只是旋律每一流出便似乎马上被空气吞噬掉了。桌面除了电脑,还有式样极为普通的黑色电话机和笔盒、台历。我身上基本是昨天的衣装:夹克、带风帽的游艇用圆领套衫、蓝牛仔裤,、网球鞋。无非把那里有的东西适当抬来穿上罢了。在这洁净规整的房间中同这位洁净而标致的青年人对坐起来,我的网球鞋显得格外脏污狼狈。不,不是显得,实际也很胜污狼狈。后跟磨偏,颜色变灰,鞋帮出洞,各种脏物宿命似地一古脑地渗入其中。毕竟一年时间里我天天都穿这同一双鞋。穿它一次又一次翻越院墙,时不时踩着动物粪便穿过胡同,甚至钻进并去。所以胜污也罢狼狈也罢都不足为奇。想来,离开法律事务所以来我还一次也没意识到自己此时穿的什么鞋。但如此细览之下,我切实感到自己是何等于然一身,何等远离人世。差不多也该买双新鞋了,这样实在太不体面。片刻,海顿一曲终了。终了得毫不爽朗,犹如虎头蛇尾。沉默有时,这回响起大约巴赫的羽管键琴(约摸是巴赫,还是没有百分之百把握)。我在沙发上左右换了几次二郎腿。电话铃响了,年轻人在所读书页那里挟一纸条,合上书推到一边,拿起听筒。他听得很专注,不时微微颔首,眼睛觑着台历用铅笔在上面做着记号,话筒挨近台面,敲门般在台面奏家敲了两声,之后放下电话。电话很短,二十多秒,他一言未发。自把我让进房间后此人一个音节也未吐出。开不得口不成?但从他听得电话铃响拿起听筒倾听对方说话看来,耳朵应当正常。青年人若有所思地望了一会台上的电话机。然后从台前悄声立起,径直走到我跟前,并不犹豫地在我身旁坐下,双手整齐并放在膝头。如我从其脸形想见的那样,手指斯斯文文,细细长长。指甲与关节部分当然略有皱纹。毕竟不存在全无皱纹的手指。弯曲活动也还是要有一定程度的皱纹才行。但没那么多,适可而止。我不经意地看着那手指,猜想青年人有可能是那女子的儿子。因为指形酷似。如此想来,其他也有若干相像之处。鼻形像,小而稍尖。瞳仁的无机式透明也颇相似。那优雅的微笑又返回他的嘴角,情形仿佛海边因波浪关系时隐时现的洞口极为自然地一忽儿闪出一忽儿隐没。稍顷,他一如落座时那样迅速起身,朝我动了动嘴唇。唇形像是在说“这边请”、“请”之类。无声,唯嘴唇微动,做出无音的音形。但我完全领会他要表达的意思。于是我也站起跟在他后面。青年人打开里面的门,将我让人其中。门内有小厨房,有卫生间样的设施。再往里另有一个房间,同我刚才在的会客室样的房间差不多,只是小了一圈。里面有同样适度古旧的皮沙发,有同样形状的窗口,铺有同样色调的地毯。房间正中有一张大工作台,上面井然有序地排列着剪刀、工具盒、铅笔和设计参考书。有两个人体模型。窗户不是百叶窗帘,而挂着布、纱两层窗帘,两层都拉得严实台缝。天花板吊灯关着,房间里犹迷离的暮色有些幽暗,稍稍离开沙发的地方有盏小些的落地灯亮着一个灯球。沙发前的茶几上有一玻璃花瓶,插着唐基蒲。花很鲜,刚剪下来的一样。水也极清。不闻音乐,墙上无画元钟。青年人依然无声地示意我坐在沙发上。我顺从他刚一落座(坐起来同样舒服),他便从裤袋里摸出防水镜样的东西,在我眼前打开。果然是游泳用的防水镜,橡胶和塑料制成的普通型,同我在游泳池游泳时用的式样大体相同。防水镜何以带到这种地方来呢?我不解其故,也想象不出。<完全不用怕的。>青年人对我说。准确说来并非“说”,只不过嘴唇做出那样的变化,手指略为动了动,但我大致可以正确把握他表达的内容,遂点了下头。(请把这个戴上,自己不要摘下,到时由我来摘。也不要动。明白了么?>我再次点头。<谁也不会加害于你。不要紧,别担心。)我点头。青年人转到沙发后给我戴上防水镜。他把橡皮带绕往脑后,调整压住眼眶部位的垫圈。与我平时所用防水镜不同的是它的一无所见。透明塑料部分似乎厚厚抹了一层什么。于是彻头彻尾的人工黑暗包拢了我。全然一无所见。甚至落地灯光在哪边也闹不清。我立时陷入错觉之中,全身好像被什么涂得体无完肤。青年人鼓励我似地将双手轻轻置于我的肩。指尖纤纤,但绝非软弱无力,而有一种恰如钢琴手把手指静静落在键盘上的毋庸置疑的实在感。我可以从其指尖读出某种好意。正确说来并非好意,但近似好意。那指尖仿佛告诉我<不要紧,别担心>。我点下头。随后他走出房间。黑暗中他的足音由近而远,传来开门关门声响。青年人离去后,我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莫可名状的黑暗。就一无所见而言同我在井底体验的黑暗并不两样,而性质则截然不同。这里没有方向,没有纵深,没有重量,没有抓手。与其说是黑暗,莫如说近乎虚无。视力被技术性地劫掠,一时双目失明,身体筋肉紧缩,喉咙深处干渴。往下到底要发生什么呢?我想起青年人指尖的感触,它告诉我别担心。我觉得他的“话”还是可以全盘相信的,尽管没什么理由。房间实在太静了。在此屏息敛气,仿佛世界就此止步,一切都将很快被吸入永恒的深渊。然而世界仍好像继续运行——未几,一个女人打开人o的门,蛋手蹑脚走入房间。之所以知是女人是因为有隐约的香水味儿。男人不用香水。香水大低相当昂贵。我努力回忆那气味儿,但没有自信。视力突然被劫,嗅觉也好像失去了平衡,但至少种类同把我把来这里的那位衣着得体的女子身上的不一样。女人带着衣服微微摩擦的声音穿过房间走来,在我右边静静坐在沙发上。坐得那般无声无息,当是个小体轻的女人。女人从旁边目不转睛看我的脸——皮肤上明显有她的视线。我想即使眼睛全然看不见东西自己也能感觉出对方的视线。她纹丝不动久久通机我。根本听不出她的呼吸。她在缓缓地、不出声地呼气吸气。我以原来的姿势直视前方。我的痞像在微微发热。颜色也必定鲜艳起来。又过了一会,女人伸出手,就好像触摸容易破碎的值钱物件小心翼翼把指尖触在我脸颊的德上,开始轻轻抚摸。我全然不知道她期待我做出怎样的反应,不知道如何反应合适。现实感只存在于遥远的天际。这里有的只是不可思议的乖戾感,恰似从一种交通工具飞身跳上速度不同的另一交通工具。在乖戾感的空白中,自己简直成了一座空房子。如同官胁家曾几何时的空房子一样,我现在是另一座空屋。女人进入这空屋中,因某种缘由用手擅自触摸墙壁和立柱。无论她出于何种缘由,作为空屋(只能是空屋)的我也完全奈何不得,也无此必要。如此一想,我多少宽释下来。这女人全不作声。除去衣服采来审章的摩擦声,房间笼罩在深深的沉默里。她就像要破译遥远的往昔刻于此处的细小的秘密文字似地用指尖在我身上匐匍移行。一会儿,她停止抚摸,从沙发立起转到我身后,舌尖触在德上,如同笠原May夏天在那院子里曾为我做的那样舔着我的病。但舔法比笠原May成熟得多。舌头巧妙地紧贴我的肌肤,以各种力度、各种角度,各种动势品味着、吮吸着、刺激着。我感到腰间腾起一股滞重重热辣辣的痛。我不想勃起,觉得那丝毫构不成意义。然而无法阻止。我力图使自己同空屋这一存在更加天衣无缝地合为一体。我设想自己是柱是壁是天花板是地板是屋顶是窗口是门是石头。似乎这样才是道理。我闭起眼睛,离开我这一肉体——离开穿着脏兮兮网球鞋戴着奇异防水镜笨拙地勃起的肉体。离开肉体并非什么难事。也只有这样我才能抛弃窘迫感而畅快许多。我是荒草丛生的庭院,是不能飞动的石雕鸟,是干涸的井。女人知晓其置身于我这一空屋中。我无以目睹她的姿容,但一切都无所谓了。如若这女人在其中希求什么,给予她就是。时间的步履愈发难以把握。我不知道现在自己在这里的诸多时制中用的是哪一种。我的意识徐徐返回我的肉体,同时传来女人离去的动静,二者如在换班。同她进来时一样,离开房间也那么悄无声息。衣服的摩擦。香水的摇曳。门的开启门的闭合。我意识的一部分也作为一栋空屋坐落在那里。与此同时,我作为我位于这沙发之上。往下如何是好呢?哪个是现实呢?我还无法判定。“此处”一词似乎正在我身上发生裂变。我在此处,但我也在此处,我觉得二者对我同样真实。我仍坐在按发不动,让自己沉浸在奇妙的乖戾感中。稍后,门开了,有人进来。听脚步声知是那个青年人。我记得足音。他转到我背后,解下防水镜。房间黑乎乎的,唯独落地灯微弱的灯光亮着。我用手心轻揉一下眼睛,让眼睛习惯现实世界。现在他身穿西装,领带颜色同夹带绿色的深灰色上衣十分相得益彰。他浮起微笑,轻轻搀起我的胳膊,让我从按发立起,并打开房间尽头的门。进得门是卫生间。有冲水马桶,里面附带不大的淋浴室。他让我坐在合上盖子的马桶上,拧开淋浴龙头,静等热水出来。片刻,准备完毕,示意我淋浴,剥开新香皂包装纸,递给我。而后走出卫生间,关门。自己为什么必须在这等场所淋浴呢?我不得其解。莫非事出有因?脱衣服时我明白过来。原来不知不觉之间往内裤里射了精。我站在热水喷头下,用新开封的绿香皂彻底搓洗身体。冲去毛丛沾的精液。之后走离喷头,拿大毛巾擦身。毛巾旁边放着加尔巴-克莱茵拳击手用的那样半大短裤和T恤。都合我的尺寸。有可能我早已被安排在此射精。我望一会镜中自己的脸。但脑袋运转不灵。不管怎样,我把脏内裤扔进垃圾篓,穿上这里准备好的干干净净的白色新短裤和干干净净的白色新T恤。接着蹬上蓝牛仔裤,从头顶拉下圆领套衫,穿上袜子,提上脏污的网球鞋,穿上夹克,走出卫生间。青年人在外面等我。他把我领回原来房间。房间和刚才一样。台面放着读开的书,书旁是电脑,音箱中流出不知名的古典音乐。他让我在沙发坐下,往杯里倒人充分冰镇过的矿泉水拿来。我只喝了半杯。我说“好像累了”。听起来不像自己的语声。并且我也没打算说这样的话。语声是脱离我的意志从哪里自行发出来的。然而那是我的语声。青年八点下头。他从自己上衣内袋取出一个洁白的信封,犹如将一个恰如其分的形容词加进文章一般使其滑进我夹克里边的口袋,而后再次轻轻点头。我目光投向窗外。天空已经漆黑,霓虹灯、楼宇窗口的灯光、街灯、车头灯把街道弄得五光十色。我渐渐忍受不了呆在房间里。于是默默从沙发立起,穿过房间,开门走到外面。年轻男子站在写字台前看着我,还是一言本发,也没阻止我的不辞而别。赤权见附站给下班的人挤得一塌糊涂。我不愿意坐空气不佳的地铁,决定走路,走多少是多少。从迎宾馆前走到四谷站,又顺着新宿大街走,走进一家不甚拥挤的小食店,要了一小林生啤。呻了口啤酒,觉得肚子瘪了,便点了份简单的饭菜。看表,时近7点。不过想来这已同我没多大关系,管它现在几点。动身体时,发觉夹克贴身口袋装着什么。我已忘了青年人在我离开前给我的信封,忘得死死的。信封倒是普普通通的极白的信封,但在手上一掂,比看上去有分量得多。不单重,还重得不可思议,似乎里面有什么在一个劲儿屏息。我略一迟疑,打开信封——反正迟早要打开。里面装着一叠齐齐整整的万元面值钞票,无一道招,无一条折痕。由于太新了,看着竟不像真的纸币,然又找不出理由怀疑。钞票共20枚。出于慎重又点一遍。没错,仍是20枚——20万元。我把钱装回信封,揣回衣袋。随后把桌面餐叉取在手上怔怔看着。首先浮上脑海的念头,是用此款买双新鞋。不管怎么说新鞋总还是少不得的。付款出得店,走入面临新宿大街的鞋店。挑了一双极为常见的蓝色轻便运动鞋,向店员告以号码。没看价格。我说只要号码合适想直接穿回家去。中年店员(店主亦未可知)给两只鞋麻利地穿上雪白的鞋带,问我“现在脚上的鞋怎么办?”我说不再要了随便处理就是。转念又说算了算了还是带回去吧。“旧鞋虽脏,但还是有一双为好,有时候会帮不小的忙哩厂店员浮起让人愉悦的微笑,像是在说脏成这模样的鞋每天见得多了。然后把网球鞋塞进才刚装新鞋的鞋盒,用手提纸袋套了递给我。进得鞋盒,鞋活像小动物的尸骸。我从信封抽出一张一道把没打的万元钞付款,找回几张不很新的千元钞。接着手提旧鞋纸袋,乘小田急电车回家。车上挤满下班的通勤客。我手抓吊环,开始思索此时附在身上的几样新物件:新短裤、新T恤、新鞋。回到家,我一如往常坐在厨房餐桌前喝了罐啤酒,开收音机听音乐。很想和谁说说话,谈论天气也罢,谩骂政府也罢,什么都无所谓。总之我想做的是和谁说说话。遗憾的是想不出可供说话的对象,一个也没有,甚至猫。第二天早上在洗脸问剃须时,像往日一样对镜捡查验上的病。没发现病有什么异常。我坐在裕廊,打量一小片后院——好些天没打量了——无所事事度过一天。惬意的清晨,仪意的午后。初春的风轻轻拂动树叶。我从夹克贴身口袋里掏出装有19权万元钞的信封,放进抽屉。信封在手中仍重得出奇。重量似乎充满了意味。但我无法理解那意味。与什么相似,我攀然觉得。我所做的,与什么极为相似。我一边盯机抽屉里的信封,一边努力追索那是什么。可是想不起来。我推上抽屉,进厨房做个红茶,站在洗碗地前喝了。后来总算想起:自己昨天做的,同加纳克里他说的应召女郎做的甚为相似,近乎离奇地相似。虽然实际上没同那女人睡(仅仅裤内射精),但除了这点基本是一码事。我需要一笔相当数目的钱,为此将自身肉体抛予他人。我吸着红茶试着就此思考。远处传来狗吠,俄顷传来直升机马达的轰鸣。思路不成条理。我又折回檐廊,在午后阳光包笼下眼看庭院。看腻了,便看自己手心。这个我竟成了娼妇!我看着手心想道。谁能想象我会为了钱出卖肉体呢?会最先用那钱买新鞋呢?!我很想呼吸外面的空气,决定去附近买点东西。我蹬上新的轻便运动鞋走在街上。新鞋似乎使我变成不同以往的新的存在。街头风景和擦肩而过的男女面孔也好像较以前多少有些异样。我在附近自选商场买了青菜、鸡蛋、牛奶、鱼、咖啡豆,拿昨晚买鞋找回的钱付了款。我想对打收款机的圆脸中年妇女坦白交待这钱乃我昨天卖身所得。作为酬金我拿了20万。是20万。过去在法律事务所每天拼死拼活加班,一个月也不过15万多一点。我很想这么说。当然什么也未出口。只是递出钱,接过装有食品的纸袋。不管怎么说,率增动起来了——我一边抱着纸袋行走一边如此自言自语。总之,现在只能扑上去抓住而不要被甩掉。这样,我大约便会抵达一个地方,至少抵达有别于现在的场所。我的预感木错。回到家时,猫出来迎我。我一开门,它迫不及待似地大声叫着,摇动尖头有点弯的秃尾巴朝我这边赶来。这就是将近一年下落不明的“绵谷升”。我放下购物袋,抱起猫。7细想之下即可知道的地方(笠原May视点之二)你好,拧发条鸟!你大概以为我现在正在一所高中教室里,像普通高中生那样打开教科书学习吧?不错,最后一次见你我是亲口说“去另一所学校”来着。你那么认为怕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实上我也去上学来着,去一所很远很远的私立女高,实行全体住宿制的货色。不过倒没有寒酸气,房间如宾馆一样干净漂亮,吃饭是可以选择的自助式,网球场啦游泳池啦也有,满大,光闪闪的。当然费用也够高。里面全是有钱人家的千金,而且清一色是有点成问题的。我这么说,你拧发条鸟可以大致想象出是怎样的地方了吧。就是在山里边、带有高雅栅栏的高级林间学校那种。高高的墙严严实实围了一圈,墙上铁丝网都有,大门是对开的大铁门,结实得即使戈吉拉①踢打也毫不碍事,严然电动陶涌的门卫24小时轮班看守。与其说为防外面的人进来,倒不如说为防里边的人出去。也许你要问,既然一开始就烧得是如此混账,那为什么还要去那种地方呢?不愿去就不去不可以么?言之有理。但老实说那时我没有什么选择余地。由于我惹出的种种样样的麻烦事,此外再无一所宽宏大量的学校乐意接受我这个转学生,况且反正我是想先离开家。所以,知道那地方混账我也还是下决心进去再说。可到底混账。有句比喻说如噩梦一般,那里却比噩梦还噩梦。即使作噩梦汗淋淋醒来(实际上也常在那里做噩梦),一般我也懒得爬起。毕竟噩梦也比现实强出不少。知道那是怎么一种滋味?你拧发条鸟以前可曾置身于那种混账得嘎吱嘎吱响掉底的地方?这么着,终归我只在那所“高级宾馆监狱林间学校”呆了半年。春假回家我对父母明确宣布:如果再让我返回那里,宁愿自杀!我说要把三个棉球塞进嗓眼再咕嘟咕嘟喝水,用刮须刀片割开两腕,再从学校楼顶大头朝下跳下去!我是真心那么说的,不是开玩笑。我父母加起来也就是一只小雨蛙那么大的想象力,但我真心说出什么来,也还是听得出不单单是吓唬人,从经验上说。结果,我没再重返那所不做正经事的学校。3月末和整个4月,都是关在家里看书、看电视,或横躺竖卧什么也不干。很想去找你来着,每天想不下1万次。想穿过胡同一下子跳下院墙和你说话。可是又不能那么想去就去地找你去。这样,就又重复去年夏天的日子。我从房间里眼巴巴望着胡同,猜想此时此刻你在干什么呢。如此一来二去,春天不声不响地、偷偷摸摸地来到了整个世间,我就想你在这个时节怎样打发日子,久美子阿姨回家来了么?加纳马尔他加纳克里他那等怪人怎么样了?绵谷升猫可返回了?你额上的病可消失了……一个月后,我再也忍受不住这样的生活。什么原因不清楚,总之对我来说这里已只能是“拧发条鸟的世界”。而在这里的我只能是包含在“拧发条马世界”里的我。不知不觉间事情就成了这样子。我想这可不是儿戏。尽管不是你拧发条鸟的责任。因此我必须去哪里寻找属于自己的天地。思来想去,心里怦然一动。(提示)那是你细想之下即可知道的地方。只要用心即可想象到的地方。不是学校,不是宾馆,不是医院,不是监狱,不是民居。是个有点特殊的所在,位于很远很远的远方。那是——秘密,眼下。这里同样是山中,同样有围墙(不是了不得的墙),有大门,有个看门的老伯,但出入完全自由。占地面积很大,里面有树林,有水塘,早晨散步常可见到动物。狮子啦斑马啦——这倒是骗你;而是狐狸、野鸡一类好玩的家伙。里边有宿舍,我在宿舍里生活。每人一个房间,虽说比不上那所高级宾馆监狱林间学校,但也够漂亮的。呢——,房间上次信可写过了?从家带来的两用机(大家伙,还记得吧)放在板架上,现在放的是慢四步爵士舞曲。现在是周日下午,大家都出去玩了,放大声些也没人抱怨。眼下唯一的乐趣,就是周末去附近街上的唱片店选买几盒音乐磁带回来(书几乎不买,有想读的向图书室借)。邻室一个蛮要好的朋友买了一辆半旧车,拉我上街。说实话,我也用那车练习开车来着。地方大得很,随你怎么开。正式的驾驶执照虽然没有,可我已开得很够水平了。不过不瞒你说,除了买盒式音乐磁带,上街没多大意思。大家都说每星期不上一次街脑袋要出故障,可对我还是在大家外出后独自留下来这么听音乐更能放松神经。一次给那个有车的朋友拉去搞了个双重约会,尝试性地。她是当地人,熟人相当不少。我的对象是个大学生,人倒不坏,但怎么表达好呢,说痛快点,我对好多好多事都还不能很好地把握感觉。觉得好像各种各样的东西如同靶子排列在极远的地方,而靶子同我之间又影影绰绰垂着好几层透明长帘。坦率说来,我那个夏天见你的时候,例如在厨房餐桌两人对坐喝啤酒聊天时就总是这样想来着:万一拧发条鸟在这里霍地把我按倒要强奸我可怎么办好?我不知怎么办好。我想我会反抗,说不行的拧发条鸟,不是那样的!但在这个那个思考为什么不行,想到必须解释哪里怎么不是那样的时间里,脑袋渐渐混乱起来。而拧发条鸟说不定趁我脑袋混乱时把我鼓捣得一塌糊徐。这么一想,胸口就跳得不得了。那可不行!那可有点不公平!你大概半点也不晓得我脑袋里在想这玩艺儿吧?不认为我发傻?肯定这样认为。毕竟我的确傻乎乎的嘛。可当时那对我可是非常非常严肃的事哟!因此——我想——那时候我才抽掉梯子把你闷在井底,井盖盖得严严实实,像密封似的。那一来,世上就再也没有拧发条鸟,我也就暂且不用想那些伤脑筋事了。对不起,我是不该对你拧发条鸟(或者说对任何人)做那种事的,如今觉得。我不时犯那样的毛病,没办法控制自己。我明知自己在干什么,可偏偏停不下来。这是我的弱点。不过我不认为你这拧发条鸟会对我施以什么暴力。这点现在我也总像是清楚了。就是虽然不能断定你不会一贯地对我施暴(又有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至少不会为了使我陷入困惑而干那种勾当。说倒说不好,略,总有这么一种感觉。算了,不再呷妹什么强不强奸了。总之我就这个样子,外出同男孩约会情绪也提不起来。即使在说说笑笑,脑袋也像断线的气球在别的地方摇摇晃晃地游荡。没完没了地胡思乱想。怎么说呢,归根结底还是觉得自己一个人呆一会好,宁愿一个人想入非非。在这个意义上,或许我仍处于“恢复阶段”。过几天再写封信给你。下次我想可以谈得多些,谈谈将来。你要好好想一想我现在哪里做什么,接到我下封信之前——又及。8肉豆宏与肉桂猫全身——从脸到秃尾巴尖——到处沾满于泥巴。毛卷起来了,一个球一个球的。看样子是在哪里脏地上长时间打滚来着。我抱起兴奋得喉咙咕咕直响的猫,全身上下细细检查一番。多少显得樵怀,此外无论脸形体形还是毛色都与最后见时没甚不同。眼睛闪闪动人,亦无伤痕。怎么看都不像是差不多离家一年的猫,就像在哪里游逛一夜刚刚回来。我在檐廓把从自选商场买来的生育箭鱼片放过盘子喂猪。猫着来钱了,大口猛吃,不对喀得直吹,眨眼间就把生鱼片一扫而光。我从洗碗地架下面找来猫喝水用的深底碟,装满水给它,这也差不多喝个精光。好歹端了口气后,舔了一阵子胜乎乎的身子。舔着舔着突然想起似地来我这儿爬上膝头,团团始起题了过去。猫将前肢缩到肚子底下,脸藏在秃尾巴里睡着,起始咕喀咕喀声音很大,后来小了,不久彻底没了戒心,酣睡如泥。我坐在阳光暖洋洋的檐廊里,手指轻轻摸猫,生怕弄醒。说实话,由于身边怪事迭出,也没怎么想起猫的丢失。但这样在膝头拢着小小的软乎乎的生灵,看它这副无条件依赖我的睡相,心头不由一阵热。我手站在猫的胸口,试探它心脏的跳动。跳得又轻又快。但也还是同我心脏一样,一丝不苟地持续记录与其身体相应的生命历程。猫到底在哪里干什么了呢?为什么现在突然返回?我琢磨不出。若是能问问猫就好了——一年来你究竟在哪里?在那里干什么了?你失却的时间痕迹留在什么地方了……我拿来一个旧坐垫,把猫放在上面。猫身子瘫软软的,如洗涤物。抱起时猫眼睁了条缝,小小地张开嘴,没吭声。猫在坐垫上摩摩拳掌换个姿势,伸下懒腰又睡了过去。如此确认好后,我进厨房归拢刚买回的食品。豆腐、青菜、鱼整理好放进冰箱。不放心地往檐廊觑了一眼,猫仍以同样姿势睡着。由于眼神有地方像久美子哥哥,遂开玩笑称其为绵谷升,并非正式名字。我和久美子没给猫取名,竟那样过去六年之多。不过,纵是半开玩笑,“绵谷升”这个称呼也实在不够确切。因为六年时间里真正的绵谷升已变得形象高大起来,已不能把那样的名字强加给我们的猫。应该趁猫没再离开这里时为它取个名字。越快越好。且以尽可能单纯的、具体的、现实的为佳,以眼可看手可触者为上。需要的是将大凡与“绵谷升”这一名称有关的记忆、影响和意味清除干净。裁撤下鱼盘。盘彻底洗过擦过一般闪闪发光。估计鱼片相当可口。我为自己正好在猫回家时买来青箭鱼感到高兴。无论对我还是对猪,都似乎是值得祝福的吉兆。不妨给猫取名为青话。我摸着猫的耳后告诉它:你再也不是什么绵谷升而是青箭。如果可能,真想大声向全世界宣告一遍。我在檐廊挨猫看书看到傍晚。猫睡得很深很熟,活像要捞回什么。喘息声如远处风箱一样平静,身体随之慢慢一上一下。我时而神手碰一下它暖暖的身体,确认猫果真是在这里。伸出手可以触及什么,可以感觉到某种温煦,这委实令人快意。我已有很长期间——自己都没意识到——失却了这样的感触。第二天早晨青话也没有消失。睁眼醒来,猫在我身旁直挺挺伸长四肢,侧身睡得正香。看来夜里醒来后它自己仔仔细细舔了一遍身体,泥巴和毛球荡然无存,外表几乎一如往日。原本就是毛色好看的猫。我抱了一会责箭,喂了它早餐,换了饮用水。而后从稍离开华的地方试着叫它‘清箭”。第三遍猫才往这边转过脸低低应了一声。我需要开始自己新的一天。冲里淋浴,熨烫刚洗过的衬衫,穿上棉布裤,蹬上新便鞋。天空迷臻,阴得没有层次。但不太冷,便只穿件厚点的毛衣,没穿风衣。我坐电车从新宿站下来,穿过地下通道步行至西口广场,坐在常坐的那条长椅上。那女子是3点钟出现的。看到我,没怎么显得吃惊;我见她走近也没特别诧异。简直像早已约定在此见面似的,两人都没寒暄,我只是稍微扬了下脸,她仅朝我约略歪了下唇。她身穿甚有春天气息的橙色布上衣,黄玉色紧身裙。耳上两个小巧的金饰。她在我身旁坐下,默默吸了支烟。她像往常一样从手袋掏出长过滤嘴弗吉尼亚,衔在嘴上,用细长的金打火机点燃。这回到底投劝我。女子若有所思地悄然吸了两三口,便像试验今日万有引力情况一下子扔在地上。而后说了句“随我来”,欠身立起。我踩灭烟头,顺从地跟在后面。她扬手叫住一辆过路的出租车,钻进去。我坐在旁边。她以分外清澈的语声向司机告以青山地址。出租车穿过混杂的路面开上青山大街,这时间她一次日也没开。我则眼望窗外东京景致。从新宿西口到青山之间建了几座以前不曾看过的新楼。女子从手袋拿出手册,用小小的金圆珠笔往本上写着什么。时而确认什么似地觑一眼表。是手阈样金表。她身上的小东西看上去大多都是金制。或者说无论什么只要一沾她身就瞬间成金不成?她把我领进表参道旁一家名牌服装专门店,为我选了两套西装。青灰色一套暗绿色一套,衣料都很薄。穿它去迭律事务所式样显然不合适,但胳膊一送衣袖就知是高档货。她没做任何解释。我也不求其解释,只管言听计从。这使我记起学生时代看过的《艺术电影》中一个镜头。那部电影始终鞭挞情况说明。视说明为损坏客观性的弊端。那或许不失为一种想法一种见解。只是自己作为活生生的人实际置身其间,则觉得相当奇妙。我基本属于标准体型,无须修正尺寸,只调整衣袖裤筒长度即可。她为两套西装分别选配三件衬衣三条领带。还挑了两条皮带,袜子也一气拣了半打。用信用卡付罢款,叫店里送往我的住处。大概她脑海里早已有了我应怎样穿怎样的衣服的清晰图像,选择几乎没花时间。我即使在文具店选择铅笔擦也还多少花些时间的。我不能不承认她在西装方面具有绝对出类拔草的审美力。她几乎信手拈来般挑出的衬衣领带,颜色花纹简直浑然天成,搭配非比寻常,仿佛几番深思熟虑的结果。之后把我领进鞋店,买了两双同西装相宜的皮鞋。这也几乎没花时间。付款同样用信用卡,同样叫送到我家去。我想无非两双鞋,大可不必特意让人送货上门。想必这是她习惯性做法。挑选当机立断,付款用信用卡,让人送货上门。接下去我们去的是钟表店,重复同一程序。她根据西装为我买了配有鳄鱼皮表带的式样流洒而典雅的手表。同样没花什么时间。价钱大概五六万之间。我一直戴廉价塑料表,似乎不甚合她的意。手表她到底没让送去。店员包装好,她默默递过。再往下带我去了男女通用美容院。里面相当宽敞,地板光闪闪同舞厅无异,满墙都是大镜子。椅子共十五六把,美容师们或拿剪刀或拿发刷如被操纵的木偶四下走来走去。盆栽观叶植物点缀各处,天花板黑漆漆的扩音器中低音淌出吉斯-查理德不无饶舌的钢琴独奏曲。看样子来之前她已从哪里约好,一进门我就被领去椅子坐定。她对一位大约认识的瘦削的男美容师如此这般指点一番。美容师一边看我镜中的脸——活像看一碗满满敷着一层芹菜梗的盖深饭——一边对女子指令-一点头称是。此人长相颇像年轻时的索尔仁尼琴①。她对男子说“完时我回来”,遂快步出店。理发时间里美容师几乎没有开口。只是将洗头时说句“这边请”动手洗时说声“失礼了”。趁美容师转去别处我不时伸手轻轻触摸右脸颊的病。整面墙都是镜子,镜里很多人,我是其中一个。且我脸上有一块光鲜鲜的青德。但我并不觉得它难看亦不觉其污秽。它是我的一部分,我必须接受它。有时感觉出有谁的视线落在病上。似乎有人看我映在镜中的病。但镜中嘴脸过多,无法分辨到底何人看我。唯感觉其视线而已。约30分钟理毕。辞去工作以来渐渐变长的我的头发重新变短。我坐在沙发上边听音乐边看并不想看的杂志。女子很快返回。看样子她对我的新发型还算满意。从钱夹抽出一张万元钞付罢款,将我领去外面站定,恰如平日查看猫似地把我从上到下细细端详一遍,以克留下什么缺憾。看来其原定计划是大体完成了。她觑一眼金表,发出不妨称为叹息的声音。时近7点。“吃晚饭吧,”她说,“能吃?”我早上只吃了一片炸面包,中午只吃了一个炸面圈。“能吧。”我回答。她把我带进附近一家甚大利餐馆。这里她也不像是生客,我们被悄然让进里面一张安静的餐桌。她在椅子坐下,我坐在她对面。她叫我把裤袋里的东西统统掏出,我默默照办。我的客观性似乎与我分道扬镰,在别处访惶不定。若是能一下子找到我就好了,我想。裤袋没装什么像样的东西。钥匙掏出,手帕掏出,钱夹掏出,一并排在桌面。她兴致并不很大地注视片刻,拿起钱夹打开。里面仅有5,500元现金,此外无非电话卡、银行卡,区立游泳池入场证。没有罕见之物,没有任何必须闻气味量规格稍微摇晃浸到水里对光细瞧那等物件。她不动声色地全部还给我。“明后天上街买一打手帕,一个新钱夹一个钥匙包。”她说,“这些自己可以选吧?对了,上次买内衣裤是什么时候?”我想了想,却想不起来。我说想不起来。“我想不是最近。不过相对说来我是爱清净的人,就一个人生活而言算是勤洗勤换的…。”“反正各买一打新的来。”她以不容分说的口气道,像是不愿再多接触这个问题。我默默点头。“拿收款条来钱可由我出。尽量买上等的。洗衣费也由我付,所以衬衣一旦上过身就送洗衣店去,明白?”我再度点头。站前那家洗衣店老板听了笃定欢喜。可是,我略一沉吟,旋即从这足以通过表面张力贴在窗玻璃般简洁的连接词中挖出一长串煞有介事的词句:“可是,你何以专门为我购置成套的衣服且出钱给我理发甚至报销洗衣费呢?”她没有回答。从手袋中取出长过滤嘴弗吉尼亚衔在嘴上。一个身腰颀长五官端正的男侍者不知从何处迅步赶来以训练有素的手势擦火柴将烟点7。擦火柴时声音甚为干脆,堪可促进食欲。其后他把晚餐菜谱递到我们面前。女子则不屑一顾,并说她也不大想听今天的特殊品种。“拿青菜色拉卷形面包白肉鱼来。稍淋一点调味汁,胡椒一点点。再来林碳酸水,别加冰。”我懒得看菜谱,便说也要同样的。男持者一礼退下。我的客观性似乎仍未找到我。“只是出于纯粹的好奇心问问,不是说要如何如何,”我咬咬牙又问一次,“给我买这许多东西,对此我不是要说三道四。只是,事情难道重要得要费这样的操办要花这么多钱吗?”依然不闻回声。“纯属好奇心。”我重复一句。还是没有回答。女子根本不理会我的发问,兀自饶有兴味地看墙上挂的油画。画是风景画,画的是意大利田园风光(我猜想)。上面有修剪得齐齐整整的松树,沿山坡坐落几处墙壁发红的农舍。农舍不大,但都叫人看着舒坦。里进住的是些什么样的人呢?大概是过地道生活的地道男女吧?应当没有人让莫名其妙的女人唐突地买西服买皮鞋买手表,没有人为把一口枯井弄到手而设法筹措一笔巨款。我是何等羡慕那些住在地道世界里的人们!只要可能,恨不能现在就钻进画里,想走进其中一户农舍喝上一杯然后宠辱皆忘他蒙头大睡。不多工夫,男侍者走来在我和她面前各放一杯碳酸水。她在烟灰缸里熄掉烟。“还有别的什么要问吗?”女子开口了。“赤报事务所那个小伙子,可是你的儿子?”我试着问。“是的。”这回她应声回答。“好像开不得口是吧?”她点下头。说:“原先也不怎么说话的。但快六岁那年突然说不出话了,压根儿发不出声音。”“那是有什么原因吧?”她没予理睬。我思索别的问法。“讲不得活,有事时怎么办呢?”她略略蹩了下眉头。尽管不完全是充耳不闻,但仍好像没有回答的意思。“他穿的衣服也一定是你从上到下挑选的吧?像给我做的一样。”她说:“我只是不喜欢看到人们打扮得不伦不类罢了。那样我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也无法忍受。起码想让我周围的人尽可能穿着得体些,打扮正确些,不管那部位看得见看不见。”“那,对我的十二指肠可介意?”我开玩笑道。“你十二指肠的形状有什么问题么?”她以一本正经的眼神盯视我问。我后悔不该开玩笑。“我的十二指肠时下不存在任何问题,随便说说而已,比方说。”她不无疑惑地凝视一会我的眼睛,大约是在思考我的十二指肠。“所以,哪怕自己出钱也想让人穿得像那么回事,如此而已,不必放在心上。说到底是我个人爱好。我在生理上不堪忍受脏污的衣服。”“如同耳朵敏感的音乐家忍受不了音阶错乱的音乐?”“算是吧。’,“那么说,周围的人你都要给买衣服峻?这样买来买去的?”“是吧。不过,并非有很多人在我周围。不是么?再看不顺眼,也木至于给全世界所有人买衣服嘛。”“所谓事情总是有限度的。”“算是吧。”一会儿,色拉上来,我们吃着。调味汁果然只淋一点点,也就是几滴吧,指着数得过来。“其他有什么想问的?”女子道。“想知道你的名字。”我说,“或者说,还是要有个名字什么的好些吧。”她不作声地咬了一阵子小萝卜。像误吃了什么辣得要命的东西时那样眉;司聚起深深的皱纹。“我的名字你为什么需要呢?不至于给我写信的吧?名字那玩艺儿总的说来不是小事一桩?”“问题是比如从背后叫你时,没名字不方便吧?”她把餐叉放在盘子上,拿餐巾轻轻擦下嘴角。“倒也是。这点我从未想过。那种场合的确怕不方便。”地久久陷入沉思。这时间里我默默吞食色拉。“就是说,从背后叫我时需要个合适的名字对吧广“也就是吧。”“那么,不是真名实姓也无妨吗?”我点头。“名字、名字……什么样名字好呢广她问。“容易叫的简单些的就行。可能的话,最好是具体的、现实的、手可触目可见的东西,也容易记。”“举例说?”“例如我家的猫叫青箭。倒是昨天才取的……”“青青,”她说出声来,像在确认声韵如何。而后目光盯在眼前的食盐胡椒一套小瓶上,俄顷扬起脸,“肉豆宏。”她说。“肉豆宏?”“突然浮上心来的。我看可以作我的名字,如果你不讨厌的话。”“我倒无所谓……那,儿子怎么称呼呢?”“肉桂。”“荷兰芹、鼠尾草、迷迭香、果石龙刍、百里香……”我唱歌般说道。“赤饭肉豆患和赤坡肉桂——蛮不错的嘛!”若是知道我和这等人物——赤板肉豆患和赤坡肉桂——打交道,笠原May恐怕又要目瞪口呆。嘿,拧发条鸟,你就不能和多少地道些的人打交道?为什么不能呢,笠原May,我也全然摸不着头脑。“如此说来,大约一年前我和名叫加纳马尔他和加纳克里他的打交道来着。”我说,“我因此遭遇了种种怪事。如今倒哪个都不见了…-”肉豆范略点下头,没就此发表感想。“消失到了哪里。”我无力地加上一句,“就像夏天的晨露。”或像黎明的星辰。她用叉子把菊定样的菜叶送入口去。随即像墓然想起往时一个约会,伸手拿杯喝了口水。“那么,你怕是想知道那笔钱是怎么回事吧?前天你拿的那笔钱。嗯,不对?”“非常想知道。”我说。“说给你也可以的,只是说起来可能很长。“甜食上来前可以完吧?”“恐怕很难。”赤报肉豆想说。9井底顺井壁铁梯下到漆黑的井底,我仍像往次那样摸索着寻找靠在井壁的棒球棍。那是我从吉他盒汉子那里几乎下意识地拿回来的。而在井底的一团漆黑中将这遍体鳞伤的球棍抓在手里,心里顿感一阵释然,真是不可思议。这释然又帮助我把意识集中起来。所以每次我都仍将球棍放在井底——我懒得次次携带球棍沿梯爬上爬下。每当我找到球棍,便像站进台球区的棒球手,双手紧紧抓住棍柄,以确认这是我的那根球棍。随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一核实事物有无变化。我倒起耳朵,将空气吸入肺腑,用鞋底试探脚下土质,用棍头轻轻叩击井壁测其硬度。但这些不过是为使心情镇定下来的一种习惯性仪式。井底同深海底甚为相似。这里所有的物质都如被压力压迫一般静静保持其原形,而不因星移斗转现出怎样的变化。光在头顶圆圆地悬浮着。黄昏的天空。我仰着头,思索10月黄昏时分的尘世。那里应该有人们的生活。在秋日淡淡的阳光下,他们或行走街头,或选购商品,或准备饭食,或在回家的电车中、并且视之为——或者无所谓砚之为——无须特别思考的极其顺理成章的事,一如我的以往。他们是被称为“人们”的抽象存在,我亦曾是其中无名的一分子。在秋光之下,人们接受着某人,又被某人接受。无论持之永远,还是仅限一时,其中都应有阳光笼罩般的亲朋。但我已不置身其中。他们在地面之上,我在深井之底。他们拥有光,我则正在失去。我不时掠过一丝疑虑,担心自己再也返回不了那个世界,再也领略不到被光明包拢的恬适,再也不能把猫软乎乎的身体抱在怀中。如此一想,胸口里也便有一种闷乎乎的绞痛。但在我用胶鞋底掘动柔软的地面时间里,他表光景渐次离我远去。现实感一点点稀薄,而由井的温馨将我拥裹起来。井底暖暖的静静的,大地深处的温柔抚慰我的肌肤。胸口的疼痛如波纹消失一般渐渐稀释。此处接受我,我接受此处。我紧紧握着球很柄,闭起眼睛,又再度睁开,朝头上仰望。之后我拽动头顶的绳子,合上井盖(心灵手巧的肉桂做了个滑轮,我可以从井底自行合上井盖),黑暗于是完美无缺。井口被封,光无从泻入,时而传来的风声也已杏然。我与“人们”之间彻底隔绝。手电筒我也没带。这类似某种信仰的告白。我在向他们表示自己正在无条件地接受黑暗。我坐在地上,背靠混凝土井壁,棒球棍挟在膝间,闭上眼睛。我侧耳谛听自己的心音。黑暗中当然无须闭什么眼睛,反正一无所见。然而我还是闭上。无论处于怎样的黑暗中,闭目这一行为也还是自有其含义。我深深呼吸数次,让身体习惯于又深又黑的圆筒形空间。这里有与往日同样的气息,同样的空气感触。井一度被完全掩埋,惟独其中的空气近乎不可思议地同以前一样。有点发霉,有点潮湿。同第一次在井底嗅到的毫无差异。这里没有季节,甚至没有时间。我依然穿着旧网球鞋,戴着塑料手表。是我第一次下井时的鞋和表。同棒球棉一样,此鞋此表也可以使我心情沉稳下来。黑暗中我确认这些物件确乎牢牢附于自己身体,确认我没有脱离自己自身。我睁开眼睛,稍顷又闭上,以便使自己一点点接近并习惯自己内部的黑暗压力和自己四周的黑暗压力。时间在流失。不多工夫,两种黑暗的界线便无法很好地分辨了,甚至弄不清眼睛是闭着还是睁着。脸颊上的症开始隐隐发热,想必带有亮丽的紫色。我在混合不同种类的黑暗中将意识集中在清上,思考那个房间。我像对待“她们”时那样试图离开自己,从赌缩在黑暗中的我笨拙的肉体中脱离出去。现在我不外乎一座空屋,不外乎被遗弃的井。我准备从中逃出而转乘速度不同的现实——在双手紧握棒球棍的同时。现在将这里的我同那奇妙房间隔开的,仅仅是一堵墙壁。我应该可以穿过这墙壁,通过我自身的力与这里深重黑暗的力。每当我屏息将意识集中起来,便可以见到那房间里的东西。我不在其中。但我正看着它。那是宾馆中一个套间。208房间。严严实实拉着窗帘,房间十分黑暗。花瓶中有足够的花,暗示性香气滞重地弥漫房间。门旁一座大大的落地灯,但灯泡犹清晨的月死白死白的。我定定注视着。注视时间里,由于某处透进一丝微光而得以勉强看出里面东西的形体,一如眼睛习惯于电影院的黑暗。房间正中的小茶几上面,放着一瓶稍微喝了一点点的CuttySark。冰壶里有刚刚割裂的冰块(依然棱角分明)。玻璃杯里有已加冰的威士忌。不锈钢盘子在茶几上显得冷清而孤寂。时间无从知晓。也许早上,也许晚间,也许夜半。抑或压根儿无所谓时间。套间里边的床上躺着一个女子。耳畔传来其衣服的息率声。她轻轻摇晃玻璃杯,发出呢卿吮卿惬意的声响。空气中漂浮的细微花粉随着声响宛如活物般颤抖。空气的哪怕一点点震颤,都足以使这些花粉陡然恢复生机。淡淡的黑暗静静接受花粉,被接收的花粉使得黑暗愈发变浓。女子将嘴唇贴在威士忌杯上,往喉咙里吞了一点液体,然后要对我说句什么。卧室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唯有影子隐约晃动。她是有什么要对我说。我在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