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妙之夜

作者:斯蒂芬·茨威格 字数:27809 阅读:81 更新时间:2016/07/01

奇妙之夜

    下面这些记述,是在男爵弗利特立希-米歇尔-冯-R的写字台里发现的,封

    成一小包。……

    男爵这人,一九一四年秋在奥地利某龙骑兵团当后备役中尉时,已在拉瓦如斯

    卡战役中阵亡了。他家里人随便翻了翻这些文字,就根据标题推断这是他们亲人的

    文学习作,于是把这些记述交我审阅,并由我来决定发表事宜。我本人可绝不认为

    这些文字是虚构的小说,而认为这是阵亡者的真实经历,每个细节都是实有其事的

    经历。于是我发表了他这篇灵魂的自白,没作任何改动和补充,只是略去了姓名。

    今天早晨我忽然心血来潮,想到要为自己把那个奇妙的夜晚的经历写下来,以

    便在寻出本来顺序的过程中,纵览这整个事件。从这倏忽而来的瞬间起,我就有了

    一种不可言传的急促感,要为我自己将这件怪事形诸文字,尽管我担心,即便大致

    地勾出这~经过的奇特之处也难于胜任。我没一点什么艺术才华,在文学方面毫无

    素养,除写过几篇近乎游戏的文章以外,从来没想过要在作家生涯中一试身手。比

    如说,我一点也不知道,为了对接履而来的外界事物以及它们同时反映出来的内蕴

    作出安排,是否有一种可以学到的特殊技巧。我问自己,我是否能够总是达意于确

    切的词藻,遣词于确切的含义,并且求得我一向阅读真正的小说家作品时无意中感

    到的这两者的协调。然而,我写下这些文字只是为了我自己;能勉强表述得叫我自

    己明白的事情,是否能叫别人明白,这些文字是毫无把握的。对于无休无止地令我

    惦念的每一事物,使我在痛苦翻腾中激动的每一事物,这些文字只不过试着用一定

    的见解能最终将它们了结,固定,使之展现在我面前,让我从各个方面去把握它们

    而已。

    这件事,我不曾跟任何朋友讲过,这是因为我觉得,我不可能使他们了解这事

    的深意;

    再说,为这样一件偶然的事情而如此神驰魄荡,魂牵梦京,我也感到有些难为

    情。因为这整个事件本来只是一段小小的经历。不过,当我现在写下“小小的”这

    个词时,我立刻就注意到,写作时,要从确切的分量上来选择词汇,对生手来说多

    么困难。这么个简单之至的词儿,都摆不脱双重意义和造成误解的可能性。因为当

    我称这番经历只是小小的时,我的意思当然是相对的,是对那些轰轰烈烈的戏剧性

    的事件,同全体人民及其命运相关的事件而言;另一方面,我是就时间而言,因为

    全部经过只有紧紧凑凑六个钟头,没有扩展到更大的范围中去。

    然而,对于我,这一般来说意义不大、无关紧要的小小的经历,却是如此丰富,

    以致在那个奇幻的夜过去四个月之后的今天,我还为它激动,还不得不振起整个心

    力来把它按捺在胸口之内。每日每时我都重温着它所有的细节,因为从某种程度上

    说,这事成了我~生的转折点。

    我的言行,全都无意中被它所左右。我的思想,只是忙于反反复复地重温这突

    发事件.并在这重温中证实我没有忘记。而且,十分钟前我拿起笔来的时候,我还

    没有明确地意想到的,现在也一下子豁然开朗了:我现在要为自己写下这番经历,

    使之确定不移地、而且似乎是如实地固定在我面前,那只是为了在感觉中再次去回

    味它,同时去意会它。前面我说,我写这件事是想要了给它,这是完全错误的,很

    不真实的;相反,我只是想叫这匆匆经历的事情更栩栩如生,带着体温和呼吸待在

    我旁边,让我能永远永远去拥抱它。啊,对于那个郁闷的下午,那个奇幻的夜晚,

    哪怕是其间的一秒钟我也不担心会忘记。要在回忆中一步一步走回那几个钟头的路

    程去,我用不着标识,用不着里程碑。白天黑夜的每时每刻,我都像梦游人一样,

    重新找到那个境地去,并且只是用心灵所具有的那种慧眼,而不是用衰弱的记忆力,

    去观察其中的每个细节。那舒绿如春的景色中的每片树叶,我在这里也能毕肖地把

    它们的轮廓描到纸上去。现在在秋天,我还异常亲切地闻到栗子花温柔的粉香。如

    果我现在还来描绘那几个钟头,那么,这样做不是出于要甩脱它的恐惧,而是出于

    要唤回它的欢乐。现在要精确地挨次来描述那次夜行,为了保持次序,我必须克制

    自己,因为总是有一种亢奋之情在我心头喷涌,使我几乎不能去想那些细节,因为

    总是有一种醉意攫住我,我必须堵住回忆中一个接一个的画面,才使它们不至交泻

    成一片杂色的烟雾。我还一直带着火样的激情,在经历着那种经历,那个日子——

    一九一三年的六月七号,因为那天中午我叫来了一辆马车……

    不过我感到又得打住了,因为我又吃惊地看出来一个单词的多义性。现在,当

    我必须从关联中来讲述事情的时候,我这才注意到,对这种装置成圆球形的东西,

    既要把它理解成滚动的家什,又要把它理解成活蹦乱跳的人,这有多困沙。刚才我

    写下了一个“我”,我说了,我在一九一三年六月七号中午叫来了一辆马车。可是,

    这个字眼就不明确,因为那个时候的那个我,六月七号的那个我,早已不存在了,

    虽然才过去四个月,虽然我就住在那个旧我的居室里,拿着他的笔在他的写字台旁

    用他自己的手在书写着。正是由于那次经历,我同那个旧我完全断绝了。现在,我

    很陌生很冷淡地从身外看着他。我能够描述他,像对一个游侣,一个同伴,一个朋

    友。我了解他许多事情,了解他的品性,然而我却完全不再是那个人了。

    我能够谈论他,指责他,品评他,但完全感觉不到,他曾经一度是属于我的。

    曾经是我的那个人,作为少数,从他那个社会阶级的大多数中彻彻底底分离出

    来了。在维也纳我们这些人中间,那个阶级,惯常都是特别地用“上流社会”来标

    示的。这不是由于特别以此为荣,而完全是由于不言自明。我已三十六岁了。在我

    刚成年之前父母早逝,给我留下了一笔财产,这笔钱够多的了,完全省得我去操心

    寻职谋生的事。于是,我意想不到地作出了一个当时心里很不踏实的决定。这就是

    说,父母的财产作为唯一的遗产落到我手里,就是我突然失业也能保障我独立生活,

    甚至于满足我放纵,以致奢侈的愿望,这时,我刚好完成大学学业,正要选择我未

    来的职业。由于我的家庭关系,由于我早已表现出对稳步上升和静观内省的生活的

    向往,我可能是要投身国务的。但功名心根本促不动我,所以我决定,先对生活观

    望等待几年,直到它终于怂恿我为自己去寻得施加影响的场所时再说。于是我就在

    观望和等待中待着,因为我没什么特殊的追求,所以在愿望的狭小圈子里我事事如

    意。维也纳,这温柔淫靡的城市,它独一无二地熏染出来的闲游、无所事事的闲看、

    鉴赏艺术珍品和谈论生活目的的雅兴,使我完全忘了切实行动的打算。我这风度翩

    翩的贵公子,富有、英俊而又淡于功名的年轻人,真是左右逢源。我赌博、打猎,

    紧张而无害;时而旅行,时而郊游,有规律地更迭轮换。很快,我开始把这种静观

    默想的倾向越来越跟练达审慎和对艺术的爱好交织起来。我搜集罕见的玻璃器皿。

    这不是出于什么欢乐,更很少是出于内心的热情,而只是要在一种无需努力的活动

    中找到寄托,求得知识。我用意大利巴洛克雕楼的特殊方式装饰寓所,挂着卡纳勒

    托风格的风景画。这些画,或是从旧货商那里收集来的,或是充满着好奇猎异而却

    无害的紧张,在拍卖场上购得的。我带着腐好,而且总是带着趣味干这类事。

    听优美的音乐,参观当代画家的画室,我很少不到。同女人交往我也不无成就,

    但我也带着一种隐秘的收藏癫,就是说,反正是不动心。这在我的生涯中也积攒了

    许多宝贵的值得回忆的时刻,而且我在这方面还慢慢地由纯粹的鉴赏家成了精通的

    行家。总之,使我愉快地排适时日的事情,使我感到生活丰满的事情,我经历了许

    多。我开始越来越爱上有阅历而同时又毫不颓丧的青年人那种冷淡舒适的生活境界

    了。我差不多没什么新的要求了,因为在我生涯的无风的天地里,微不足道的事情

    都会发展成一种欢乐。一条选购得当的领带,差不多就足以使我快活了,一本好书,

    一次乘车出游,或跟一个女人待一个钟头,都会使我感到非常幸福。尤其使我感到

    惬意的是,我这种生活方式,就像无可挑剔的英国礼服一样,一点儿也不使社会感

    到惊异。我相信,人们觉得我是个平易近人的人物。我为人所爱慕,为人所乐见,

    认识我的绝大多数人,都称我是幸福的人。

    不过,我现在力图想象出来的当时那个人,他是不是跟别人一样看法,也自认

    为是幸福的人,我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这是因为,当我从那种经历中要求各种感

    受都具有完美充实的意义时,我便觉得对往事的回顾几乎都是不可能的了。不过,

    我可以确定地说,那个时候,我绝没有感到不幸福。确实,我的愿望几乎没有不实

    现的,我对生活的要求几乎没有得不到满足的。然而,当我已经习惯了,从命运那

    里去接受所要求的一切,也并不由此而向它要求更多的东西时,正是这,逐渐孕育

    出了某种疲沓,孕育出了生命本身中的暮气。那时,在某些似悟非悟的瞬间,我心

    中不自觉地激起欲望,愿望不是本来意义上的愿望,而只是要去追求愿望的那种愿

    望,要求也不是本来意义上的要求,而只是要去”追求更强烈、更不屈不挠、更野

    心勃勃、更不易满足的要求,追求更充实地生活甚至去受苦的要求。通过高超的手

    段,我把一切阻力排除于我的生活之外,而在没有阻力的情况下,我的生机萎缩了。

    我发现,我的追求越来越少、越来越淡了,以致在我的感觉中出现了一种麻木,以

    致我-一也许最好是这样来表达——受着一种心灵萎靡无能的折磨,一种无力获得

    生活激情的痛苦。通过各种细微的苗头,我初步认识到这种欠缺了。我愕然想起:

    剧院里,举办得颇为轰动的宴会上,我都越来越经常地缺席了;我订购自己喜爱的

    图书,但到后来,我连我都不戴开,就几星期几星期地撂在写字台上;尽管我还机

    械地继续搜藏心爱的东西,购买玻璃器皿和古玩,但到后来,我不再将它们分类,

    意外地获得一件稀见的搜求已久的东西时,也并不特别使我高兴。

    然而,我的神思精力处于过渡期的轻微的减退中,是在一个确切的时刻,我才

    真切地意识到的。那个时刻我还清楚地想得起”来。那是在夏天——那已经是明显

    地变得迟钝、对任何新东西都不再感到有活跃的吸引力了——当时我在维也纳居留。

    我忽然收到一个女人从疗养区来的信。我跟这女人保持亲密的联系已经三年了,我

    甚至直率地认为,我在爱她。她情绪激动地给我写了十四页.说她这星期在那里结

    识了一个男人,说那人变得对她至关重要,简直成了她的一切了,说秋天她就要和

    那男子结婚,我们之间的关系必须结束,还说她回顾和我一起度过的那些时日,并

    不后悔,而是感到幸福,说她会记着我,这忆想将作为她过去生活中的第一快事伴

    随她进入新婚中去,说她希望我会谅解她这突如其来的决定。作了这番事务性的通

    知以后,这封情绪激动的信又过甚其词地万分感人地向我恳求,恳求我不要生她的

    气,不要为这突然的拒绝而过分地难过,恳求我不要设法用强力去阻拦她,或是对

    自己做出什么傻事来。字字行行越写越激动,说要我一定找一个更称心如意的,以

    寻得安慰,说要我立刻给她回信,因为她担心我收到通知后的情况。结尾是用铅笔

    写的,写得更是仓促:“不要做不明智的事情,理解我,原谅我!”我读着信,起

    先是对这消息感到吃惊,随后,我把信通读了一遍,再读第二遍,读罢我感到有点

    惭愧,惭愧刚一露头,很快又扬作内心的惊恐。

    因为,那种强烈的出自本性的心情,我的情人认为不言而喻会有的,我心里竟

    然连一点这样的苗头都没有激起。我没有为她的通知感到痛苦,没有生她的气,甚

    至连闪念之间都没有想到要狂暴地对待她,或者对待我自己。我这种冷漠的心情简

    直太奇怪了,以致连我自己都感到惊愕。一个女人——她曾经陪伴我生活了几年,

    她温暖的身子曾经柔软地伸展在我身旁,她的呼吸曾在长夜里消失在我的呼吸里,

    她就这样抛弃了我,而我竟无动于衷,不去阻止,不设法去把她夺回来i‘一个女

    人凭着纯粹的本能,由不得要假定一个真正的人不言而喻会有的一切心情,竟丝毫

    也没有在我心里出现。在这一瞬间,我第一次清醒地意识到,我的心灵麻木已发展

    到多深的程度了。我像漂在闪光的流水上往下滑,没有立足之地,也没有什么把我

    拉住。我一清二楚地明白了,这种冷漠就是一定程度的死亡,-一定程度的僵尸化,

    尽管还没有散发腐烂的臭气,但在这一刻表露出来的木可救药的呆滞和冷漠无情,

    就是实实在在的肉体的死亡,也是外表可见的衰败的先兆。

    这个事件以后,我就开始细心地观察我自己和我身上那种值得注意的心灵僵化,

    像病人观察自己的病情一样。这以后不久,当我的一个朋友死了,我去送葬的时候,

    我谛听自己灵魂的深处,永远失去了一个从儿时起就亲近的人,我心里是不是感到

    悲哀,是不是会有某种感情自觉地绷紧起来。但是毫无感应。我觉得身上像有什么

    粘滞无神的东西,任何事情从那里照过去的时候,都怎么也照不进去。尽管我借这

    个机会和这一类机会,硬逼着自己去感受点什么,甚至于想用理智来说服自己,但

    从迟钝的内心没有得到回答。人们离我走开,妇女们来来去去,我都只感到像我一

    个人坐在屋子里一样。在我和直接呈现在我面前的东西之间,像窗玻璃把雨隔开一

    样,总隔着一堵死气沉沉的墙,一堵我没有力量用意志去拆除的墙。

    尽管我现在清楚地感觉到这一点了,但这一认识并没有使我产生切实的不安,

    因为我已经说过,就连和我切身相关的事物,我也漠然置之。而且对痛苦我也没多

    少感触了。使我满意的是,这种心灵的亏损从外表上很难觉察出来。这有点像男人

    阳萎,只有在亲见的一刻才暴露出来。在宴会上,当我深深地意识到自己心不在焉、

    淡然冷漠时,我常常通过假装的哗众取宠的激昂,通过像是自发的故作多情,作出

    某种姿态来进行掩饰。表面上,我继续过着这种舒适快意、一如往昔的生活,没有

    去改变它的方向。几个星期,几个月过去了,慢慢地不知不觉地就凑成了几年。一

    天早晨照镜子,我看到额角上有一条灰暗的皱纹。我感到,青春要慢慢地去到另一

    个世界了。然而,别人称之为青春的,在我是早已过去了。因此,这种分手也就没

    什么特别难受的,因为我对自己的青春也没有充分地爱过。而且我僵硬的感情,连

    对我自己也不理会。

    由于这种内心的惰性,我过的日子越来越千篇一律了,尽管在事务上、变故上

    有种种不同。它们一个挨一个排列着,没有重点,像树叶一样生长凋落。我想再为

    自己描述下来的那个唯一的日子,也这样平庸无责地开始了,没有任何特殊性,没

    有任何显示内蕴的标记。那一天,一九一三年六月七号,我起得很迟。无意中泛起

    还是从儿童时代起、从上学的时候起就有的过星期天的感觉,我洗了一个澡,看看

    报,翻翻书,然后,夏季里温暖的白昼不请自来地钻进我的屋子里,吸引了我,我

    就去散步了。我照老习惯穿过柯尔索大街,在跟相熟要好的人打打招呼中,随便同

    某个人简单地说上几句话,然后就到朋友那里去进午餐。下午,我避开了一切约会,

    因为我特别喜欢星期天有几个钟头不被占去,自由自在。而这几个钟头,是完全属

    于我兴之所至的情绪,突如其来的舒适感或者心血来潮时的决定所有。后来,我从

    朋友家里出来,横过指环街,舒心惬意地感受着阳光满街的美。街上初夏的服饰使

    我看了高兴起来。所有的人都显得快活,各随心意地眷恋着满街花花绿绿的星期天

    的气氛。许多各别的事物使我感到惊奇,尤其是,挺立在柏油路中间铺天盖地一片

    新绿的树丛。虽然我几乎每天都走过这里,但这星期天的熙来攘往使我突然感到有

    如一种奇景,不由得使我产生了对浓绿、明丽和绚烂的渴望。我带点好奇心想起了

    郊外的游艺场,想起了在这春末夏初的时节,那里的大树,在车辆风驰电掣的林荫

    道上,像魁伟的绿衣侍从一样,站立在左右两旁,一动不动地,向那些盛装艳服的

    人们,伸出一簇簇白花。我立刻向这一闪念的愿望让步了,习惯地叫住了一路向我

    驶来的头一辆马车。在回答车夫的提问时,我指示他直奔游艺场。“看赛马,男爵

    先生,是不是?”他恭顺解事地问我。我这才想起来,今天是上流社会的人土非常

    欣赏的赛马日,是每年~度大赛马的预习,是全维也纳的上流人士云集的日子。上

    车的时候,我想到,几年前,我要是能把这个日子错过,忘记,那才奇怪呢!像病

    人在颠簸中感觉到自己的伤痛之处一样,这种忘性大,又使我感觉到了把我毁了的

    完全淡然冷漠的麻木。

    我到达的时候,林荫道上差不多已经空了。赛马必定早已开始,因为本该有的

    那种气象万千的车飞马跑不见了,只剩零零落落的几辆马车,蹄声哨略,急匆匆地

    跑过来,好像要抢回误了的时间。车夫从马夫座上转过身来,问我是不是该紧跑。

    我却吩咐他让马走稳,因为迟到木迟到我根本不在乎。把准时赶到还真当回事的时

    候,我看赛马看得太多了,见参加赛马的人见得也太经常了。再说,在马车轻微的

    颠簸中,去感受蓝色空气轻柔的吹拂,更恬静地去观赏美丽的、枝叶广覆的栗子树,

    像在船甲板上去观赏大海一样,这更适合我懒散的心情。有时,栗子树抛出几片花

    瓣,去跟温暖宜人的风逗趣,于是风就轻轻地将花瓣扬起,旋动,然后再让它们划

    一道白光落到林荫道上。这样随车摇曳,闭起眼睛去寻味春天,像长了翅膀一样飘

    忽,不感到一点紧张,这真是舒坦。车在快活宛入口处停下时,我实在是感到遗憾。

    要是我还来得及反悔,随车颠簸着再走下去,躲开这初夏的和煦的日子,那真是太

    好了。可是,这已经晚了,马车已停在竞赛场的前面。一阵隐约可闻的喧哗声向我

    袭来。声音来自逐级升高的看台那边,像大海的回声一样低沉重浊。攒动的人群,

    发出像球一样滚动的喧闹,我没顾上去看他们,就由不得想起了揭斯屯德。在那揪

    隘的城市里,当人们从偏僻的小胡同朝上到滨海大道去时,浩渺的海面涛声隆隆,

    喷溅着昏暗的泡沫,还没把人的目光引过去,人们就已感到带咸味的海风在头顶尖

    厉地呼啸,就已听到低沉的轰隆声。一场比赛一定是正在进行。可是从我这里到如

    今赛马正风驰电掣的那片草地中间,有一股像受到内在冲击而摇摆的烟雾,五光十

    色,其声隆隆:这是成群结队的观众和赌徒。我没法看到跑道,只是从热火朝天的

    反应,领略到竞赛的场面。骑手们一定早已出发,由搅作一团而疏散开来,有几个

    正在一起争夺第一名,因为喊叫和激动的欢呼正从那边的人群里飘散过来:我看不

    见那些奔跑,但听到人们正任喊乱叫。从人头转动的方向,我猜得出骑手和马如今

    一定到达了椭圆形草地的顶端,正在折回来,因为整个混乱的人群,都朝着一个我

    看不见的焦点,越来越一致,越来越统一,像共用一个伸长的脖子。而从这放开的

    喉咙里,用千万个被挤碎的单个的声音,嗡嗡地,隆隆地,汇成浪花飞溅、越来越

    高的狂涛。这阵狂涛在升腾,在鼓涌,已充塞了整个的空间,直至冷漠的蓝天。我

    盯着看几个人的脸:这些脸像里面抽筋一样地扭动,眼睛愣着,闪闪发光,嘴唇咬

    紧,下巴贪婪地翘起来,鼻翼像马一样地翁动。清醒地观察这些忘形的醉人,我感

    到滑稽,感到可怕。一个男人站在我旁边的扶手椅上,衣冠楚楚,脸本来应该是很

    俊的,现在他可是疯了,被无形的妖魔迷住了。他举起手杖朝空无所有的天空挥舞,

    像往前鞭赶什么东西一样。他整个身子——叫旁人看了说不出的好笑——兴冲冲地

    跟着做疾驰的动作。他的脚后跟像踩着马澄,在扶手椅上不停地一起一落,右手把

    手杖当马鞭子,反反复复地朝空中挥着,左手则颤颤抖抖地嚷着一张白色的彩票。

    白色彩票越抖越急,像泡沫灭火器朝匐然鼓涌、模模糊糊涌过去的潮水上面喷射。

    现在,一定是有几匹马在拐弯的地方挤作一团了,因为这隆隆声一下聚成喊叫两个、

    三个、四个各别人名的声音,像厮杀呐喊一样,一堆一难的人喊叫着、怒吼着。这

    一阵一阵的呼喊,就像拉动了入魔的气门一样。

    我置身在这发狂的吼叫声中,冷得像岩壁浸在咆哮的海里。那一刻我体验到的

    东西,今天我还能清清楚楚地讲述出来。首先是对各种丑态感到可笑,对这种市井

    气的起哄感到鄙视,当然还有其他我不乐意直说出来的东西,像对这种兴奋、这种

    冲动、这种陷入狂热的生命的某种稍许的妒羡。我想着,使得我这样兴奋,紧张得

    这样地温度上升,以致我浑身滚烫,不由自主地脱口叫出声来,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事呢?我想不出有任何一笔钱能这样惹动我去占有它,有任何一个女人能这样迷住

    我,有任何东西,任何东西,能从我感情的迟钝中把我刺激得这样亢奋!就是对着

    一支突然扳上抢机的手枪,我的心所受到的冲击,哪怕是被惊动一秒钟吧,其猛烈

    的程度,也比不上我周围千千万万的人为一捧金钱打赌。而现在——定有一匹马快

    接近目的地了,因为叫一个人名字的喊声,现在正从骚乱中腾起,由千万个声音汇

    成越来越尖厉的一致的喊叫,像从绷得紧紧的弦上发出来,随后就尖厉地一下断了。

    开始奏乐了,人群一下分散开来、一轮结束,比赛揭晓了,紧张化成了头晕目眩、

    疲乏了而还没有尽兴的激动。刚刚还情绪一团火热的观众,分散成许多单个的人,

    跑着,笑着,说着,激动成疯女人似的脸相底下,又露出了平静的脸。曾经有一阵,

    比赛的混乱把千万人熔成一个通红的整体,如今又从中分解出聚拢来,散开去的社

    会群组,分解出一个个的人——我认识的人,向我打招呼的人,以及互相冷淡客气

    地打量而我不认识的人。女人们互相鉴赏着她们的新服饰,男人们投出贪婪的目光。

    于是那种鄙俗的好奇心——对于这些冷漠的人,好奇心就成了一项特有的活动了——

    就开始扩展了,于是人们搜寻、计算、察看谁不在场,谁最高雅。所有这些人,

    刚刚从眩晕中清醒过来,他们社交活动的目的,究竟是这种闲逛的插曲,还是竞赛

    本身,他们已经搞不清楚了。

    我走过这嘈杂的人群中间,问好,答谢,舒适地呼吸着香水和高雅的气味——

    笼罩着这五光十色、~片混杂的气味。这正是我生活的气氛。更可喜的是,来自游

    艺场草地那边,来自熏透了夏季温暖的林间,那清爽的微风,有时一阵阵吹进这些

    人中间,像很亵调戏一样地摸触女人们洁白的薄纱。几个熟人想和我攀谈,美丽的

    女演员狄雅娜从一个包厢里点头邀请我,但我没有走近谁。今天,我没兴趣跟这些

    鄙俗的人交谈;以他们为鉴来照见我自己,这使我感到无聊。我只想去把握那一场

    戏,去把握飘飘然的一个钟头以来那使人感官陶醉的兴奋(因为对于心灰意懒的人

    来说,旁人处于兴奋状态就是最扣人心弦的戏剧)。几个漂亮女人走过去,我肆无

    忌惮地看着她们,但对掩在薄薄的衣衫下面一走一颤的乳房,我并没有动心。

    当她们感觉到,被人从肉感方面来估量,被人肆无忌惮地透过衣服者时,那种

    哭笑不得的窘相,使我隐隐地发笑,事实上,没有谁迷住我,在她们跟前这样做,

    只不过使我感到某种满足。怀有这种念头的游戏,揣度她们内心的这种游戏,使我

    感到快乐,使我得到那种用目光去抚摸她们的们体而产生麻酥酥颤动的快感,因为

    像每个内心冷漠的人一样,这是我对性爱的最独特的享受:激起别人的热情和焦躁,

    而不使自己热火起来。我喜欢去感受的,不是真正的热火,而只是由于女人的在场

    而蒙上一层肉感的那种毛茸茸的温暖,木是激动,而只是挑逗。这一回散步,我也

    就是这样行事的:把引目光,再把这些目光像羽毛球一样轻轻地碰回去;欣赏,但

    不去把定;触摸女人,但不动感情,只从这种游戏的不凉不热的快感中稍沾点热气。

    但这也很快就使我厌烦了。总是同样一些人从跟前走过,她们的面貌,她们的

    姿态,我都能默想出来。近分放着一把扶手椅,我过去坐下来。周围一群一伙的人

    又开始昏头昏脑地活动,不安的骚动起来,从旁边走过的人乱糟糟地互相推搡着。

    显然一场新的赛马又开始了。

    我不管这些,软绵绵地坐着,只是埋头在烟圈底下。烟圈朝天上升成白色的小

    团,越来越淡,越来越淡,像一丝云彩一样消失在春天的蓝空中。那个闻所未闻的

    事件,那次唯一的经历,今天还左右着我的生活的经历,在这一刻开始了。我能非

    常准确地记得那个时间,因为我正好看了看表:两针交叉;我带着那种无所事事的

    好奇心,看着它们重合了一秒钟之久。这是一九一三年六月七号下午三点十六分。

    我手里握着烟卷,就这样看着白色表盘上的数字。我正孩子气地可笑地忙着看的时

    候,听见紧挨在我背后的一个女人大声笑起来,一种尖厉、兴奋的笑声。这种笑声

    是我喜欢在女人中间听到的。这种笑很温暖,很怕人,是从火热的肉感的林莽中迸

    发出来的。我恨不得想回过头去,细看一下这女人,她那不加掩饰的肉感无所顾忌

    地撞进我无忧无虑的梦幻,就像一块闪光的白石撞进泥浆浑浊的池塘。我硬克制着

    自己。

    一种搞智力游戏的奇特的兴致,一种搞无害的心理实验的兴致,像常常袭来的

    那样,使我止住了。我还不想去看这大笑的女人,只想先用我的幻想去跟这女人周

    旋一番,先快乐一番,我去想象她,一张脸、一张嘴、一个喉咙、一个脖子、一面

    胸脯、一个完整的活生生的发出笑声的女人。

    她现在显然紧挨在我后面站着,连笑带说。我聚精会神地听着。她说话带点匈

    牙利口音,说得很快,很悦耳,元音都大幅度地波动,像唱歌一样。用她的说话来

    描绘她的形象,来尽可能丰满地勾画这个幻想的影子,这使我感到好笑。我赋予她

    褐色的头发,褐色的眼睛,宽厚而肉感的嘴巴,长得很洁白坚实的牙齿,相当窄的

    小鼻子,但长着陡然撅起的翁动的鼻翼。

    我让她左须印上一颗美容病,手里拿一根马鞭,笑的时候就拿着在腿上轻轻拍

    打。她继续不断地说着话,每句话都为我疾如闪电地勾勒出的幻想的形象增添一个

    新的细节:处女式的狭窄胸脯,深绿的衣裳,斜斜地缀着钻石或扣,浅色的帽子上

    系着白色的帽带。画像越来越清晰。我已经感觉到这个陌生的女人了,虽然她站在

    我背后,看不见,但却像映在我瞳孔里的曝光底片上~样。我不想转过身去,只想

    让这幻想的游戏继续升级。快感随便怎样轻轻一动,’都会牵动我无所约束的白日

    梦想,所以我闭着两眼;要是我睁开眼来,回过头去,那么,这心里的图像准会和

    身外的图像重合。

    在这一瞬间,她走到前面来了。我不由得把眼睛睁开。我气了:我完全想岔了,

    全都两样,跟我幻想的图像简直万分可气地相反。她穿的衣服不是绿的,而是白的,

    人也不是苗条的,而是丰满的,胸宽臀大,圆鼓鼓的颊上哪儿也没有梦想出来的什

    么美容稳,头发棕红发亮,而不是在盔形帽下压着~片乌黑。她的相貌和我标出的

    没一样相符,但这女人美,美得迷人,虽然由于我虚荣心的愚蠢的奢望,我禁止自

    己去承认这种美。我几乎是敌意地抬头看着她。不过,我就是心怀抵触也感觉到这

    女人散发出强烈的肉感的诱惑,感觉到那种色欲,那种兽性,那种在她结实而又柔

    软的丰盈中撩人地挑逗出来的兽性。现在她又大声地笑了,露出了坚实洁白的牙齿。

    我不得不对自己说,这种滚烫肉感的笑,和她身材的丰满还是协调的。她身上的一

    切——隆起的胸脯、笑时撅起的下巴、锐利的目光、弯弯的鼻子、把伞扎扎实实地

    拄在地上的手——都那样火辣辣,都那样迷人。这是一个女人的一种原始力,一种

    蓄意的、穿骨透髓的诱惑,一支用肉做成的性感的火炬。她旁边站着的一个高雅而

    带点狂热劲头的军官,逼到跟前在和她说话。她细听,微笑,大笑,反驳,但这一

    切都是捎带的,因为在这同时她的目光向四处扫视,鼻翼向四处龛动,好像无处不

    到。她从每个过往的人那里,而且仿佛从周围所有的男人那里,吮吸着注意、微笑

    和凝视。当她一直微笑地、得意地细听那军官说话时,她的目光不停地巡视着,忽

    而沿着看台搜寻,为的是突然认出一个人来,回答一个招呼,忽而滑向右边,忽而

    又滑向左边。唯独我,因为被她的陪伴人遮着,所以虽在她的视野之内,却还没有

    被她的目光触到。这使我生气了。我站起来-一她没看见我。我挤近一点——一她

    又朝看台上面看着。于是我断然地朝她走过去,向她的陪伴人脱帽敬礼,并把扶手

    价让给她。她惊异地朝我看着,眼睛里泛起微笑的光辉,嘴唇也献媚地弯出一丝微

    笑。

    末了,她只简短地讲了一声,就拿过扶手椅,但没有坐下,光是把丰满的、一

    直裸露到胳膊肘的手臂轻轻地支在扶手上,借助身段的微曲,来显示她的种种姿态。

    由于错误的心理分析惹起的气恼,我早已忘到脑后,跟这女人调调清,这激起

    我的兴趣。

    我退后一点靠到看台墙上,在这里可以自由自在地注视她,决不会引人注意。

    我支在手杖上,眼睛搜寻着她的目光。她看出来了,就朝我观察的位置上稍微转过

    来一点。不过,她这个动作好像完全是出于巧合,好像她并不防我,对我作出反应

    是偶然的,不承担义务的。她的目光不住地绕圈子,无所不在,也无所留恋。她伺

    机投过来隐秘的微笑,只是对我一个人的,还是对谁都这样呢?这是无法区分的,

    正是这种无从确定使我气恼。她的目光像灯塔的间歇光一样,隔一会就朝我一闪。

    这很像是许诺,但这种许诺也通过同样一双剑刃飞光的瞳仁,不加任何选择地去迎

    合别人投来的目光。这只不过是出于风流作戏的乐趣,特别是,这样做一点也不耽

    误她好像很感兴趣地跟陪伴人交谈。在这卖弄风情中,有某种令人眼花涂乱的放肆,

    有对卖俏艺术的高深造诣,或是有一种爆发着的过剩的性感。她的这种冷冰冰的放

    肆传到我身上来了,我不自觉地走近一步。我不再盯着看她,而是精于此道地从上

    到下去打量她,用目光撕下她的衣服,从赤裸中去感觉她。

    她听随我看,一点也不感到侮辱,用嘴角朝那饶舌的军官微笑,但我看出来,

    她的用心是用会心的微笑来对付我。现在,当我看着她小巧的脚,那只在白裙子底

    下伸出来的脚时,她懒懒地朝裙子下面审视地瞥了一眼。随后,过了一会儿,她像

    是偶然地抬起那只脚,搁到让给她的扶手榜第一根横档上,使我通过今开的裙子看

    到直套到膝盖的长统袜。而在这同时,她冲着陪伴人的那种微笑,怎么说也像是变

    成嘲弄的,或是恶意的了。显然,她不动感情地在跟我逗着玩,就像我跟她退着玩

    一样。我不由得满怀恨意,欣赏着表现她那种放肆的娴熟技巧,因为当她狡诈诡秘

    地把她肉体的那种性感显示给我看时,她同时正献媚地埋头和陪伴人私语,对一方

    和对两者,她都只是在做戏。其实我愤恨,只是恨她对待别人的那种冷酷和居心不

    良的性感,因为,由于我身上熟知的那种冷漠无情,我把她看作亲近的结样姐妹,

    看作和她是血亲相奸。不过说实话,我确实兴奋起来了,也许更多地是出于恨,而

    不是出于情欲。

    我大胆地走近一些,用目光粗野地抓住她。“我要你,你这美人儿,”我不加

    掩饰的表情对她说,而且我的嘴唇一定不自觉地掀动了,因为她带点鄙视地微笑着,

    从我这里掉开头,并且拽开裙子盖住那只裸露的脚。但一转眼,那乌黑的瞳仁馆烟

    发亮地又转过来了,又转过去了。

    事情很明显,她就像我一样冷漠,我们两人都是冷淡地在跟陌生的激情做游戏,

    这激情虽然也只是画上的火焰,但毕竟看起来美,毕竟是在阴郁日子里的一种寻欢

    作乐。

    突然,她脸上的紧张消逝了,闪现的光辉熄灭了,刚刚还在微笑的嘴弯出了恼

    怒的小皱纹。我顺着她目光的方向看过去:一位又矮又胖的绅士,套着皱巴巴、鼓

    囊囊的衣服,匆匆地径直朝她走来,脸上和额上由于兴奋而汗淋淋的,正神经质地

    用手绢擦着。匆忙之中。他的帽子侧着相在头上才使人从旁边看得见很宽的秃顶

    (我不自觉地想到,如果他摘下帽子,秃顶上一定冒着大颗的汗珠,并且使我讨厌)。

    他带着戒指的手上拿着一大把彩票。他激动得上气不接下气,没理会他妻子,立刻

    就大声地用匈牙利语插进去跟那军官说话。我立刻就看出来,这是个赛马迷,更确

    切地分类是个马贩子,赛马对于他是唯一的乐事,是崇高事物的高级代用品。很明

    显,他妻子(看得出来她讨厌他在场,因为天然的自信被他搅乱了),这时一定提

    醒了他一点什么事,因为他,显然是按妻子的吩咐,把帽子扶扶正,然后就冲她兴

    高采烈地笑起来,体贴温情地在她肩上拍了拍。她愤怒地耸起眉毛,厌烦这种夫妻

    间的亲见;

    由于那个军官在场,说不定还由于有我在场,这种亲昵使她感到痛苦。他似乎

    很抱歉,又用匈牙利语跟那军官说了几句话,对方听了报以满意的微笑,然后他亲

    热而有点低声下气地握住她的手臂。我感觉出来,当着我们的面,这种亲见使她难

    为情,带着嘲弄和恶心的混杂感情,感到屈辱。不过,她已经又镇静下来了,当她

    温柔地靠到丈夫手臂上去时,嘲弄地向我瞟了一眼,那目光好像在说:“你瞧,是

    这个人占有我,不是你。”我感到愤怒,同时感到作呕。我真想转身就走开,表示

    给她看,这么个鄙俗的胖子,他妻子再也引不起我的兴趣了。

    然而,诱惑实在太强烈了。我留了下来。

    在这一刻,起跑的信号尖锐刺耳地响了起来。一下子,聊天、发闷、发呆的全

    体观众,像受了震动一样,突然一阵混乱,又从四面八方朝前向栅栏涌去。我必须

    用点横劲防止被卷走,因为我正想在乱中好呆到她跟前去。这样,也许会出现我现

    在还不知道的机会——

    一个一下定局的机会,一个下手的机会,一个油然而生的胆大妄为的机会。于

    是,我在急匆匆的人群中,坚决地朝她闯过去。就在这时,她那胖丈夫正好也冲了

    过来,显然是为了抢到挨着看台的一个好位置。于是我们两人,各自被焦急驱赶着,

    狠狠地撞了个满怀,撞得地宽松的帽子飞到了地上.那一把松松地别在帽子边上的

    彩票,也划一道大弧线弹走,像红黄蓝白的蝴蝶一样散落下去。地瞪着我愣了一下。

    我机械地想道歉,但某种恶意合上了我的嘴,相反,我冷冷地盯着他,带一点恬不

    知耻、正想伤人的挑衅劲儿。一瞬间,他的眼睛不知所措地火星直冒,血液上涌、

    而又恐惧地克制着愤怒;但在我的愤怒面前,他怯懦地泄气了。带着令人难忘的、

    几乎要叫人心软的畏怯,他直愣愣地盯着我看了一下,然后折回头要走;好像猛可

    想起了他的彩票,就弯下腰来,从地上拾那些彩票和帽子。那女人带着不加掩饰的

    愤怒,激动得涨红了脸,把她丈夫的手一扒拉,向我怒目而视;我看着,带着巴不

    得她打我一下的快感。然而,当那过于肥胖的丈夫气喘吁吁地弯着腰,在我脚跟前

    蹭过来蹭过去拾彩票时,我保持着相当的冷静,漠不关心地站着,微笑地看着,没

    有去帮忙。弯腰的时候,他的领带歪得老远,像母鸡蓬松锨起的羽毛,红红的脖子

    上鼓起一道宽大的肉相子。他每动一下,都像害气喘病一样地喘着。

    看着他这份喘劲,我不自觉地涌起一个很亵和倒胃的想头,想象着他和妻子同

    房时的情景;

    这一想,使我高兴得忘乎所以了,就直冲着那已经气得快没法控制的女人微笑

    起来。她站在那里,一下又变得苍白,烦躁,快设法控制自己了。我终于党从她那

    里抢到了一份真实的、实实在在的感情:恨,不可遏制的愤恨!我已不得这作对的

    场面无限延长下去;我带着冷酷的快感看着她丈夫辛辛苦苦地把彩票一张一张捡到

    一起。好像有一个长胡子的鬼钻在我喉咙里,它一直在吃吃地笑,还想哈步发出一

    声大笑来——我真想把它一笑笑出来,或者用一根小棍捅得这软耷耷的肉团子发痒。

    我实在没法想起来,什么时候我曾经这样被恶意所支配,像现在这样得意扬扬地羞

    辱一个肆意调情的女人。不过现在,这倒循鬼终于把他所有的彩票都捡起来了,只

    剩下飞得老远的一张,蓝的,躺在紧靠我跟前的地上。他气喘吁吁地转过来转过去,

    用近视眼搜寻着——夹鼻眼镜很靠前地架在他沁出汗珠的鼻子上。我带着捉弄份人

    的那种恶意,抓住这一瞬,要延长地引人发笑的紧张:我心无主见地听从了小学生

    似的放肆,飞快地伸出一只脚,用鞋底把彩票踩住。这样,只要我高兴让他找下去,

    他就费尽辛苦也不可能找到。他找着,不肯罢休地找着,同时还呼呼呼味反复地数

    着票夹上五颜六色的彩票:

    不用说,还差一张,差我踩着的那张。正全在一片喧嚣声中他又要寻找时,他

    妻子,满脸恨意,尽力避开我幸灾乐祸的瞥视,再也没法控制她愤怒的焦躁了。

    “拉由斯!”她突然专横地喊了一声。她丈夫就像军马听到了军号,一下子跳了起

    来,还往地上瞟了一眼。我感到,好像那张藏在脚底下的彩票弄得我怪痒痒的,我

    几乎忍不住要笑了。随后,他顺从地转过脸对着他妻子。他妻子带几分挑战似的焦

    急,把他从我身边拉开,拉到越来越激烈沸腾的喧嚣声中去了。

    我待着,~点不想跟着那两个人去。对我来说,这个插曲结束了,那种性爱的

    紧张心情已消溶成一种快意,任何激动都从我心里滑走了,什么也没剩下,剩下的,

    只是从倏忽而来的恶意中得到的令人身心健爽的饱袄,只是一种由成功的恶作剧中

    得到的不知羞耻的、甚至是忘乎所以的自我满足。前面那儿,观众挤成一团,开始

    沸腾翻涌,一个乌糟糟、黑压压的少有的浪涛,向着横栏涌过去。但我连看都不往

    那边看,这已经使我厌烦了。我只是想,或者到克日奥草地那边去,或者就坐车回

    家。然而,我正不自觉地要抬脚迈步时,却看见了那张忘在地上的蓝色彩票。我拾

    了起来,拈在手上玩着,拿不定主意该怎样处理才好。我模模糊糊地涌起一个念头:

    把它送还给“拉由斯”去,这可以作为上好的理由,去结识他妻子。

    但我意识到,我对她已经丝毫不感兴趣了,而且在这个事件中,我那种翩翩而

    来、匆匆而去的热情,早已在我一贯的漫不经心中冷却了。那种动心眼儿的眉来眼

    去足够了,我不要求同拉由斯——那胖子实在太叫我恶心——共同去分享他妻子的

    肉体。我已经受用过那种神经上的震撼,现在只须去体味那种松懈的好奇心和松弛

    的舒坦就行了。

    扶手椅放在那儿,孤零零的,没人理会。我悠闲地坐下来,点起一支香烟。在

    我面前,欲望的火花又燃成一片,但我根本不去理会:我没兴致再去看了。我懒洋

    洋地看着香烟升腾,想着明朗的海湾游览区——两个月前我在那里坐过,俯眺过那

    飞溅的瀑布。那里景象跟这里很相似:那里也有一种强烈的呼啸声,既不令人可亲,

    也不使人感到冷漠,那里也有毫无意义的声音,掺进寂静澄蓝的景色中来。不过,

    这会儿比赛又进行得热火朝天了,又是阳伞、帽子、手绢和叫喊的浪花,在黑压压

    翻涌的人群上面飞舞,又是各种声音搅和在一起,又是从人群的大嘴中颤出一声喊

    叫,不过这回是另一种色调的罢了。我听见人们千万次地叫着一个人的名字,欢呼、

    狂喜、响亮、失望他叫着:“克莱西!克莱西!克莱西!”叫这名字的声音,像一

    根绷紧的弦,又突然断了。(即使是激情,重复也会使它变得多么单调!)开始奏

    乐了,人群分散了。中彩号码牌高高地举起来。我下意识地投过去一瞥。~等奖中

    闪耀着一个七号。我机械地看着忘在我手里的那张蓝票:我手里这张竟也是七号。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张彩票中了,好拉由斯押对了。这样,我的恶作剧,甚

    至还把那胖子丈夫的钱抢了。那种忘乎所以的情绪喜地又兜上我心头:我现在很想

    知道,我心怀嫉妒的作对骗走了他多少钱。我第一次仔细地看看这张蓝纸卡:这是

    二十克朗一张的彩票,拉由斯已经中了。这说不定是一笔相当可观的钱呢。我由着

    好奇心驱使,不假思索就随着疾走的人群朝付款处那边挤去。我被挤进了一列长队。

    我把彩票递过去,立刻就有两只瘦骨嶙峋、办事敏捷的手——窗口后面那张脸我根

    本没看见——给我把九张二十克朗的钞票爆到大理石柜台上。

    这一瞬间,当钱,真正的钱,蓝色的钞票,落到我跟前时,一阵正要出声的笑

    在我喉管里凝住了。我立刻产生了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不自觉地抽回手,好不去碰

    别人的钱二我真想让这些蓝钞票就在柜台上撂着算了,可是,我后面的人要拿到兑

    现的奖金,已经在不耐烦地挤开了。于是我再没别的法子,只有羞愧难当地去拿钱,

    用感到厌恶的指尖把钞票捏住。钞票就像蓝色的火焰,在我不自觉地伸出的手里燃

    烧着;这捏着钞票的手,好像也不是属于我自己的。我立刻觉察到了处境的尴尬。

    违反我的意志,由于开玩笑竟做出了对一个正派人,一个绅士,一个后备军官来说

    不该做的事;连我自己都迟疑,领奖时不肯说出真名实姓。因为这不是挣来的钱,

    而是诈骗来的钱。偷来的钱。

    我周围一片嗡嗡的人声。人们拥挤着,在付款处磕来碰去。我一只手伸着,站

    着一直没动。我该怎么办呢?起先,我理所当然地想到:找到真正的赢家,道歉,

    把钱还给他。但是,这不好,起码避不开那个军官。我是后备役中尉,这事一说出

    来,马上就会把军衔丢掉,因为就算彩票是我拾到的,领取那笔钱已经是有意违反

    军纪的行为了。我也想到,听从本能地抖动的手指,把钞票揉成一团,扔掉。但在

    大庭广众之中,这样做也太容易引人注目了,临了会受到怀疑。反正,我绝对不,

    哪怕是一秒钟,把别人的这笔钱放在身上,或是塞进皮夹里,等以后送给随便一个

    什么人去,因为我从小养成穿衣服爱干净的那种洁癖,使我哪怕是稍微碰一下这些

    票子都要作呕。扔掉,就得扔掉这笔钱!我浑身滚烫地发烧。扔掉,不管朝哪儿,

    就得扔掉!我不自觉地环顾着。当我茫然地扫视周围,看是不是有什么隐蔽之处,

    是不是有不引人注目的机会时,我感到很奇怪,人们重新又朝付款处挤去,而这回

    手里却拿着钞票。于是,一个想法给我解围了:把这笔偶然落到我手里的钱再掷还

    给偶然,重新扔到那暨餐的大喉咙里去,它如今正把新的赌注——银币和纸币都同

    样贪婪地吞下去。是的,这是正着,这是真正的解脱。

    我急匆匆地走过去,简直是跑过去,插到拥挤的人群中去。我前面只剩两个人

    了,头一个已站到赌金计算器跟前,我这才突然想起来,该押一匹叫什么名字的马,

    我根本不知道.于是就贪婪地听着周围的谈话。“你押拉瓦霍尔吗?”一个人问道。

    “当然押拉瓦霍尔!”同伴回答他说。“你不信特狄也有赢的机会吗?”“特狄?

    看不出迹象。它在处女赛中根本不灵。是样子货。”

    我如饥似渴地咽下了这些话。那么说,特狄差,特狄一定赢不了。我当即决定:

    就押。

    我把钱递过去,说出刚刚听来的特狄这个名字,押它的赢方。~只手给我把彩

    票扔了出来。

    现在,我手里不是有一张,而是有九张雪青色的硬纸卡了。虽然不再是那样惹

    人地发烫了,可也像授皱的现金一样,还是叫人鄙视。

    我又感到轻松起来,差不多是无忧无虑起来。现在,钱出手了,那件事惹下的

    麻烦了结了,事情本来是闹着玩的,这又成闹着玩了。我懒洋洋地坐到我那把扶手

    椅上,点起~支烟,悠闲地朝前吹着烟圈。但没有搞多久,我就站起来,转悠着,

    再坐下去。很奇怪,快意的梦想过去了。某种神经质的东西吱吱作响地往我四肢里

    钻。起先,我以为这是心虚,是怕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碰上拉由斯和他的妻子。可

    是,他们怎么能想到,这些新的彩票是属于他们的呢?人们的吵闹也没有打搅我,

    相反,我仔细地在观察,人们是不是又开始朝前挤了。啊,我自己坐不住了,一再

    地站起来,是为了看竞赛开始竖起的那面旗。就是它——焦急,一种心跳发烧的期

    待:愿起跑早早开始,愿这件讨厌的事情永远结束。

    一个年轻人拿着赛马快报跑过去。我叫住了他,买下一分节目单,开始在用陌

    生的行话写下的、看不明白的字句和预测中乱找。我终于找出了特狄,它的毛色是

    雪青的,它的职业骑师的姓名,它所在马厩的业主是谁……可我为什么对这些感兴

    趣呢?我气得把那张纸一授,一扔,站了起来,可又坐下了。我很突然地感到热了,

    不由得拿手绢在汗湿的脑门上操着。

    领带也勤得我难受。起跑还一直不打算开始。

    铃声到底响了,人们涌了过去。这瞬间,我感到了恐怖,这铃声就像闹钟响一

    样,好像也把我从什么睡梦中惊醒过来了。我从扶手椅上猛一下弹开,连椅子都倒

    了。我手里紧紧地摸着那些彩票,朝前疾走,不,是跑着,钻进人群里,仿佛陷进

    了要命的恐惧,去迟了就会耽误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一样。我粗野地把人往两边扒

    拉,一到横栏前面,就不顾一切地把一位女士正想去坐的扶手椅一拽。一看她惊讶

    的目光,我马上就意识到自己的手忙脚乱、疯疯癫癫。那是R伯爵夫人,是个老熟

    人。我见她气得耸着眉毛,可是,我又羞惭,又执拗,硬看着她冷冷地走开了,就

    跳到扶手椅上,好看到整个赛场。

    远处绿荫里,紧贴着起跑线站着一小队焦躁不安的马匹。身影小小的骑师们——

    样子就像穿得花花绿绿的小丑,费劲地把这些马保持在起跑线内。我立即想从中

    认出我下注的那匹马,可是我的眼睛不习惯这样看,只觉得眼前又热又奇怪地冒着

    金花,使我在斑斓的颜色中没法分辨出那匹雪青马。在这一瞬间,铃响第二遍了,

    于是七匹马如彩箭离弦,蹿进了绿荫跑道。如果仅从审美上安安静静地观看,看这

    些修长的动物怎样疾驰而出,简直蹄不沾地地从草地上掠过去,那一定美妙得很。

    可是这一切我一无所觉,我只想尽最后的努力,去认出我下注的那匹马,那个骑师。

    我甚至骂自己,没把双筒望远镜带来。尽管我侧头伸脖子,我也只看见四条、五条

    花花绿绿的虫子,搅动成飞驰着的线团;只是这会儿,这松散的一群在拐弯的地方

    拉长成楔形,前面挺出一个尖,同时,有几个点已经开始从群体中往后散落,我这

    才看出模糊一团的外表逐渐地在起变化。比赛进行得正紧张:二匹还是四匹在疾驰

    中争相领前的马,像彩色的纸条平展地粘在一起,忽而这一匹冲到前面,忽而另一

    匹猛一使劲冲到更前面。我不自觉地全身拉长着,仿佛通过这热烈紧张而带弹性的

    模仿动作,能提高马跑的速度,与之并驾齐驱似的。

    四周的人热情奋发。各个请于此道的人,一定从拐弯的地方认出马的毛色了i

    因为喊叫名字的声音,现在像尖啸的火箭一样从模糊一片的骚乱中蹿出来。当现在

    有一个马头挤到前面时,站在我旁边的一个人,疯狂地伸长两手,用得胜的、难听

    得刺耳的声音,跺着脚喊着:

    “拉瓦霍尔!拉瓦霍尔!”我看见,果然是那匹马的骑师在闪耀出衣服的蓝光。

    获胜的不是我下注的那匹马,这使我勃然大怒了。我旁边“拉瓦霍尔”,“拉瓦霍

    尔”的刺耳降叫,使我越来越不能忍受了;我大发雷霆,对着他叫喊的嘴张大的黑

    洞,真恨不得一拳桶过去。我气得发抖,发烧,任何一瞬,我感到,我都可能做出

    什么失去理智的事情来。不过,还有另一匹马,正紧钉着第一匹。也许那是特狄,

    也许,也许——于是这希望重新鼓舞着我。我看是真的,现在,马鞍上扬起的一只

    胳膊在闪光,还有点什么赠赠地往马的臀部上忽闪下来,是红色。可能是他,一定

    是他,一定是,一定是!可他为什么不抢到那人的前面去呢,这流氓?

    再加一鞭!再加一鞭!这下,这下他挨近那人了!这下,就差一捧远了!为什

    么是拉瓦霍尔?

    拉瓦霍尔?不,不是拉瓦霍尔!不是拉瓦霍尔!是特狄!是特狄!冲呀,特狄!

    特狄!

    我忽地猛醒过来。什么——这是干什么?谁在这样喊叫?谁在“特狄,特狄”

    地狂吼?

    是我在这样喊呢。我对e己这种狂热都吃惊了。我想止住自己,管住自己,在

    这种狂热中突然涌起的羞愧使我感到痛苦。可是我不能挪开目光,因为在那边,两

    匹马齐头紧贴在一起了。

    那准定是特狄,是它在靠着该死的拉瓦霍尔,靠着我恨得五内如焚的拉瓦霍尔,

    因为我们四周,其他人正在用刺耳的最强音,用更响亮、更多的声音合在一起地尖

    叫着:“特狄!特狄!”

    这喊声,把我这刚清醒了一会儿的人,又拖进了狂热。它会赢,它一定赢,确

    确实实,这下,这下,从另一个骑师飞驰的马后面抢出来一个马头,抢出来一律远,

    这下已经两柞远了,这下,这下已经看得见脖子了——就在这时,铃声刺耳地响了

    起来。于是,欢呼声、咒骂声、愤怒声,都一下爆发出来了。有一阵子,特狄这令

    人向往的名字溢满了蓝天,一直到天顶。

    随后,这喊声消沉了,什么地方呼啦一下奏起乐来。

    我从扶手椅上下来,热烘烘,湿渍渍,心怦怦跳,不得不坐下来待一会儿。这

    一阵如醉如痴的兴奋,使我昏头昏脑。比赛乖乖地顺我的心,使我产生的没头没脑

    的欢乐,和我从来没有领略过的狂喜,流遍了我的全身。我徒然地试图骗自己,似

    乎这匹马如今赢了,是违反我的意志的,似乎我是甘愿眼看着把钱输掉的。然而,

    这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的四肢已经感到一种死命的牵引,魔法一样把我拖到什么

    地方去,而且我知道这是要把我推向哪里:我是想去看到胜利,触到胜利,抓到胜

    利,让手指摸到钱,大把的钱,沙沙响的蓝钞票,而且这沙沙的响声直沿着神经传

    到全身。一种邪恶的乐趣使我充满了力量,再也没什么羞耻之心能阻止我屈服于它。

    刚一站起来,我就那样紧走,那样紧跑,直奔付款处,蛮不讲理地,张开胳膊肘插

    进等在窗口的人们中间,不耐烦地把人往两套推操,为了要看到钱,亲眼看到钱。

    “浑人!”一个被挤开的人在我后面嘟唤着。这话我听见了,但不想和他寻衅,

    只是在病态的、不可理喻的焦躁中抖动着。终于轮到我了!我两手贪婪地提住一把

    蓝票子。一我发抖地数着,立刻欣喜若狂:这是六百四十克朗。

    我热中地把钞票抓了过来。下一步的想法是:现在接着赌,更多地赢,更多更

    多地。

    我倒是把赛马快报放到哪儿了!酶,一激动扔掉了。我环顾四周,想再买一份。

    这时,我大吃一惊地发现,付款处关门了,猎猎飘动的旗降下来了,四周的人一哄

    而散,向出口涌去。竞赛结束了。刚才是最后一场。我直愣愣地站了一会儿,然后

    怒从心上起,好像受了什么冤屈似的。正当我全部神经紧张得发颤,身上的血液多

    少年来没这么灼热地流过时,一切就要结束了,这我不甘心。然而,用虚张声势的

    心愿矫情地去滋养希望,这只会是一个错误,于事无补啊,因为这五颜六色的拥挤

    的一群,越来越快地退潮了,在零零星星留下的人中间,被践踏的草地已经在闪耀

    着绿色。慢慢地我感到自己救在这里太可笑了。于是我拿起帽子——一手杖显然是

    在活动栅门那儿一激动撂下了——一朝出口走去。一个恭顺地脱下帽子的传役向我

    跳过来,我向他报了马车的号码,他把手卷成喇叭形朝场子那边一喊,马就得得得

    地走了过来。我示意车夫,慢慢地顺着主林荫道下去。因为在这会儿,当激动开始

    舒适地缓和下来时,我产生了急切的意向,要使这整个场景在心里重现出来。

    这时,另一辆马车超了过去,我不自觉地投过去一瞥,但立刻又非常自觉地移

    开了目光。

    这是那个女人和她臃肿的丈夫。他们没有看到我。可是,我立刻产生了一种噎

    得难受的感觉,仿佛被抓住了。我真恨不得朝车夫喊,朝马上打,赶快从他们附近

    走开才好。

    许多别的马车,像花船一样,载着花花绿绿的妇女,靠着栗树林荫道的绿岸颠

    摇过去;

    我的马车支在橡皮车轮上,舒缓地滑过那些马车中间。空气温和甜润,有时会

    有一阵微风,在初起的晚凉中吹过尘雾。然而,刚才那种舒适如梦的感觉不再来了:

    和这受骗者的邂逅在痛楚地撕裂着我,像一阵冷风钻过接缝,一下挤进我受热过猛

    的激情之中。现在,回头清醒地想想这整个场景时,我不再理解自己了:我,一个

    绅士,上流社会的一员,后备役军官,受人尊敬,在没有必要把拾到的钱昧下时,

    如塞进了皮夹,而且,甚至是带着贪婪的欢乐,带着欲望来做这件事的,这就使任

    何谅解都站不住脚了。我,一个钟头前还是体面无摊的我,在偷东西了。我是一个

    小偷。为了吓唬自己,我还小声地宣布对自己的判决,同时随着马车的缓跑,不自

    觉地应看蹄声的节奏说:“小偷!小偷!小偷!小偷!”

    然而,就在这时——一我该怎么说好呢——出怪事了。事情是那样稀奇古怪,

    那样无法解释。不过我有底,我所追述的,没一件是胡诌的。在那段时间,我感觉

    的每一瞬息,我思维的每一振荡,凡我所感知的,都是超乎寻常地明晰,我这三十

    六年来的经历简直都比不上。

    不过,要把我在感知时那种不近清理的次序,那种使人愕然的跳跃,都说得明

    明白白,这我可不敢想,而且我也不知道,有哪个诗人,哪个心理学家,能够讲述

    得更合逻辑。我只能很忠实地,按照它们意想不到地突然闪现的次序来描述。事情

    是这样的,我当时对自己说:“小偷,小偷,小偷。”随着来的,是奇特的、空无

    所有的一瞬,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的一瞬。那时,我只是-一唉,表达起来有多难呀——

    我只是谛听着,朝我的内心深处谛听着。我已经传讯我自己了,我已经控告我

    自己了,现在,该被告来回答法官的审问了。于是我谛听着,什么也没听到。鞭子

    炸出一声“小偷”——这本该是我等着要听到的,本该使我猛一惊,然后在难以名

    状的、痛心悔恨的羞惭中瘫下去的,可是什么也没有唤起。我耐心地等了几分钟,

    然后就把头更低地贴近胸前-一因为我似乎感到,在这种执拗的沉默中有什么声音

    会响起来——热切地等着听到那迟迟不来的回响,等着听到在自我控告之后一定要

    来的,那种恶心、恼怒、绝望的呼叫。还是什么声音也没有,什么回答也没有。我

    又朝自己说着“小偷,小偷”,这回声音相当大,想唤醒我瘫痪的良心。还是没有

    回答。可是突然——一在耀眼的意识闪光中,就像一根火柴突然划着,并且悬在昏

    暗的心灵深处一样——我认识到,我只是愿意感到羞惭,却并不感到羞惭,是的,

    对那种愚蠢的行为,我心灵深处悄悄地感到骄傲,甚至扬扬得意。

    这怎么可能呢?这下真把我自己吓住了,我抵制着这种意想不到的认识,但这

    种感情竟如此汹涌澎湃地从心里往外翻涌。不,在我血液里那样温暖地躁动的,不

    是羞惭,不是激怒,也不是自厌自弃;在我心里飞溅火花,甚至喷吐着明晃晃傲慢

    的火舌的,是欢乐,是陶醉的欢乐。

    因为我感到:在那一刻,多少年来我才第一次真正地活了;我的感情只是麻木

    了,还没有萎缩;在我心灰意懒的沙层底下的什么地方,到底还有热情的温泉在潜

    流着,如今在这个偶然事件的探泉杖的搅动下,高高地喷溅到我的心头来了。在我

    身上,在我身上,在呼吸着的大于世界的一隅中,居然也还有尘世万物中那种神秘

    的火山岩心在燃烧,它在贪欲的旋搅碰撞下有时还会喷涌而出。我还活着,还是活

    生生的,还是个有恶念和善心的人。心扉被热情的狂熟扯开了,一种奥秘袒露着进

    到我心里,我在快意的眩晕中愣愣地低头看着我心里这种陌生的东西,它使我吃惊,

    同时也使我欣慰。当马车缓慢地驮着我梦幻似的身子,磷磷穿过有产者的社会圈子

    时,我一级一级,慢慢地下沉到我心里这种和人有关的奥秘中去。沉默的行程孤寂

    得难以言状,只是由于我突然点着的意识这支高擎耀眼的火炬,才显得短了。千万

    个人欢笑着,闲聊着,围着我翻腾起伏。这时,我在自己身上寻找我自己,寻找那

    个失去的人,在这意识的魔幻行程中摸索着岁月。几乎已沓无踪影的往事,突然从

    我尘封晦暗的生命之镜中冒了出来。我记得,还是学童的时候,我就曾经把一个同

    学的小刀偷了。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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