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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厚做了个梦。
这是什么地方?
英厚缓缓坐起身来,环顾四周。软绵绵的床支撑着他的身体,浑若无物的毛毯温暖地包裹着他。
英厚终于看出来了,这是很久以前他和敏燮一起来过的公寓。
是的。对了,英厚,在去监狱之前的那个晚上,你跟敏燮在这里达成了重要协议。
现在,敏燮把房子给了自己。
英厚打开衣柜的门,衣柜里挂着几套衣服。
半身镜子里面映出另外一个英厚。
短短的头发,干枯瘦削的脸,肆意疯长的胡子,毫无生机和活力地镶嵌在两只干巴眼眶里的眼珠,还有双颊上的密密麻麻的皱纹。
英厚久久地凝视着自己的脸。
可怜。他突然感觉镜子里的男人非常可怜。英厚伸出手,抚摩着男人消瘦而憔悴的脸。
没关系,英厚。
英厚喃喃地说道。
头发很快就会长出来,你会长胖,也会恢复血色。过不多久,一切都会恢复到从前的样子,除了岁月,除了梦中又长一岁的年龄。
英厚匆忙关上衣柜的门,然后跑向冰箱。
冰箱里装满了食物。他感到饥饿,看见什么就吃什么。
人总是要活下去的。
英厚贪婪地吃着,他想起在监狱里一直在想的一句话。
他疯狂地吃光了冰箱里满满的食物,然后再次感到了困倦。
英厚又躺到床上。
一阵呕吐的欲望涌至喉咙口,他弯下腰去,伏在浴室马桶上吐出许多秽物。
这时,他听见有什么声音,仔细听去,是门铃在响。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为了彻底吐干净,他把手指插进喉咙。门铃一直响个不停。
英厚走到客厅,刚才稍微停顿片刻的门铃又继续响起。英厚把眼睛贴向猫眼,这个夸张的猫眼把门外的情景折射180度,全部收入视野。英厚看见一个女人站在门口,一个未曾谋面的女人。
英厚迟疑了一下,把门打开。
“这算怎么回事?”
女人的声音很尖利。
“既然在家,为什么让人家等这么久?”
女人通过半开的门走进来,大声说道。
“啊!”
进门之后,女人突然发现对方是个陌生人,连忙后退一步,大叫起来。
“哦,对不起。”
女人用手上的小提琴盒子挡住身体。
“我以为你是敏燮君呢。”
“我是敏燮的朋友。”
英厚为了让这个慌张的女人安心,温柔地说道。
“你是来找他的吗?”
“是的。”
女人一边拿手给长发分了分缝,一边笑着回答。她穿一件用紧身腰带束起来的柏帛丽大衣,显得格外高挑。
“我把东西落在这里了。”
女人毫不迟疑地把小提琴盒子放在桌子上,然后在房间里翻腾。最初的慌张已经没有了。看她的动作,似乎经常到这里来,对房子的结构非常了解。而且她还表现出从容不迫的镇静,似乎她和敏燮的关系远比英厚更近,理所当然地在自己家里找东西。
女人找遍房间的每个角落,没有看英厚。
“如果你见到他,请你转告他,让他和我联系。”
“我……”
英厚沉重地说道。
“我不知道你是谁,今天是第一次见面。”
女人转过身去,面对面地看着英厚。那是一张白得耀眼的脸,盈满阳光的脸像漂白过的白纸。这不是病态的脸,而是像透明的玻璃制品一样流露出玲珑美。
两人目光相遇的瞬间,一道寒光之箭飞快地掠过英厚心中。就像走在日暮的街头,偶然间转过弯去,便迎面撞见对面建筑物的玻璃窗尖锐地反射出晚霞的光芒。
“可是,你不是说你们是朋友吗?”
英厚点了点头。
“你找什么?我可以帮你。”
“一本乐谱。”
女人又转过身去。
“你先坐一会儿,我来帮你找。”
女人轻轻地点了点头,算是表示谢意。
英厚开始寻找女人的乐谱。但他根本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脑子里充满困惑。
英厚打开房门,翻起了壁橱。
她是谁呢?
英厚一边寻找乐谱,一边在心里想着这个问题。
突然,门外的音乐声撕破了房间里的静寂。那是摆弄小提琴琴弦所发出的声音。
英厚把眼睛贴到微开的门缝,偷偷窥视女人的身影。灿烂的阳光透过窗户射进来,女人的手指摆动着夹在下巴底下的小提琴琴弦,琴弦像匕首一样闪闪发光。逆光的女人熊熊地燃烧了。眼睛、鼻子、嘴唇,所有别具特色的面部线条统统不见了,女人的轮廓燃烧成另一个光芒四射的影子。
“吱”地一声,英厚打开房门,走到客厅。
听见英厚用力关门的声音,女人转过头来看着英厚。
“找到了吗?”
“没有。”
女人把乐器放回盒子,摇了摇头。
“我明明把乐谱放在这房间里的……”
女人叹息着说。
“我得走了。”
女人漫不经心地看了英厚一眼。
“对不起,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女人拿起小提琴盒子。
“早知如此,我应该先打个电话再来。”
“请稍等。”
英厚的手抓住刚刚转过身去的女人肩膀,挡住了她的脚步。女人惊讶地回头。两人的视线短暂地相逢。女人似乎感觉到气氛不对,便迅速地后退一步。
“请稍等,我再找找别的房间。”
“不必了。”
就在刚才,男人的眼睛里还闪现着短暂的火花,流露着不寻常的眼神,然而转瞬之间已经消失殆尽了。面对男人陡转急下的行动和语气,女人有些茫然,她迟疑片刻,脸色微微发红。
“我走了。”
蓦地,英厚伸出双手抓住女人转过头去的身体,将她推向雪白的墙壁,慌张地寻找着她的嘴唇。他知道女人必将强烈反抗,就用双手紧紧箍住女人的身体。英厚把嘴唇贴向女人透明如玻璃的香颈。
出乎意料,英厚很快碰到了女人冷冰冰的脖子。她的脖子并不活动,就像骨折后用绷带石膏固定的病人,纹丝不动。他们的嘴唇相遇了,英厚把自己的嘴唇在女人的嘴唇上蹭来蹭去。女人的嘴唇很快就张开了。女人做出了反应,英厚却没能闻到从她体内散发的甜索索的腐烂的香气。女人矗立如雕像。
英厚从女人身上挪开自己的脸,急切地去看女人的脸。英厚看见了,女人的眼睛里充满了讽刺和嘲笑。她正怒目瞪着英厚。
“疯子!”
女人充满厌恶地骂道。
英厚突然不知所措了。他感觉自己不能就此退却,于是向前迈了一步。
霍地,女人的手飞向半空。剧烈的疼痛在英厚的左脸溅起了火花。英厚捂住了左脸。
女人走了。英厚站在那里,一种冷冰冰的新鲜感在胸口绽开。
那天夜里,英厚在床头发现了女人要找的乐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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