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第02章
“你要去哪里?”
雅安听到黑暗中传来的声音,猛然煞住脚。她很快就恢复过来,转向坐在几码外的妹妹。“凯馨!你怎么还没睡?”
“我睡不着。我一直在胡思乱想,想得都快疯了。呃,雅安,默雷一定会被人家杀掉,我知道!他根本不是杜若维的对手,我好怕!”
“别乱想了,罗姨不是给你喝安睡酒了吗?”
“我喝不下,我紧张得快死了。可是你又在干么?这么晚了,你一个人不能再出去。”
真是倒霉,被逮个正着,雅安想道。她本想只留张字条就偷偷溜走,不过说个谎也一样。“飘梦楼有信来,说出了一点问题,我只去一、两天就回来。”
雅安从走廊的栏杆望下去,车夫一定在等着她了。马厩在庭院最后面,她已经传话过去,车夫应该已经沿着车道驶到这幢两层楼砖房的前门出口。她得快一点,已经很晚了。
“可是你在决斗前不能走!”凯馨抗议道。
“你晓得我对这种事情的感觉,我在飘梦楼一样可以知道结果。”
“可是我也许会需要你。”
“别傻了。”雅安笑她。“说不定到头来他们只会擦破一点皮,流几滴血,为他们那些荒谬的荣誉尽一点责任,如此而已。”
“吉恩可不只如此而已。”
雅安在黑暗中僵直身体。只要凯馨肯让她走,也许就不会有决斗了。“我知道。”她简短地说。
“我不是故意的。”黑暗中传来凯馨后悔的声音。
“没关系。如果可能,我会留下来,可是我非走不可。天气太暖和,又起风了,说不定天亮时会来一阵暴风雨。我必须快一点,不然会被困在路上。”
“起码你会及时赶回来吧?”
“那两个男人决斗不会在天亮就举行,还要再过一天。默雷说的,因为他选定的助手出城去了;必须等到明天下午才会回来。过时并不是不寻常的事,可是这一次雅安却特别感激,她就靠这个机会了。“我会尽量赶。”
凯馨忽然站起,跑向雅安,紧紧抱了她一下。“你真是最好的姊姊。”
雅安还给妹妹一个亲爱的拥抱,便往楼梯走过去。
吉恩已经死了好长一段时间。起初那种刻骨铭心的伤痛已经谈去,有时她觉得现在的麻木似乎是一种背叛。她常常希望那些伤痛还在,至少她还能有点感觉,知道自己某些温柔的部份还活着。大部分时候,她知道那种痛苦已经变成愤怒,恼怒那个杀了她未婚夫的人。她曾经有的爱已全部化为恨。
然而有时在夜里睁开眼睛,她会害怕自己只是个骗子,她只是在扮演一个矜夸的韩雅安的角色,一个古怪的、怨怒的女子,为了对未婚夫的回忆,宁可独身下去。然后她会感到一阵恐慌,好象她陷在自己做的面具底下,挣脱不出来。可是她更清楚,如果卸掉那一层面具,她会非常不自在,就像在大家面前脱光了衣服似的。
马车正在等她。就着门廊的灯笼,她仔细打量了它一番。这只是一辆普通的黑色四轮马车,不特别好或特别坏,走在路上没有人会格外注意它。前面拉它的马车夫高大强壮,不过并不耀眼,应该没有问题。
她静静向驾驶座上的人打个招呼,拉拢深蓝色的羊毛披风,遮住她还没换掉的戏服,爬进车厢。她拍一拍披风的口袋,确定面具还在里头,便坐下来,靠向皮制椅背。马车震动一下,鞭辎往前走去。她望向窗外,让自己的心思飘到别处,她不要去想她就要做的事。
吉恩的家族是顽固的法国移民,他们的农场就紧连着她父亲用扑克赢来的土地。他们痛恨跟美国人比邻而居,两家之间尽管有好几条通路,又有一条河相通,却互不往来。然而到底是邻居,两家都知道对方在干什么,谁病了谁好了,几时有庆祝或哀悼。原因很简单,两地的黑奴大部分都是亲戚,经常来来去去,不只交换消息,也踩出了通路。
大概是韩乃汉拥有农场的两年之后,有一天早晨,雅安骑马出去时,甩掉了她的马童,任她的小马往隔邻的农场方向走过去。她自己伸长了脖子想看看会发现什么好玩的事,没留心自己的路径,不久就迷失在纵横交错的小路间。
找到她的是溜课出来玩的吉恩。他带她回家并把她介绍给他的父母亲、祖父母、跟他们住在一起的堂兄涕,还有从早餐后就一直在找他的苏格兰家庭教师。
他的家人全都围过来,发现她竟敢单独走过分隔两家的几英里路,简直是世界上最勇敢的女孩子。他们给她吃棒棒糖和杏仁糖,还让她喝了一小杯酒。他们先派一个信差回飘梦楼去报平安,却坚持要她留下来用午膳。那一天自然变成一个假期,比起这么天大的事情来,教育实在算不得一回事。她和吉恩以及他一大群堂兄弟玩得兴高采烈,还乘了一辆羊车出去玩。到最后,大她十岁的吉恩送她回家。当她向她爸爸解释她为什么跑那么远时,他还在一旁坚定地帮腔。那天还没完,她就爱上他了,而且一直没有停止过。
一回到飘梦楼,雅安就把吉恩介绍给她的父母亲和小妹妹凯馨。不过虽然吉恩曾经一股脑儿把他们家的大大小小的事都拖出来让她知道,雅安却保留了威廉叔叔的故事。一直到很久以后,当她确定他不会遗弃她时,她才告诉他。
韩威廉是她父亲的弟弟,有一天突然就冒了出来。他自己的家在半夜失火,妻子和一双儿女都烧死在里面,只有他只身逃了出来。虽然死里逃生,他却不能原谅自己没有及时救出他的亲人。既然乃汉是他唯一的亲人,他只好来投奔哥哥,远离伤心之地。
起初他一切还好,只有在夜里会作噩梦,大哭大叫。后来他连醒着的时候也会尖叫,直喊到声嘶力竭。他开始用双手拚命敲打墙壁,把全家吵得鸡犬不宁。有一次他还想用一把菜刀切自己的手腕,乃汉去拦他时,他又攻击自己的哥哥。有一天,他敲开乃汉放枪的柜子,拿一枝猎枪指着罗莎,最后却朝良己的脚射了一枪。
那种时候,疯子照例都关在教区监狱里面,因为除了杰克逊广场有一家特别医院之外,别无收容他们的机构。监狱并不是理想的解决之处,那些不幸的人不是受其它囚犯的欺侮,就是去欺侮更弱小的疯子,病情只会更重。
韩乃汉不忍心把弟弟送到那种地方去,他将威廉安置在飘梦楼一间放轧棉机的房间里。那个房间很牢靠,离土屋有一段距离,可确保他的叫声就不会吵到别人。房里砌了一个火炉,窗上安着铁条,一切家具齐全,有床、桌椅、一张摇椅,以及一个洗手槽。甚至还有一只脚镣,连着一条链子,绑在床边嵌进墙里的大铁钉上。
乃汉另外安排了两个黑奴伺候他的需要,威廉就这样被关了四年。大部分时候,他都没有怨言,只是偶尔他会祈求有人会一枪毙了他,让他得以解脱。终于有一晚,他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性命。那条绳子是他拾起落在地上的棉屑,一英寸一英寸,一夜一夜搓成线所做出来的。
那个房间还留在飘梦楼,也就跟农场上其它东西一样,房间收拾得层次井然。地板扫干净了,床单换过,锁和脚镣都上油,火炉的烟囱也通得清清爽爽。有时空间不够,打包的棉花也会放在里面。曾经有一次,一个黑奴因为打死他的女人,也给关了进去,等他冷静后才放出来,现在那个房间是空的。
马车驶过城区,转向通往郊外的黑街。这里是成排的狭隘的穿弹屋,它之所以如此命名,是因为一颗子弹从前门发射,可以笔直穿过两个房间,从后门飞出去。马车在其中一间门前停了下来,雅安下了马车,匆匆爬上窄梯,在门上敲了几声。
好久好久门后才传来动静。门闩被拉开,门口露出一条缝。
“山森,是你吗?”雅安问道。
“雅安小姐,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门拉开来,在马车灯笼的微晕中,可以看出一个身形庞大的黑人。他的头几乎顶着门顶,肩膀和手臂的肌肉纠结突起,那是打铁打出来的成绩。他说话的语调不只带着不以为然,还带着一丝疑虑。同时他又探过她的肩膀,瞄向那辆等着的马车。
“我必须跟你和艾力谈一谈。艾力人呢?”
“他在里面,小姐。”
“好。”她说。等到比山森还剽悍的艾力露面后,她开始简述她的计划。
他们不喜欢这个主意,感觉就摆在他们的脸上。雅安不怪他们,她的构想实在很危险。然而他们还是答应了,她知道她可以信赖他们。
以前就是山森和艾力照顾威廉叔叔的。为了帮助他们打发时间,雅安就把学校的书本带回来,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用竹枝在沙上写字,教会他们读书识字。等到叔叔死后,这兄弟就给安插到打铁店工作。然而他们在历史课本和废奴主义者散发的册子中念到自由的可贵,他们也渴望能获得自由,能自力更生,开一家自己的铁铺。
雅安的父亲临危之际,两兄弟来找她。他们请求雅安帮忙求她父亲还给他们自由,因为一个人弥留时仍可立遗嘱释放黑奴。雅安同意了,她说服父亲释放他们,而且在山森和艾力的铁铺开张后,大力宣传他们打造的铁条最坚固,纹饰最漂亮。他们的生意就此蒸蒸日上,而他们是懂得感恩的人。
雅安实在不愿意麻烦他们,可是她别无选择。她只能希望就算出了什么事,她还能够保护他们的安全。
不久之后,山森和艾力就爬上车厢后面。车夫掉转马头,又往城中驶去。
经过这一番折腾,其实不过午夜刚过。街道的煤气灯依旧灯火通明,一路上马车木断。许多化装舞会都到这件时分才结束,街上塞满了回家的客人。
在一条街的转角,雅安看见一名警察,戴着他的棕色皮帽。他站在那里,不住把短很住手掌敲,正在盘问一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人,因为他们看起来就像职业赌徒的样子。雅安目不转睛地盯着,刚好看见一名赌徒抽出一卷好象纸币的东西,塞进警察的口袋里。
她掉开头,厌恶地撇一撇嘴。不过这是司空见惯的事,她并不意外。多年来,纽奥良一直是全美国最富庶的城市,自然吸引不少政治败类。而在记忆中腐败得最厉害的,又要数当前的一帮官僚。目前当权的是国立美国党,即俗称的一无所知党,他们不择手段去获得政权,从此就抓权不放。他们不惜雇用杀手攻击反对党的选民,另一方面捏造死人的名册,充作人头选票。到头来,人民对政治几乎已全盘失望。
有人说,在一无所知党的背后是一小撮有力人士,他们利用当时的情势来牟取暴利。这些人并不直接插手市政,他们的身份也很少人知道,不过他们推出一个纽约客李克思当他们的工具。众所周知,那个人带来一肚子坏水。
局势坏到不可收拾,终于有人挺身而出。城中一直耳语不断,据说有一群市民正在暗中集会组党,自称义警团。他们有武装,而且在等待时机,准备在下一次大选,也就是明年初夏时,发动政变,促成一次公平的选举。
一无所知党的主要势力在警方。他们执勤的习惯一向是往最近的酒吧跑,这一刻却是雅安最感激的事,这一点也在她的算计当中。
马车抵达道芬街时,灯火人群都已被丢在后面。商店早就打烊,有些人家的灯火依稀透出窗帘。四周一片寂静,马车的灯笼悠悠拖曳过一条长街。深院暗夜,树影幢幢。
雅安倾身向前,打开驾驶座下面的小窗户。“慢一点,索龙!”她叫道。
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雅安摇下较大的边窗,探出头去,聚精会神地往前看。
她看见一辆无人的马车停在路边,马缓搁在驾驶座背后,就跟她预计的一样。她的脸上浮起一种阴森的满意表情,安静的打个手势,又坐回去。
马车继续转过下一个街角,向右转进圣菲利浦街,停在半路上那辆空马车附近。山森和艾力跳下车来,两条粗壮的背影没入黑暗之中。索龙听从雅安的指示,捻熄了灯笼后,爬回驾驶座。一名骑马的夜行人往他们相反的方向路路独行,然后一切又归于寂静。
雅安猜的没错,杜若维的确是在他最近交上的这名情妇的金屋之中。他这个情妇是个女演员,就住在雅安身旁这间杂货店的二楼。待会儿如果杜若维出来,势必要经过她守住的出口。大门深锁,雕花铁门静静闪着幽光,杂货店楼上的窗口一片黑暗。
凯馨和罗姨如果晓得她不但知道杜若维的行踪,而且敢在这样的深夜来找他,不吓昏了才怪。她自己也不喜欢知道这些事,可是探知杀害吉恩的凶手的生平事迹,有时确是提供她一种病态的乐趣。她控制不住自己打听他的所作所为的欲望,就像想要探测伤口的严重程度。知道他的恶行愈多,她就愈能憎恶他。
一八五一年八月,就在决斗之后,她很高兴听说杜若维加入了义勇军,远征到古巴去,她希望他能死在那里。后来听说他被俘虏了,关在一座偏远的土牢,她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听到他的音讯。很不幸,两年之后他还是回来了。瘦削、危险、活生生的一个人。
西班牙战争结束后,他接着耽溺在赌桌上。很多年轻人走上这条路就回不了头,然而幸运之神似乎特别眷顾若维,他在赌桌上发了财,从此财源滚滚。只是他对钱好象并不特别感兴趣,倒是对他自己的末路比较热中一些。一八五五年时,他又丢下母亲,加入另一支义勇军,跟着当时的青年偶像华威廉远征尼加拉瓜。
一八五七年五月,也就是约一年前,他又回到纽奥良来了。他是一个败军之将,跟着他的领袖从中美洲退下阵来。然而外表上却看不出一点蛛丝马迹,尽管他在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他还是安然无恙。
这一年秋天华威廉再度远征,杜若维却没有跟进。有人说他是为了他孀居卧病的母亲,另一些缺德的人则说他是为了土地分配不均的问题跟华威廉失和。无论如何,他又逃过一劫,因为后来华威廉被控违反中立法,不久就要开庭审问。若维实在运气奇佳。
雅安并不真心希望他受到伤害,她不是复仇心那么重的人。她生性温和、公平,不耐烦长久怀恨在心。只是,只是,有的时候他似乎也该有点报应吧!
雅安伸长脖子,望向二楼女演员紧闭的窗扉。她几乎可以看见窗户后面正在进行的勾当:交缠的肢体,呻吟喘气的声音,床板咯吱咯吱摇晃……她猛然靠回符背,强迫自己忘掉那些不堪入目的想象。她才不在乎杜若维怎么找乐子的,一点也不。
那个女演员米赛儿是个漂亮年轻的女人。雅安看过她演的戏,还不坏。她是杜若维喜欢找的那种女人,有一些经验,而又容易满足,不会牵扯大深。
奇怪的是,据雅安所知,他却没去找过那些迷人的黑白混血女郎。也许是因为那种关系容易太过深入,不合他的胃口。那些女郎通常都会有一个阅历精深的妈妈从旁指点,她们就算不求登堂入室,至少也要得到一种半永久的关系。
雅安终于想到了正题。既然他的女人那么多,而且他一向知道她对他的敌意,为什么还要在舞会上接近她呢?
这个问题困扰了她一整晚。虽然她戴着面具,他还是知道她是谁。而在过去,她敢说他一直在避着她。就她记忆所及,他们还没正式面对面接触过。那么,他为什么要破坏两人之间这份不成文的默契,竟邀她跳舞呢?
院子里响起脚步声,坚定平稳的步伐正慢慢接近大门口。雅安取出面具戴上,然后打开车门,站到大门前。她拉上披风的头套,拢紧披风的前襟,咽下一阵紧张,心里开始琢磨要怎样开口。然而惊慌占据了她的脑海,她发觉自己竟不知要说什么。
他越来越近了,影子被远处的灯光映在地上,拉得长长的,沉默、邪恶的黑影。突然灯熄了,影子跟着消失,只剩下一个移动的男子身形。雅安上前一步,走出车厢的屏障。她又跨出一步,再一步。
大门拉开了。
她在干什么?
一个沉默的叫声在她体内爆开,惶恐一波又一波地袭向胸口。她不能这么做,这是错误,一个致命的错误。
没有时间疑问或抽身了。她深吸一口气,尽可能装出低沉、挑逗的口吻说:“杜先生,晚安。”
她从黑暗中现身时,他站着一动也不动,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行动的前奏。晚风吹过,轻轻掀起他的披肩,她才注意到他已经换下舞会服,穿回普通的服装,一手还拿着帽子和手杖。
杜若维听出她的声音,那个折腾了他一千多个无眠之夜的声音,突然觉得胃部一阵收缩。他不会听错,就像他也不会认不出黑暗中那个纤瘦挺直的身材,甚至是头的斜度。深更半夜,韩雅安可能为了什么事来找他这样的男人呢?当然不是被他吸引,更不是来向他问安。一股混合了欲望与愤怒的热气涌上他的心口,还夹杂了一丝他自从十六岁以后就不曾感觉过的狼狈,那种幽会给逮个正着的狼狈。普天之下,也只有这个女人能够让他如此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缺点。
他张开嘴,讲的话像鞭子一样嘶嘶作响。“你到底在这里搞什么鬼?”
雅安没想到他一开口就盛气凌人。她凝视他很长一段时间,望进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眼珠,加上浓密的黑发,瘦削的脸庞、鹰勾鼻,他整个人就像是西班牙禁欲僧侣的形象。那一刻她真以为他会掉头就走。山森和艾力在哪里呢?她赶紧又向前一步,一向他伸出手。“我只是想跟你谈一谈。”
“谈什么?你是来替倪默雷求情的吗?你是不是想要说服我,既然我的命比较没有价值,所以我应该躺在地上?”
他还是一眼就认出她了。她索性放弃伪装,提高了声音。“如果我是呢?”
“别人也就罢了,你更该知道这是枉费心机。你不是一向很肯定我没有善良的那一面,又怎能指望我现在会变出来呢?”
“我也有出错的时候。”她冒险地向他身后望了一眼,却瞧不见任何动静。
“还是这么冷静。你用什么做赌注呢?你拿什么来补偿我的荣誉损失?”
“荣誉?”她嗤之以鼻。“那只是一个字眼罢了。”
“倒不如说是一种观念,类似尊严或者是贞节。就算你不重视自己的,那就表示你也不在乎别人的吗?”
“你是什么意思……”她开口道。
下面的话被他扣住她手腕的气力逼了回去,她跟着撞进他怀里。他的嘴唇以雷霆万钧之势压住她的,另一只手则捧住她的脸,强迫她接受他的吻。
她闷哼一声,双手卡在披风里面拚命往外推。碎然间,压力减轻了。他的唇带着无言的歉意,暖热而坚定地印在她唇上,舌尖轻舔灼热敏感的表面,然后慢慢地伸进去,寻求里头更深的甜蜜温柔。
一点分心的事是必要的。她不能失败,现在不能。雅安强迫自己放松肌肉,轻启嘴唇,让他的舌头长驱直入,触及脆弱的内里。她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到一种感官的刺激淹过她,仿佛一扇深锁的门不顾意志的反对自行打开了。一股热流爬上她的血管,她的心跳加速,皮肤下面好象燃烧着一簇簇火焰,下半身变得沉重无力。意识隐没在一种强烈的冲动之后,她只想要更靠近他。她的舌头迎上他的,交缠缱绻,让出更多、更温热的深渊。
没有一点预兆,一声重物撞击的闷响突然出现。若维吃这一棒,他的头立刻往前倾。全身都向她压过来。雅安迫不及防,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才扶住他。山森和艾力马上抓住他的后背,把他的身子抓直。
他的头垂在前面,肩膀垮下去,长腿屈膝。雪白的衬衫领上有一行血污,而且愈落来愈多。他的帽子和手杖掉在地上,一阵风过,卷走了灰色呢帽。
雅安举起一只颤抖的手掩住唇。“他没死吧?你们没杀了他,对不对?”
“瞧他这个样子,刚才那一棒也许太重了些。”艾力低声承认。
山森咕哝道:“路途遥远,还是这样比较保险。”
“可是他流了好多血!”
“头上的伤口一定会血流如注,我们可以把他的衬衫脱下来当绷带用。小姐,请你打开车门好吗?我们要赶快把他弄进去,免得别人怀疑。”
“好。”她赶快四下张望了一下,颤声道。
他们匆匆忙忙就把若维塞进车厢,雅安紧跟着爬上去,关上车门。马车上路前先晃了一下,把她撞到对面座位的若维身上。在那短暂的一-那,她抵着他,感觉到他精瘦的男性身体。她仿佛烫着似的,赶紧抽身跪在他身旁。她的手枕在他头上,摸索伤口的范围。触手之处,都是暖暖黏黏的血液,带给她一阵恶心的懊悔。
她太过自信了。她早该知道,绑架一个男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原先的计划是,她会设法让若维分心一下,给山森兄弟突袭他的机会,然后再把他塞进车厢里面。一切都照计划实现了,可是雅安一点也不快乐。在前往飘梦楼那一段噩梦般的旅程中,雅安只好拚命安慰自己,如果她失败了,还会造成更严重的后果。
山森陪她坐在里面,帮着除下若维的披肩和外套。雅安的手一直哆嗦不停,好不容易才剥下他的衬衫。然后她扶住他的身体,让山森包扎头部的伤口。最后,她把若维的头枕在她的腿上,听凭马车驶向黑夜深处。
他躺在那儿,沉重地压在她的腿上。古铜色的肌肤下,脸色隐隐泛着青白。那是一张强壮的脸庞,宽广的额头,浓眉漆黑,他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垂下来,画出两道黑线。嘴唇的线条坚定、分明,而又性感。唇角微微上弯,形成一抹冲淡冷峻五官的笑容。他有一个方形下巴,刮得干干净净的,只留下一片淡淡的黑青色。他的头发是自然鬈的,虽然修得很整齐,还是有几-落在额前,发捎微曲。
万一她已经杀死他了怎么办?这么强悍有力的人当然不会太容易死,可是他头上的伤似乎很严重。她虽然不在乎他的死活,可也不希望他死在自己的手上。
如果他死了,那都是她的错。她犯了谋杀罪,她不能做任何辩护。要是运气好,也许她还能开脱山森和艾力。万一三条人命都赔在她手上,那就太可怕了。她宁可自己负起全部的刑责,也不愿终生背负这么沉重的罪孽。
假设有人看见他们呢?假设有人认出马车,认出山森和艾力这两个体格魁梧的黑人是很容易的……她该怎么办?她早该想到这些可能。说不定现在警方已经组成搜索队遁着车路追过来了。他们会拦住马车,达到杜若维死在她的腿上,整件事就传出去了。
雅安并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不过她以前也没有牵涉过真正的丑闻。如果现在卷进杜若维的是非,问题就大糟特糟了。罗姨再也不能跟别人解释那是因为年轻或哀伤的缘故。她的继母会被人讪笑,凯馨再也抬不起头来,默雷也会由于他的大姨子妄想阻止他和对手的死亡约会,变成别人的笑柄。
不!她不能再想这些事。事实的确够糟了,可是还没糟到那个地步。她抓到俘虏了,而且正要把他带到飘梦楼去。她只要关他二十几个小时,一切又会恢复以前的样子。
她再一次低头注视腿上的人。她从未这样靠近过一个男人,至少没有这么久过。父亲爱她至深,却难得形之于色。吉恩则是标准的绅士,只在上下马车时扶她一下。有的时候,为了安慰她,会轻轻拥抱她。但总是立刻就松手了。她从来不晓得他是怕吓着她呢,还是他在害怕自己,更或者是因为道德规范的约束。
以前也不曾有人像若维这样吻过她。吉恩的爱抚总是很短暂,怜爱的意味远胜过激情。他只是蜻蜓点水似的亲亲她的唇额,她就觉得心满意足、甚至颇感刺激了,直到今晚。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奇怪。她不喜欢这个人,甚至是恨他;然而,因为若维和她都对吉恩有特别的意义;因为若维今晚来找她,后来还吻了她;也因为他们共度这一段漫长的午夜行程:他们之间便有了一份特别的联系。这个发现令人极不舒服,可能的话她甚至想斩断它。可是她仍忍不住会想,不知道若维苏醒之后会不会有同感,是否愿意承认这份连系的存在。
马车赶得像风一样,驾驶座上的索龙脸色发白,气喘吁吁。他旁边的艾力劝他歇一歇,然而他只是无力地摇摇头。就算不怕人撞见,也怕风雨就要来了。
果然,距农庄还有数英里路时,他们便碰上了急风劲雨。大雨倾盆而下,加上狂风呼啸,前面雨雾蒙蒙。马车的速度明显地慢了下来。仗着多年来闭着眼睛也会走过这条小路的经验,索龙在黑暗的泥泞中忽高忽低,跋涉前进,仍然一点也不含糊。饶是如此,车上清醒的四个人没有一个不是提心吊胆。直到飘梦楼的车道隐约可见,雅安才轻轻呼出一口气,脸上慢慢绽开一抹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