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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四点半。玛丽安在医院走廊里走着,寻找克拉拉的病房。她中午没有休息,只是叫饭店送来一个奶酪莴苣三明治当午饭,这东西装在硬纸盒子里,不过是两片稀松的面包夹着一薄片奶酪和几片绿不绿白不白的菜叶,这样她就可以提前一小时下班了。她赶路再加上买玫瑰什么的已经用掉了半个小时了。探访的时间还剩下三十分钟,她心中纳闷,不知在这半个小时里她和克拉拉是不是能找到什么可谈的。
病房的门都开着,她站在门前,几乎得跨进房间才能看清房号。每间房里都传出女人尖细的交谈声。她终于在走廊尽头处找到了克拉拉的房间。
克拉拉躺在高高的铺着白布床单的病床上,病床一头支起,使她处于半躺半坐的姿势。她身穿绒布的病号服,那一头浅色的头发松松地披在肩上,玛丽安只觉得她床单下面的身体瘦得有些怪。
“嗨,来啦,”她说,“终于来看看老妈妈了,对吗?”
玛丽安连忙把带来的花塞过去,这一来就省得为自己最近的行为向她道歉了。克拉拉用她那纤弱的手指解开了羊角状的绿色包装纸。“真漂亮,”她说,“我得叫那个混帐护士弄点儿干净水养起来,要是你不注意的话,她很可能给你把这些花儿插在便盆里。”
在挑选花儿的时候,玛丽安犹豫了一阵,不知是挑深红的好呢,还是挑橙色的或者白色的好,这会儿她倒有点懊悔挑了白色的。从某种角度上讲,白玫瑰放在克拉拉身边几乎太相配了一点,换另一种角度呢,白色又根本不妥当。
“把帘子拉上一点,”克拉拉低声说。病房里还住着另外三个女人,说话显然很容易被别人听见。
玛丽安把厚帆布帘子拉了起来,帘子用圆环连接在一根弯曲的金属棒上,挂在床上就像一个椭圆形大光轮,接着她在供来客使用的椅子上坐下来问道:“哎,感觉怎样?”
“哦,真是妙极了,我从头到尾都看到了,血啊,乱七八糟的东西啊,够邋遢的,不过我得承认那非常有意思。尤其在那小家伙探出头来的时候更叫你着迷,你终于知道这么些天你肚子里怀的就是这样一个小东西。我等着看它,等得兴奋得不得了,这就像你小时候拿到圣诞礼物时,你心痒难熬地急着想打开它一样。在我怀孕时我有时候巴不得能像鸟儿一样,把孩子从蛋里孵化出来,不过这样分娩也的确有其非同寻常之处。”她拈起一支白玫瑰嗅了嗅。“你将来的确也该试试。”
玛丽安很有些纳闷,对这种事她的口气怎么能这样随便,就像是在向她介绍如何能使馅饼皮变得更松软或者某种新牌号的洗衣粉那样。自然这事早在她的计划之中,迟早会来,彼得说话当中已经隐约提到生孩子的事了。不过在这间躺着好几个盖着白床单的妇女的病房里面,这种可能性突然似乎就近在眼前,让她有点受不了。此外还有恩斯丽的事。“别催我呀,”她笑着说。
“自然会痛得要命,”克拉拉沾沾自喜地说,“为胎儿着想,医院里在不到你实在熬不住的时候,不会给你用止痛药。不过说起痛来,也很好笑,事后你一点儿都记不起来了。这会儿我只觉得好极了,我老在想,会不会像许多女人那样患上产后抑郁症,但好像从来就没有过,我大概是要等到起床回家之后再抑郁去了。就这样躺在这儿真是不错,我真的感觉好极了。”她身子倚在枕头上朝上挪了挪。
玛丽安只是坐在一边朝她微笑,她想不出什么话来回答。克拉拉的生活似乎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隔膜,就像是隔了一层玻璃窗似的。“你准备给她起什么名字啊?”她问,她好不容易才算没有大声嚷出来,因为她生怕隔了这层玻璃克拉拉听不清她的话。
“我们还没有决定。倒是有点想叫她维维安-林思,把我奶奶和乔的奶奶的名字连在一起用,乔又想给她起名克拉拉,不过我对自己这个名字并不怎么喜欢。丈夫对生男生女一点都不在乎,这真是太好了,要知道有许多男人就不是这样,不过话说回来,乔毕竟已经有了个儿子了,要不他也许不会这样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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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安望着克拉拉头上方的墙壁,心想这跟办公室是同一种颜色。她几乎觉得从帘子外头会响起打字的声音来,不过没有,你只听见那另外三个女人跟来看望她们的人压低嗓子在讲话。当她走进病房时,看到其中一个年纪比较轻的产妇,就是粉红花边宽松上衣的那个,正坐在床上按号码涂颜色画一张画。或许除了玫瑰花之外,她也该带点东西让克拉拉有事可做,整天这么躺着一定是十分无聊的。
“要不要我带几本书来给你看看?”她问,说这话的时候她不禁想,自己这口气听起来不是有点像有的妇女联谊会会员吗?那些联谊会的活动内容中就包括抽空到医院探望病人。
“哦,谢谢你想得这么周到。不过恐怕我真的没法专心看书,至少这一两天里不行。我不是睡觉呢,就是,”说到这里她压低了声音,“听那几个人说话。不知是不是医院里这种气氛的关系,她们谈的不外乎是流产啊,毛病啦什么的。你听着听着就会觉得不舒服,什么乳腺癌啦,输卵管破裂啦,怀了四胞胎三四天就流产一个啦,你就会怀疑什么时候这些东西也会轮到自己身上。这是真事,摩斯太太,就是那边角落里病床上的那位大个儿,就遇到这类事。老天哪,她们谈起这些来一点也没当回事,似乎这些倒霉事儿都跟立了大功得奖差不多。大家忙着把这些东西抖露出来,互相比较,不厌其烦地介绍那些血淋淋的细节,她们真的自豪得很呢。简直是洋洋得意地炫耀自己的痛苦,连我也禁不住讲了自己患过几次毛病,像是要跟她们比赛似的。真不懂女人怎么会有这样病态的心理。
“哦,依我看,有的男人也是一样的病态,”玛丽安说。克拉拉的话比平时多得多,说话的速度也快了许多,玛丽安觉得很有些奇怪。在克拉拉怀孕后期,即像棵植物的那个阶段,玛丽安几乎忘掉了她还是个有头脑,能思考的人那时她只觉得自己这个朋友就像个有知觉的海绵,因为大部分时间她的一切都被那个块根似的大肚子吸进去了。真想不到还能听到她作出这样的观察和评论。这很可能是一种条件反射,但自然间歇斯底里无关,她看来完全正常,或许只是体内激素发生了变化的缘故吧。
“嗯,乔自然不在其中,”克拉拉开心地说,“要是他有点儿不正常的话,那我就真的没辙了。他照顾孩子,洗洗涮涮的样样都行,在这样的时刻,一切都留给他处理,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我知道他会把家里弄得好好的,就同我在家时一样。不过我们那个亚瑟有点儿小麻烦。现在他大小便完全没问题了,每次都会用他那个塑料痰盂,问题是他老要把大便四处乱藏。他把大便捏成小团团,藏到碗柜,五斗橱底下的抽屉这类地方,你得时刻当心他才成。有回我在冰箱里找到几团大便,乔告诉我他在浴室窗台上窗帘后面也发现好几块,都发硬了。他看到我们把那些团团扔掉很不高兴。真不懂他干吗要那样,这小家伙长大了也许会当个银行家。”
“你说会不会同新生的小家伙有关系?”玛丽安问,“也许有点吃醋吧。”
“那也说不定,”克拉拉安详地笑了。她手上捏了朵白玫瑰转过来转过去。“好,我的事谈得够多的了,”她边说边在床上转了转身,面孔正对着玛丽安,“我一直没机会同你谈谈你订婚的事呢。自然,尽管我们和彼得不怎么熟,乔和我都为你高兴。”
玛丽安说,“等你出院休整一段之后,我们一定要约个时间聚一聚。你们肯定会喜欢他的。”
“要说长相,他真是没说的,不过,你总要在结婚以后一段时间才能真正了解男人,那时你就会发现他身上有些讨厌的习惯什么的。我记得我第一回发觉乔毕竟不是圣人的时候,真是伤心极了。我也记不清那到底是些什么事了,也许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吧,例如他对奥黛丽-赫本崇拜得不得了,要不就是他私底下集邮。”
“什么?”玛丽安问,她没听懂是怎么回事,只是觉得这个词儿有点儿古怪。
“收集邮票。自然也算不上是真集邮,只不过是把邮票从信封上撕下来罢了,反正得去适应它。现在,”她说,“我觉得他还可以算是个小小的圣人。”
玛丽安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觉得克拉拉对乔的态度既自鸣得意,又令人尴尬,就像过期的妇女杂志上的爱情故事那样感情用事。她也感到克拉拉想以某种委婉的方式替她出主意,这一点更使她觉得尴尬。可怜的克拉拉,她还能提出什么好主意.来呢?瞧瞧她自己婚后那乱成一团的生活吧,年纪轻轻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彼得跟她将会以实际得多的方式来开始新的生活。要是克拉拉在结婚之前就和乔睡过,她后来的日子就不会这么一筹莫展了。
“我看乔是个顶呱呱的丈夫,”她豁达地说。
克拉拉冷笑了一声,皱了皱眉头。“嘿,去你的。你这不是故意刺我痛处吗。你才不会这样想呢,你心里一定认为我们俩是得过且过,生活乱成一团,要是换了你在这种乱七八糟的环境里,你准会发疯,你没法理解像我们这样怎么就过得下去,一点也没有互相埋怨。”她的口气一点儿也不气恼。
玛丽安连忙否认,她觉得克拉拉硬要这样把话挑明,未免不大公平,可是门口一个护士探进头来,她看了好一会儿,说明探访病人的时间到了。
“你要是想看看婴儿的话,”玛丽安站起身来时克拉拉说,“不妨找人问问婴儿室在哪里。到那里可以隔着玻璃窗看孩子,初生婴儿样子都差不多,要是你问护士,她们会告诉你哪个是我的。不过换了我的话我就不去了,在这个时候没什么好看的,红红的脸上全是皱纹,就同李子干差不多。”
“那么我就过些时再看吧,一玛丽安说。
当她走出门时她心中突然想到,克拉拉态度中有些地方表明了她并不完全放心,尤其是有一两次她担忧地微微蹙了蹙眉头,至于她担心的究竟是什么呢,她不知道,也没法站住脚细细加以推敲。她感到自己仿佛从一个涵洞或者洞穴里逃了出来。她很高兴自己同克拉拉不一样。
现在就可以着手把剩下的事情理出个头绪来了。她要在附近找一家饭店赶快吃点东西,吃过饭后交通高峰期也差不多过去了,她就可以赶回家拿几件衣服。那么究竟拿点什么好卿或者就拿两件衬衫吧,她又想带条百褶裙去也好,那会让他忙一阵子的,何况她正好有条裙子需要熨烫,不过她转而一想不行,熨那东西太复杂了。
她感到接下来的事情会同这天下午一样曲折离奇。下午先是彼得打电话来谈出去吃晚餐的事,他们商量了很久——她觉得太长了些——才把到哪家饭店定了下来。费那么大精神,可她却不得不回电话给彼得说:”亲爱的,真抱歉,我这里突然冒出来些非干不可的事情,看来我们只好推迟到明天了,好吗?”他自然很不痛快,但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因为就在前一天他自己就这么来着。
当然,那突然冒出来的事情却完全不同,她今天是接到了另外一个电话。
打电话的人说:“我是邓肯。”
“谁”
“洗衣房里那个人。”
“哦,对了。”这会儿她听出他的声音来了,不过他的语气似乎比以往更为神经质。
“对不起,我那天在电影院里把你吓着了,不过我看得出来,你非常想知道我吃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对,我的确十分好奇,”她说,一边掉头望了望钟,然后又看了一眼波格太太格子里打开的门。今天下午她打电话的时间太长了。
“是南瓜子。你是知道的,我正在戒烟,我发觉嚼那东西很有用,把瓜子嗑开嘴里会觉得很痛快。我是在宠物商店里买的,其实那是用来喂鸟的。”
“哦,”她趁他换气时应了一声。
“那电影糟透了。”
玛丽安心想,不知楼下电话接线小姐会不会在听他们讲话,大家都知道她常会偷听别人讲话的。如果真是在偷听的话,她会如何想呢?这时她一定听得出来这不是什么业务电话。“邓肯……先生,”她用一本正经的口气说,“我还在上班,公司里是不能花太多时间接外面的电话的,当然我是指朋友打来的这类电话。”
“哦,”他说。那口气很有点灰心,但他并没有打算进行解释。
她想象着他这会儿的样子,他一定是愁眉苦脸,眼窝深深陷了下去,手握听筒等着听她说话。她不清楚他干吗要打电话给他。也许是需要她,需要同她谈谈心。“不过我是很愿意同你谈谈的,”她鼓励了他一下,“换个方便一点的时间,好吗?”
“嗯,”他说,“其实我是有事求你,就是现在。我是说我需要——我需要的是弄些衣服来熨烫。我非得有一些东西来熨烫才行,这里的东西我全熨过了,连洗碗布都熨过,不知道我能不能到你那里去一趟,给你熨点衣服。”
波格太太的眼睛这会儿肯定在盯着她看了。“哦,当然可以,”她爽快地回答。话一出口,她立刻就觉得不妥,尽管其中缘由她还没有来得及考虑,但她明白要是让彼得或者思俾丽遇见这个人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此外,谁知道家里现在乱成什么样呢?早上她蹑手蹑脚出门时挂着伦的领带的那扇门还没有开,伦仍然陷在那罪恶的温柔乡之中。这一整天恩斯丽也没有给她打电话,这不是预示一切顺利呢就是表明情况极其糟糕。即使伦设法平安地溜出了门,房东太太憋了一肚子恶气,很可能冲着上门熨衣服的那个无辜的小子发作出来,把他当作男人的代表臭骂一通。“还是我拿点衣服到你那儿去吧,”她说。
“那我真是求之不得呢,这样我就可以用自己的熨斗了。我用惯了自己的,用别人的总觉得不顺手。不过请你快点来,我正等着呢,心里真是急得要命。”
“好的,等我一下班就来,”她说,既是安慰他,又说给办公室里同事听听,让别人以为她是要去看牙医呢。“七点左右吧。”她刚挂上电话,才想起这一来她又没法同彼得一起出去吃晚餐了,不过他们反正随时都可以会面,而这边呢却是件急事。
等她同彼得把事情安排停当之后,她只觉得自己似乎是在努力摆脱城市里所有这些电话线的缠绕。这些电话线能抓善缠,它就像蛇一样有办法把你紧紧缠住,叫你不得脱身。
一个护士推着一辆装着一盘盘食物的橡皮轮子小车,向她迎面走来。尽管玛丽安一心在想着其他的事情,但她还是注意到了护士白色的衣服,忽然悟到自己走错了地方。她收住脚步,朝四周看了看,闹不清这里是哪儿,但有一点是明白的,这儿不通大门。她只顾思前想后的,一定是没到底层就下了电梯。这个走廊跟楼上的那个一模一样,只是所有的房门都关着而已。她看了看房号,是273。那么,很简单,她是在M楼走出电梯的。
她转身往回走,想要记起电梯究竟在什么地方,她记得自己似乎拐了几个弯。那个护士不见了。从走廊另一头又有个人朝她走来,是个身穿绿色罩衣,戴着白口罩的男子。这时她才第一次意识到了医院里特有的那种刺鼻的消毒剂气味。
那人一定是个医生。她看见他脖子上挂着个细细的黑色听诊器。他走到她跟前时,她定睛看了看他。尽管他戴着口罩,但她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他,但麻烦的是她想不起究竟是什么地方使她有些眼熟。不过他目不斜视地板着脸从她身边走过,接着打开右边一扇门走了进去。从他的背影她发现他脑袋后面微微有点秃顶了。
“嗯,反正我认识的人当中没有哪个是秃顶的,”她松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