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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字数:10323 阅读:58 更新时间:2016/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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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他们走进公寓楼的门厅时,玛丽安先脱去了手套,把手伸进大衣口袋,在里面把她的订婚戒指在手指上转了半圈。她想,他那两个同伴虽然误解了他俩的关系,但对她的关心却很使她感动,因此,让他们注意到自己手上那只标志订了婚的钻石戒指,未免有些失礼。她又干脆把戒指取了下来,但随即又想道:“我这是干什么来着?再过一个月我就要结婚了,干吗怕他们知道呢?”又把戒指套到手指上。接着她又想:“不过我再也不会同他们见面了,何必在这时候多件事儿呢?”于是又重新取下来,为防止丢失,把戒指放进装硬币的钱包里。

    这时他们已经上了楼,来到了住所的门前,邓肯还没有碰到门把手,特雷弗已经开了门。只见他系着围裙,身上一股调味品的香气。

    “我听见有人在外面,就想是你们来了,”他说,“快请进来。不过,饭大概还得过几分钟才好。很高兴你能够来,哦……”他淡蓝色的眼睛望着玛丽安,露出探询的神色。

    “这是玛丽安,”邓肯说。

    “嗅,不错,”特雷弗说,“我们这才算是第一回正式见面。”他笑了,两边面颊上各现出一个酒窝。“你今晚只能随便吃点了,全是家常饭菜。”他皱了皱眉头,鼻子嗅了嗅,接着急得尖叫一声,侧着身子冲到厨房里去。

    玛丽安脱下靴子,放在门外报纸上,邓肯接过她的大衣,拿到他房间里。她走进厅里,想找个地方坐下,她不想坐特雷弗的紫色沙发,也不想坐邓肯那张绿色的,免得邓肯从房间里出来要找地方坐,也不想坐到散在地上那些文稿中间去,因为那很可能把他们哪个的论文给弄乱掉。费什呢坐在他那张红沙发上,两边的扶手上搁着石板,全神贯注地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他肘子边上有个杯子,里面的饮料已经喝得差不多了。最后,她小心翼翼地坐到了邓肯沙发的扶手上,双手交叉放在怀里。

    特雷弗柔声哼着歌曲从厨房里出来,他手上托着个盘子,上面有几个水晶雪利酒杯,他递了一只给玛丽安。“谢谢,你真客气,”她说,“这酒杯真漂亮。”

    “对,很有品味,是吧?一这是我家里的,收藏了好些年了。这年头,有品味的东西保存下来的太少了,”他说,一边凝视着她的右耳,仿佛从她耳朵里能看到那久远得无法追忆的历史飞快地随风而逝,“尤其是在这个国家。我想我们都应该尽力保存一些好东西,你说对吗?”

    看到雪利酒端来了,费什放下了笔。他也专心地望着玛丽安,不过不是望她的脸,而是她的肚皮,大约是在肚脐上下那块地方。这使她很不自在,为了岔开他的注意,她问道:“邓肯同我说你在写研究比特理克斯-波特的论文,这真太有意思了。”

    “嗯?哦,不错。我正在考虑呢,不过我已经在钻研刘易斯-卡洛尔了,那真是更深刻一些。要知道,十九世纪的东西眼下热门得很,”他头往后仰在椅背上,闭起了双眼,从他那浓浓的黑胡子里,不紧不慢地吐出一连串语音单调的说话声,“自然,人人都知道,《爱丽丝》这本书表现了性本体危机,这种老生常谈已经有很长的时间了,我打算再深入一步进行挖掘。你仔细研读一下,我们会看到,这个小女孩来到了地下的一个意味深长的兔子窝里,其实就是回复到出生以前的境界,她试图来确定自己的职责,”他舔了舔嘴唇,“作为一个女人的职责。是的,这是够清楚的。这些模式出现了。模式出现了。一个又一个与性有关的职责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似乎全都无法接受。我是说她确实受到了阻拦。当她照顾的婴儿变成猪的时候,她拒绝了母性,她对王后那个统治一切的女性角色和她那阉割人似的喊声‘把他的头砍掉!’也没有作出积极的回应。在公爵夫人聪明地不动声色地以同性恋的姿态向她献殷勤时(有时候你真会奇怪老刘易斯怎么样样都知道),她既懵然不知又不感兴趣。就在这事之后,你会回忆起她去和嘲笑人的乌龟讲话,钻在它的壳里,受到它自我怜悯的保护,那完全是个代表少年期之前的角色。然后还有那些意味极其深长的场面,意味极其深长,有一个便是她的脖子变得很长,别人说她是毒蛇,对鸡蛋怀有敌意,你会记得,对这个很具破坏性的阴茎形象她极其愤怒地予以拒绝。还有呢她对那个态度专横的毛虫也持否定的态度,那只毛虫不过六英寸高,却不可一世地蹲在蘑菇上,那个滚圆的蘑菇绝对是女性的象征,不过它有办法使你变得比真人小或者大,我觉得它特别有意思。自然,还有对时间的迷恋,这种迷恋显然是周而复始的,而不是线性发展的。反正她进行了种种尝试,但却不肯尽心投入其中,因此在全书结尾你不能认为她已经达到了可以称之为成熟的境界。不过,在(镜中世界》一书中她就要好得多,你是知道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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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以听见有人压低了嗓门嗤笑的声音,玛丽安跳了起来,站在过道里的一定是邓肯:她没有注意他走进来。

    费什睁开眼睛,眨了眨眼皮,朝邓肯皱起眉头,他正想开口说什么,特雷弗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

    “他又在跟你罗嗦那些可怕的象征什么的了,是吧?我就不赞成这样的文艺批评,依我看文体要重要得多,费什受维也纳学派影响太多,尤其他一喝酒更是这样。他是一肚子坏水。此外,他又完全过时了,”他刻薄地说,“对《爱丽丝》这本书最新的研究也就是将它看成是一本很有趣的儿童读物。饭就要好了,邓肯,请你帮我把桌子整理一下,好吗?”

    费什深深陷在椅子里,望着他们。他们支起了两张折叠式小方桌,小心翼翼地把桌子腿放在一堆堆纸的空隙中间,万不得已时就把纸张挪动一下。之后特雷弗在两张桌子上铺上白桌布,邓肯着手摆放银餐具和碗碟。费什把石板上他那只雪利酒杯拿起来,咕嘟一声把剩下的那点酒喝干,看到手边还有一杯酒,他也拿起来喝掉了。

    “好,”特雷弗嚷道,“开饭啦!”

    玛丽安站起身来,特雷弗的双眼闪闪发亮,由于兴奋,他雪白的双颊中央现出两朵红晕。一缕金黄色的头发散了下来,松松地披在他高高的额头上。他点起桌子上的蜡烛,又把厅里几盏落地灯-一关掉。最后,他把费什面前那块板拿掉了。

    “你坐这儿,啊,玛丽安,”他说,随即又跑到厨房里去了。她照他的吩咐,坐到了小方桌边的椅子上。她觉得离桌子太远,想靠前一些,可是不行,桌子腿挡住了。她把桌上的菜看了一下,头道是小虾做的开胃品,那没问题。她忧心忡忡地想不知下面会给她上些什么菜,他显然准备了不少东西,桌子上放满了银餐具。那个维多利亚风格的银盐瓶上装饰着华丽的花环图案,在两支蜡烛之间还有鲜花,那是真正的菊花,优雅地放在长方形的银碟上,看着这些,她心中很是好奇。

    特雷弗回来了,坐在离厨房最近的椅子上,大家开始吃饭。邓肯坐在对面,费什呢,在她左面,那个位置不是下首呢就是上首席位。她很高兴用蜡烛照明,因为必要时她处理起饭菜来方便些。要是情况真正不妙的话,到底应该如何应付她心中还是完全无数,看来邓肯是帮不上什么忙的。他似乎已经忘记了别人的存在,只是机械地吃着,边咀嚼边望着蜡烛火焰发呆,这使他有点像是斗鸡眼。

    “你的这些银器真漂亮,”她对特雷弗说。

    “是的,一点不错,”他笑了,“是家里祖传的。瓷器也是,我觉得这些东西太美了,如今大家都用丹麦制造的东西,一点花纹也没有,比起它们来真是差得太远了。”

    玛丽安仔细欣赏上面的图案,花卉图案中掺杂着许多荷叶边,凹凸纹路和涡卷花纹。“太美了,”她说,“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特雷弗满面笑容,这话显然使他很受用。“哦,一点也不麻烦。我觉得吃顿好饭是非常重要的,干吗要像大多数人那样,只是为了活下去才吃饭呢?沙司是我自己做的,你喜不喜欢?”没等她回答他又接着说,“那些瓶装的调料都是一模一样,我可受不了,我可以到湖滨菜场上买到真正的辣根,不过在这个城市里不容易买到新鲜的虾……”他朝一侧扬起脑袋,听着什么,接着从椅子上跳起来,转过屋角,冲进厨房去了。

    自从就座后一直闷声不响的费什这会儿开口了。他边吃边说,吞咽和说话一进一出两个动作同时进行,形成了一种节奏,玛丽安心中暗想,这倒有些像是呼吸那样。他呢似乎完全有办法自动地进行这种转换,她想,幸亏是这样,因为,要是他停住嘴想想什么的话,那就很可能给噎住或者给呛着。要是把虾卡在气管里,尤其是蘸了辣根沙司之后,那岂不痛得要命?她着了迷似地望着他,也不必有所掩饰,因为他的眼睛大都闭着。只见他的叉子自动地往嘴里送,不知他是不是有什么特异功能,她觉得难以想象,也许他跟蝙蝠一样能够感知从叉子上反射回来的超声波吧,要不就是他那与众不同的胡子起着昆虫触角一样的作用。他一刻不停地又吃又说,就连特雷弗忙着把小虾开胃品撤掉又在他面前上了一碗汤的时候他也没停下。不过他用叉子在汤里舀了一下之后发觉不大对劲,这才睁开眼睛换了一把汤匙。

    “现在再来谈谈我提出的论文选题,”他开始说。“也许导师不会同意,这里的人相当保守。即使不同意,我也要写出来投到哪本杂志去发表,人的思想决不会白白浪费掉,反正如今你没东西发表就完蛋,要是这里不让干,我就到美国去干。我心中的选题名叫‘马尔萨斯与创造性隐喻’,它具有很大的革命性。自然,马尔萨斯只是我打算探讨的象征。其实就是探讨一种关系,一方面是现代,喏,近二三百年来,尤其是从十八世纪到十九世纪中期,人口出生率快速增长;另一方面呢评论家对诗歌的看法也发生了变化,结果导致了诗人写作上的变化,这两者之间不可避免地存在着某种关系。哦,我可以把它扩展到所有的创造性艺术的领域,一点问题也没有。这将是跨学科研究,它打破了目前太死板的专业界线,把经济学、生物学和文学批评融为一体。如今人们的知识面太窄太窄了,太专业了,结果使你对许多问题视而不见。自然,我得收集些统计资料,制一些图表,因此直到现在我只是在思考,可以说在打基础,只是初步的研究,对古代和现代作家的作品进行必要的审读……”

    他们一面吃汤,一面喝雪利酒,费什伸手去摸酒杯,差一点把酒打翻。

    玛丽安这会儿处在交叉火力之下,因为特雷弗过来一坐下就隔着桌子同她讲话,告诉她汤的做法,这种汤看上去清清的,带着淡淡的香味。他告诉她,这是在文火上慢慢地-,费了不少功夫,把精华一点一点地熬出来。由于在座的几个人当中就只有他还算是望着她,作为回报,她觉得也应该望着他的脸才是。邓肯自顾自吃饭,对别人漠不关心,费什和特雷弗两个人同时在说着话,但看来他俩对此并不在意,显然他们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不过她也发现自己还能应付,她眼睛望着特雷弗,不时地点头微笑,耳朵却在听着费什讲话。费什说的是:“你瞧,随着婴儿死亡率以及所有人口的死亡率增高,人口(尤其是每平方英里)减少,出生率也就会作出相应的补偿。人是与天地周而复始的节奏,即天道保持和谐的,大地会说,生吧,生吧。越多越好,不知你记不记得……”

    特雷弗又跳起身,一阵风似的把桌上盛汤的盘子收拾掉。他的声音和动作越来越快,一会儿冲进厨房,一会儿跳出来,就像自鸣钟里报时的布谷鸟一样。玛丽安朝费什望了一眼,他显然有几次没有把汤送进嘴里,只见他的胡须上黏答答的沾满了食物,那模样就像是坐在高脚凳上吃得腮帮子上都是汤汁的婴儿,玛丽安恨不得有人来给他围上个围嘴才好。

    特雷弗拿了一叠干净的盘子走进来,接着又出去了。她听见他在厨房里忙碌着,费什还在讲着:“结果呢,诗人也把自己看成同自然的生产者一样;不妨说,是诗神缨斯,或者就算是太阳神阿波罗吧,在他心中播下诗的种子,‘灵感’这个词就是这样来的,它的意思是使人吸进去;这一来诗人也就怀上了他的作品。诗歌也有一个胚胎发育的过程,这个过程常常会很长,等它发育成熟,即将问世的时候,诗人也同产妇分娩一样极其痛苦。因此,艺术创作的过程实际上只是对自然的模仿,是对人类延续最为重要的东西的翻版。我是指生育,生育。但是我们如今看到的是些什么呢?”

    响起了一阵丝丝声,特雷弗戏剧性地出现在过道里,他双手各拿着一件燃着蓝色火苗的宝剑样的东西,只有玛丽安一个人看着他。

    “哦,天哪,”她大为赞叹。“真是太精彩了!”

    “是吗?我就喜欢这样倒上酒之后再点着,自然,这算不上真正的烤肉串,只是有点法国风味,不像希腊菜那么刺眼……”

    他熟练地把串在烤肉串上的东西拨到她盘子里,她一看大多是肉。这下她无路可退了,她得想个办法。特雷弗倒了杯酒,告诉她在这个城市里要买点新鲜的龙蒿叶可真不容易。

    “听着,我们现在这个社会各种价值观都是反对生育的,大家都在说,要控制生育啦,我们必须注意的不是原子弹爆炸,而是人口爆炸。瞧,除去再没有战争作为大量减少人口的手段这一点外,全是马尔萨斯的观点。在这一背景下,很容易看出浪漫主义的兴起……”

    另一道菜是米饭,中间搀了点其他东西,有烧肉的那种香香的沙司,还有一种叫不出名字的蔬菜。特雷弗把盘子传了过来。玛丽安诚惶诚恐地拿了一点那种深绿色的蔬菜放到嘴里去,就像要给某个容易动气的神灵上供似的。结果是可以接受。

    “……与人口增加同步发生,这很说明问题,人口增长自然是要稍稍早一些,但它几乎达到了迅速蔓延的地步。诗人再也没法自我陶醉,把自己同母亲的形象混为一谈,像分娩一样使作品-一问世。他得变成另外的东西,这种强调个人表达,注意,是表达,就是要往外传送,强调自发行为,强调即兴创作到底又是什么呢?二十世纪不仅有……”

    特雷弗又到厨房里去了,玛丽安望着她盘子里那几块肉直发愁。她想把肉藏到桌布底下去,但不行,那会被人发现。她倒愿意把向塞进提包里,可是包在那边沙发上。或许她能够把这些东西偷偷从领口塞到她衬衫里面或者藏到袖子里去吧……

    “……在其实是一阵精力得到发挥因而极度兴奋之中把颜料泼洒在画布上的画家,我们也有具有类似想法的作家……”

    她把脚在桌子下面伸过去,轻轻踢了踢邓肯的小腿。他吃了一惊,随即朝她掉过头来。有这么一会儿,他似乎忘记了她是谁,然后,他回过神来,好奇地望着她。

    她把一块肉上的沙司刮去,用两个指头捏住肉,在蜡烛上方朝他扔过去。他接住之后,把肉放到自己盘子里用刀切碎。她又刮起另一块肉来。

    “……不再像是分娩;不,长时间沉思孕育作品已经成为往事。现在艺术选择摹仿的自然行为,是呀,被迫摹仿的自然行为,是交尾的动作……”

    玛丽安又扔过去一块肉,邓肯也麻利地接住了。她想,干脆同他换个盘子岂不更简单,转而一想不行,特雷弗会看得出来,他走开之前邓肯已经把肉全都吃光了。

    “我们如今需要的是一场大灾难,”费什继续说道。他的嗓门越来越大,几乎像是在教堂里吟诵圣歌那样,看来他是把声音逐步放大,以形成一个高潮,“一场大灾难。再来一次黑死病,一次大爆炸,把成千上万的人从地球上抹掉,把我们现在所谓的文明忘个精光,然后生育才又会成为必不可少的需要,然后我们可以回到部落时期,还有古老的神灵,包括那乌黑的土地神和女神,海洋女神,专司生育、成长和死亡的女神。我们需要一个新的维纳斯,一个专司温暖、植物生长和动物繁衍的生气勃勃的维纳斯,一个大肚皮、充满了活力和发展前景的维纳斯,她会分娩出一个五彩缤纷的新世界,一个从大海中诞生的维纳斯……”

    费什决定要站起来,也许是想把最后几个词儿讲得更生动有力一些吧。他两手支在桌子上使劲一撑,谁知折叠桌的两条腿一歪并拢了,他的盘子一下滑到了他的怀里。这时候玛丽安恰好扔了一块肉给邓肯,这一来从侧面打到他的脸上弹了出来,蹦到地板上,落到了一堆学期论文中间。

    特雷弗两手各端一小盘色拉,跨进过道里,这两件事刚好被他撞见,他的下巴耷拉下来。

    房间里突然安静了下来,邓肯开口说,“我终于明白自己想要变成什么东西了。”他双眼宁静地望着天花板,头发里可以看见有一丝灰中夹白的沙司。“我想成为一个变形虫。”

    邓肯先前说过他要送她一段,他也需要吸点新鲜空气。

    幸运的是,尽管有些东西洒掉了,特雷弗的盘碟都好好的。重新支好桌子后,费什安静了下来,他只是低声自言自语说着什么。特雷弗很有风度地闭口不提刚才的事儿。不过在吃接下来那几道菜,包括色拉和加酒火烧桃子、椰子饼干,饮咖啡和喝酒时,他对玛丽安的态度冷淡了许多。

    这会儿他们走在街上,只听见脚下的积雪沙沙地响,他们谈起费什把他洗手指用的小碗中那一小片柠檬也吃掉的事来。“特雷弗当然不喜欢他这样,”邓肯说,“我跟他说过,要是他不高兴看到费什吃,那他就别在里面放柠檬片。可是尽管他说没有人怎么欣赏他搞的这一套,他还是一定要照那套规矩办。我平时也会把我那片柠檬吃了的,不过今天有客,我才没有吃。”

    “真的很……有意思,”玛丽安说。她心里正纳闷怎么整个晚上他们连提都没有提她,也没有问她一句话,她原以为他们邀请她去,是想同她熟悉熟悉。现在,她心想他们很可能只是想要找个人来听自己高谈阔论。

    邓肯冷笑着望了她一眼。“你现在知道了我在家里是什么滋味了吧。”

    “你可以搬出去啊,”她说。

    “不,其实我倒是挺喜欢这样。更何况换了别人,他们能把我照顾得这么好,能这么为我操心吗?要知道,他们只要不是钻在他们的嗜好里面或者忽然想到去搞什么新鲜玩意儿,他们对我的确不错。他们花了那么多时间,大惊小怪地担心我不知道如何做人,搞得我自己都不用去多想这个问题了。从长远的观点来看,他们应该使我更容易成为变形虫。”

    “你干吗对变形虫这么感兴趣?”

    “哦,变形虫永远不会死,”他说,飞没有一定的形状,灵活多变。做人太复杂了。”

    他们走到了柏油路的坡顶上,下面就是篮球场。邓肯在路边一个雪堆上坐下来,点起了一支烟,他似乎一点都不怕冷。过了一会儿,她也在他身边坐下了。由于他并没有搂住她的意思,她伸手搂住了他。

    “问题是,”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说,“我希望有点东西总还是真实的。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那是不可能的,但总会有一两件东西吧。我是说,约翰逊博士反驳万物皆空的理论时,他的办法就是用脚去踢石头,我总不能一天到晚去踢我两个同住的伙伴吧,也不能去踢指导我的教授啊。除此之外,我的脚也许还不是真的呢。”他把烟头扔到雪地上,又点起一支烟,“我想你也许是真的。我是说如果我们上床的话,我就有数了。天知道你究竟是真是假,我能看到的只是你身上一件又一件的毛织品,大衣啊,套衫啊,等等等等。有时候我纳闷是不是一直到最里面,连你这个人也是羊毛织的。要是你不是这么回事,那就好了……”

    玛丽安觉得自己无法对这一要求置之不理,她完全明白她不是羊毛织的。“好吧,要是我们真的上床,”她边想边说,“也不能到我住的地方去。”

    “到我那儿也不行,”邓肯说,她含蓄地接受了他的要求,但他既不奇怪也不兴奋。

    “看来只有到旅馆里去,”她说,“装作是夫妇俩。”

    “旅馆里的人是不会相信的,”他闷闷不乐地说,“我这个样子就不像结过婚的人,我去酒吧,他们还问我满不满十六岁呢。”

    “你不是有出生证吗?”

    “是有的,可是让我给丢了。”他掉转头,吻了吻她的鼻子。“看来我们只有到那种并不需要是夫妇才能去的旅馆里去。”

    “你是说……你是要我……扮成个妓女?”

    “嗯?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不行,”她说,有点恼火了,“我可不能做那种事。”

    “可能我也不行,”他的声音很沮丧,“我又不会开车,根本没法去汽车旅馆。好了,看来只能如此了,”他又点起一根烟,“哦,你肯定会把我带坏,这一点倒是千真万确,不过,我又得说,”他说,口气中又带着一丝苦涩,“看来我是腐蚀不了的。”

    玛丽安抬头朝篮球场那边望去。夜晚的空气清新凛冽,漆黑的夜空中星星也显得冷冰冰的。天已经下起雪来,是那种细细的粉状的雪粒,篮球场一片雪白,没有人踩的足迹。突然,她涌起一阵渴望,她想冲到篮球场上去跑,去跳,在上面踩出乱七八糟的脚印来。不过她心中明白,再过一会儿,她还是得同往常一样平静地向地铁站走去。

    她站起身,掸掉身上的雪。“还往前走吗?”她问。

    邓肯也站起身,手插到口袋里。他的脸上有些暗影,在微弱的路灯灯光下,显得黄黄的。“不了,”他说,“再见,也许吧。”他转过身去,影子几乎毫无声息地逐渐消失在靛蓝的夜色之中。

    在玛丽安走进地铁站光线柔和明亮的长方形门厅时,她拿出硬币包,从一堆角币分币中间把订婚戒指找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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